查看完整版本: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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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4:10 PM

第七十五章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

  是年正旦朝會,裕王入京詣闕。這位已封王闢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只怕父皇捨不得。」

  面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捨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御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願去始安郡,助朕這愛子一臂之力?」

  隔著重重身影,文乙看見那位名叫謝淳的年輕男人俯身叩首,然後聽見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

  裕王起身,進至御前,親自將謝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於國中遠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賜謨臣,心裡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

  文臣的身上總有一股氣。

  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內的雄圖與壯志。

  便是這樣的一股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

  ……

  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僕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美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離府。

  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亢,似也蘊著那一股文臣之氣。

  這股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別,而後再走。

  因考慮到他是裕王身邊的近侍,家僕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僕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

  文乙聽後,沉默無言。

  似謝淳之輩,所交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

  謝、鄭二人交談之處,屋門未闔,敞敞蕩蕩。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嘆。

  家僕入內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隱隱約約地傳至他耳中:

  「……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願能盡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成就大業……」

  「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

  二人的話語斷在此處。

  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面前。

  他頭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後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

  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處。至晚間,文乙去謝淳處,欲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札,卻見他薄衫立於院中,臉色一如夜色。

  這是謝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

  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盡的黃沙、赤血、白骨,鑄成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

  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身,進屋,取出文札,交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情時,他沒說一字,彷彿每一個舉動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個舉動中都壓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

  文乙收好文札,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謝淳唸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後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衣。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衣?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

  謝淳昂首,望向月輪,「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這月光了麼?」

  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只是一句喟嘆。

  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

  謝淳愣了一下,轉望向他。

  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

  謝淳聽得入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牆,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

  「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後,他竟又無言。

  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裡有資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蒼生懷悲呢?」

  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

  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受過什麼苦?」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亂而亡。母親被逼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後到了宮中的外三監。」

  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受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復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

  謝淳聽了,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於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

  二人的目光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光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於這樣的目光下。

  月輪輕移,沒入雲梢,夜色又深幾許。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

  「不。」

  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欲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軍功搏聖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

  ……

  初冬時,聖旨下至始安郡,准允裕王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

  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

  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紀園。

  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

  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她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柔而飽含愛意的目光。

  是夜,謝淳至裕王處稟事,告退出來後,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為他而感到高興,可亦隱隱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

  謝淳聞言,笑意減淡。

  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4:33 PM

第七十六章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輕飛。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著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遠處,離席未久的謝淳牽著紀園的手,步行送她回居處。

  地上結有薄薄雪冰,謝淳怕紀園滑跌,遂用手攏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帶了一把。紀園卻笑著將他推開,說了兩句什麼話,然後揚起下巴盯住謝淳。謝淳沒回答,卻抿了抿嘴唇,終是無聲而笑。紀園滿臉雀躍,又主動貼近他,雙手攀住他的脖頸,飛快地在他的臉側啄了一口。

  清清月華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濃的愛意。

  裕王止住腳步,負手站定在原地,遠望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神很平靜,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沒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於視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後裕王緩緩地轉過身。

  近前,他的側妃朱氏抱著他的長女戚炳瑜,正立於垂廊下等著他。

  見他終於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貫端莊得體的名門舉止。女兒在她懷中咬著手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父親,神態很是惹人憐愛。

  文乙站在裕王身後,低聲提醒:「王爺此前答允過朱夫人,今夜家宴過後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頷首。他走上前,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對朱氏道:「稍後,我會過去。」

  這兩步的距離,似乎已被二人習慣多時。這兩步的距離,象徵著不親不疏的敬意,象徵著各取所需的契約,更象徵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輕聲應了,領著女兒先行離去。

  裕王目送她們走遠,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動了動,上面沾了多時的雪花,終於被悠悠震落。

  他抬腳,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蕩蕩的宴席間,他的目光鎖定了一處。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處,然後俯身,從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間,裕王沉默地看著這花。良久,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朵花,然後再次俯身,重新將這朵被遺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態異常平靜。

  在離去前,文乙不留痕跡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確認——

  它的主人,正是紀園。

  ……

  翌日晨時,文乙至朱氏處,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罷早膳,朱氏攜女兒親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禮,二人遂又說了幾句話,然後相互作別。

  止水五載,毫無波瀾。

  這一年,距離裕王封王闢府已過六年。裕王先後冊納一正二側妃,皆是朝中重臣、將門之女,而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數年之中為他誕下了一女二子。

  文乙從未見過裕王偏寵。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這幾位女人,在面對裕王始終如一的平靜姿態時,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張膽的爭寵舉動。

  他能久持這份平靜,是因他從未動過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個女人膽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靜之下,更是不可輕窺的深不可測。

  裕王從一介非長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聖眷的藩王,其謀略、其心計、其手段,誰敢輕而視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過任何一個皇子屢屢結納朝廷重臣為姻親,皇帝又何曾准允過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謨臣?而裕王之得聖心及聖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視軍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時,已至盛極。

  ……

  元烈三十二年,齊康郡的督視軍馬府初成。

  謝淳作為裕王心腹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制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

  因居此位,軍中事雜,謝淳回始安郡的間隔越來越長,與裕王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多以書表相通,匯報公務。

  裕王對此似乎毫無不滿。

  他對謝淳之器重,對謝淳之信任,對謝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謝淳是他父皇的賜愛,是他難覓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夠放心倚賴的得力臣下。

  其後的一年中,晉、平兩國又有數場戰事。謝淳在後方掌調軍需物資,未有一絲謬誤。晉軍每一場勝役之後,皆少不了他及屬下的汗水與辛勞。

  裕王特下王諭,嘉謝淳之功。王諭及賞賜發至齊康郡,謝淳並沒有立刻動身返回始安郡,而是僅以一封回表敬謝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閱罷,看了一眼窗外春陽。那春陽之下,他曾親手栽種的一棵青柏已長得枝繁葉茂,針葉鬱鬱,蔭冠蔥蔥。

  他合下謝淳回表,沒說什麼。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時,謝淳已有八個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見裕王。

  面對謝淳在督視軍馬府中的卓越表現,裕王未曾責問過他一回,每每提筆回謝淳奏表時,信尾總會叮囑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顧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眾人無不心嚮往之。

  不久後,裕王的一位親將在奏表中提到,謝淳已與齊康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定下婚許之約,計於來年完婚。

  一側,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筆回函。他稍稍抬頭,看見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壓在桌案上,而裕王則一動不動地沉默著。

  文乙不能確定他究竟在想什麼。

  或許是兩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許是謝淳與紀園之情深,或許是那一朵被紀園遺落在宴席間的簪花。

  又或許,是他自己從未動過的一顆心。

  半晌,裕王輕動嘴角,伸手取過筆,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筆一劃地給謝淳寫了封信,以作祝賀。

  這是頭一回,在謝淳奏表未到之時,他主動提筆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謝大人與紀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樁,想來王爺心中必定也為謝大人高興。」

  「是。」

  裕王答說。

  文乙小心打量,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顆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蟬鳴直近傍晚才漸消停。文乙托著一碗冰鎮烏梅湯,步入書房,進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見地擺著酒盅,極少飲酒的人竟無事而飲酒。

  文乙愣住。

  飲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將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過神,將烏梅湯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為王爺準備解酒湯,王爺請稍候。」

  說罷,他便退走。

  裕王的聲音自後傳來:「謝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凜。

  他匆忙轉身,「王爺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沒反駁,更沒重複方才的話。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頭頂,文乙極力維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勢與神態,搖了搖頭。他欺騙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謝淳是為何要背叛裕王。

  謝淳欲兵諫以止戰,苦心籌謀近三年,誰料未發而先敗。

  他不敢與裕王對視,他只想盡快離開此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速速發信報於齊康郡,叫謝淳知悉此變。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才出聲:「王爺必定是誤會了謝大人……」

  裕王卻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憫,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點了點頭,可文乙卻不知他點頭是何意。他說道:「晉軍在高涼郡大敗,謝淳以身殉國。漕司在高涼郡的眷屬,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陣轟鳴。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離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循徑一路走至謝淳居處的外院,直到他的雙膝磕碰到冷硬的磚石,這驚來的痛感才讓他從恍惚之中抽離而出,重新尋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渾身發抖。

  月輪斜出樹梢,正掛在他的頭頂,憐視著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憤地大吼,想要傷心地痛泣,但他一聲都發不出,也一聲都不敢發。

  這時的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

  今歲在高涼郡設置隨軍漕司,是裕王之意。此舉名為讓謝淳獨掌轉運專權,實則是將他及文臣僚屬從高涼郡的督視軍馬府中剝離出來。

  謝淳之死,是裕王所賜。

  而裕王此謀,不知已有多久。

  當初收悉親將略有提及謝淳定親的那封奏表時,文乙只專注於細察裕王對紀園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竟未察覺裕王知悉謝淳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筆,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權的人。

  是那時?還是更早?

  或許早在當初謝淳僅以回表謝恩之時,裕王便已對他起了疑心?其後一年半的時間,經由誰人,經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驗證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為何今夜會借酒對他訴出此事?

  是試探?是敲打?是警誡?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過於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淚。

  他何其微末,顧不了蒼生。

  他又何其無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寶文閣內,戚炳靖手持軍報,往事如風,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一年,距離謝淳以身殉國,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歲的少年從西境軍前歸來,粗糲的掌中沾著兄長的鮮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紋。

  少年開口,一字一句地問說:「我的生父,是為何而戰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

  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面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

  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著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話中的決意,震得他耳中轟鳴。

  他想,他懂得這份決意。

  這份決意,絕不止是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愛。

  更是為了二十二年前,同樣欲以兵諫而謀敗、素未謀面的父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4:44 PM

第七十七章

  天徹底亮了。

  這徹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

  這天自古而開,數千年一無所變,可卻在這一日悄無聲息地變了。它變得嶄新,嶄新得再也不似從前的任何一日。它變得清透,清透得讓被它覆著的塵世了無塵跡。

  陽光從這樣的天上灑下來。

  輕巧地漏入兵帳中。

  柔和地貼上卓少炎的臉。

  她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沒過多久,就徹底醒了。徹底醒了的她將雙眼打開,看見眼前之人,正是她夢中之人。

  夢中,冷冽的狂風暴雪將她重重擊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濘的沼潭。夢中,這個男人身挾萬軍不敵的強硬與決意,救她於死境,饋她以新生。夢中,他低聲喚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夢中,她親筆寫了一封婚書,交至他的手中。

  陽光將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卓少炎枕在他堅厚而暖熱的懷抱中,憶過那一場夢境,然後彎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笑顏,光芒四射,遠勝陽光。

  謝淖垂了垂眼睫,也跟著笑了。

  他將她往自己懷中攬了一把,喚道:「少炎。」

  她的呼吸輕輕擦過他的喉結:「嗯。」

  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結隨之滾動,連同按在她背後的手掌都變得更熱了。

  天明明已經大亮,可誰也沒有推開對方起身,二人就這樣安靜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終於,仍是謝淖先開了口:「今晨無事?」

  須知從前,卓少炎只要人在軍中,必定日日早起練兵,從無例外。她治軍素嚴,以身作則之下,麾下無有敢犯令者。

  而他亦如是。

  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只餘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時。

  「如今之雲麟軍,有江豫燃做主帥。」她剛睡醒的聲音還透著啞色。

  言下之意,是她決定不去晨練了。

  他遂放柔了掌勁,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她選擇留在帳中陪他,待在他的懷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

  可下一刻,卓少炎卻抬手掐住他的腰,推著他翻向床榻的另一側,將他毫無防備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後她以雙掌撐在他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壓低目光,冷冷問說:「痛麼?」

  那目光凜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鋒刃。

  謝淖看著她的雙眼,將本已滾至嘴邊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

  他沒說話,以沉默應對。然後極緩慢地,他一絲一絲地卸去強撐著身體的力氣,放鬆躺平。最後,他在她的注視下,現出一丁點笑意。

  這一丁點笑意,像是在主動坦白,承認他身上的傷,實在是痛極而難忍。

  他終於向她打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絲毫隱藏和遮蓋的自己。在她面前,他不懼示弱,他也願意示弱。縱使他的痛會讓她憂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張地瞞她不說。他奉上他能夠給予的全部坦誠,讓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

  緊接著,卓少炎低下頭,將謝淖的這一丁點笑意咬入唇間。

  她的手緊緊地按在他的身側,長髮輕撩他的脖頸。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喘息,盯住他,「你謝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

  這宣告簡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只有更加沉默。

  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從此往後,除我之外,這世間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傷你半分。你——也不准再被旁人旁事傷半分。」

  謝淖同她對視。她的瞳底躍動著琥珀色的光輝。

  少頃,他鄭重地答應:「好。」

  話音落下,如重鼎不移。

  她便重新低下頭,湊在他頸窩處,溫柔地親了親他裸露在外的、毫無防禦的頸部動脈。

  ……

  鄭至和掐算著時辰,拎著醫箱入帳來為謝淖請脈。

  但他算對了時辰,卻沒算到眼前這一幕。

  謝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剝得乾乾淨淨,傷口盡呈於人前。他坐在矮榻邊上,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地讓身邊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傷。

  聽見鄭至和入內,謝淖抬起目光。

  鄭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頭直發虛,立刻垂首抱袖,行禮道:「謝將軍。」然後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

  頭一日在中軍帳中的情景,鄭至和仍然記憶猶新。他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這二人的關係竟然能夠修復至此,堪稱神速。

  他心下一邊對謝淖的本事暗暗歎服,一邊又發起了新愁。

  當著謝淖的面,他該如何稱呼卓少炎才妥當?是該稱將軍夫人,還是該稱英王殿下?

  因考慮到眼下自己身處何地,又因考慮到眼下誰人手中兵馬更盛,鄭至和心中稍作權衡,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卓少炎的眉頭輕輕蹙著,口中吩咐:「呈藥來。」

  「誒。」鄭至和應承著,當即明白她這是要親自為謝淖的傷口換藥,便連忙將備好的東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則躬身站在一旁幫忙。

  久經軍旅之人,處理外創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話,動作嫻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牽動。

  鄭至和在邊上陪候,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

  這二人,一個深沉狠辣,一個殺名震世,誰能想到竟有這般的模樣。

  男人那從不肯因苦痛而皺一分的眉頭,今日罕見地皺起來了。他慣會忍耐的本事消失無蹤,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會發出短促的一聲「嘶」,還會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輕一些。

  總而言之,他更像個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

  女人則溫柔又耐心,每上一處藥,就要停下來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她偶爾也會低下頭,湊近他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輕親一親他。這樣的舉動,會令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取而代之以無奈低笑。

  總而言之,她同鄭至和所認識的那個英王判若兩人。

  鄭至和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可沒人叫他走,他絕不敢走。他不僅不敢走,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擾了這二人。

  鄭至和又不禁有些羨慕。

  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

  他鄭至和的夫人盧氏,是個與他門當戶對的普通女人。盧氏什麼都好,就是脾氣烈了些。她每回同鄭至和生氣,沒個三五天絕不肯和好,有幾次甚至氣到跑回了娘家,還有幾次在府中絕食不進,每一回都讓鄭至和頭疼萬分,束手無策。而他鄭至和,做了盧氏十五年的丈夫,兩人連最小的兒子都已滿十週歲了,可他卻至今都不知該怎麼哄生氣中的妻子。

  他回憶著盧氏生氣的模樣,又覺得這回出京大約是分開時間過長,怎麼如今連盧氏生著氣的模樣,也十分叫他想念。

  鄭至和的這一番出神是被帳外士兵的奏報聲終止的。

  顧易接大平京中書,派人來請卓少炎。

  卓少炎離去前,將手中上藥的活計交給了鄭至和。後者順手接過,不假思索地就繼續為謝淖處理背上的傷口。

  「鄭至和。你在想什麼?」

  「想夫人。」

  鄭至和老實地回答。

  謝淖無聲一笑。

  許是今日的謝淖格外隨和,鄭至和大著膽子討教道:「英王殿下之前發了那般大的怒,將軍是如何將她哄好的?」

  謝淖看他一眼,「你覺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

  鄭至和一愣,覺得有理,便搖了搖頭。

  依那個女人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手;若決計放手,便不會再留任何退路及餘地,更不可能再回首。

  她的愛意,一如她的為人,磊落而坦蕩。

  她既選擇勒兵在此等著謝淖歸來,便不曾做過要讓他為難、讓自己為難的打算。

  想到這裡,鄭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將軍之心,世所罕見。幸好殿下一直等著將軍,否則當初她若真的離府歸國,另嫁他人,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謝淖少見的隨和神情,被這「另嫁」二字瞬間抹盡。

  鄭至和遲遲不察,兀自繼續道:「下官這些時日來被英王殿下帶在身邊,可算見識了殿下在大平國中、軍中的人望與聲威。像殿下這樣的女子,大平朝廷內外傾慕她的男兒何止萬千。她身在親王之位,若是當真想要傚法男子一般,請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時納幾個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麼做不得的事……」

  這話被終結於謝淖的冷冷斥誡:

  「擱下藥。滾出去。」

  ……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閱罷顧易遞上的邸報與書函,稍作沉吟。

  顧易一早就聽聞了她昨夜去謝淖帳內未歸,心知不必多問,只是指了指來自沈毓章的書函,問說:「殿下調雲麟軍卻不北進,在此久耗錢糧,朝中有文武質疑也不為怪,只是對著沈將軍,殿下應當如實相告眼下之境況及所做之決定。」

  「顧兄說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書,「我此番行徑,的確欠朝廷一個解釋,亦的確是為難毓章兄了。」

  顧易又說:「謝將軍既已安然歸來,接下去打算如何?」

  「且等他傷好再說。」

  「傷好後,將軍又打算如何?」

  卓少炎沒答,側首顧他,目光銳利。

  顧易會意。

  他思忖半晌,道:「登極一路,絕非坦途。」

  「確非坦途。」

  卓少炎輕一點頭,道:「但他之志,在乎千秋。而彼大位,捨他其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4:56 PM

第七十八章

  入夜後,卓少炎又回到了謝淖帳中。她進來時,他正在案前持燈,神思不苟,筆走如飛。

  他深沉專注的模樣,極為英俊,叫她挪不開眼。

  卓少炎安靜地將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垂首,伸腳踢了踢地上擺著的烏木馬札,鬧出一點聲響。

  謝淖聞聲抬頭。

  他看見是她,雙眼中的漆黑便化開了些,盛進了微暖的燭光。他擱下手中的筆,退離開桌案,坐直了,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她:「少炎。」

  他是微笑著的,那微笑引得她也一同微微笑了。

  卓少炎步上前,走近他,將自己置入他同桌案之間的空隙中。她神態隨意地半倚在案上,順手翻了翻攤在上面的薄箋,不費多久便收回了目光。

  追隨他謝淖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翹楚,足夠可靠,足夠令人放心。他領人馬到戎州才不過兩日一夜的功夫,就有這麼多從晉京到晉煕郡、又轉遞來此地給他的書函。

  如今諸事,他皆不瞞她。他抱懷何願,他所持何計,他全都叫她看個一清二楚,無絲毫隱瞞。

  將諸事看了個一清二楚的卓少炎對上他注視著她的視線,開口說道:「少殺些。」

  這簡單三個字,訴出了她對他所有的懂得與理解、妥協與付出。

  而他在聽後,伸手握住她的手,回應道:「不殺了。」

  他是說到即做到的性子。這般乾脆俐落的三個字,又何嘗不是他因愛著她而做出的退讓、改變與承諾。

  卓少炎抿唇一笑。

  緊接著她就反握住他的手掌,輕輕一拽,按在自己的後腰上。而她也離開了桌案,傾身靠近他——

  她的身上有一股剛沐浴後的潔淨清香,柔軟而強勢地混入他的呼吸之中,讓他口舌略微發乾。

  咫尺之間,她的唇息貼上他的耳根:「我丟了一樣東西。」

  「何物?」

  他簡直是明知故問。夜裡從她袖中掉落在床榻上的那封婚書,被他拾起,藏在了她再也輕易取不走的地方。

  被他這般問著,她壓著聲音笑了,沒回答,只是抬手摸進了他的衣內。

  她的手從來沒有像今夜這般靈活、溫暖、勾人。她巧妙地避開他的傷處,隔著薄薄的裡衣輕輕地上下撩動著他的每一根敏感神經。

  他逐漸喘息加重。

  她聽見後,更得寸進尺地含住他的耳垂:「不在你身上?藏去了何處?」

  他不答。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度,一時又笑了。她將手自他衣內抽出,對上他黑如濃墨的一雙眼,輕聲呢喃:「念在你身上有傷,且先饒過你這一回。」

  這每一個舉動皆是明目張膽的誘惑,他實在難以招架,只覺渾身的熱意讓傷口又癢又痛。

  然而就在這樣的折磨中,他發現自己錯了。

  她這不是單純的誘惑,更是蓄意的懲戒——為著他讓自己如此重傷,為著他讓她之前如此傷心。

  因她說:「想幹你。」

  因她又說:「可你有傷在身,我只得委屈自己了。」

  然後,她便「委屈」地解開了自己的衣衫,捏住他略顯僵硬的兩根手指,向自己身下引去。

  ……

  謝淖的意識歸回於她緊繃著的痙攣與如泣一般的哼吟。

  遲回意識的他,早已忍得雙眼血紅。

  她水濕淋淋,他渾身衣衫亦因極力忍耐而出的層層熱汗浸得裡外都濕透了。他的指根被她緊緊掐著,感受著她體內的陣陣餘潮,他聲音沙啞:「……少炎。」

  她很輕很慢地睜開眼。

  頂著眼中的濕霧,她放開了他,任他抽出雙指。她眼波媚懶,唇瓣嫣紅,說出的話讓他頭皮炸得發麻:

  「舔乾淨。」

  他像是被下了蠱,赤紅著雙眼,將被水絲纏繞的兩根手指緩緩地放入自己口中,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水絲吮得乾乾淨淨。

  她像是他的王,從當年,到今夜,統治著他所有心底深處的愛意,支配著他所有熾烈赤裸的慾望。

  他屈起右膝,矮下身,低下頭,兩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腿根,幾近於虔誠而忠懇地吻上那一片潮海。

  她昂起纖長的脖頸。

  按住他雙肩的手在禁不住地顫抖,這歡愉太盛,逼得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

  後來去到榻上。

  卓少炎趴在謝淖肩頭,輕淺地喘息。她光滑的脊背被他一下接一下地撫摸著,她舒服得眯起了眼。

  「盡興了?」他問道,聲音仍然啞著。

  她輕輕地笑,探出手臂摟他,「……我若說沒有,你要如何?」

  謝淖也跟著笑了,「那只得待我傷好。」

  他身上的汗還未消,額髮微濕。她聽了,無聲地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喃喃道:「你有時,是真傻。」

  這個男人,不論在旁人眼中有多麼重的心機、有多麼深的城府,在她跟前也只剩下了想要對她好的一心一意。

  而他沉默須臾,竟還能問出更加傻的話來:「少炎。做我的妻,你可會覺得委屈?」

  她微微怔住。

  他又道:「你是大平的親王,這是你拼盡一腔忠心與血汗而鑄就的榮耀。天下傾慕你的男子何止萬千,你本可以擁有更加自在的人生,但嫁給我,你便要放棄那些自在。」

  因他即將要去的地方,至高,至深。在那裡,他將擁有無上的地位與權力,同時也將被套上繁重的責任與枷鎖。那裡不會有真正的自在,那裡更難有回頭的選擇。她曾是沙場上御風而行的利劍、快意奔馳的駿馬,但凜凜劍光將會被收入寶鞘,風發意氣將會被歸攏入懷,她一旦與他比肩,便要肩負起同他一樣的責任與枷鎖。

  這份責任與枷鎖,為蒼生,為天下,亦為千秋。

  卓少炎靜思片刻。

  然後,她抬手輕輕撫上他身上的傷,回答道:「從前不曾,眼下不覺,將來不會。」

  ……

  晉京。

  宮牆至高,宮苑至深。

  崇德殿中,戚廣銘正俯身在一幅碩大的畫紙上揮毫潑墨,心不在焉地聽著身旁站著的譚君前來奏事。

  少頃,他擱下筆,歇了歇,打斷道:「老師說了這麼多,累了罷?」

  譚君遂閉上了嘴。

  戚廣銘瞟譚君一眼,笑了。

  他確實該笑。

  這些時日來,凡在鄂王生前與其交往過的人,無一不被貶、黜、下獄。在鄂王死後,尚未到任的兵部尚書陳無宇是第一個被罷貶的重臣,緊跟著,戶部尚書莫士培、刑部尚書詹丹也先後遭貶。戚廣銘的每一道詔令所下,朝中上下都恭奉聖意,連一個逆顏上諫的台臣都沒有。

  這全要歸功於譚君的「體知聖心」。

  如今,國中受鄂王一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吏多達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在收到譚君奉上的「謝淖」兵權已被收繳、晉煕郡的鄂王府已被朝廷派去的官員接管的奏報後,戚廣銘終於滿意地叫了收案。

  看著不苟言笑的譚君,戚廣銘道:「老師今日奏請處置獄中鄂王一黨,正合朕心。只是在此之前,絕不可漏了一人。否則,我晉室必有後患。」

  譚君面無表情道:「請陛下明示。」

  戚廣銘遞給他一張薄箋,箋上寫著一個名字。

  譚君接過看了,當即皺起了眉。

  可很快地,他便鬆開了眉頭,未對這個名字發表任何看法,只是道:「陛下這些日子以來,同永倉郡防禦使走得太近了。」

  戚廣銘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朕已不是小孩子了,老師的深意,朕明白。」

  ……

  長寧大長公主府。

  來送報的小廝低頭退出屋外。

  屋內,案上才動了一口的羹湯被戚炳瑜擺手叫人撤下。她靠上椅背,蹙起眉,按了按額角。

  多年來一直近侍她的婢女無聲嘆了口氣,輕聲道:「殿下。要不要入宮,在陛下跟前為周將軍求求情?」

  方才送來的報中所稱,皇帝欲肅清鄂王餘黨,下獄眾人中,周懌罪名最重,是頭一個被判了棄市重刑的。

  戚炳瑜閉著眼,半晌沒吭氣。

  少頃,她道:「他的手上,沾著本宮父皇的血。本宮是有多輕賤自己——才會要去為他求情?!」

  婢女默然,雖被她此言懾住,卻亦看清了她眼角落下的兩滴淚。

  在這時,又有人來報,稱永倉郡防禦使來府求見。

  不多久,戚炳永被人引入。他先是行禮請過安,然後打量了一番戚炳瑜的臉色,才道:「還望皇姊,切莫多傷懷。」

  戚炳瑜不言。

  戚炳永又道:「弟弟今日前來,是為傳聖意。」

  戚炳瑜抬眼,冷冷道:「聖意?是還要本宮再助你們抓人?還是要本宮再助你們殺人?」

  戚炳永遭她此罵,一時沉默。

  戚炳瑜繼續道:「鄂王一案,前後已牽連了一千二百多人!皇帝至今還不願收手?!」

  戚炳永無視她又憤又痛的目光,道:「鄂王餘黨,至今只剩一人。待此人到案,陛下便會下詔結案。」

  戚炳瑜盯住他,漸漸地,她的臉色起了變化。

  她忽然笑了。

  那笑聲一開始是輕低的,後來聲音逐漸加大,到最後,她捧住臉頰,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戚炳永面孔發青,「皇姊……」

  「你們……」戚炳瑜終於收了笑,目中流出一絲苦意,「你們!」

  她整個人開始發抖。那抖不是因懼怕,而是因至極的悲絕。

  她死死地咬了咬牙,勉力抑住這抖意:

  「你們——連本宮也要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6:18 PM

第七十九章

  「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無地嘆息。

  「皇姊是陛下的親姑母,陛下豈會要殺皇姊?陛下若起了這等念頭,又與已故的四哥有什麼分別?」

  他的話語聽起來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情緒似乎被他此言所安撫,逐漸平靜。

  觀察片刻,見無異狀,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繼續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豈在少數。皇姊多年來與四哥走得頗近,在旁人眼中亦屬鄂王一黨,陛下若不對皇姊處置一二,又何以慰服眾臣。皇姊為先帝長女,陛下顧念血親之情,亦欲維護戚氏臉面,只要皇姊自願到案,陛下絕不會傷皇姊半分。」

  「戚氏臉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她抬眼問:「按皇帝的打算,本宮將會被如何處置?」

  戚炳永答稱:「若皇姊願意移居相台寺,終生禮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見朝臣,那麼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親姑母、仍是我大晉尊貴的大長公主。」

  「皇帝要軟禁本宮?」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寧太妃在宮中也可頤養天年,盡享榮華,而不被虧待半分。」

  此是鄭重的承諾,亦是切實的威脅。

  戚炳瑜無聲地垂下了頭頸。在眼下的局勢中,她似乎已無任何其它的選擇。她淺淺的一束目光、短短一段沉默,就將她的悲傷與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

  最終,她頷首,提出了唯一的請求:「請皇帝讓本宮與母妃再見一面。」

  ……

  戚炳永攜她之願離開後不久,屋外有一隻蝴蝶翩躚而至。

  它飛入屋中,輕輕巧巧地落在戚炳瑜裙上的大簇團花中。裙上亦繡有彩蝶,栩栩如生,那隻蝴蝶像是尋得了親眷,留戀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著這隻蝶。

  它是如此無知。

  無知得幾近於可恨。

  她微彎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這對五彩斑斕的蝶翅,隨即把這隻仍試圖撲棱翅尖的美麗蝴蝶從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後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憐惜地將它踩死在了履底。

  ……

  聖意很快地傳至長寧大長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長寧儀仗,浩浩蕩蕩地行往皇城。

  寧妃宮中亦早早做了準備,長寧輦駕一入宮門,立刻便有朱氏派來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宮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後悄無聲息地領著一眾內侍與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獨自走進內殿。

  朱氏正在親手收拾殿裡舊物,聽聞腳步聲,回頭看見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來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禮道:「母親。」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裡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時賞贈給朱氏的玉釵金冠,還有她的四弟從小到大在這殿中的所使所用。

  喚她時,朱氏手中正捧著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認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後,同她一道來母妃宮中請安。因近新歲,朱氏為他製了新衣,他便將那一日身上的這件換了脫下,留在了此處。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著的這張榻上,陪著朱氏敘了半晌的話。那一日,三人誰都沒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見朱氏的最後一面。

  「都沒了呀……」

  朱氏說著,翻掌撫了撫那件裘衣,將它擱去一旁。

  沒了的是什麼,她不曾說。

  或許是當年曾經為了朱氏的門楣與榮耀,將她嫁與那個前途可觀的皇三子的重臣父親。

  或許是與她相敬如賓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與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從遠郡藩府登極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許是她從故去的妃嬪宮中拾養而來,在她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進與奮鬥,在權傾朝野後又轟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晉鄂王。

  總之,都沒了。

  朱氏伸手取過一支玉釵,摩挲著釵上寶珠,道:「從前,你父皇最喜歡將頂好的東西賜給文妃,引得她屢屢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問我要什麼,我說想要支和文妃頭上簪的一樣的釵,他笑了笑,聽懂了我話中之意,即贈了這支釵給我。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給過文妃什麼殊寵。」她嘆了嘆,「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當年納紀氏入府,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不講體面的事。」

  戚炳瑜看著母親。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而她的母親,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莊、持重、得體,不犯半分差錯。

  他二人從未相愛過。

  但他二人亦從未相離過。

  她的母親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備,但她從始至終都無怨無悔,盡到了她對朱家、對夫君該盡的一份責任。

  那份盡責之心,因這相連的血脈,也曾生機勃勃地跳動在她的胸腔之內。

  朱氏望著她,「在你父皇的這些個子女當中,只有你像他一樣,時時處處都想著要維護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

  戚炳瑜眼底微紅,眼前漸漸朦朧。

  ……

  七歲那年,她四弟出生。紀氏早產,府中人人張皇。她的父王臉色嚴肅地立在紀氏的院門前,許久,許久,許久之後,裡間傳出一聲嬰兒洪亮的啼哭。她的母親領著她去給父王送茶,恰逢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她很少見到這般情緒外露的父親,一時開心,摟著父親的脖子笑個不停。

  當時,她稚聲稚氣地對父王說:「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而笑。

  她睜大了眼,又說:「我喜歡弟弟!」

  父王笑出了聲,點頭,「瑜兒是本王的長女,以後弟弟們都要聽瑜兒的話。」

  她將小臉湊近父王,學著母親教她的話,一板一眼地說:「瑜兒是父王的長女,要懂事,以後還要盡力幫父王,照顧好弟弟們!」

  父王瞧著她一張小臉,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兒在,就不愁我晉室不穆。」

  ……

  「瑜兒。」

  朱氏輕聲道。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自從她進封公主以來,便連母親也只以封號稱呼她。她有些哽咽,「母親。」

  朱氏問:「這麼多年,你累了罷。」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終於蹲下身,伏在母親膝頭,像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顧地放聲大泣。

  朱氏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沒再問什麼,也沒再說什麼。

  這樣一份無聲的溫柔,宏大、深遠、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說的話、所有想做的事,都被這一份溫柔而看了個透透徹徹。

  這一份溫柔,亦是無聲的鼓勵。

  都沒了,

  連同她所有的顧忌與猶豫一道——

  都沒了。

  ……

  入夜後,崇德殿中照例點起了皇帝近日來最喜歡的醒神香。

  譚君自傍晚來奏事,至眼下還沒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僅要肅清鄂王餘黨,還要罷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罷鄂王之政,自當先從兵制始。

  譚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從何處下手?」

  戚廣銘道:「朕欲先恢復三衙之權。老師以為如何?」

  譚君半晌不言。

  戚廣銘不以為意,笑道:「老師以為不妥?」

  譚君搖了搖頭,「兵制非小事,陛下當召武臣廷議。鄂王當初廢三衙、集兵權一體於兵部,並非僅是為了私欲,亦有其深遠所計,陛下當深思。」

  戚廣銘執意道:「朕意已決,不必再多想。還請老師明日令學士院草制。」

  在譚君還欲說什麼時,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入內來稟,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這行止幾乎於御前失儀,令戚廣銘嫌惡地皺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噗通跪下,「陛下,宮中走水了!」

  戚廣銘愣住。

  譚君則立刻上前,急聲問:「在何處?火勢如何?」

  內侍聲音都在抖:「是寧太妃宮中。今夜風大,火勢難控,眼下已燒往東邊來了!殿前司諸班直當值的將士們皆已前去救火。」

  戚廣銘這時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處。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衝天。

  火勢驚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見這一場宮中亂事。

  戚廣銘的臉色變得黑黜黜的。

  他轉身,沖跟出來的內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縱的火!」

  遠處的火焰隨風搖曳,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寧妃宮外。

  前來救火的殿前司士兵們進退兩難。

  宮殿外閣已被燒得變了形,火焰張牙舞爪地撲向週遭一切能被抓燃的東西,在距離火場不過數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風而立。

  她的頭髮披散著,隨風飄蕩,裙襬早已被火氣燎得焦黑。

  「是本宮縱的火。」

  她開口,對士兵們說道。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有所動。

  她又高聲喊道:

  「是本宮縱的火!」

  這激烈的聲音擊得她身後不遠處的火勢猛地一抖,燃燒得更加張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顏被火光照耀著,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廣銘幾乎怒髮衝冠。

  長寧被士兵們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從散亂的長髮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厲又刻薄。

  戚廣銘對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駭,隨即更怒,大聲喝道:「姑母是不是瘋了?!在宮中蓄意縱火,乃是大罪!」

  長寧笑了。

  她笑了好一陣兒,才止住笑。

  然後她回答說:「本宮伏罪。還請陛下,將本宮下獄罷!」

  戚廣銘的雙手死死地扣住膝蓋,極力忍耐著怒意,「姑母是我大晉的大長公主!論國朝故事,何曾有過公主下獄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宮給晉室丟臉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殺了一個親叔叔,還有兩個親叔叔被關在獄中,很快也將被陛下所殺。陛下還會心疼本宮這個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當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宮又為何坐不得?」

  戚廣銘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道:「朕是殺了鄂王!是因鄂王殺了朕的父王!鄂王殺了朕的皇祖父!姑母當初既寬縱鄂王弒兄,便該想到今時今日!朕決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顧全了宗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長寧笑得流出了淚。

  「他殺他,他又殺他,你殺他,你又殺他,殺來殺去,你們殺來殺去……這般的晉室、這般的戚氏,還要什麼體統,還要什麼臉面?!

  「陛下,京城可見這火,天下可見這火!本宮之罪,晉室之亂,京城可聞,天下可聞!我大晉戚氏的臉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7:06 PM

第八十章

  頭一夜宮城起火,火勢極烈,濃煙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鬧得太大,瞞不過舉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長寧大長公主一事不脛而走。

  這一場大晉皇室之變,聳動京城。

  而就在長寧大長公主被下獄的次日,皇帝於朝會上親下詔書,當著一眾文武臣子的面,宣佈徹底罷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復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將自建初十六年以來兵部集軍權於一體的規制破廢。又下令,削去謝淖大晉中將軍之將銜,並詔止邊境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制度。

  再廢此前戶部頒行的新酒商稅令。還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各封地王府,減免各地藩王每年須向朝廷繳納的稅幣,以此籠絡在封戚氏宗親。與此同時,為緩解朝廷戶部的壓力,進一步縮減由朝廷中樞每年向四境邊軍發放的軍餉。

  除此兩件涉及朝廷根本的制度外,還有其餘大小二十餘項規制,皆在這一封皇帝詔令之下,被盡數推翻、罷廢。

  舉朝緘默。

  ……

  兵部置詔獄,守獄之人皆來自於禁軍。

  獄牢深處的一間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輪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間換值,兩人來,兩人走,一切如常。

  然後有人來給關押在此的囚徒們放飯。

  輪到最裡面的此間時,飯菜已涼。士兵接過飯菜,像往常一樣地將鐵門打開,彎腰將飯菜擱在裡面濕黴的地上,習慣性地起身關門時,又突然猶豫了一下。

  手裡把著鏽跡斑斑的鐵閂,士兵低眼看向被關在這間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將軍。

  或者說,他曾經是一位將軍。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著他的士兵一樣,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士兵。他曾服役於大晉西境,十餘年間身歷大小戰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軍從征南疆,屢立戰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戰勳與功績,皆是以這具血肉之軀,在沙場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這樣一位戰功等身的將軍,如今卻被抹去了他所曾擁有的全部功勛與榮耀,被羈押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饒恕之罪,不是打了敗仗,不是淪陷疆土,更不是通敵賣國,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親將。

  士兵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見的東西。

  今日皇帝下詔一改兵制,便連兵部深獄之中亦傳此令。

  從軍守紀,兵部獄中並無人敢竊論朝事。

  可來自於他們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卻已出賣了他們的情緒、他們的血氣、他們的不解、他們的不甘。

  大晉的兵命賤。

  曾有人試圖改變這一切,讓從軍的普通士兵變得有尊嚴,讓百年來被人驅使的藩將能夠憑藉軍功晉位朝廷的高階武官,讓出身邊軍的將領能夠被擢拔進入朝廷中樞。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後,大晉的兵命賤如故。

  在士兵露骨而壓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

  他很少說話。

  這時也不例外,他與士兵對視幾瞬,伸手取過飯菜,低下頭,無聲而專注地吃起來。

  士兵默默退後,不知為何,竟未立刻將鐵門鎖上。

  男人似乎不察這變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嚥飯菜。末了,他向門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後站起身,用餘水淨了淨臉和手。

  做完這一切後,男人看見了出現在囚室外的譚君。兩個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動地退走迴避。

  「周將軍。」

  譚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鎖的牢門,一面步入其中。

  周懌對他點了一下頭。

  譚君在再度開口前,將周懌多打量了幾眼。他與周懌無深交,在此次周懌回京之前,二人幾乎不曾對過幾句話。

  當初周懌返京,聞鄂王下獄,不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宮求見聖駕,堪稱自投羅網。而正是他這一自投羅網,才叫皇帝以為鄂王左膀已卸,繼而進一步放鬆了戒備。

  事後譚君曾問過一次周懌,當時他是怎麼想的。

  當時周懌答說:「王爺深謀,入獄必有所圖。王爺欲置我於事外,是王爺替我做的取捨。可我若真置身於事外、留王爺一人犯險,我豈還是我?只有我主動投死,皇帝才能徹底放心,而王爺才能徹底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等忠志,這等默契,曾令譚君無言而慨嘆。

  得將如是,非止謝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國之大幸。

  譚君從袖間抽出一封書函,遞給周懌,「這是謝將軍發來,要譚某轉交將軍的信。」

  周懌接過,快速閱過,然後還給了譚君。

  信中所計及諄諄叮囑,已在他沉著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譚君將信重新收妥,道:「將軍當初忤逆上命、執意歸京,曾叫謝將軍在刑部獄中動了一場大怒。」

  周懌短暫沉默,「當初謝將軍所慮周全,是我未領將軍之恩情。」

  譚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轉過話頭,將近日來京中所發生的大事一一說與周懌聽。除卻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詔令外,也詳細說了頭一夜長寧大長公主在宮中縱火而被下獄一事。

  說罷此事,譚君感慨道:「此事驚駭滿朝文武,誰都想不到,長寧大長公主竟能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周懌卻毫無徵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裡面還包含著痛苦、惋憐與深愛。它們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與牴觸,顯出他難以言狀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這簡單二字,譚君竟未聽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詫於長寧竟然做出了一件絕不像是她會做的事時,唯獨周懌毫不驚訝地說,像她。

  周懌沒有解釋。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堅不可破的牆。

  牆內,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觸過的鮮活回憶。

  他曾經親眼目睹過她縱火。

  那一把火,燃燒在他與她之間,他的心被燒得滾燙,他的整具身體也隨之燃燒。她縱火的姿態有多優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經用那樣的一把火,宣示她對他的愛慾,張告她要將他佔有。在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何處。在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掙脫了禁錮在她身上的重重責任,義無反顧地迎著狂風與烈焰奔向他。

  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她點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後來,是他親手將這火滅了。

  以他之隱忍,以他之決絕。

  他親手將她推回了原點,看著她回歸冷靜、回歸平靜,然後看著她重新背負起那重重責任,為了她所在的晉室,恪守不懈、奉獻自我。

  曾經的那把火,是她因愛而縱。

  而今她再度縱火,是因至深的悲哀與絕望,以豁出命的瘋狂,徹底撕開晉室那浮於表面的、極度虛偽的體統與臉面,向萬眾毫不吝惜地展現其下數不盡的骯髒與凶蠻。

  她摧毀了晉室。也摧毀了曾經竭盡一己之力也要維護晉室不破的她自己。

  這一場洶洶大火之後,那個他所認識、熟悉、深愛的長寧也不再存於此世間了。

  周懌狠狠地紅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詔,不顧大晉律法中宗親罪減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陰謀賣國,御筆判斬。

  刑部尚書一位空缺未補,舉朝持續緘默不諫。

  深獄之中,再添兩具戚氏宗親的屍骨。

  這兩位大晉的藩王,這兩位皇帝的親叔叔,在鄂王在世時尚不曾因罪獲死,如今卻死在了這個不過剛滿十五歲的少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血,靜靜地淌過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磚上。

  又三日,皇帝於早朝時貌似公允地詢問眾臣之意,有關鄂王一案所牽連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該要如何處置為好。

  眾臣無一人言。

  見無人言,皇帝聖心獨斷,叫負責主審鄂王一案的譚君即刻草詔,將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餘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

  面對皇帝一道接連一道的苛狠詔令,朝廷之上,眾臣長久以來的緘默終於在這一刻被打破。

  譚君持笏出前,朝向御座,道:「陛下恕臣,難奉此命。」

  少年皇帝露出一絲訝異的臉色。

  「譚卿?」

  「陛下當以仁明治國。此非仁明之君所為。」

  「譚卿?!」

  譚君雙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著時,肩後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他抬起頭,目光視上,聲音有些沙啞:「臣曾教過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

  他又道:「臣還曾教過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

  少年臉色因怒而僵青,從御座上站了起來。

  譚君俯身叩首,道:「臣忝為帝師,卻沒能教好陛下。臣請乞骸骨,望陛下准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7:15 PM

第八十一章

  半晌沉靜。

  隨後大殿高處,響起斷斷續續的、難以克制的低泣聲。

  少年在哭。

  滿廷臣工們聞音抬頭,茫然視上。

  跪在殿上的譚君卻毫無所動。他撐起朝服的每一根骨頭都同之前一樣的硬、一樣的銳。

  十五歲的皇帝站著,纖薄的身體微微發抖,臉上淚痕交錯。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心裡面種種惱意與憤怒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僵青的臉上,他像是一個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寬縱的孩子,盯視著那個不肯順從他意的最親信的人,盡失威儀地哭著。

  眾臣愕然。

  這是少年面對譚君的爆發。

  他是晉室的皇帝。而他終於也像曾經坐在這高高御座之上的每一位晉室的皇帝一樣,在還能做出選擇的時候,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最孤冷的那條路。

  這條路,由戚氏的列祖列宗以無數的白骨與鮮血鋪就而成。它生長在他的骨與血之中。它終將由他以更多的白骨與鮮血鋪成更加牢不可摧的一條路。

  少年停止了哭泣。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臉。

  「譚卿。」

  他一面開口,一面緩緩坐回御座,「卿的致仕之請,朕允了。」

  說罷,他叫內侍發下處置鄂王一案所牽連的罪臣的皇詔,道:「這道詔令,永倉郡防禦使早已替朕草好了,往後這朝中事,譚卿亦不必再操心了。」

  詔書上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重罪之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餘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

  內侍隨後叫了散朝。

  皇帝起身。

  滿殿文武俯身叩行大禮,他垂下目光,一路掃過每個人弓著的脊背,踏著方才內侍宣詔的餘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

  ……

  供奉晉室列祖列宗的龍章閣中,煙霧繚繞,光線半昧。

  少年跪在錦墊上,頭目微垂。

  在他頭頂正對的前上方,奉著他生父的靈牌與畫像。

  曾經的昌恭憲王戚炳軒,早已在少年的一意孤行下,被追諡為大晉明宗成皇帝。

  而鄂懷妄王戚炳靖七個字,亦早已在少年的強勢授意下,自晉室戚氏玉牒及所有的詔文書函之中除去,骨灰無痕。

  對著靈牌與畫像,少年端端正正地叩了一個頭。

  他道:「父王。兒替您報仇了。」

  當年父親屍首兩處,殮葬時母親泣血倒地,十一歲的他被人自人群中拉走,架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一路送入皇城之中。宮門開啟,文乙站在灰濛蒙的天際下,恭恭敬敬地將他迎入這深宮。十二歲時皇祖父過世,他被迎立為新帝,在攜百官送鄂王出京赴封地的城外官道上,他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

  過去種種,多少驚怕,多少屈辱,多少不見天日的黑夜,多少沉默無言的忍耐,皆被他用鮮血盡數封蓋、徹底埋葬在了過去。

  他再也無懼。

  少年站起來,伸出手,隔空觸摸畫中的父親:「父王。外朝的臣子們在議論,說兒過於苛狠,非仁明之主。」

  他的眼底壓著赤紅的血色:「父王當年被四叔所害,正是因不夠狠。四叔在世時,人人都說他心狠手辣,可在兒眼中,四叔也不夠狠。四叔若是夠狠,當年將兒也殺了,如今又豈會是這結果。正是因此,兒才要做那最狠的人,否則,兒的下場與父王、與四叔又會有何區別。」

  畫像中的男人看著他,而他亦看著畫像中的男人。

  然後他收回手,撣了撣帝王常服的袖口,轉身走出了龍章閣。

  ……

  五日後,由兵部派遣禁軍,馬不停蹄地將被闔族流放北境的罪臣及他們的眷屬們押送出京。

  而那三百一十七名將要被誅夷三族的鄂王黨羽,則被定在十日後問斬。

  此前靜如深潭的朝野在沒了譚君坐鎮之後,終於略起波瀾。

  朝會時,有御史出前上諫:「陛下。自鄂懷妄王歿以來,陛下多近永倉郡防禦使,而永倉郡防禦使無王爵、無職掌,卻屢屢干涉朝事,引陛下剛愎獨斷,此絕非良臣所為。臣等望陛下親賢臣,遠小人,效明君所行。」

  「永倉郡防禦使乃是朕的親六叔,卿等多慮了。」

  「陛下,為君者,當著眼於大局,防患於未然。」

  「患自何來?」

  「鄂王一案,永倉郡防禦使幾番上言勸陛下不可手軟,此是居何心,陛下當深察。此番陛下殺詔不仁,臣等望陛下三思,望陛下收回皇命。」

  「朕意已決。」

  御史急切:「陛下!」

  少年冷冷斥道:「放肆。」

  這一聲「放肆」,飽滿,有力道,富有威儀,像是一位真正的手握皇權、睥睨天下的帝王的語氣。

  御史閉上了嘴。

  在他身後,眾臣亦隨之噤聲。

  ……

  傍晚時,戚炳永受召入宮。

  崇德殿外宮衛林立,較之尋常,戒備更顯森嚴。戚炳永一路行至殿外,像是不曾留意到這變化一般地、臉色如常地被內侍引入殿中。

  戚廣銘看見他,笑著招呼了聲:「六叔來了。」

  「陛下。」戚炳永絲毫不失禮數。

  二人一在御座上,一在御座下,寒暄往來了十數言。

  戚廣銘始終未叫賜座,戚炳永也始終未開口要賜。

  夕陽落垂,血紅的光蕩入殿中。

  戚廣銘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彈扣了兩下,抬起手推了推放在上面的一摞奏札,道:「六叔同朕,是親叔侄。既是親叔侄,說話就不必遮遮掩掩。朕今日叫六叔來,便是不想瞞著六叔——案上的這些,都是近日來朝臣們彈劾六叔的摺子。」

  「哦?」

  「他們斥責朕因鄂王一案株連無辜,說朕是因聽信了六叔的讒言才下了那道詔令。他們說朕年紀還小,若不防患於未然,日後必將被六叔奪了權柄。他們說朕倘若真的想要做一個明君,便不能讓這朝野上再出一個鄂王。」

  戚炳永聽後,無言而笑。

  戚廣銘道:「六叔。朕最近夜裡睡覺時,常常在想往後的日子。待過了今年,朕便要挑個中意的朝臣之女,將她立為皇后。過上兩三年,再納上幾個妃嬪。朕要生上幾個兒子,還要生上幾個女兒。朕要勤政,要秣馬厲兵,朕要做成之前沒人做成的大事。朕要讓大晉的江山,世代永昌。」

  他又道:「六叔亦是晉室的男兒,必能懂得朕的心志。」

  戚炳永開口:「陛下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戚廣銘微微一笑:「六叔。那些朝臣們說得很對,朕若想要做成這些事,便不能讓這朝野上再出一個鄂王。」

  「陛下心中以為,臣會是下一個鄂王?」

  「朕以為如何,並不重要。」

  戚廣銘臉上仍然維持著那抹微笑:「重要的是,朕此番殺戮過重,活下來的朝臣們心中會對朕有懼、有怨,朕得為他們尋個他們想要的公道,讓他們不再懼朕、不再怨朕。如此一來,往後君臣才能相得,朕想要做成的大事,才能再無阻障。」

  殿外,森森宮衛長戟交錯,鋒刃冷光織作了一道誰也破不出的鐵網。

  戚廣銘從御座上起身,走下來。

  他一面行向戚炳永,一面道:「六叔。你同朕身上流的是一樣的血,為了大晉,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戚炳永抬起頭。

  戚廣銘站定在他身前,笑容減淡:「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隨後,他高聲沖殿外喝道——

  「來人!將他拿下!」

  殿外,鐵網鋒刃映著如血殘陽,紋絲不動。

  戚廣銘皺起眉。

  不待他再叫人,戚炳永率先開口——

  「來人!」

  這一聲高喝,比少年的聲音更洪亮,更狠戾。

  殿外,鐵網鋒刃齊齊向前壓近數步,將整個崇德殿的八扇朱門牢牢圍住,堵了個密不透風。

  少年愕然。

  他左右一望,見清形式,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戚炳永步前,逼著少年不得不後退:「陛下。臣從未想過要做下一個鄂王。父皇、大哥、二哥先後死在了四哥的手裡,可四哥同三哥、五哥一道,又死在了陛下的手裡。臣想好好活著,又豈會想要做另一個四哥?」

  「更何況,四哥又有何值得臣效仿的?」戚炳永微微笑了,「說他狠,卻還不夠狠。若是真狠,他當年便該將陛下也殺了。臣,不做鄂王。臣,更不做任何其他人。」

  「六叔,你……」

  「陛下。臣同陛下的身上流的確是一樣的血。陛下為了大晉,臣亦是為了大晉。陛下,莫要怪臣心狠。」

  少年的瞳孔因驚駭而瞬間放至極大。

  一道寒光在他眼底閃過。

  他想要尖聲呼救,可再也發不了聲。

  他的喉嚨被一刀割斷,在幾瞬之後,熱燙的鮮血從那道狠辣果斷的傷口中噴濺出來。

  少年大睜著雙眼,雙膝撞地,頭顱重重地摔在殿磚上。

  他的鮮血,沿著磚縫一路填漫崇德殿,鋪成一條孤冷的道路。

  戚炳永踏在這條路上。

  他的笑容已消,赤紅的眼底竟生生凝出了一滴淚。

  那滴淚不曾掉落。

  那滴淚照著這一地的血路,照著殿外的鐵刃寒光,漸漸被逼退,消失在他赤紅的眼底。

  ……

  大晉永仁三年五月二十日,皇帝崩於崇德殿,年十五。五月二十一日,莊宗第六子、永倉郡防禦使戚炳永臨朝登基,即皇帝位。上先帝廟謚曰穆宗懷皇帝。

  夕陽為戎州四野鑲鍍一層暖暖赤色。

  謝淖坐在帳外,手中持報,凝神遠望。

  他的沉默,如嶽不移,如瀑難斷。

  日已西沉時,卓少炎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她躍下戰馬背脊,輕甩薄氅,徑直向他走來。

  那不移之嶽、難斷之瀑,在被她輕輕碰觸過後,變得可移、可斷。

  「少炎。」

  他動了動,捉住她擱在他肩頭的手。

  大晉的這一場宮變,遍聞宇內,不論是大晉四境還是大平國內,皆有所傳。只不過在眾人眼中,只見這結果,未見其後之緣由與經過。

  卓少炎低下頭,髮絲撩過他的臉,從他手中取過那封信報。

  她閱罷,問:「你要出征。」

  謝淖點頭。

  她又問:「可要我相助?」

  他緩緩一笑,手使了點勁,捏了捏她的手心:「一封檄文,便就夠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8:08 PM

第八十二章

  帳內,卓少炎伏案下筆,檄文一氣呵成。謝淖立在她身後,無聲地凝視她手中筆尖勾勒出的每一個字。

  少頃,他的目光緩緩移上她的肩頭。

  她的雙肩堅硬而瘦削,那上面是無形而沉重的家國責任。她愛他,故而問他是否需要相助。但她並無出師之名,若真提兵北進,便是要將雲麟一軍、將大平一國都拖入這晉室之亂當中。她是大平的親王,她絕不可為了一己之愛而陷家國於不顧。

  而他更不會讓她因愛他而失了這一份責任。

  她願助他,一封檄文,便就夠了。

  卓少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抬眼:「怎麼?」

  燈暉下,她的眼神專注得動人,叫他忍不住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少炎筆下之檄文,氣勢如虹,文采縱橫,為我所不能及。若非有少炎替筆,我今不知當如何是好。」

  卓少炎輕輕擱下筆。

  她淺淺一笑,並未將他戳穿。

  自從她駐兵戎州以來,大平京中質疑她此舉的聲音便日漸高漲,終於在大晉宮變之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連日來,從京中發來軍前的文札堆如小山,朝中自輔臣以下,人人都在等著她給出回應。

  這一樁樁,皆被他看在眼中。

  他哪裡是寫不出及她的檄文,他是不願叫她為難的同時,又不忍辜負她想助他的心願。

  待墨乾透後,卓少炎站起來,轉身抱住他。

  「炳靖。」她的聲音溫柔卻堅定。

  「嗯。」

  「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君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血,便不必見血。」

  ……

  大平京中,皇城。

  時已近夏,殿中人一多,便略顯悶熱。

  就在這明明悶熱的睿思殿中,狄書馳卻叫週遭眾人皆感受到了他身挾的一股冷意。他抱袖站在殿上,對著沈毓章,不卑不亢道:「英王調半數雲麟軍長駐戎州境內,不北進、不南退,徒耗朝廷錢糧,沈將軍卻壓著兵部遲遲不問,此究竟為何?」

  沈毓章道:「此事沈某已取陛下、公主之聖意。」

  狄書馳道:「此事乃國事,非沈將軍家事。今文武在殿,將軍當給朝臣們一個交代。」

  眾人聞其家事、國事一言,無不落汗。

  沈毓章倏然沉下臉色。

  狄書馳未現退意,神色依舊不卑不亢。

  見二人當廷對峙,朱子岐暗自搖頭,出前勸道:「狄大人。沈將軍領兵部事,處事自有分寸。」

  「分寸?」狄書馳冷冷反問,「大晉宮變,皇室將傾,宇內皆知。大平不待此時出兵伐晉,又待何時!英王手握國之精銳,卻將兵馬壓於兩國邊境而不動,可謂坐失良機。既不北伐,何必駐兵白耗朝廷錢糧,此舉分寸何在?再者,英王既已卸去雲麟軍帥印,何故仍有調兵之權?沈將軍以重兵之符付之,心中可知分寸?」

  這接二連三的反問,將朱子岐逼得再勸不得。但凡經歷過當初狄書馳在廣德門外伏闕上疏殺成王一事的人,有誰不知他這一把鐵硬的骨頭和脾性。朱子岐閉上嘴,抬眼覷了覷沈毓章。

  沈毓章抑了抑怒意,道:「戰火苦民,為萬民而藏干戈,英王無錯。至於其勒兵戎州、長耗錢糧二事,兵部早已發函申斥,英王見函必會上表,狄大人不必心急。」

  狄書馳問說:「大平藏干戈,大晉當如何?沈將軍何以如此篤定,大晉不會再生戰端?若沈將軍決斷失策,此番縱英王剛愎自用,將來必將誤國誤民。」

  沈毓章咬著牙,無話可對。

  狄書馳所言,俱是忠臣之言。但卓少炎與戚炳靖諸事,是他不能為旁人道之事。卓少炎在北邊無懼無束,做著她認定了的事,又何曾想過他在朝中須頂著多大的壓力。

  這一場互不相讓的針鋒相對,最後終結於翰林醫官院派人來稟,傳沈毓章入禁中至御前侍疾。

  皇帝體染風寒數日未癒,昭慶於西華宮內日夜寸步不離地照料皇帝,委朝中政務於三位輔臣,這才有了今日這一齣沈、狄二人的廷上對峙。

  一直到了西華宮,沈毓章那一張僵黑的臉色才略略和緩了些。

  他步入殿中,以拳按了按跳痛的太陽穴。

  英嘉央聞聲而出,睹他面色,便放緩了腳步,遙遙望他問說:「可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沈毓章苦笑。

  英嘉央遂抿了抿唇,叫內侍奉碗解暑湯來。

  待飲罷湯,沈毓章胸口那一股悶氣才勉強散去。他擱下碗,沉沉喟道:「你是故意叫人傳我回來的?」

  英嘉央沒直言,只微微一笑。

  沈毓章同狄書馳在殿上的這一場劍拔弩張,叫在睿思殿裡外侍候的幾個內侍省黃門嚇破了膽,朝會還沒見散,便匆匆跑回西華宮來稟,彷彿再晚半刻,天都要被捅破個窟窿了。

  見她默認,沈毓章又搖了搖頭,有些恨恨道:「當初那半片麒麟符……當初那半片麒麟符!」

  英嘉央十分明白他此刻心情,只得勸解道:「你也知,少炎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她遲遲不回兵部函,必有其因。」

  沈毓章擰著眉頭。

  卓少炎不止遲遲不回兵部函,更是遲遲不回他與她的那封叫她歸國的信。鄂王死訊、晉室宮變,此種種之亂,讓他不得不生出疑心,且時時在為她擔憂。

  他的眉頭被英嘉央用指尖輕輕揉開。

  她靠近他些,輕聲道:「方才太醫來給皇帝進藥,我便也順便叫人診了診脈。」

  沈毓章回過神,盯住她。她此時的目光與神態,還有那欲言又止、兩頰微紅的表情,都叫他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篤定的預感。那預感令他瞬間狂喜,將他此前黯淡沉悶的情緒一掃而光。

  英嘉央道:「我有孕了。」

  她話音未落,便叫他重重一把攬入懷中。

  「央央。」

  沈毓章的聲音一剎回到少年時,叫她心尖直發顫。

  然後他大聲地笑了,又大聲地叫了聲:「央央!」

  英嘉央飛快地抬手摀住他的嘴,怕他繼續發瘋。她的手心被他的氣息撩得暖暖熱熱,她也忍不住笑了:「毓章。」

  小小的皇帝在內殿聽見外面的聲響,於御榻上翻了個身,口中嘟嘟囔囔道了句:「……朕要妹妹,朕可不要弟弟。」

  這小小的聲音,並不能叫外面的二人聽見。

  英嘉央被沈毓章抱在懷中半晌,才輕聲問:「不氣了罷?」

  他連聲說:「不氣了,不氣了。」

  她便又被他這語氣逗笑了。

  「狄書馳為人剛正,是難得的忠臣,只是性格執拗,不懂變通。」英嘉央邊笑邊道,「只怕他眼下亦被你氣得臉發黑,也要叫人哄才是呢。」

  ……

  喬嘉看著狄書馳。

  此人自散朝後便徑直來了宗正寺,坐在她平素辦公的閣間內,半晌不言,卻也不走,一張臉黑得像被抹了炭灰。

  過了會兒,她收回目光,起身去取公文,路過他案前時,順手為他添了點熱茶。

  「喬嘉。」

  狄書馳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終於開口。

  自從半個月前的某一回,他在喬府門前趁著夜色輕輕吻過她的臉頰之後,他就沒再叫過她「喬大人」。此事叫喬嘉至今憶起,都會臉熱。

  她叫他握著腕子,也走不得,只得問:「你當廷發過脾氣還不算,眼下還要給我臉色看麼?」

  狄書馳聞此,立刻將手鬆開,「我固無此意。」他速速看了一眼她微紅的手腕,皺了皺眉,「是我讓你誤會了。」

  喬嘉站在他跟前,「年初時,朝中百餘名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制,允讓女子參軍;禁軍各部中如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要職,皆可選任女官;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當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當拜女子為將。」

  狄書馳看向她。她於眼下提起此事,話中有話。

  喬嘉繼續道:「當時兵部駁回了這道奏疏,原因是女子體弱,而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不當以弱者居之。英王得聞此事,從北地遞疏入京,疏中稱:『……吾從軍數年,麾下領御數萬男兒,亦見男兒之中有弱者,朝廷如何斷言女兒之中無強者?國有女子千千萬人,此千千萬萬人生來皆不同,豈能以一「弱」字一以概之?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固當以強弱分之,而不當以男女分之。兵者至凶,望國中無分男女,皆知此事於國於民之利害關係,則家國可振,則太平可致。……』」

  狄書馳先是沉默地聽著。

  然後他問說:「你是何意?」

  喬嘉道:「英王其人,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所行必有其因。」

  狄書馳陷入沉思。

  喬嘉又道:「自然,你既為人臣,自當做你認為該做的事。無論你做什麼,我總還是明白你的。」

  她的話成功地叫他和緩了臉色。

  狄書馳抬了抬眉,胸口的悶氣被她簡單幾言放了個一乾二淨。他不作聲地重新牽過她的手,低下頭,不顧她略顯怔羞的神色,將嘴唇貼上她手腕被他捏紅的地方。

  ……

  入夜時分,城外得戎州軍報,馬不停蹄地一路送入宮中。

  這一封軍報,寥寥數語,卻讓沈毓章的心在胸腔裡幾起幾落。在反覆看過數遍後,他才捏了捏眉頭,將心牢牢實實地放了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8:1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11-25 08:23 P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這一封戎州軍報,乃江豫燃親筆。

  報稱:晉室新喪,皇室大傷,朝局震盪,人心不穩;大晉中將軍謝淖傳檄四境,聚兵麾下,北上伐晉;雲麟軍因請聖旨,留駐英王封地,以觀北事;若晉亂不靖,禍及邊境,則雲麟軍可早備而無急患;乞陛下、公主、兵部明鑑,准雲麟軍之所請。

  沈毓章盯著那報中的「謝淖」二字看了足足半刻。

  夜裡微寒,燈苗搖曳,亮橘的外焰燎過被他僵持不動的這紙邊緣。他方陡然一驚,飛快收回手,捏著軍報轉過身。

  那個男人,竟未死!

  終將心放下的沈毓章臉色輕變,胸中感受難以言述。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憶起那一夜的寶和殿家宴,男人的那一句「能得這般之天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一剎響徹腦際,令他無聲而低喟。

  是了,那個男人,又豈會這般輕易就死去。

  可這竟是何等之城府、何等之心機、何等之謀略、何等之手段,方能成就這等大計!

  沈毓章背上覆起一層薄薄冷汗,他罕見地後怕了。

  如若此人所念不在千秋,以這般謀略及手段,將會撐起一副什麼樣的野心?這二國之戰局、這天下之大事,又將演變成什麼樣?

  沈毓章沒讓自己繼續深思下去。

  他看向手中捏著的軍報。那裡面除了江豫燃的奏表之外,還有一封發自卓少炎帳下的信函。

  至是,她長留於軍前,遲遲不回表、不歸京是因為什麼,他已無須再贅問。但他一想到那個男人的城府、心機、謀略與手段,再念卓少炎對其的情深、信任與付出,心中便湧起一股難以壓制的怒氣與擔憂。

  懷著這樣的情緒,沈毓章收起江豫燃之表,拆開卓少炎之信。而他在展開薄箋後,卻又立刻愣住了。

  這信,竟非卓少炎所寫。

  信上墨跡,筆勢雄勁有力,字如龍蛇騰躍,見信一如睹人。

  與大平折威將軍沈氏毓章書

  兄敬啟:

  蓋少炎以兄稱謂將軍,淖自當從少炎之謂,望兄勿怪。

  淖與兄自去歲一別,至今已近半載,雖未常通書信,然多於少炎處得聞兄事,知兄夙興夜寐,輔佐少帝,功未抵勞。今大平良臣日出,家國康寧,軍馬益壯,黎庶協和,多賴兄之治也。

  兄負大材,欲復前烈,力致太平,挽江山社稷於不敗,此淖所敬者。逢戚氏遽亂,晉室分崩,若兄有所圖,本可趁隙北進而亟取,然兄腔懷萬民,以淖寒夜數言而閉藏干戈,視少炎止兵疆境而不罪,此淖所尊者。天下苦戰火久矣,兄承一國之重,願以蒼生為先,化仇讎故事為純誠君友,殄滅誅伐,共襄國是,此淖所重者。

  兄待少炎,如待己妹,一旦見知淖之所謀,必怒而憂之,以淖所行欺累少炎,此淖所難者。少炎於淖,如光如熱,亦親亦愛,淖遺之以真心,日夜惜之疼之尚患不足,豈能行以欺累之事,望兄明之,解憂息怒。

  少炎心繫家國,亦體念兄之難處,自欲歸京上還兵符,不日即發戎州。今淖將傳檄四境,北征晉廷,肅清兵亂,還宇內以明和,此凶險之途,淖不意累及摯愛,願暫托少炎於兄處,一旦大事抵定,淖必以國書下聘,親率兵馬,南下迎嫁。

  此書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

  肅此,望安。

  謝淖於戎州雲麟軍大營

  手中攥著這樣一封軍報與這樣一封書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內殿。

  英宇澤剛被娘親餵了藥睡下,小臉仰著,濃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著。英嘉央靜靜地端詳了他一陣兒,微微嘆氣,然後放下帳子,轉過身。她看見沈毓章,神態一鬆,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色。

  兩人坐在一處,沈毓章按下軍報不表,先叫英嘉央進了些小食,又彎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當年生宇澤時,你受苦了。」

  她低眼望著他寬闊的脊背,沒說什麼,眼底輕輕一紅。

  過了會兒,她拍了拍他的肩頭,叫他起身,然後一把將他緊緊地抱住了。他任她這般抱著,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傷自己。

  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頭,問說:「北邊如何了?」

  沈毓章便將江豫燃軍報與謝淖書信中的諸事諸言向她一一道來。

  末了,他悶著聲音道:「罷了。」

  這一句罷了,旁人聽不明白,英嘉央卻不會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驕傲的性子,這一句罷了,是認定了卓少炎因謝淖假死一事而受了傷心和委屈,亦是為了卓少炎而勉為大度、不再多同謝淖計較。

  至於雲麟軍所請之命,朝廷難道還能不允?北邊風雲密佈,晉室惶惶將傾,謝淖傳檄起兵,不論結果如何,誠如江豫燃所言,只有由他壓軍疆線之上,大平帝臣才能時時早備而無急患。

  ……

  沈毓章的回函,是同大平兵部敕令一併送至戎州雲麟軍大營的。

  函分兩封,給謝淖的那封極為簡單,其上只有兩字:已悉。倒是給卓少炎的那封,保有了沈毓章寫信給她的一貫風格:諄諄叮嚀,連頁不休。

  卓少炎將兩封回函都讀過,忍不住笑了。她幾乎能夠想見沈毓章在數千里外持筆書信時的神態變化。然後她淺淺嘆息,按慣例將信放入那個她一直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

  她做這事時,一舉一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謝淖眼中。

  沈毓章的那封回函,並未出乎他之所料。遙想當日二人於金峽關城牆上初見,沈毓章揚劍逼抵他喉間,一身錚錚傲骨,恰合此人心性。今沈毓章願回書「已悉」二字,已是盡力不去計較他「委屈」卓少炎一事了。

  謝淖亦笑了笑,然後叫道:「少炎。」

  卓少炎抬起頭。

  他指了指她仍握在手中的小匣,問說:「這是何物?」

  她抿唇,打開叫他瞧:「收存家信所用。」

  他想到了什麼,又問:「當初你南回晉煕郡的那段日子,我自京中遞給你的那些信,也被收在這裡面?」

  卓少炎點了點頭,還從中揀出幾封他寫給她的信,示給他看。

  謝淖盯著那小匣片刻,抬眼,衝她張了張手,沉聲笑道:「少炎,來。」

  ……

  那一個微笑,引出一場意料之中的歡愉。歡愉過後,卓少炎枕在謝淖胸前無聲入睡。不知過了多久,有細風襲來,她才重新睜開眼。時已近晚,男人不在榻上,帳簾微動,外面有人低聲在說話。

  她遂起身,披衣下榻。因知外面必是有人來找他說事,她便也不急,去案前收拾先前未寫完的札子,卻在此時忽然發現她那個收存家信的小匣,竟然被人重新整理過了。

  所有沈毓章寫給她的信,全被拿了出來,妥妥帖帖地收放在案上另一隻未闔蓋的木匣中。至於那原本的小匣裡面,剩下的皆是謝淖寫給她的信。

  卓少炎看著這兩隻匣子,只覺啼笑皆非。

  縱是「家書」,也分「親疏」。

  她轉過身。

  數步之遙的中軍帳外,男人的聲音低低傳來。幙簾勾出他的身影,那身影疊著燭光落入她眼中。她不由輕輕垂睫,將他這一刻的模樣鎖入心中。

  ……

  出征前夜,鄭至和奉卓少炎之命,入帳來為謝淖察視傷口。經過這一個月來的休養,男人身上深淺縱橫的鞭傷已好了大半,總算能叫鄭至和不必總是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了。

  「鄭至和。」

  「誒。」

  鄭至和一面收拾醫箱,一面應著卓少炎。

  「謝將軍此番出征,你跟著去。」

  「誒?」

  鄭至和動作一停。

  卓少炎瞟向他:「怎麼,你不願意?」

  鄭至和立刻將頭搖成個撥浪鼓:「豈敢,豈敢。」

  謝淖一面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面赤著臂膀給自己換藥,無聲而笑。他的眼底笑出了明亮的星,然後他難得替鄭至和說了句話:「少炎,何苦為難他。」

  當初鄭至和奉他之命將卓少炎騙了數月,至今在她面前都不敢直腰抬頭。一聽此言,鄭至和如蒙大赦,立刻抱著醫箱告退出帳。

  待人退走,卓少炎才輕笑出聲。

  然後她走至他身邊,接過他手裡的藥與布,替他上藥。他身上鞭傷雖已癒合大半,可卻留下了條條深疤,叫她每每睹之心疼。而她每每心疼時,都忍不住要親一親他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彷彿唯有如是,才能紓解她心中難言的隱痛。

  今夜,她的吻落在他的左肩,摩挲了半天後,她忽而呢喃道:「炳靖。」

  「嗯?」他抬手輕攏她的髮,語氣極是溫柔。

  她頓了頓,許是將要別離的氣氛催鼓人心,她問出了一則久抑在心的問題:「你怕不怕?」

  以肉身而犯死境,何來萬全之策。旁人都以他堅悍難摧,可他到底也是人,豈會真的事事無懼。

  聽到她這一問,謝淖沉默了片刻。

  「少炎。」

  再開口時,他的手從她髮間垂落,將她整個人收入懷中。

  「我自然會怕。我活了二十三年,在這二十三年中,真正令我心底生出『怕』這一字的,一共有兩回。」

  她將臉埋在他肩窩裡,靜靜地聽他向她敞開心扉。

  「頭一回,是在永仁元年末,我收到顧易託人轉遞來的急函,說你所謀之事敗露,英肅然欲取你的性命,他竭力斡旋,才讓英肅然同意以你之命借換大晉出兵。那時節,我從京中連夜南下軍前,一路頂風冒雪,心中只怕其中任何一環生變,都會致你喪命。我只怕你會死,我只怕自己救不了你。」

  「後一回,是今歲我騙你有孕,讓你離京南回晉煕郡。後來我負傷出京,回到晉煕郡後聽聞和暢說你動怒離府,那一刻我也怕了,我只怕你真的因憤怒傷心而要同我了斷,而你自此不再愛我。」

  他的語氣平和如常,卻字字都敲在她心上。

  而他又說:「少炎。你問我怕不怕。因你不知,只消你還活著,只消你還愛我,這世間便沒有任何事情,能叫我謝淖生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8:33 PM

第八十四章

  夜裡就寢,待謝淖睡熟後,卓少炎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龐。他的眉、眼、鼻樑、嘴唇在她掌心依序滑過,在收回手之前,她的動作短暫地停頓,又不捨地以指尖碰了碰他的嘴角。

  下一剎,謝淖突然一動,張嘴叼住了她的手指。

  卓少炎不妨,小驚了下,又轉瞬笑了。

  她趴在他耳邊道:「為何總是裝睡作弄我。」

  「總是?」謝淖側身將她摟入懷中,將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來『總是』?」低聲問著這話,他卻也笑了。

  在這靜夜中,回憶填滿兩人之間的所有縫隙。從當初二人戎州境內相見至今,只要夜裡她睡在身邊時,他總是捨不得在她前頭入睡。若問為何,他卻也答不出來。所幸她從未問過,而或許她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無解的問題。

  黑暗中,卓少炎仰起頭,親吻他的臉頰。

  這吻極溫柔,極纏綿,叫他整個胸腔都又酸又軟,浸在這等繾綣之中,遲遲不離。她對他的愛意與不捨,盡注在這一個親吻之中。

  「少炎。」

  「嗯。」

  「我也捨不得你。」

  他的這句話,叫她明明白白地知曉,他有多麼懂得她的心情。臨睡前,她親手擦拭他的甲冑與佩劍,又離帳去看他天明將發時所需諸物,等回來後,再次將他的甲冑與佩劍細細地擦了一遍。她是多麼地捨不得他。

  而他又親了親她的耳珠,貼在她耳邊說:「我也會很想你。」

  這等情意綿綿的話,她難得從他口中聽到。當下她的臉竟微微紅了。好在夜色知解她意,沒叫他發覺她的這點異狀。她想,他明明還是那個他,她也明明還是那個她,可他同她在彼此面前,卻是一日連一日地變了。

  「我會寫信給你。」她輕聲地說。

  她這話叫他想起了什麼。他道:「此前,你曾叫周懌在北上入京時帶了封信給我,可那時我已下獄,這信終未被交到我手中。當時,你寫了什麼給我?」

  那時,這封信被碾成碎末,落在骯髒的獄牢地上。那地上留有他的血印,還有新鮮的血液自他身上的傷口中不斷滲出。他受此刑囚,痛極之時仍不禁分神去想,那該是她寫給他的第二十八封信。

  卓少炎靜了片刻。然後,她答道:「那段時日鄂王府上無雜事,蘇姑姑問我將來孩子出生要叫什麼,我便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在寫與你的那封信裡,我同你提了此事,又問你喜不喜歡我起的名字。」

  謝淖聞此,亦沉默須臾。然後他道:「我喜歡。」

  她眼底有點發潮,卻牽起了嘴角。她覺得他這回答著實是傻,卻由著自己問出了更傻的話:「真的?」

  「真的。」

  二人都輕聲笑了,又共同無言了片刻。

  他這才問說:「孩子叫什麼?」

  那語氣,彷彿他二人真的已有了親生骨肉一般,叫她一時怔遲。

  少頃,她才答說:「單名,刀衣之『初』。」

  「謝初。」

  他先是試著叫了一聲,緊接著,又篤定地叫了一聲:「謝初。」

  初為舒,始也。

  謝淖唸著這一字,循著夜色抬起目光。

  懷中的,是他狠狠鐫刻於骨的光熱與愛。帳外的,是他將要重鑄與守念的蕩蕩千秋。

  如初如始,此心未變。

  ……

  晉京。

  譚君走在皇城內的磚石道上。磚色沉青,上面覆著看不清辨不明的百年血垢。宮道兩側長戟林立,鐵刃密密,寒意森森。

  在崇德殿外,譚君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這塊殿匾。

  記憶中的殿匾比眼下的要明、要亮。十餘歲的少年迎著初升的朝陽向他快步跑來,小手一把牽住了他的大掌。

  少年曾說:「譚卿,教朕。」

  那時候他跪在御座下,端正問說:「陛下想要臣教什麼?」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譚卿,朕要為父王報仇。若卿能教朕,朕必以國士待卿。」

  他抬眼:「陛下可識得此殿大匾?」

  少年答:「崇、德。」

  他點了點頭:「陛下為君,當興以正道、高以仁致,方為崇德。」

  少年卻問:「為正、為仁,便能讓朕坐穩這大位麼?譚卿,朕的命被四叔拿捏在手裡,卿要朕如何正、如何仁!」

  他沉默了。

  他想起了某一個秋夜。在那個秋夜,他雙膝跪在老師的病榻前,通紅的眼底蓄著淚。

  老師的聲音十分虛弱:「士儀,我要你佐一人。」

  他忍抑著悲慟,勉力維持住儀態:「學生不懂。此人弒兄,何仁何德,能得老師青眼。」

  老師道:「士儀為臣,當見大仁與大德。」

  「學生愚鈍,不知何謂大仁與大德。」

  「不,你知。」

  老師的目光拂過他的頭頂,定格在他身後,喟道:「我負故人遺願,憾不能親見此願成真。望士儀年年祭我時,告我以天下新事。如若此願成真,九泉之下,我與故人皆可放心長眠矣。」

  他的淚水崩決而出。

  老師的目光向下一壓,一座山嶽便壓在了他的脊背上。這座山嶽使得他肩後的骨頭將衣衫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

  譚君立在崇德殿上。

  殿磚乾淨明亮,可他的鼻間卻滿是濃重的血腥味。這血腥味非自殿上來,而自他身上來。他整潔的朝服上、他乾淨的雙手上,皆是無形的纍纍鮮血。

  他帶著這樣一身無形的血氣,將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塊新匾。

  御座上,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漸淡去,化成了一副更加成熟、堅定、果決而野望畢露的男子面孔。

  戚炳永道:「譚卿。」

  譚君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

  戚炳永看著他肩後的硬骨,笑了一下,然後問說:「前日懷帝梓宮下陵,卿可有落淚?」

  譚君跪著,未開口。

  戚炳永又問:「若無譚卿相助,朕何來今日之大位。朕意拜譚卿為相,今日召卿來,便是想聽一聽卿是何意。」

  譚君叩首道:「臣乃賣主貳臣,不忠、悖德,何來顏面居此重位。」

  「譚卿,」戚炳永嘴邊的笑意加深了些,「卿同朕之間,便無須故作此等姿態了罷。」他一揚手,將一本札子丟下來。

  譚君接過,打開來閱。

  裡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牽連獲罪的所有人的姓名。新帝登基,赦宥天下,凡罪者皆減數等。只因鄂王一案特殊,刑部特地上表,奏請皇帝御筆定奪,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該一併赦了。

  譚君閱罷,道:「陛下甫登大位,當先收攏人心。此皆懷帝所罪之人,若逢陛下寬赦,人心自附。」

  「朕意亦如是。」

  「陛下聖明。此間尚有不少良臣,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

  戚炳永沉吟著,未即回答。

  譚君又道:「此乃為國用人,望陛下深思。」

  戚炳永道:「說起用人,朕倒有一人要用。」

  「願聞陛下之意。」

  「朕意讓任熹掌兵部事。」

  譚君面無表情地聽著。

  戚炳永又道:「懷帝生前罷廢鄂懷妄王數政,有其道理。此前數年,西、南諸軍唯鄂懷妄王之命奉從,隱患深藏,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書,則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肅各軍,剪除鄂懷妄王在軍中的餘黨。再令戶部重新擬定藩軍軍餉,力保各封諸王之利,則宗室可睦。此事朕已熟思之,譚卿以為如何?」

  譚君再叩首,答稱:「臣以為,陛下聖明。」

  ……

  離殿後,譚君沒有再回首。

  在他的身後,碩大的崇德殿匾披著西沉斜陽,赤霞如血一般地浸透了每一字。

  ……

  六日後,有函遞入譚府中。

  函自京外來,並未落有具體出處,其上挾著軍前特有的風沙與塵汗混合的味道。

  譚君拆開此函。

  討晉廷檄

  謝淖告大晉四境諸軍將卒:

  自晉祖登極、天下二分已來百餘年,戰火不絕,蒼生殄滅,阡陌埋骨,山河蕭條,四野茫茫。

  夫國祚之興,在於九族親睦,萬黎昌旺;其衰也,在於骨肉疏絕,兆民離心。今晉室絕綱,分崩離析,誠由德道喪也。故鄂懷妄王親弒昌恭憲王、鴆殺莊宗明皇帝,奪其位以立穆宗懷皇帝;懷帝又殺三王、奪宗室權柄以自壯;今晉帝謀其位,殺懷帝於廷,懷帝身首兩斷,竟絕無全屍;晉室大長公主縱火焚宮,竟下於獄,生死未明。此間種種,悖天侮地,四海震悚,昭然共聞。

  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吾聞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自古而然。吾輩欲謀太平之事,建千秋之業,誠在今日。今晉廷如日西沉,大軍一朝北征,必如火燎平原,風馳電舉,長驅晉京,席捲百郡,蕩滌虐亂,奪晉室魄,指日可盡。

  即日授檄,傳書各軍,咸使聞知。

  ……

  譚君閱罷,垂下目光。

  此封檄文,氣勢如長河怒浪,決洩千里,雖文采斐然,卻不似出於謝淖之手。他再度將其掃視一番,半晌後,目光中現出一絲瞭然。

  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其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血,便不必見血。

  遙想謝淖,得妻如此,夫復何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9:03 PM

第八十五章

  謝淖檄文傳抵大平京中,經由兵部報至都堂,都堂中當值的沈、朱、狄三人依序傳閱,過後又叫兵部的人將檄文收起,送入禁中呈至昭慶及皇帝御前。

  在兵部的人離去後,都堂中一時無人說話。

  隔了好一陣兒,狄書馳才率先打破沉默:「原來如此。」

  他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其餘二人道。而他的目光也隨之抬起,觸上沈毓章的,「謝淖以軍功盡得大晉將卒人心,今逢晉亂,他欲取晉室江山而自立,則天下無人能與其相爭。這,便是沈將軍與英王此前按住大平兵馬、不肯輕易北伐的原因,對麼?」

  沈毓章道:「與其相爭,誰言必敗?只因為萬民計,不願與其相爭罷了。」

  此話之中自有帶兵之人的傲氣,叫狄書馳從容一笑。他道:「若謝淖一朝稱帝,沈將軍如何篤信他仍肯為萬民而藏干戈?」

  「我非信他,而信英王。」

  「英王與此有何干係?」

  「英王與他,結有婚約。」

  狄書馳、朱子岐聞此,面上難掩愕然之色。沈毓章回答得如此直率坦蕩,倒叫二人不知該如何接話。

  沈毓章繼續道:「早在當初英王率雲麟軍舊部陳兵京畿之前,他二人就已有婚許之實。謝淖對大平江山若有虎視之心,那時便不會出兵助雲麟軍廢帝另立、肅清朝野。」

  狄書馳不說話了。

  朱子岐卻問:「若他一朝稱帝,英王又將如何?」

  沈毓章未答,只道:「她是他的妻。」

  ……

  是日正逢初十,沈毓章自都堂出來後,徑直入禁中去了西華宮。初夏時分,宮苑中池塘蓮開,清香陣陣。殿門開著,微風流過,外面的石桌椅被宮人鋪墊裝飾了一番,年幼的皇帝正由娘親陪著,在這微風蓮香之中認真讀書。

  見沈毓章行來,宮人無聲退後。英嘉央察覺,側首而顧,看見他,就笑了:「毓章。」

  英宇澤聞聲,興高采烈地抬起頭:「爹爹!」

  沈毓章亦笑了。他此刻的心情如微風、如清香,連眼角都帶著細細的溫柔意。他挨著母子二人坐下,先淨了淨手,然後從石桌上取過琉璃盞,拿出裡面盛著的葡萄,一粒粒剝去皮,又送去英嘉央嘴邊。

  她咬著瑪瑙似的葡萄,伸手替他解開朝服的領襟,叫他散散暑熱。

  一旁的英宇澤悄悄覷了覷二人,又故作大人樣地道:「朕不愛吃葡萄。朕就不吃了。」說罷,他併攏小小的手指頭,揉了揉眼睛:「天黑了,朕回殿去讀書。」

  沈、英二人忍俊不禁,卻沒攔他,叫宮人陪著他進殿去了。

  這時候,英嘉央才指向桌上放著的那封檄文,微笑道:「今日兵部遞進來,皇帝執意要自己讀;磕磕絆絆地讀了半晌,問人說:『若是朕做不成一個好皇帝,便也會有人想取朕的大位、出兵來打朕,是不是?』」

  沈毓章看了眼檄文,淡淡地應了一聲。

  英嘉央睹他神情,問:「怎麼?」

  沈毓章道:「這封檄文,分明是少炎代筆。」旁人讀不出,他還能讀不出?行文氣韻、字裡行間,活脫脫立著一個卓少炎。

  英嘉央想到上回那一封謝淖用卓少炎帳下名義發給他的信函,不由抿唇:「你心中又不舒坦了?」

  沈毓章低眼看她:「是略有些不快。」

  英嘉央素知他胸中的這點心結。沈氏這一輩沒女兒,他沈毓章是真將卓少炎當做親生妹妹一般相待。為人兄長,見妹妹如此心甘情願地為一個男人付出一切,他心中除了不捨之外,更擔心不值。而卓少炎其人,天姿崢嶸,心有大略,戰功赫赫,拜將封王,不輸男兒半分,明明能夠擁有更廣闊的天地與人生,卻偏要「委屈」自己做那個男人的皇后。

  「豫章。」英嘉央叫了他一聲,換得他低頭細聆,「值或不值,委不委屈,從不由旁人來斷奪。當年我未婚而孕、執意將宇澤生下、獨自一人撫養他五年,此事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多麼的『委屈』;當初父皇內禪,雲麟軍擁立新帝,我不曾自取大位,而以幼子為新君,分政於三位輔臣,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又不知是多少的『不值』。可旁人如何看,與我又有何干係?我從不覺委屈,更不覺不值,因我所重所愛之人、事、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選擇,從不是為了讓旁人覺得『值』。」

  沈毓章沉默須臾,道了句:「我知道。」

  此事的話頭就止於此處。二人又坐了一會兒,沈毓章扶著英嘉央起身,攬著她的腰陪她沿著池畔慢慢地踱步。

  池中蓮花開得正盛,英嘉央停下腳步,垂目細賞。她的側顏落在沈毓章眼中,仍是當年在太后宮中悄悄打量受罰的他的那個少女。

  「央央。」

  他忽然叫了她一聲。

  她沒抬首,仍望著那一池盛蓮,輕應了他一聲。

  他道:「我此生,何其有幸,能得你愛。」

  這聲音落入碧池,將她的倒影輕輕撩動。她仍舊沒抬首,且這回連聲都沒出。她就這樣望著池中她與他親密無間的倒影,良久,垂睫一笑。

  ……

  檄文風傳後的第十六日,卓少炎單騎歸京。

  江豫燃奉兵部敕令,率雲麟軍留駐英王封地,將五萬兵馬佈防於戎、豫二州境內,日夜以備北事。卓少炎臨行前,從江豫燃手中收回了他所留有的那半片麒麟符,與她的這半片合而為整。入京之後,她馬不停蹄地前往兵部,將這重兵之符與請罪之表親自奉至沈毓章手中。

  翌日晨,皇帝聽朝,特召卓少炎上殿。

  卓少炎奉旨列班,在廷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條一條地回答了此前眾臣彈劾她不奏不報而擅自調兵一事的詰問。

  最後,她跪在御座下,叩首道:「兵者,國之重事。臣居親王之位、握重兵之符,不奏而調兵,致朝野生疑,致陛下、公主生憂,是臣之過。臣有負聖恩,任聽陛下責懲,臣絕無怨恚。」

  簾後,昭慶緩緩開口:「英王之麒麟符,乃是本宮當初親手給她的。英王不奏而調兵之權,亦是本宮當初口諭於她的。此番英王調兵,為民、亦為國,事急從權,故而未奏報兵部。而今英王歸京,兵符既交、罪表既奉,小懲足矣,本宮以為此事該當到此為止。倘若諸卿還有欲罪英王者,不如從罪本宮始。」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紛紛下跪,揚起此起彼伏的一片「臣萬萬不敢」之聲。

  昭慶自垂簾以來,從未於臣下面前展現過這般強勢的一面。今次,她以這等堅決的口吻與態度,不給任何人以任何置喙的餘地,將此事了結得極其果斷、乾脆。

  殿上,卓少炎無聲地抬起頭。

  隔著珠簾,她隱約瞥見了昭慶堪稱溫柔的一抹笑意。

  ……

  散朝後,卓少炎被傳召至西華宮陛見。

  英嘉央在內殿更衣未出,她便在外殿候著。自新帝登基以來,這竟是她首次以親王的身份入西華宮近睹天顏。

  「卓卿。」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稚音。

  卓少炎回身,見是不知何時悄悄走到自己身邊的英宇澤,便微微笑了,端正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仰著小臉,眨了數下眼,像是想要將她看個清楚。

  面前的這個女人,他曾經親眼見過,亦曾經從很多人口中聽到過。她的出身及過往,她手中的鮮血與功勛,所有那些他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事情,日積月累地鑄成了他心中對她的想像。

  而今真人在前,她身上無形的光芒極為耀眼,竟令他的想像於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英宇澤有點懊惱,又有點說不出來的開心。他一板一眼地問:「卓卿,朕聽說沈將軍與你一直是兄妹相稱。你說,朕是該叫你卓卿,還是該叫你姑姑?」

  卓少炎矮下身:「若是沈將軍在此,定要叫陛下不能忘了君臣體面。」

  英宇澤「哦」了一聲,動了動小眉頭:「那、那朕還是叫你卓卿吧。」他那動小眉頭的模樣,真是同沈毓章一模一樣,叫卓少炎忍不住笑了。

  內侍來為卓少炎奉座,又將英宇澤引去御座之上。

  許是因「姑姑」這層關係在,英宇澤沒說幾句話便又將「君臣體面」拋去了腦後。他將兩條小腿盤起來,手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有些興奮地道:「卓卿,你知不知道,朕很快就要有個妹妹了。」

  內侍奉茶,又擺了幾盤果子在卓少炎跟前。

  卓少炎聞言又笑了,昭慶有孕一事她有所耳聞,可她卻不知皇帝竟是如此期盼著一個妹妹。她問:「陛下為何就篤定一定是妹妹呢?」

  這話將英宇澤問倒了。他憋了半晌,才答:「因朕是皇帝。朕想要個妹妹,朕就該有個妹妹。」

  卓少炎被這等「霸氣」的言論逗樂了。

  英宇澤臉紅了,他不吭氣了。他想起來母親曾經對他說過,他今能坐在這帝位上,有一多半的功勞該歸於卓少炎。他不該在這樣厲害的一個女人面前說蠢話。

  在他沉默的這段時間內,他看著卓少炎吃了一個果子,又飲了兩口茶。然後他看見卓少炎臉色忽而變得有些難看,身體前傾,又抬手捂口。

  女人露出這副模樣他並不是第一次見。

  英宇澤有些高興,又有些小心翼翼,他開口問說:「卓卿。朕是不是又可以多一個妹妹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9:11 PM

第八十六章

  奉旨來診脈的太醫被下了封口令,連喜也道不得一句,噤聲退去。

  一旁,英嘉央溫柔的目光罩住神色仍怔的卓少炎,說道:「少炎這幾日,不如就宿在宮裡,諸事也更方便些。」

  卓少炎回過神,一絲喜悅悄然湧上心頭。她攏起袖口,手撫上小腹,半晌一笑,點頭應許。隨即她將目光貼住那位太醫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初的鄭至和。當初她也曾喜悅過,可那喜悅背後是沉而未解的心結,又與今時是多麼的不同。今時的這份喜悅牽著思念,而思念之間則是滿心的篤意。

  粗算時日,這孩子該是在戎州軍前有的。

  而自戎州一別 ,謝淖統率舊部,揚旌北出,傳檄四境,誅討晉廷,宇內聞之震動。大任在肩,兵事當前,她固無意令他分心,於是便決計將這份喜悅收妥在心底,待來日大事抵定,再取出與他分享。

  卓少炎不發一言的模樣落在英嘉央眼裡,她道:「少炎不語,是在想謝將軍。」見卓少炎默認,她又道:「本宮相信,天下能安。」

  大平兵部每日遞入的北境線報就在二人目光所及處。

  謝部北伐,如野火燎原,邊軍兵馬聞風而興,雲起響附。五十餘日間,凡謝部所過處,無不見檄歸降;大軍兵不血刃,已下二十七郡。

  面對英嘉央此言,卓少炎目中燃有輕焰。她點了點頭:「天下當安。」

  這一條征伐之路,本無須見血,更不必見血。

  ……

  晚膳前,沈毓章奉旨入禁中,在西華宮裡停留了不到二刻,出來後便徑往卓少炎暫住的佇寧殿來。是時,卓少炎正負手站在二國輿圖前,目光點在大晉宗室諸封土處。沈毓章經人稟引,入內便見這一番景象,他的視線匆匆掃略那幅輿圖,並未多做停留。

  卓少炎聞聲轉身,衝他微笑:「毓章兄。」

  沈毓章並不接她這微笑。

  他來之前,必是已經聽說了什麼,故而臉色不算好看。卓少炎睹此,心中有數,暗自輕嘆,等他發話。

  案上擺著茶,沈毓章坐著,伸手握住茶盞,卻遲遲不飲。他將目光重新投去前方,碩大的輿圖上雄山巍峨,長河蜿蜒。良久,他轉過目光,去盯卓少炎清亮的一雙眼眸,緊接著又落去她的腹部,閉口不言。

  那枚麒麟符,是他沈毓章當初備給她的「嫁妝」,卻被她用作成全謝淖千秋之業的屏障,如今更被她完整無損地退還了朝廷。而她有孕卻不自知,自戎州單騎歸京,長途顛簸千餘里,他今日在英嘉央處得知此事時,竟出了一身驚汗。

  但此時此刻,她心中最最掛重的,仍是北面。

  沈毓章沉著一張臉,胸中滾蕩著諸多話語,可最終說出口的不過一句:「可有寫信告訴他?」

  卓少炎搖頭:「何必令他多添牽掛。」

  沈毓章無話可說。他鬆開握著茶盞的手,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問一問謝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愛。殿外月輪初升,他目光抵進夜色深處,憶起謝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熱,亦親亦愛」,這時卻又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他再度抬眼,看向輿圖。然後他隻字不提北事,囑咐道:「盛夏暑熱,你如今有孕,絕不可貪涼。」

  卓少炎輕輕笑了。

  她亦沒與他提北事,只順從地點了點頭。

  ……

  沈毓章離開後,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後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

  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於晉煕郡,毫不迂迴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後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匯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逼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交界處,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

  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禁軍南下平叛。

  外敵逼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輿圖。

  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干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處,又有多少人為之心甘情願地匍匐鋪路。

  ……

  晉京,崇德殿。

  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裡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處得來此物的?」

  戚炳永沒有回答他。

  少頃,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階而下。

  譚君則撩起朝服下襬,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壓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

  譚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譚君未言。

  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

  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問:「今叛軍佔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

  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後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後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肥差將他誘出京畿,讓朕身邊少了一個知通內外兵情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

  譚君最後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點了一下頭。

  緊接著,他掃下目光,伸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裡面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醜陋傷疤。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受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麼。」他捏了捏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色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麼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

  譚君不再回答。

  下一剎,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面孔漲得發紫。

  「譚卿。」

  戚炳永的聲音貼近他耳邊。

  「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嘗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麼?」

  譚君的眼裡爆滿了血絲,他翕動著雙唇,卻發不出半個字音。

  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鬆開了手。看著譚君的身體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身,轉回頭。

  不遠的殿角陰影處,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

  「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身道,隨即遞上溫濕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擦了擦因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

  ……

  兵部獄牢。

  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裡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透了的粗糙牢飯。

  士兵向後退走,行動間,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自他身上掉落。

  那紙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傳閱過,汗水乾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後的力量,卻透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面前。

  「……

  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

  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

  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將軍……」

  士兵頭一回開口,叫出了這個久旋於他們心中的稱謂。

  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麼已遭徹底改變。

  他道:「給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

  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淨了淨面龐,一絲不苟地束起髮髻。

  然後他站起來,道:「給我甲衣。」

  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動。

  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

  或許是這束目光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根本無須這束目光、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入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衣回來了。

  周懌著甲,佩劍,最後對士兵道:

  「給我讓條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9:28 PM

第八十七章

  牢地潮濕,周懌踏著層層灰塵與陳年血垢,跨過門檻。一束細亮的光線透過牆洞打在他的背後,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著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見證了他曾經的功與過,榮耀與恥辱,征途與殺伐,猶如烙印在骨,今將伴他踏上新程。

  數步之後,周懌停住腳步。在他的身後,守獄士兵們那一道道無聲地盯著他的目光隨之一頓。空氣中滿是沉默,沉默中則充斥著雲起蕩動的念望,蠢蠢將燃,只差一引。

  周懌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他沒有回頭,他也無須回頭。

  他開口:「諸君,何不隨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響震著重重的咳嗽聲。

  太醫跪在御榻邊,雙手奉藥。藥碗輕斜,微抖,隨之被人一把打翻。濃苦的熱汁兜頭澆落,太醫渾身一凜,卻不敢抬袖擦拭。

  文乙步近,為他遞上一張乾淨的帕子。然後他躬身向御榻:「陛下,莫要動怒。」

  一隻手自帳子中伸出來,緊緊扣住太醫的右肩。那隻手的手指修長,指骨硬實,年少而有力,隨著咳嗽聲不停而震顫不停。帳中人嗓音沙啞:「……朕得了什麼病?若說謊,誅九族。」

  太醫按在地上的雙手都開始發抖。他的這副狼狽狀落進文乙眼中,叫後者默默嘆息。

  「陛下。」文乙將帳子掛高,看向裡面的年輕帝王,「陛下因謝淖舉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這才生了這一場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靜心而後養病。」

  太醫埋首,連聲稱:「文總管說得是。」

  帳中安靜須臾,而後傳出一聲:「滾。」

  太醫聞聲,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許後,倉皇起身,快步退走。

  內殿帳中,燈影綽綽。戚炳永睜開雙眼,看向外面。昏黃的燭光下,文乙的半白的頭髮與洗不淨的皺紋仿若有形的歲月時光。

  他在文乙的攙扶下坐起,在咳了幾聲後,道:「庸醫。該殺。」

  「陛下,息怒。」

  「翰林醫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沒個堪用之人麼!」

  這一聲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將兩隻錦墊塞在戚炳永腰後,一面為他拭汗,一面道:「原來用著好的那幾位,個個都是當初跟著鄭至和學出來的。小臣哪裡敢再傳他們為陛下診疾?」

  「鄭至和」三字,進一步牽出戚炳永的洶洶怒意。他攥緊雙拳壓在身側,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腔內躁痛,而後開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光。

  戚炳永又道:「鄭至和……他是鄭平誥的內侄,鄭平誥當年是怎麼死的?!鄭至和竟投了四哥!還有譚君……」他說著,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少說話,多歇息。」

  「文乙……你怎麼不投四哥?」

  「小臣蒙受莊宗重恩,曾對天地起誓,終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輩而圖我晉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敵視之,豈言投靠?」

  聞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動了動嘴唇:「非戚氏輩……」沒再說下去。他的目光輕輕一動,裡面有回憶湧入。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眾至南御苑行射宴,諸皇子比藝,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頭籌。父皇賜賞,四哥進至御前,孝敬地俯首聽諭。父皇的目光是那麼沉,又是那麼重,盤壓在四哥的脊背上,許久才向上一抬。

  那時候,他同其餘幾位兄長一樣,都以為那沉而重的目光,滿載著期冀,承托著大望,更代表著父皇不可輕易宣之於口的偏愛。

  ……

  戚炳永微哂。

  他鬆懈了氣力,靠在文乙為他置放的錦墊上,再將目光投向文乙時,裡面的情緒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當。小臣有愧。」

  戚炳永則搖了搖頭:「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無愧於晉室,實是晉室虧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紅了。

  戚炳永咳喘數聲,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來,又指向榻邊散落的幾封摺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給朕唸一唸,謝淖叛軍如今打到何處了?」

  文乙拾起摺子,打開閱過,稟道:「安、慶二王封內守軍驍勇,截斷了謝淖連日北進的猛勢。二王來表,請陛下速速發京畿兵馬,南下馳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撐額,慨然道:「今論大計,還須靠我戚氏宗親。傳朕旨意及兵符,火速發兵。」

  文乙喏應。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餘黨,是朕昏了頭,聽信了譚君謬言。這些人,該統統殺光,一個都不可留。」

  「至於譚君,陛下欲如何處置?」

  「也殺。」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詔。」

  戚炳永頷首,他的頭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這時,有人來進新煎好的湯藥。文乙取過,親自奉至御榻前:「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將藥喝了罷。」

  這回,藥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藥,隨即深深皺眉,身子往榻內一傾,朝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後數步,無聲地立了許久,確見帳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轉身出殿。

  ……

  內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於夜色之中。

  文乙行來,看見他,衝他輕輕點頭,隨即二人共同步入內侍省中。闔上門,文乙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過喝了,然後將杯子還給了文乙。

  文乙問:「譚大人身體如何了?」

  小吏答:「譚大人身子無礙,今已恢復如常。大人聽聞陛下抱恙,托小人來問文總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麼?」

  文乙搖了搖頭:「太醫束手無策。」

  「陛下睡了麼?」

  「已睡熟了。」

  「陛下何時醒?」

  「恐怕這一覺須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面得報,安、慶二王封地八郡守軍臨陣倒戈、全數降了謝淖將軍所部,二王亦已被大軍生擒。」

  文乙頷首,以示知曉。

  此前戚炳永下詔,罷廢鄂王生前戶部新政,為保宗室諸王之利而重定藩軍之餉,此舉已是盡失軍心,而今逢亂,檄文風傳,諸王封內又有誰會在面對謝部鐵蹄之時仍肯為戚氏宗親賣命。

  文乙問說:「謝將軍將如何處置二王?」

  小吏答:「不殺。」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譚大人囑咐小人務必將謝將軍此函交至總管手中。謝將軍有令:此番伐晉,不殺戚氏一人。總管近奉御前,須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聲片刻,點了點頭。

  在小吏離去後,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擬的詔書。詔書上墨字方干,其間懸著千餘人的鮮活性命。這封詔書被他放在案上,另一邊,是小吏剛交給他的那封謝淖書函。

  一邊是「殺光」。

  一邊是「不殺」。

  文乙拈起那封詔書,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了。

  ……

  遠天破曉。

  皇城的天華門外,周懌率眾肅立。

  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城門緩緩敞開。沿著蒼青的宮磚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來。

  他站定在周懌身前,行禮道:「周將軍。」

  周懌還禮:「文總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發京畿兵馬。這差事,便要勞煩將軍了。」

  周懌握住兵符。

  他望向大開的宮門,沒有絲毫遲疑地按劍邁步,向前走去。

  ……

  翌日,內廷傳詔,皇帝急疫未癒,休朝不覲,以宰相譚君監國事;盡赦鄂懷妄王一案罪臣;釋長寧大長公主出獄,以宗室女十人隨行,入相台寺清修。

  ……

  宣佑門內。

  夏風燎人,一眾輦官衫襟濕透,足不止步。

  周懌看著步輦一路行近,他抬起了頭。

  步輦停在他身前,有人自輦上步下。

  風將周懌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輦上步下的女人。她消瘦了,可她的目光卻比從前更加無畏而滾燙。

  風停時,戚炳瑜也在周懌面前停下了。

  她的視線與他相對,她無聲地望著他。

  在這宣佑門內,他頭一次沒有下跪。他的身後,站著的是她一時數不清的士兵,鐵戟林立,甲冑森森。她的身後,這宮城禁衛處處皆為他所布,沒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

  周懌開口:「炳瑜。」

  他沒叫她公主。他今之身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稱她一聲公主。

  然後他便再沒說一字。

  而她將他望了半晌,說道:「你去罷。」

  去往何處、去做何事,她沒說,她也無須說。他聽得懂,他不止聽得懂,他的整顆心都因這三字而狂烈地跳動。

  而後她的目光如風一般掠過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她轉身上了步輦。

  步輦與周懌所向背道而行。

  他同樣未再回頭,故而他未能看得見,步輦之上,當她垂下眼睫時,那滴隨風而落的淚珠。

  ……

  十二日後。

  入夜時分,晉京外城南牆處掌門關的武吏奉宰相諭,悄無聲息地將城外吊橋落下,又將外城及甕城的數門逐一開啟。

  三刻後,一隊剽悍的兵馬由南踏橋過河,一路馳入城中。

  城內,譚君率眾臣親迎。

  騎兵見人而勒韁,籲聲隨之四起,戰馬漸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噴響鼻。眾騎中,一人御馬踱出,揭開黑色大氅,露出一張濃眉高額、峻毅無雙的臉龐。

  夜幕下,譚君目光炯炯地望向來者。

  他的目光中,蘊著跋登千山後的壯志,又蕩著涉盡萬水時的感慨。

  在男人坐騎前,譚君跪拜。

  「陛下。」

  譚君叩首,高聲道。

  而後他三呼「萬歲」,在他的身後,眾臣亦隨之跪拜,三呼「萬歲」。聲震蒼穹,天亦為此傾。...<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9:49 PM

第八十八章

  清晨朝暉灑滿「崇德」殿匾。內殿之中,滿是藥香。殿門大啟,細風撲入,帳子微揚,有人走近。

  腳步聲穩健,停在了戚炳永的御榻邊上。

  高熱中的戚炳永不安穩地翻了個身,略微睜了睜眼。半夢半醒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落在他瞳底,激得他發起了抖。許是沉在難醒的夢中,戚炳永渾身輕顫,慢慢地縮入被中。有人伸出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那隻手掌溫熱而粗糲,順著他的額頭向上輕拂,替他理了理雜亂的髮。

  只一剎,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聲:「……四哥,是你罷。」

  並沒有人回答他。這是在夢中,夢中怎會有人答他的話。而他的四哥,終究來夢裡見他了。

  戚炳永緊緊地握著這隻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淚滾燙,聲音沙啞:「四哥。朕若打贏了這一仗,非得殺了你不可。」他閉著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來,也是要殺朕麼?」

  御榻上的哭聲,從最初的忍抑,逐漸變得放情,到最後幾乎成了嚎啕。帳中,戚炳永弓著腰縮做一團,死死地按著那隻手,反覆泣道:「四哥,你是朕的親兄長,你是朕的親兄長……我們兄弟六人,我們兄弟六人……」

  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聲才逐漸小了。他將臉埋在那隻大掌中,牙齒因顫抖而將下唇磕出了血:「……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來,大哥便不會死,父皇更不會死,我們兄弟之間又何至於今時今刻。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

  不知何時,他的氣力洩了。又不知何時,那隻手掌從他額上離去了。

  榻上一輕,帳子微動,夢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懌按劍立在丹墀側,見人出來,他默聲跟上。走出數步後,他聽見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懌應道:「是,陛下。」

  面對這個男人,他曾稱以過不同的尊謂。晉西北邊軍戍營中的殿下、晉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爺、南境大軍陣前的將軍……今已皆成過往。

  如今,他口中的這一聲「陛下」,牽動著無數的亡魂與白骨,冀為連年不休的征伐、為受辱已極的兵卒、為苦於戰火的百姓,畫上一個重重的句點。

  不遠處,譚君手捧晉帝禪位詔書,率文武於階下列拜。

  朝陽光芒萬丈,氣勢磅礡地傾洩而下,毫不留情地將宮城中的每一寸暗處都照得透亮刺目。

  男人站在這朝陽下,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眾人眼中。

  他看向譚君,譚君亦回望向他。

  這一剎,二人彷彿重回當初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獄吏們持鞭,無聲立望。

  男人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盯住譚君,吐出兩字:「……不悔。」

  譚君將他看了半晌,然後無言轉過了身。

  料想老師若泉下有知,今聞此言,必亦無悔於當年。

  ……

  建初十五年春三月,譚君為久病的老師謄抄奏摺,送入都堂。那封奏摺,是身為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的鄭平誥第三次銜領朝中文臣,諫請皇帝早日立儲的議章。

  毫不意外地,這封奏摺激起了皇帝的盛怒。皇帝傳召鄭平誥入覲,二人在崇德殿內頗起了一番爭執,而這一番爭執之激烈,事後便連外朝眾人都有所耳聞。

  據傳當日,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將這本奏摺狠狠砸在鄭平誥腳下,問說:「你三番五次奏請朕冊立儲君,是為何心?」

  鄭平誥跪著,答稱:「陛下膝下諸子早非幼兒,陛下久不立儲,宮內不平,國朝難安。」

  這話說得無一分委婉,立時便叫皇帝又變了臉色。

  皇帝沉了沉氣,道:「朕這六子,你與眾臣欲推立哪個?」

  鄭平誥答:「四皇子天資出眾、文武拔萃,可堪重任。」

  皇帝沉默地覷著他,一字不發。

  鄭平誥又道:「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問臣。除四皇子外,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任是冊立哪個,都難服眾。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又豈會遲遲不下詔?陛下既不願立其餘諸子,又何故不立四皇子?」

  皇帝仍舊不言。

  鄭平誥最後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歸京,臣斗膽問陛下:四皇子當初究竟犯了什麼大錯,得遭陛下這般懲戒?陛下久不立儲,究竟是在猶豫什麼?」

  皇帝冷笑一聲:「朕算聽明白了,你是為他抱不平而來。」

  「臣不敢。臣所言,皆為陛下、為大晉。」

  「你當朕愚蠢。」

  「臣萬萬不敢。」

  皇帝猛地起身,厲聲斥罵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想怎麼罰,便怎麼罰!朕便是讓他一輩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爾等置喙!朕立不立儲,當立誰人,豈是爾等能指手畫腳的!你給朕滾出去!」

  這番罵聲直達殿外。

  在外候著的文乙看見鄭平誥被斥退出殿,近前為他引路。鄭平誥久病不癒,此番急火入心,臉色更是晦青,沒走幾步,就弓腰悶咳起來。待咳聲罷,文乙瞥見他手心裡摀住一抹血色,當即皺了皺眉。

  鄭平誥聲音沙啞地叫他:「文乙。」見他答應,鄭平誥又嘆:「你可知陛下何故對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輩江山,唯四殿下可繼。我等欲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靜地對上鄭平誥的視線。

  他胸中埋藏著無數句話,但他一句都不可輕易說出口。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時刻。他已孤身一人走了這麼久的路,他絕不可踏錯一步。

  他垂下頭,答說:「鄭大人,請恕小臣無知。」

  ……

  建初十五年深秋,諸事紛亂。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皇四子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凶手,卻反被侍御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到了深夜,戚炳靖親至宮門處。

  他走到鄭平誥身前,提燈照了照鄭平誥病容滿面的臉,叫人將他攙扶起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返身回宮。

  鄭平誥一路被人帶到昌慶宮中。

  內殿中燭火通明,戚炳靖命人為他賜座。

  鄭平誥望著這十九歲的少年,見其面容之鎮定,知其手段之狠酷,一時胸口湧上諸多難以言述的惋惜與慨嘆,不禁搖了搖頭。

  戚炳靖亦將他望了兩眼,而後道:「我記得小時候,兄弟們都最樂意聽鄭公講經史。往聖故賢,功過千秋,由鄭公娓娓道來,最令人感悟紛紛。」

  鄭平誥道:「四殿下若能記得少時所學,今又何故會變成這般模樣。」

  戚炳靖道:「是我令鄭公失望了。」

  「殿下。」

  「鄭公。」

  「臣想從殿下處求一句實話:昌恭憲王是為何人所殺?」

  「是我殺的。」

  「殿下為何弒兄?」

  戚炳靖盯著他,一時未答。

  鄭平誥嘆道:「殿下天資出眾,自幼深得陛下寵愛,雖後來犯錯被罰出京,可陛下從未將同等的寵愛給予過其他皇子。陛下一朝立儲,非殿下莫能堪此重任。殿下心圖大位,但等陛下立儲則是,何必弒兄!」

  「鄭公今率眾臣伏闕,是欲讓我伏罪?」

  「殿下奉詔監國事,當以仁德治事。敢問昌恭憲王何罪,竟被殿下所殺?」

  戚炳靖站起身,他不聲不響地解開自己的衣襟,將胸腹袒露於鄭平誥面前。那上面有數道交錯的傷疤,睹之驚心。他道:「我殺他,是為了活命。」

  鄭平誥臉色微變,半晌而答:「昌王若有惡舉,殿下為何不告之陛下,由陛下做主?」

  戚炳靖竟彎了彎嘴角。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腹部的傷疤:「倘若父皇也殺我,我要找誰做主?」

  鄭平誥悚然無聲。

  戚炳靖攏起衣襟:「我在西境邊軍凡三年,大小戰有十數場,從未被敵所傷。我身上的傷,皆拜父兄所賜。長兄殺我,是嫉我妒我,奪了我的命,便沒人能同他爭儲。父皇殺我,是再三權衡之下的不得不殺。我不殺人,何來活路,鄭公教我。」

  鄭平誥嘴唇動了數下,才發出聲:「……陛下,為何要殺殿下?」

  戚炳靖從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裡,走近鄭平誥。在他眼前,戚炳靖將手中之物徐徐展開——

  那是一封許多年前的、邊角早已泛黃的軍報。軍報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百個人名。

  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鄭平誥看清上面的日期,臉色驟變。

  燭光下,戚炳靖的手指向其中的一個姓名,問說:「鄭公,識得此人麼?」

  單姓單名。

  兩個字映著燭光,在鄭平誥眼中變得清晰,又變得模糊。鄭平誥胸口起伏著,他抬頭看向戚炳靖,眼中震盪——

  這個少年,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竟肖故人。

  「你……」

  鄭平誥怔怔開口,連失了敬謂都未察。

  戚炳靖道:「此人,便是我的生父。」

  鄭平誥不敢信,更不願信,然卻不得不信——

  二十年前高涼郡一役,謝淳戰死,未婚妻紀氏隨後被納入裕王府中,此事在當年並非秘聞;而後皇四子早產,宗牒有載,更非作假。這些事,從前未有人敢細究細想,而今被堂皇捅破,竟亦找不出差繆。

  鄭平誥定定地看著故人之子:「殿下所奉監國之詔,是陛下……還是……」

  戚炳靖不語。

  可有千言萬語,都被放在了這不語當中。

  鄭平誥移開了目光,似在沉思。少頃,他又重將目光移回來:「殿下今欲何所圖?」

  「欲取晉室。」

  「所為何故?」

  「生父遺志。」

  「這晉室江山……殿下欲如何取之?」

  戚炳靖注視著鄭平誥消瘦的病容:「我今詢過為鄭公診疾的太醫,太醫說,鄭公的病,恐難熬過此冬。」

  鄭平誥點頭,臉色釋然而平和。

  戚炳靖問:「鄭公可願助我?」

  鄭平誥的眼底泛起水光:「二十年了……」低聲喟息後,他說:「殿下欲成此事,當念大仁與大德,勿計淺恩與淺義。」

  「鄭公知我。」

  「殿下需臣如何相助?」

  戚炳靖再度看了一眼軍報上的那個姓名,而後抬眼,重重道:

  「毀了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11-25 09:55 PM

第八十九章

  秋九月,謝淖即皇帝位於崇德殿;改國號曰穆,改元正安,大赦。

  新帝踐位,先晉遺臣惶惶不自安,深恐獲罪。大禮既畢,帝召左右廷議先朝故事。譚君上言稱:「陛下始踐天位,宜修正德。先晉典治故鄂懷妄王事,系者千二百六十一人,大獄一起,冤者十有之九,臣恐其不能盡當罪。」

  帝納其言,詔釋眾罪,蠲除禁錮,還諸徙家;先晉名臣如莫士培、詹丹者,咸復其尚書之職,治事戶、刑二部;又以陳無宇得軍中人望,拜為兵部尚書。

  先晉諸遺臣悉聞此詔,人心始定。

  帝又以先晉百年戰火不休、將卒傷亡酷烈、百姓連年服役、朝廷轉輸煩費,乃命兵部下章罷征伐武事、革兵制舊弊。

  ……

  彩霞燒透了半邊天幕。譚君站在寶文閣前,看著宮吏將門落了重鎖。小吏慎重地將沉沉的一串鐵鑰奉上,譚君接過,向前走了數十步,然後揚手一扔,那串鐵鑰便落進了寶文閣四周積蓄的湖水中。湖面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斕,如同著了火一般。鑰匙在火中融化,又緩緩沉落水底,再也難見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鎖入寶文閣中的先晉戚氏往事。

  披著滿背霞光,譚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學士院來的一名待詔已等了譚君多時,待見譚君,他將一封草好的詔書遞給譚君,道了聲:「譚相請過目。」

  譚君看過,回了句:「辛苦。」便一絲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詔欲說又止,似有難啟之言。

  譚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來,政軍諸務繁冗,各類詔、制、誥每日皆出百十封,為便於皇帝隨時宣召,翰林學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輪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頭一回陛見新帝。譚君記得清楚,當時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驚得將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後跪下連連磕頭,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譚君主動問起,這名待詔才斟酌著開口:「譚相。下官以為、以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晉鄂懷妄王。」

  眾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晉時憑在南境的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將,因是鄂王藩將,此前數年間晉廷從未敢詔他回京詣闕,故而京中文臣無一知其身量長相。而今晉室被他一手覆滅,先晉諸位名臣、勇將皆心甘情願地拱立他為新主;而他在御極登頂之後,更是大刀闊斧地蕩滌前朝沉痾,剪除與晉室戚氏相關的一切舊法。

  若非親睹其容,又怎敢、怎會將他與曾經那個心狠手辣、權勢滔天的大晉鄂王戚炳靖聯繫在一處。

  譚君望著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晉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謝。」

  待詔聞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譚君的神色,悄然閉上了嘴。

  ……

  文乙將崇德殿的門推開,迎譚君入內。

  殿中,謝淖正伏案寫字,待聞其聲,方抬起眼:「你來了。」

  「陛下。」譚君行禮。

  謝淖擱下筆,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說話:「朕聽說,這幾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罵。」

  譚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則微微一笑,譚君知其消息靈通,當下也不能駁,只得點頭苦笑。

  晉廷雖滅,然遺臣當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晉室的清明之輩。謝淖惜才,毫不怪罪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遺臣們,任由他們在宮外連日鬧個不休。而新帝登基,譚君被拜為首相,他更是首當其衝地成為了被那些遺臣們唾罵的賣主之臣。

  「歷仕四朝、輔佐三帝」,這對文臣而言本該是無尚的榮耀,可在這數次帝位更迭之間,有兄弟鬩牆、有叔侄反目、有將臣奪位……而他譚君在其中推波助瀾,接連兩次出賣舊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徑又是何其無恥、何其寡德。

  而在這些罵聲之下,則埋藏著永不會被人窺知全貌的真相。

  謝淖問:「譚卿,可會委屈?」

  譚君垂首,答說:「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謝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收回,落在御筆之處,道:「卿等與朕,無須顧望百年之後。」

  登基之初,譚、莫等人便向他進言,不如詔弘文閣官修《實錄》,文飾是非,以為後代史家之官鑑。此議卻被他所駁。

  真正的真相,《實錄》不可記。而那些流言,隨時間流逝,或將與真實融為一體、再難割捨。真相與流言,會同時出現在後代的史書之上。這些史書,會試圖控制人們對於過往的記憶,亦會絞盡腦汁地侍奉於後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許該計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長河,萬萬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過便是這一世的河沙穩固。

  譚君嘆道:「陛下說的是。」

  然後他又問:「周將軍今日走至何處了?」

  謝淖伸手點了點御案上的輿圖,說:「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譚君未忍住,道:「晉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餘戚氏宗王入京,當真不怕會有後患?」

  當初謝淖起兵,說「不殺」,戚氏便果真再沒死過一個人。戚炳永於病中被周懌率軍護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詔不得還京;戚氏其餘宗室親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繳其邑祿,換戶部以年俸供養之;戚氏在京諸宗室女,莫論出降與否,皆留其封號。

  這等不顧後患的處置辦法,便連譚君都覺得,未免過於「仁」了。

  謝淖沉吟少許,道:「譚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縱殺戚氏千萬人,亦無所用。」

  此間道理,譚君自然明白。然這條路若以這般走法,則是再辛苦不過。

  他只得從袖中掏出學士院草好的詔命,奉前道:「陛下冊後之詔命、將發往大平之國書,臣等已為陛下備妥。」

  ……

  譚君離殿後,文乙趨近御案,抬手無聲剪燭。

  燈苗一躍,將謝淖注視著詔命與國書的雙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積存著旁人難以窺察到的深深溫柔。

  文乙覷了覷他,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空空蕩蕩的崇德殿內,年輕的男人高坐於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國書的邊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輕輕一牽。

  然後他將頭仰起。

  大殿正中間,站著建初十六年那個剛滿二十歲的他。他與他目光相觸,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掛著血,身上也掛著血,就在這崇德殿中,他提著親手割下的長兄頭顱,他親手餵病入膏肓的父皇飲下了藥。他的眼中或許噙著淚,但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歲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見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無須再靠那道光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為了他身與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處,何處即是明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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