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一度君華 -【不醒】《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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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6-21 09:23 PM

第六十章 撫養

  玉壺仙宗。

  黃壤換了一身典雅端莊的衣裙,長髮高綰,不佩珠玉。看起來像是沒有裝扮過,然而又清新素雅。

  她一路來到迎客居,裡面張疏酒一家果然早就到了。作陪的人除了謝靈璧,還有謝紅塵。

  她的到來,為所有人的眸子新添了一抹亮色。

  謝紅塵注視她,總覺得能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幾分心不由己的淒楚來。

  而黃壤來到諸人身前,飄飄下拜,道:「阿壤見過靈璧老祖、師尊。」說完,她轉而又向張疏酒拜道:「張閣主、張夫人,張世兄。」

  張疏酒點了點頭,他對黃壤其實十分喜歡。這孩子,真是讓人說不出缺點來。

  而一旁,馮箏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我老聽你姨母說你長得水靈,如今親眼一看,真是眼睛都花了。好孩子,你稱曼英姨母,我是曼英的姐妹,便也託大充個長輩了。」

  黃壤哪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她忙重新施禮,道:「馮姨母好。」

  「哈哈哈哈,來來,到姨母身邊來。」馮箏兒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她拉著黃壤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夠。張心柏臉色微紅,向黃壤道:「阿壤妹妹。」

  如此一來,大家便也算是見過了。

  謝靈璧見幾人相處融洽,但這是自然的。這些年黃壤一直替何、張、武三人培育良種,而何、張、武這仙門三棵大樹,也沒少替她揚名。

  若非如此,單憑區區一個黃壤,他又何必處處被動?

  他心中不悅,卻還是得擺出一副長者面容,他說:「心柏一直潛心修煉,極少過來。今日來者是客,阿壤,你便陪著他四下走走吧。」

  這便是要將此事坐實了。

  謝紅塵眼看那團暖陽近在眼前,可他什麼都不能說。

  他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百年溫暖與陪伴只是假象。自己與她的距離,如高山之於深海,如塵泥之於雲霞。

  「阿壤。」他輕聲喚她。黃壤緩緩回頭,臉上仍然帶著笑,雙瞳依舊清澈。她笑著問:「師尊……還有什麼吩咐嗎?」

  她的聲音也輕,如寒冬將盡時,薄冰被踩碎的低吟。

  謝紅塵發現,原來自己是無話可說的,連叮囑都覺不堪。

  他只好說:「帶張夫人去看看你的良種吧。」

  黃壤向他施禮,道:「弟子遵命。」

  馮箏兒倒是高興,牽著黃壤的手,說:「走走,我也正想去看看。你不知道,今年好多地兒鬧蝗災。若是往年,定是顆粒無收。但你培育的避蟲草,真是好用極了……」

  黃壤臉上帶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與她出了迎客居。

  謝紅塵的餘光裡,那金色的陽光離他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視線裡。

  「小女子厚顏相求,希望拜謝宗主為師,修習劍道。從此以後,捨棄凡心,如宗主一樣鏟盡世間不平。」耳邊是初見時,她嬌脆清悅的聲音。

  那一瞬間,他想要追上去。他想要拒絕所有人,只要她留在身邊。

  可是他不能。

  他是謝紅塵,也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他不能面對眾人,說出自己對女弟子那齷齪骯髒的心思。他要愛惜羽翼,哪怕是這羽翼之下,早已滿是塵埃。

  黃壤帶著馮箏兒和張心柏,去祈露台看了她的良種,又遊玩了玉壺仙宗。

  她談吐得體,儀態端莊,馮箏兒愛不釋手。幾人一路倒是相談甚歡。

  而司天監,監正大人獨坐案前,狀若沉思。

  監副李祿心中奇怪,提醒道:「今日晨間,張疏酒張閣主帶著家眷去了玉壺仙宗。聽說張夫人跟阿壤姑娘相處十分和睦。」

  他這話並不誇大——張夫人對黃壤,那簡直是越看越歡喜。

  不料,監正大人只是嗯了一聲,再沒有其他言語。

  這是轉性了?

  李祿說:「聽說這次是謝靈璧主動邀請張閣主一家過去。下官估摸著,這事兒是謝靈璧主動授意。監正若是有什麼想法,恐怕要早作打算了。」

  他說得隱晦,但意思卻很明白。

  這事兒玉壺仙宗和問心閣都有意,恐怕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會嫁娶。留給自家監正的時間可不多。

  第一秋沒有說話,安靜沉思。

  李祿見他神情,自然也幫他想主意,道:「其實現在,監正還是有法子可想的。」

  然而第一秋一句話將他也難住:「法子是多,但對她名聲有損。」

  「還是監正考慮入微。」李祿嘆氣。法子當然是多,但是黃壤一個姑娘家,本來跟謝紅塵就已經有些風言風語。若監正再做出別的事,豈不是有損她清名?

  可是現在他根本見不到人,那還能怎麼辦?

  而第一秋指尖托起那隻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翻來覆去,想了很久。

  最後,他帶著「愛蟲」,一路來到圓融塔。

  這些年,不少皇子皇女都已經適應了虺蛇血毒,陸續離開圓融塔。然而也還剩下一些,仍然時好時壞。

  這次因為有著六十株雙蛇果樹,存活下來的皇子皇女也足有八十餘人。

  裘聖白每日裡仍然配藥,自然也就懶得離開這個地方。

  見到第一秋,他不由擰眉:「發生何事?」

  監正大人先把洋辣子遞過去:「醫正大人可以助它化形成人吧?」

  「唔,它已經頗有根基,化形不是難事。」裘聖白看了一眼洋辣子,知道這玩意兒很是記仇。

  第一秋說:「還請醫正助它化形,另外再為我開幾副藥。」

  「藥?」裘聖白皺眉,「什麼藥?」

  監正大人笑而不語。

  當天下午,謝靈璧親自送張疏酒一家下山。

  一行人顯然相談甚歡,馮箏兒更是拉著黃壤的手,滿臉帶笑,喜氣洋洋。

  顯然,好事將近。

  然而,大家剛剛行至山門,就見外面等了許多人。

  「發生何事?」謝靈璧皺眉,喝問道。

  外面人雖多,卻十分安靜。各種大箱小箱,堆了一地。謝靈璧喝問聲一出,一個人越眾而出。

  「靈璧老祖!」來人紫色官袍、黑色官靴,腰繫玉帶,其下懸金魚袋。正是第一秋。他沖著靈璧老祖就是深深一拜,眼含熱淚,異常虔誠。

  謝靈璧後退一步,心中也很是發毛——第一秋這個人,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沉聲道:「原來是監正。監正遠道而來,在我山門之前擺下如此排場,意欲何為?」

  謝靈璧臉上不好看,但這是當然的。司天監跟玉壺仙宗,本就不怎麼對付。何況這些年司天監勢頭日漸突起,頗有挑釁仙宗之意。

  而第一秋全然無視他陰沉的臉色,他聲音清朗,字字洪亮:「請靈璧老祖憐惜在下!」

  「憐……憐惜……」靈璧老祖後退一步,心中悚然:「你在胡說什麼?」

  第一秋字字情真,道:「老祖明鑑,在下年少時,曾有一青梅竹馬。在下與之情投意合,甚至生下一子。後來她不幸病故!在下從此相思成疾,再未婚娶。直到遇見黃壤姑娘,發現她酷似在下青梅,其容貌、聲音都如出一轍。」

  他雙手抱拳,道:「從此在下日夜難寢,魂夢不安。請老祖憐惜在下,同意在下與阿壤姑娘的親事吧!」

  黃壤:「……」

  隨著他話音落地,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孩子。

  那孩子約摸八九歲,頭上紮著一個沖天小辮。小眼睛,白白胖胖。他脖子上戴了銀項圈,手腕上戴著長命鐲。這時候他也不管其他人,一頭衝到黃壤面前,猛地抱住她的腿。

  「娘親!你不要離開孩兒和爹爹……」他開始放聲大哭。

  所有人驚在當場。

  「監正大人說這話,未免太過唐突了!」謝靈璧尚未反應過來,謝紅塵卻字字冷硬。他抬手,示意弟子上前,拉開那孩子。

  然而第一秋說:「謝宗主,在下對阿壤姑娘確是一片痴心,何來唐突一說?」

  張疏酒一家頓時皺起了眉頭,但此時倒是不好說什麼。

  第一秋立刻來到黃壤面前,四目相對,黃壤看見他的眼睛,裡面盡是紅血絲。下巴上也是鬍碴隱隱,多年不見,這個人再出現在眼前,竟然是格外憔悴。她想要關心幾句,又礙於眾目睽睽。

  第一秋望定她,神情雖疲倦,語態卻鄭重:「在下第一秋,對阿壤姑娘痴心一片,今指天誓日,以堅永約。」他鄭重拜道:「乞望阿壤姑娘成全。」

  許是目光過於真摯熱烈,黃壤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這一生,處心積慮都給了謝靈璧和謝紅塵,而錯過了最好的人。

  可是不會有什麼親事,第一秋,此刻我若同意,也不過是為你,為你的司天監徒添非議與煩惱而已。

  何必百年孤獨,巴巴地來蹚這渾水?

  「感謝監正盛情,只是……」她欲言又止,仍想拒絕。而此時,第一秋突然捂著嘴,一陣嗆咳。隨後,他五指之間,竟溢出一道血泉。

  「第一秋!」黃壤再顧不得多想,三兩步上前,想要查看。

  謝紅塵手疾眼快,一把擋住她,道:「阿壤!監正身體不適,自有司天監和朝廷照料。你不必過去。」

  他自認這是為黃壤著想,然而,黃壤推開了他。

  那一下極為用力,而謝紅塵猝不及防。他身形一個趔趄,整個人都愣住。

  黃壤奔到第一秋身邊,只見他臉頰泛起病後的紅暈,五指間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第一秋!」那一瞬間,黃壤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緒,她再顧不得掩飾自己的關心,只是連聲問:「你怎麼了?不,不該的。」

  夢外的第一秋,也受過這樣的傷嗎?黃壤想不起來。

  旁邊,那白白胖胖的小孩兒眼淚汪汪,他道:「娘親!爹爹這些年對娘親相思成疾,身子本就時好時壞。前些天正在閉關練功,忽聞娘親就要嫁人。他……他當時就吐血了!哇……」

  他扯著黃壤的裙角,哇哇大哭:「娘親,爹爹病成這樣,你可不能再離開我們了!」

  張疏酒等人只能冷冷地看這場苦情戲。

  真是好生感人,好生感人。

  謝靈璧臉色鐵青,喝道:「既然監正病重,就不要在玉壺仙宗多耽擱了。還是早些回司天監醫治休養吧!」

  說完,他向左右一示意,自有弟子上前,扶住第一秋。

  那胖小子也被人抱起,他猶自不依,雙腳亂踢亂蹬:「娘親,我要娘親!」

  眼見二人被攙離山門,黃壤目光悠長。

  謝靈璧送走張疏酒一家,回頭看到她,沉聲問:「你還不走嗎?」

  話中盡是斥責之意。

  黃壤只得返回點翠峰。

  謝靈璧冷哼,道:「依我看,她對第一秋的關心,倒是遠勝過對你!」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謝紅塵。謝紅塵沒有回應。

  方才黃壤對他的推搡,確實是無心之舉。

  然而因為無心,反而情真。

  她關心第一秋,為何?

  謝紅塵搜索往昔,覺得二人並未見過幾次。這些年來第一秋雖然每半年到一次玉壺仙宗,黃壤也從未主動見過他。這二人,會有什麼關係?

  他想不通。他與黃壤百年相守,彼此幾乎成為了對方生命的一部分。

  黃壤這些年,幾乎每一日都在曳雲殿。以至於他只要步出房門,就能看見。

  難道區區幾次謀面,可抵百年歲月?謝紅塵不相信。

  可黃壤因為見到第一秋的傷病,將他推搡到一邊。

  玉壺仙宗這邊,弟子們諸多猜疑。

  但因著第一秋口口聲聲,只稱黃壤像極了自己的青梅竹馬,於是這事兒對黃壤倒是沒什麼影響。多是對這位監正大人的一些嘲諷。

  也有憐他多情的。當然了,於監正大人而言,這些無關緊要。他皮之厚,可造鼓。區區幾句閒言碎語,權當犬吠了。

  而問心閣。

  張疏酒一家人返回家中,神情便十分凝重。

  馮箏兒道:「這司天監真是消息靈通,我們剛到玉壺仙宗,第一秋就趕來鬧了一通。」

  她言語之間,很有些忿怒。

  張疏酒倒是勸道:「夫人不必著惱。第一秋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他來這一齣,必有緣由。」

  「有什麼緣由?他就是垂涎阿壤美貌!」馮箏兒氣得小手用力一捶桌,那桌子都好一番震動。

  張疏酒說:「依我看,這倒未必。夫人可曾見著,阿壤見他憔悴之色,其實十分擔憂。看起來,這二人只怕也是相識的。」

  他這麼一說,馮箏兒也冷靜下來,她說:「他吐血之時,阿壤不顧謝宗主阻攔,執意上前查看。這麼說來,莫非阿壤其實是對他有意?」

  張疏酒這個人,思維素來縝密,他當即道:「當年多少人向阿壤求親,玉壺仙宗皆不為所動。世人有些風傳,說是阿壤和謝宗主過於親密。當然了,我們自是不信。如今看來,會不會是阿壤有意於第一秋,而謝靈璧不允?」

  「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些道理。」馮箏兒皺眉,說:「阿壤隨謝宗主學藝,一身本領。謝靈璧哪肯為司天監作嫁衣?與我們結親,好歹是仙門同宗,反而氣順些。」

  張心柏聽父母說來說去,不由問:「那我們……還要向阿壤妹妹提親嗎?」

  馮箏兒想了一陣,說:「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得看阿壤的意思。我們且就等一等吧。」

  張疏酒自然是為夫人之命是從,他應道:「夫人英明。」

  於是,問心閣這邊暫時按兵不動,沒有上門提親。

  謝靈璧心中火起,卻也毫無辦法。大家都是體面人,他身為女方長輩,總不能主動提及這事兒。但是,將黃壤嫁入司天監,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只得令謝紅塵為黃壤另選良婿。

  若說良婿,仙門之中也是頗多。

  謝紅塵看著那頁名單,只覺字字如尖刀。

  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坐在書案前,書案上坐著他白白胖胖的好大兒。

  他滿臉不平,酸溜溜地說:「哈,兒子築基這麼多年,爹爹毫不相幫。如今眼看娘親要嫁人了,爹爹倒是想起還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了。」

  「閉嘴!」第一秋也是奇怪,這傢伙明明不是自己生的,偏生語氣神態都像極了自己。

  那洋辣子摸著沖天辮,哪肯閉嘴?他說:「名字也不給取,哼,到底不是親生的。」

  「……」監正大人被他煩得不行,隨口道:「黃洋。」

  誰知,他立刻道:「哈,兒子謝謝爹爹如此敷衍的賜名。」

  監正大人開始覺得,尖酸的人很討厭了。

  但好在,他的好大兒黃洋雖然討厭,但至少胳膊肘不往外拐。

  他說:「爹爹還是得去見娘親一面。」

  「嗯。」監正大人答應一聲。

  但他好大兒很快又睨了他一眼,說:「只是玉壺仙宗這門禁森嚴的,憑爹爹這點本事,如何進得去?唉。」

  監正大人突然明白一句話——為什麼棍棒之下才能出孝子。

  當天下午,司天監的探子又傳回消息——玉壺仙宗派人前往武子丑家,似乎有意同武家結親。

  古拳門掌門武子丑,膝下有二子。

  但他容貌醜陋,雖然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對後代也算是略作改良。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也是相貌平平。

  這在仙門之中,很受鄙視。

  但好在武夫人教子有方,武門二子雖然容貌一般,卻品行端正,修為在仙門青俊中也排得上號。

  古拳門。

  武子丑正在做飯,武夫人手執團扇,在一旁作陪。

  有弟子進來,正廳沒找著他,輕車熟路便來到了廚房。

  弟子呈上一封書信,戴無雙接過來,拆開一看,又高興又困惑。

  「何事?」武子丑問。

  戴無雙說:「是玉壺仙宗的書信,靈璧老祖邀我們一家子前往玉壺仙宗作客。」

  「謝靈璧?」武子丑一邊剁餡,一邊皺眉,「前幾天,聽說他邀了張疏酒一家子。怎麼今日又想到我們?」

  戴無雙說:「八成是為了阿壤的親事。」

  「黃壤?」武子丑眼白一翻,凶悍盡顯,「那還不快讓兩個臭小子準備準備?!」

  戴無雙嗔道:「信中只邀了文韜!」

  武文韜是他們長子,武子丑還有個次子,名叫武略。

  此時,他道:「都帶上,讓黃壤挑挑。橫豎年紀都差不多。」

  「說得什麼話!」戴無雙拿團扇在他身上拍了拍,似嗔怪似撒嬌,說道:「我聽曼英說,阿壤容色姝麗、風華傾世。按理,箏兒妹妹的心柏更相配些。他家都被拒了,只怕咱們家文韜也不是個中用的……」

  她正說話,突然,外面有人道:「門主、夫人!司天監監正投來拜帖,請求一見。」

  「司天監?」武子丑、戴無雙幾乎同聲道。

  正廳。

  監正大人果然正在等候。武子丑帶著一身韭菜味兒走進來。

  「監正?」他還沒走近,就嚇了一跳。第一秋形容憔悴,滿目血絲,臉色潮紅,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武子丑頓時問:「這是發生何事?」

  第一秋聲音沙啞,道:「靈璧老祖有意為黃壤許親,武門主可聽說了?」

  可不聽說了嘛!武門主道:「適才剛剛聽說。不過這與監正何干?」

  監正大人立刻道:「門主不知,在下少時偶得一青梅,與之育有一子。而後青梅病故,在下痛苦難當。後來偶見阿壤姑娘,見其容貌氣質與吾之舊愛一模一樣。一時心動,百年掛念。如今得知謝靈璧竟想將她許給旁人,這讓本座如何不慟……」

  他語聲淒然,武子丑十分詫異,同時又無措:「可……監正若有此心,當去玉壺仙宗與謝家人說道。這事兒武某恐怕是幫不上忙啊……」

  然而,監正哪管這個?

  他說:「聽說,謝靈璧有意替阿壤擇武門主之子,在下悲從心來,一時恍神,便到了古拳門。」

  那你這恍神可恍得夠久的,古拳門與你司天監怕不是幾百里之遙……武子丑心裡吐槽,嘴上卻只有道:「監正大人真是長情之人。」

  ——那當然了。第一秋道:「若是謝靈璧執意要與武氏結親,阿壤又願意的話,在下自然不能說什麼。只是請求武門主,念我一片痴心,收下我這薄禮。」

  說完,他一揮手,有人大箱小箱,開始往正廳扛東西。

  「監正這是……」武子丑隨手打開一個箱子,好傢伙,裡面金珠玉石,盡是些價值不菲之物。

  而監正大人淚眼婆娑,道:「願事成之後,武門主善待阿壤。待以後孩子出生,本座會每月送來撫養費,以表心意……」

  「……」武子丑怒目圓瞪——這說的什麼屁話!我武家的媳婦,你送來厚禮不說,以後孩子還每月給撫養費。這事若是落入有心人眼中,怕不謠言滿天飛?!

  武子丑氣道:「監正說這話,也不怕仙門、朝廷非議恥笑!」

  「在下不在乎!」監正大人抓住他的手,一臉深情,「在下只願阿壤平安喜樂。為此,在下可以顏面掃地,聲名狼藉!」

  你是可以不要臉!老子古拳門做錯了什麼?!

  但這種不要臉的事,第一秋幹得出來。

  武子丑都替黃壤覺得倒黴,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道:「監正莫要說笑,速速離開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出了正廳。

  ——若這狗東西真的說到做到,誰敢迎黃壤進門啊?

  結果可想而知,武氏一門也只有武子丑去了玉壺仙宗。

  他不帶家眷,只是拜會。

  這樣一來,便可見其態度。

  ——顯然,這事兒又黃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1 09:45 PM

第六十一章 斷絕

  謝靈璧沒想到,黃壤的親事竟然會生出這許多波折。

  他心中不悅已極,卻沒有更好的法子。

  此前他為黃壤許親,已經驚動了何、張、武三家,當然更不能再拿黃壤如何。

  而坊間傳言更甚,有說是謝紅塵暗裡阻撓,根本不允許黃壤出嫁的。還有說是第一秋胡攪蠻纏,有意破壞的。

  一時之間,整個仙門都將目光聚焦於此。

  這一天,黃壤來到外門的驛所——屈曼英給她寄了信。

  黃壤隨手拆開,信中屈曼英再一次向她提及,希望她前往如意劍宗游學。當然了,黃壤並不打算接受她的好意。

  ——她同謝靈璧的恩怨,總要有一個了結。跟如意劍宗走得越近,對他們便越不利。

  她轉身要走,突然,身後有弟子說:「黃師姐,這裡還有一件您的東西。」

  「什麼?」黃壤上前,果見一個大大的「人」形包裹。

  但這次大家的神情並不像初見時那般古怪。

  弟子拆開包裹,果然,裡面又是一尊傀儡。

  這傀儡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凹槽裡嵌著一柄寶劍,看樣子又是副對戰傀儡。

  其他弟子見怪不怪了,便替黃壤搬到祈露台。

  期間還有弟子道:「黃師姐,這次的傀儡比上次輕多了。看來這司天監工藝又改良了。」

  「是嗎?」黃壤答得漫不經心。

  她還是想著那個人,上次見他形容憔悴,還吐血了。真不知道現在如何。是以看見這傀儡,她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等到傀儡被搬上祈露台,其他弟子便紛紛離開。

  黃壤來到傀儡面前,見它與先前的丙級對戰傀儡一般無二。她輕輕撫摸它,它表面仍是硬木與鐵石,五官扁平,木木呆呆。

  黃壤嘆了一口氣,找到鑰匙,正要插入他耳孔之中,突然,那傀儡輕聲喊:「阿壤。」

  這聲音太過熟悉,黃壤被驚得後退一步。而就在此時,那傀儡抬起雙手,摘下了自己的腦袋。裡面赫然出現第一秋的面孔。

  !!

  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把自己裝到傀儡裡,混進了玉壺仙宗!

  「你……」黃壤緩緩上前,又好氣又好笑。

  而監正大人恬不知恥,他幾次掙扎,最後終於道:「過來,幫我摘掉頭上這層蠟膠。」

  「這是什麼?」黃壤從他頭上取下一層透明的蠟封,問。

  第一秋說:「是隔絕生機所用。玉壺仙宗的護山法陣十分嚴密,活物不能混入。我試驗許久,這才找到這種蠟,封住整個人體後,生機被隔絕,便可被它當作死物。」

  「……」黃壤無言,「你……何必如此費盡心機。」

  她語帶嘆息,監正大人取下那層蠟膠之後,他又能順暢呼吸了。他聞言笑道:「為見阿壤一面,艱難險阻,總是值得。」

  黃壤本不想理他,但卻下意識上前,伸手觸摸他的臉:「先前見你病著,可有好些了?」

  她出口還是關心,監正大人用傀儡並不俐落的手貼住她的手背。他並不回答這句問話,卻只是道:「嫁給我。」

  這三個字出口滾燙,黃壤頓時縮回了手。

  而第一秋安靜地看她,重又道:「嫁給我。」說著話,他用傀儡的外殼,動作笨拙地跪在黃壤面前,道:「嫁給我。」

  安靜的祈露台,似乎就只剩下了三個字。

  黃壤凝視他,他隨手摘了農田裡的一朵花,雙手遞給黃壤:「嫁給我。」

  這一刻,沒有任何金銀珠寶,沒有什麼四萬萬靈石。

  只有第一秋這個人,乾乾淨淨地出現在她眼前。

  黃壤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那花——啊,連花也是自己種的。

  她尚且來不及說話,穿著傀儡外殼的第一秋笨拙地擁住了她。

  「你答應了。」他說,然後似乎怕她反悔,耍賴道:「你接我花了。」

  厚重的傀儡外殼,堅硬又冰冷,可裡面這個人卻火熱。

  黃壤輕輕撫摸他的臉,然後將自己的臉貼上去。

  第一秋只覺唇瓣一暖,剩下的無賴之辭,全部咽在喉間。

  黃壤的唇溫潤而飽滿,極有彈性。第一秋跪在地上,比她低,於是她雙手撐著這傀儡外殼,俯低了身子。長髮如絲,披散下來,半遮了天光。
  第一秋嗅到一陣花香,卻分不清是什麼花。

  好半天,他突然反應過來——黃壤吻了他。

  這一吻綿長而溫柔,祈露台似乎失去了聲音。而監正大人眼前空茫,只剩一片雪地似地白。他呼吸驟停、大腦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空氣進不了肺,他像是溺了水,世界都失去了知覺。

  黃壤一吻之後,也是面色緋紅,頸染煙霞。

  她驀地背過身,而身後,第一秋隔著傀儡的外殼,緩緩地抱住了她的腰。

  傀儡的手臂四四方方,而她纖腰柔軟,盈盈不堪一握。

  黃壤輕輕撫摸緊扣在她身前的手,那雙手也是鐵、木所製,並無絲毫生氣。

  「第一秋。」她忽而輕聲道:「對不起。」

  第一秋將臉貼在她背上,說:「我不聽這三個字。」說完,他又重復道:「嫁給我。」

  黃壤終於道:「不會有什麼親事的,不值得。」

  然而,第一秋只是固執地道:「嫁給我。」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只會無限重復這三個字的傀儡。

  「好吧。」黃壤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沾露含香的空氣裡,柔柔地帶了一絲暖意。

  而身後,監正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鬆開摟住黃壤的手,又開始用力扣身上的劍槽。黃壤聽得身後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不由回頭。

  第一秋被卡在這尊傀儡裡,實在是不方便。

  那劍槽他摳了半天,就是打不開。

  黃壤忍著笑,一下子將他推倒在地。

  果然,他跟所有傀儡一樣,一旦倒地,就很難爬起來。

  他在地上掙扎了半天,只好道:「扶我起來。」

  黃壤輕笑著上前,扶起他的胳膊。好在這一夢她修武道,力氣也大了許多。第一秋靠著她的攙扶,這才站起身來。

  「把劍槽打開。」他指了指身側。

  黃壤於是替他摳開劍槽,取出裡面的一把寶劍,說:「這是……傀儡新的武器嗎?」

  她知道傀儡武器——司天監可沒少用這坑錢。僅上次玉壺仙宗就為那尊傀儡訂製了九柄武器。

  第一秋說:「此劍乃是贈你。」

  「什、什麼?」黃壤愣住。

  第一秋淡淡道:「上次答應為你鑄劍,便一直記著此事。好不容易終於鑄成,就帶來給你。」

  黃壤在記憶裡使勁搜索,終於想起,就在她參加新秀弟子試藝那一年,在瞰月城外的小樹林裡。那時候她對第一秋說,她想要戰勝謝靈璧。

  而第一秋隨口說——她需要一把好劍。

  記憶醃浸於時光裡,早已不再鮮明。

  可第一秋為了這一句話,尋尋覓覓、忙忙碌碌了一百年。

  黃壤手握劍柄,想要抽出寶劍。

  而第一秋說:「別!」

  黃壤向他看,他道:「謝靈璧在劍之一道,頗有造詣。謝紅塵更是古今仙門第一劍仙。此劍若出鞘,他二人距離此處頗近,定有感應。」

  他認真地道:「你應該讓謝靈璧猝不及防。所以,在你想要戰勝他的時候,再拔劍。」

  黃壤想要開句玩笑,緩和一下心中堆積的情緒。她說:「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話雖這麼說,鼻子卻有點堵。於是字句之中,似乎也帶了幾分水氣。

  說完,她靜靜地等第一秋溫柔安慰。

  而她面前,身著笨重傀儡外殼的第一秋皺眉,隨後他開始認真地分析,道:「不會。我研究過謝靈璧的劍,他雖然用心劍,但其實修為並不能與謝紅塵相比。心劍之意,在於……」

  他認認真真,為黃壤講解了一個時辰的劍道和劍意。

  然後又用半個時辰,講解了這把劍所用的鑄材。

  隨後用一刻鐘,解析了這把劍可以對決心劍的原因。

  黃壤眯起眼睛,聽了整整一個下午,她終於相信——第一秋確確實實,是相信她能聽得懂。

  於是,一直等到秋師傅有理有據地證明了此劍對決心劍的可能性之後,黃壤突然問了一句:「第一秋,你有沒有想過,我說這話其實是在向你撒嬌?」

  「嗯?」監正大人臉上先是一個問號,隨後就變成了:「!」

  黃壤指若削蔥,她紅唇輕啟,含住自己的指尖,良久說:「我要是你呢,我就立刻脫了這傀儡甲,然後將撒嬌的女子摟在懷裡,甜言蜜語、指天發誓。然後親親摸摸……而不是對著該死的心劍、劍道、劍意,講解分析一下午。以證明你所言不虛。」

  監正大人迅速去掰傀儡甲的卡扣。然而他身在甲中,畢竟不夠靈活。他掰了半天,終於說:「過來幫我!」

  然而,黃壤這個壞東西,哪肯相助?

  她掩唇而笑,看他手忙腳亂。好半天,她撿起蠟製的頭套,來到第一秋面前。

  「……你回去,準備我們的親事吧。」她湊到他耳邊,聲音又低又輕,如羽毛輕輕搔過他耳垂。隨後,她將蠟製的頭套為他扣好。

  當傀儡的頭盔面甲再次被扣上,監正大人眼前只有半透明的蠟封透入的微弱光感。

  他不言不動,黃壤舒展雙臂,隔著厚厚的傀儡甲,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就不捨。

  「第一秋,你知道吧,你的名字像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單是這麼唸一唸,也很甜。」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隔著厚甲,她看不清第一秋的表情。而監正大人接下來也再沒有別的表示,他只是道:「我會盡快提親。」

  言語之間,頗有些口乾舌躁的意思。

  黃壤沒有再說話,她找來幾個弟子,把這尊「傀儡」退回了司天監。

  諸弟子自然不會多問,一路將這傀儡幫她搬到了外門的驛所。

  黃壤回身,看見第一秋贈她的劍。

  那是一柄重劍,但劍鞘乃黃金雕花,花紋繁復,劍柄護手如纏枝,其上嵌紅寶石,顯得很是浮華。

  老實說,這劍看起來,並不像是很厲害的樣子。

  倒很像是姑娘家裝飾所用,美則美矣,毫無威懾力。

  黃壤不知道這劍是不是真如第一秋所說,可以對戰謝靈璧的心劍。

  雖然第一秋向她解釋了一下午,但是……她並沒有聽懂。

  ——黃壤敢發誓,這玩意兒正常人都聽不懂。

  黃壤將劍背在背後,下了祈露台。剛進點翠峰,便遇到一個人。

  ——謝紅塵。

  謝紅塵一般都在曳雲殿,平素少在宗門行走。

  弟子們見了他,不由都退到路邊,向他施禮。黃壤也退到路邊,她在一群弟子之中,跟隨諸人道:「師尊。」

  謝紅塵經過她身邊,腳步漸緩,但終究並未停留。

  「嗯。」他輕應一聲,在無數弟子的暗暗留心之下,他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

  待他走遠,黃壤徑自回了居所。

  她重新把玩著第一秋贈的劍,突然發現,自己對那個人,已是毫無眷戀。

  好像一場雨,說下就下,說停時便停。等到最後,連路上潮濕都漸漸散盡。

  而外門,謝紅塵離開點翠峰,卻其實無處可去。

  黃壤已經好些日子不來曳雲殿,而他更沒有任何理由去尋。他留在殿中多日,終於還是想要知道她在做什麼。他出了點翠峰,也如願見到了黃壤。

  然而,那又怎樣呢?

  他並不能靠近。

  於是,他素性找到謝元舒,喝了一夜的酒。

  謝元舒本就是個荒唐人,酒桌之上便忍不住講了許多葷話。謝紅塵至始至終十分安靜,既不訓斥,也不回應。

  次日一早,監正大人再次大張旗鼓,前來玉壺仙宗,向黃壤提親。

  謝紅塵未歸,謝靈璧只得親自出面應付。

  他甚至懶得將第一秋請入羅浮殿,直接來到外門的山門下,敷衍道:「承蒙監正看重。但阿壤是紅塵的親傳弟子,習慣了仙門生活。只怕朝廷俗世紛繁,她不能適應。所以,監正還是請回吧。」

  他話音剛落,突然,一個聲音清悅,道:「老祖,弟子感念監正大人盛情。願意洗手作羹,嫁他為妻。」

  所有人循聲望去,只見黃壤一身淺金色衣裙,緩緩向此而來。

  她今天沒有穿練功服,身上衣裙繡花,鬢簪珠釵,蛾眉淡掃,妝容精緻。

  諸弟子當即嘩然,而謝靈璧臉色更為難看。他轉身直視黃壤,這目光,顯然已經帶著威逼。他問:「你說什麼?」

  他平時本就積威甚重,若是一般弟子,早已不敢吱聲。

  但黃壤含笑,直視他,道:「回師祖,弟子方才說,願意嫁監正大人為妻。」

  她吐字清晰,語態從容。

  謝靈璧眸子裡陰霾漸重,許久,他冷笑一聲,說:「黃壤,當初你拜入我宗宗主門下,習得我門中仙法。如今竟要嫁入朝廷嗎?」

  司天監這些年異軍突起,民間多將其與玉壺仙宗對比。

  兩方勢力明裡暗裡相爭,謝靈璧無論如何,絕不肯為司天監送去這樣的助力。

  然而黃壤自然也算到了。

  她剛要答話,山門外,有人說:「靈璧老祖,阿壤拜師學藝多年,確實是叨擾仙宗,也叨擾謝宗主了。」

  謝靈璧抬頭看過去,只見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三人結伴而來。方才說話的正是張疏酒。

  「連你們三位也來了,今日人到得真是齊。」謝靈璧冷笑。

  何惜金說:「阿、阿阿阿壤……」

  張疏酒忙說:「阿壤稱何夫人一聲姨母,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子侄之輩。她要定親,我們怎麼能不來祝賀呢?」

  當然了,這三人之所以來得這樣齊,是因為黃壤送走監正大人傀儡之時,就向何惜金送了信。

  她也知道謝靈璧不會同意這樁親事,但如果有何惜金以長輩身份出面,那可就不一樣了。

  果然,謝靈璧見何、張、武三人前來,心下已經知道此事不好逆轉。

  他再次看向黃壤,這一眼,便是已經帶了殺氣。

  ——這個女人,早當初見到第一眼之時,便令人不適。如今看來,果然是禍水。

  但事到如今,他不認也得認了。還不如大方一點。

  所以,謝靈璧雖然仍沒有一個好臉色,卻問:「司天監想要求娶我宗宗主的親傳弟子,卻不知誠心幾何?」

  何惜金等人紛紛看向第一秋,如果謝靈璧要獅子大開口,這可是沒法子。

  不料,監正大人恭恭敬敬,道:「阿壤姑娘自是無上珍寶,在下心中也沒個主意。還請老祖示下。」

  謝靈璧冷笑一聲,道:「我玉壺仙宗為仙門正宗,自然也非貪財之輩。但監正要摘我宗宗主的愛徒,總不好太過輕率。上次監正大人送來的超甲級傀儡,宗門弟子皆讚不絕口。如今,就請監正再送四尊。這門親事,老夫便在此當眾應承下了。」

  他這話說得輕巧,然而四尊超甲級傀儡,說是獅子大開口都太謙虛了。

  這坐地起價,簡直離了譜。

  但聘禮之事,外人實在不好插好。何、張、武三人也只好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目帶沉思,一時也未接話。

  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便是他一時之間也不可能拿出來。

  謝靈璧冷笑:「若是監正為難,那此事就此作罷,也來得及。」

  周圍陷入寂靜,諸人都望定第一秋。等著這位監正的回應。

  這本是強人所難,就算是第一秋同意,師問魚也絕不可能同意。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這是一筆如何巨大的開支?朝廷又怎麼可能同意讓監正大人用來迎娶一個女人?

  黃壤心中嘆息,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謝靈璧這匹夫,本就難纏。

  她正要開口,勸說第一秋就此作罷。然而,第一秋忽然道:「好。」

  周圍一片安靜,隨後又炸開了鍋。

  ——四尊超甲級傀儡為聘,這真的可能嗎?

  第一秋望向黃壤,忽而笑道:「不妨事。阿壤姑娘於在下而言,本就是無價之寶。」

  可……你去哪兒湊這一筆錢呢?

  黃壤想問他,卻終是沒有開口。

  此時,一個人自外門而入,行經山門,就站在人群之中。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髮,纖塵不染。因為太過惹眼,黃壤一眼便看見了他——謝紅塵。

  「師尊!」黃壤幾步行到謝紅塵面前,雙膝一屈,跪倒塵埃,「師尊。」

  她泣淚如珠,雙手扯著謝紅塵的衣角,道:「弟子為監正大人深情所動,願嫁他為妻。但求得師尊垂憐,莫要為難於他。師尊……」

  謝紅塵喝了一夜酒,但烈酒入喉,人卻是越清醒。

  以至於此刻,當黃壤握住他的衣角,為另一個男人苦苦哀求時,他還能覺出心痛。那言辭如刀,字字剜心。他低下頭,看佳人美眸含淚,珠搖玉墜。

  「你真的……愛他嗎?」他輕聲問。

  黃壤深深吸氣,道:「回師尊,弟子心悅於他,希望能嫁他為妻,白首同心。」

  那……我們的百年算什麼呢?謝紅塵想要這麼問。但是他問不出口,哪怕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也沒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第一劍仙,玉壺仙宗宗主。

  哪一個也不是謝紅塵。

  他伸出手,想摸摸黃壤的頭髮。黃壤的頭髮很濃密,寸寸如絲般柔滑。

  可是現如今,只怕這個舉動,也是奢望。

  「好。」他輕聲說,「為師……應允。」

  短短四個字,字字刺心。

  而他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第一秋。

  二人四目相對,謝紅塵身上的酒氣散了,心中的酒意卻升騰而起。

  百年光陰如夢,他似乎什麼也沒剩下。

  他輕聲說:「我應允。不必要什麼聘禮,你想嫁他,便隨他去。」

  隨著話音落下,黃壤聽見一聲輕響,隨後手背微涼。她目光回轉,看到了一滴眼淚。

  她緩緩抬頭,正對上謝紅塵的目光。

  他終年清冷的眸子裡,光陰破碎。

  紅塵,我終於是得到了這一滴淚。

  黃壤以指腹沾了那滴清露似的淚珠,恍惚間又見當年祈露台,少女緊貼著那個玉一般的人兒,呢喃道:「人家腳都扭成這樣了,你怎麼一句安慰都沒有呢。紅塵,你這個人,真是半點也不懂心疼呀……還是……你只是不心疼我呀?」

  往事寸寸碎散,焚燃為煙。許久之後,黃壤深深一拜:「弟子,謝師尊成全。」

  紅塵,夢裡夢外,我都該醒了。百年姻緣,斷絕於今朝。我不再恨,不再怨,不再不平。

  也……不再愛了。

  願從此以後的仙茶鎮,你我不再相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2:16 PM

第六十二章 不晚

  謝紅塵當眾應下了這門親事,謝靈璧雖然不滿,卻也沒有多說。

  他身為老祖,不能當著司天監和何、張、武等人的面,去駁宗主的話。

  然而,何、張、武等三人卻是十分細致的。縱然此事塵埃落定,他們也並不離開。反而是以長輩之名,幫著玉壺仙宗,開始置辦起黃壤的終身大事來。

  採買自是不必說,宗裡的佈置也一樣馬虎不得。

  三人身為一方之主,如今卻滯留玉壺仙宗,親自料理這些小事。黃壤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誰。

  ——定是知道謝靈璧不滿,怕他難為自己。

  黃壤這一生,有父如黃墅,有母如息音。

  但此時,她卻見到了真正的長輩應該是什麼樣子。

  在幾人的操持下,玉壺仙宗的請柬一封一封地發出去。山上大到場地,小到草木,也都一一裝飾起來。

  這場喜事,更是鬧得沸沸揚揚,無論仙門還是民間,無一不在談論此事。

  有人說,這表明朝廷與仙門將摒棄前嫌,有人說黃壤不過是仙門派入朝廷的探子。還有人說謝靈璧是迫於何、張、武等人的壓力。

  傳言紛紛揚揚,各有不同。

  監正大人自然是不在意。直到另一種傳言入耳,他終於是坐不住了。

  ——這一日,朝廷繳獲了一批禁書,監正大人見了,不免問翰林學士唐大人:「朝廷多日不曾下過禁令,怎麼會還有禁書?」

  唐大人掃了他一眼,說:「監正大人問得好啊。唐某也正好想贈一本給監正。」

  說著他,他揮揮手,自有一小吏將書籍奉上。

  監正大人隨手一翻,臉上神情漸漸凝固。

  ——書是一本野史,上面繪聲繪色地解釋了監正大人死皮賴臉、不惜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也要求娶黃壤的原因。

  監正慢慢往下翻,發現作者對此事的解釋真是別出心裁。

  作者將監正大人「腰纏寶物」之事,與他的「青梅之死」聯繫到了一處。得出了「一般女子無福消受」的結論。然後又將修武道且土妖出身的黃壤與此事相勾連。

  得出了監正大人為何非黃壤不娶的結論。

  當然,其描繪之細致,活色生香、無一廢字,沒有二十年腦疾者不能復述。

  「市井毒瘤……」毒瘤啊!監正大人面無表情地將書本放回去:「刊印成書者通通抓捕!」

  時間轉眼間到了成親這一日,不僅司天監重視,玉壺仙宗也是廣宴賓朋。

  這一日比及黃壤拜師那一天,便又熱鬧了許多。

  更為難得的是,連白骨崖苗耘之也不遠萬里趕來,討這杯喜酒。

  苗耘之可是甚少理會仙、凡之事的,這些年他懸壺濟世,只是這脾氣卻壞得很。

  師問魚壽辰也曾宴請過他幾回,他連賀信也不發一封。

  如今這一番露面,著實出人意外。

  因著他的現身,一些不世高人也紛紛而至。

  這為玉壺仙宗平添了許多輝光,不像是為弟子成親,倒更像一場盛事。

  這日清晨,黃壤早早就被喜娘叫起來,開始打扮。

  她的喜服由司天監準備,十分繁復華美。珠冠更不用說,由監正大人親手製作,再如何細微之處也絕不馬虎。

  及至吉時,喜娘扶著黃壤自居住出來。謝紅塵已經等在門口。

  耳邊喜樂飄飄,他卻依舊神色清冷。

  「黃壤姑娘父親已逝,好在宗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請宗主親自為阿壤姑娘蓋上蓋頭吧。」喜娘連聲音都透出歡喜,這樣的一場親事,夠她吹噓一世了。

  謝紅塵踏進房門,緩緩來到黃壤面前。

  但見伊人盛裝,雙瞳剪水、膚似凝脂。

  黃壤見了他,仍是輕輕一福,道:「弟子拜見師尊。」

  喜娘為謝紅塵遞過蓋頭,笑吟吟地候在一旁。謝紅塵接過那紅得刺目的絲綢,回憶如重影交錯。

  那一瞬間,他看見紅燭高照,他輕輕掀起新娘的蓋頭。

  而紅綢之下的人,羞絕豔絕,與這一刻驀然重合。

  世界一陣旋轉,他總覺得這不對。

  卻又說不上來詭異之處。

  「宗主,吉時快到了。」旁邊的喜娘輕聲催促。

  謝紅塵低下頭,但見美人凝眸,向他微笑。他抬手,於是指間紅綢終是覆蓋了她,記憶中盤旋不去的眉目,也在剎那間化沙。

  「好了,宗主攙著新娘子出門嘍!」喜娘高聲道。

  外面自有鞭炮齊鳴,仙音齊奏。

  謝紅塵牽著黃壤一步一步,離開了點翠峰。

  觀禮的賓朋齊聚於山腰,第一秋也早已換好喜服,在前方等候。

  紅綢似海,爆竹如雷。

  謝紅塵只覺得有一層被禁錮的記憶隨著這聲響,震動不安,像是將要被炸裂開來。

  那是什麼?

  他曾經牽著誰進過玉壺仙宗,沿著這山路向上,拜過天地,進過洞房?

  那年金秋,是誰贈他一枝花,臨別之際,又告訴了他什麼?

  是誰殷切地喚了一聲「紅塵」,可他不肯回頭?

  他思緒混亂,連腳步都亂了章法。

  可他還是牽著黃壤,來到了第一秋面前。

  此時的第一秋一身喜紅,他的目光長長久久,一直在黃壤身上的駐留。

  謝紅塵與他對面而立,算起來,不過是咫尺之遙的距離。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想——為什麼這個人就能娶到她?

  司天監與玉壺仙宗的關係,近年來日漸緊張,可為什麼,他就可以?

  謝紅塵嘴唇微張,想要說話,耳邊的聲音卻實在太過混亂。

  「和……和離書?什麼和離書?」

  「她讓你這麼做的?」

  「好……也好。反正如今我形同廢人,也不再是她願意棲息的梧桐。」

  他牽著黃壤的手,將其交到第一秋手上,只覺得額中腦漿如沸,疼痛難忍。那是誰的情真,掩埋在荒草叢生。

  第一秋接過黃壤的手,與她五指相扣。黃壤久久不動,她想讓這一刻再久些。

  一百年光陰離亂,相聚太少,喜悅也太過短暫。

  若時間能定格在這一刻,至少你我都滿心歡喜,也算能假裝一個圓滿。

  但是……

  黃壤緩緩地鬆開了手。

  但是謝靈璧還是要死的!

  否則怎麼對得起我百年苦修?

  黃壤抬起雙手,輕輕掀起了蓋頭。

  周圍說話聲漸漸停息,顯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新娘子的舉動。

  原本,玉壺仙宗乃是仙門,也不需要太拘著凡禮。但是司天監是朝廷,這般舉動,還是失禮。

  張疏酒說:「阿壤,不可以提前揭蓋頭的。」

  他上前,正準備替黃壤重新將紅綢蓋好,可黃壤面向另一個人,含笑道:「靈璧老祖,弟子今朝成親,就要拜別宗門。臨行之前,還有一個願望,希望老祖成全。」

  謝靈璧心中不滿已極,然而眾人之前,他並不能失態。所以他問:「何事?」

  黃壤仍是笑意淺淺,道:「弟子學藝多年,醉心於劍道,卻難見上法。今日,弟子想請老祖當面賜藝,讓弟子……聞道於今朝。」

  「聞道」二字,她吐字清晰絕決,甚至帶了幾分狠戾。

  所有人聞聲嘩然。

  這是要當眾挑戰謝靈璧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謝靈璧身上,謝靈璧冷笑,他身為宗門老祖,被架到這種地步,是不能退縮的。

  否則傳將出去,眾人豈不笑話他畏懼宗門一後生?

  他站起身來,輕聲道:「學海無涯,你有此心,甚好。」

  「甚好」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阿、阿阿……」何惜金情急之下,說話更是磕巴。

  好在旁邊武子丑急道:「阿壤何其糊塗,這老東西本就對你不滿。你還挑釁於他。若他對戰之中暗下殺手,如何是好?」

  張疏酒自然也心焦,他笑道:「既然是老祖賜藝,那當然是點到為止了。以靈璧老祖的能為,豈會傷了區區一個小輩?武門主多慮了。」

  這三人言語各異,但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保護黃壤。

  黃壤感覺到了這種維護,它像一件外衣,雖不可見,卻能抵禦人世清寒。

  她笑著向三人施禮,其中真誠,勝過了她在黃墅跟前的半生「孝順」。

  「阿壤誠謝三位。」她拜過三人,又轉身看第一秋。

  第一秋輕輕鬆開她的手,說:「雖未拜天地,但如今本座也算是你夫君。夫君若是代為出戰,也是說得通的。」

  他不知道黃壤為什麼非要戰勝謝靈璧。

  但他也沒有問。

  從當初瞰月城的談話,一直到現在,他默默相助,卻從來不問原由。

  黃壤微笑,說:「從前半生,我習慣了萬事靠自己。所以這一戰,還是我親自去吧。」

  說罷,她解下喜服的外披,第一秋很自然地接在手中。

  黃壤自腰間的儲物法寶裡掏出兩柄劍,其中一柄,是當年謝靈璧親手鑄造的「一枝獨秀」。而另一柄,則是第一秋所鑄的黃金劍。

  黃壤抽出一枝獨秀,將黃金劍背在背上。

  謝靈璧已經冷笑著進到了演武場,他揚手虛一抓握,一名弟子的佩劍便已到了手中。

  顯然,他想以此劍交戰黃壤。或者說,黃壤並不配讓他以心劍應戰。

  謝紅塵皺眉,只有他知道,黃壤的修為絕對不弱。這些年,她太刻苦了。

  所有人圍場而立,又困惑又有些興奮。

  這可是謝紅塵的弟子對決宗門老祖,雖然用「對決」二字並不恰當,但是這也是有史以來,絕無僅有。

  黃壤為何在出嫁之日,幾近挑釁地要求對戰謝靈璧?

  不說旁人,便是謝紅塵也不解。

  這些年,黃壤如何瘋魔一般地苦修,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誰也不知道她的目的。

  而百年之後,她來了這麼一齣。

  何惜金心急,嘴上卻說不出來。他扯了扯張疏酒,急道:「判、判、判……」

  張疏酒立刻會意,他對謝紅塵道:「謝宗主,此戰想必十分精彩,不如就由你我一併入到場中,判定勝負,如何?」

  話落,他趕緊又補了一句:「當然了,老祖修為深厚,一個晚輩,無論如何都有不足。但也是個過場。」

  謝紅塵知道,這幾人是擔心黃壤。他道:「可。」

  然而場中,謝靈璧冷笑道:「指點後輩而已,三位何必如此?」他盯著黃壤,吐字如刀,「黃壤就算是出嫁司天監,也始終是我玉壺仙宗的弟子。莫非,還擔心我傷害門下弟子不成嗎?」

  說完,他對黃壤道:「既要試藝,便來吧。」

  說話之時,他手一揚,演武場的結界開啟。

  這結界頗有講究,乃是防止其他人入內打擾對戰。但也有限制雙方修為之用。

  結界之下,以修為低者為準。

  故而謝靈璧也會被結界所限,將修為降至與黃壤一般無二的水準。這往往是師長擔心誤傷後輩,或者意在指導後輩時,方才啟用。也算是用心良苦。

  當然了,此時打開結界,何惜金等人便再也進不去場中了。

  謝靈璧願自降修為,對戰黃壤。這相當於對後輩弟子的謙讓,他長輩風範,已是顯露無疑了。而周圍,諸人也紛紛交口稱讚。

  謝靈璧是仙門老前輩。而黃壤入道不過一百來年。

  於凡世而言,百年光陰如長河。可對於仙門中人來說,這其實不算什麼。

  就算謝靈璧自降修為,也沒有人看好黃壤。

  「弟子斗膽,請老祖賜教!」黃壤抽出一枝獨秀,那一刻,她雙瞳鬥志激昂,身上喜服如火。

  周圍一切聲音皆安靜下來,第一秋場外旁觀,心中的疑惑,百年未解。

  她從學藝開始,好像等待的就是這一場對決。

  所以祈露台求親之時,她曾說:「不會有什麼親事的,不值得。」

  可是,她與謝靈璧有何深仇大恨?

  謝靈璧多年前就已經半隱退,宗門之事一直是謝紅塵在打理。

  黃家祖上,或者息家祖上與玉壺仙宗都無什恩怨。黃壤這般年紀,與他到底有什麼糾葛?

  第一秋想不通。

  但是他知道,這是黃壤一直想要去做的事。

  那就去吧。他盯著演武場中那團燃燒的火焰,感受著這個人的炙熱。

  而此時,黃壤終於出了第一劍。

  千重劍影在演武場重疊交錯,光之所懾,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謝靈璧面若含霜,他打開這演武結界,當然不止是要謙讓指導黃壤。

  ——只有這樣,那些爬蟲們才不會進來礙事。

  他盯著面前這團紅色的光影,眼中殺機漸濃——賤婢,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老夫。

  他以手中普通的法寶,對戰黃壤。

  場中只聞一聲脆響,如金玉相擊。二劍相交,一串火花如煙火般墜落。兩位劍仙,在重重劍影之中,準確地找到了對方的劍。

  不知情的眾人轟然叫好,只有第一秋等人面色凝重。

  謝紅塵站到離謝靈璧最近的位置,顯然,他也不解為何事情會到了這樣的地步。

  結界內光影頻閃,劍花卻又很快爆開。

  眾人先時還指點議論,但很快,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黃壤在謝靈璧面前,似乎並沒有眾人想像得那般不堪一擊。

  不僅如此,甚至說,黃壤頗有一戰之力。

  原因無它——她對謝靈璧的功法招式,實在是太瞭解了。

  謝靈璧甫一出劍,她就已經做好了應對之勢。

  謝靈璧先時不覺,他的一些招式,其實也算是玉壺仙宗的常用劍招。黃壤能及時反應並不奇怪。

  但是……在一陣急如驟雨般的攻勢之後,謝靈璧只覺手腕一陣刺痛發麻,然後,他手中寶劍寸寸冰裂。黃壤又一劍至,謝靈璧手上寶劍終於不堪重負,鏗然一聲,斷成幾截!

  過了很久,眾人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黃壤震碎了謝靈璧的劍!

  周圍一片嘩然!

  按道理,謝靈璧寶劍已斷,此戰便有了結果。

  但是,就在此時,謝靈璧手中光影成團,隨即劍光舒展——一把劍再次出現在他手中。正是心劍!

  劍仙的本命法寶!

  老祖這是認真了?

  其他人面面相覷,如今雖仍在結界之中,謝靈璧的修為也被壓到與黃壤一般無二。但是以心劍出戰,起碼是有意相欺了。

  何惜金急急趕到謝紅塵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指指場中。竟然是急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謝紅塵也知道不好,揚聲道:「師父指導後輩弟子,宗門上下皆與有榮焉。此戰,便到此為止吧。」

  但是這話,謝靈璧聽若未聞。

  他盯著黃壤,蓄力於劍,一劍劈落。

  黃壤手中寶劍,乃是謝靈璧親手鑄造。哪禁得住他這全力一劍?!

  只一瞬間,劍身一紅,化作飛灰。

  黃壤飛身後退,卻仍被他的劍氣所震。她臉頰被劃出一道極為細長的口子,血沁出來,卻美豔無雙。

  謝靈璧一劍得勢,卻並不停歇,第二劍緊接著開天裂石而來!

  結界中幻影千重,黃壤素手向後,握住了背上黃金劍的劍柄。隨後,她猛地發力,一道金色的強光自劍鞘中噴薄而出,盛若朝陽!

  金光與謝靈璧的心劍交擊,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天地震動。

  結界中只見漫天塵埃,而塵埃之中,劍光如閃電。眾人極難分辨戰況,但所有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疑問——黃壤竟然如此厲害,逼得謝靈璧竟然祭出了心劍?!

  而此時,黃壤對謝靈璧百年的鑽研瞭解,此刻全部顯現。

  在修為等同,法寶威力也暫時匹敵的情況下,謝靈璧的劍招竟然不佔優勢。

  這一點,謝靈璧無論如何也不願承認。

  直到他的手臂中了一劍。

  血迸濺出來,沾濕了他的右臂。

  謝靈璧握住那傷處,滿眼不敢置信。此時塵埃稀薄,外面的人也見到了他素衣上的血跡。週遭一片靜默。

  而謝靈璧怎麼甘心認輸?!

  他狂喝一聲,再度撲上去。

  黃壤的快劍,比他並不差。此時劍影一觸即分,然而其實場中人已經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

  謝靈璧急怒——他知道如果敗給黃壤意味著什麼。他在仙門中如日中天的地位,從此將成為一個笑柄。

  他的一生,但凡被人提及,永遠都脫不開這件事。這恥辱將伴隨他永久,直到他入土。

  謝靈璧被一個入道百年的女弟子當眾打敗。

  這句話如同一個恐怖的魔咒。

  而黃壤無所畏懼。

  她已經為之奮鬥了一生,用盡了全力。如今還有第一秋的相助。

  就算是輸,也只怪自己無能。再無怨尤。

  謝靈璧的劍氣,在她身前重重堆疊,一道強似一道。這位曾經的劍道尊者,已經窮圖末路。黃壤身上被割裂了數道口子,但是她的衣裳是鮮紅的。

  比血還要紅。

  所以鮮血沁出來,也如眼淚入海,終化於無。

  謝靈璧已經發了狠,可她毫不退讓。

  這場比試已經變了味,一個勢要保住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另一個……卻是要贏。

  不知原因,但他們不會妥協了。

  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於是大家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了片刻。

  第一秋所鑄的黃金劍,真的扛住了心劍的威力。

  而這讓謝靈璧試圖以法寶挽尊的心思破滅。他的劍招被黃壤封得左支右絀,漸漸不復劍仙的飄逸靈動。外面諸人的安靜讓他明白,他要取勝,就只有破了這結界。

  只有打開結界,他的修為恢復,他才有可能勝過黃壤。

  可是這樣,未免就太難看了。

  謝靈璧額間全是細汗,他的魔功不可顯露。而這些年,他已經太久沒有遇到敵手了。

  現在,強敵步步相逼,而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可遁逃。

  謝靈璧的劍勢稍緩,黃壤的劍勢卻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凶狠。

  十年刑囚的仇怨,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刻。

  黃壤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似乎與自己的劍融為了一體。在凌亂繁雜的劍光之中,只聽噗嗤一聲響——黃壤的劍刺入了謝靈璧的胸口!

  她抽劍,謝靈璧的血濺了一地。

  他再摀不住這血,如同摀不住自己的頹勢!

  「黃壤!」他怒喝一聲,終於一劍破了演武場的結界!結界一破,他修為即刻恢復!他紅著眼睛,如一頭暴怒的凶獸,向黃壤衝去,想要將她立斃掌下!

  而此時,第一秋、謝紅塵、何惜金等人也早已飛身而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二人恩怨來由,但是大家都看出來,這是一場搏殺!

  果然,謝靈璧在破結界之前,就知道會受阻撓。他猛然一聲暴喝,拼盡修為,借著結界的餘力阻住眾人片刻。隨後,他飛撲黃壤,誓要殺這賤婢不可!

  他發了狂,長髮散開、面目猙獰,如同惡鬼。

  眾人只聽砰地一聲,謝靈璧用盡全力一掌擊落,黃壤胸口凹下去一塊,許久之後,方才血流如注。

  而就在此時,第一秋、謝紅塵已經趕到!

  謝紅塵剛剛制住發了狂的謝靈璧,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哢嚓一聲,像是機括轉動的輕響。

  一直安靜站在演武場中的超甲級對戰傀儡突然抬手,它手中武器,乃是一把金剛杵!

  此時,它一杵直插入謝靈璧的顱腦。

  而謝靈璧毫不設防。

  超甲級傀儡的速度,便是當時的謝紅塵也沒有反應過來。

  「啊——」謝靈璧一聲慘嚎,血如紅綢般蓋下,他每掙扎一下,都是酷刑。

  整個玉壺仙宗,頓時亂作了一團。

  黃壤倒在第一秋懷裡,她胸骨全部破碎,衣上血肉模糊。但她還能笑得出來,她扯住第一秋鮮紅的吉服一角,小聲說:「我提前調了傀儡,就算到他會惱羞成怒。我厲害吧?」

  她在對戰之中,依然準確地擰動了對戰傀儡的青銅鑰匙。因為知道謝靈璧會打破結界,於是以卑鄙對下流,盤算好了一切。

  第一秋輕輕撫摸她的頭,她頭上,那根透明的茶針漸漸沁出水珠。

  它開始融化了。

  「為什麼這麼做?」第一秋聲音顫抖,「阿壤,這就是你一世所求嗎?修習厭惡的武道,片刻不得閒,一生一世,只為了算計這一個人?」

  黃壤已經無法呼吸,她的身體像個破敗的風箱,她卻依然在笑:「是啊。」

  她吃力地抬起頭,看見眼前人眸中帶淚,目之所至,寸寸皆是愛戀。

  黃壤用盡全力抬起手,觸摸他的臉。他的臉本來如冰玉般潔白,因為方才蓄力相救,他臉頰又現出了金色的蛇紋。而黃壤手上全是血,她的觸摸,讓血染了他半邊臉。

  美得悲傷而妖異。

  「因為那個時候,我半生冰冷,並不懂事。」她字字喋血,卻句句含笑,「第一秋,其實你比仇恨美好得多。可惜我悔悟得太晚了。你看,夢裡夢外,我總是悔悟得這麼晚……」

  「不晚……」第一秋低下頭,與她額頭相貼,輕聲說:「我們已經成親了,不是嗎?」

  他想要按住她的傷口,但那血漫過他的手,汩汩而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2:22 PM

第六十三章 混亂

  黃壤的生機漸漸流逝,她抬起手,輕輕抽下頭上透明的茶針。

  那茶針融化的水珠,與她手上的血混為一體。

  耳邊是一片混亂的聲音,謝靈璧的慘嚎令人心驚。

  黃壤的目光移過去,只見那尊對戰傀儡手中的金剛降魔杵已有一半刺入他頭頂。他血下來,混雜著白色的腦漿。這讓他形如惡鬼,說不出的恐怖。

  謝紅塵心中雖然焦急,但臨危不亂。

  他說:「苗耘之前輩何在?」

  人群之中,苗耘之不用他多說,已經上得前來。他蹲在謝靈璧面前,抽出銀針,想要先為謝靈璧鎮痛。

  黃壤窩在第一秋懷裡,血流得越多,人就越冷。她開始發抖。

  「苗前輩!」第一秋也不敢移動黃壤,只是道:「請幫我看看阿壤。」

  可苗耘之畢竟只有一個,他回頭看了一眼黃壤,也覺棘手。

  倒是黃壤笑道:「不用了。」她將臉在第一秋胸前,忽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夢醒之後也要記得。」

  「什麼夢醒?」第一秋聽不明白。

  黃壤說:「謝紅塵的身世有問題。他不是……不是謝靈璧撿來的。當年我為了更瞭解他,去他出生之地調查過,可我發現……謝靈璧在說謊。」

  周圍世界如冰如蠟,開始緩緩扭曲融化。

  山脈流淌,宮殿軟化,萬物漸漸混為一體。

  於是黃壤所有的話全部按下,她死死握住第一秋胸前的衣襟,然後抬起頭,親吻了他的下巴。

  白骨崖。

  黃壤醒來的時候,仍舊對窗而坐。

  窗外是萬丈懸崖,只能偶爾看見飛鳥經過。鳥尚且能逐飛而走,她卻連動一動都是奢望。黃壤甚至覺得,夢中即便傷重、即便萬般苦痛,總也好過這死物般的牢籠。

  她從雲端墜落,夢中所有的血與恩仇,都不過是加重夢醒之後的痛苦。

  身後驀地響起水聲,黃壤不能回頭,但她知道,是第一秋甦醒了。

  啊,入夢之前,第一秋在她身後的浴桶裡泡藥浴來著。

  果然,她身後響起赤足踏地的聲音,顯然,第一秋跳出了浴桶。

  黃壤只覺得背後疾風一掃,輪椅已經被人轉了過來。

  她尚來不及看清面前人,一隻手便輕輕按壓在她的胸口,似乎在確認夢中的傷勢是否真實。

  黃壤終於看清了眼前人。

  第一秋黑髮披散,身上只草草裹了紫色的官服,顯然極為倉促。

  他蹲在面前,那外袍敞開來,黃壤就看見了更多的內容。

  第一秋膚色其實很白淨,只是左肩自下,半身青碧的蛇鱗顯得極為刺眼。他身材勁瘦,腰身緊實。

  咦,雖然本錢尚可,但也並沒有什麼纏於腰間的寶物嘛。

  ——難道那十二位花娘,其實是他請的托?!

  傳言果然不可信。

  黃壤正在努力破除謠言,冷不丁第一秋問:「你在看什麼?」他的聲音居高臨下,帶著幾分狐疑和探究。

  我的天爺!鬼知道我在看什麼!

  黃壤瞬間回了魂,頓時神情呆滯,索性連目光也放空,努力裝作聽不懂。

  第一秋一手攏著衣袍,一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同她對視。就在方才那一刻,他懷疑黃壤有意識!

  她的眼神太過雪亮了。

  可如果她真的有意識,那她方才在看什麼?

  真是……不能細想。

  監正大人迅速攏緊衣袍,目帶審視。黃壤努力虛化雙瞳,目光散碎,一副乖巧精緻假娃娃的模樣。

  而就在這時候,門砰地一聲被踹開!

  苗耘之幾乎是飛撲進來!

  他一眼看見第一秋和黃壤都在,提著的心方才落回肚裡。

  「剛才發生什麼事?!」他衝到黃壤面前,因為夢境實在太過逼真,他難辨真假。但眼見黃壤無恙,苗耘之終於長舒一口氣。

  「我們是不是又作夢了?」他問。

  監正大人攏著外袍,正要回答,突然,外面一群醫女、藥童聚集於門口。

  苗耘之的大弟子何首烏道:「師尊,方才我等又陷入了一場夢境。且夢境長達百餘年之久。」

  看來,這場夢與先時也一般無二。

  苗耘之嗯了一聲,卻是對第一秋道:「她沒有受傷!」

  第一秋攏著衣袍,面無表情地道:「嗯。」

  苗耘之神情凝重,道:「上一場夢,老夫聽說謝靈璧、謝元舒乃至謝紅塵夢醒之後都各有損傷!若是夢境無誤,當初黃壤也受傷了。夢醒之後,她為何無恙?」

  第一秋緊緊攏住外袍,答:「不知。」

  苗耘之頓時吹鬍子瞪眼睛,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不知?!你身為司天監監正,不知也不查?!」

  第一秋終於道:「本座身為司天監監正,即便是要查,也總該先正衣冠。」

  「……」苗耘之從被自己揪起的領口往下一望,才發現他光腿赤腳,紫袍下面什麼也沒穿。

  而外面的一眾醫女們眼神似虎狼,盯著屋子裡看。

  「咳。」苗耘之鬆開手,道:「快快穿衣,真是成何體統!」

  說完,他退出門外,正要關門。第一秋將手伸進浴桶裡,突然道:「不對!」

  苗耘之問:「什麼?」

  第一秋再次以手試探水溫,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問完,不等苗耘之回答,他轉身出門,一路跑到白骨崖的日晷處。

  苗耘之等人跟過來,也都驚住——他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可時間仍停留在原點,並未移動。

  夢境或許跟現實時間並不一樣,但總也需要時間。

  第一秋沉聲道:「方才浴桶裡的水溫度絲毫未減。足見日晷並未出錯。」

  苗耘之神情凝重,而就在此時,有人驚慌來報:「師尊,有鬼!」

  「什麼鬼!」苗耘之斥道,「光天化日慌裡慌張!」

  那弟子卻道:「回師尊,真是見鬼了!弟子方才帶著傀儡打掃房間,看見好幾個病患。可他們明明已經病死了!」

  一旁,何首烏突然問:「是蜀地來的那幾個?」

  「正是正是!」那弟子忙不迭道。

  何首烏看向苗耘之,說:「這幾個人,入夢之前確實是死了。但是師尊可還記得,夢中您為他們嘗試了別的藥,他們……活了下來。」

  苗耘之飛奔過去查看,而第一秋也很快穿好衣袍。待要出門時,他為黃壤取來披風,將她一併推上。

  那三名死而復生的病患,確實就在房中。

  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的模樣。

  而這三人似乎並不記得夢外他們已經病死的事,他們笑著向何首烏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三兄弟的病症真是麻煩大夫了。」

  何首烏後退了幾步,直到與第一秋並肩。他說:「你們……現在感覺如何?」

  那三兄弟活動了一下四肢,說:「已經好多了,只是每逢入夜,還有些頭疼……」

  他們清楚地講述著自己的病症,苗耘之等人暗自心驚!

  而第一秋則是低聲問:「他們三兄弟的屍首,如何處置了?」

  「他們無親無故,亂葬崗隨便埋了。」苗耘之也反應過來,頓時叫來一個弟子:「蒼術,去找這三兄弟的屍首。」

  亂葬崗離此不遠,不一會兒,就有弟子來報:「師尊,屍首還在。除了有些腐爛,一個不少。」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是苗耘之,也是心中震動。

  第一秋說:「將屍體抬過來。」

  那屍體有些日子了,自然是好聞不了。但諸人也沒辦法,只得掩著鼻子,將三具屍體重新挖出來,抬回白骨崖。

  眼見屍體就擺在門口,第一秋叫來三人,問:「你們可識得這是什麼?」

  三人走到屍首前,看了半天,目露不解。

  「這……這衣衫怎的如此眼熟?」其中一人伸手,想要翻看屍體身上的衣衫。然而就在他指尖觸碰的剎那,三人神情頓時凝固,隨後,他們如同蠟一般融化。

  很快化為烏有。

  諸人回過神來,只有地上的三具腐屍依舊散發著難聞的臭氣。

  這場景,難免便讓人想到夢醒之時的情景。

  苗耘之很快道:「這場夢結束,只怕所有人都會懷疑起源與黃壤有關。白骨崖護不住她。」他心思清明,立刻便開始籌謀對策:「你要將她帶回司天監,嚴加看護!」

  第一秋嗯了一聲,突然道:「不知在下是否可邀前輩去一趟上京,小住幾日?」

  苗耘之微怔,隨後嘆氣,道:「走吧。」

  第一秋不以為他會輕易答應,尚準備了一套說辭。苗耘之卻揮了揮手,道:「此夢如此蹊蹺,關鍵都在此女。夢中百年之久,如今恐怕已是天下大亂。白骨崖雖是避世之地,然人生在世,何以避世?」

  此時,整個世界都從夢中甦醒。

  如果說第一場夢諸人只是驚奇,那麼這一場夢,就讓人覺出了恐懼。

  因為此夢持續百年,許多人與物都與夢外有別。

  於是那些夢外本應死去的人,如今紛紛出現。

  可他們的記憶,全然是夢中的記憶。他們甚至並不知道,夢外的世界裡,他們已經死了。

  玉壺仙宗。

  謝紅塵醒在曳雲殿,他雙眼仍蒙裹著素綾,夢中情愫鋪天蓋地而來。

  與黃壤的百年相處,似乎就在眼前。

  他下榻,一路來到後殿。

  可演武場上空空如也。

  並沒有黃壤。

  謝紅塵經過書案,驀地發現,書案上竟然真的有一盆蘭花!

  他心跳頓時加快,整個人幾乎踉蹌著撲過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觸碰到蘭花之時,那蘭花驀然融化。它緩緩流淌變形,最後化為烏有。

  書案上空空如也。方才所見如同幻覺。

  謝紅塵收回手,他召出心劍,直接御劍趕往羅浮殿!

  而羅浮殿中,謝靈璧雙手抱頭,哀嚎不止。

  謝紅塵疾步上前,因為有著第一次入夢的經驗,他甚至並不奇怪。

  果然,謝靈璧功力大損,而且顱腦傷重。

  但是,這恐怕還不是最嚴重的。

  ——就在夢中,謝靈璧當著無數仙門同道的面,不僅使用心劍對戰黃壤,而且還輸了。

  輸了尚且不說,他甚至破開演武場的限制結界,想要以全盛之勢殺死黃壤。

  堂堂一個老祖,被宗門一個後輩弟子打敗。戰敗之後,惱羞成怒,破除結界痛下殺手。最後反被司天監的對戰傀儡重創。

  這些話,無論哪一句,對謝靈璧的聲名都是毀滅性打擊。

  「抓住那賤婢!」謝靈璧抓住謝紅塵的手腕,語態猙獰如惡鬼,「我要將她凌遲碎剮,以解心頭之恨!」

  他已經變成了這樣。謝紅塵看著眼前人,只覺得陌生。

  謝靈璧一直以來,便十分注重身份。幾時這般失態過?

  「我會找到她。」謝紅塵道。

  他因著夢中百年的修煉,第一夢損失的功力倒是補了回來。只是眼下謝靈璧的事,恐怕整個玉壺仙宗的威信都會大受影響。

  「不是找到她!是抓住她,抓住她!」謝靈璧雙手抱頭,似乎裡面真的插進了一把金剛降魔杵。

  謝紅塵其實有很多話想要問他。

  ——黃壤與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為什麼入夢之後,一直向他復仇?

  是的,復仇。

  事到如今,謝紅塵已經明白,第一夢中的一切,都是黃壤主導。

  而第二夢,她的報復更加直接——她選擇投身學藝,當眾打敗了謝靈璧。

  謝紅塵回憶夢裡夢外,第一次發現,自己也並不瞭解她。

  夢中她的話,是真的嗎?

  他必須找到黃壤,但其實,經過這兩次入夢,他已經有了尋找的方向。

  上京。

  皇宮與朝廷都亂成一團。

  夢裡一百年,多少不該死的人死了,而本該死去的人又活了過來。

  特別是皇宮裡,當初被用以試驗虺蛇血的皇子皇女,本來剩九人。

  可如今,足足有八十餘人得以存活!

  這些原本死去的人,個個都遵循著夢中的記憶,並不覺哪裡有錯。

  朝廷上下第一次遇到如此怪事,頓時求助的信件雪片一樣發往司天監。

  李祿、鮑武愁白了頭。

  ——第一秋還沒回來。

  而此時,仙茶鎮黃家。

  黃墅也正大發雷霆。

  ——就在夢裡,他被黃壤算計,不僅被廢去了修為,甚至為黃壤白白地種了一輩子地。

  息壤潤土,是需要耗費己身修為的。

  這個賤婢,她就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能再修成人形!

  黃墅心頭震怒,親自趕到玉壺仙宗,吵著要見宗主夫人。

  而玉壺仙宗也正處混亂之中,黃壤又早已失蹤,哪有人搭理他?

  黃墅只好在山門前大吵大鬧。

  幻蝶門。

  戴月嫁了個不錯的人家,本來生活十分舒心。

  ——她是黃壤的貼身侍婢出身,又由謝紅塵親自舉薦。師門和夫家,哪有不厚待她的道理?

  但就在這場夢中,她背主忘義,冒領主人功勞,而且被宗主謝紅塵識破,當眾處置。

  這樣的事,無疑是揭開了她的一層皮。

  周圍所有人看待她的眼光都變成怪異。

  她的夫家原本是清正人家,如何能忍受這樣的事?

  於是聯合幻蝶門一起,發信至玉壺仙宗,向謝紅塵和黃壤重新求證夢中之事。

  可玉壺仙宗自顧不暇,哪裡能應對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百草峰的弟子忙著照顧謝靈璧,謝紹沖、聶青藍等人要為老祖解釋他夢中的卑劣行徑。更為嚴峻的是,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等人同時趕到玉壺仙宗。

  三位仙門大能要求見見宗主夫人黃壤。

  謝紹沖去哪裡請出黃壤?

  世界陷入了混亂,謝酒兒仍然留在百草峰。

  此時此刻,誰能顧得上一隻小蟲子的她呢?

  這場夢裡,她如夢外一樣遇見了黃壤。可是,黃壤放開了她。

  曾經謝酒兒埋怨過無數次。她覺得當初如果不是黃壤認她為養女,她便不會受養父多年冷落。

  可這場夢中,黃壤果然沒有再收養她。

  於是夢中便沒有她。她只是一隻金蟬,因為有點兒靈氣,默默地生活了十幾年。最後也沒能得成正果,老死於泥土之中。

  她再也不會理我了。謝酒兒突然想明白這件事,直到此刻,才陷入無可自拔的悲傷。

  而此時,司天監飛來一隻綠刺蛾。

  它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監正大人的書案,氣喘籲籲地停留在窗棱之上。

  ——果然不是親生的啊,就連找都沒人找一下。

  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2:40 PM

第六十四章 會面

  上京,司天監。寒風凜冽,雪大如席。

  第一秋帶著黃壤和苗耘之返回時,已經有一堆爛攤子正等著他收拾。

  青龍司的議事廳裡,已經有十幾位大人正在等候。

  而州府的求助公函一封又一封堆積如山。

  甚至宮中也派人前來傳召。

  監正大人帶著黃壤和苗耘之趕回司天監的時候,十幾位大人目光一致,先瞄了一眼他腰間。

  第一秋臉色發青,好在李祿忙道:「監正,如今朝中上下都陷入怪夢,而且發生了死而復生的怪事。大人們都很心急。」

  果然,吏部尚書戚大人道:「監正,我部有位吏員,於五年前就死在了任上。因食果噎亡。誰知就在怪夢中,他被同僚救下。如今夢醒,他竟好端端地前來當值。這……這死人復生,古今未有,恐非吉兆啊!」

  他一開口,其他大人便紛紛說起自家發生的怪事。

  第一秋先把黃壤推到窗前,又把暖盆放到她腳邊。

  黃壤烤著火,暖洋洋地聽他們議事。一隻綠刺蛾落在她面前,她打量許久,突然反應過來——是洋辣子!

  心中湧起重逢的驚喜,可惜她形如木石,並不能動彈。

  綠刺蛾環繞著她飛了一圈,似乎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它的娘親,那個在夢境中可以殺得謝靈璧聲名掃地的女子,現實之中,竟然是個活死人。

  它輕輕巧巧地停在黃壤交疊的手背上,振動著雙翅親吻她的手。

  ——好吧,我原諒你不來找我了。

  十幾位大人語氣凝重地講述著怪事。果然,都是先前已經死去的人,因為在怪夢裡避過了劫難,於是在現實之中離奇復活。

  苗耘之面色凝重,轉而問第一秋:「你怎麼看?」

  第一秋說:「有一個猜想,但暫時不敢確定。」

  吏部尚書戚大人很是不耐煩:「什麼時候了,監正還賣關子?」

  第一秋說:「他們若是接觸到自己現實中的屍身,似乎就會消失。」

  「消失?」戚大人問,「你是說,他們接觸到自己的屍體,就會死?」

  旁邊苗耘之說:「會化。像冰一樣,融化掉。」

  十幾位大人將信將疑,但這不難證實。第一秋轉頭對鮑武道:「前往白虎司,調幾個死而復生的囚犯。再帶他們的屍體一併過來。」

  鮑武答應一聲,立刻去辦。

  諸位大人也只能一併等待。

  第一秋緩步踱到黃壤身邊,總是擔心她冷,不由摸了摸她的手。

  就是這一摸,他就看見了棲息在黃壤手背上的洋辣子——黃洋。

  總算是也有一件高興的事。

  監正大人取出一點靈丹,用杯盞裝了,化成水,將黃洋丟進去。

  黃洋在他身邊長大,對他的餵食方式早就習慣。此時哪還算什麼夢裡夢外?

  它一頭栽進杯盞之中,就開始吸食靈丹。

  第一秋這才握了握黃壤的手,黃壤在夢中苦修武道,夢外修為也漲了不少。但很可惜,修為的暴漲,並不能抵禦盤魂定骨針。

  第一秋為她取來兔毛毯,蓋到她雙腿之上。隨後將她的雙手也掖了進去。

  十幾位大人就默默地看他對一個假娃娃如此悉心照顧。突然,戚大人反應過來,說:「說起來,夢中監正大人對外稱,因青梅病故,而戀慕黃壤姑娘。這位黃壤姑娘,好像是玉壺仙宗謝宗主之妻吧?」

  他這話,可算是打開了話匣子。

  其他大人紛紛道:「嘶,監正大人還上門求娶,啊,甚至為此不惜獻上了超甲級對戰傀儡,真是下了血本啊。」

  大家說得熱鬧,一旁李監副都聽得臉紅——自家監正一共就這麼一丁點兒名聲,這場夢裡可算是全敗光了。

  只有監正大人冷哼一聲,當聽犬吠。

  不一會兒,鮑武便押著四名囚犯過來。

  「監正,都在這兒了。」他說著話,命四人跪成一排。而四人身後,還抬著四具屍體。屍體停放在門外雪地裡,上面都蓋了白布。

  大人們也頓時停止了八卦,大家一併看向這四人。

  白虎監少監談奇過來,道:「監正,這四人本已經因傷重,病死在獄中。但是怪夢之中他們命好,正好碰上醫正大人找人試藥。僥幸活了下來。」

  第一秋盯著這四個人,揮手示意,苗耘之坐在一邊,也屏住了呼吸。

  鮑武掀開白布,諸人頓時好奇地打量。只見微腐的屍身,同這活著的四人真是一模一樣。

  第一秋說:「你們四人,回頭。」

  四個囚犯早就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夢裡夢外?什麼僥幸活下來?

  他們同時回頭,當然看見了門口的四具屍身。

  四人愣住,好半天,這才遲疑著上前。

  「這、這……」有人指著自己的屍體,好半天不敢置信。

  「我、我們已經死了?」另一個囚徒小聲問。

  戚大人皺眉,道:「正是。」

  「怎麼可能?」有人大喊,「你們這些狗官,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

  他這麼一說,其他三名囚犯登時也滿眼質疑。

  李祿在旁邊記錄,道:「聽見死訊,並無異常。」

  苗耘之早已按捺不住,說:「方才就在白骨崖,他們碰到自己屍身,便融化消失了。」

  鮑武一聽,抓住一個囚犯,就將他拎到自己的屍身旁邊。那囚犯到了此時,也開始疑心是朝廷詭計。

  他一邊掙扎,一邊怒罵。

  鮑武直接將他按到屍體上,而就在他接觸到自己屍身的剎那,他整個人突然奇異地扭曲,隨後五官、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瞬間扭曲融化,最後消失不見。

  剩下三人見到這奇異的景象,再罵不出聲。

  周圍一陣清風蕩過,他三人彷彿一陣青煙,幾度折疊扭曲,也消失在了空中。別說衣裳,便是頭髮絲也沒剩下一根。

  諸位大人沉吟不語,好半天,戚大人說:「聞所未聞!」

  旁邊,苗耘之問:「這些復活之人,可有嗜血、狂躁之症?」

  眾人思索半晌,紛紛搖頭。戚大人說:「與生前一般無二,並不見病症。」

  於是有人小聲說:「或者,這樣也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只是好生活著,倒也無妨。」

  他這麼一說,立刻有人冷笑:「周大人母親便是復生者之一,自然這麼說。」

  那人立刻便噤了聲。

  皇宮,圓融塔。

  復生的皇子、皇女足有八十人之多。

  裘聖白自然也是驚恐萬狀,但見這些人言談、舉止與夢中一般無二。沒有其他異象,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他一邊將眾人安排在圓融塔下一層,一邊稟報師問魚。

  然而,師問魚並未見他,只是輕飄飄地道:「既然天意垂憐,那便好生安置吧。」

  裘聖白得了這話,又見這些皇子皇女並不似妖邪般恐怖,也只得替他們重新安排住處。

  其中五皇子原名師宴之。後來被迫改姓趙,名叫趙宴之。

  他在夢外,本已「失蹤」多日。如今也重新出現。

  裘聖白這樣的人,都覺心驚肉跳。

  死人復活之事,很快便鬧得沸沸揚揚。

  依第一秋的意思,是要將這些人另闢村落,單獨居住,以免禍事。

  但是當天下午,師問魚便下了一道詔書。

  詔書中稱,天地懷仁,衣養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既獲新生,便如新生。

  這旨意當天便頒布下去,於是夢中復生之人,得以如常人一般生活。

  百姓多感念皇帝恩德,但也有人驚恐、有人擔憂。一時之間,爭議四起。

  此時,玉壺仙宗。

  黃墅還在大鬧,要求見到黃壤。

  謝紹沖知道他只是個跳樑小丑,只派人將他擋在門外也就是了。可另外三人,卻是無論如何擋不得的。

  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三人結伴而來,同樣要求見到謝紅塵和黃壤。

  他們當然知道黃壤不在玉壺仙宗,可他們更知道,如今的黃壤口不能言、身不能移。從她嘴裡,其實什麼事都問不出來。

  他們只有逼問玉壺仙宗,逼問謝紅塵,甚至謝靈璧!

  夢裡百年,黃壤一直培育良種,救助了無數百姓。

  就算是在夢外,身為育種師,黃壤也堪稱名家。

  何、張、武三人如今自是義憤填膺,非要弄清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夢過兩場,矛頭都直指謝靈璧,總不可能是什麼意外罷?

  ——民間甚至還有傳言,稱是謝靈璧對黃壤起了色心,害了黃壤。而黃壤化為厲鬼。

  兩次入夢,都因為她怨氣不散,就為了找謝靈璧復仇。

  三人聽到這樣的話,自然更加氣憤。可他們沒能見到謝紅塵。

  如今謝靈璧重病,根本不能見客。而謝紅塵不在玉壺仙宗。

  上京,司天監。

  白雪覆蓋了長街,府前守衛領口都結了冰。

  而就在此時,眾人只覺眼前清光湛湛,似乎天地之間驟然明亮。兩個守衛循光望去,只見一人撐傘而來。

  他雙目繫裹著素綾,一身白衣無塵無垢,足下絲履纖塵不染。

  這樣的雪天,世人足下皆泥濘不堪,他卻像是自雲中來。風姿傾世。

  他來到門下,收起油紙傘,遞上拜帖,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請見監正第一秋。」

  謝、紅、塵!

  守衛喉結滾動,好半天才道:「謝宗主稍等。」

  他毫不懷疑眼前人的身份。

  ——也只有這般風采,才配得上仙門第一劍仙的名頭。

  玄武司,書房。

  第一秋正翻看各處投來的公文,試圖從中找出些「死者復活」的線索。可是翻來覆去,似乎並沒有什麼規律。

  黃壤的輪椅被拖到他書案旁邊,也能看見公文上的內容。這讓她沒有那麼無聊。

  突然,門口李祿親自來報:「監正,謝紅塵謝宗主求見。」

  謝紅塵。

  第一秋聽見這個名字,本能厭惡。莫名中又想起怪夢之中的事,頓時神情古怪——能不古怪嗎?他差點將這廝當成了老丈人。

  「謝宗主一把年紀,眼睛又不太好使,這一路摸索過來,想必十分辛苦。勞他在雪中等候,實在失禮。」監正大人陰陽怪氣,「還不請到廳中待茶?」

  「……」李祿都想替黃壤開窗,散一散這書房的醋味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3:02 PM

第六十五章 交戰

  司天監,玄武司花廳。

  謝紅塵果被請入其中,香茗也很快奉上。

  他沒有催促,只是手捧茶盞,耐心等待。他總是知禮的,無論何時,從不失態。

  外面腳步聲漸近,第一秋舉步入內,帶來一襲風雪。

  謝紅塵擱下杯盞,站起身來,二人目光相對,夢中百年光陰,似幻似真,若亡若存。

  「謝宗主,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監正大人並不停留,來到主位坐下。

  謝紅塵無視他的挖苦,道:「讓我見她一面。」

  「她?」第一秋冷笑,「哪個她?」

  謝紅塵沉聲道:「第一秋,不管你和她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讓我見她一面!」

  「什麼關係?」第一秋收回目光,指尖沾了茶水,在邊案上輕輕畫圈,「謝紅塵,在你眼中,我和她是什麼關係呢?」

  「百年夢境,人盡皆知。還需要我多說嗎?」謝紅塵側過臉,語中陰霾盡顯。

  「人盡皆知嗎?」第一秋輕笑,一字一句,皆是諷刺:「那真是太好了。謝宗主想要見她,本座可以成全。但是,也請謝宗主成全本座,可好?」

  「成全你?」謝紅塵皺眉,「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第一秋說:「事到如今,她心在何處,想必宗主已經心知肚明。」

  謝紅塵當然知道,他說:「她兩次入夢,皆劍指玉壺仙宗,自是受朝廷指使了。」

  第一秋注視廳外,玄武司飛雪幾重。

  他微笑,道:「謝宗主是不是還想問,她到底是受朝廷指使,還是受本座蠱惑?」

  謝紅塵冷哼,並未接話。

  但這是顯然的。兩場夢境,受創的皆是玉壺仙宗。他怎麼可能不疑心?

  甚至,祈露台的百年夫妻,她的曲意承歡,到底是真是假?

  從前,謝紅塵至少確定,黃壤喜歡他。無論這真心有多少,至少存在。

  可現在,他不確定了。

  前夢百年,她明明別有居心,卻依然可以拜入他門下,與他若即若離,如明似暗地百年周旋。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謝紅塵不答第一秋所問,只是道:「她為何不親自出面,與吾一見?」

  「尷尬嘛。」監正大人隨口說,「畢竟關係復雜混亂,若是冒然見面,到底是平輩,還是弟子呢?」

  「說得也是。」謝紅塵盯著外面的風雪,問:「那麼,監正又待如何呢?」

  第一秋不緊不慢,說:「猶記第一夢中,謝宗主親手所寫的和離書,夢散遺失了。如今既然重又相見,不如就勞煩謝宗主,將這和離書重寫一份。」

  他見謝紅塵面色平靜,只道這人對黃壤也無什感情。約摸也只是垂涎美色罷了。

  是以,監正大人說得也輕鬆:「本座將這書信送進去,也許她便能出來相見也未可知啊。」

  果然如此。謝紅塵對他所提之事,並不意外——早在第一場夢境,此事就已經露了端倪。

  他望向庭外,但見飛雪如花,穿庭過院。

  「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謝紅塵攏了攏白衣,輕聲說:「若她決意如此,也好。」

  第一秋豎手示意,自有人奉上紙筆。

  紙在邊案小桌上鋪開,謝紅塵持筆點墨,耳邊風雪不歇,寒意在心中堆積凝結。

  他提筆落字,回憶層層結冰。

  ——若前塵舊夢皆是虛假,此時方是圖窮匕現的話,你想要什麼,便都拿去吧。

  一封和離書,他隔著素綾,寫下最後的落款。

  第一秋收了這契書,將之捲成一卷。珍而重之地收入儲物法寶之中。

  謝紅塵說:「有了此書,想必她願意一見了?」

  「當然啊。」第一秋唇角微揚,眸中全是諷笑。他說:「我去請她過來。」

  謝紅塵笑道:「看來她在司天監,確實尊貴得多。連出現見吾一面,也要勞煩監正大人親自去請。」

  第一秋本是往外走,聞言腳步微頓,他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順著他的話應了一句:「謝宗主說得是,她現在……真是嬌氣多了。」

  第一秋出門而去,謝紅塵緊隨幾步,走出花廳。遠處花磚小道旁,一樹梅花覆雪而開,如火如荼。

  他站在簷下,庭中積雪已盈膝。

  謝紅塵伸出手,那雪花受風所托,飄飄搖搖地墜入他的掌心。

  耳邊有人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可從此夢裡百年,他再也沒有收到過這枝花。

  黃壤,今朝寒雪又至,而你終是選擇開在這司天監了。

  風雪之中,有人向此而來。

  謝紅塵收回了視線,於是那一樹火紅也在他瞳孔中消散凋落。他注視雪中,只見第一秋推著一個人,向此而來。

  推著?

  是的。他推著輪椅,輪椅上安安靜靜地坐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風吹雪搖,傘不遮寒。

  所以第一秋走得很快。

  片刻之後,他推著輪椅上的女子,進入了花廳。謝紅塵疾步跟過去——那當然就是黃壤。

  今天的她,穿了一身黑色紗裙,裙擺蓬鬆,繁復而華美。而紗上以碎珠鑲花,花呈六角,正似飛雪。很襯今日的天氣。

  她髮髻也梳得整齊,頭上斜別了一把扇形的髮梳,髮梳亦滿鑲珍珠。

  似乎怕冷,她外面披了黑色的披風,披風的繫帶是一尾白玉流蘇。如今她纖細而修長的手輕輕按在這流蘇繫帶之上,連指甲上也綴珠作畫。

  全身上下,精緻華美到虛假。

  可謝紅塵萬萬不曾想,會看到這樣一個她。

  她端坐在輪椅上,散碎的雪花在她鬢髮間融化。她五官依舊精巧,美貌近妖。可眼中卻無神,像是失去了靈魂。

  謝紅塵行至她面前,就算第一場夢中,黃壤對他說了那些奇怪的話,就算他在山腹密室裡,發現了可疑的痕跡。

  就算他對這一切已經將信將疑,可他還是沒有想到,如今的黃壤,會是這樣。

  他想過這也許是黃壤惹他傷心的一個局。

  也考慮過朝廷利用黃壤,打擊玉壺仙宗。

  或者黃壤早就另有所愛,投向了第一秋。

  還是她本就是師問魚的一個棋子,從出現在他面前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一場騙局。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相見。

  他蹲下來,抬手觸摸黃壤髮間的時候,指腹傳來尖銳的觸感。那一刻,這位第一劍仙的手終於顫抖。

  ——他知道那是什麼,身為玉壺仙宗的宗主,他比誰都清楚。

  「阿壤?」這兩個字出口,似乎也被凜冬所凍,氣息顫抖。

  第一秋將暖盆移過來,放到黃壤腳邊,說:「謝宗主想問什麼,便趕緊問吧。」他輕輕拂去黃壤髮間融化的水珠,笑著說:「畢竟她如今……嬌氣得很。這樣的天氣,原也是不願出來見客的。」

  可是,謝紅塵又還能問什麼?

  百年情愛是真,身受酷刑是真,十年幽囚也是真。

  只是時過境遷,相顧無言。

  謝紅塵想要握住黃壤的手,但第一秋很快擋住了。他將黃壤的輪椅稍微往後挪一挪,說:「謝宗主可能不知,凡世男女之防甚重。這般行徑,十分失禮。」

  謝紅塵深深吸氣,平定一切升騰翻湧的心緒。他努力讓自己語聲沉靜:「我要將她帶回去。」

  「帶回去?」第一秋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問:「然後呢?交給謝靈璧?」

  謝紅塵怔住,監正大人終於笑出聲來,接著問:「或者,讓她普告仙門,還謝靈璧以清白?」

  「清白」二字,他說得猶重,儼然已是恥笑之狀。

  謝紅塵怒道:「第一秋,她是我妻子!」

  可隨即,第一秋道:「早就不是了。」說完,他輕輕撫順黃壤的長髮,「謝紅塵,就算是當年仙茶鎮,她錯了一次,也沒有一輩為你所有的道理。」

  「錯了一次?」謝紅塵冷笑,寬和如他,言辭也變得尖銳,「你憑什麼代她說話?憑什麼代她抉擇?憑什麼替她斷對錯?」

  第一秋將手輕輕按在黃壤肩頭,他與謝紅塵對視,寸步不讓:「憑夢中百年,她應我所求,答應嫁我為妻。」

  謝紅塵血脈凝滯,腳步微錯,後退了一步。

  「南柯一夢,也能當真?」謝紅塵冷笑,忽而道:「第一秋,今日,我非要帶她離開不可。」謝紅塵為人一向溫和,世人皆極少見他強硬之姿。而今他心劍在手,輕聲說:「誰也不能阻止。」

  「那就一決高下啊。」監正大人毫不示弱,甚至還嘲諷了一句:「第一劍仙。」

  若要交手,勢必不能在花廳。

  謝紅塵與第一秋心有默契,一併退至庭中。

  風雪呼嘯,一白一紫於長風之中對恃,頃刻之間,落雪鋒利如刀。

  謝紅塵手中心劍光耀天地,而第一秋手上重新泛起青碧色的蛇鱗。一團毒霧將他環繞,雪落其上,滋滋有聲。這陣勢,周圍所有人都知道不好了。

  果然,謝紅塵一劍斬落,清光如電,開天劈地一般。

  而第一秋因夢中狂捲了百年,對玉壺仙宗的招式瞭如指掌。他以毒霧抵擋這一劍之勢,隨後指爪如鉤,回擊來敵。眾人耳中只聽得劍與指爪相擊,眼中全是殘影。

  黃壤面對中庭,端得是乾著急。

  她不願庭中人分出勝負,主要是擔心第一秋打不過。

  謝紅塵雖然可惡,但絕非浪得虛名。

  第一秋與他相比,確實乃後生晚輩,何況又是個手藝人。恐怕修為之上,就會異常吃虧。

  而庭中,監正大人當然不會硬拚。

  既然應了戰,自是要全力相爭。謝紅塵厲害,他不是不知道。

  司天監這群雜魚就算了,反正嘴裡也吐不出什麼象牙。可阿壤就在廳中,這要是被摁在地上打了個滿地找牙……

  真是想想都可怕。

  所以,監正大人也使出了渾身懈數。

  他儲物法寶裡,那些機關、陷阱、暗器,甚至還有火器,第一劍仙恐怕也是見所未見的。

  確實,謝紅塵沒有見過。

  那尊巨大的鐵器,會從長筒裡射出火雷,炸得滿地都是碎石冰碴的是什麼?

  還有那個埋身雪裡,渾身長刺,一踩中就會爆出毒針無數的圓球又是什麼?

  總之,這一天的玄武司,司天監監正對決第一劍仙。

  謝紅塵盛怒之下,也驚覺此人果是難纏。

  而監正大人麼……他已經什麼都來不及想。

  黃壤端坐花廳,腳下烤著火盆,暖暖和和、心急如焚。

  李祿、鮑武等人紛紛趕來,但顯然,並沒有用。

  ——這一戰,司天監根本沒人能夠插手。

  眾人急得團團亂轉,好在還有一位智者!

  苗耘之快步行來,看也不看死戰的二人,徑直來到花廳。

  黃壤見了他,總算是又升起一絲希望。

  而苗耘之疾步走到黃壤身後,抬手握住黃壤髮間盤魂定骨針的針尾。

  「再不住手,老夫便替你們拔出此針!」他沉聲道。

  黃壤:「……」

  ——謝謝你,這他媽的可真是一個天打雷劈的好主意!

  可是庭外交戰的二人,卻真的住了手。

  玄武司早已一片狼藉,學員們都躲到了一邊。第一秋快步進到花廳,謝紅塵自然也緊隨其後。

  苗耘之的手依然握住針尾,那盤魂定骨針卻是碰都不能碰。否則顱腦劇痛。

  黃壤目光都有些哆嗦,苗耘之終於道:「謝紅塵,讓她留在司天監。此處有老夫照看,你盡可放心。」

  以苗耘之的身份,肯說出這話,自是說到做到。

  謝紅塵皺眉,道:「可謝某之妻,豈能留在司天監?」

  苗耘之說:「你帶她回玉壺仙宗,如何向謝靈璧交待?」

  這話一出,謝紅塵果是頓住。許久,他答道:「吾……自會全力護她。」

  「謝紅塵,」第一秋將黃壤的輪椅輕輕一推,讓她正對謝紅塵,道:「你當著她的面,告訴她你會全力護她!你告訴她,她身中盤魂定骨針是因為你全力相護!被囚禁在羅浮殿深處,也是因為你全力相護!」

  謝紅塵的目光落在黃壤身上,黃壤神情木然,雙眸空洞,她不言不動,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假物。

  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多少年的冷落、戒備,故作疏離之狀。那一年的話,他只聽了一個開頭,便以訓斥告終。

  十年刑囚,而他雖滿心疑竇,卻從未求證。於是她十年不見天日,誰知其中苦痛?

  而今再見,他說全力相護,可舊人已然千瘡百孔。

  「我……」他迎著黃壤散碎無力的目光,說不出剩下的話。

  苗耘之說:「你們的恩怨老夫不管。但現如今,突逢此亂。司天監和玉壺仙宗必須通力合作,查明真相。而不是在此自相殘殺。今日之後,你二人再敢動手,老夫就拔了這丫頭的盤魂定骨針,以免相爭!」

  「……」監正大人忽覺此景熟悉,細細想來,竟是夢中圓融塔底,裘聖白對他說過的話。

  ——不喝藥,就把洋辣子踩死。

  謝紅塵收起了心劍,他轉頭看向第一秋,道:「她只是在此調養,但查清此夢由來後,我自會將她接回。」

  第一秋冷笑:「謝宗主憑本事辜負的故人,要想接回去,自然也要憑本事。單靠一張嘴恐怕不行。」

  李祿等人俱是無言——這二人論實力,可能謝紅塵更勝一籌。但若論嘴上功夫,自家監正天下無敵。

  果然,謝紅塵都懶得理會。他來到黃壤面前,抬手想要碰碰她的臉,可終究是沒有。

  故人如冰如玉,彷彿無知無覺。

  可她本是極好動的一個人,哪怕是在祈露台滯留百年,也做了許多事。

  謝紅塵不敢想像她的心情。

  於是就連對不起三個字,都那麼多餘。

  他說:「我……會查找關於盤魂定骨針的一切記載,交給前輩。」

  苗耘之嗯了一聲,說:「回去吧,記住當務之急。黃壤若真說起來,也是一代名家。莫學雞犬,互啄互咬,讓她看了笑話。」

  謝紅塵再次看向黃壤,許久,他向苗耘之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司天監。

  雪仍未停,上京的冬天,滴水成冰。

  第一秋輕撫黃壤頭頂,說:「其實入夢也無什不好。起碼你能掙脫束縛,重獲自由,對不對?」

  「你這放的什麼屁?!」苗耘之橫眉豎目,立刻就開罵,「天道周行不怠、獨立不改!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不久之後,就將大難臨頭!你這鼠目寸光的東西,怪不得是師問魚的種!朽木!爛泥!」

  他一通怒罵,如訓曾孫,聽得司天監眾人如噤寒蟬。

  只有黃壤享受著第一秋的輕撫,讚同這句話。

  入夢有何不好?那些死去的人得以復生,乃是多少人心心念念,所求所盼?

  何處不好呢?

  而此時,玉壺仙宗。

  謝紹沖正頭大如斗。老祖傷勢嚴重,呼嚎不止。

  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親自驗看了,知道問不出什麼,也是心焦。

  好在此時,謝紅塵返回宗門。

  何惜金等人立刻圍上去,何惜金先開口,道:「交、交、交……」

  張疏酒補充:「謝宗主,阿壤之事,玉壺仙宗必須給出一個交待!」

  ——何惜金一時情急,竟然直接省略了前話。

  謝紅塵掃過三人,此時他心中憂煩,不比任何人少。

  他壓下性子,道:「實不相瞞,阿壤在十一年前,失蹤了。」

  他肯開口,何惜金等人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張疏酒忙問:「為何失蹤?玉壺仙宗宗主夫人失蹤,謝宗主又為何對外聲稱她閉門養病?這麼多年,可有尋找過?」

  他一連串問題,只因此事確實有太多不解之處。

  謝紅塵深深吸氣——他若坦白黃壤提過謝靈璧之事,那麼仙門定會公審謝靈璧。

  且不說公審結果,單是民間揣測、野史傳說,便足以毀了這千年宗門。

  「內子失蹤之後,我曾派人私下尋找。只是……」他語聲微頓。

  武子丑便道:「只是你藉口乃是妻妹失蹤,久尋無果。」

  謝紅塵默認,武子丑道:「難道,當年弟子傳回消息,我還讚宗主高義。但是妻妹也如此關心,尋找十年之久。」

  何惜金道:「謝、謝、謝……」

  他說話當真費勁,張疏酒只好道:「謝靈璧呢?如今兩次怪夢,矛頭分明直指他!難道謝宗主就半點頭緒也無?」

  武子丑也只好苦口婆心,道:「謝宗主,事已至此,你難道還要包庇他不成?」

  然而,謝紅塵道:「我原以為,阿壤是受人蠱惑。但今日,我去到司天監,見到了她。」

  「呃……」他提到司天監和黃壤,何惜金三人頓時有些心虛。

  謝紅塵接著道:「上次玉壺仙宗有人闖入,吾細查遺留痕跡,已知是何前輩等人所為。我想知道,三位前輩從何處探知,阿壤的下落。」

  這就有些尷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張疏酒說:「此事確實冒昧,但我等也是聽司天監監正說起。」

  何惜金此時不搶話了。武子丑接話,道:「第一秋召集我們三人,說是謝夫人知道了老祖謝靈璧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誰知卻被謝靈璧所害,關押在羅浮殿的密室之中!」

  「我等商量一番,覺得總不能讓她無辜受害。這才與第一秋一起,潛入玉壺仙宗。」張疏酒思索半晌,道:「說起來,這事兒第一秋怎麼知道?司天監在玉壺仙宗有探子?」

  武子丑說:「恐怕倒不是探子,你們家那謝元舒謝大公子,府上好些奇巧之物,哪個不是出自司天監?依本門主看,是你們自己出了內鬼。」

  「有、有、有有理!」何惜金認同。

  謝紅塵點頭,道:「三位說得是。此事,我還須感謝三位。說到底,若不是這件事,她還會留在羅浮殿的密室裡,不知道多久。」他目光低垂,許久才道,「我自上京返回,一路上反復思量。此皆乃我一人之過。」

  他這般說,何、張、武三人反而沉默下來。

  若說責備,謝紅塵這些年,其實也沒少為仙門之事奔波。玉壺仙宗對凡間百姓也著實是貢獻頗多。

  張疏酒說:「謝宗主也不必這麼想。現如今,是揪出首惡。無論如何,阿壤姑娘不能白白受害。」話說到這裡,他陡然嚴肅,道:「所以,謝宗主必須公審謝靈璧!」

  公審二字,可見其威重。

  仙門之中,但凡重罪者,方才公審。

  而被施以盤魂定骨針的每一個罪徒,都經過公審,由仙門一齊定罪。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謝紅塵思略再三,道:「我會徹查此事。只是如今僅憑夢境,阿壤又不能出面作證。無憑無據便要公審他老人家……理由並不充分。」

  他向三人拱手,道:「謝某請求三位前輩,容我查明真相之後,再行定奪。」

  他以堂堂宗主之尊,竟然出言請求。

  何、張、武三人,也自是動容。

  謝紅塵此人,若論戰力,何、張、武三人無一是其敵手。

  若論身份,他是仙門第一劍仙。

  若論這些年的辛勞,他也不比三人少。

  這麼樣的一個人,如此言辭懇切,張疏酒忙說:「謝宗主言重了。我等不敢當。」

  謝紅塵仍向三人深深一揖,這才向闇雷峰行去。

  他一向挺拔的身姿,如今微微現出了疲乏之意。

  而闇雷峰,羅浮殿。

  謝靈璧經歷兩次入夢,功力折損高達六成。除了第一夢時落下的腰部麻木之症,如今又添了頭疾。

  百草峰的弟子並不能治癒他,他頭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但頭疾一經發作,痛不可當。

  一時之間,這位昔日仙門厚德前輩,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就連聲名,也已經搖搖欲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4:49 PM

第六十六章 奪舍

  謝紅塵站在羅浮殿裡,眼看著謝靈璧雙手捂頭,痛呼不止。

  「你還沒找到那賤人嗎?」見他回來,謝靈璧厲聲道。

  謝紅塵如實以告:「她人在司天監。」

  「司天監?」謝靈璧整個人都猙獰起來,問:「你為何不將她帶回來?難道區區一個司天監,還有人可以阻攔你嗎?」

  謝紅塵緩步走到他面前,謝靈璧一把扯掉百草峰弟子敷在他頭上的藥巾。

  「都走開!」他怒喝。

  其他弟子自不敢違逆他,紛紛告退。

  謝靈璧一手捂著頭,一邊坐起來,道:「說話!」

  謝紅塵注視他,問:「弟子一直不明白,師尊為何要這般對她?」

  謝靈璧明知故問:「你在說什麼?」

  謝紅塵道:「她身中盤魂定骨針之刑,已經不能言行。」

  「那你就更應該將她帶回來,或者殺掉以絕後患!」謝靈璧怒道:「如今兩次入夢,玉壺仙宗因為這賤人,蒙受了何等損失?她人在司天監,說明此事定是朝廷指使!你難道看不出來?」

  謝紅塵垂眸不答,如果不是夢中黃壤的話,他幾乎都要相信了。

  她受朝廷指使,於是身中盤魂定骨針,成為一個活死人嗎?

  謝靈璧見他不言語,更是氣惱:「紅塵!你這孩子,從小就心軟!事到如今,只有除掉她,才能永絕後患!」

  謝紅塵終於問:「她頭上的盤魂定骨針,是師父所為,對不對?」

  「你在質問我?」謝靈璧想要下榻,但劇烈的頭痛讓他重又坐倒,「你在質疑你的師父?」

  謝紅塵不說話,謝靈璧冷笑:「好,很好!就是老夫做的,你要殺了老夫替那賤人報仇嗎?」

  他氣恨已極,而謝紅塵並不言語。

  這就是他一路起來,所思考的事。

  謝靈璧是他恩師,黃壤是他妻子。

  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去戳破這層紙,只是因為不知如何抉擇。

  ——如果猜測成真,謝靈璧真的殘害黃壤,自己是不是能夠為她報仇?

  見他神情徬徨,謝靈璧又放緩了語氣,說:「當初你執意娶她,為師便不允。那賤人本就是個禍根,於你無益。但為師想,你年輕,難得有什麼愛物。但也不忍堅持。但是紅塵,百年來,她仍認不清身份。竟然妄圖離間你我,此事,為師絕不容忍。」

  謝紅塵說:「所以,師父這樣對她。」

  謝靈璧冷笑:「那是因為她罪有應得!」

  「既然師父提到她的離間,那麼,弟子想請問師父。當年祈露台,她到底想要告訴弟子什麼?」謝靈璧微怔,謝紅塵逼問道:「就算是她有意離間,請師父告訴弟子,她想要說什麼?」

  「為師不知。」謝靈璧冷哼,「既是謠言,何必在乎?從她生起這邪念開始,她就該死。」

  他像一個蠻不講理的父親,霸道地決定著兒子的一切事。

  謝紅塵不再多說,他緩緩退出了羅浮殿。

  一直等到他身影消失不見,謝靈璧臉上的盛怒之色方才盡數收斂。他扶著頭,雖然頭顱劇痛,然而心思卻清明。

  謝紅塵沒有殺死黃壤。但這不奇怪,兒子都不一定聽話,何況是弟子。

  ——想想謝元舒那個蠢物吧。

  謝靈璧重重嘆了一口氣,看來,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了。

  羅浮殿外,謝紹沖已經等了很久。

  見謝紅塵出來,他忙迎上去。

  謝紅塵問:「這些日搜查,可有線索?」

  從第一場夢結束之後,謝紅塵便對謝靈璧生疑。

  他命謝紹沖詳查闇雷峰的一切蛛絲馬跡。然而因為第二場怪夢的耽擱,事情尚未有結果。

  謝紹沖說:「依宗主所言,我從老祖這些年翻查的書籍查起。老祖博覽群書,所閱極為龐雜。但是其中許多書頁,因為翻閱次數過多,有所折舊。我便將這些地方收羅起來。」

  「很好。」謝紅塵道,「有何發現?」

  謝紹沖一臉費解:「看不懂。只好交給宗主。」

  說完,他拿出一本手記,交給謝紅塵。

  謝紅塵接在手裡,道:「辛苦了。此事你便當作不知,莫要再提。」

  謝紹沖說:「我明白。只是……師兄,老祖他……」

  他欲言又止,謝紅塵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說話。

  回到點翠峰,謝紅塵開始仔細翻閱這本手記。

  謝紹沖記錄得十分詳盡,而裡面的東西確實像是風牛馬不相及。難怪他找不到頭緒。

  可謝紅塵畢竟與他不同。

  仙門多年以來,若論劍道,誰敢稱第一?

  千載之間,也不過一個他而已。

  此時,司天監。

  玄武司正在翻修。因著日間監正和謝紅塵鬧了這麼一場,整個玄武司的學舍被毀了大半。

  工部的人只得一邊抱怨,一邊冒雪搶修。

  監正不好置身事外,但這樣的地方,塵埃甚囂。他自然不能帶著黃壤。

  於是監正大人推著黃壤,一路來到朱雀司的書房。

  房裡公文堆積如山。

  這是當然的,如今百年怪夢,發生了如此駭人之事。不說民間和官府了,便是仙門也震動不安。司天監自然是快要被公函淹沒了。

  第一秋將黃壤推到書案邊,揉揉她的頭,說:「你在此等候,再晚些,苗耘之該為你行針了。」

  說完,待要離開,他突又想起夢中,這個人的話。

  「你要答應我,以後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讓她們欺負我。我怕黑,要一直點燈。我不喜歡一個人,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晚上睡覺也要陪著我,要多和我說話……」

  然後那個人萬般失落,無力地說:「算了。這麼說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

  監正大人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夢裡你說的話,本座全都記得。你不用擔心。只是工地嘈雜,塵煙太大,對你不好。你就留在這裡,我很快回來,好不好?」

  黃壤當然不會答話,他於是又憶及黃壤夢中所言,說:「多和你說話……多和你說話……」

  監正大人目光四移,最後定格在一物之上。

  有了!

  那是一個復聲石,外表如鵝卵石,光潔透亮。

  監正大人拿過它,以靈力注入,然後將它置於唇邊,說道:「留在這裡烤火,本座馬上回來。」

  說完,他點點頭,很是滿意地將這石頭擱在黃壤雙手之上。

  然後,監正大人開門出去。

  房門被關上,屋子裡只有火盆燃燒的聲音。這裡應該有隔間的法陣,玄武司的動靜傳不過來。

  黃壤目光緩緩下移,盯著手中的石頭——這什麼東西?

  然而,不一會兒,她就知道了。

  只見那石頭輝光閃動,一息一明滅。然後,它開始說話:「留在這裡烤火,本座馬上回來。」

  音色口吻,皆如方才第一秋所說。

  然而,這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就這麼一直重復這句話。

  符光一閃,它就開始說,符光一滅,它正好一句話說完。如此循環。

  ……黃壤注視這東西,頓時悚然。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天光稍微減弱,便有下人進來點了燭火。

  黃壤拚命以眼神示意,希望來人有點眼色,能帶走她手裡這一直嗚嗚喳喳的石頭。可顯然,並不會有人這麼做。黃壤只能盯著這東西,一臉絕望無助。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第一秋果然便回來。

  他脫下黑色披風,抖落其上雪花,隨手將其掛好。

  然後,他終於從黃壤手中取走了那塊該死的石頭。

  那石頭在他手中,被抽去靈力,終於住了嘴。

  監正大人握握黃壤的手,溫和問:「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好個鬼啊。黃壤被吵得耳根生疼,聞聽此言,只得一臉麻木。

  「玄武司還在重建,我們在這裡將就一晚,可好?」第一秋將她的輪椅推到書桌邊,雖是問話,卻也習慣了她的不回應。

  書案上已經堆積了好些公函,他隨手拿起一封,剛要翻看,轉頭看見黃壤呆坐一邊。

  「悶壞了嗎?找點有趣的東西給你看,好不好?」他將黃壤抱過來,竟是讓她坐到自己腿上。

  黃壤只覺得後背一片堅實溫暖,被復聲石造成的傷害總算是減小了些。

  監正大人半環著她,果然開始念這些文書。

  「登水縣一男,妻子死而不報,與妻同宿半年。而其妻屍身不腐,下官怕有古怪,特上報司天監。請求派人查看。」監正大人落筆批復,隨口問:「很有意思,對不對?」

  呃……黃壤對此持保留態度。

  而不一會兒,監正大人又翻到了另一本,他繼續念道:「青州府賈男,因缺資財,夜間盜墓。見女屍美貌,遂淫心大動,與之合。歸家後身長爛瘡,毒膿溢流……」

  黃壤:「……」

  ——你這可能不叫有趣,而叫離譜。

  而監正大人一本一本地為她念著文書,並且他自覺很貼心,將那些血腥殘暴之事都一一略過。

  只剩些「奇趣異聞」同她分享。

  黃壤一直聽到入夜,終於苗耘之推門而入。看來是到了為她施針的時辰。黃壤見了他,如遇救星。

  ——第一秋,我夢裡的話,你還是忘了吧。

  苗耘之一眼看見屋中情景,不由皺眉。

  這是當然的。此時第一秋坐在書案後,而黃壤坐在他腿上,被他半環在懷裡。這樣的姿勢,可真是太過親密了。

  「注意影響!」苗耘之斥了一句,隨即將針囊鋪開,裡面銀針粗細長短不一。

  第一秋將黃壤抱到輪椅上,將黃壤的髮髻鬆開,任她長髮如水般披散下來。

  苗耘之這才開始為黃壤行針。

  「上次怪夢之中,她對我說了一些話。前輩覺得,她神智清晰否?」第一秋坐在一邊,眼見苗耘之施針,目光卻注視著黃壤。

  「盤魂定骨針太過歹毒,身受此刑者,其中痛苦,常人難以想像。」苗耘之沉聲道,「看她這嬌滴滴的模樣,又已受刑多年。你覺得,她還有幾分神智?」

  第一秋嗯了一聲,他先時也這麼覺得。

  黃壤乃息壤之後,出生於黃家。黃墅雖然不慈,但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

  她家世微賤,卻不算貧寒。後來嫁入玉壺仙宗,雖也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終究也是錦衣玉食。這樣嬌養,只怕意志薄弱。

  十年刑囚,她的話可以當真嗎?

  「你在想什麼?」苗耘之見他沉吟,不由問。

  第一秋思索許久,道:「上次怪夢之中,她對我說了一些話。讓我頗為起疑。」

  苗耘之的好奇心頓時全部被撩起:「什麼話?」

  第一秋蹲在黃壤面前,輕輕撫順黃壤的黑髮,道:「她說,謝紅塵的身世有問題,謝靈璧在說謊。」

  這話一出,苗耘之頓時也皺眉,許久道:「當年謝靈璧在山門外拾得謝紅塵,乃是有人親眼所見。若說造假,便是身世來歷。但謝紅塵出自青州府,當年青州正逢大疫,難民流離。據說他便是當時難民之子,父母皆已故去。如今青州府仍然因為其乃宗主之鄉,而頗受關照。」

  「正是。」第一秋思索許久,道:「此事,謝靈璧並未遮掩,照理不應有假。」

  黃壤默默地聽他們說話,真想翻個白眼。

  而她很快發現,第一秋其實一直在注視自己。

  ——他好像在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神智清明!!

  黃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來,尷尬之事簡直發生了一籮筐。

  ——不要試探了,你們就當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無反應,於是第一秋也只能放棄。

  苗耘之倒是說:「這丫頭記仇,她死咬謝靈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你去看看也無不可。」

  第一秋應了一聲,道:「我帶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皺眉:「怪夢之中,她可是出盡了風頭。如今只怕十分引人注目。你這麼帶她出門,若有人圖謀不軌……」

  這一點,監正大人倒是無懼。他道:「本座應允過她,不管去哪裡,都帶著她。」

  「還是個多情種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隨你走一趟罷。」

  玉壺仙宗。

  謝紅塵將謝紹沖的手記拼拼湊湊,竟然真的勉強合出一套功法。

  他將功法一步一步,繪製解析。

  到最後,只剩沉默。

  而此時,百草峰弟子急急來報:「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謝紅塵站起身來,待要趕往羅浮殿,但很快,他頓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會過去。」

  那弟子見他沒有立刻動身的意思,只好答應一聲,離殿而去。

  謝紅塵掃視書房,許久,他掏出一個儲物法寶,將關於盤魂定骨針的記載典籍一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藍。」他對外道。

  聶青藍本就守在殿外,如今聞言,立刻入內:「宗主。羅浮殿那邊,又有人來請了。連大公子都過去了。老祖只怕是真的不行了。」

  謝紅塵不答此事,反而將方才的儲物法寶交到他手上,道:「你將此物送到司天監,交給苗耘之前輩。」

  「苗前輩?他到司天監了?」聶青藍驚訝。他當然驚訝。如今醫門聖手,一個是苗耘之,還有一個是裘聖白。

  師問魚已經將裘聖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謝紅塵卻只是道:「去吧。」

  聶青藍也不敢答話,只得立刻動身。

  而此時,謝紅塵這才重整衣冠,趕往闇雷峰。

  闇雷峰,羅浮殿。

  確實連許多閉關或者隱退的長老都已經到了。見到謝紅塵,這些人紛紛上前施禮。謝紅塵也一一回禮。

  這些長老們,對於謝紅塵這個宗主,其實十分愛戴信服。

  而第二夢中之事,他們雖不問世事,卻也悉數聽說。此時面對謝靈璧的病情,他們臉色凝重。

  其中大長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請借一步說話。」

  謝紅塵於是隨他避過眾人,其他人也很識趣地沒有跟過去。

  仇彩令鬚髮皆白,但面色紅潤,中氣也足。他說:「靈璧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雖說夢中行事有失風度,但畢竟也在夢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約摸時日無多。他的事……還是希望你能好生處理。無論如何,不要影響宗門。」

  他嘆了一口氣,道:「千年門楣,來之不易。」

  謝紅塵明白他的意思,他問:「仇長老的話,也是其他長老的意思?」

  仇彩令說:「無論如何,總是大局為重,不是嗎?」

  這般說來,便是默認。

  謝紅塵目光輕移,看向其他長老。

  其他人也在向這邊看,但顯然,他們的立場與仇彩令等同。

  謝紅塵說:「現實之中,吾妻黃壤受盤魂定骨針之刑,已然成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設想,她會不會是受朝廷指使,直到親眼見到她。無論如何,此事總應有個交待。」

  仇彩令皺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盤魂定骨針之刑的人,還能復原嗎?」

  謝紅塵便徹底知道了十幾位長老的意思。

  仇彩令的話,只怕也是其他長老們想說的話。

  謝靈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麼無論他做過什麼,眾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絕不能公審。是以,他們暗示謝紅塵,為謝靈璧的所作所為善後。

  謝紅塵不說話,仇彩令總也不好逼迫。說到底,黃壤的事無論如何謝靈璧都犯了忌諱。

  ——盤魂定骨針這樣的重刑之器,本就嚴禁私用。

  羅浮殿深處的受刑之人,每一個都是經由仙門公審,認罪伏誅的惡徒。

  黃壤未經公審,怎麼會受刑?

  此事若是公開,整個玉壺仙宗也難辭其咎。

  長老們雖然終年閉關,不理會宗門事務。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大家免不了還是要出面干涉的。

  謝紅塵注視面前長老,忽而問:「那麼,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嗎?」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靈璧可是你師父。三百六十餘年前,是他從山門之下將你抱回。當時的你,凍得渾身烏青。我親眼見他解開內衫,將你貼著心口抱入山門。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聲。」

  「是。我欠他。」謝紅塵臉上神情,忽而變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麼,反而鬆了一口氣。

  仇彩令見狀,不由道:「師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談不上虧欠。只是宗主如今已經是仙門之華蓋。若是傳出這樣的醜事,恐怕宗門之辱難以洗刷。」

  謝紅塵不再說話,他舉步進入羅浮殿。

  只見內殿榻上,謝靈璧已經是面如金紙。他氣息也弱不可聞,直至聽到謝紅塵的腳步聲,他終於睜開眼睛。

  「你來了?」謝靈璧的聲音也乾澀,如同被抽乾了生氣。

  一旁,謝元舒本在這裡陪著自己父親,但謝靈璧一見謝紅塵進來,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話要說。」

  謝元舒翻了個白眼。

  他自第一場夢重傷之後,將養了幾日。如今剛能下床,就聽見父親病危的消息。

  他急急趕來,然而謝靈璧仍舊是一見謝紅塵,便全然沒有這個兒子了。

  謝元舒冷哼一聲,好在從小到大,他也習慣了。他瞟了謝紅塵一眼,隨即起身出去。

  謝紅塵來到床榻邊,居高臨下地注視榻上的謝靈璧。

  謝靈璧慘笑:「無論如何,老夫也到了這油盡燈枯的時刻。以後宗門,便交託給你了。」

  謝紅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謝靈璧想要掙扎。但謝紅塵只用一股真氣將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現出黑氣。這黑氣自他毛孔滲出來,他整個人頓時邪異不堪。

  「你以怨為食,修習靈魔鬼書!」他語聲肯定。

  謝靈璧卻也不反駁,謝紅塵鬆開手,他的手腕便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難違。」

  他深深嘆氣,說:「天命難違啊。」

  謝紅塵許久沒再開口。

  面前這個人,加害黃壤,很可能還加害了那些無辜的孩子。卻只是為了修習這樣一種魔功,以怨為食,增長修為。

  他說:「阿壤,就是因為發現了靈魔鬼書,所以被師父殘害嗎?」

  「哈哈哈哈。」謝靈璧笑得諷刺,「那個賤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發現也好,不發現也罷。終究也只是你的一塊絆腳石。你這個人,太過心軟。將來我若不在,你執掌門庭。有那賤婢在你身邊,終是禍害。」

  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喘得厲害,於是休息了一陣方道:「還是除去她,為師方能放心。」

  謝紅塵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謝靈璧對自己的恩德。

  可他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

  「我記得,我從小就住在羅浮殿。在您身邊長大。」謝紅塵忽道。

  謝靈璧胸口急喘,道:「些許舊事,還提它作甚?」

  謝紅塵說:「小時候我與您睡同一張床,您總是盤腿練功。後來我再稍大些,您便將我趕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進來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於是您從來不熄燈,也不關窗。」

  謝靈璧沒有說話,他捂著胸口,目光卻有些恍惚。

  「光陰無情。」他難得也嘆了一句。

  謝紅塵說:「我從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親生骨肉。所以無論他如何欺負,我都忍著讓著。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說,如果以後我再忍讓他,您就殺了他。否則以他之驕橫,早晚也是一死。」

  「從那以後,你便日漸嚴厲地約束著他。」謝靈璧笑著道,「這麼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謝紅塵握住他的手,許久之後,在他掌中畫下一串符咒。

  謝靈璧微微一怔,問:「你幹什麼?」

  謝紅塵張開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樣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鏡像。他伸手過去,與謝靈璧掌中符印相扣:「師父既修習靈魔鬼書,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奪舍。」

  謝靈璧微怔,這一刻,他眼中的嘲諷消失,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師父教養之恩,無以為報。但……師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視。如今,弟子以此軀殼,酬謝師恩。」他字字平靜,道:「自此之後,你我師徒情絕,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羅浮殿內殿之中,光與霧交錯。

  謝靈璧只覺元神顫動。他整個人像是無限大,又無限小,被符咒相吸著向謝紅塵的身體而去。

  臨末,他突然問:「謝紅塵,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可能是老夫的陰謀?」

  謝紅塵沒有說話。

  當然想過啊。

  多少年處心積慮,修習這樣的魔功,正好可以奪舍。

  不會很奇怪嗎?

  然而,他沒有回答。

  那一刻,許多舊事如倒刺,刮過回憶的肌膚,掀開皮肉,露出一片鮮血淋漓。

  「你這個人,真是傻啊。」謝靈璧整個元神被吸入謝紅塵的身體,他再說話,已經是謝紅塵的聲音。「真是傻啊。」

  他復又感嘆。

  我籌謀多年,尚有無數計策未出,你已然獻上自己的軀殼。

  顱內的劇痛消失了。

  謝靈璧盯著眼前的「自己」,原來,自己已經如此蒼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自己」的臉。而此時,對面的他也睜開了眼睛。

  那個白髮蒼蒼的「自己」站起身來,言行舉止已是全然不同。

  他也注視著對面的「謝靈璧」,許久道:「你要殺我嗎?」

  謝靈璧動了動這副年輕的軀體,雖然謝紅塵已有三百來歲,但這樣的年紀,在仙門正值壯年。

  年輕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間難尋。

  這樣的身軀都能輕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憐。

  謝靈璧盯著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紅塵,你真是讓我都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動了。」

  他好久不提這個詞,如今說出來,都覺得陌生。

  於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餘年的記憶太長,再冷血的人,也總有許多東西可以追憶回想。

  「老夫會保你性命。」他垂下頭,許久才又陰陰諷笑,「畢竟這恐怕是我一生……最後一次感動了。」

  次日,玉壺仙宗對外宣佈,老祖謝靈璧失蹤,下落不明。

  同時,宗門以懷疑其擅用重刑之器為由,將其逐出仙宗,並出高額懸賞,與仙門道友,一併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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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5:04 PM

第六十七章 逃命

  玉壺仙宗第一次,長老們和宗主發生了激烈爭執。

  仇彩令在內的二十名長老,異常強硬地要求「謝紅塵」取消追捕謝靈璧。

  這些長老們,雖然平時不理事。但他們是玉壺仙宗真正的神祖牌位。

  也是玉壺仙宗能夠號稱仙門第一宗的真正依仗。

  他們個個年歲久長,早已超脫凡俗。平時自然也不屑於爭權奪利。

  何況謝紅塵無論人品、修為,他們都十分滿意。這麼多年來,仙宗長老一直對謝紅塵十分愛護,甚至對其之器重,遠超謝靈璧。

  但這並不意味著,謝紅塵可以公審謝靈璧!

  謝靈璧畢竟是玉壺仙宗上一任的宗主。如果他修行無阻,再過個兩百來年,他也會榮升長老,逍遙度日。

  仇彩令等人可以不關心謝靈璧,甚至,他們可以不喜謝靈璧的行事作風。

  但是,誰也不可否認,謝靈璧身為老祖,多年積威,是玉壺仙宗的門面之一。

  如今「謝紅塵」想要追捕謝靈璧,不僅是以下犯上,更是置宗門顏面而不顧!

  長老們絕不允許。

  曳雲殿裡,「謝紅塵」端坐案前,哪怕是諸位長老到齊,也只是另設旁坐。

  他擺著宗主的姿態,其他長老眉頭緊皺,倒也沒有說什麼。

  仇彩令道:「謝宗主將事情鬧到如此地步,看來是連宗門臉面也不在乎了。」

  這話已經十分不悅,其他長老個個面沉似水。

  殿中氣氛頓時十分凝重。

  「謝紅塵」自然已經是如今的謝靈璧。

  他重獲新生,心中狂喜已極,對這些長老十分厭惡。

  謝靈璧任宗主時,其實不得長老們喜歡。他剛愎自用,長老們頗有微辭。

  只是宗門需要人打理,謝靈璧在當時弟子之中,也確實出挑。

  大家雖然不喜,卻也沒有反對。

  如今,眼見這些人個個挾威,似興師問罪而來。

  謝靈璧披著謝紅塵的殼,只能勉強應付。

  ——他必須追捕「謝靈璧」。他要讓「謝靈璧」披上一個罪徒之名,謝紅塵的話才無人相信。

  否則,現在謝紅塵披著他的軀殼,名份上還是他的師父。

  若是對方反悔,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話,如何是好?

  總還是要將對方釘於惡名之上,方才放心。

  可如此一來,勢必得罪這些長老。

  謝靈璧心中冷笑,面上卻也只得裝出謝紅塵平時的恭順,道:「諸位長老,玉壺仙宗乃名門正派,執仙門之牛耳。如今謝……家師所為,有辱宗門。本宗主也是不得已,只能大義滅親。還望各位諒解。」

  可是,仇彩令等人怎麼可能諒解?

  早在謝紅塵在進入羅浮殿之前,諸位長老就已經向他表明態度。

  如今「他」公然反悔、自作主張,簡直像一記耳光扇在諸長老臉上。

  果然,仇彩令話音剛落,另一名長老康雪桐就道:「看來,昨日仇長老的話是白說了。」

  她在一旁拱火,仇彩令的臉色自然更為難看。

  他不再同「謝紅塵」商量,直接道:「立刻撤除追捕,想辦法挽回宗門名譽。謝靈璧不能公審。」

  這全然已是命令的語氣。

  謝靈璧心頭火起,他任宗主時,已經受夠了這些長老。

  想不到如今好不容易換了謝紅塵的身軀,也要忍受這幫老東西的指手劃腳。

  他強壓著性子,道:「諸位長老,此事,我既身為宗主,便自有決斷。大家不必多言了。」

  這是公然反抗了!仇彩令等人驚怒不已。

  ——這不是謝紅塵一慣的行事作風。

  謝紅塵這個人,其實一向寬仁溫和。

  他打理宗門兢兢業業,也願意花些心思,取折衷之道。

  這也是仙門更擁戴他的原因。

  今日,他為何性情大變、一意孤行?

  仇彩令等人走出曳雲殿時,個個臉色鐵青。

  事到如今,已經不再是追捕謝靈璧,而是宗門掌權者與長老團之間的矛盾。

  曳雲殿,內殿暗室。

  謝靈璧的身體被鎖環所困,囚在牆邊。

  他盤腿而坐,背靠牆壁,散亂的白髮遮住了臉。

  「謝紅塵」推門進來,可這聲響也並未驚動他。他甚至沒有抬頭看。「謝紅塵」只好取出兩粒丹藥,放到他面前。

  「這身體傷勢沉重,恐怕不剩多少時日。丹藥雖不能治病,但至少也能續命。」他開口也是謝紅塵的聲音,但裡面卻住著謝靈璧的元神。

  靠牆而坐的人,儼然是他自己。

  謝靈璧覺得這個視角,真是十分奇怪。

  牆邊盤坐的人終於睜開眼睛,他此刻,應該是頭痛欲裂的。那滋味,謝靈璧再清楚不過了。

  但他面上神情卻十分平靜,看不出病痛交加的模樣。

  他開口時,謝靈璧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不由一陣恍惚。

  謝紅塵緩緩道:「我不知道師父為何修煉靈魔鬼書。但現如今,你已得到我的軀殼。希望師父摒棄雜念,克制私慾。」

  「閉嘴!」謝靈璧斥道,「摒棄雜念、克制私慾,然後變成你現如今的模樣?紅塵,你這個人,生性慈軟,縱有無雙根骨,也終難成大事!」

  說完,他轉身要出去。身後,謝紅塵輕嘆一聲,勸道:「師父重獲新生,應及早回頭。」

  謝靈璧哪裡把他的話聽在耳裡?

  「回頭?」他冷笑一聲,目帶憐憫,「你什麼都不知道。真是可憐。」

  他囚好謝紅塵,設過禁制,出了暗室。

  司天監。

  第一秋將黃壤裹得暖暖和和,本是要帶她走一趟青州府。然而,外面忽有人道:「監正,外面有人自稱是謝宗主首徒聶青藍,送來此物。」

  苗耘之也已經背好藥箱,本是想要同行,聞言道:「想是謝紅塵送了盤魂定骨針的消息過來。此針出自玉壺仙宗,他自是更瞭解些。」

  第一秋立刻接過那物,發現是一枚儲物法寶。

  他打開法寶,裡面果然是法卷、典籍。

  「勞煩前輩。」第一秋將這些交給苗耘之,冷不丁的,有兩張紙頁飄落。

  「此乃何物?」苗耘之撿起來,見這兩張紙頁,一頁繪著兩個符咒。但符咒極為古怪,並不常見。第二頁則是一紙劍招和心法。

  二者皆無註解。

  第一秋仔細看過,不甚明白,隨手拍在桌上:「有頭無尾,故弄玄虛。」

  苗耘之知道這二人不對付,道:「謝紅塵既然送過來,必有緣由,還是收好為上。」

  而就在此時,李祿匆匆趕來,道:「監正,玉壺仙宗傳來消息,說是謝靈璧失蹤了。」

  「失蹤?!」這次,不僅第一秋,連苗耘之都皺起了眉頭。

  黃壤更是心中一跳。一聽到這三個字,她連耳朵尖都要豎起來。

  李祿神色凝重,道:「更為奇怪的是,謝紅塵突然廣令仙門,追捕謝靈璧。還發出了巨額懸賞。」

  「確實奇怪。」第一秋目帶沉思,「不像他所為。」

  苗耘之也問:「他這般作為,玉壺仙宗那幫長老能同意?那波老怪物,個個視宗門顏面如性命。」

  「下官也想不通。」李祿道,「聽說,仇彩令等人紛紛出關,但其他消息,就再難探知了。」

  「那逃走的謝靈璧,又會去何處?他如今必是傷病交加,如何能躲過玉壺仙宗的重重追捕?」第一秋沉吟許久,仍不得解。

  而此時,玉壺仙宗。

  仇彩令命令謝紹沖,撤回對謝靈璧的追捕。

  謝紹沖叫苦不迭。長老團越過宗主直接下令,這是玉壺仙宗從未有過之事。

  可見二者之間矛盾已深。

  他不敢遵命,又不敢違逆,一時兩難。只得再次回稟「謝紅塵」。

  「謝紅塵」便約了仇彩令,前來羅浮殿密談。

  仇彩令進到殿中時,面色陰沉。若不是往日裡對謝紅塵的好感,他恐怕根本不會前來。

  ——長老團雖然不理宗門事務,但卻是整個宗門的最強戰力。

  這些避世不出的老前輩,若是發現自己的話已經不管用,難免是會想辦法讓它繼續管用的。

  如今長老團中已經有人提出——暫時架空宗主。

  但畢竟謝紅塵多年以來,頗得眾人欣賞。而下一輩弟子中,聶青藍尚不足以支撐門楣。

  是以,「謝紅塵」再次相邀,仇彩令還是來了。

  這一次,「謝紅塵」顯得謙卑許多。

  他起身道:「仇長老,出了這樣的事,本宗主也是愛妻心切,眼見她受難,一時激憤。並非有意違逆各位長老。還請見諒。」

  他出言道歉,又搬出「愛妻」。仇彩令臉色方才略微好看了些,道:「先前老夫便說過,黃壤即使真是謝靈璧所害,如今也成定局,無力回天。謝靈璧此人,若真有罪過,宗門之內私下查明,暗暗處置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弄得人盡皆知?」

  他語重心長,自是全心為宗門考慮:「你是他的親傳弟子,他是玉壺仙宗老祖。你二人鬧將起來,像什麼樣子?」

  「謝紅塵」含笑,為他倒了一杯茶,賠罪道:「仇長老說得是。此事是我莽撞了。」

  仇彩令伸手,想要接過他手中茶盞,一邊還說話:「你若能及時悔改,我便再同長老們商議。此事……」

  他話到這裡,突然「謝紅塵」指訣一掐,勢如奔雷,向他而來!

  仇彩令一愣神,只見一股黑霧騰起,砰地一聲,他猛然噴出一口血,才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

  「謝紅塵」偷襲了自己!

  他睜大眼睛,半天不敢置信!

  而眼前,「謝紅塵」一招得手,喋喋怪笑:「仇老怪,本座忍你多年了。」

  仇彩令迅速掏出一塊五色彩旗,他輕一搖旗,整個人已經消失在原地。

  「謝紅塵」一招擊空,仇彩令見他身形功法,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你不是謝紅塵!你是誰?!」

  他厲聲喝問,而面前的「謝紅塵」身上黑氣凝聚,纏繞他手上彩旗。

  仇彩令再度搖旗之時,黑霧驀然加重,「謝紅塵」猛然衝過來,一腳將他手中彩旗踹飛,再一腳將他攔腰踹倒。

  「當年本座任宗主,你就好指手劃腳。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你還不能修身養性。」「謝紅塵」眼中恨毒,一隻腳踩著他腰眼,緩緩加力,「既然你閒不下來,那就讓本座幫你靜一靜心!」

  他又是一掌劈下,仇彩令勉力抵擋,熟悉的招式,讓他終於確定了面前這個人是誰!

  「謝靈璧!」仇彩令悚然而驚,「你、你竟然……」

  即使是確定眼前人的身份,仇彩令依舊不敢相信:「你竟然奪舍宗主!」

  「宗主!哈哈哈哈。」謝靈璧緩緩走近他,謝紅塵原本清俊飄逸的面目,此刻猙獰如獠牙滴血的怪物,「他太蠢了,這樣的傻孩子,本座倒是很想多養幾個。」

  「你殺了他?」仇彩令血液都結了冰,「你方才所用,是什麼邪功?」

  謝靈璧伸出手,謝紅塵的手,原本修長潔淨,而此刻,手上全是糾結的青黑色筋絡。看上去十分駭人。

  「仇長老好奇嗎?」謝靈璧五指一張握,仇彩令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吸引,而自己的修為源源不絕地向謝靈璧流去。

  「那便容我向長老好生解釋!」謝靈璧語聲中盡是得色。

  「是……靈魔鬼書!」仇彩令緩緩吐出這四個字,卻又艱難道:「怎麼可能?即便是靈魔鬼書,又怎會有如此威力?」

  謝靈璧笑道:「奇怪嗎?原來長老們也有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你們無所不知呢。」

  他吸盡仇彩令最後一點修為,再次將他扔地上。

  「所有長老之中,本座最討厭你!」說著話,他從腰間抽出兩根金針。金針細長,上面刻繪了無數法陣符咒。仇彩令一見,整個人都變了臉色!

  「謝靈璧,你想幹什麼?!」仇彩令雙手撐地,急急後移。

  「幹什麼?」謝靈璧道:「當然是讓長老看一看,咱們宗門這重刑之器啊。」

  那一刻,仇彩令心中升騰起無邊的恐懼。

  他身為長老,自然瞭解這盤魂定骨針之歹毒。

  就在昨日,謝紅塵向他提起黃壤被無故施刑之事,仇彩令心中其實並無波動。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不可挽救的女子罷了。

  謝紅塵身為宗主,本就該以大局為重,豈可兒女情長?

  可臨到此刻,他看見這兩根金針,真是心中生寒。

  謝靈璧身上的邪功十分奇怪,看上去像靈魔鬼書,但是威力大得多。

  而他功力盡失,根本不可能反抗。他緩緩後退,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絕望。

  謝靈璧一針上來,仇彩令手中七彩光芒一閃,整個人又消失不見。

  他名為彩令,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令旗。這樣的老東西,想要打敗他容易,但想要殺他,卻很是麻煩。

  羅浮殿有法陣,他什麼法寶也逃不遠。

  謝靈璧冷哼一聲,四處搜索,忽然內殿的甬道裡傳來一聲輕響。

  他來到地道口,正要追進去,殿外謝紹沖道:「宗主,康雪桐長老過來了。」

  「康雪桐?」謝靈璧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請她進來。」

  上京,司天監。

  第一秋推著黃壤,帶著苗耘之正要前往青州,突然,福公公前來。

  苗耘之皺眉,道:「看來今日事多,不宜出門。」

  第一秋不理會他,只是上前,道:「福公公,怎麼,陛下有旨?」

  福公公盈盈帶笑,說:「誰說不是呢。陛下說待會兒有個客人到訪,監正就先不要出門了。」

  「客人?」第一秋皺眉。

  福公公又接著道:「對了,陛下還說,監正與諸位兄弟姐妹很久不見了。命老奴將他們送到司天監,與監正嘮嘮家常。順便,一起迎一迎貴客。」

  第一秋算是聽明白了,師問魚是說,會有強敵來犯?

  他轉頭看向苗耘之,道:「看來前輩說得對,今日事多,著實不宜出門。」

  黃壤聽著這歪七扭八的話,簡直是想要打瞌睡。

  福公公揮揮手,外面幾輛馬車駛入白虎司。

  看來,監正大人的兄弟姐妹們確實都來了。

  因為兄弟姐妹著實太多,第一秋根本就認不全。

  這些皇子皇女,個個身穿黑袍,許多人臉上還戴著黑色面紗。顯然還是有些畏光。

  苗耘之對這些人倒是十分感興趣,挨個查看。

  黃壤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皇子皇女。

  他們個個面色僵冷,有的人臉上長滿蛇鱗,而有的則是金色豎瞳。

  看來看去,黃壤就覺得,還是第一秋最為順眼。

  她打量眾人,眾人也打量她。

  其中有人道:「這便是八十六弟同食同寢的那個玩物嗎?」來人一把抬起黃壤的下巴,言語輕佻,「果是美貌。」

  黃壤視線上揚,看見了這個人的臉——可不正是第一秋的五哥嗎?

  她心中嘆氣——都死過一回了,你怎麼就沒半點長進?

  果然,五皇子趙宴之還想要伸手去摸黃壤的嘴,第一秋將黃壤的輪椅往後挪了挪,含笑道:「五哥對她還是這般感興趣。不如本座派人將她送到您府上,如何?」

  趙宴之對夢外的事毫無記憶,他自夢中復生,便只記得夢中百年之事。

  聞言,他冷笑:「幾日不見,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黃壤真是不想說話了。

  就在此時,鮑武匆匆趕來,道:「監正,謝紅塵突然御劍,向上京而來。」

  室內所有的聲音都就此停頓:「謝紅塵?」

  第一秋和苗耘之同聲道。

  有皇女道:「難道陛下所指之人,是謝紅塵?」

  「沒道理。」苗耘之皺眉——上次謝紅塵前來,方與第一秋交手。

  這才多久?

  何況就在方才,他還派弟子送來典籍,哪有這麼快翻臉的?

  第一秋同樣也作此想——謝紅塵就算是狗臉,也不至於這麼快再度殺回來。

  然而,謝紅塵卻當真是來勢洶洶。

  無論如何,他上門挑釁。

  司天監只能迎敵。

  第一秋將黃壤交給苗耘之,帶著諸皇子、皇女,以及司天監的戰力,來到司天監外。

  這裡是上京內城入口。

  果然,天邊一個黑影越來越近,轉瞬即在眼前。

  正是謝紅塵。

  他一身白衣,玉冠束髮。本是清正脫俗的一代劍仙,如今眸子裡都是張狂之氣。

  見到第一秋等人,他語帶輕蔑:「區區螻蟻,也能擋吾嗎?」

  第一秋皺眉,道:「謝宗主今日好狂的氣勢,好大的口氣。走火入魔了?」

  「謝紅塵」緩緩走近他,獰笑道:「師問魚就只會派你們前來送死嗎?」

  第一秋冷笑,也並不知道此人為何突然發瘋。他道:「謝宗主今日前來上京,所為何事?」

  而就在此時,內城之外,屋脊上,有人披髮跣足,一身浴血,捏碎傳送符而來。

  「他不是謝紅塵!」來人高喊,「爾等小心!」

  隨著他話音剛落,空中的謝紅塵抬手,輕飄飄一掌拍向第一秋。

  然而,監正大人素來便狗。他跟仇彩令等人不同,雖是說話,該有的警惕卻絕不會少。空中的「謝紅塵」這一掌看似無力,及至身前,卻乃暗勁。

  週遭草木未動,只有第一秋的護身法寶砰地一聲,當場破碎!他腳下石磚瞬間碎成粉末。

  ——這一掌,若是他毫無防備,足以將他當場擊殺。

  眾人看這一掌,似乎無甚威力。

  空中的「謝紅塵」也是一怔,似乎對結果頗為意外。

  只有監正大人目光垂地,注視著地上水晶般半透明的碎片。

  片刻後,他輕撣衣上灰塵,姿態輕鬆,轉頭對他五哥趙宴之道:「五哥先同他說上幾句,小弟交待一些瑣事,即刻就來。」

  趙宴之冷哼一聲,只得站到眾人之前,他揚聲問:「朝廷與玉壺仙宗一直以來和平共存。今日謝宗主來勢洶洶,且出手無情,原因何在?」

  當然了,他說什麼,監正大人並未細聽。

  他只是快步來到苗耘之面前,他取出一個香囊,遞給苗耘之,道:「煩請前輩帶著阿壤,離開上京。」

  苗耘之一愣,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這話的含義。

  他怒罵:「大敵當前,你這說的什麼屁話?」

  第一秋笑道:「吾雖有志,奈何力有窮盡。這香囊之中,乃吾多年煉製之私器,有用或無用,盡在此間。如今事出突然,便算是一點微末心意。乞請前輩,重我所托。」

  說完,他目光下移,伸手想要觸摸黃壤,卻終又收回。

  「去吧。」他輕彈指尖,隨後瀟灑轉身,用最狂妄的姿態,留下一句最慫的話:「本座再不濟,也還是能阻他一陣,以供前輩逃命的。」

  而人前,趙宴之揚聲道:「謝宗主難道不曾聽過,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縱是號稱第一劍仙,難道我朝廷就無人了不成?」

  「謝紅塵」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趙宴之一直不知道這眼神是何含義。

  直到「謝紅塵」心劍在手,向他斬出一劍。

  這一劍悄無聲息,而趙宴之只覺身上一涼,隨後他的頭和左肩倒地,其餘部分仍然站立。

  最後時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句話——第一秋我日死你個狗雜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5:14 PM

第六十八章 息音

  「謝紅塵」這一劍,令一眾皇子皇女全數沉默。

  就連鮑武都是一哆嗦。

  「這……這他媽是謝紅塵?」他小聲問。

  僅這一招,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師問魚苦心培育的虺蛇血體質,絕不是此人之敵。

  第一秋眉峰緊皺,他注視空中一改平素溫和知禮,變得狂張肆意的「謝紅塵」。

  「你是何人?」他不動聲色地問話,餘光卻掃向苗耘之。

  苗耘之果是推著黃壤,緩緩退出人群。

  他也是老人精,知道面前「謝紅塵」狀況不對。

  雖不知是何原因,卻也擔心是奔著黃壤而來。

  此時他退也退得隱蔽,並未引人注意。

  只是,苗耘之回首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只見這位司天監監正站在眾人之前,紫袍玉帶,身姿挺拔。並未有絲毫退縮。

  「師問魚這兒子倒是生得不錯。」他自顧自嘀咕了一句。推著黃壤就要從司天監後門離開。

  而此時,輪椅上的黃壤,流下一行眼淚。

  她看不見第一秋,甚至連一句叮囑都不能有。

  他們都說謝紅塵,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並不知道。

  黃壤依舊端坐在輪椅之上,身上還裹著第一秋為她縫製的披風。因著晨間準備出門,她雙腿上還搭著兔毛毯。

  那個人的溫度,一直縈繞在他身邊。

  可當他有難時,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禍事,是自己帶來的嗎?

  黃壤心中這般揣測,可是她又能如何?

  無能為力四個字,絞碎肝腸。

  苗耘之看見了她的眼淚,在漫天風雪之中,那清淚一串一串,劃破美人臉頰,閃亮剔透。

  「黃壤?」苗耘之心知對方很可能沖著黃壤而來,他也不能停留,只是道:「莫非你真能聽懂我等說話?莫難過!老夫既應他之請,自當終身踐諾。只要老夫還有一口氣,你就能像今日一般,好生活著。」

  他一邊說話,一邊帶著黃壤,拚命奔逃。

  苗耘之不是劍仙,但他見過無數劍仙。他知道以現如今「謝紅塵」的實力,這點距離,他甚至不能使用傳送法符。

  否則法術波動,一定會被察覺。

  而司天監外,「謝紅塵」冷笑:「螻蟻而已,也要擋車嗎?」

  監正大人心知此戰必然凶多吉少,但他瞅著這張臉,也著實來氣。

  他自儲物法寶裡掏出一雙黑色指套,不急不徐地戴好:「總要試試。」

  「謝紅塵」再不同他廢話,一劍破天。

  其他皇子皇女見狀,只能遠避。第一秋手上指套烏黑,似金屬,似布料。他雙手一合,竟然接住了這一劍。那指套的強光與劍風摩擦,火花四濺。

  第一秋的手冒出青煙,很快便傳出一股焦香。

  他眉峰緊皺——面前的「謝紅塵」功力提升太多。而這眼神,也凶悍威嚴,絕不是謝紅塵的眼神。

  啊,方才有人說,他不是謝紅塵。

  第一秋目光微抬,想要尋找方才說話之人。但繚繞劍光之中,哪裡還看得清?

  幸好,李祿早已經趕過去。

  那人趕來之時已經重傷,說完第一句話,就掉下了屋脊。

  李祿找了半天,終於在街邊的溝渠裡將他扒拉上來。

  「你是何人?」李祿餵了他一顆靈丹,急急問。但見此人一身是血,披頭散髮,實在不好辨認。

  「我、我……是……」那人緩過氣來,卻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三個字,「仇彩令。」

  「仇彩令?」李祿驚呆,但他知道時間寶貴,第一秋也不可能撐得住許久。他急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仇彩令掙扎著坐起來,道:「是謝靈璧……他奪舍宗主謝紅塵,暗自修煉靈魔鬼書,甚至吸取了幾位長老的功力!」

  李祿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他怒吼:「那要如何是好?你們玉壺仙宗的長老們是都死絕了嗎?!」

  仇彩令急喘,道:「我已通知剩下的長老,他們正在備戰,立刻就會趕來。」

  若在往常,仇彩令這樣的神仙人物,也不是李祿這等人能見得到的。但此刻,李祿簡直想把他扔回溝裡。

  「我們監正如何拖得住這魔頭?」李祿嗓子都破了音,「他來上京,到底要幹什麼?殺阿壤姑娘嗎?」

  他這猜測,倒是合理。

  畢竟兩次入夢,謝靈璧都在黃壤手上吃了大虧。他恨黃壤並不奇怪。

  而仇彩令也困惑,道:「不、不知。」

  李祿絕望:「那其他長老究竟何時才能趕到?」

  仇彩令沒有回答。

  其實,玉壺仙宗這些長老,已經多年不曾出手。

  如今突然出了一個謝靈璧,修為如此驚人,誰敢小視?

  於他們而言,一個不慎,已經不是身敗名裂,而是身死道消。大家自然要將法寶、符咒全部備齊。

  謝紹沖已經急瘋了。

  如今宗門中,老祖失蹤,宗主發瘋,長老們受傷的受傷,助戰的助戰。

  就剩他一人,不知所措。

  還是謝笠提議:「師伯,宗主襲擊了長老,又殺向上京。這著實不對。我們是不是搜索一下曳雲殿,看看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謝紹沖只得帶人搜查曳雲殿。

  然而這一查,他們還真有了重大發現——曳雲殿的暗室裡,囚著一個人。

  謝紹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祖?!」

  而暗室之中,被囚困的「老祖」容色十分平靜。他問:「師父他……殺向司天監了?」

  「師父?」謝紹沖打不開他的禁制,此時一臉茫然:「誰?不過宗主他確實向上京而去了。據九曲靈瞳傳回的消息,他正與司天監激烈交戰。」

  而他面前,「謝靈璧」深深嘆氣:「他還是這麼做了。」

  謝紹沖焦急道:「老祖,宗主他……修煉邪功啊!第一秋已然不敵,其他長老還未趕到。司天監恐怕不是他的對手。您可要想想辦法啊!」

  「第一秋……不敵?」「謝靈璧」臉上,慢慢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謝紹沖急道:「老祖,第一秋凡人出身,雖體質奇物,但豈是宗主之敵?」

  「謝靈璧」不敢置信,半晌才道:「可……吾被奪舍之時,曾在體內留下禁制。並將破解的劍勢細繪拆解,令青藍傳送給他。他難道不曾收到?」

  「奪舍?」謝紹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天,他大聲道:「青藍?聶青藍何在?」

  「師伯!」門外有弟子跑進來,正是氣喘籲籲的聶青藍。他焦急道:「師伯,我師父不知道怎麼了,正與司天監交戰。第一秋被他魔功所傷,已經……已經戰敗!只怕此時……已經身亡了。」

  謝紹沖震悚,暗室裡,「謝靈璧」怒喝:「吾曾命你轉交給苗前輩之物,你難道不曾轉達嗎?」

  聶青藍被這一聲厲喝吼得發暈,好半天道:「我、我……弟子送了啊。師父交待下來,弟子就送過去了……不對,此事不是師父交待的嗎?老祖您如何得知?」

  「這不可能……」披著謝靈璧軀殼的謝紅塵喃喃道,「他有破解之招,為何會戰敗身亡?」

  許久,謝紹沖問:「你……你是宗主師兄,是也不是?」

  謝紅塵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自言自語:「這不可能。究竟何處出錯?」

  謝紹沖沉默片刻,忽然說:「有沒有可能……是您留下的劍勢太過高深,監正他……雖有大才,然畢竟非劍道中人。他可能……」

  謝紅塵抬頭,與他對視,許久,二人同聲說出三個字:「看不懂……」

  「快,助我脫困!」謝紅塵怒道。

  謝紹沖與聶青藍、謝笠慌忙上前幫助。

  司天監前,第一秋接下謝靈璧第一劍,立刻知道不能硬扛。

  他雙手已焦,而謝靈璧的第二劍卻未能取他性命——司天監的三尊超甲級對戰傀儡齊齊上前,三尊成陣,竟然硬生生接住了謝靈璧一劍。

  「真是麻煩。」謝靈璧無心與第一秋對戰,他遙望皇宮,而就在宮中,一座高塔若隱若現。

  塔尖之上,一人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長髮灰白,迎風而立。

  謝靈璧冷笑一聲,驀地收了心劍。隨後,他微一蓄力,周身頓時騰起黑霧。黑霧之中,鬼哭淒厲。無數骷髏在黑霧中騰挪變化,不時露出尖利的獠牙。

  這可不像是正道功法。

  第一秋單是面對這怨氣,便不由後退了幾步。

  不知道苗耘之可有帶她出城。

  他突然這般想。

  「師問魚!給你兒子收屍!」謝靈璧的聲音隱在黑霧裡,高高低低,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隨著他話音落地,黑霧團團,直擊第一秋!

  第一秋閉上眼睛,身上所有可用於防禦的法寶,都在瞬間開啟。盡管三尊超甲級對戰傀儡擋在他面前,但被黑霧侵襲,瞬間化灰。

  他站在一片飛灰之後,時間似乎變得無限緩慢。

  半生回憶,迷離重疊。他生來酷愛鑄器,一生心血,大多傾注於此。

  世間浮華萬千,並不曾入他之眼。唯有那一抹亮色,一眼凝睇,一世惦念。

  ——臨別之際,竟然也沒同她說一句話。

  可惜今生太弱,不能護她。

  靈魔鬼書的氣勁腐蝕三尊對戰傀儡,擊中了他。第一秋護體法寶盡數破碎,他被擊飛出數丈之遙,血噴出來,已呈黑色。

  虺蛇毒在謝靈璧這樣的修為面前,顯然是不值一提的。

  面前,謝靈璧的笑聲彷彿也摻了血,字字瘆人。

  皇宮一角,孤塔之上,師問魚長衣當風,沉默注視。

  謝靈璧已經連偽裝,都不屑於。他再次抬手,本要結束第一秋的性命,然而此時,一絲術法波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著氣息望去,只見遠處內城門口,一人推著一架輪椅,正要使用傳送法符。

  謝靈璧凝目一望,輪椅之上,坐著一個女人。

  「賤婢!」他踏風而行,自空中擊出一掌!

  就是這兩個字,已經足以讓黃壤認出他——謝靈璧!

  他佔用了謝紅塵的軀體,而且陡然之間,修為暴漲!

  無數黑霧挾裹著湧動的骷髏,直撲黃壤!

  苗耘之瞬間護身法寶全開,但謝靈璧這一擊,挾怒而來。他本身又全無修為!

  黃壤眼睜睜地看那骷髏撲直眼前,那一瞬間,她心中並無恐懼。

  死對她而言,並不可怕。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恩賜。

  任何死法都是。

  她甚至沒有閉眼,平靜地注視這邪異的功法。

  那骷髏黑霧帶著尖嘯,裡面似乎湧動著無數人的痛苦呼號。

  黃壤心中寧靜如水。

  可就在黑霧將要撲向她的那一刻,一片黑影驀地擋在了她身前。

  黃壤一怔,擋在身前的黑影輕輕顫動,黃壤過了很久方才看清——那不是什麼黑影。那是第一秋!他一身浴血,被黑霧包裹。

  而黑霧中無數的骷髏,向他露出了尖牙。

  啊——

  黃壤聽見自己心中瘋狂地哀嚎,可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只有眼睜睜地看第一秋被這些邪物獰笑著,啃得鮮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聲又一聲慘痛呼喊,可是沒有人能夠聽見。

  那個人擋在她身前,一手抵著內城城門,血沿著五指滴落,他一聲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過神來,他狂呼一聲,瘋了似地推起黃壤,衝出內城。

  骷髏極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內裡鮮紅的內臟。

  血濕透紫袍,和著碎肉滴落成灘,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內城城門處,如今早已無人值守。

  苗耘之推著黃壤一路疾行。只要出了內城,他就能用傳送法符,至少先將黃壤帶到一個安全的所在。

  黃壤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可她聽不到第一秋的動靜。

  不,我不走。

  ……我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頂點,周圍一切緩緩凝固,似乎連風都變慢。

  聲音模糊,萬千慘叫、詛咒、哭泣,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腦內融為一體。不遠之處,師問魚仍然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謝靈璧以為黃壤已死。

  他向皇宮走出幾步,也驟然意識到什麼。他回過頭,然而連這個動作,也變得緩慢無比。

  遠處的內城之下,一個血人擋住了城門。黃壤的輪椅就在他身後。

  這賤人,她還活著!

  謝靈璧想要舉劍,然而不過是這瞬間,周圍突然變暗,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劍。

  黃壤腦海劇痛,但這痛卻令她狂喜。

  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羅浮殿密室裡,突然有無數鬼泣與她呼應。

  天邊烏雲翻騰,頃刻間,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第一秋!」黃壤猛地睜開眼睛,眼淚已經漫過了臉。她跳起來,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

  她藏在一個草堆裡,似乎正在午睡。

  黃壤很快反應過來——這就是……第三夢嗎?

  第一秋他怎麼樣了?

  她低下頭,發現一支透明的茶針掉落在地。這一次,她似乎是強行入夢,也不曾見到那座奇怪的九層塔,和那個身著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黃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鎮。

  ——她這一生,生在仙茶鎮,嫁入玉壺仙宗,被害後,又到了司天監。乃至最後的白骨崖。總共也就這麼幾個地方。

  而此時,她摸摸自己的臉——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這一年的第一秋,還未出生。

  黃壤撿起地上透明的茶針,她注視著草堆,再一次重獲新生並沒有給她帶來狂喜。

  她回到了一個,還沒有他的時間。

  這真是,想想便令人難過。

  第一秋,這一夢,我便為你而來。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黃壤將茶針插在髮間,走出草堆。

  外面的農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間有佃戶正在農作。

  黃壤走過田坎,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過去,那個正在查看種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黃均。

  此時的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然而眉眼間已經滿是倦怠。她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

  啊,她當然沒有。

  黃壤收起笑容,卻忍不住拉著她的手,輕聲喊:「姐姐。」

  她連聲音都放低了許多,黃均臉上並沒有笑容,她從腰間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黃壤,道:「邊上吃去。」

  黃壤接過那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包蜜餞。

  她慢慢退到田邊,黃均繼續去查看那些良種。黃壤忽然想起來,其實黃均一直就不愛笑。

  黃壤從小由她一手帶大,黃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親。

  但她對黃壤,也並沒有多麼寵愛。

  她不會笑,也不溫柔。

  大多時候,她總是沉默的。

  黃壤吃了一顆蜜餞,那東西並不甜,反而有一種模糊的苦意。

  我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親……她是不是還活著?黃壤突然這麼想。

  她其實半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記憶中的人,總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麼可看的?

  心中這麼想,然當黃壤回過神來,她已經沿著田坎,一路回到了黃家。

  此時的黃家,尚沒有多年後的氣派。

  也不過是土牆灰瓦,更像個鄉紳之家。

  黃壤沿著記憶的輪廓走進去,突然頭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頭髮。

  「臭丫頭!你姐姐呢?」身後一個聲音居高臨下,滿是不屑。

  黃壤痛叫一聲,只覺得頭皮都要被撕裂。她回過頭,便看見了一張臉——大哥黃增的臉。

  見黃壤不說話,黃增一腳踹過來。黃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後才覺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餞撒了一地。

  黃壤發現自己好久沒有挨過打了。

  她捂著肚子,問:「你找我姐姐幹嘛?」

  「今天反了你!」黃增一把將她拽起來,迎面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黃壤臉被扇得偏到一邊,黃增冷笑:「賤種,早晚也會跟你姐姐一樣丟人現眼,還不如打死!」

  他抬手還要再扇黃壤幾記耳光,旁邊有個女人說:「增兒!你在幹什麼,也不怕髒了手!」

  黃增這才丟開黃壤,他跑到那個女人身邊,說:「娘,昨天這臭丫頭又跟爹爹告狀,害得我被爹爹罵。」

  那女兒於是尖著嗓子道:「忍了吧。誰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兩個女兒。大的那個,老爺已經愛得不行。眼看這小的也快長成了,到那個時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貼心呀?只怕要不了多久,咱們娘倆兒也要看人家眼色過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裡的女人譏嘲不已。

  黃壤從地上爬起來,從始至終,母親的小院裡並沒有人出來。

  黃壤慢慢走進這小院,光陰多無情啊,記憶年年被腐蝕。後來的她,連這個小院的樣子也想不起來。

  庭院沒有人認真打理,於是也沒有什麼花草珍木。

  這在以育種為生的黃家,屬實讓人吃驚。

  方才的叫罵之聲,並沒有引出院子裡的人。

  她仍留在後院,精心地熬著藥。

  是求子的藥。

  據她找來的神醫說,只要按方抓藥、及時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於是這藥她天天都熬。

  到了後來,黃壤每每聞到這苦藥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黃壤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後院。

  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衣裙,長髮高高綰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只是痴痴地盯著爐上的湯藥。

  湯藥煮沸了,於是她很小心地將藥罐端下來。

  「娘親……」黃壤還是叫出了聲。

  而藥爐前的那個人,並沒有回頭。

  黃壤於是在她身後,站了很久很久。

  臉上仍火辣辣地痛,黃壤伸手在鼻子下面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鮮紅。剛才黃增幾巴掌,扇得她鼻血橫流。

  而她竟然並未發覺。

  黃壤伸出手,想要觸碰面前的女人。

  可終究是沒有。

  不要再熬藥了。那些沒有用。

  她想這麼對她說。

  可這句話也像那些藥一樣,除了苦,還有什麼用呢?

  她轉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陰,兜兜轉轉,又堆積在了心口。

  耳邊突然有人說話,黃壤凝神去聽。

  「好妹妹,只要你應了哥哥這一回,哥哥發誓,再也不會打你。」黃增的聲音,隔牆傳來。

  黃壤微怔,她爬上院牆,悄悄偷看。

  只見牆那邊,黃增拉著黃均,正低聲說話。

  「大哥這次輸了這麼多錢,若是父親知道,定是饒不了我。但他們說了,只要你能陪他們一晚,就一個晚上。這事兒就這麼算了。」他厚顏無恥地說著這些話。

  而黃均只是搖頭,沉默著一言不發。

  黃增不耐煩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殘花敗柳,還有什麼好磨蹭的!你要敢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說出去,看你怎麼作人!」

  見黃均仍不肯點頭,黃增又勸道:「好妹妹,只要你答應我這一回,以後我不僅不打你,還會保護你。還有黃壤!我拿你們二人當親妹妹看!」

  黃壤趴在牆頭,靜靜地聽他說話。

  她離開這個家太久了,久到已經對其中的污糟骯髒不太習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9:37 PM

第六十九章 依靠

  黃壤趴在牆上,聽清了黃增與人約定的地點。

  他似乎也擔心人多眼雜,特地挑了個三里坡的竹屋。

  黃均一直不說話,黃增道:「好妹妹,大哥就當你答應了。你幫了哥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長子,以後這黃家,早晚是我當家作主。大哥絕不會虧待你們。」

  說完,他長長鬆了一口氣,似乎是解決了一件大事。

  黃壤一直等到他離開,這才跳下院牆。

  她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這一年,她八歲。

  八歲之前的黃壤,尚且衝動熱血。

  她討厭黃增,討厭黃墅,甚至討厭息音,討厭黃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連黃均,她也不太黏著。

  再加上黃均性情寡淡,於是姐妹二人也並沒有那麼親近。

  可是,黃均是整個黃家,唯一照顧她的人。

  她對黃壤毫無溫情,只是默默把錢省下來給她買衣裳、小食。她偶爾也教黃壤習字,可惜她自己也沒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黃壤總以為,自己也不喜歡這個姐姐。

  可是在後來,光陰滾滾碾過了仙茶鎮,碾過玉壺仙宗,碾過她半生歲月。

  黃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這麼一粒明珠。

  黃壤的性情,是從八歲開始改變的。

  八歲之前,她是長著角的牛犢子。見誰都敢頂一頭。八歲之後,她是溫順的小綿羊,遇見誰都端莊溫良。

  黃壤拍乾淨雙手,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裙,又把頭髮也好好挽了個小揪揪。

  臨走時,還偷偷撲了點息音的香粉。

  從小院出來,她又看見剛才摔在地上的蜜餞果子。

  ——很好,還可以再用。黃壤把這些蜜餞果子撿起來,重新用紙袋裝好。

  等到傍晚時分,黃增生怕事情敗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黃均已經猶豫著要不要出門。

  黃壤一臉天真地跑進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黃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樓豔妓,因著懷了黃增,這才被抬進黃家。據說當時,息音跟黃墅成親不久。

  息音哭過鬧過,而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盡出,息音處處碰壁。

  等到生下長子,她更是不把息音放在眼裡。

  息音論手段,又玩不過她。

  論風情,更是望塵莫及。

  她尚未能把這春秀趕出門去,已經被黃墅厭棄。

  只可惜,這春秀也沒能得寵多久。後來黃墅很快又得了其他美人,哪還看得上她這般出身?

  連帶著黃增也受盡冷落。

  此時,春秀看見黃壤,不由十分厭惡:「你來作甚?」

  黃壤哼了一聲,說:「我娘說,以後你這個院子給我住。我先進來看看。」

  春秀怒道:「呸。你這小賤蹄子!平日就是吃打不夠!來人,還不把她趕出去!」

  黃壤梗著脖子,說:「等大哥被人打死了,你也會被趕出黃家。這院子,我怎麼就住不得?」

  她「童言無忌」,春秀心中卻是一凜,她問:「增兒?他怎麼了?」

  黃壤哼了一聲,卻不肯再說了。

  春秀上前就將她拎起來:「你大哥怎麼了?」

  黃壤看似受了驚嚇,不由說:「他……他欠了許多賭債,那些人將他帶到了南邊三里坡的竹屋裡。說是要打死他吶!」

  春秀一聽這事兒,哪敢耽擱?

  她有心想要找人幫忙,但聽說黃增欠了賭債,又怕驚動黃墅。

  「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她不敢耽擱,忙收拾了一些金銀細軟,悄悄出了黃家。

  一直等到她離開,黃壤這才去尋黃墅。

  那時候,黃墅正在和他新買的婢子調笑。

  那婢子穿得妖冶,頭髮半披半綰,顯得很不良家。

  黃壤卻當作沒看見,她抱著紙袋,笑靨如花:「爹爹!」

  她張著雙臂跑進來,黃墅見到她,先是皺了皺眉頭。

  黃墅不喜歡黃壤,因著他和黃均那檔子事,總還是太過下作。

  但今日的黃壤乾乾淨淨,陽光一樣柔柔暖暖的一團。他便也帶了一分和氣,問:「什麼事?」

  黃壤舉著紙包,說:「女兒得了一包蜜餞果子,特地來給爹爹的。」

  黃墅哪會在乎什麼蜜餞果子,但黃壤遞了一顆過來。他還是任由她塞進嘴裡。

  那蜜餞著實普通——黃均哪買得起昂貴的小食?

  黃墅吃了一顆,便道:「好了,爹爹吃過了,你下去吧。」

  黃壤小心翼翼地把手裡幾顆遞給他,一臉天真,說:「這幾顆是乾淨的,爹爹留著吃吧。」

  「乾淨?」黃墅掃了一眼她手中的紙袋,問:「袋子裡的不乾淨了?」

  黃壤嘟著嘴,說:「出來的時候遇到大哥,被他弄撒了。」

  黃墅唔了一聲,他對發生了什麼事並不感興趣。

  ——其實單看黃壤臉上的青紫,他也大抵也猜出來。

  但是終歸是兒女打鬧的一些小事,他哪有心思過問?

  還是眼前美婢,更可人疼。

  黃壤又塞了一顆蜜餞到他嘴裡,說:「今天晚上秀姨不在,爹爹去我娘那兒好不好?我娘天天念著爹爹呢。」

  黃墅一聽,頓時忍不住厭煩。連帶著便覺得眼前的女兒也礙眼起來。

  他說:「我有空自會過去。你……」問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你怎麼知道秀姨不在?她去了哪兒?」

  也無怪他疑心,春秀本就是青樓女子。這眼看天就擦黑了,她不在家,能去哪裡?

  黃壤又餵了他一顆蜜餞果子,一臉天真,道:「聽說去了三里坡的竹屋。爹爹就關心秀姨,都不關心娘親!」

  「三里坡,竹屋?」黃墅擰眉,「她去那裡做什麼?」

  黃壤說:「不知道,爹爹再吃一個!」

  黃墅哪還有心思吃什麼蜜餞果子?

  他立刻起身,叫了兩個家丁,道:「隨我出門!」

  黃壤哄得他出門,這才跑到院子裡。此時,黃均已經收拾停當,黃壤扯住她的衣角,哪肯放她出門?

  「姐姐今天教我讀書!」她找來一根樹枝,拉著黃均在院子裡的一塊沙地上,開始寫字。

  不過半個時辰,外院就鬧將起來。

  那春秀果然是去了三里坡的竹屋。而那裡等著的乃是幾個色中餓鬼。一見了她,幾個人哪管她是不是黃均?

  黃墅去的時候,便看見了這不堪入目的一幕。

  春秀哭得死去活來,此時也顧不得兒子,只能說是替黃增還賭債。

  而黃增此刻還在外面躲著,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春秀就從黃家失蹤了。

  有人說她是被黃墅發賣了,有人說是被黃墅生生打死了。

  這事兒傳得玄乎,但黃增也被黃墅狠狠打了一頓。他這個長子,算是徹底失勢。從此在黃家便似家奴一般,人人可欺。

  當時,黃壤在息音的院子裡,手握一截書枝。記憶之中,她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說謊。

  她甜言蜜語、虛情假義地討好著黃墅,其他人於是紛紛編造謠言,稱她跟她姐姐也是一路貨色。息音常常毒打她,黃壤卻並沒有黃均那麼逆來順受。

  她待息音也越來越冷漠。

  她經常和息音對罵,豎起全身的毒刺,對抗羞辱她。她討好著村長、族長,學會欺凌其他兄弟姐妹。她悄無聲息地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家裡,黃壤不能招惹。

  於是罵人揭短、傷口撒鹽,哪管別人的悲傷苦痛?

  及至後來,黃壤會有點明白,為什麼黃增母子會如此惡毒。

  ——大抵因為在這個黃家,人人自私冷漠,卻並沒有誰稱心如意過。

  她在沙地上,橫平豎直地寫一個字。

  一個「秋」字。

  第一秋,那些尖刀劃出的創口,太過醜陋。這一夢,我不要這麼過了。

  院外,黃均腳步匆匆地回來,剛走到院門口,正好遇到黃墅從一房小妾的院子裡出來。

  一見到他,黃均整個背脊都僵直了。

  黃墅走到黃均面前,抬手理了理她的碎髮,黃均不由身體後傾,下意識躲避。

  「這是從田間回來?」黃墅故作慈愛地問。

  而院外,無數人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黃均只得嗯了一聲,黃墅目光上下打量她,說:「這個家裡,就你最乖。」

  黃均低垂著頭,始終沒有看他。黃墅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於是口氣和藹地道:「粗活就交給下人去做,不要累著。去吧。」

  黃均這才緊走幾步,躲進院子裡。

  而外面,等到黃墅走遠,其他小妾便不陰不陽地罵起來。含沙射影和指桑罵槐這些事兒,她們修為可高深了。

  黃均自然不敢還嘴,她只能裝作無事,經過黃壤面前時,見沙土上已經寫了滿滿一排「秋」。她說:「這個字,你昨天不是寫過了?」

  黃壤仍是執拗地又寫了一個,道:「我就喜歡這個字。」

  黃均也不在意,她頓了一頓,突然問:「黃增母親的事……是你做的?」

  「姐姐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黃壤埋頭繼續寫字,心裡卻在想別的事。

  ——這一生,要怎麼過?

  她不想再執掌什麼黃家了,那樣的話,黃均至少還要等她長大。

  時間太久了。

  人在度日如年的時候,時間是鏽鈍的刀。

  這仙茶鎮黃家爛成這個樣子,不待也罷。

  她腦子裡轉著念頭,而黃均道:「昨日裡你讓我不要出門,你怎麼知道春秀……會去三里坡的竹屋?阿壤,你……」

  她才剛問出這句話,突然有人罵道:「你這只會勾引人的娼婦!」

  黃均臉色一白,頓時止住了剩下的話。

  息音從外面進來,她扔掉手裡的「求子神藥」,衝上來抓住黃均就是一記耳光:「大庭光眾之下就做出那下賤樣子,也不害臊!你是生怕那些小賤人瞎,看不見嗎?」

  黃均捂著臉,知道息音又犯病了。

  息音穿一身淺灰色布裙,這幾年她求神拜佛地想要個兒子。於是穿著也樸素。

  此時她臉頰消瘦,眼窩深陷,加之神情癲狂怨毒,整個人便很是可怖。

  黃壤牽起黃均,想要出門躲避。

  不料息音一把抓住黃均的頭髮,她隨手操起抵窗的叉竿,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黃均是小小土妖,所修功法其實就是吸食靈力,維持人形,再護養土地。

  本身並沒有什麼戰力。

  這木棍揍在身上,雖不致命,卻也痛極。

  而黃壤,可是修了一百多年武道。

  她不耐至極,一把搶過息音手裡的叉竿,借力將她推倒在地,怒道:「夠了!」

  息音猛地坐倒在地,髮髻鬆散,衣裙髒污。她眼中怒火更甚。

  「你……你這個賤種!早晚也跟你姐姐一樣……」她喃喃罵,忽而衝進屋子裡。

  黃壤拉著黃均就要跑,黃均說:「阿壤,你不該這樣罵她,她這幾年精神更差了……」

  黃均話音未落,息音驀地衝出來,她手中寒光一閃,直奔黃均面門而來。黃均下意識伸手一擋,臂上傳來劇痛。她這才意識到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尖刀。

  「我劃花你倆的臉,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三道四了!」息音喃喃道,狀似瘋狂。而黃壤臂間,皮肉翻捲,露出白骨,片刻之後,血流如注。

  黃壤有一種舊事輪回之感。

  她衝上去,毫不留情地用叉竿打落了息音手裡的刀。玉壺仙宗的劍道,對付息音實在是太簡單。息音顯然是痛了,她縮回手,呼呼直喘。

  黃壤盯著她的眼睛,冷笑著道:「我們下賤?息音,當初你身在閨閣,卻跟黃墅未婚先孕,最後被息家掃地出門,只能下嫁黃家。到底是誰下賤?」

  息音如受當頭一棒,踉蹌後退。

  黃壤字字嘲諷,道:「你自甘墮落也就罷了,偏生要生我們出來受苦!你那求子的湯藥喝再多,也不會有兒子!誰會願意從你肚子裡爬出來,認你這樣一個窩囊無能的女人為母?」

  她握住黃均的手,一步一步向院外走,還不忘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偏偏還想要端著你曾經千金小姐的清高和派頭。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罵完之後,她扯著黃均,一路逃出了小院。

  姐妹二人一直來到一處農田。

  黃壤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一處,正是當年她培育神仙草的地方。

  息音死後的遺沙,就撒在這裡。

  黃壤倒在地裡,仰面望天。

  黃均說:「你這樣罵她,回頭她肯定饒不了你。」

  黃壤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黃均於是在她身邊坐下來,今天的天空一片晴朗,幾朵白雲飄飄浮浮,隨意變換著形狀。

  「你的傷怎麼樣了?」黃壤問。

  黃均按住傷口,扯出一塊布止血。她經常受傷,早就習慣了。

  所以此時,她在擔心別的事:「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消氣。」

  可她不會消氣了。黃壤翻個身,將頭埋在半枯橫的淺草裡。

  夢外的這一年,她們一直在這裡坐到天黑。

  等回到小院時,息音已經死了。

  她用那把尖刀,剖出了自己的心臟。

  滿地是血,死狀慘烈無比。

  後來的很多很多年,黃壤都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心情。

  或許驚恐?

  或許快意?

  她很少回想這段往事,息音連同那個小院一起,被回憶的雨水模糊了樣子。

  她趴了許久,忽地坐起來,雙手抱頭。

  黃均被她嚇了一跳,問:「是不是餓了?」

  黃壤不說話,黃均的血滴在田土裡,很快被土地吮吸。

  這個女人,就是該死,不值得半分同情。

  黃壤冷冷地想。

  可當傍晚時分,天邊燒起一層金色的晚霞時,她突然站起身來,向著小院飛奔而去。

  心裡一個聲音,輕輕地喊了一句:「母親。」

  她踏風而行,頃刻間就來到了小院。

  院中,息音手裡的刀,已經刺破了胸口。黃壤拾了個小石子,輕輕一彈。息音腕間一麻,頓個人頓時失力。

  她抬起頭,看見跳進院牆的黃壤,突然怒吼:「你還回來幹什麼?」她抓住黃壤,抬手似乎想要再扇她一個耳光。但手抬起來,許久之後,她驀地把黃壤抱在懷裡,哭著喊:「你還回來幹什麼?」

  她的血沾濕了黃壤的衣裳,溫溫熱熱的一片。

  「你能活下去嗎?」黃壤輕輕撫摸她乾枯的長髮,這個女人抱著她,哭得像淒厲的怨鬼。

  無法回答她的問話。

  黃壤只得輕聲說:「活下去,好嗎?」

  黃均趕回小院,只見黃壤與息音相擁,息音跪倒地在,整個人都埋入她懷中。而黃壤小小的下巴擱在她頭頂,神情之間,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悲憫。

  當天晚上,黃壤就出發了。

  她離開仙茶鎮,向如意劍宗而去。

  她身無分文,但好在有上一場夢的武道傍身。趕路不在話下。

  如意劍宗,黃壤並未去過。

  但是這仙門第二的宗門,要找到也很容易。

  黃壤一路風塵僕僕,星夜兼程,一連過了半個月,終於趕到了這個地方。

  入目所見,便是一柄巨劍。巨劍沖天而立,盡顯銳氣。

  黃壤找到守門弟子,道:「我是何夫人屈曼英的侄女,請代為通傳。」

  那弟子見她一身塵土,十分狼狽,頓時懷疑:「我們掌門夫人的侄女?可有憑證嗎?」

  黃壤說:「我是息壤一族息音之女,請師兄代為通稟。姨母她定會見我。」

  那弟子眉峰緊皺,猶豫著不敢入內。

  黃壤把眼一瞪,道:「莫要以貌取人!」說著話,她一把抽出那弟子腰中劍,當即就舞了一套劍法。劍法自然出自玉壺仙宗,名叫靈山游。

  那弟子見狀,嚇了一跳,果是不敢再小看她,忙入內通傳。

  黃壤等在門口,心中忐忑。

  不知道屈曼英會不會真的出來相見。

  而不一會兒,如意劍宗大門開啟,一個女子身穿練功服,腰間還繫著一條鮮豔的紅綢。

  「那孩子在何處?」她一邊問,一邊四下張望。

  「何……何夫人……」黃壤再見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再稱姨母,只恐屈曼英誤會她攀親沾光。

  畢竟,這關係也太遠了。

  「哎呀,你真是息音的女兒?」屈曼英仔細打量她,半晌說:「是有幾分像。你……怎麼搞成這樣?」她一把抱起黃壤,摸摸她臉上青青紫紫的傷——正是黃增打的。

  「你身上的血,天啊,阿音發生了什麼事?」屈曼英連聲問。

  黃壤緊貼在她懷抱裡,她第一次嘗試著向並不熟識的人求助。她將臉貼在屈曼英胸口,好半天,說:「我娘親要殺了我姐姐,求姨母救救我姐姐吧。」

  她年紀小,聲音也帶著稚氣。

  屈曼英抱著她道:「好,你不要害怕,慢慢說給姨母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她正問話,不遠處,一人走過來——正是何惜金。

  何惜金身材頎長,容貌俊偉,儀表堂堂。

  他指了指黃壤,問:「她、她、她……是、是、是誰?」

  屈曼英說:「說是息音妹妹的女兒,只是不知為何會一身是血地跑到如意劍宗。只怕黃家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想過去看看。」

  何惜金道:「好好好,我、我、我一、一同、同前、去。」

  「也好。」屈曼英點點頭,「來人,備車。」

  她吩咐下人,隨後又問黃壤:「乖孩子,娘親為什麼要殺姐姐?」

  黃壤猶豫著道:「因為爹爹去姐姐房裡睡覺,娘親就拿刀,砍姐姐。」她做了一個揮砍的姿勢,說:「姐姐都被砍傷了。」

  她這一句話,屈曼英大吃一驚,何惜金更是臉色驟變,聲音上揚:「什、什什麼?!」

  黃壤似乎被嚇了一跳,她窩進屈曼英懷裡,不說話了。

  「別嚇到孩子。」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道:「惜金,這事兒只怕我們大張其鼓地過去也不好處置。最好先暗中前去黃家查證。若那黃墅當真如此人面獸心,絕不能讓他繼續作惡。」

  何惜金面上浮現出一股狠厲,道:「若、若、若此、事當當真,我、我、我剝剝剝了他、他、他他的皮!」

  這本是極霸氣的一句狠話,奈何何掌門說了個稀碎。

  黃壤想笑,但她又忍住了。

  她依偎在屈曼英懷裡,像是找到了依靠。

  「依靠」這兩個字浮現在腦海時,黃壤亦不由愣住。

  像她這樣的人,哪還會在意什麼依靠?

  可是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她依在屈曼英懷裡,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只是夢裡又見到第一秋一手撐著城門,被黑霧所化的骷髏啃咬。他胸腔之中,臟器清晰可見。

  「第一秋。」黃壤低聲囈語。

  屈曼英側耳去聽,卻終是不懂。

  「這孩子,肯定嚇壞了。」她喃喃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09:56 PM

第七十章 盜匪

  仙茶鎮。

  黃壤已經失蹤半個月了。黃家當然也找過,但黃墅不上心,家奴自然也只是隨便找人問問。

  黃墅子女多,少一個黃壤,就跟少了一個貓兒狗兒,有什麼區別?

  於是幾天下來,黃家不僅沒人關心,反而生出許多流言。

  黃墅後院的女人們開始嚼舌根,有人說黃壤跟她母親一樣,小小年紀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

  流言越傳越真,黃墅覺得丟人,便喝令家中不許再提黃壤。

  息音目光更加呆滯,黃均倒是四下打聽,將黃壤常去的地方都跑了個遍。

  但她又能走出多遠呢?

  這一天夜裡,一輛馬車悄悄進入仙茶鎮。

  黃家的夜晚也同往日一樣,家奴們忙完了一天的活計,縮在角落裡賭錢喝酒。家裡的公子們早就不知道偷溜去了哪裡。

  黃墅的姬妾們依舊是爭風吃醋。

  屈曼英抱著黃壤,悄悄從牆頭飄進院裡。

  何惜金像一個安靜而高大的影子,無聲地緊隨其後。

  黃壤縮在屈曼英懷裡,卻暗自打量這夫妻二人。

  屈曼英從來沒有想過,這事與自己其實毫無關係。

  她只是知道了這件事,隨後便執意前來查明真相。

  而何惜金更是不覺得自己堂堂如意劍宗的掌門,前來仙茶鎮管黃墅的家事有失身份。

  「乖,你母親的院子在何處?」屈曼英小聲問黃壤。

  黃壤自然乖乖指路,屈曼英於是一路抱著她,潛行到息音的住處。

  以這夫妻二人的修為,區區一個黃家,自然沒人能發現他們。

  小院裡,息音難得的沒有熬藥。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有些呆傻。

  此時,黃均提著一個食盒從外面走進來。

  她低著頭,打開食盒,取出裡面的飯菜,擺在桌上。

  可息音看也沒看,她手臂一掃,將飯菜掃落在地。碟子摔碎,菜湯四濺。

  「你還回來幹什麼?」她聲音沙嗓,透出一股歇斯底里之後的無力,「連一個小孩都找不到,你怎麼還有臉回來?!」

  她怒罵黃均,黃均卻仍是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散落的湯湯水水。

  屈曼英抱著黃壤的手不由用力,何惜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衝動。

  夫妻二人都沒有說話。

  及至夜色略深,黃均已經將院子裡打掃乾淨。

  息音仍然不睡,呆呆地坐在院子裡。

  她目光空茫地注視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黃均於是也不說話,她默默地站在屋簷下,陪著息音一起沉默。

  院子裡只有簷下掛著一盞燈籠,散發出微弱昏暗的光。

  這樣的光線,舔不開黑暗。這小小的一方院落,沉悶得壓抑。

  黃壤依偎在屈曼英懷裡,側耳聽著她的心跳。

  這樣的夜晚,屈曼英單是暗中查看,都覺得不能呼吸。

  可其實,黃壤自出生以來,每一個日夜都是如此。

  她是伴隨著息音的失望而生的。

  不被期待,更不被祝福。

  甚至……還被人厭惡。

  在很小的時候,黃壤甚至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好,母親才會過得這麼艱難。

  可她到底腦生反骨,這想法沒持續多久,就變成了叛逆不服。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於是其他院子裡紛紛有人向外探頭。

  這整個黃家,在這一刻像是死屍復活,雖然沒有靈魂,卻有了響動。

  黃墅搖搖晃晃地進了後宅。

  這後宅有他十幾房妻妾,尚不提那些未收房的美婢姬人。

  他腳步停在息音的院子門口,不一會兒就往院子裡來。

  黃均單是聽見他的腳步聲,就開始發抖。

  息音臉色也變了,而黃墅進到院子裡,一眼看見呆坐的息音,他頓時道:「這大晚上,你坐在這裡做甚?也不知道點盞燈!真是晦氣!」

  息音盯著他看,好半天才說:「阿壤跑丟了,還沒有找到。」

  「那個野丫頭,定是跑出去玩了!」黃墅噴著酒氣,道:「她玩夠了自然也就回來了。說起來,這還不是怪你?!你身為人母,平時就這麼教女兒?」

  息音不說話,黃墅似乎想起什麼,道:「沒規沒矩的。真是有什麼母親,就會養出什麼女兒!」

  「你說什麼?」息音眼睛血紅,她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向黃墅:「黃墅!你說什麼?!」

  可黃墅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他一臉不屑,道:「我說什麼,你聽不明白?當初你跟我在一起,你們息家人是什麼嘴臉,你忘得倒是快!當初你爹是如何羞辱我來著?說我黃墅天生卑賤,連看一眼你們息家的門牆都不配。結果呢,我還當他這女兒是什麼高貴清正的大家閨秀。」

  「你……你……」息音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她多日沒有闔眼,如今瞳孔中全是血絲,披頭散髮,猙獰可怕。

  「看看你這鬼樣子。」黃墅嘀咕了一句,「當初我真是瞎了眼。」

  說著話,他走到黃均面前,黃均對他的恐懼讓他有一種病態的興奮。

  他隔著衣袖去摸黃家的胳膊,道:「還是你可人疼。只是這風重露寒,怎麼穿得這樣單薄?」

  黃均後退兩步,黃墅說:「改日爹爹命人給你添幾件新衣,好不好?」

  他喝得醉醺醺,酒氣噴出來,黃均面色煞白。

  屈曼英隱在院子角落裡的牆頭,氣得渾身哆嗦。

  她的手把黃壤的胳膊握得死緊,黃壤覺得痛,但她並沒有動。這樣的痛,於她而言,太過輕微。夢外幼年的記憶,全部被喚醒。

  她像是被浸泡在這黏稠噁心的黑暗裡,掙扎著成長,用盡一切力量,想要脫困而去。

  「你這個不要臉的公狗!」身後,息音突然衝上來,她手裡握了一根髮釵,用力捅過去,想要插穿黃墅的咽喉。

  可黃墅雖然修為低微,比起她卻終究要好上一些。

  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腕,用力一擰,只聽咯吧一聲脆響,息音一聲慘叫。她的手腕已經被擰斷。

  「賤人!」黃墅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又往她身上重重踢了幾腳。

  屈曼英剛想要跳出去,何惜金擋住她,對她輕輕搖頭。

  而黃墅將息音打倒在地,黃均再也忍不住,上前攔住他:「不要再打了!」

  她聲音也很微弱,像是阻攔,又像是哀求。

  黃墅這才住了手,他怒罵:「要不是看在均兒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打死了你!」說完,他似乎想到什麼,復又冷笑,「還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千金小姐?老子若是打死你,便是拋灑在家門口,也不會有人問上一聲。」

  他說這話時,十分得意。

  屈曼英眼中盡是淚水。

  息家是高門望族,息音更是息老太爺的親生女兒。當年那也是千嬌萬寵著長大的。

  屈曼英這樣的出身,叫她一聲妹妹,其實也是高攀的。

  可誰能想到,她如今竟然過著這樣的日子。

  屈曼英低下頭,不忍再看倒在塵土裡的女人。

  黃壤只覺得額頭一涼,她抬手一摸,才發現那是眼淚。

  是屈曼英的眼淚。

  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為她流淚。

  黃壤安靜地想。

  黃壤沒有見過息音最光鮮的時候。

  她出生之時,息音已經是這樣。有時瘋癲,有時異常沉默。她對滿院的女人一臉怨毒,對黃壤姐妹更是動匝打罵。

  哪有什麼「息家嫡女」的風采?

  自然,黃壤也便沒有多少感慨。

  她心中的溫度,在一生蹉跎中消耗殆盡。

  而此刻,她抬起頭,用小手去擦屈曼英的淚水。

  屈曼英微怔,頃刻之間,她握住了黃壤的手。

  而黃墅「教訓」過息音,他牽起黃均的手,說:「均兒乖,跟爹爹去你房間,陪爹爹說會子話。」

  他多年淫威,黃均早已敢怒不敢言,黃墅也更加有恃無恐。

  他半牽半拖著黃均,向偏房走去。

  屈曼英將黃壤遞給何惜金,示意他留下看孩子。

  何惜金搖搖頭,示意自己下去,讓她陪黃壤留在這裡。

  屈曼英嫌棄何惜金處事不俐落,小聲道:「這畜生就是該死,不要你去!」

  何惜金仍是搖頭,他這次本就是暗中前來,自然未著如意劍宗的服飾。

  這些年何掌門四處游歷,早有了隱藏身份的竅門。

  他自儲物法寶裡翻出一身行頭,往身上一穿,再用一塊紅布巾矇住臉——他就成了一個盜匪。

  何掌門手持一把金環大刀,自院頭跳下。

  息音正捂臉痛哭,突然見他跳下來,不由愣住。

  何惜金也不說話,他一刀背拍暈息音,隨即衝進偏房。

  房裡,黃墅正借著酒勁,對黃均動手動腳。

  一見何惜金這身打扮,他頓時連酒氣都驚散了大半:「你是什麼人?」

  何惜金二話不說,拖著他出來。

  黃墅一邊掙扎,一邊道:「你、你這賊子,竟敢到這裡撒野,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仙茶鎮!我黃家也是有名的育種師。你不要命了?」

  何惜金嘴上不利索,乾脆懶得理他。

  他一刀背敲在黃墅背上,黃墅多年養尊處優,哪吃過這種苦頭?

  頓時驚聲痛叫。

  家人們被驚動,紛紛起身查看。

  何惜金將黃墅拖到院裡,一直等所有家人都到齊。何掌門一身盜匪打扮,面蒙紅巾、肩扛九環金刀。

  他丟出一個袋子,道:「錢!!」

  因為嘴上不俐落,只得說這一個字。

  黃家人自然領會得,但這時大家面面相覷,哪有人動?

  何掌門一見,正合心意!

  他手中金刀往黃墅大腿一剁!

  黃墅大腿上白骨頓現,血噴了一地。黃墅一愣,然後殺豬似地慘叫起來:「給他錢,給他錢!」

  黃家人慌了,這才拿了何惜金拋出的袋子,裝了些金銀細軟。

  何惜金當然不滿意,他一身殺氣,索性一刀割開黃墅的褲子!

  黃墅只覺腰下一涼,他血都凍住了,連忙喊:「都給他,都給他!」

  可這些個黃家人,個個嗜財如命。

  黃墅平時將公賬上的錢都攏在自己囊中,而他這些姬妾、兒女,誰肯為了他而自掏腰包?

  這時候,大家不盼著他死就不錯了。

  故而大家都有些拖拖拉拉。

  可何掌門不在乎——他鬧這了齣,難道是求財嗎?

  他一把提起黃墅,借著燈光讓黃家人看清他如今狼狽不堪的樣子。

  黃家人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悍匪,一聲不敢吭。

  有那膽大的家丁,想從身後偷襲何惜金。

  但何惜金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他反手一刀,將那家丁劈出丈餘遠。

  那家丁被震暈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其他人一見,誰還上前?

  反正黃墅這東西,平時也不施恩於人。關鍵時刻,誰會為他賣命?

  眾人一味只是圍觀,黃墅也知道不好。

  他連聲道:「大爺饒命!大爺,我黃家有的是金銀,您只要放了我,我定會全部孝敬您……」他苦苦哀求,而何惜金的回應,是一刀砍向他雙腿之間。

  何掌門出刀準確無比,當場剜去了他的孽根。

  那噁心之物飛出老遠,血肉模糊地落在黃家人面前。黃墅一聲慘叫梗在喉間,雙眼一翻白,昏了過去。

  何惜金將他丟在地上,任由他屎尿齊流。

  裝著金銀細軟的小袋子原是個儲物法寶,何惜金上前撿起來,看見黃墅一灘爛泥的模樣,他又踢了一腳,這才踏上院牆,很快離開。

  屈曼英在何惜金出刀之時,就捂上了黃壤的眼睛。

  此時她抱著黃壤追著何惜金而去,黃壤耳朵裡,還灌著黃墅殺豬似的叫聲。

  黃壤見過許多陰謀詭計,哪怕是謝紅塵處置黃墅之時,也沒有這般痛快淋漓。

  她被屈曼英抱著,許久才追上何惜金。

  「砍得好。」屈曼英誇獎自家夫君,「要是我下去,我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嗯了一聲,眯起眼睛。屈曼英說:「接下來如何是好,莫非就這麼便宜了他?」

  何惜金說:「他、他、他會、會、會向、仙仙門、求求助。」

  屈曼英眼睛一亮,說:「所以咱們可以上門,幫他追捕『盜匪』?」

  何惜金點點頭,道:「正正正是!然後後後,接、接接……」

  屈曼英拍著大腿叫絕:「他當眾被閹,人盡皆知,我們就可以找藉口名正言順地接走息音和阿壤姐妹!」

  黃壤第一次覺得,何掌門也可以是個五行缺德的人物。

  果然,次日,黃家闖入一盜匪之事,就在仙茶鎮傳揚開來。

  這盜匪實在窮凶極惡,不僅劫財,而且將黃家家主黃墅當場……閹割。其手段之凶殘,簡直令人髮指。

  仙茶鎮大驚,因為這盜匪高來高去,乃是出生仙門。而朝廷彼時全然無法管束,鎮長只好報給玉壺仙宗。「恰巧」,此時何掌門也在附近。

  於是如意劍宗何掌門也便一同前來,「捉拿盜匪,伸張正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11:13 PM

第七十一章 烤梨

  仙茶鎮,黃家。

  鎮長、各家族長以及族老們都去了。

  因著這些年各大仙宗御下嚴格,仙門行盜傷人之事很少。

  可是黃家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一時之間,真是人心惶惶。

  黃墅還躺在床上,他腰下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那傷他的賊人對他這樣的小土妖顯然是瞭若指掌。從此以後,無論他再如何修煉,這殘缺的一塊肉也是休想補上了。

  鎮長和族長們圍在床邊,看著他奄奄一息,卻又萬般痛苦的模樣,又是驚慌又是不安。

  「仙長們什麼時候到啊……」終於有人嘆了口氣。

  好在不多時,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門,何掌門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門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內。

  如今二人已經換了服飾,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雙衽繡羽毛紋。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嚴肅。而屈曼英懷裡抱著黃壤,她長髮高高地紮了個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輕袍,腰間繫了一根紅綢,顯得極乾脆俐落。

  「何掌門,何夫人!」見到他夫妻二人,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拜見。

  何惜金嗯了一聲,屈曼英則是帶著黃壤走到床邊。

  她從四面八方欣賞著黃墅生不如死的模樣,然後一臉同情地道:「仙茶鎮本乃一方淨土,竟然發生此事,著實讓人震驚。」

  鎮長們見她說話,不由鬆了一口氣,紛紛應是。

  ——大家平時遇到事兒,都不大喜歡通知如意劍宗。

  實在是因為同何掌門說話太過費勁兒。

  而何掌門也只是附和了一聲:「必、必必必須嚴、嚴懲!」

  榻上,黃墅想要翻個身,但牽扯到傷口,不由又是一聲哀鳴。

  何掌門夫婦二人輪流觀賞,面無表情。

  黃壤簡直能聽到這二人心裡的偷笑。

  正在此時,終於有人發現屈曼英懷裡的她:「這位姑娘……」

  起初他們還以為屈曼英抱著自己小兒子,可黃壤畢竟生活在仙茶鎮,當然也是有人認得的。

  「這不是黃墅的十姑娘嗎?」有人道。

  屈曼英這才將黃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牽著黃壤的手,說:「正是。這孩子走丟了,路上遇到我們夫妻二人。我詢問方知她是我息音妹妹之女,這才將她送回。」

  「息音?」她這麼說,終於有人記起來——息音曾經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兒!於是鎮長立刻問:「黃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黃夫人昨兒個病了,今天還起不來床。」

  「定是昨夜匪人闖入,受了驚嚇。」有人道。

  屈曼英說:「息音妹妹竟是身體不好嗎?那我過去看看。」

  她這麼說,當然沒人敢反對。

  屈曼英牽著黃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裡,息音並未臥床,她仍然坐在小院裡,呆呆地望著四周的一切。

  黃均站在她身邊,說:「昨晚,爹被闖入的盜匪所傷。母親不過去看看?」

  息音聞言也無甚反應,她雙眼盯著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丟了。是因為我這個母親很壞,所以她不回來了,是不是?」

  黃均沒有說話,於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她從小就這樣……從小就這樣。」

  隔著一堵土牆,黃壤聽見這幾句呢喃。

  回憶一層一層被揭開,著實是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卻無端地惹得人紅了眼眶。

  屈曼英噙著淚,她站在小院門口,好半天才哽咽著喊:「息音妹妹。」

  院中,息音抬起頭,她一眼看見的卻是屈曼英身邊的黃壤。

  「阿壤!」她衝過來,一把抱住黃壤。但不過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轉為憤怒,「你跑哪兒去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到處野!」

  說著話,她抬手就要給黃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黃壤護到自己身後。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

  息音這才仔細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皺,在記憶裡搜索半天,忽然想起來:「你……」

  屈曼英嘆氣,輕聲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還記得嗎?」

  息音聽了這話,卻如見惡鬼。她緩緩後退,隨後突然摀住臉:「你來幹什麼?你走!你走!」

  屈曼英沒有想過,故人相見,她竟會是這般反應。

  她一時無措,黃壤卻是意料之中。

  ——不過是不甘認輸罷了。

  就像夢外百年,她嫁入玉壺仙宗,明明已知寒溫,已明對錯,卻還是咬緊牙關,露出一副光鮮典雅之狀。

  說到底,死死硬撐,不願被人看了笑話去。

  於是,用盡一切去暖一個根本不可能被溫暖的人。所有的雞零狗碎、苦悶煎熬都留給了自己。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角,仰頭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麼姿態最能惹人憐愛。於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全是懵懂無辜的純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黃壤這一套,一輩子也就謝紅塵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說:「阿壤去找姐姐玩。晚點收拾好東西,你姨父就會來接我們。」

  黃壤於是跑到黃均身邊,黃均神情憔悴不堪,這些日子黃壤丟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時真的見了黃壤,她也並沒有特別激動。

  她只是抽回被黃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餓不餓?」

  黃壤心中發酸,卻不由笑出聲來。

  若在從前,她會覺得黃均冷淡。

  可多年以後的她,歷盡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黃均的手,說:「餓。我要吃韭菜炒雞蛋,還要吃烤梨。」

  「哦。」黃均於是去升爐子,準備給她做飯。

  屈曼英看著沉默寡言的黃均,心都要裂開。她說:「黃墅的事,妹妹應該都聽說了。如今此事人盡皆知,妹妹若是要走,黃墅也是不好為難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說:「去哪兒?我現在還能去哪兒?難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嗎?」

  可那個息家,她就算拼著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門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搖搖頭,眼淚如珠,一串一串地墜落。

  屈曼英上前幾步,握住息音的手,勸道:「你可以先隨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罷。總之先離開這黃家,以後總有的是辦法!」

  「隨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麼,說:「對啊,你嫁到如意劍宗了。」

  她一把甩開屈曼英,道:「所以連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她怒瞪屈曼英,道:「你們一個二個,是不是都在背後嘲笑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們都很高興吧?」

  她一字一字,語若瘋癲。

  黃壤忙跑過來,她護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發狂,抓扯毆打屈曼英。

  ——說到底,這又關屈曼英什麼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遠跑來幫忙,已經是仁義無雙。而息音的話,卻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氣走了,恐怕再不會有這般熱心腸的人相助。

  「母親,你不要責怪姨母!是我……」黃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釋。

  可息音聞言,卻更加面目猙獰:「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白眼狼!是嫌黃家門戶低,你就想攀如意劍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麼姨母,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竟叫得這般親熱!」

  她說著話,又要來打黃壤。

  那一刻,黃壤真是氣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個多麼不寬和的人。

  屈曼音卻攔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靜些!」

  息音怒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教訓自家女兒,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對黃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會兒再回來。」

  黃壤搖搖頭,說:「我等姐姐做飯,姐姐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給姨母、姨父帶過去。」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癲狂樣,還是怕她挨打,猶豫著道:「可是……」

  黃壤說:「姨母去吧,姐姐做飯很快的。」

  屈曼音只得深深嘆氣,道:「好孩子。」

  她縱然擔心,但強留在這裡也不過刺激息音,只得先行離開。

  等她一走,黃壤立刻原形畢露——她從小到大,向來挨打還手、挨罵還嘴。

  她立刻對息音道:「母親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麼熱鬧給人看?誰不知道你嫁了個窩囊無恥的丈夫,過得渾渾噩噩、狼狽不堪?」

  息音被她罵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這個臭丫頭,我撕了你的嘴!」她衝過來,又追打黃壤。

  黃壤自是不可能讓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黃壤這才跑到黃均身邊。

  黃均給她做了個韭菜炒雞蛋,又烤了幾個梨。

  黃壤這才扯著她,說:「我們給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黃均生性木訥,並不是個會討巧賣乖的人。

  黃壤只得扯著她:「快走!」

  最終黃均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出來。姐妹二人一人拿了兩個烤梨,身後還傳來息音的叫罵之聲。

  前廳已經聚滿了人,黃壤個頭小,她舉著兩個烤梨,悶頭就往人群裡鑽。

  黃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後。

  黃壤一路來到屈曼英身邊,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低頭看見她,忙道:「好孩子,有傷著沒有?」她雙手在黃壤頭、臉四肢都摸了個遍。黃壤把烤梨遞給她:「姐姐做的,姨母嘗一嘗,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過來,她抬眼去找黃均,發現她遠遠地站在門口。人群將她遮了大半。

  她沒有黃壤活潑好動,總是安靜少言。她生得很漂亮,鼻子小而挺,眼睛狹長,睫毛很捲。只是她不打理自己,衣裙樸素,款式也古板。

  放到人堆裡,便極容易被人忽視。

  屈曼英向她走過去,心裡全是溫軟。

  這個世界上,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

  於是那些不會哭的,就只能默默地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做著最多的事,受最大的委屈,最後被所有人忽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2 11:29 PM

第七十二章 離開

  屈曼英來到黃均身邊,她一手拿著黃均做的烤梨,一邊摸摸黃均的頭。

  「不要害怕。」她輕聲說,「姨母既然來了,就不會放著你們不管。」

  黃均聽到這樣的話,也並沒有表現出感激涕零,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黃壤舉著烤梨,又準備去哄何惜金。

  鎮長等人正圍著何惜金,央他一定要為大家作主,抓住這惡徒。

  黃壤也不能硬擠進去,她舉著烤梨等在一邊。

  忽然,周圍陡然一靜。

  一襲白衣輕柔似雪,入院而來。整個土牆灰瓦的農宅似乎都因他而明亮。

  「是謝首座。」其他人紛紛讓開一道條,「謝首座,咱們可把您給盼來了。」

  黃壤轉過頭,就看見隱隱清光之中,那個人步履如風,向此而來。

  謝紅塵。

  此時的他,尚沒有繼任宗主之位。

  但看眾人對他的尊敬,想必對他將來的身份也已是心知肚明。

  黃壤再度見他,心中已經連感慨也無。

  她回過身,跑到屈曼英身邊。謝紅塵的目光沒有向她看,畢竟才八歲的小孩子,他又怎會留心?

  「謝仙師,您看這傷口。」鎮長忙將謝紅塵讓到何惜金身邊。

  論輩份,謝紅塵比何惜金低。論身份,何惜金是如意劍宗掌門,而他是玉壺仙宗宗主首徒。諸人雖然尊稱一聲首座,但畢竟身份還是差了半步。

  好在謝紅塵也不計較這個。他向何惜金施禮:「何掌門。」

  「好……好好。」何惜金簡單道。

  當然,也沒人會因為言辭簡短而同他計較。

  二人互相見過禮,謝紅塵便走到黃墅的床邊。

  何掌門立刻熱情地邀請謝紅塵一齊參觀,他道:「請請請謝、謝、謝首、首、首座驗、驗、驗看、傷、傷勢。」

  黃墅本就癱臥在床,聞言頓時瞪大眼睛。

  而旁邊的鎮長、族長們在何惜金、謝紅塵面前,那還不爭著表現?

  他們想要向人家求助,難道還要讓人家仙門掌門、仙師,親手來扒黃墅這骯髒的褲子嗎?

  自然早有人上前,一把將黃墅的褲子扒下來。

  黃墅再如何苦痛掙扎,終於這傷口也暴露於人前。

  周圍多的是看熱鬧的人,大家低聲議論,何掌門目光嚴肅,謝首座神情凝重。

  「此盜匪精通劍道。」他下斷語。何掌門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謝紅塵只得由其他僕從帶領,查看黃家周圍是否有盜匪留下的痕跡。

  但何惜金和屈曼英這樣的人物,若說是闖玉壺仙宗,那就罷了,法陣厲害,少不得要露出點真本事。而這區區一個黃家,他們來去自如,哪裡會留下什麼可供追查的線索?

  是以,謝紅塵在一旁查看,屈曼英卻來到丈夫身邊,說:「息音的事,可別忘了。」

  何惜金點點頭,等到謝紅塵查看完畢,他方道:「如、如如何?」

  謝紅塵搖搖頭,沉吟不語。

  何惜金這才道:「盜、盜盜匪匪並、並並未留、留、留下什、什麼、麼線、線索……」

  大家一聽他說話,登時渾身難受,只能望向謝紅塵求救。

  謝紅塵十分知禮,不著痕跡地補充道:「正是,以眼下情況,盜匪不明,只能日後暗暗查訪了。」

  何惜金點頭,幾位鎮長、族老怕他再開口,忙問謝紅塵:「可是謝首座,此盜匪傷人劫財,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呀。」

  謝紅塵當然明白這些人的顧慮,他道:「玉壺仙宗會在仙茶鎮設立一處洞世之目,以保衛仙茶鎮不被惡徒所擾。」

  他這麼一說,大家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若是設在仙茶鎮,想來那惡賊也不敢再來了。

  黃壤一邊吃著烤梨,一邊聽他們說話。

  夢外的仙茶鎮,也設了一處洞世之目。至於因何而設,她早忘了。

  沒想到入了夢,竟然是因黃家這檔子事。

  眼前的謝紅塵,在人群裡依舊熠熠生輝。

  可黃壤只看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袖,說:「姨母,姐姐的針線活也好。以後讓她給您繡荷包。」

  「好。」屈曼英帶著這兩姐妹,早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她二人帶出黃家去。

  而黃墅則是躺在床上,他昨晚當著所有人被惡徒閹割。

  今日又讓所有人圍觀了傷處,心中之痛苦,難以言表。

  眼下,竟聽說凶手也查不出來。

  他只好嗚嗚有聲,何惜金側耳聽了一陣,說:「黃、黃、黃家家、家主,是、是是擔擔心,家家家眷?」

  屈曼英一聽,連忙上前,道:「黃家主發生了這樣的事,實在令人痛心。我息音妹妹身體也不好。方才我去看了,簡直是病得起不來床。」

  她掃視諸人,道:「黃家發生了這樣的事,又有兩個病人,著實慌亂。說起來,我與息音妹妹也是手帕交。不如我便將她接回去養養病。也好為家主分擔分擔。」

  她這話出口,何惜金立刻補了一句:「息、息息家和、和和屈家,確、確實舊、舊舊交。」

  諸人一聽何掌門這句後話,其實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息音乃是高門大戶的嫡出女兒,只因嫁給黃墅,這才與家裡斷了來往。

  如果莫不是息家得了音訊,特意托請屈曼英前來接人的?

  這是很有可能的。

  畢竟黃墅這傷處,如今人盡皆知。

  難道息家女兒還要陪著他守活寡不成?

  若真是息家人授意,那人家可謂是名正言順。

  黃墅就算有一百個嘴,也說不出一個理字。

  「不……不。你們……你們這是仗勢欺人……」黃墅躺在床上,因為劇痛他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活脫脫地像極了何掌門。

  何掌門偏生還湊過去勸:「家、家家主此此此言差差差矣。我我我家家夫夫夫人……與與與黃夫人姐、姐姐妹情情深。」

  黃墅被他勸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屈曼英心裡偷樂,嘴上卻還是道:「家主當務之急,還是養好身體才是。息音妹妹那邊,您就莫要操心了。」

  黃墅掙扎著想要坐起來,然而何惜金下手毫不留情,劍法又精準。他的傷可比看起來嚴重多了。

  他掙扎了幾次,又倒落下去。於是傷口又淌水一般流出血來。

  「家主何必激動呢?」鎮長和其他族長、族老到了此時,都已經知道——人,屈曼英只怕是接定了。

  這事兒,因著可能是息家人授意,旁人真不好說什麼。

  鎮長走到屈曼英身邊,只能當她是息音的娘家人,說幾句體面話:「當初阿音嫁到我們這裡,乃是整個仙茶鎮的大喜事。我們也與有榮焉。如今黃夫人重病,去您府上小住些日子養養病,確實是好事。」

  屈曼英聽著這些話,心裡雖難受,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她說:「我替息音妹妹謝過鎮長了。」

  黃墅聞聽此言,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得呼呼急喘,氣得一個字說不出來。

  黃壤躲在一邊,剛吃完烤梨,冷不丁一個帕子湊上來,將她的嘴和手都擦了個乾乾淨淨。

  屈曼英左手牽起她,右手牽起黃均,說:「走,我們去接你們母親。」

  謝紅塵目光回轉,這才看見小小的黃壤。

  他目光在黃壤身上微微停留,黃壤卻沒有看他,跟著屈曼英跑遠了。

  小院裡,息音長髮披散,身穿灰色衣裙。她像是這院中的雜草,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病氣。

  屈曼英交待黃均去收拾東西,黃壤主動幫忙。

  黃均仍有些猶豫,她整理衣裙,半晌才對黃壤說了一句:「我不想走。」

  「什麼?」黃壤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裡?」

  黃均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到了別人家,也是寄人籬下。」

  黃壤聽懂了她的意思,道:「他們不同的。你要相信我。」

  她身子矮小,黃均和她說話都要低頭,這真是很難讓人信服。所以,黃均自然也半信半疑。

  黃壤拉著她的手,說:「那你想我繼續挨打不?我又打不過黃增。」黃均搖搖頭,黃壤於是道:「那我們就走。」

  黃均沒再說話,黃壤對她,就耐心得多。

  此時的她,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在親生父母膝下尚且如此,當然害怕離開之後會有更壞的遭遇。

  「姨母和姨父是好人,姐姐,不是所有人都和他們一樣的。」她小聲說。

  黃均聽完,也沒再反駁,只埋頭收拾行李。

  院外,屈曼英對息音道:「我方才已經向鎮長他們提過,如今黃墅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又病著。便隨我回家,小住些時日,好不好?」

  「隨你回家?」息音像隻炸了毛的貓,怒道:「我為什麼要隨你回家?我知道了,你是自己嫁了個好夫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顯擺給我看,是不是?」

  又來了。

  黃壤暗自嘆氣。

  屈曼英極盡耐心,道:「息音,你怎麼能這麼想呢?當初金沙湖畔,我初見妹妹。當時妹妹華車美婢,明眸善睞,像是把星星簪在了髮間。」

  息音愣住,屈曼英說:「你還記得嗎?當年我貪玩摘花,被人推擠,踏到了污泥。是妹妹讓我上了你的車駕,找出你的鞋子讓我換上。」

  她說起往事,眼睛裡都是溫暖的光:「我這樣的人,生來大大咧咧。若是妹妹不提醒,都不知道自己鞋子髒了呢。當時我上到妹妹的車駕,只見連車壁都嵌了明珠。驚得我真像個土包子。」

  她邊說邊笑,緩緩握住了息音的手:「阿音,我沒有想過嘲笑你。你看,你只是踏進了淤泥,髒污了鞋襪。去我車裡換一換,可好?」

  息音所有的癲狂,都在剎那間平息了。

  她凝視著面前的屈曼英,痴痴地不說話。屈曼英說:「我為你換身衣衫,再綰個髮。咱們這就走。」

  不多時,門外何掌門準備好馬車。

  屈曼英便扶著息音出來。息音換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裙,頭上戴著一支素淨的玉釵。她瘦得脫了相,骨立形銷,自然看不出當年之美。

  陽光高照,她被屈曼英攙扶著,緩緩踏上了馬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3 09:20 AM

第七十三章 滿月

  息音被扶上馬車,何惜金站在車下,同謝紅塵道別。

  謝紅塵看著馬車裡的母女三人,若有所思。他心中疑心,但面上也不顯露。

  ——息家是什麼作風,仙茶鎮眾人不知,但謝紅塵卻是再清楚不過。

  息老爺子是不會接回息音的,甚至也絕不會托請任何人幫助息音。

  屈曼英也就罷了,何惜金的話裡,卻隱約透出這麼個意思。

  他向所有人暗示,是息家拜託他前來處理此事。他在說謊,為何?

  以何惜金之嫉惡如仇,這盜匪就算是沒有眉目,他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地離開。

  謝紅塵心中起疑,回到玉壺仙宗,就開始查看洞世之目。

  從如意劍宗到仙茶鎮,幾個洞世之目的畫面拼拼湊湊。

  雖然別的看不到,卻能清晰知道,小小的黃壤去到如意劍宗。隨後何掌門夫婦便乘馬車,帶著她趕往仙茶鎮。

  那馬車自然並非一般馬車,按這種馬車的速度計算,他們應該早就到了仙茶鎮。

  中間一夜時間,何掌門他們去了何處?

  查到這裡,謝紅塵已經很是懷疑。

  但何惜金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他總不至於為了一點錢財加害黃墅。

  那麼問題是不是出在黃墅身上?

  他犯下了令何惜金震怒的重罪,卻不好公之於眾?

  謝紅塵不意外,這樣的事,他已然見過了太多。

  他命人嚴查黃墅,竟真的翻出了此人幹下了許多污糟事。

  謝紅塵皺著眉頭,一頁一頁地翻看。

  兩日後,玉壺仙宗在仙茶鎮鎮中心設立了一枚洞世之目,又以懸案為由,將盜匪傷人一事就此擱置。

  如意劍宗。

  馬車平穩地停下,何惜金先行下車。

  屈曼英扶著息音,也隨之下來。黃壤剛探出個小腦袋,何惜金就伸出一隻腳。黃壤不明所以,何惜金指了指自己的腳,示意她踩上去。

  踩你腳上嗎?

  黃壤猶豫著踩上去,何惜金那隻腳卻穩如山嶽。

  他輕鬆一抬腳,就把黃壤從馬車的踏板上放到地上。

  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逗自己玩!

  她嘻嘻一笑,身後黃均卻下了車,她抽了帕子,上前為何惜金擦了擦腳上的灰塵。

  ——方才黃壤踩上去,留了個鞋印。

  何惜金愣住,但見她沉默少言,又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不好玩笑。

  他說:「回、回回回家。」

  黃均這才牽起黃壤,沉默地跟隨他夫妻二人,一同踏進如意劍宗。

  如意劍宗,比起仙茶鎮黃家,那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小的黃家土牆灰磚,但在仙茶鎮已經算得上富戶。可如意劍宗,朱門高牆,琉璃瓦、金畫樑。沿著台階進到門內,只見練功場上門人弟子無數。

  而內裡屋宇連綿,一眼望不到頭。

  黃均牽著黃壤的手緊了一緊——她有些緊張。

  黃壤自然不以為意,她也算是幾世為人,什麼都見過了。

  「孩子們,都跟著姨母過來。」屈曼英招呼一聲,黃均便拉著黃壤緊走幾步,生怕跟丟。

  屈曼英帶著她們,尋了一個安靜些的院子,說:「如意劍宗弟子多,難免吵鬧。息音妹妹先住在這裡,等你身子好些,我們去外面挑個熱鬧的院子,也進些人氣。」

  息音一路沉默,到了此時,神色也很是恍惚。

  她在黃家癲狂,出了黃家,又沉默不語。

  息音很是擔心,說:「妹妹先歇著,我帶著兩個孩子四處走走。」息音不點頭,也不反對。屈曼英於是帶了黃均、黃壤出來。

  她為人很是細心,只是怕她走後,息音又發起狂來。

  兩姐妹又要挨打。

  她牽起黃均和黃壤,出了房間,說:「走,姨母帶你們見過哥哥和弟弟。」

  三人一路來到另一個院子,只見兩個男孩,一個大的在樹下讀書,一個小的在練劍。

  屈曼英指著讀書的那個,道:「這是姨母的大兒子何粹,這是姨母二兒子何澹。你倆過來,見過姐姐和妹妹。」

  四人互相見過,黃均顯得很是拘謹。黃壤倒是活潑些。

  屈曼英道:「粹兒今年二十四,是大哥。均兒十八,排二。澹兒九歲,行三。阿壤最小,八歲。你們要好好照顧妹妹,不要欺負人,知道嗎?」

  何粹和何澹倒是答應了。

  屈曼英很是滿意:「去去去,帶著妹妹在宗門逛一逛。一會兒記得回來吃飯。母親還得給你們姨母延醫。」

  何粹和何澹於是帶著黃均和黃壤熟悉整個如意劍宗。

  黃均在黃家也有幾個哥哥,因為實在是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她此時也格外緊張。

  何粹倒是看出來了,他帶著姐妹二人,先去了宗門收留小動物的山谷。

  黃均一眼看水潭邊,幾隻小狗正在喝水,她不由呀了一聲。

  何粹說:「這裡是如意劍宗收養的小獸,貓貓狗狗都有。妹妹去玩,不會咬人的。」

  果然,女孩是喜歡這些的。

  黃均便下到山谷,因為門中弟子經常在此餵食,那些松鼠、野狗、小狗什麼的便全都圍了過來。

  何澹也跑下去一起玩,順便介紹每一隻小獸的名字和來歷。

  幾個孩子很快便熟絡起來。

  屈曼英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很快便找了醫者醫治息音。

  但其實息音這些年,患的都是心病。

  心疾難癒,便也只有緩施藥、多寬慰。

  屈曼英倒也不意外——她本意也是讓息音好生靜養。

  橫豎只要離了黃家那個虎狼窩,日子總會好起來。

  下午,黃壤抱著一隻白兔,跟黃均、何粹、何澹一起回來。

  那大白兔紅著眼睛,在她懷裡卻很乖,時不時抖動一下耳朵。

  四人剛走到門口,就見家裡來了客人。

  如意劍宗經常來客,這本不奇怪。然而今天來的人,顯然很不一般。

  「是謝首座!」何澹很是激動,便是何粹不由加快腳步。一行人走上前,何粹當先行禮。

  謝首座。

  謝紅塵。

  他與何惜金相談甚歡,端的是耐心十足,並不嫌棄何惜金的口疾。

  此時見了何粹和何澹,他也點頭笑道:「何掌門的兩位公子,真是儀表堂堂,英偉不凡。」

  「首、首首座過過過獎!」何掌門日常謙遜。

  謝紅塵這才將目光移到黃均和黃壤身上。

  他目光謙和,黃均卻仍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謝紅塵知她拘束,溫和道:「這便是黃家兩姐妹?」

  何惜金道:「正正正、正是。孩、孩孩子怕怕怕生。」他笑道,「謝謝謝首首首座多多、多多走、走動,熟、熟、熟了就就就好。」

  黃均目光微瞟了一眼何惜金,以前在黃家,若是來了客人,她們這般愣著,黃墅定是劈頭蓋臉一頓打罵。只嫌她們丟了顏面。

  而現在,何惜金卻是讓客人多走動。

  「何掌門說得是。」謝紅塵也並不見怪,他說:「本座這次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麼。一點小玩意兒,希望他們用得著。」

  說罷,他掏出一些典籍,分別交到四個孩子手上。

  何粹、何澹自然是激動謝過,黃壤抱著大白兔,帶著黃均,向他輕輕一施禮。

  「阿壤……謝過首座。」她接過謝紅塵遞來的典籍,輕輕一拜,含笑說。

  人世輪回,舊情毫釐不剩,舊怨自然也化為煙塵。

  謝紅塵點點頭,他總覺得黃壤面善。可這樣一個小小的姑娘,怎會面善?

  他收回目光,道:「你們姐妹二人,乃息壤一族之後。希望能繼續培育良種,莫要荒廢了才能。」

  「謝首座教誨,我等謹記。」黃壤又向他行了個禮,小小的人兒故作大人之狀,瞧著倒是天真可愛。

  何惜金看出黃均緊張,於是道:「下、下下去玩。」

  何粹便領著弟弟妹妹,去了別處。

  謝紅塵的目光一直追隨幾人,許久方才收回。

  黃墅的事,何惜金沒提,他於是也不問。

  兩個人便心照不宣地將此事就地揭過了。

  果然,息家人聞聽了黃墅的事,也知道息音被屈曼英接走。

  但從始至終,並沒有什麼反應。

  息音畢竟是息家嫡女,她出了黃家這樣的事,仙門自然也有人風傳。只是息家人並不過問。息家極重顏面,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巴不得這個女兒死了才好。自然不可能過問。

  倒是息音從前的一些舊友悄悄託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大家也不方便露面。便也不曾互相走動,只等著謠言平息,風頭過去。

  母女三人在如意仙宗住下,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謝紅塵贈給黃壤姐妹的典籍,乃是育種方面的法卷。黃壤便借著這事兒,央著屈曼英幫忙租農田。

  屈曼英耐不住黃壤撒嬌,也覺得她就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依了黃壤,從如意劍宗的土地裡為她劃了一塊。

  這本也是個讓小孩子玩耍的心思,她並不指著黃壤真能做什麼。

  ——她就一個小孩,又沒有幫手,能做什麼?

  而黃均卻不喜育種,她經常在練功場看諸弟子練劍。

  屈曼英見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幾招。

  黃均做事認真,一套劍法練下來,居然也是有模有樣。

  屈曼英見之心喜,便乾脆收了她作弟子。

  ——不說練成什麼絕世高手,孩子有點事幹總是好的。

  黃壤在這塊土地上忙忙碌碌,而土地並不會辜負她。

  這一天,何惜金親手給大夥兒炒了糖炒栗子。黃壤、黃均圍著屈曼英,何粹、何澹挨著何惜金,一家人做了壺好茶,一邊吃栗子,一邊閒聊。

  息音沒有過來。

  事實上,從住到如意劍宗,她就不怎麼出門。

  好在她也不打人罵人,只是發呆。

  黃均一直在替眾人剝栗子,黃壤一邊吃一邊扯著何惜金的袖子,說:「姨父,我想委託你一件事。」

  「委、委、委託?」何惜金聽得發笑,「說說說出出、出來聽、聽、聽聽。」

  屈曼英給黃壤沖了茶:「喝點水,別噎著。」

  黃壤認真地說:「對,我想讓你幫我賣一批良種。」

  「哦、哦?」何惜金點頭,說:「我我我們、們家阿、阿壤、壤的良、良種,那、那那必、必必須得、得得高、高價!」

  屈曼英等人聞言失笑,黃壤卻認真地點頭:「必須高價!」

  原以為她只是說笑,誰料到她卻極為認真。

  當天下午,她就帶著一包良種,找到了何惜金。

  「這是小麥種,四季都能種。姨父,幫我把它們賣了。」黃壤將種子遞給何惜金,種子不多,因為她的土地小。

  何惜金把這袋種子接過來,點頭道:「好!」

  雖然是答應了黃壤,但何惜金很明白,這種子不好賣。

  畢竟種子這樣的東西,關乎來年的收成。這樣沒名沒姓的良種,誰敢買?

  但何惜金也不是個會隨意糟蹋孩子心血的長輩。黃壤小小年紀,又是土妖出生。她願意培育良種,本就是造福於民的事。

  何惜金甚至覺得,應該送她去朝廷的育種院上學。

  如今朝廷亟需良種,他們建有自己的育種院,也對外吸納學子。

  當然了,收效甚微。

  育種師以土妖天賦最佳,而土妖大多都有父輩傳承。

  誰會去朝廷學藝?

  而除了土妖,其他人想要育種,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何掌門提著這袋種子,想了半天,交待自己宗門的佃戶,將這種子好生播種。

  如意劍宗這麼大一個宗門,總不能全靠弟子交納的學金過活。

  他們不僅有自己的土地,還有灌有劍招的護身符、供凡人修習的強身劍法等等。

  開源節流,仙門也不能免俗。

  何掌門用自己的小金庫支付了黃壤的良種錢。

  他認為已經給得很多了,黃壤卻不太滿意,要他下次不可以隨便賤賣。

  何掌門苦笑——這樣下去,自己的私房錢會不會不夠花?

  過了約摸三四個月,何掌門早將這事兒忘記了。

  忽有佃戶告訴他,道上次的小麥良種成熟了。

  何掌門對孩子的心血十分重看,不管好孬,他決定親自去看看。

  隨後,何掌門站在這塊農田之前,呆住。

  「這這這是……上上上上次的小、小小麥種?」他問。

  「回掌門,正是。」佃戶答得戰戰兢兢,「都怪小的。小的想著這麥種不多,便沒按袋上育種師交待的施肥!請掌門治罪!」

  那佃戶悔不當初,像他們這樣務農為生的民戶,對良種最是愛惜。

  他十分心痛。

  何掌門站在地邊,整個人都驚住。

  他雖然不務農,但也不是五穀不分之人。這小麥植株低矮,但麥穗飽滿。何惜金一眼就看出,這絕不次於市面上一些售價昂貴的名種!

  而佃戶卻說,並沒有按育種師交待施肥。

  這對於許多良種而言,都是大忌。

  也就是說,如果正確施肥,那這小麥種的產量……

  何惜金暗自心驚:「你、你、你誤、誤誤事!」

  他斥了那佃戶一句,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黃壤不在,何惜金於是去到地裡尋她。

  果然,黃壤坐在地邊,雙手托腮,正在打瞌睡。

  而地裡,金黃的小麥隨風搖擺,一臉豐收的得意模樣。

  何惜金搓了一穗麥種,只見那金黃的小麥果肉厚實,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玉如珠。

  確實是好東西。

  「阿、阿阿壤!」何掌門把黃壤叫起來。

  黃壤睡眼惺忪,見是他,這才起身:「姨父!」

  何掌門牽起她,說:「姨、姨姨父送送送你去去育、育、育種種院上學,好、好好不、好?」

  「育種院?」黃壤因著喜歡他,連他的結巴也不嫌棄了。她有時候還挺愛跟何惜金說話的。她說:「那是什麼地方,我不去。」

  何惜金說:「是、是朝、朝廷、官、官官學。」

  「朝廷?!」黃壤眼睛一亮,扯著何惜金的袖子,問:「是在上京嗎?」

  「不不不不在……上、上上京……」何惜金說。

  黃壤大失所望:「那我不去。」

  何惜金又補了後半句:「還、還、還能、在在在哪?」

  「……」黃壤仰起頭,一臉幽怨:「姨父你下次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

  何惜金哈哈大笑,黃壤這才揪住他,道:「我要去!你和姨母送我去,好不好?」

  「好、好好!」何掌門得了個才華橫溢的侄女,自然也是愛得不行。

  這事宜早不宜遲,他跟屈曼英一商量,便決定送黃壤去上京。

  朝廷官學,不僅有大儒講學,還有廣闊的田地可供實驗。

  這對於黃壤這種「沒見識的黃毛丫頭」,確實是最好的啟蒙。她若是身在黃家,尚有人指引。如今既然出來,就只能依靠學堂了。

  何惜金和屈曼英也不耽擱,夫妻二人帶上黃壤,直奔上京。

  黃壤心中雀躍無比,自然不是為了什麼官學的育種院。

  ——上京,這個地方,總是跟第一秋血脈相連。

  她閉上眼睛,連馬車行走的聲音都覺得悅耳動聽。

  如意劍宗的車駕,自然是快。

  一行人很快就進了上京城。黃壤一路沿街細看,可此時的景象,其實同現實裡第一秋帶她逛街時大不相同。

  上京雖然繁華,人口也眾多。但與仙門相比,便透出一股凡俗的落後感。

  這裡很難看見仙門之人,偶爾路邊叫賣的一些法寶,也粗劣得不值一提。

  看來,此時的朝廷確實是實力衰弱,不能同仙門相比。

  及至車駕進了內城,人略少些,但樓閣屋宇卻更精緻。

  屈曼英摸著黃壤的頭,說:「你到了這裡,便要好好上學。不可以和先生頂嘴,知道嗎?」她話音一轉,又說,「但是,你若受了欺負,也要告訴姨母和姨父。不可以自己默默忍著。」

  就連黃壤,都聽出了她話裡的不捨。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父母送她前來上學的錯覺。

  馬車停在育種院門口,屈曼英將黃壤抱下來。

  何惜金帶著她們進去。以他的身份,親自到場,育種院自然也十分重視。院監宗子瑰親自將他們一家引入書房,熱情相待。

  但得知何惜金帶來求學的是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宗子瑰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黃壤此時還不足九歲,又是土妖,開智只怕比常人更晚一些。

  宗子瑰十分為難。

  屈曼英自然是看出來了,就在此時,外面有人道:「宗院監,宮裡來人了。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

  宗子瑰一聽,眉峰更是緊皺,說:「請進來。」

  不多時,外面宮女腳步細碎,很快來到書房。

  「宗院監。」她向院監打過招呼,這便向著屈曼英,笑盈盈地道:「見過何掌門、何夫人。」

  屈曼英點點頭,笑著問:「久不見你家娘娘,她身體可好?」

  那宮女道:「承蒙何夫人垂問,娘娘不久之前,喜添一位皇子。宮裡上下都忙著慶賀。適逢您和何掌門大駕光臨,娘娘便命奴婢前來問一聲。不知小殿下能否有幸,請二位賞光,喝個滿月酒?」

  「這個自然。」屈曼英道,「我等榮幸。」

  那宮女聞聽,便呈上請帖,隨後喜滋滋地去了。

  宗子瑰一看,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何惜金夫婦的顏面。

  他只得道:「何掌門和夫人大老遠將孩子送到老夫手上,自然也是信得過老夫。這個孩子,老夫定當全力教導,不負所托。」

  何惜金和屈曼英自然又是一番道謝。

  其實皇后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戳破。

  她特地在此時派宮女過來,用意已經再明白不過。

  屈曼英本就捨不得黃壤,也便在上京多住了幾日。

  等到這一天,小殿下的滿月酒。

  何惜金、屈曼英打了一個長命鎖,帶著黃壤一起前去赴宴。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喜事。

  當今陛下子女眾多,一個小皇子,並不值得普天同慶。

  但當今皇后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這才大操大辦。

  小殿下滿月酒,朝廷所有官員全數到場。

  黃壤跟著屈曼英,也不管那麼多,撿了好吃的,就準備吃個飽。

  如今的皇宮,跟現實中也頗為不同。

  黃壤好奇地打量四周——也不知道師問魚的皇子生到多少了。

  什麼時候才能輪到第一秋。

  她嘆了口氣,喝了口茶準備順一順嘴裡的糕點。

  突然身邊有人說:「八十六殿下真是一臉福相,看著就令人喜愛得緊啊。」

  「噗——」黃壤一口茶全噴在了地上。

  ……萬萬沒想過,我也是喝過自己夫君滿月酒的人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6-23 09:44 AM

第七十四章 退學

  一群人圍著「八十六殿下」,交口稱讚。

  黃壤雖然心情復雜,但她還是擠到人堆裡。

  皇后衣冠華美,面容姣好。只是剛生完孩子,有幾分虛弱。

  她懷中的八十六殿下被襁褓包裹得嚴實,因為已入秋,怕它吹了風。皇后也只是讓大家看了一眼,便任由奶娘抱下去。

  黃壤連想摸一摸都不能夠。

  她望著那個被抱走的嬰兒,真是一臉滄桑。

  滿月酒之後,屈曼英夫婦便要回如意劍宗。

  臨走之時,屈曼英陪著黃壤挑了個最好的學舍。何惜金忙前忙後,買了褥子、被子,夫婦二人一並為黃壤鋪好。

  最後連碗、和杯盞都沒落下,一一幫她置備齊全。

  黃壤默默地看二人忙碌,屈曼英望著這學舍,仍不放心,掏了些靈石給她:「這是這個月的用度,要省著點花。知道嗎?」

  她殷殷叮囑:「但是如果不夠就要告訴姨母。官學的費用姨母會按時交,你母親和姐姐在家裡,有姨母看顧。你一個人在這裡求學,難免要多受些苦。可你乃土妖出身,育種確實也最適合。所以你要好好學習……」

  她苦口婆心,事無巨細地交待。

  黃壤聽得認真。

  這些道理,其實不用多講,她難道還不明白?

  可是這一生數夢,第一次有人這樣教她。

  及至最後,何惜金夫婦離開育種院。

  黃壤送他們出門,看著二人登上馬車。

  平生第一次,她覺得眷戀。

  可到底,人間有聚有別。

  一直等到二人的馬車走遠,黃壤回到育種院。

  如今的育種院規模並不大。

  只是一個小小的書院,藏在工部。裡面學子一共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人。

  而且只有兩個土妖。

  如今加上黃壤,也不過三個。

  其他普通人學育種,很難學有所成。大多是掌握一些書本知識,教書育人。

  是以,朝廷對這裡也並不重視。每年撥下來的款項十分有限。

  這一點,單從育種院如此簡陋的環境便能看出來。

  黃壤一邊往裡走,一邊查看左右。

  育種院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寫著「育種院」。末尾寫著「宗子瑰題」的落款。

  從此門入內,裡面左邊是工部的倉庫。裡面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木料、鐵釘、錘子等等。

  而右邊就是育種院的學堂。

  再往裡走,便是學子所住的學舍。

  黃壤進到學堂,裡面宗子瑰正在講學。

  這裡也只有他這一位先生。

  他掃了一眼黃壤,嘆了口氣,道:「你去那裡坐!」

  黃壤隨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最後一排,確實還有空位。

  她答應一聲,迎著所有學子打量的目光,去到最後一排。她才八歲,個子本就矮小。一百多學子的學堂,她坐到最後一排,真是連夫子都看不見。

  但宗子瑰也不管她——八歲的小孩子,還是個土妖。她能聽得懂啥?

  要說,這何掌門夫婦也忒心急了些。

  宗子瑰心中嘆氣,只盼著這孩子不要哭鬧。不然他可怎麼哄勸才好?

  黃壤坐下,倒是沒有哭鬧。

  ——這個真不至於。

  最後一排是個好位置,這讓她幹什麼事都不太醒目。

  黃壤翻開桌上的課本,這居然不是法卷,而是民間的印製本。

  ——黃壤真是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古早的課本了。

  仙門法卷,不僅沒有重量,而且字有微光,再便是方便快速記憶、查找。若要更換內容,也只需重新寫入即可。這般老舊的課本,確實厚重不便。

  黃壤翻了幾頁,發現他們的理論知識倒是足夠豐富。

  她埋頭翻看,講壇上,宗子瑰認真講學,他身穿一身白色儒衫,頭戴儒巾,顯得嚴肅而博學。

  等到這節課講得差不多了,他說:「下學之後,去試田裡實踐今日所學。出芽日期、澆水施肥頻率都要細心記錄。」

  ——還有試田?

  黃壤精神一振,土妖果然天生對田土感興趣。

  上一場夢修武道,可真是難受死了。

  宗子瑰帶著一應學子,來到後面的試田。學子們都隨身帶著碳筆和紙,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土地,開始記錄幼苗長勢。

  黃壤一看,不由有些失望——這試田也太小了。關鍵是,這麼小的試田,居然還是被分成一百多塊,供一百多名學子使用。

  這能種出什麼啊。

  黃壤走到地邊,看見每一小塊土地上都插著編號牌。

  宗子瑰背著雙手,挨個查看這些土地裡的幼苗。黃壤不由問:「先生,我的土地呢?」

  「你?」宗子瑰似乎這時候才想起還新收了一個黃壤。他皺著眉頭,半晌說:「你還太小,先跟著聽課。等到稍微長大些,先生給你分一塊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可好?」

  這話裡帶了幾分哄孩子的意味。黃壤可不吃這套,她立刻翻了個白眼,說:「先生看我年紀小,就要騙我嗎?我都聽說了,育種院收了學金,就是要提供試田的。」

  她哼了一聲,說:「先生不給我試田,卻收取一樣的學金。哪裡來的道理?」

  「啊?!」宗子瑰驚呆,半晌失笑,「你這丫頭,小小年紀,鬼心眼倒是多。」

  他看看左右,也是為難——育種院每年收多少學員,都有定數。

  今年突然多了一個黃壤,他哪來的試田給她?

  但他也不能不給——畢竟是何惜金送過來的孩子,若真是惹哭了,也是不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他目光在四處一逗留,忽然指著遠處的一塊地方:「有了,先生把這塊土地劃給你,可好?」

  這是一塊荒地,就在進門的台階旁邊,乃是沙土。上面還長了幾棵野草。

  宗子瑰哄黃壤:「你看這地多大,是不是?」

  說著話,他怕黃壤哭鬧,只得又找了個學號牌,給她插在那塊土地上。

  黃壤斜眼看了一陣,仍是憤憤不平:「就這地兒,你至少得退還我姨父姨母一半的學金。」

  宗子瑰真是怕了她,笑道:「是是是,先生這不是沾了你的光嘛。」

  好在,黃壤也沒有過多計較。

  育種院有給所有學子發放農具,她也領了一套,開始打理這塊地方。

  當然,誰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兒——八歲的學子,育種院自開院以來,就從未有過。

  就算是土妖,能懂什麼?

  估摸著何惜金也是找個地方給她玩罷了。橫豎如意劍宗也不差錢。

  黃壤打量這一塊荒地,這裡能種什麼?

  唉,她一邊除草,一邊嘆氣——本是為了第一秋才巴巴地跑來上京。沒想到他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這也就算了,關鍵他現在還在宮裡,根本見不到。

  而自己還要苦哈哈地在這裡打理這麼一小塊荒地。

  ——我真是天生苦命。

  好不容易能跟著姨父姨母享福,又從米兜跳進糠兜。

  黃壤滿腹牢騷。

  可是她沒辦法。

  時間秋去春來,春來秋去。

  黃壤盯著育種院一批又一批的種子播下又收獲。轉眼之間,四年過去。就連育種院這樣的地方,都出了幾批名種。

  只有黃壤,一事無成。

  她躺平在育種院,講學不聽,實踐不做,平白消耗著何惜金每年繳納的學金。

  經過上一場夢一百多年的卷王生活,如今她終於變成了一條人盡皆知的鹹魚。

  宗子瑰每每向何惜金告狀,何惜金總是拉著他說上個幾千字的自我檢討,又加幾千字對宗子瑰的感激。宗子瑰經過兩次告狀,終於閉口不言。

  這一年,皇后病逝。

  八十六殿下剛好四歲,手巧心細,對鑄器、煉丹充滿好奇。

  師問魚乾脆將他遣到工部,又為他拜鑄器師秋彥明為師。

  因為皇子、皇女從小被剝奪姓氏,不襲王爵,所以秋彥明為其取名第一秋。

  從此,八十六皇子被養在工部學藝。

  黃壤得知此事,頗為興奮,覺得這定是天賜良緣。

  但不曾想,八十六皇子就算是脫出皇室,也是無比尊貴之人。秋彥明又名滿天下。他們師徒不僅住所防守嚴密,便是做工的地方外人也不得靠近。

  所以,黃壤摩拳擦掌,卻毫無用武之地。

  這一天,黃壤照例沒有去聽學。

  她順著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消息,悄悄潛到了工部一座巡查嚴密的鑄器室。

  ——也幸好上一夢修武,不然這裡守衛森嚴,要混進來,恐怕千難萬難。

  黃壤攀上牆頭,悄悄往院裡看。

  只見一座巨大的鑄器廬聳立於院中。鑄器名師秋彥明坐在一把躺椅上,在他面前,一個小男孩正垂頭雕刻著一件玉器。

  黃壤隔得遠,看不見玉器的紋路。只見小男孩半垂著頭,露出極精巧可愛的側臉。黃壤歪著頭,努力想看清他的全臉,只覺那男孩入眼清秀無比。

  再想想育種院裡的學子,便覺個個粗俗,哪如他這般入眼?

  她腳尖攀著牆,想爬得再高些。

  不料院中的男孩似乎感覺到什麼,突然轉頭看過來。

  黃壤被他清亮的目光一撞,整個人差點摔下院牆。

  「專心!」秋彥明察覺到小男孩的分神,沉聲道。

  小男孩輕聲說:「師父,牆頭有人。」

  秋彥明抬了抬眼皮,訓斥道:「鑄器師心神守一,不應為外物所動。你可知錯?」

  小男孩道:「弟子知錯了。」

  黃壤聽得心都化了,然而秋彥明緊接著道:「外面那人,乃是育種院學子,數年無所成,枉為土妖。你不可學她。」

  黃壤無言以對。

  而那小男孩聞言,眉峰一皺,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

  不是啊,你聽我解釋!黃壤無聲吶喊,可那小男孩經師父一訓斥,從此專心雕刻,連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寸。

  黃壤在牆頭守了大半天,終於秋彥明見自己弟子已經不再被外物干擾。

  他——他便叫來守衛,將黃壤捉了出去。

  順便申斥了宗子瑰。

  宗子瑰莫名被崇拜的前輩申斥,氣得倒仰,罰黃壤頂著水桶,站一宿。

  及至後半夜,仍氣不過,又往水桶裡倒了一桶水。

  次日,黃壤再次混入鑄器室。

  見第一秋衣袖高挽,正學木工。

  「第一秋……」黃壤見秋彥明不在,便小聲喊。

  而院中,第一秋卻紋絲不動,聽若未聞。

  黃壤只好將懷中的一袋蜜餞果子丟過去。

  蜜餞果子砸在刨得光滑的木板上,叭啪一聲響。而第一秋毫不理會。

  屋裡,秋彥明讚道:「很好。此子可得吾衣缽,不枉吾晚年費心,收徒傳藝。」說完,他一看牆頭黃壤,頓時從慈父變成了惡犬:「臭丫頭,再敢來此,打斷你的狗腿!滾!」

  說完,他撿起院中的蜜餞果子,朝黃壤扔去。黃壤差點被迎面砸臉,幸好身手敏捷,躲過一劫。

  又過幾日,黃壤再次爬上牆頭,只覺手上一痛,她探頭一看,才發現牆上插滿了尖刺。

  黃壤大怒,她重回育種院,忙活了幾日。然後她帶著一包種子,來到鑄器院外,將種子撒了進去。

  三日之後,鑄器院裡長滿了尖刺。此刺生長速度快到肉眼可見,且堅硬無比。普通器具不能斬除。

  工部挖之不絕,眼睜睜看它攀上屋牆,爬進窗戶,人人叫苦不迭。

  鑄器院不得已停工挖刺。

  所有人都不明原由,只有小小的八十六殿知道,這刺由何而來。

  ——那個老是爬上院牆,向裡偷窺的丫頭,果然不是個正經人。

  師父說得對!

  黃壤依舊日日過來,但第一秋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已經能不受黃壤影響。無論黃壤發出任何怪聲,或者做出什麼動作,他都專心鑄器、視而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宗子瑰不止一次勸黃壤離院,回何家種地。

  可惜他苦口婆心,黃壤毫不理會。而何惜金那邊,宗夫子不敢開口。

  於是這條鹹魚,得以在育種院揚名。

  ——大家都知道,育種院有個學渣。

  十三年求學,一種未育。

  直到這一年,皇帝師問魚招安玉壺仙宗未果,正式決定修長生道。改國號為成元。

  成元初年,朝廷宣佈成立司天監,由八十六皇子第一秋出任監正。

  鑄器、煉丹、育種等等一應仙門事務,皆併入司天監管理。

  第一秋出任監正之後,師問魚又斥巨資,說動散仙李祿、武修鮑武為監副。

  後來聞名仙門,與玉壺仙宗幾乎平分秋色的司天監,此時露出雛形。

  育種院自然也併入了司天監,所有學子,均須稱他一聲先生。

  於是黃壤驚訝地發現,自己鹹魚十四年,竟然變成了他的門生。

  ……好吧,雖然尷尬,但還是為你高興。第一秋,歡迎回來。

  她高興不過片刻,就接到監正送來的手令。

  這狗東西,難道他一直記得我?也惦記著我。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寫了書信給我?!

  黃壤激動得手抖,她拆開手令,發現是一紙逐文。

  ——第一秋將她逐出了育種院。

  其實第一秋連這紙手令都不想給她,若不是看在何惜金夫婦的面子,他甚至想直接派人將黃壤丟出育種院。

  他對這個十四年未育一種,毫無所成的老鹹魚,厭惡到了極點。他素來勤勉,最不喜游手好閒之人。偏偏黃壤,花著何惜金的學金,無所事事、招貓逗狗,閒散至極。

  ——真是……爛泥一灘!

  這邊,黃壤盯著這紙手令,「學無所成」四個字,如尖刀紮心。

  「狗東西。」她喃喃道,「竟敢嫌棄老娘學無所成,看老娘來個小刀剌屁股,讓你開開眼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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