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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白羽摘雕弓 -【(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0:20 AM     標題: 白羽摘雕弓 -【(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6-13 03:10 PM 編輯

【書名】:(穿書)黑蓮花攻略手冊

【作者】:白羽摘雕弓

【內容簡介】:

  這個世界妖物橫行,正待英雄兒女書寫傳奇。

  可惜,你不是冰清玉潔的女主,不是身嬌體貴的反派女二,而是人人討厭的炮灰女三。

  原身暗戀男主,暗害女主,終其一生為男女主角的愛情之路使絆子,讓姐控男二踩在腳下,用生命為「蠢」作註解。

  「你的意思是……搶了女主的男人,我就成功了?」

  「抱歉,您的攻略對象他……是女主的弟弟。」

  —弟弟?

  —對,就是那個暗戀姐姐而不得的,心術不正、心理扭曲、心狠手辣的……黑蓮花弟弟。

  真病嬌吃女孩子,不吐皮哦。

  攪亂紅鸞,扭轉乾坤,除魔衛道……攻略病嬌w

  劇情向!劇情向!劇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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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0:28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一章 替嫁(一)

  紅衣少女坐在妝台前。

  一頭柔軟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挽起,頭上是金燦燦的鳳凰頭面,鳳凰嘴裡銜了一隻珍珠,垂在光潔的額頭。

  支起來的鬢上還斜簪了一朵大紅色的山茶。花瓣邊緣有些乾枯,不是園子裡新摘的,是下午急匆匆從瓶中插花中掐下來的一朵。

  園子裡已經沒有花了。

  夜色如墨傾灑,轟隆隆的雷聲彷彿野獸的咆哮,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嘩啦啦的聲響猶如萬馬奔騰,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沒有蔭蔽的花朵,已經讓雨打成了一地殘紅。

  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指撫摸上枯萎的花瓣。她想著,不管再倉促,總要喜慶一些的。

  鏡中人微微笑了。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笑容蔓延,那張雪白的臉陡然僵住,在一瞬間宛如變成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具。下一刻,臉上的肌肉開始有了細微的活動——笑容慢慢隱沒下去。

  癡癡的眸中泛出好奇和冷靜的光。

  淩妙妙斜坐著,仔細地打量鏡中人的容顏:蒼白的一張臉,細長的眉,杏眼,薄唇,再就是又尖又細的下巴。

  是個小家碧玉的長相。倘若這雙水靈的眼睛瞳距再近一些,還有可能拼一把,做個雙目能放電的狐媚美人,走走禍國殃民路線。只可惜淩虞的瞳距略微寬,給人溫和又沒有攻擊性的錯覺,眼睛瞪成鬥雞眼,也是楚楚可憐那一掛。

  淩妙妙長歎:沒女主命就是沒女主命,從面相上都看得出來。

  她撫摸自己瘦削的下巴,微皺眉頭。

  淩虞太瘦了,瘦得讓人難受。古往今來,都是豐腴一些的女人才有福氣,按照老一輩的迷信說法,這張臉是個薄福短命像。

  淩妙妙站起來,大紅的嫁衣落在了地上,銅鏡中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身影。

  急匆匆地辦婚禮,嫁衣不知道從哪兒借來的,並不合適,用細細的銀針別出了腰身,寬大的袖口蓋過了手,穿在身上直咣當,衣服上的金線刺繡縮在褶皺裡,看不清細節。

  淩虞瘦得像豆苗,含胸低頭慣了,肩膀前傾,看起來有點畏畏縮縮的。

  妙妙用力把背挺直了,斜眼看鏡子,看到了一張蹙眉不耐煩的臉,嚇得立即舒展了眉頭——可能是她對淩虞先入為主的不良印象,連帶這幅軀殼也被她嫌棄,這實在是不該。

  這個年代,人們在平行世界的穿梭已成常事,任何生活中的偶然,都有可能觸發一次多維空間的旅行。而淩妙妙之所以一腳跨入了淩虞的世界,都怪她在半夜義憤填膺地寫了一篇書評。

  這本書正是狗血言情女王浮舟號稱「十年歸來,華麗轉身」的轉型玄幻大作《捉妖》。

  年少無知時,淩妙妙曾經被那些生離死別的狗血言情欺騙了不少眼淚,十年之後,為了情懷,熬夜再讀浮舟,換來的卻是深夜裡寢室床上的一聲聲「臥槽」。

  ——什麼轉型大作,捉妖世界的外殼下面,完全還是那熟悉的味道嘛!喜歡男主的三個女人鬥智鬥勇,喜歡女主的男二求而不得,男女主角誤會重重,一對小鴛鴦在陰謀與算計中你儂我儂,感情線亂得像一團毛線。

  淩妙妙為此憤而提筆寫書評,寫之前,誠懇地挑選了一個有代表性的角色作切入點。

  如果說激起讀者憤怒也算是成功的話,女三號淩虞應該算是整本書中最成功的一個角色了。

  她壞。

  可是壞得不那麼典型。她習慣於以受害者的姿態,恩將仇報、背後捅刀,還要裝出一副楚楚可憐模樣。

  這個角色從頭到尾陰鬱怯懦。愛慕男主卻不敢與女主正面競爭,除了變態般意淫著得到男主,就是暗搓搓地挑撥離間、暗害女主。

  假如反派女二號是驕傲威風的猛虎,她就是陰暗處啃人腳趾的老鼠,或是米桶裡監守自盜的蛀蟲。

  她一邊享受著主角團的庇護,一邊琢磨著如何挖牆腳,像牆縫裡又濕又綠的青苔,濕噠噠、陰惻惻又甩不脫。

  這種奇妙的氣質讓淩妙妙感到生理性厭惡,相比之下,她反倒覺得嬌縱任性、壞得光明正大的女二號端陽帝姬可愛得多。

  作為炮灰,淩虞的命運自然好不到哪去,感情之路尤其坎坷。

  她一生嫁過兩次。第一次,是應邀與她心心念念的男主角柳拂衣做一場成親的假戲,還沒等她陶醉,短暫的夢就破碎了。

  第二次,她嫁給了女主慕瑤的弟弟慕聲。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丫鬟收了傘站在門口,衣角滴滴答答淌著雨水,她顫抖著聲音,活像隻小雞仔:「小姐,吉時到了。」

  小丫鬟的一張臉鐵青,手都在微微發抖,顯然是怕到了極點。

  妙妙應了一聲,急匆匆沾了點胭脂胡亂抹在唇上,挽著丫鬟濕噠噠的袖口往出走。

  油紙傘幾乎要承受不住這麼激烈的雨,雨水匯成一縷,小溪般從傘沿上流下。小丫鬟持傘的手直打顫,一顫,那雨水就迸濺一些到妙妙單薄的喜服上,不一會兒肩膀就洇濕了一片。

  妙妙有點不高興,劈手奪過傘柄,大傘穩穩地罩在了丫鬟頭上。

  沿著曲曲折折的連廊,一路無話,妙妙沒話找話:「你看見了嗎?」

  「……嗯。」丫鬟緊緊貼在了妙妙身邊,帶上了哭腔,「小姐,小姐不怕嗎……那個……好可怕……」

  除了寡婦,沒有人會在夜裡結婚。就算是寡婦,也不會選擇這樣雷雨交加的夜晚。

  因為這次成親,本就是一個局。

  這應該就是柳拂衣邀請淩虞假扮新娘子的那一次,目的是要引出一隻大妖。

  慕瑤和柳拂衣是一個月之前落腳太倉的。

  太倉郡雖小,但是富得流油。富庶的太倉庫人口眾多,外來人掙破頭地希望能在此安家落戶。

  可是上個月起,幾對新婚的小夫妻在入洞房前雙雙失蹤,傳聞有人看見妖怪出沒,流言四起,恐慌瞬間席捲了這座小城。

  一時間,太倉郡沒人敢再辦喜事。

  但嫁娶之事乃是尋常,長久廢止不是辦法。本來不信鬼神的太倉郡郡首淩祿山,挺著大肚子發了三天愁,憋到最後,也扛不住廣發告示,開始招攬能人異士。

  原書的男主角柳拂衣和女主角慕瑤遊歷到此,當仁不讓地留下來為民除害。

  捉妖的日子裡,他們就住在郡守府,也就是原主淩虞的家。

  主角團來的第三日,妖怪就主動送上門來。

  它纏上了郡守的掌上明珠淩虞。

  年方十六的淩虞未許良人,白天正常,夜裡卻總梳妝打扮,穿上喜服要嫁人,在空無一人的大堂裡與空氣拜天地,像是中了什麼邪。

  柳拂衣守在身邊,在淩虞一個人「入洞房」的瞬間祭出九玄收妖塔,一下子就迫使附在淩虞身上的狐妖顯了形。

  這狐妖本想吸食人的精氣,卻被迫顯出原身,面目猙獰,指爪鋒利,一聲巨嘯,就朝手無寸鐵的慕瑤撲去。

  訓練有素的捉妖人慕瑤冷靜地與其酣戰。柳拂衣在這當口,撈起了地上的受害人淩虞,像個腳踩祥雲的大英雄從天而降,將其從幻夢中救了出來。

  淩虞躺在他懷裡,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吱呀——」門開了條縫。

  丫鬟唬得半退兩步,妙妙看著她搖搖欲墜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你下去吧,我自己進去……」

  丫鬟倒退一步,虛脫般一屁股坐在了水窪裡。

  書裡的細節有些記不得了。淩妙妙在心裡為自己打了氣,素手推開了門。

  柳拂衣長身玉立,正背對她站著。這位顯然就要放鬆得多了,喜服下面還能看得見他常穿的白衣的邊角,原來是隨便在外面套了一件喜袍。

  人家只當這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戲,可憐原身為之激動得夜不能寐。

  柳拂衣聞聲轉過身來,果然是眉目如畫的一張臉。

  原書中寫道,柳拂衣身體羸弱,因此身材瘦削,面色總是蒼白,但也因此,帶上了一絲出塵的仙氣。

  他溫潤和藹,但眉宇間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憂鬱。

  淩妙妙讀到這爛大街的設定時,心想,這樣的男人,又可接近又禁欲,又親和又有神秘感,的確是最招女孩子們丟魂的類型。

  她看了柳拂衣兩眼也就喪失了興趣。作者規定了他屬於慕瑤,不管他待別人再溫和,都不會有任何故事發生。

  柳拂衣開口了:「妙妙。」

  妙妙被嚇得一個哆嗦:「你叫我什麼?」

  柳拂衣微皺眉頭,有些遲疑:「我記得你的小字叫做『妙妙』……」

  「哦——」淩妙妙拉長了調子,一點也不高興淩虞還與自己共用一個名字,「是妙妙,是妙妙沒錯……你突然這樣叫,我沒有反應過來。」

  柳拂衣微微笑了:「今日你我大喜之日,該叫得親近些。」

  男主角說起情話,令人骨頭酥軟。

  妙妙看著柳拂衣的眼睛,在其中讀出了清明的期許。

  很好,男主角身先士卒,提醒她做戲要做全套。

  「拂衣。」她乖覺地叫了一聲,看見柳拂衣眸中閃過欣慰之色,朝她走來。

  她心中突然閃過一絲疑雲:「等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0:41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章 替嫁(二)

  「等等——」

  柳拂衣面帶疑惑地頓住。

  妙妙在身上摸了半晌,最後在腰間找到了一隻核桃大小的紅色繡球掛件,揉成一團,朝對方丟過去,繡球砸到了柳拂衣胸口上,又彈開去,落在了他腳邊。

  柳拂衣叫她這一砸弄得發愣。

  「你再給我扔回來,快。」她催促著,額頭上冒了一層細細的汗。

  柳拂衣彎腰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繡球,繡球下的紅色流蘇拖在他蒼白的手上,他的端詳著它,神色凝重起來。

  「快呀!」淩妙妙豎著耳朵注意著屋裡的動靜。

  他輕輕一拋,那繡球朝著妙妙飛來,在中間不知碰上了什麼東西,竟然生生折返回回去,又彈回了柳拂衣腳邊。

  柳拂衣神色瞬間變了,這中間有一個看不見的結界!

  過得去,出不來。假如他們兩人誰往對面一走,誰知道會不會與這繡球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這個看不見的結界中。

  妙妙斟酌著語句提醒:「拂衣,我們可能不在一個地方。」

  原書裡這個設定實在是太複雜了。

  作為求真務實的數學系學生,淩妙妙讀到這裡時,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畫了個示意圖仔細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結果是——浮舟的物理一定沒學好。

  她神乎其神地敘述了這個令人咂舌的現象,竟用怪力亂神囫圇吞棗地加以解釋,一點也沒能尊重自然科學。

  淩妙妙為她找了個最合理的解釋:她和柳拂衣彼此看得見,是兩個空間拼湊在一起的結果。

  事實上,他們可能在房間的兩端,可能正背朝著背,是一股力量將他們所在的空間扭轉了,中間那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就是被扭轉的空間與空間之間的邊界。

  一旦有人穿過來,之前的邊界所在的位置會迅速變成了一堵牆一樣的實體,將兩個人都困在裡面。

  這妖怪廢這麼大勁,究竟為什麼呢?

  浮舟也沒有解釋,左右這本書是本供給消遣的言情讀物,沒人在意裡面的邏輯。

  淩妙妙忽然聽見房間裡傳來窸窸窣窣的的聲響,像是夏天北方的暖氣管裡發出的陣陣水流聲。

  柳拂衣耳聰目明,聽了妙妙的隻言片語,竟然也全部反應過來。

  他側耳凝神,嚴陣以待,只聽她叫低聲道:「它來了!」

  妙妙和柳拂衣之間的空氣抖了一抖,慢慢震顫起來,像雨水滑落下玻璃窗,裡面浮現了人影,赫然是她和柳拂衣緊挨著站在一起的畫面,只是背景全部虛化了,像霧一般。

  對面的柳拂衣開口,聲音嗡嗡的,好像隔著什麼東西傳來,沉穩裡帶著些許驚疑:「妙妙,我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眼前,她和柳拂衣正肩並肩站著。淩妙妙抬頭,畫面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頭,妙妙笑了一笑,畫面中的她自己也跟著笑了一笑,旁邊的柳拂衣卻眸中無神,滿臉警惕,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弦。

  「拂衣,在我這裡,我看得到我自己,也看得到你。」

  妙妙看見柳拂衣思索了片刻,神色鬆弛下來,眸中閃爍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她不確定道:「你知道『它』是什麼了嗎?」

  妙妙面前的水幕牆抖了一下,波紋震顫,畫面有些模糊。

  淩妙妙心裡竊笑,老妖怪,別人比你聰明,氣壞了吧?

  拂衣眸中浮現出笑意,一張本如謫仙人一般從容的臉,竟然迸發出了一絲驕傲的鮮活,他從懷中取出九玄收妖塔置於右手掌心,左手在空氣中飛速地劃了幾筆符咒。

  淩妙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座塔——原來男主角的這個金手指竟然這麼小,巴掌大的一座木塔,總共七層,高不過十幾釐米,像是小孩兒做手工時用木片拼成的工藝品。

  這玩意真的能收掉如此玄乎的妖怪嗎?

  柳拂衣飛速念了一串口訣,又低又快,聽不清楚,只聽得最後驟然抬高聲音的二字:「……水鏡!」

  啊,身負男主光環的柳拂衣真不是一般的聰明!

  這老妖怪的的確確是一面鏡子。

  太倉郡那些新婚的男女,就是讓這面鏡子奪去了性命。

  按原書描述,這水鏡曾為遠古妖王所用,在長期的妖氣浸染中獲得了靈識,擁有移動空間的能力。

  它沒有修成人形,卻有心魔,要不斷吞吃凡人以滿足欲望。

  百年前它就曾因為偽裝成梳妝鏡,吞吃掉了使用它的女子們,被一個路過的道士出手封印。

  當初封印它的道士是個半吊子,沒法徹底滅了這害人的鏡子,只好絞盡腦汁地下了一道封印。

  道士是個自負的道士,平日裡喜歡鑽研一些數學問題,並以此為傲。他與魔鏡搏鬥了半天,最後折衷出了這樣拗口的規則:除非有人從九尺外一步穿過鏡子,又照了鏡子,才有可能被吞吃。

  道士覺得洋洋自得:正常人誰會一步九尺?水鏡再如何能耐,到底是一面單面鏡,穿過了鏡子便到了鏡子背面,根本照不到鏡子,怎麼可能被吞吃?

  「雙保險,我簡直是天才。」他這樣想著,頗為自滿地騎著毛驢兒離開了。

  淩妙妙看完這一段文字,為浮舟曲折的腦洞折服,她當即心想,只要水鏡下個腰,把自己折成一面雙面鏡,再引人穿過,一切不就完了?

  她只敢默默地想。因為,對待辛苦碼字的小說作家,讀者應該寬容一些。畢竟這本書的要義是感情糾葛,欣賞重點就好,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淩妙妙接著看下去。

  道士自以為出了道無解的題。卻萬萬沒想到,執著於數學題的學生水鏡經過百年的認真鑽研,真的得到了最優解:

  它選擇了即將入洞房的男女,在二人相隔九尺的的時候,將空間瞬間進行轉移,塑造二人面對面的假相,自己則藏身於空間和空間交界處的夾縫中。

  就像剛才她和拂衣那樣,一步九尺跨過鏡子,完全不是夢。

  穿過了鏡子之後,水鏡迅速使扭曲的空間恢復。而空間的邊界是個妙極的存在,它很曖昧,既可說屬於甲,也可說屬於乙。

  只要水鏡跟著沒人的一邊扭回去,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鏡面又朝著小情侶了呢!

  這下子,方才穿過鏡子又照了鏡子的一方會被鏡子吸走,趕去救愛侶的另一方,會被水鏡再次扭轉空間,將九尺縮為一步,此人會在一步間穿過了鏡子。

  於是救人的也沒能落下。

  淩妙妙仔細思考了一下,發現只要這兩人不是面對面相隔九尺,以上推論全部成立。

  水鏡一個低等生物,竟然能想出如此機智的辦法,簡直讓淩妙妙肅然起敬。這可能是全書智商最高的妖怪了,想到要打死他,她還有點兒不捨得。

  木塔驟然飛脫拂衣的掌心,迅速變大,竟在他們頭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淩妙妙有些擔心它一頭撞在殿頂上。

  下一刻,妙妙面前的水鏡碎了,迅速化作一陣玻璃片似的旋風潮,在木塔的追逐下,奪門而去。

  扭曲的空間恢復,她看見了柳拂衣的身影,他果然離她約三米遠,且背對著她。柳拂衣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眼眸,眼中微有驚豔:「妙妙。」

  「你比我想像中的聰明又有膽色得多。」他由衷誇讚。

  「不敢當。」妙妙思忖了一下淩虞可能的反應,規規矩矩地遵照原主的性情,低下頭,忸怩又羞澀地答道,「柳大哥真是謬贊了。」

  柳拂衣微微錯愕,隨即寬容地笑了:「可有傷到?」

  妙妙嬌羞地搖搖頭,斜飛一個媚眼看他,看得柳拂衣一時語塞。

  許久,他斟酌著開口:「……淩姑娘可否為在下解惑,剛才我們沒有人穿過水鏡,按道理應該在鏡子的正面和反面,為何你還能看到兩個人並肩而立的畫面?」

  原主氣質一上身,就把柳拂衣嚇得生分了,連妙妙都不敢叫了。

  「……我猜可能是老妖怪把自己縮減了,露出了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倒影和真正的你。在你那邊,我被水鏡擋住了……」

  柳拂衣眉頭一跳,自然地接道:「我看到的是水鏡的背面,所以看不到你。它以拼接的畫面,引誘你穿過鏡子一探究竟……」他又情不自禁地浮現出微笑,「原來是這樣,實在是妙極。」

  妙妙沖他笑笑。柳拂衣智商很高,要是接受現代教育,想必也是大神級人物,比掙扎在及格線上的她強。

  「對了,慕瑤呢?」妙妙有些睏了,跟著拂衣往出走,打著哈欠隨口關心。

  外面暴雨已停,只留下滿地明鏡兒似的水窪。

  「瑤兒?」柳拂衣神色有些奇怪,「瑤兒傷重未醒,現下不是正躺在西廂房……」

  淩妙妙腦子裡「嗡」地一下,彷彿當頭一棒。一瞬間,那些模糊的劇情猶如海水倒灌,嘩啦啦一下子全記起來了。

  她怎麼把這件事忘了?

  也是她看書囫圇吞棗,情節只記得個大概,也是她剛剛穿來這個世界,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她竟然把這麼一個重要的情節給記岔了!

  彷彿是諷刺,耳邊適時傳來系統機械的聲音:「任務提醒:任務一,四分之一進度,本次分任務已作為樣例贈送給宿主,任務已完成。」

  樣例贈送?妙妙呆滯了一秒。

  任務一是啥來著?——對了,欺負女主搞破壞……也就是說,她還沒有開始搞破壞,系統就已經幫她幹好了。

  黑鍋背在她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1:33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三章 替嫁(三)

  這個任務……這個任務是什麼?

  她顫抖著想起來,書中的完整情節是這樣的:

  那一天,柳拂衣以九玄收妖塔將附在淩虞身上的狐妖逼出,轉而去救她。氣急敗壞的狐妖撲向了慕瑤,慕瑤強行收了狐妖,也在此戰中受了重傷。

  狐妖已死,可是主角團發現了一些可疑的細節:為什麼以往的案例都是一對新人受害,只有這一次是一個單身少女?為什麼淩虞顯得神志不清,而那些失蹤的新人們在成婚當晚一切正常?

  原來,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這狐妖不過是個占小便宜、見利起意的模仿作案者,想要借著水鏡製造的新婚案的名頭吸食精氣,沒想到才冒了個頭,就被主角團打死了。

  真正的兇手既然偏愛在別人成親的時候作案,其中必有緣由。為了引出真正的大妖,拂衣決定速戰速決,辦一場假的婚禮。

  於是才有了今晚的一切。

  而有女朋友的柳拂衣會找另一個女人淩虞做戲,完全是因為慕瑤傷重不能起床啊!

  捉妖當晚,拂衣安頓好昏迷的慕瑤,將西廂房門窗緊閉,畫好了封印符,才安心容留他心愛的女人一個人躺在房裡。

  可是淩虞幹了什麼呢?她趁柳拂衣走了以後,悄悄地將牆上的符咒擦了,又將門上的符紙撕成了碎片。

  她留下失去意識的慕瑤,躺在不堪一擊的西廂房裡!

  妙妙捏緊袖口,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淩虞完全就是故意殺人!

  她喜歡柳拂衣啊,可是拂衣身邊已經有了那樣美麗又高貴的慕瑤,如果慕瑤能在大妖的攻擊中稀裡糊塗地死去……

  如果慕瑤死了……

  如果這場婚禮,弄假成真,她真的成為了他的新娘……

  「妙妙?」手臂被柳拂衣托住,他微微靠過來,臉上是關切的神情,「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淩妙妙下意識地與他保持距離,想起來所處何時何地之後,又立即貼近,她臉色蒼白,一把抓住了柳拂衣的手。

  柳拂衣不習慣與其他女子離得這樣近,自然地向後躲閃了一下。

  「慕瑤……」他發現她的眼裡的神色幾乎從惶急變成了哀求,「你去看看慕瑤!」

  拂衣神色緩和了一下,像安撫受驚的小孩一樣,安撫道:「瑤兒沒事,我在她房門口畫了符咒……」

  沒用的……都被她毀掉了啊!

  被九玄捉妖塔追得無處可去的水鏡,一頭衝進了毫無阻攔的西廂房,發現那裡躺了一個捉妖人,恐懼使其發狂……

  慕瑤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身旁沉重的妖氣,強撐病體與水鏡打鬥,體力越來越差,生死一線間,去外面採藥的慕聲回來了……

  想到黑蓮花,妙妙心裡一個哆嗦。

  那是原身淩虞的第二個丈夫,也是她這輩子的黑色夢魘。

  「我心裡慌得很,我怕慕瑤有危險,我們現在去好不好?」妙妙快要哭出來了。

  她在這個世界裡,任務只兩個。一是勾搭慕聲,二是暗害女主,棒打鴛鴦。

  出於人設考慮,系統規定她絕對不可以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她能做的只有兩件事:補救,或者甩鍋。

  柳拂衣覺得這位郡守小姐的喜怒無常和突然的任性很奇怪,但他向來溫和寬容,只是勸道:「天晚了,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瑤兒。」

  「你現在就去。」妙妙不依不饒。

  拂衣無奈地笑了:「我先去看看收妖塔有沒有收到水鏡。」

  這個男人不聽勸!妙妙在心中咆哮。

  「那你讓慕聲快些回來,慕瑤是女孩子,她身上有傷,你們不能留她一個人!」

  柳拂衣愣了愣,竟然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好。」

  這個狀似親昵的動作差點將淩妙妙鼻子氣歪,原身今年也有十六歲了,他竟然如此自負,把她苦口婆心的警告當做孩子話。

  柳拂衣見妙妙死死瞪著自己,只得在她的注視下撕了一片聯絡符:「阿聲,在哪?我且去料理大妖,你快些回來,看著瑤兒。」

  說完,將這枚聯絡符放在了妙妙手心,神情無辜又無奈,好像在說:現在可以了吧?

  不可以,妙妙哀歎,照被耽誤的時間來算,恐怕等慕聲趕來,慕瑤還是免不了要面對水鏡了。

  「天晚了,淩小姐操勞,我送你回去睡吧。」拂衣溫聲建議。經歷了今天這一難,妙妙覺得拂衣對她的態度都變了。

  她裹緊了衣服,「我們還是先去看看……」

  手心忽然一熱,那片聯絡符迅速燃燒起來,一道青紫的火光一瞬間將黃色符紙化作黑灰。

  拂衣臉色霎時變了,下一刻,二人都聽見遠處傳來了震碎天幕的咆哮。

  咆哮纏綿在天際,攪動烏雲翻滾。

  隨即是激烈的打鬥聲響,遠處,水鏡發出瀕死的巨大嘶鳴,伴隨著女子的嬌叱。

  這個「遠處」非常微妙,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只有一個西廂房。

  淩妙妙牙齒直打顫,牙縫裡哆哆嗦嗦擠出來一句話:「慕……慕瑤——」

  柳拂衣二話不說,轉身飛掠而去。

  淩妙妙提起裙子跟上,可是原主這副軀殼實在柔弱,沒跑兩步,肺中就如同塞進了棉絮,呼吸間隱隱帶上了鐵銹味。不合身嫁衣的裙擺太長,囉嗦地纏綿在腳下,一個不小心,妙妙就讓它絆了一跤,撲通一下摔倒在水窪裡。

  淩妙妙感覺糟透了,強忍著抹了一手泥水的骯髒感,手腳麻利地一骨碌爬了起來,拖著泥水四溢的裙擺,直奔西廂房而去。

  按照劇情,滿心歡喜巴望著要嫁給柳拂衣的淩虞見到拂衣拋下她奔向慕瑤,瞬間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失魂落魄地追到了西廂房,恰見到男主抱著女主連聲安慰,心裡的痛苦的妒忌漫出了天際。

  凡是淩虞出場的戲份,她都不能缺席。

  漆黑的夜色中,西廂房四周亮如白晝,遠遠地便能看到一座巨塔懸於空中,塔下投射出光芒萬丈。

  每層的塔窗漫出金黃的光,那座頗為秀氣的小木塔竟變作神似飛行器的的龐然大物,令人歎為觀止。

  柳拂衣的身影一閃,進了院中。

  妙妙立即跟進去。西廂房被光芒照得分毫畢現,屋頂已破了,碎瓦片下雨一般嘩啦啦地灑下來。

  遠遠地看到化作水龍的水鏡碎片如潮,糾纏在空中,搖頭擺尾,光芒閃爍間,隱隱露出個纖弱的身影。

  那身影正是慕瑤。瞧她的模樣,似是力有不逮,搖搖晃晃,顯然身上的傷使她處處掣肘。

  再這樣纏鬥下去,慕瑤凶多吉少。

  柳拂衣站在原地,勉力鎮定心神,劃了符咒,剎那間九玄捉妖塔旋轉落下,火焰一般的光芒灼燒著水鏡,空氣中的嘶鳴聲越發淒厲。

  慕瑤氣力不支,扶著手臂,水鏡拼命甩尾間,她轉眼又要挨重重一擊。

  在那個瞬間,淩空飛過來一道鵝黃的身影,像一道旋風似的欺近了空中。

  那人手腕翻飛,動作眼花繚亂,驟然有幾簇煙火在水鏡碎片間炸開,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被波及的水鏡瞬間破碎開來,流星一般拖著一條條冒著煙的尾巴直墜下來。

  這是捉妖世家慕家標誌性的炸火花,不需符咒便可實施,威力巨大。

  淩妙妙跳來跳去躲避著天上掉下來的玻璃片,頑強地朝天上看——上來就用了炸火花,想必那鵝黃色的就是黑蓮花了。

  他是慕瑤名義上的弟弟,卻扭曲地迷戀著慕瑤,他在慕瑤面前天真善良,偽裝成一朵招人憐惜的小白花,可是實際上性格陰鬱、狠厲、報復心極強,幾乎沒什麼三觀可言。

  換言之,他是個心機深沉的黑蓮花,在乎的只有那個沒血緣關係的姐姐。

  妙妙覺得這個人格分裂、帶著點病嬌屬性的角色相當有張力,算是老一派言情小說作家浮舟的大膽突破。

  可是欣賞這個角色,並不代表她在現實生活中會喜歡這麼一個陰鬱的少年。

  尤其是黑蓮花還被黑心作者配給了淩虞——慕聲當然不是真心喜歡淩虞。向姐姐表露心跡被拒絕後,徹底黑化的慕聲將一腔怨氣全撒在了一直暗中給慕瑤使絆子的淩虞身上。

  他假意接近淩虞,成婚後對其大肆羞辱折磨,無所不用其極,又給她下了情蠱,使其不能對外人言說。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淩虞很快就被折磨得早生華髮、精神恍惚,落得個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淩妙妙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後背發寒,下意識地梗著脖子朝上看。

  那一抹鵝黃如閃電,攪碎了漫天黑雲,又快又淩厲。而他的出場不是黑,不是白,偏偏是這樣鮮麗的鵝黃。

  慕聲此人,外面包裹著誘人的糖衣。內裡,是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1:40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四章 替嫁(四)

  柳拂衣滿臉嚴肅地操控著空中的九玄收妖塔,汗滴順著脖子往下淌而不自知。

  雲層中間,慕聲動作太快,以至於圍觀群眾只能看得見一抹淺黃晃來晃去,他借著炸火花劈開一條路,靠近了慕瑤,脫了右手腕上的一個鋼圈,朝著水鏡一砸——

  那鋼圈有如哪吒的乾坤圈,瞬間便將水鏡打散開去,又變作呼啦圈大小,撲過去纏套住了水鏡。

  水鏡被套在圈中,掙扎不過,左右扭動,想要漲開撐破這不起眼的小圈,卻如同膨脹的氣球被扼住了脖子似的,被死死套住不放。

  收妖塔光芒越來越灼熱,負隅頑抗的水鏡在巍峨的塔身面前,落魄得像一尾泥鰍,拼命甩尾也擺脫不了被吸進塔中的結局。

  收妖塔完成了任務,原地打了個轉,滅了燈光,搖搖晃晃地縮減身量,又變回小巧玲瓏的模樣,一溜煙浮到柳拂衣身邊來,好似邀寵的小狗。

  柳拂衣此刻顧不上嘉獎它,他面色蒼白,眼睛片刻不離地盯著慕聲懷裡的慕瑤。

  慕聲攔腰抱著慕瑤,從空中慢慢墜下。

  遠看上去是道猛得不行的小旋風,離近了才發現他有多狼狽:衣服劃破了數道,臉上也掛了彩。

  妙妙打起精神來,借著燈籠發出的暖黃微光,仔細地打量了一回慕聲。

  慕聲是浮舟筆下男主中的一股清流,他不穿白衣也不穿青衣,英雄救美一出場,穿著少女才會穿的鮮亮又柔軟的鵝黃色。

  這鵝黃很淡,引人注目又不至於搶眼。沿著衣領邊緣掐了一道黑色的邊,剛硬又霸道,這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然不顯柔,只顯俏。

  不僅如此,他還紮了個高高的馬尾,從正面可以看到尾端的白色髮帶恰到好處地點綴在髮間,一股由內而外的少年氣,猶如玻璃碗裡的檸檬香。

  他的頭髮極黑,額前碎髮微捲曲,自然地向兩邊分開,露出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額頭白皙,抬眼向上一看,黑眼珠極亮,如湖水中完整地倒映出兩枚月亮。

  妙妙歎了一回,中分和美人尖實在是絕配。

  又暗自歎了一回,慕聲與她想像中完全不是一個模樣。

  浮舟大部分筆力集中在柳拂衣身上,寫他柔和又寂寞,冷淡又多情,力圖用大量的外貌描寫突出男主角多變又奇異的魅力,以至於妙妙見到柳拂衣,第一時間就能對號入座。

  相比之下,可憐的男二號慕聲連外貌描寫都沒有幾句。

  要不是黑蓮花使用了自家絕技炸火花,暴露了身份,她根本不相信,眼前這少年就是慕聲。

  她以為,作為一朵合格的黑蓮花,會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低調又陰沉的氣質。

  眼前這個少年遠遠走來,髮尾露出個尖兒,上下擺動,使人聯想到初春第一朵鵝黃的迎春花,或是柳條上剛發出的嫩芽,或者,飽滿的橘子咬下去的一口汁水迸濺。

  這樣的人竟然是個病嬌、人格分裂、心理變態,像是一朵內裡早已壞死的鮮花,這怎麼能不讓人絕望?

  慕聲和柳拂衣已經爭執起來。

  「我不過出門採個藥,阿姐就能出事,你到底是怎麼看的人?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陪著她,別丟她一個人,你……」

  「阿聲……」慕瑤虛弱的聲音響起,她躺在西廂房的床榻上,伸出纖細的手臂,拉住了慕聲的袖口。

  方才還滿臉戾氣的慕聲瞬間變了臉色,溫柔地看向慕瑤,「阿姐,疼嗎?」

  他瞪圓眼睛,長睫根根分明,彎出一個帶韌性的弧度,烏黑的眼珠反射出慕瑤的臉,那樣無辜的神色,好像受傷的不是慕瑤而是他。

  淩妙妙讓這轉變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慕聲皮膚白,像是剔透的白玉,臉上的血道子便顯得格外突兀,觸目驚心。

  慕瑤看著弟弟的臉,冷淡如她,也被逼出了一絲笑意:「我沒事。」

  「可是我痛……」慕聲抓住她的手不放,將其貼在臉上,竟然撒起嬌來。

  慕聲生了一張精緻的臉。

  到底沒有血緣關係,姐弟二人雖然都很美豔,但不是一種美法。慕瑤的美讓人想起山巔上潔白的積雪,清冷疏離,孤傲高潔。

  慕聲則恰好相反。他是一朵帶毒的花,眸中含情,有一種介於少年和少女之間的青春又墮落的昳麗,能引誘人沉淪。

  慕瑤咳了兩聲,對眼前的撒嬌視而不見,冷淡地抽回手去:「疼就回去上藥,還有力氣在這裡大呼小叫?」

  善良純潔的慕瑤,以為自家向來乖巧的弟弟是一時炸了毛才對柳拂衣咄咄逼人,覺得他不講禮貌。

  慕聲怔了怔,輕飄飄地看了柳拂衣一眼,眼中的威脅意味一閃而過,馬上又被一副委屈的神情取代。長睫傾覆下來,宛如扇子叢沒精打采地扇不起來,

  「阿姐,我不是故意發火的……今天要不是我趕回來,你差點出事了!我都告訴過他不要把你一個人丟下了,一時片刻都等不了嗎?」

  柳拂衣站在一旁,心疼地注視著慕瑤,滿眼隱忍的自責。

  「好了。」慕瑤揉著太陽穴,耐心道:「是我讓拂衣去的。我本就沒什麼事,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人看著。拂衣是想快點把大妖捉住。」

  「捉妖比姐姐的命還重要嗎?」慕聲氣得狠了,驟然抬高了聲調,「他把你一個人放在房間裡,姐姐你一點也不怪他嗎?」

  他瞥了柳拂衣未來得及脫掉的喜服,恨恨道,「他跑去和別的女人成親!」

  「慕聲!」慕瑤終於怒了,「都說了拂衣是與我知會過的,成親只是做戲,你怎麼不依不饒?」她吸一口氣,「爹娘是怎麼教你的?除魔衛道之家,怎能出貪生怕死之輩?」

  慕聲氣得心火旺盛,咬著牙退了兩步。

  柳拂衣忍不住撲到床邊將慕瑤抱在懷裡,閉上了眼睛:「瑤兒,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慕瑤一腔怒火瞬間化作似水柔情,她捧著拂衣的臉:「別自責,拂衣,顧全大局是對的,阿聲也是氣急了……」

  二人額頭相抵著,開始纏纏綿綿訴衷情,聲音越說越小,最後變做了耳語。

  淩妙妙偷眼看著僵硬地站在一旁的、手握成拳的慕聲,幸災樂禍:倘若憤怒能化作火,慕聲此刻絕對能把整間屋子都燒了。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了,又鹹又苦的液體流進了嘴裡,她一抹臉,竟然摸到了一手眼淚。

  怎麼回事,她居然在不受控制地流淚!

  妙妙拼命回憶原劇情:追著拂衣跑到西廂房的淩虞看到主角鴛鴦秀恩愛,心知嫁給心上人的夢想破碎,當即站不住了,靠著牆坐下來,在角落默默流淚。

  淩虞的失望的神色被站在一旁的慕聲收入眼底。

  黑蓮花對於人情世故是多麼體察入微,他一下子看出了淩虞少女懷春的小心思,瞬間對她產生了懷疑。

  也就是說……

  鵝黃衣衫的少年轉過身,一步一步朝角落裡的她走來,他的眼珠烏黑,水潤潤的,宛如一片波瀾不興的湖。

  他的眸光落在妙妙淚痕斑斑的臉上,輕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輕輕一壓,飛快地閃過一絲冷淡的殺意。

  隨即,似笑非笑地抬了眼:「淩小姐,虎口脫險如此幸運,不知你哭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1:48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五章 替嫁(五)

  「淩小姐,你哭什麼?」

  妙妙「嗤」地笑了,可是眼睛如同失控的水龍頭,還在系統的作用下拼命流淚,她努力彎起一個巨大的笑容,又哭又笑,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慕聲愣住,低眼望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嗚……太感人了……」她乾脆捂住眼睛,放任眼淚如洪水氾濫。

  慕聲臉上的笑僵硬了。透過指縫,妙妙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雙黑潤潤眼睛望著她,滿眼都寫著「腦子有病」。

  慕聲站定不走,等著她把手放下來。他慢慢蹲下來,一張俊俏的臉靠近了她,近得可看見他根根上翹的睫毛:「感人?」

  「嗯……」妙妙點了兩下頭,又向床榻上執手相望的二人投去豔羨的眼光,「倘若我與慕姐姐一般幸運,能有柳大哥那樣的愛人,那就太幸福了……我什麼時候才能遇到良人啊嗚嗚嗚嗚……」

  淚珠從指縫裡滑落,淩妙妙用浸足了水的眼睛,從指縫間偷偷觀察他。

  慕聲多疑。到了這一步,與其遮遮掩掩惹他猜疑,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全部展露出來。

  只不過她說著說著,反而帶出幾分真情實感來。

  想她淩妙妙在真實世界,一個花季少女,新鮮的像樹上掛下來的青果兒一樣,長到二十歲還是無人問津,被系統選來配給大魔王,多麼的可悲!

  慕聲微微蹙眉,原因是誇讚柳拂衣觸到了他的逆鱗。

  但他眼裡冰冷的殺意如被風刮散了,逐漸轉變成促狹的笑意。

  他慢慢伸出手指,有意地觸上了妙妙的唇。

  柔軟。冰涼。

  妙妙宛如被施了定身術一般渾身僵硬,只能感覺到他冰涼的指尖從她的下唇角開始,沿著唇形一路勾勒,最終停在了唇珠上,手法輕柔,宛如情人之間的曖昧的小小意趣。

  淩妙妙渾身汗毛倒豎,聯想到殺人分屍前的比劃。

  「淩小姐抖什麼?」

  他無辜地抬起眼,抬手為她展示指尖鮮豔的一抹紅,「你的胭脂塗到外面去了。像是剛吃了小孩。」

  說罷,他露出一個笑容,像是一個明朗又頑劣的少年與她開玩笑。

  淩妙妙的臉瞬間漲紅。

  該死的柳拂衣,看著她出醜好幾個時辰,也不知道提醒她一下嗎?

  捉弄夠她的慕聲站起身來,丟給了主角鴛鴦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離去,髮梢無比青春地躍動了一下。

  第一次與黑蓮花交鋒,妙妙已經汗濕後背。

  終極目標是攻略他?

  算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自打淩妙妙穿過來,她一舉一動都容易引起丫鬟們的圍觀。

  太倉郡是魚米之鄉,產的水稻顆粒飽滿,粒粒分明。太倉郡小姐的待遇實在優厚,晶瑩剔透的精米蒸得軟硬適中,上面還撒了芝麻粒、花生碎,滿口生香。

  菜品就更不用說了。淩虞才十六歲,就有自己的廚子,頓頓飯四菜一湯,珍饈點心變著花樣兒做。糖醋魚用的是最新鮮的鱸魚肉質鮮嫩;龍井蝦仁更是絕妙,清明前後的龍井茶氣味幽香,毫不逾矩地襯在飽滿的蝦仁下面,吃多少都不會膩。

  妙妙胃口好極了,面前的米飯碗迅速見了底,露出細膩瓷底上一朵精緻的紅梅來。

  她把碗一推,奇怪地發現旁邊的兩個大丫鬟都呆呆地盯著她看。

  妙妙:「看我幹嘛?添飯啊!」

  丫鬟甲接過她那隻圓溜溜的小瓷碗,喜滋滋跟丫鬟乙咬耳朵:「小姐胃口好了?往常不是只吃一兩飯還發愁嗎?」

  淩妙妙耳朵卻尖,瞬間就變了臉色:「開玩笑,一兩飯怎麼夠吃呢!」

  一兩飯,也就是食堂阿姨半大勺的量。

  淩妙妙終於知道為什麼淩虞這麼瘦了,大中午的,連一兩飯都吃不下去,長此以往,可不得修仙?

  與男女主角感情線無關時,系統會在角落裝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她造作。

  這一點讓她感到相當滿意。天天殫精竭慮地完成任務,要是連吃也吃不飽,實在是沒法活了。

  她招來機靈的丫鬟甲,將手臂親昵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個……廚房蒸米飯,是不是都用那個……」她斟酌了一下用語,比劃道,「一個盆?」

  丫鬟甲愣了片刻,也跟著比劃了一下,「好像是有……一個盆。」

  主僕二人對視數秒,淩妙妙欣慰地笑了:「那就好,下次吃飯,你把那個盆給我端過來擺在桌上。我添飯方便,看起來心裡也踏實。」

  丫鬟甲:「……」

  郡守小姐的丫鬟們發現,自家小姐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從前的小姐陰陰鬱鬱,自憐自傷,吃得少,睡得也不安穩,話少得可憐。脾氣陰晴不定,見生人總是畏畏縮縮的。

  現在的小姐不僅飯量大漲,一睡睡到日上三竿,還愛說愛笑,有時候甚至爆發出驢叫一樣的笑,察覺到旁人驚恐的表情後,立即掩住口正襟危坐。

  小姐對此的解釋是:經歷了生死一線,你會發現,淑女端莊、主人架子和那些傷春悲秋的小情懷都沒什麼用,活得好才是真的好。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似乎挺有道理。

  總之,狐妖風波過去後,淩虞突然變成了一個極度惜命、積極向上的小姐。

  淩妙妙用宿命洗腦法說服了周圍的丫鬟後,動作又大了起來,開始在晨光熹微的時候繞著後園晨跑了。

  天光還沒有大亮,霧氣茫茫,庭院裡的矮樹叢烏烏的一片,在白霧裡若隱若現。

  淩妙妙正跑得氣喘吁吁,迎面裝上了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竟是迷迷糊糊起來小解的太倉郡守。

  淩妙妙差點驚叫出聲。眼前那胖子爹顯然一肚子起床氣,揉著自己被撞痛的胸口,怒吼:「什麼東西大早上的亂竄?」待眯縫著眼將眼前人看清楚了,吃了一驚,「呦,乖寶兒?!」

  方才擺老爺架子罵人的郡守瞬間軟了下來,又是拍她的肩膀,又是摸她的腦袋,語氣聽起來急得要哭:「兒啊,撞痛了沒有?」

  淩妙妙哭笑不得地扒拉下來他的手,叫道:「爹。」

  郡守這才定下神來,看著妙妙熱氣沸騰的小臉和一身男式綢褲,吃驚道:「兒啊,這是幹什麼呢?」

  「爹,我晨跑。」

  「晨跑?」郡守嘴裡像是吞了個雞蛋。

  「嗯……我鍛煉身體。」

  郡守想了又想,陪著笑、非常小心地勸道:「寶兒,你身體不好,早上多睡一會兒,等中午天氣暖和了,讓丫鬟們陪著你一起跑好不好?」

  「……不好。」妙妙氣笑了,熟練地對著家長滿口忽悠,「爹,一日之計在於晨,我吸收天地精華,有助於養身體的。」

  「哦——」郡守和所有容易被子女忽悠的父母一樣,聞言輕易地放下心來,一臉欣慰與信服交織的表情,「妙妙,你跑,要堅持跑。」

  他看一眼妙妙的綢褲,堅定道:「別穿這個了,爹爹明兒叫人給你做條新褲子,上面有碎花兒的,可好看。」

  妙妙哭喪著臉:「謝謝爹……碎花還是不要了吧……」

  郡守笑得雙下巴都出來了,眼睛旁邊全是褶子:「好好好,那要大花兒的,大紅花兒,襯我家乖寶兒。」

  妙妙:「……」

  柳拂衣忙於照顧受傷的慕瑤,主角鴛鴦躲在房間卿卿我我,慕聲則忙於在外採藥,三個人一時間都銷聲匿跡。

  這兩天沒有任務,淩妙妙樂得輕鬆自在。早起晨跑,早早睡覺,過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還要規律。

  這一日,在熹微的晨光裡,淩妙妙遇上了早歸的慕聲。

  清晨的霧氣沾染了他黑亮的髮梢,化作朦朧的濕氣,少年的髮尾搖搖晃晃,背上輕巧巧地背著個竹筐,笑盈盈地繞到了她面前:「淩小姐?」

  「哎?」淩妙妙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待看清來人,吸了一大口冷氣入肺腑。

  他的眼眸在迷蒙的霧氣中顯得潤澤,清水洗過的琉璃一般,倒映著微光,立在那裡,像是破除黑夜而來的一抹晨曦。

  「淩小姐這是……」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從她臉上下移,落在了她畫著紅色大花的新綢褲上。

  「哦,晨跑。」她面不改色地回答,有些緊張地一口氣背出了解釋了無數遍的詞,「一日之計在於晨,我吸收天地精華……」

  「噗。」

  妙妙一下子結舌。

  黑蓮花笑了,黑蓮花竟然笑了!

  她不知所措,滿腦子只剩下這一行彈幕刷屏。

  慕聲微微抬起笑彎了的眼睛,認真地盯著她熱得紅撲撲的臉:「淩小姐又不是朵靈芝,吸收得了天地精華嗎?」

  慕聲一笑,便是妖花綻放,眼尾、嘴角、臉頰都在張揚著美麗,還是一種由衷愉悅和快活的、積極正面的魅力。

  淩妙妙尷尬地解釋:「總有好處的,至少下次遇見妖怪,我能跑得快些。」

  提起「妖怪」,慕聲眸中神色瞬間冷淡了幾分,但他面上仍然笑意盈盈的:「說起妖怪,倒是讓我想起來一件事。阿姐遇險的那一次,柳拂衣用通訊符聯絡我……」

  他看著淩妙妙的臉,笑道:「那張通訊符,怎麼會在淩小姐手上呢?」

  淩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就知道黑蓮花不會白找她搭訕,他勢必有備而來,有話要套。

  「有什麼奇怪的,是我讓他聯絡你的啊。」

  「哦?」慕聲微微垂眸,「你怎麼知道阿姐會有危險?」

  淩妙妙看著他的眼睛,心裡直打顫,仍然一鼓作氣地說了出來:「我不知道慕瑤會有危險,只是你們將一個有傷的女孩子一個人留在屋裡,完全是給人可乘之機。」

  她的語調低下去,最後變成了不好意思的嘟囔:「我覺得不放心,讓他去看看他又不去,只好讓他叫你……」

  慕聲神色稍有緩和,妙妙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一絲奇異的期待:「阿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她可是慕家的捉妖人……」

  淩妙妙不贊同地打斷:「那又怎麼樣,就算她再厲害,受了傷,也一樣需要人保護。」

  話語一出,她瞬間後悔起來。

  這語氣對於一向唯唯諾諾的淩虞來說,是不是太強硬了些?

  左等右等,沒等到系統的提示。她只好觀察慕聲的臉色,見他聞言微微出神,長睫一動不動,臉上竟然顯出了幾分堪稱溫情的意味。

  妙妙對他的感情變幻一無所知,只覺得不敢置信,盤問就這樣結束啦?

  黑蓮花真是喜怒無常。

  逐漸亮起的日光中,慕聲的視線再度集中在妙妙腿上一朵朵火紅的大花上,花心還是耀眼的黃色,是市井婦人最喜歡的式樣——熱鬧,鮮豔。

  卻看見她炫耀似的踢了踢腿,那可笑又豔俗的花兒就跟著亂顫,褲腳掀起來,若隱若現地露出雪白的腳踝。

  女孩兒的神色興沖沖的:「我爹爹選的料子,好看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1:54 A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六章 替嫁(六)

  在慕聲和柳拂衣的悉心照料下,慕瑤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在她可以下床走動之後,守株待兔的郡守立即張羅設宴,款待這些一心為民除害的術士。

  「柳公子,慕小姐,慕公子,小人代太倉郡百姓感謝你們!」郡守舉杯相敬,發自肺腑地迸出了淚花。

  他對這些捉妖人的感激是真摯的,從前他對怪力亂神不屑一顧,一隻妖怪殺的人,比太倉郡一年的殺人犯殺掉的加起來還多,差點兒讓這些邪乎事害得丟掉烏紗帽。

  桌上是美酒佳餚。郡守府奢華,連酒杯都是官窯裡出的白瓷雞缸,酒倒進去,發出奏樂般清脆的響聲。

  柳拂衣白衣勝雪,姿態優雅地與郡守微微相碰,杯口相當謙遜地低了一截,語氣平和:「捉妖人以斬妖除魔為道,不敢居功。」

  他的神色謙和,氣質卻是不卑不亢、若即若離的,喝了酒之後,又不動聲色地拿走了慕瑤手裡那一杯:「瑤兒傷剛好,不宜飲酒,我替她喝了。」

  慕瑤一怔,沒有言語,頰上飛紅。

  妙妙察覺,慕聲從頭到尾不太高興。

  他當然不高興。這次遇險,男女主角的感情更進一步,已經到了對視一眼都要相視一笑的程度,慕瑤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妙妙親眼看見慕聲嫺熟地拆掉了雞腿上的骨頭,將雞肉放進了慕瑤碗裡,習慣性地向上抬眼看人,睫毛又長又密:「阿姐,這道鹽酥雞做得不錯,你快嘗嘗。」

  慕瑤對著弟弟露出個笑,小心地咬了一口,便將剩餘的轉頭給了柳拂衣,眼神裡滿滿的全是狡黠的甜蜜:「嘗嘗?」

  慕瑤生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淚痣,是個嫵媚動人的美人。她平日裡總是臉上淡淡的,沒有多餘的表情,於是這雙漂亮的眼睛就顯得清冷高傲。此刻難得露出了小女兒家的情態,蒼白的面頰上浮現紅暈,可憐可愛。

  拂衣心神一動,與她帶著笑意的目光相接,也不自知地笑起來,接過去毫不猶豫地放進嘴裡,也道:「唔,真的不錯。」

  慕瑤端著碗,不動聲色地低頭微勾唇角,如春光明媚。

  二人旁若無人的恩愛讓一眾丫鬟都看直了眼睛,木頭人似的望著,臉上紛紛露出了呆呆的笑容。

  慕聲的臉色有些難看,他默不作聲地為慕瑤添茶,手有些發顫。

  「哈哈哈!」胖子郡守察言觀色,見到飯桌上突然尷尬,笑著打破了寂靜,「小公子喜歡這道雞,實在是本府的榮幸,多吃些,多吃些。」說著,還為慕聲親熱地夾了一隻雞翅膀。

  慕聲僵硬了一秒,立即禮貌地道了謝,維持著他在姐姐面前乖巧聽話的形象。

  只是,他碰都不碰那隻雞翅,只優雅地吃那露出來的半截米飯,到了最後,雞翅故意高高地堆在碗邊上,剩餘的一半已經見了底。

  慕聲這個人愛遷怒,自己心情不爽,就要讓別人也不舒服。

  郡守一時間有些尷尬,猜測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客人生氣。正在惴惴不安、斟酌言語之間,身旁人忽然一動,他瞪大眼睛。

  慕聲低頭吃飯,忽然面前「倏」地伸出一截皓腕,飛速夾走了碗裡的雞翅,他向上瞥過去,坐在他身旁的妙妙已經將雞翅撈進了自己碗裡,覺察到他的目光,對方滿臉無辜,延遲地補充道:「可以嗎……我沒吃飽。」

  妙妙聽見郡守倒吸一口涼氣教訓:「妙妙!你、你怎麼從客人碗裡夾菜?沒規矩!」他壓低聲音,欲哭無淚,「乖寶兒,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雞,不夠再添就是了,你……」

  「我看慕公子不喜歡吃雞翅。」她柔柔弱弱、委委屈屈地答道,「我喜歡吃。」

  她看著額頭上盈滿汗水的郡守爹,邊啃雞翅邊笑成了一朵花兒:「咱家雞翅可好吃啦。」

  妙妙的強身健體頗有成效,原先瘦成一把骨頭的身體漸漸豐盈,下巴不再尖得戳死人,皮膚光滑又白皙,兩頰帶上健康的粉紅,與原來那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大不相同,任誰都要多看幾眼。

  她嬌憨一笑,笑得郡守爹心都化了,什麼待客之道都拋下了,只曉得擼著她的毛兒寵溺地笑「好好好」。

  慕聲的心情很奇妙:左一個秀恩愛的,右一個護犢子的,就他一個討人嫌。

  他輕輕地將筷子一放,目光深沉地打量起了淩妙妙毛茸茸的側臉,正瞧見她對著郡守張牙舞爪的模樣。

  一個女孩子怎麼能笑成那樣?嘴角翹起來,眼睛也彎起來,整個人臉一抬,像一隻邀寵的貓兒,驕傲又傻氣。

  他想,阿姐從來不會這樣笑。

  他下意識地望回去,見到慕瑤和柳拂衣看著這對父女倆微微笑著,神色間充盈著溫暖,沒有一點詫異。

  他心底露出一絲寂寞的疑惑,他們都在開心什麼?

  柳拂衣道:「還有一隻雞翅,也給淩小姐吧。」說著身體力行,真的毫不見外叨了一筷子進妙妙碗裡。

  妙妙受寵若驚:「呀,謝謝柳大哥!」吃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來,笑眯眯地轉向了慕聲,恰跟他探究的眼神撞在一起:「也謝謝慕公子。」

  慕聲避過她的眼神,垂下頭吃飯,嘴角勾起一絲不冷不熱的笑,慢慢道:「不客氣。反正我也不喜歡吃雞翅。」

  妙妙吃得茶飽飯足,滿足地放下碗,見著慕聲冰冷的側臉,才對自己的行為有了些反思。她迷迷糊糊地想,方才一時氣不過,惹著黑蓮花了?

  午飯後,整個人遲鈍極了,她拖著睏得快轉不動的腦子,自嘲地思索,黑蓮花對她的好感是不是為負了?

  別人的系統都會提供一些金手指,再不濟也應該有一個攻略對象的好感度記錄,供任務人參考,不像這個破爛上帝之子,別說金手指了,除了佈置任務,理都沒理過她……

  「任務提醒:任務一,四分之一任務後續。您需要按照角色【淩虞】的軌跡,增進與角色【柳拂衣】的相處時間及親密度。提醒完畢。」

  淩妙妙冷笑一聲。

  忘記了一條,絕對不能抱怨自己的系統,系統是可以讀取宿主心意的,你一想它,它說來就來,從來不聽宿主意見,說完就跑。

  淩妙妙扶住額頭,認命地歎口氣。

  慕瑤重傷初癒,尚有些虛弱,跟著妙妙看了一回咿咿呀呀的南方戲,日頭一落,就覺得精神不濟,早早地回房歇下了。

  男女主角維持著純潔堅定的革命情誼,雖然已經形影不離,但並未同房。柳拂衣、慕瑤、慕聲三人就住在緊挨著的三間客房裡。

  慕聲本來想厚著臉皮賴在姐姐房裡的,被慕瑤好氣又好笑地拒絕了:「阿聲,我又不是小孩子,還需要你看著嗎?」

  「阿姐,我不放心你。」慕聲認真撒嬌的時候,那雙眸子水潤,眼角微微挑上去,讓人移不開眼。他信誓旦旦地補充:「我不打擾阿姐睡覺,我就睡在地上,嗯?」

  剛到慕家的時候,他就是同慕瑤睡在一起。小慕瑤只比他大兩歲,卻像個小大人一樣,把夢魘驚醒、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的他抱在懷裡哄:「阿聲不怕,只是做夢而已。」

  她的聲音細細的,溫涼如水,她的手隔著被子拍著他瘦弱得凸出的背脊,氣息讓人依戀。

  可惜到了八歲以後,慕瑤再也不跟他一起睡了,她柔軟的關懷也隨著年齡增長,一併慢慢消失了。

  慕瑤長成了一個冷淡倔強的少女。

  她早出晚歸練術法回來,還要點著燈溫書,窗邊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要等她屋裡黃澄澄的燈滅了之後,才能安心地入睡。

  慕瑤對弟弟的撒嬌早就有了抵抗力,故視若無睹,堅持拒絕:「不用。我習慣了一個人睡,有人看著,我會睡不著的。」

  柳拂衣適時插話:「阿聲放心吧,我警醒著,會守著瑤兒。」說罷,與慕瑤相視一笑。

  慕聲只能含恨搬進慕瑤隔壁。像以前一樣,隔著薄薄的牆壁,看不見,摸不著。

  黃昏最後殘存的餘光一點點向天邊靠近,黑紗般的夜幕慢慢遮蓋了穹頂。天色暗下來之後,郡守府處處亮起了燈。澄黃的六角燈籠懸在房檐上,投下一團橢圓的光暈。

  春末時節,夜晚涼意沁人,府中眾人大都待在暖閣子裡打牌消遣。常言道「春睏秋乏」,這個時候,大家一般都安置得早。院裡子沒了人聲,只餘草叢裡陣陣蟲鳴。

  淩妙妙的裙擺擦過地面,發出輕微的響聲。她一個人在夜裡走走停停,步履有些遲疑。

  昏黃的燈籠拉長她的影子,晃動著投在園子裡的白牆上。

  「奇怪了。」她琢磨,「白天的郡守府,和晚上的郡守府,看起來怎麼不一樣呢?」

  淩妙妙是個路癡。

  她東西南北不分,出門全靠導航,要是沒有人指路,她能在一個小地方兜著圈子打轉,永遠走不出來。

  郡守府是一座相當精緻的園子,中央鑿了一片曲折池水,亭臺樓閣繞著池子佈置,高低起伏,前後錯落,又有大大小小的太湖石林立,松柏掩映,當初胖子爹花重金請人修這座園子,為的就是在一大片附庸風雅的江南商賈之間,搶出一個「雅」字。

  只是這園子在淩妙妙看來,跟迷宮無異。

  而現在的園子,就是黑夜中的迷宮。

  她循著白天的記憶一路尋來,來回碰壁,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疑似主角團居住的屋子。

  慕聲和慕瑤屋裡的燈已滅了,柳拂衣的房間卻透出暖黃的燈光來。

  收到任務提醒以後,淩妙妙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黑眼圈都顯了出來。

  她想不明白,淩虞好好一個大小姐,為什麼就老要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

  事到臨頭,她心裡還是一陣緊張,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做過這種難為情的事。

  她慢慢地湊近窗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把翹起來的窗角糊窗紙掀開了一個小角,然後,整個人貼了上去。

  桌上燈如豆,燈下是柳拂衣溫潤的側臉,他伏在桌上,正在用軟布十分仔細地擦拭那座小巧的九玄捉妖塔。

  淩虞總是在夜裡這樣偷窺她的心上人,變態吧?淩妙妙欲哭無淚。看這裡的窗戶紙打捲兒的滄桑模樣,原身從前不知道這樣幹過多少次了。

  燭火晃動了一下,柳拂衣的動作驟停,有些警覺地望向窗外。淩妙妙猛然退開幾步,站在房門外,心差點跳出嗓子眼。

  肩膀上猛然搭上了一隻手,淩妙妙倒吸一口冷氣,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

  白色髮帶在微風中輕輕飄蕩,慕聲披著夜露立在夜色中,眸中宛有澹澹的水色,壓低聲音笑道:「淩小姐幹什麼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00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七章 替嫁(七)

  月光下,淩妙妙抬起頭來,面色蒼白,一雙杏子眼可憐巴巴地盯住他。

  她眼底有兩團深重的烏青,猛地一見,有些駭人。

  「我……」她猶豫著開口,咬住了下唇,似乎是難以啟齒,「……失眠了。」

  「失眠了?」慕聲抱著手臂,沒有挑剔她的答非所問,只是笑道,「哦,看樣子是沒睡好。」他走近幾步,低頭端詳她的臉,臉上是天衣無縫的關心神色,「淩小姐平白無故失眠,是有什麼心事嗎?」

  淩妙妙避過他的眼睛,腹誹:套話了,黑蓮花又開始套話了。

  「是有些心事。」她軟弱地點頭,順著慕聲的話應承下來。

  「跟柳公子有關?」他似笑非笑,朝著柳拂衣的窗口瞥去。

  「那倒不是。」妙妙歎口氣蹲下來,「我就是睡不著,想找人聊聊天。」她抬頭望了慕聲一眼,壓低了聲音,「沒想到你們都睡了,只有柳大哥屋裡的燈還亮著,本來想叫他,但又怕打擾了他,正在猶豫著。」

  慕聲一雙含著水色的眼睛打量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可惜那柔潤的水色背後是深不見底的漩渦。

  片刻,他伸出手來,親昵地搭上了她的肩,淩妙妙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沒躲過去,他手臂上用了幾分力氣,輕巧地撈著她轉了個向,「那真是太巧了,我還沒睡,我陪淩小姐聊天罷。」

  妙妙讓慕聲拐著,強行遠離了主角團的住處,一路僵硬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走著。

  她心想,恐怕黑蓮花是擔心她對慕瑤不利,緊趕慢趕要將她驅離,帶到偏僻的地方毀屍滅跡了。

  「咳,慕公子,我們要去哪兒啊?」

  此時已有微弱的蟬鳴,池塘裡偶爾傳來一聲巨大的蛙叫,月光照在茂盛的青草上,像是為其鍍了一層模糊的珠光,慕聲的袖口傳來若有似無的梅花香,不住地往妙妙鼻中鑽。

  夜風帶著暮春最後一絲涼意。慕聲的語氣漫不經心:「散散步,有利於淩小姐睡著。」

  「那你……」妙妙不住地把頭彎下去,想要繞開他的桎梏,「一定要這樣陪我散步嗎?」

  慕聲撒了手,髮尾被風揚起,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腕,「我以為淩小姐能從我碗裡夾菜,想必是跟我熟到不在意這些虛禮的程度了。」

  淩妙妙一時語塞。慕聲斜斜睨過來,「還是說,淩小姐這種親昵,只對柳公子特殊?」

  「那你恐怕誤會了。」淩妙妙貼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實我完全不在意虛禮,平日裡不表現,只是怕嚇著你們。」她感覺到慕聲瞬間變得緊繃的身體,仰頭嘲笑,「看,慕公子不就被嚇著了?」

  「怎麼會。」慕聲立即收斂了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順從地任她拉著。

  「外面太冷了。」淩妙妙在夜風裡瑟縮了一下,大膽地拽起了慕聲,「不如……慕公子去我房間坐坐?」

  話畢,才發覺自己心跳劇烈,像是偷了什麼東西。

  郡守小姐的閨房大而奢華,地上鋪著綿軟的波斯地毯,連床上掛著的帳子都是層層疊疊的鮫紗,薄如蟬翼,微風吹來,紗帳飄蕩,如同天邊的薄雲。

  幾盞落地的鶴形燈支在房裡,一星一星的燈火,靠牆根又有低的燭臺,每隔幾步就一盞,高高低低,閃閃爍爍,將屋子照得亮如白晝。

  桌上還有一盞精緻的六邊琉璃燈,擺在棋盤旁邊,給一枚枚黑子上了溫膩的釉。

  慕聲的長睫微垂,陰影落在了瑩白的臉上,他長久地注視棋盤,眉頭不自覺地微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棋子無意地在指尖摩挲。

  淩妙妙挽起袖子,只思考了數秒,啪嗒一下便做了決定。

  慕聲瞬間皺起眉頭,「淩小姐……」他話說了半句,眉間的不耐被理智強行壓下,輕輕呼了口氣,繼續落子。

  淩妙妙再次抬手的時候,發覺慕聲緊緊盯著她的手,她看著他隱忍的神色,心裡有些好笑。

  她落子的瞬間,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語氣了:「淩小姐……你會下棋嗎?」

  「不太會。」妙妙抱歉地笑。

  不太會?完全是在胡下吧!慕聲心裡的怒火如萋萋荒草瞬間蔓延,瞄了一眼更漏,已經是三更。

  早知道她腦子有病,半夜不睡覺,故意耍著人玩。他也是有病,竟然還陪著她玩。

  「慕公子別生氣。」妙妙瞥著慕聲眼裡的冷意,軟綿綿地道歉,「傳統的圍棋我是下得不太好,不過……」她指了指棋盤,「你再仔細看看?」

  慕聲沒好氣地瞥向棋盤,是他認真思量、步步謹慎的黑子,以及她信馬由韁、隨心所欲的白子,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你觀察一下……」她的手沿著棋盤上的一溜連續的白子比劃,小心地提醒道,「它們連成一串了。」

  「嗯,我看到了。」慕聲強行壓抑著怒火,冷眼看著她,幾乎是在冷笑了。

  只有傻子才會故意把棋子連成一串吧。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是咱們太倉郡的民間時興的下法,跟你那種玩法一樣有趣兒。」妙妙笑著看他,「誰先連成五個子,誰就贏了,是為五子棋。」

  傳說「女媧造人,伏羲做棋」,五子棋始於圍棋前,興於堯舜時,古代先民,街頭巷尾,人人愛之。雖說不及圍棋高端,但誰敢質疑五子棋在歷史中的重量?她沒胡說,慕聲不知道,只能說明他孤陋寡聞。

  慕聲看著她的臉,微有些出神。

  他在慕家是那個樣尷尬的存在……養父母除了提供衣食,幾乎沒有人主動管過他。他會的技能,多半是姐姐教的。慕瑤是捉妖世家慕家的長女,身負重任,她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什麼都必須學會,而她也不負眾望。

  慕瑤很喜歡下棋,可惜爹娘忙於捉妖,她只有滿腹理論,畢竟缺了個對手。

  於是她就悄悄教會了慕聲,姐弟二人時常切磋,以增進棋藝。

  他只知道圍棋有一種下法,就是慕瑤教他的那一種。

  「你看著我幹嘛?」妙妙樂了,「不相信啊?」

  慕聲轉而盯著棋盤:「確是第一次聽說。」

  妙妙將棋盤上的棋打亂,拂到一旁:「你不要小看五子棋,它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學問大著吶。」她若有所思地頓住了,問道,「慕聲,你的棋下得是不是很好?」

  「……」少年竟難得地沉默了。

  他在慕家,可有可無,人人欺之。只是,別人不知道的是,不論任何領域,只要有機會接觸,他就會像被澆灌的幼苗一樣瘋狂汲取知識,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和完美。

  下棋也是一樣,更何況,這是姐姐手把手教的。

  初始時他總是輸,到後來,慕瑤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很少贏過姐姐,大多時候,他都是刻意輸棋。

  因為慕瑤不喜歡他棋風詭譎,不喜歡他為了贏不擇手段。既然姐姐不喜歡,那他就不贏,寧願做出天真又愚鈍的模樣,忸怩不定,撒著嬌央求慕瑤:「阿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那時,慕瑤就會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拍拍他的頭:「不行,一定要下到最後。」

  「可是我會輸啊,姐姐已經快贏了。」

  慕瑤板起臉來:「不能因為怕輸就不下了,來,阿聲,落子。」

  事實上,他何止不會輸,他還知道,怎麼能讓慕瑤不著痕跡地贏。

  可是,慕瑤已經很久沒有跟他下過棋了。因為,柳拂衣也是個中高手,他是姐姐最欣賞的、棋風穩健又正派的類型。他們雙雙對對,棋逢對手。

  慕聲眸光漸深。

  妙妙見到黑蓮花一張白玉般臉上幾番陰晴不定,有些後悔自己的多嘴。

  看這模樣,想必是下得不好了。誰讓她不會圍棋,看不出門道,黑蓮花努力又費勁地下了半天,讓她給玩了……

  心裡突然生出一絲愧疚。

  「……我剛剛說到,五子棋看起來簡單,實際卻很難。」她違心又圓滑地轉過了話題,「慕公子你圍棋下得再好,也不一定駕馭得了這小小的五子棋。」

  她將棋子分好,黑的留給自己,白的推到他那邊,「玩一局試試?」

  慕聲看著面前一盒白子,蹙眉:「換子了?」

  「是呀。」淩妙妙彎起眼睛,拈起一枚瑩白的白子給他展示,燈花映在她眼睛裡,像兩輪小月亮,「這是雲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樣,多好看。」

  慕聲:「……」

  四更天,夜最深,萬物沉睡時。

  淩妙妙屋裡的燈仍舊亮著,慕聲與淩妙妙面對面坐著。

  「慕聲你輸了!」

  「慕聲你又輸了!」

  「又讓我贏了!你好好下,別老讓我啊!」

  慕聲頓了頓:「……再來。」

  疲乏的時候,他打量對面的妙妙,滑下來的一縷碎髮被她粗魯地別到了耳後,身子前傾,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棋盤。半晌,像是見著了老鼠的貓一樣,眼裡倏地一明,弓起身子猛然一撲,「噠」地一下捉住了獵物。

  「慕聲你看你看,你又輸了!」她喜不自勝,眉宇間還帶著點狡黠的幸災樂禍。

  他向下瞥去,果然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快要占滿整個棋盤的棋子裡,找到了一行藏匿其中的、連續的黑子。

  慕聲皺皺眉頭,抱怨道:「我眼睛都花了。」

  「我眼睛也花了!」她還沉浸在喜悅中,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得意忘形,「那我怎麼還能找到呢?」

  慕聲無言以對。他突然想起走江湖時曾聽過一句話,大約是:想要與男人做朋友,陪他喝一場酒;想要與女人做朋友,陪她看一場戲。這話說得不準確,有的女人,陪她玩幾局棋,她就連「慕公子」也不叫了。

  四更天了,淩妙妙頂著濃重的黑眼圈,仍然精力充沛、熱情似火。這種發瘋一般都興奮顯然也感染了慕聲,他僅有的幾絲睡意也煙消雲散了。

  「淩虞。」慕聲也開始叫她。

  「別叫我淩虞。」妙妙垮下臉,「難聽。」

  淩虞,可不就是囹圄,困了原身一輩子?

  慕聲完全拋棄了自己禮貌的假面,抬抬眼皮:「『淩小姐』三個字,拗口。」

  「那你叫我小名兒,妙妙。」

  「……」他頓了頓,沒叫出口,而是在熬夜的頭痛下,神志不清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有個表字,叫做子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11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八章 替嫁(八)

  「小姐,小姐?」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喚,她的聲音輕得像貓兒叫,一聲一聲的直撓人。

  「怎麼了?怎麼了?」淩妙妙一個翻身驚起,呼啦一下掀起了帳子,頭髮亂七八糟地支著,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嚇得丫鬟後退了幾步。

  「沒……沒什麼大事。」她結結巴巴解釋,「老爺說柳公子慕小姐他們在前廳吃茶點,讓你去陪他們玩兒。」

  淩妙妙「哦」了一聲,揉著惺忪的睡眼,呆滯地坐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起了床。

  象牙梳子沾了泡著花瓣的清水滑過黑髮,梳到了原主那些因為日夜長籲短歎而枯黃分叉的髮梢,便纏住了,丫鬟甲小心翼翼地揣測著主人的心意,抓了一把香膏細細按摩。

  一瞬間濃香撲鼻,淩妙妙打了個噴嚏,捂著鼻子不耐煩道:「哪兒這麼麻煩?剪了就是了。」

  丫鬟甲大驚失色:「這……這怕是……」

  「來來,我來。」她在抽屜裡尋著一把剪刀,從丫鬟甲手裡奪過頭髮來,哢嚓哢嚓剪了一圈,零碎的髮梢交錯著落在妝臺上,邊狠狠剪邊教訓,「有捨才有得,剪了它才能長得好,別太寶貝這些頭髮了。」

  淩妙妙放下剪刀,像沾了水的小狗似的,飛速地甩了甩頭,抖掉了衣服上的碎髮後,又進入了入定狀態。

  鏡中人眼皮有些腫,微微耷拉下來,顯得有些呆滯。

  「小姐昨晚沒睡好嗎?」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問。

  「……也不是。」淩妙妙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按理說昨夜是她攻略黑蓮花的成功第一步,應該睡得香甜又美滿才對。

  偏偏一閉眼就被噩夢纏繞。

  火把倒映在明鏡兒一般的池塘裡,像是碎了一池子的火星,熱氣炙烤著人的臉,門口跪著一排又一排衣衫不整的人,臉上滿是污泥,幽幽的悲泣此起彼伏,渲染了整個天地。官兵拿女孩子,都是扯著頭髮的,她們雙手反剪身後,被迫踉踉蹌蹌地走著,像是被拖著的破麻袋。

  哭聲滔天。也有人掙扎的,像是被扔上秤的魚,瘋狂甩動尾巴,下一秒就被大刀砍了頭去,腥熱的血噗地湧出,瞬間聚成了一塊小水窪,聚在劊子手的靴子旁邊,他抽腳離去的時候,靴子底發出了吸滿水的咯吱聲。

  很多個木箱子一堆堆累起來,有的開口了,露出沒釘死的木條底下一點晃人眼的華光,是一支顫動的蝴蝶釵,翅膀支了出來,孤單地展露著無人欣賞的美。

  遠處的馬兒打著響鼻,瘸腿的士兵準備將箱子搬到馬車上,讓一個強壯些撞到了一邊去,兩人廝打起來。

  夜幕閃著紅光,人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或瘋狂,或死去。

  妙妙看著丫鬟尚長著細絨毛的臉。收水鏡的那天晚上,這小丫鬟嚇得牙齒打顫,臉色鐵青,這會兒,又紅彤彤的像個蘋果了,年輕的生命是有韌性的。

  「你多大了?」

  丫鬟有些疑惑地吶吶:「……十四歲。怎麼了,小姐?」

  妙妙看見她的臉了,十四歲的小姑娘,在那個混亂的夜晚,讓人糟蹋以後掐死了,扔在泥地裡,瞪著那雙大眼睛。

  那時候,淩虞在哪裡呢?過了青竹林,還是到了杏子鎮?她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家,以及被她遠遠拋在背後的這些人,最後都面對了怎樣的命運?

  她垂下眼簾:「沒什麼,走吧,上花廳去。」

  「任務提醒:任務一,四分之一階段後續:要求您繼續在角色【慕瑤】在線時增加與角色【柳拂衣】的親密度。提醒完畢。」

  驟然收到提醒,淩妙妙嘴裡的餅都變得索然無味了。

  「呸。」她吐了出來。

  「不合口味嗎?」柳拂衣笑著喝茶,好心地將妙妙的茶杯推過去。

  「我看,淩小姐是沒睡醒呢。」

  慕聲似笑非笑地開了口,同樣是四更天睡下的人,他的臉色竟仍然白裡透紅,眼底下連一塊青也看不見。

  觸到慕聲那雙黑眸,淩妙妙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一瞬間火光與幻影再次席捲而來,胃裡開始翻湧。

  慕聲看見她面色蒼白地猛灌了一口茶,像沒聽見一樣完全掠過了他,轉向了柳拂衣,軟軟弱弱地問:「柳大哥,我臉色是不是很差啊?」

  她全神貫注,眼中灼灼,慕聲的神色僵了片刻。

  花廳裡只有妙妙陪著主角團,郡守爹一早忙著處理政務去了,他的原話是,年輕人與年輕人才好聊在一處,他老了,總是接不上話,惹客人尷尬。

  事實上,妙妙知道,郡守是有意多留這群能人異士住一段日子,以免郡中再遇見什麼棘手的妖物時求告無門。而他不好以身份壓人,就將重任交給了寶貝閨女。他期望妙妙能與他們打成一片,最好能攀上幾分交情。

  「唔,是不太好。」拂衣仔細端詳她一下蒼白的臉,微蹙眉頭,「哪裡不舒服?」她二人靠得極近,當他低頭俯視時,便構成一個有些曖昧的角度。身負男主光環的柳拂衣氣質獨特,這樣凝神盯著人看,足夠大姑娘小媳婦羞紅臉。

  妙妙大膽回視過去,放任自己的臉上帶上紅暈,語氣越發可憐:「我就是……夜裡睡不好。」

  透過柳拂衣的肩頭,她看到慕瑤喝茶的姿勢頓了頓,抬起那雙冷清的眼,往這邊看過來。

  妙妙又靠拂衣近了一些,嚅囁道:「就是收鏡妖那一次之後,我每晚都做噩夢。」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以致於柳拂衣不自覺地要再湊近一些去聽。

  慕瑤微微蹙起眉頭。

  聽聞「鏡妖」二字,柳拂衣面色一凝,端詳她半晌,安撫道:「淩小姐是普通人,可能是受了大妖的影響。」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鼓鼓的素白錦囊來,「裡面添了艾草和忘憂,可以安神,淩小姐不妨試試。」

  淩妙妙搶過來就死抓著不放手,還要楚楚可憐地推辭,「我真的可以拿嗎……」

  柳拂衣哭笑不得:「可以。」

  淩妙妙做了個一把揣進懷裡的動作,抑制不住上翹的嘴角,「那我真的拿走了?」

  柳拂衣被逗笑了:「嗯。」

  「拿去吧,送給淩小姐了。」慕瑤的聲音淡淡的,目光直射過來,「要是氣味不喜歡,我這裡還有。」

  淩妙妙微微偏頭,這屋裡氣氛非常奇異,只有柳拂衣一人渾然不覺,坦坦蕩蕩地正常言語。

  女人的直覺很準。再神經大條的雌性生物,都會對自己的配偶周圍的任何雌性產生微妙的敵意,她們不自覺地豎起毛髮,警惕著所有的溫柔陷阱。雖然慕瑤言談自如,但她此刻已是渾身緊繃:緊緊捏住杯子的指節出賣了她,靠近指甲的皮膚幾乎被擠出個窩來。

  慕聲的神色早就不對了。他就像慕瑤懸在窗邊的晴天娃娃,有些情緒,慕瑤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卻能先一步察覺。因此,他望向妙妙的眼神,也帶上一抹幽深。

  「慕姐姐也有香囊嗎?跟柳公子是一對的?」妙妙將柳拂衣的香囊捏在手裡把玩,好奇地問。

  欺負人也不能太過火,她原意是想開個玩笑,讓慕瑤紅個臉,也好揭過這尷尬的一頁,不至於為了刷親密度,讓小情侶產生矛盾。

  可淩妙妙畢竟沒有感情經歷。她哪能料想到,一句隨意的調侃聽在慕瑤耳中,莫名其妙地帶上了不懷好意的試探,她被激起了宣示主權的雄心,一個「是」字已經到了嘴邊——

  「不是。」慕聲故意答道。

  「這倒不是,捉妖人身邊一般都會帶幾枚這樣的香囊,以驅離邪物。」柳拂衣幾乎是在同時一本正經地解釋。

  淩妙妙一時傻了。好尷尬,怎麼辦?

  慕瑤的臉色由白轉紅,又轉白,「蹭」地站了起來,「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送你回去。」慕聲巴不得這樣的結果,緊跟著慕瑤,笑得好似三春花開,眼裡綻放出華光來。

  柳拂衣坐直朝著慕瑤的背影望去,眼中擔憂,卻轉過來面對著妙妙。

  「你快去吧柳大哥,多謝你的香囊了。」妙妙非常乖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

  柳拂衣卻不走了,他修長的手指挾出一枚無字的符來,拿過妙妙手上的香囊,將其疊成小塊,塞了進去,「這是我的符紙。」

  他微微笑道:「上面有我的氣息。如果噩夢是邪物作祟,一覺察到它,就不敢來纏你了。」

  淩妙妙被男主角的仁義感動得痛哭流涕,小心翼翼地捏著香囊的開口,生怕將其碰壞了:「多謝柳大哥……」

  柳拂衣一笑,這才抖袍而去:「我去看看瑤兒。」

  人跡罕至的西廂房外,一道人影走過池邊。暮春的風吹過池塘,吹皺一池春水,柳條隨之款擺,有一枝溫柔拂過少年人俊俏的臉,被他一把折去。

  含著綠芽兒的柳條捏在手裡打了個轉,轉眼被毫無留戀地丟進池子,沉進了淤泥裡。

  慕聲心裡煩得很。

  「阿姐,我看那淩小姐對柳拂衣有意。」

  「別胡說。」慕瑤坐在床上,神色淡淡的,只是眸光猛地晃了一下。

  阿姐心亂了,他自是得意,添油加醋,「我看那柳拂衣也不討厭淩虞。」

  「阿聲。」慕瑤蹙眉,「你要是閑得很,就去練練術法,別在我跟前晃蕩。」

  「阿姐別生氣。」他放軟了語氣,「我只是擔心,萬一柳拂衣他……」

  「拂衣不是那樣的人。」慕瑤淡淡地打斷,她眼裡澄澄明明,一絲懷疑也沒有。

  他就是討厭阿姐對那個人這樣的信任。

  風吹起他柔軟的額髮,吹來蝴蝶般翩飛的一抹黃,慕聲伸手一抓,是一片殘缺的黃紙,上面的殷紅字符只能看見個角,辨不清是什麼字。

  他的神色猛然變了,這是柳拂衣的符紙。

  那紅色的不是丹砂,而是鮮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25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九章 替嫁(九)

  什麼情況下,需要功力強大的捉妖人以自己的血繪製符文?

  一則情況緊急,二則力求保險。

  雖然慕聲不喜歡柳拂衣,但他不得不承認,柳拂衣是出類拔萃的捉妖人。遇見慕瑤之前,他有本事獨來獨往,不依靠任何隊友,除了極其幸運地擁有九玄捉妖塔外,還因為他的技能極其高超,他經手的妖物,十有八九都是一擊斃命。

  慕聲抬起頭。

  眼前隱蔽在茂盛松柏背後的西廂房陰沉濕冷,與滿園春色格格不入。

  「我在瑤兒門口畫了符,我沒想到……」柳拂衣曾經這樣對他解釋,話沒說完就叫他充滿戾氣地打斷,「你沒想到什麼?是不是等阿姐死了你才能想到?」

  柳拂衣面色蒼白,一時緘口。

  柳拂衣並不是個自負的人,他的心思一向縝密,如若他是用鮮血畫符,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放心地留慕瑤一個人在房裡而不去看顧。

  因為幾乎沒有大妖能夠衝破柳拂衣以鮮血畫的符。

  一個水鏡,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嗎?

  慕聲的眸光落在破碎符紙的邊緣上,他冰冷的手指撫上去,一道硬剌剌的、參差不齊的毛邊,不像是大妖震碎的,更像被人撕開的。

  慕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動作堪稱優雅,卻像是暴風雨前片刻冷凝的寂靜。

  淩妙妙在閨房裡試夏天的新衣。

  淺緋色上襦很薄,摸上去軟綿綿的,布料裡面摻雜了閃亮亮的銀絲,若隱若現地透出光滑的肌膚。丫鬟整理衣領時,手指拂過她裸露的脖頸,引得她笑個不停。

  妙妙低頭繫帶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地扭扭脊背:「怎麼有點兒紮呀。」丫鬟撩起衣服一看,嚇了一跳:「呀,背上都紅了。」

  她的手指熟練地檢查著衣料,摸到靠裡的地方幾塊稍硬的凸起,滿不高興地抱怨起來:「今年怎麼回事,有紗疙瘩的紗都能選出來。」

  「小姐,脫下來吧,這衣服穿不得了。」

  淩妙妙半回過頭詫異道:「一兩個疙瘩,這也沒什麼關係吧。」

  「當然有關係了。」丫鬟幫她輕柔地把上襦脫下來,毫無憐惜地扔在一旁,歎道,「要不是宛江發水,紡紗的農戶沖走了一半,歲貢都是趕出來的,小姐哪裡需要湊合著用有疙瘩的紗啊。」

  宛江橫跨太倉南部,滋潤了這一方魚米之鄉,同時也是航運的命脈。淩妙妙不太明白,這麼重要的一條生命線發洪水,聽起來還衝垮了民居,她怎麼一點也不當回事?

  「你說……咱們太倉郡受災了?」

  「小姐不必擔心,沒什麼的。」她撇撇嘴,「宛江每隔三四年不就要衝一次大堤嗎?反正也沖不到咱們這裡來。」

  這張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熟稔的又老成的詭秘,「哪次宮裡不發銀子下來修大堤?每次一發銀子……」她笑著眨眨眼,「小姐很快又會有好看的新衣料子了。」

  淩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不准說了。」她沉下臉。

  丫鬟吃了一驚,浮現出驚慌的神情:「……小姐?」

  太倉郡守拿著救災的銀子,一半用來修堤壩,另一半悄無聲息地沒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在這郡守府裡上上下下都是公開的秘密。

  府中人笑著守著這個秘密,在太平盛世裡大大方方地過日子。

  「爹爹呢?」

  「在……在書房與宮裡來的人談話。」

  「我這就過去找他。」

  「小姐……」

  妙妙一推門,門外站著慕聲。柔和的光線落在他漆黑的鬢髮上,束起的頭髮隨風微微擺動。

  「淩小姐?」他笑道,眼珠黑潤潤,深不見底。

  「幹嘛?」淩妙妙掠過他走出去,刻意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

  慕聲不緊不慢地綴在她身後,長拗靴上銀線繡的麒麟圖騰猙獰地反映著光,青石板上落下個寬肩窄腰的影子。

  「你怎麼有閒心來找我?」淩妙妙怎麼看他都像是個瘟神,恐懼和緊張使她忍不住地胡亂揣測,步子加快了些。

  慕聲像是個幽靈,輕輕鬆鬆地追平了她,伸手到她背後一攬,便將她帶到一叢巨大的太湖石背後。

  光線一下子暗下去,這個角落潮濕又逼仄,只有圓滑的石洞裡漏出刺目的光。他有些粗暴地放開她,撒手的時候,勾掉了她幾根髮絲。

  淩妙妙顧不上疼,心中惴惴:「你……你有話對我說?」

  慕聲沖她笑:「幾天沒見慕小姐,失眠治好了嗎?」

  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最青春明媚的一張臉,那一雙明亮的眸子醞釀著的卻是一絲壓抑著的情緒。

  那是冰冷的酷虐,在笑容的偽裝下,仍然禁不住飄出了幾絲寒星。

  「好……了。」淩妙妙乾巴巴地回答。

  「看來柳公子的香囊很好用啊。」他一字一字地極輕柔地往出蹦。

  淩妙妙受不了了:「慕聲,你……是不是間歇性失憶啊?」

  他並不生氣,抬起頭來:「哦?何出此言?」

  淩妙妙忍不住想問系統,黑蓮花的好感度是會在每天清零的嗎?為什麼本來都要在正常的道路上進步的慕聲,突然變得陰陽怪氣起來?

  「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打什麼啞謎?」妙妙一煩躁,氣焰也跟著高漲。

  「……」慕聲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心,沉默了片刻。這幾分鐘有如幾個世紀,心內忐忑如淩妙妙,覺得下一秒慕聲可能會暴起殺人。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他涵養極佳地勾起嘴角:「淩小姐誤會了,我只是關心一下。」

  可惜,這樣的油鹽不進比暴起殺人更讓人抓狂。

  「不是說了叫我妙妙就可以了嗎?」

  「淩小姐說笑了。」慕聲眼中深不見底,與那天棋盤邊上的懊惱的少年判若兩人,「子期只是個客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樣子,怎麼好與郡守小姐不講禮貌?」

  看來黑蓮花的好感度和記憶果然是會每天清零的。

  不過,有一點他沒說錯。主角團生活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裡,他們與風平浪靜生活著的原身淩虞,本就是兩條不同的直線,有了個交點,又應該快速分開去,愈行愈遠。

  淩虞一個連紗疙瘩都不能忍受的嬌小姐,為什麼會與主角團一起踏上那條不屬於她的驚險之路?

  噩夢中的那個夜晚。

  夜風呼嘯。

  郡守的臉色虛白,兩頰的肉鬆弛地顫動著,一顆顆冷汗吧嗒吧嗒地順著鬢邊流下來:「……讓爹再看看你。」

  女孩嗚嗚的悲泣:「爹……」撲進父親懷裡,他的衣服都被濕熱的汗水浸透了。

  「乖,乖,走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外面是喊殺聲,火把的光化作窗子外面一團一團明亮,不住地擦著窗臺溜過去。

  「老爺,辦好了。」

  垂著頭的下人咬牙低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得到內堂裡一雙穿著嶄新蜀繡絲履的腳,腳底一塵不染,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好。」郡守抬起臉來,眼裡閃過一絲毅然的厲色,用力將麻杆兒一樣的女孩從懷裡推開去,後者哭著跌進柳拂衣的懷抱裡。

  外面穿來了隱約的、含著瘋狂喜悅的聲音:「在中廳裡,老爺就在中廳裡,快跟我來!」

  女孩往拂衣懷裡縮了縮,剎那間滿臉驚恐。

  「快走。再也別回頭。」

  「他們就在這裡!」

  大門被攻破,一行黑影最終連綿地闖進了屋,與此同時,蒼烏色的連綿屋宇驟然迸發出火光,火焰從門窗縫隙中撲出,轉瞬間變成燎原之勢。

  柳拂衣背著她,那火球一樣的一片,凝成個小小的點,在視野中遠去。

  「淩小姐看起來心不在焉呢。」慕聲開口將妙妙驚醒,他的臉色有些陰沉,「還在想什麼心事嗎?」

  「我……我還有急事,我忙完再來陪慕公子說話。」淩妙妙渾渾噩噩地往外走,只想快點曬到太陽。

  「你說我失憶……」慕聲的聲音在她背後想起來,帶著酷寒的笑意,「有沒有人告訴過淩小姐,你也是個有兩張面孔的人呢?」

  妙妙一怔,跨出去的步子頓住了,炸了毛似的回過頭去:「我又怎麼了?」

  慕聲卻不肯說了,笑著擺擺手,示意她走開,笑容明朗無害,像是剛剛開了個狡黠又無傷大雅的玩笑。

  妙妙在心裡罵了黑蓮花一通,提起裙子走了。

  緋色的上襦若隱若現地透出她的脊背,那鮮豔的顏色集中了全部的陽光,白色襦裙亮得刺目,拐過一個茂盛的花樹叢,消失在視野裡。

  慕聲低下頭去,手上纏著淩妙妙兩根漆黑的髮絲。

  他從袖中掏出那片符紙的碎片,兩指在手心畫了幾筆,幾股若隱若現的氣流像是流動的雲霧一般,湧向了符紙。

  過了很久,一根細碎的的毛髮自遠方飄來,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在他掌心,恰凝在符紙上方。

  慕聲右手手指拈起這跟不易覺察的毛髮,對著光仔細查看,陽光照著他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髮尾微微枯黃,向上打著捲兒。

  他伸出左手,淩妙妙的髮絲黑亮,髮尾是個整整齊齊的斷面。

  不是她?

  慕聲面上閃過一絲驚疑。

  符咒在他掌心中燒掉了半邊,剩餘的半塊仍然在盡力吸引氣流,引來一股甜膩的味道,摻雜在符紙的氣息中。

  緊接著,剩下的那半片符紙掙扎了一下,也燃成了灰燼。他頓了頓,將淩妙妙的頭髮也順手放了上去,慢慢引來她身上的氣息。

  他專注地等待,竟然含了一絲緊張。

  淩妙妙留下的微不可聞的氣息慢慢聚集在他身邊,逐漸被提純、放大,艾草和忘憂的氣味被濾去,一股奇怪的豔香傳來,分辨不出底下是否還有那股甜膩。

  緊接著一股熟悉的氣息席捲而來——那竟是濃重的柳拂衣的氣息。

  慕聲本來稍稍放晴的臉上再度籠上陰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31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章 替嫁(十)

  淩妙妙一路暢通無阻、步履匆匆地進了廳堂。

  宮中派來交接事物的大員剛剛離開,空氣中混雜著招待茶的香氣與安神的香料味,嫋嫋一縷白煙從香爐中冒出,在空氣中盤桓上升,背後是癱坐在椅子上的郡守,剛剛應付完差事,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爹爹。」

  「呦,我兒來了?」郡守胖嘟嘟的臉上瞬間浮現出生動的神采,彷彿被突然添注了力量,他快活地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拖了張椅子到幾案對面,「快來爹這兒,累不累?」

  他虛白的和額頭和鼻翼掛著密密匝匝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著,實在是一個愛出汗的人。

  淩妙妙反手掩上了門,手腳麻利閉上了窗,這才滿臉嚴肅地坐在郡守對面,開口便道:「爹,剛才那人是不是宮裡派來賑災的?」

  郡守愣了愣,「欸。」好笑道,「好閨女,你認得他?」

  「不認識。」淩妙妙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這次的錢,爹爹還沒動吧?」

  郡守的笑臉僵了一刻,尷尬蔓延開來。

  過了一會兒,他打破了寂靜,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似於驚慌和討好的表情,「我兒,你什麼時候開始管這些事了?」

  他見妙妙臉上一絲笑影也沒有,耐心寬慰,「這些事你不用操心,爹爹會處理好的,乖寶兒什麼也不用管……」

  「能不管嗎?」淩妙妙打斷,「爹,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賑災的銀子是能碰的嗎?」

  「……」郡守的表情沉了沉,隨後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

  這微笑是像是一頭雄獅充滿慈愛和寬容地看著張牙舞爪的幼崽,「是是是,我兒教訓的是,爹爹該打,該打。」

  他笑了一陣,接道,「賑災需要多少,爹爹心裡有數的——對了,聽丫頭說,今年的紗上來有疙瘩?爹爹這就重新收一批……」

  淩妙妙望著他的臉出神,感到一陣無力。

  什麼進項都要揩油,當官的早習以為常,太倉富饒,格外受宮裡重視,揩到手的也就多些,郡守當然不覺得有什麼。

  淩虞的母親早逝,郡守作為一個爹可謂仁至義盡,對女兒要月亮不給星星,可是,他對待質問的神色,縱容裡透露出一絲好笑——他笑什麼呢?笑她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大小姐,不懂得官場生態,還幼稚地指手畫腳?

  「不必了。」她歎了口氣,神色愈加低落,「我什麼你也聽不進去,我不說了。」

  「別生氣啊?」他繞到她面前,做了個滑稽的鬼臉逗她,「乖寶兒,笑一個?」

  「我笑不出來。」妙妙別過頭去,聲音故意顫了顫,「爹爹,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夢——」她咬住嘴唇,眼裡淚汪汪的,「我夢見,就因為這次的事,咱家讓宮裡抄家了!」

  郡守府裡上上下下兩百多號人,要麼被生擒,要麼與父親一起葬身火海,全府只走脫她一個,被託付給了拂衣和慕瑤,從此淪落天涯,於是才有了後面的是是非非。

  當然有人要替她死的。

  就是那個十四歲的丫鬟,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臉蛋像腐爛的蘋果,衣冠不整地橫死在濕冷的泥地裡。

  淩虞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這些事的。可是她看不過眼。

  除了看不過眼,她還覺得事發蹊蹺。

  「爹爹,不管你們是不是對清廉二字嗤之以鼻,孩兒只知道,窮死總比橫死好,膽小的比晃眼的活得長!」

  郡守的臉色變了變,一絲不安湧上了眉間,他又擦了擦汗,強笑道:「妙妙做噩夢而已……」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鬆動了,沉吟許久,「那樣的話,我家寶兒以後就不常有新裙子穿了。」

  「不要新裙子了。」她鼻子一酸,「只要爹爹好好的。」

  「……」郡守的眼裡也泛上一絲水光,他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試探地問道:「你……還夢見什麼了?」

  「夢見紀德叛你,拿著賬本告到宮裡去了。」

  紀德是郡守的副手,是郡守還沒當郡守的時候就帶在身邊的人,算來已經有二十年了。

  如今的紀德兩鬢已有白髮,兒子都生了四個,妻女一直住在郡守府旁,兩家同氣連枝。

  他的性子一直老實懦弱,為人隨和,原書劇情安排他突然背叛,本就有幾分陰謀的味道。

  更何況,在那個火光沖天的黑夜裡,他帶著人一路找到廳堂裡,想要將郡守活捉,那帶著狂喜和暴戾的聲音,聽來實在詭異,簡直像活生生中了邪。

  「謔!紀德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怎麼可能幹這種事?」郡守哭笑不得。

  「我不管,夢裡夢得真真的,爹爹不得不防。」她不待郡守反應,揚聲道,「來人!」

  「小姐?」灰布衣裳的阿意垂著手靠近,此人是郡守的心腹,淩虞金蟬脫殼的那個夜晚,就是他按照郡守的授意,打暈了丫鬟,為她換上了小姐的綾羅綢緞,安排了一齣李代桃僵。

  「你去,將紀德紀先生請過來,就現在。」

  「妙妙……」

  「爹爹!」淩妙妙擰眉,「待他來了,不由分說關進柴房裡,關到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淩虞已隨主角團到了杏子鎮,是淩妙妙能記起來的最近的時間點。

  「你這孩子……」郡守啞然失笑,卻還是縱容地隨她去了,端起茶杯潤了潤喉。

  「老爺,小姐!紀先生不在房裡。」阿意步履匆匆地回報,語氣急促,「園子裡也找過了,沒有。紀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妙妙與郡守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疑。

  「說。」

  屋簷割裂了黑暗與光亮,崎嶇不平的地面反映出星星點點的光,石縫裡露出墨綠的青苔。

  地上的人穿了一身洗得發舊的白色長衫,兩腿分開癱坐著,兩鬢斑白,額角濕淋淋的滿是冷汗,他的神色驚恐而茫然。

  眼前人是個穿一身雪白短上衣的少年,交領出露出猩紅色的裡衣的邊,這一白一紅對撞,猶如雪地紅梅,逼人的鮮活。

  他低下頭俯視他,髮尾輕輕搖晃,他的皮膚白得幾乎可以看得見下頜的青色血管。

  少年一雙黑峻峻的眸子透亮,含著捉摸不定的笑意,望向了他。

  「不……不知這位小兄弟想讓我說什麼……」

  話未說完,他看見少年伸出手指拉了拉頭上的白色髮帶,那髮帶又長又細,繫了個鬆鬆的結,他微微一拉,髮帶便鬆散開一些。

  「我……我……」

  少年的眸子一瞬間如同倒映了漩渦,那一張鮮活的臉在重重光影中迅速幻化,周身彌漫著光暈,剎那間美豔不可方物,那是一種奔向癲狂和死亡的豔麗。

  他的聲音恍若天上弦樂,輕柔而蠱惑,「你想不想做郡守?」

  「我……我想做郡守。」他兩眼發直。

  「可惜,太倉郡已經有了郡守,你應該怎麼辦?」

  「我……我……」他說不出口,汗珠一滴一滴順著鬢角流下來,淌入衣領裡。可是當他看到少年的眼眸,瞬間便迷失在那無邊星河般的漩渦中,「我應該……應該取而代之。」

  「如何取而代之?」他循循善誘。

  「我……我告發他!」他的眼光倏地一亮,兩眼發赤,閃著瘋狂的光,「我有證據,我有他侵吞賑災款的證據……這是大罪,他就會被革職了……到時候,到時候……」

  「可是官官相護,你怎麼告發他才會穩贏?」

  「我去……我去找陳太守……他與郡守是死對頭……只要,只要把賬本交給他……他一定,一定會報復……」

  「嗯。」慕聲立直身子,兩手伸到背後,將頭上的髮帶繫牢,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去吧。」

  地上的人失魂落魄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出走,眉宇間帶著一絲偏執的狂喜。

  「等等。」

  那白色長衣的背影就踉踉蹌蹌地要走到光明與黑暗的交界處時,少年倏忽抬眼,叫住了他。他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眸光一閃,「回來。」

  那人站定了腳步,像是個被繩索套住的傀儡,卻兀自猶疑,臉上還掛著餓狼般偏執又貪婪的神色。

  慕聲眼底閃過一絲厭惡,伸出右手虛空一抓,那人一下子就像被無形的繩索拖住了腿腳,一瞬間被拉倒,拖回了少年眼前。

  他蹲下去,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醒醒。」

  那人被打蒙了,下一秒,又露出瘋狂的神色來,眼珠爆出了紅血絲。慕聲蹙眉,「醒醒!」

  顯然也是徒勞。

  少年眼裡的懊惱變作陰鷙,他的手忽然死死扣住地上人的脖頸,那人被勒得乾咳起來,眼珠猛地突出,發出嘶啞的吸氣聲。

  他有片刻猶豫。

  「紀先生?紀先生?你在裡面嗎?」遠遠地一道聲音傳來,慕聲悚然一驚,一掌將紀德劈昏,回手一扣,將他整個人推進了床塌底下的狹小縫隙中,伸手飛快地放下了床單。

  淩妙妙推門進來。西廂房門未落鎖,因為方位不好,位置又偏僻的緣故,室內總是潮濕又陰涼,似乎要將整個房間與陽光隔絕開來。

  紀德沒帶賬本,不是去告狀的,他不能平白消失在郡守府,肯定有一個去處。

  府裡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只剩下這間房。

  巧的是,黑蓮花正在六角凳子上坐著,一個人對著這陰森森的空屋發呆。

  如若這樣也是巧合,就真當她淩妙妙是傻子了!

  淩妙妙向背後做了個手勢,示意灰衣的阿意退開,她一個人進了屋,反手關上門:「慕公子好興致。」

  「你來這裡做什麼?」慕聲的聲音穩當當的,聽不出情緒。

  妙妙挑了挑眉:「我在自己家裡,愛去哪裡去哪裡,倒是你……怎麼有閒心跑到西廂房裡來思考人生?」

  「阿姐上一次睡在這裡,落下一根釵,我替她來找找。」慕聲垂下眼簾,看不清神色。

  「哦,釵是不好找,大活人可就不一定了。」妙妙壓抑著心中怒火,「我們郡守府丟了個姓紀的先生,不知道慕公子見沒見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45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一章 替嫁(十一)

  「沒見著。」

  他眼也不抬,張口便答,頓了片刻,嘴角又漫出個無辜的笑,「這是淩小姐的家,你都找不到,我一個客人怎麼可能找到?」

  裝,接著裝。淩妙妙心中咬牙切齒。

  「那,慕公子不介意我在這間房裡找一找吧?」淩妙妙說著便要往前走,慕聲坐在原地,伸出一隻手臂,自然地攔住了她。他抬起那雙黑潤潤的眼睛,「淩小姐眼睛不好嗎,這屋裡哪兒有人呢?」

  「不勞慕公子費心。」妙妙擠出個假笑,「您老端端坐在這兒就好。待我找到人,再幫你一起找釵,你看這樣如何?」

  她繞開慕聲伸出的手。

  他猛地站起來,微微傾斜了一下,手臂擋在她腰際,她一時不防,整個人邊撲在他肩膀上,慕聲趁機將她一攬,竟然死死抱住了。

  他懷裡一股清冷白梅香,在她鼻尖縈繞不去。

  「淩小姐別耍小孩子脾氣。」他在她耳邊耐心地勸告,語氣卻緊緊繃著。

  淩妙妙使勁扭了幾下,沒掙脫開,「你這……」

  她臉色鐵青,「老流氓」三字到了嘴邊,忽然瞥見慕聲背後無聲地伸出一隻青黑的手——

  這手瘦如柴,上面青色與黑色像是被顏料染過似的,從他肩膀後面小蛇一般冒出來,指甲大約有一寸長。一股冷氣盤桓上了淩妙妙脖頸。

  這明明……是一隻女人的手。

  淩妙妙後腦勺冒著寒氣兒,「哇」地尖叫出來,下一刻,便被慕聲帶著,飛速向後一閃,遠離了那隻爪子,緊接著被他一把推開,踉蹌著退到了門邊。

  她看見慕聲右手腕上的鋼圈已經溜下來,「噹」地敲上了身後黑影的腦門兒。這「人」現了形,是個穿著煙色綾羅的乾枯女屍,頭髮絲拖布一般披散下來,皮膚都發褐了,淩妙妙眯起眼睛,不敢看她的臉。

  透過一絲細細的眼縫,她看見女屍的腦袋猛地被砸地歪向一邊,發出「嗤」的一聲撕裂的響。

  空氣裡一陣寒意,壓得人喘不過氣。

  難怪西廂房裡老是陰冷,敢情裡面長住了隻鬼!

  慕聲雙眸沉沉,雙手飛快地交疊,「砰砰砰」三個火花像放煙花似的接連炸開,迸發出橙黃色的火光,隨即變成青色的火苗,燎原般燃燒在那乾屍的身上,逐漸變作一個火球。

  空氣中氣波扭曲,似乎隱約聽在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尖叫吶喊,但側耳去聽,又一片寂靜,只聽得見窗框發出「卡拉卡拉」的響動,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撞得左搖右晃。

  淩妙妙盯著不遠處那一團火球,手腳冰涼,心提到嗓子眼裡。

  慕聲端端站在原地,似乎連向後躲一步也不願意,室內似乎掛過一陣沒來由的風,前後吹動他雪白的衣袖和烏黑的髮梢。

  「噗——」那團火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縮小、墜落,隨後火光猛地降下去,變成一團灰燼中零星的赤紅斑點。

  淩妙妙向下一望,地上什麼也沒剩下,一縷縷煙霧向上飄去,好似曲終人散的惋歎。

  慕聲將那小鋼圈往手腕上一套,抖了抖袖口,低垂眼睫,漫不經心地對淩妙妙解釋:「忘了告訴淩小姐,我體陰易招鬼,讓你受驚了。」

  他這麼一說,她倒想起來,原書裡提到過這一點。並且,就是因為他身上陰氣重,慕瑤的父母才會特意收養了他。

  如同世間所有的女主角一樣,慕瑤身負光環,體質特殊,她的身體無比的聖潔,是妖魔鬼怪修煉的絕佳容器,不知多少妖怪都覬覦著她。

  神奇的是,偏偏她的陽氣很重,它們一面肖想,一面又不敢輕易靠近。

  慕家原家主慕懷江和妻子白瑾收養慕聲,有自己的一份考慮。

  慕聲雖然與慕瑤沒有血緣,但身體卻是一般無二的誘人,倘若修煉,必定是個靈力隨隨便便就爆表的體質。

  擁有這樣的體質,身上的陰氣卻重到招鬼,輕易便可靠近,假如有妖見到這樣的姐弟倆待在一起,權衡之下,十有八九都會放棄慕瑤,轉向慕聲。

  收養這樣一個小孩真是好,天資既優,關鍵時刻,又能給親女兒做人肉盾牌,豈不快哉?

  淩妙妙咳了一聲,心虛地瞥了他好幾眼:「不就是陰氣重嘛……也沒什麼。」

  慕聲抬眼望她:「你不怕?」

  「我……我也怕。」她猶豫了一下,指著地上升起來的一點殘煙,蹙起眉頭,「你……總是被鬼纏著,怕不怕?」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模樣,像極了一個刻板又緊張的老學究。

  他輕笑了一聲。淩妙妙驚詫地望過去,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黑蓮花的笑點真奇怪。

  「你笑什麼?」

  「沒什麼。」慕聲斂了笑容,又睜著那雙無辜的眼睛,「我在想,淩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房休息?」

  淩妙妙立即警醒:「我不累,我一點兒都不累。」

  說著說著,又興致勃勃地離了題,「慕聲,萬一你睡著的時候,鬼來了,偷襲你怎麼辦?」

  慕聲對上她黑白分明的一雙杏子眼,在其中看到一抹鮮活的神采,讓人想起草叢裡嚼草根的小麂,天真又機警。

  他頓了頓,答道:「不會。」

  不會什麼?不會被偷襲,還是……不會睡著?

  妙妙聽見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瞥見床下有些異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那垂著大紅色流蘇的的床單被拱了起來,像新娘子的蓋頭。

  妙妙剛才被鬼嚇怕了,宛如驚弓之鳥,看見這情景,汗毛倒豎,一指頭指過去:「慕慕慕……」

  話音未落,從床下「倏」地躥出個黑影來,站起來便奪門而出,她還沒看清楚是誰,就讓慕聲一下子撲到了角落裡:「啊!這屋裡怎麼有人?」

  他高她一頭,這樣一擋,便將她卡在他的身體和牆壁之間。

  視線被完全擋住,她腦子空白了兩秒,登時反應過來,掙扎著喊了起來:「紀德!站住!」

  她掙扎著,卻被慕聲死死按在角落裡,他滿臉蒼白,整個身子貼在她懷裡,眸中全是無辜的惶恐:「淩小姐,好可怕……」

  可怕?剛見了鬼也沒見你怕!

  淩妙妙在心中罵了一萬句,剛要暴怒,忽然感到慕聲的禁錮一鬆,她立即突了個空隙搶了出去,挽起裙子,似離弦的弓箭一樣竄出了門外,邊跑邊喊:「快!抓紀先生!」

  一院子的人聞風而動,都扔下了手裡的活計,跟著毫無形象瘋跑的小姐一起跑了起來。

  慕聲倚著門,看著淩妙妙兔子似的背影漸漸成了一個小點,後面滑稽地跟上了一大串隊伍,眸中神色深沉,嘴角卻彎了彎。

  淩妙妙直追到了府門外。阿意在前圍堵,已經將兩鬢斑白的紀先生撂倒,兩手反剪按在地上。見到妙妙來,氣喘噓噓道:「小姐……」

  他欲言又止,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人。

  紀德臉色灰敗,臉頰在地上擦破出血,眼珠卻亮得嚇人,口中不住地喃喃:「郡守……賬本……」

  阿意用灰布袖子擦了擦汗,有些後怕地咽了口唾沫,「我把他胳膊都扭斷了……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妙妙俯下身問:「紀先生?」

  紀德的目光動了動,聚集在她身上:「呸!郡守就快要倒臺了,你也快要跟著下獄了,哈哈哈哈……」笑聲戛然而止,他眉頭驟然一蹙,眼中又浮現出迷茫的神色,「小姐?」

  下一刻,又怪笑起來。

  他又哭又笑,嚇得圍觀的下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淩妙妙在嘈雜聲中膽寒地後退兩步:黑蓮花對他做了什麼,把他弄成這副模樣?

  她現在可以肯定,原書離紀德不是主動背叛,淩虞經歷的郡守府抄家,至少有一半是慕聲從中作梗。

  黑蓮花毒得像見血封喉,誰敢犯慕瑤,就要誰狗命,完全沒有道德底線,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心中一陣膽寒:慕聲肯定知道她搞破壞的事了,要不是她跑得快,這會兒整座郡守府已經坐在沉船裡了!

  「來人,先把他給我關進柴房裡去!」

  慕聲慢慢地走回房間裡去。隨手抓過一個急急奔跑過連廊的下人:「紀先生找著了嗎?」

  被攔住的那人還是個半大孩子,操著公鴨嗓,有些羞澀地望著眼前春花般明媚的少年,抓了抓淩亂的頭髮:「嗨,抓住了,小姐讓關進柴房裡去了。」

  「哦,多謝小哥。」慕聲略一頷首,不待對方反應,轉身離開。他若有所思地穿過長廊,帶著熱氣的風吹過他流雲般的衣袖,髮梢在空中舞動。

  既然這樣便算了,兩清。

  「阿聲!」慕瑤從窗口探出頭來,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喜悅的笑。

  「阿姐?」慕聲晦暗的神色猛地一明,走到了窗邊。

  「今晚收拾收拾行李。」慕瑤趴在窗口,輕描淡寫地囑咐,「再過三日,我們便離開太倉郡。」

  這就……要走了嗎?

  驟然聽到這個消息,腦海裡浮現的居然是一個兔子般狂奔出門的身影。他閉了閉眼,將亂七八糟的聯想倒逼出腦海。

  「阿姐,我們要去哪裡?」

  慕瑤穿了清透的白衫,陽光下閃閃發光,她的黑髮如墨,皮膚如白瓷,微微笑起來時,眼角下那顆淚痣格外動人,「趙太妃動用了慕家的玉牌相邀,我們去長安。」

  長安,想必是處處繁華。

  慕聲抬起頭來,透過黛青色的屋簷看到了一方湛藍的天,簷角上掛了隻古老的風鈴,隨風響動。

  五月江南,石板涼,桂花香,熱的地方燥熱,陰的地方潮濕,角落長滿了茂盛的花草,太湖石洞內透出曲曲折折的陽光。女兒家走過廊下,穿的是流霞般的輕紗。

  天下之大,四海為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12:50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二章 替嫁(十二)

  「什麼,你們就要走了?」

  淩妙妙的嘴張得老大,「明日就動身,這……這麼急嗎?」

  話音未落,腦海裡重重疊疊響起數聲警告的「叮」聲,宛如衝垮了堤壩的洪水,一股腦兒地奔湧而出。

  不用聽也知道,她的任務完成度太低,現在主角團都要離開太倉了,別說慕聲那邊沒一點起色,就連與柳拂衣的親密度也沒刷夠。

  「淩小姐,」慕瑤難見地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捉妖人以四海為家,以漂泊為命,我們在這裡已經叨擾太久了。」

  她的眼中有一種瀟灑的神采,尤其是說到「四海為家」的時候,聲音清淩淩的,擲地有聲,就像個仗劍天涯的女俠。

  「不……不久的……」淩妙妙擺著手,半晌,小心翼翼地央求道,「要不……你們再住段時間吧,我……我還是怕。」

  慕瑤笑著喝一口茶,神色寬容而堅定。

  妙妙見這頭無望,轉向了柳拂衣,還未開口,慕聲的聲音便飄了過來。

  「怕?淩小姐還被妖嚇得睡不著?」黑眼珠裡似有小小的月亮,半眯了眼睛嘲笑,「需不需要把我的香囊也給你?」

  他說著,手腳麻利地從袖中倒出了三四個鼓囊囊的秋香色囊攤在茶几上,這些香囊口兒是用皎潔的白絲帶紮的,跟他的髮帶相映成趣。

  「怎麼,想必柳公子的香囊已經夠了?」他見她遲疑,似笑非笑,一雙白而修長的手攏在幾個香囊上,轉眼便收了回去。

  黑蓮花陰陽怪氣的,淩妙妙感覺到後背一陣發寒。

  「阿聲,別開玩笑。」柳拂衣責怪地打斷,替她解了圍。白衣勝雪的柳拂衣轉過來看著她,溫和地說,「這些日子,多謝淩小姐和淩大人的款待了。」

  「柳公子不必言謝……」

  先別急著謝……

  淩妙妙心中暗急,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話來,「我想和各位一起走。」

  不是疑問句,而是個感情強烈的陳述句。

  一片寂靜,三道目光齊刷刷聚集在她臉上,神色各異。

  「淩小姐,這種事開不得玩笑。」慕瑤蹙起眉頭,語氣嚴肅起來,「捉妖路上千難萬險,別說要應付那些妖物了,就是過這種風餐露宿的日子,恐怕也是你難以想像的。」

  慕瑤個性堅強獨立,作為慕家長女和現任的主事者,她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精英主義。帶上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豬隊友,她絕對不可能接受。

  「我可以呀。」淩妙妙瞪著那雙無辜的杏子眼,滿臉寫著天真,「我很堅強的,什麼苦都吃得了。」

  「我們可沒有頓頓二兩飯給你吃。」慕聲勾起嘴角,下一刻便遭到慕瑤當頭呵斥,「阿聲,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幸災樂禍的慕聲瞬間切換到了委屈頻道,無比柔順地垂下眼睫,立即不吭聲了。

  淩妙妙心中叫苦,沒了郡守府抄家的事,如果她不是被老爹硬塞給主角團的,他們憑什麼接受她呢?

  慕瑤轉過頭來,語氣堅定:「淩小姐沒有經歷過這種日子,恐怕不知道有多苦……」她不會勸人,看見淩妙妙一副要哭的模樣,露出些懊惱神色,用眼神示意柳拂衣接下去。

  拂衣微笑:「淩小姐為什麼突然想跟我們走?」

  「我……」妙妙思索了片刻,盯著拂衣漆黑的一雙星眸,瞪得眼眶乾澀了,眼淚自然地分泌出來,「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感情戲說來就來,她語氣越委屈,眼裡蒙上一層水霧,「遇見你們之前,我也屈從於『父母之命』,覺得一輩子被圈在深閨裡就是我的命。」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柳拂衣,「可是遇見你們,我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很瀟灑、很自由……」

  「可這不是你想的那麼瀟灑和自由……」慕瑤蹙起眉頭打斷,卻被專注的拂衣擺了擺手,示意她聽完。

  「我不想一輩子都待這一方小天地裡,嫁給一個陌生人,再困囿於柴米油鹽,最後乏味地垂垂老去。我可以選擇我的人生啊,我想給生命裡留下一些不一樣的色彩……即使是危險,我也不怕,這樣的話,以後回憶起來,也能有些想頭……」

  演講完畢,淩妙妙閉了嘴,兩行清淚適時流下來。望向柳拂衣的眼眸,彷彿兩團灼灼的星火。

  妙妙都被自己感動了,假如她是主角,下一秒,柳拂衣肯定要擁她入懷。

  慕瑤無力地沉默了,她瞥向柳拂衣的眼神裡充滿了憂慮。

  柳拂衣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從懷裡掏出了帕子,好心地遞給妙妙。他注視著她擦眼淚,眼神格外溫柔,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鼓勵的意味:「茲事體大,你與令尊商量過嗎?」

  「拂衣!」慕瑤緊張極了,在她看來,妙妙這種閨閣女兒總是過於理想化,她們以為的風花雪月,實際上根本不是那回事,「淩小姐,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

  「柳公子,慕姐姐,我保證不拖你們後腿,打不過我就躲,每天早上都強身健體,我跑得很快的。」

  淩妙妙見柳拂衣鬆動,喜上眉梢,吐出了一串的保證,她拍著胸脯,面不改色地扯謊,「我與爹爹商量過了,他也很贊同我外出歷練,開闊開闊眼界。」

  話畢,咬住嘴唇,眼睛閃亮亮地盯住眼前人。

  「我倒覺得未嘗不可。」

  「我不同意。」

  慕瑤與柳拂衣的聲音雙雙響起,二人俱是一愣,轉過頭彼此對視。

  一比一,令人尷尬的局面。

  「瑤兒,淩小姐不似尋常貴女一般嬌弱,頗有些膽識……」

  尤其是面對水鏡,面不改色,還與他滔滔不絕討論起那樣複雜的一個圈套,條理清晰,反應靈敏,令他十分佩服。

  其實,在淩妙妙歎息他智商高的時候,他也在心中暗暗思忖,這位淩小姐若是生在捉妖世家,該有多麼驚才絕豔——真是可惜了。

  慕瑤的神色有些複雜,她看著拂衣提起這個淩小姐時鮮活的表情,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說出口。

  她冷下臉來:「我必須對淩小姐的安全負責,要是出了事,誰來負責?」

  「我不會讓淩小姐出事。」拂衣答得輕描淡寫,話語之間顯出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氣定神閑的自負氣質。

  這一點再次激怒了慕瑤,她的臉色更差了:「不行。」

  「瑤兒。」拂衣皺眉,「我知道你擔心捉妖的進度,可是你還沒有見識過淩小姐的本事就拒絕,是否太過武斷?」

  慕瑤抬眼望著他,滿臉的難以置信:「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淩妙妙看見兩人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一時間手足無措,出了一腦門的汗。

  「叮——任務獎勵:由於宿主激化矛盾的任務超額完成,獎勵【影像催化】一次,提醒完畢。」

  淩妙妙簡直沮喪得想哭。

  影像催化是什麼東西,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獎勵,真的不是在嘲諷她嗎?

  她微一偏頭,看見慕聲在一旁隔岸觀火,嘴角掛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正愉快地看著男女主角爆發矛盾。

  指望誰都不能指望他。

  「你們別吵了……」妙妙一步跨過去,插在兩人中間,左右寬慰,「我知道慕姐姐是為我的安全著想,我不會捉妖,自己死了事小,連累你們事大……」

  她看著慕瑤,「我保證,一定會機靈應對,該跑的時候絕不戀戰,該自戕的時候絕不連累隊友,一切以集體為重……」

  她拉住慕瑤的手,放在拂衣手心,一邊退出二人中間,一邊小心翼翼地補充,「二位都是厲害的人物,務必要一起保護我呀……我會慢慢成長起來的,我保證。」

  慕瑤的手冰涼,擱在在拂衣的手心裡,他望著她蒼白倔強的側臉,心中忽然一陣心疼,他將她的小手握在掌中,用力緊了緊。

  慕瑤看著他,神色緩和了些。

  慕聲看見縮進角落裡的淩妙妙虛脫般地鬆口氣,微微眯起眼睛:她不是喜歡柳拂衣嗎?

  她現在這樣,又是在做什麼?

  「阿姐。」他緩緩開口。

  妙妙死死盯著黑蓮花,心提到嗓子眼裡。

  「我倒覺得……」

  「慕公子放心,我不用頓頓吃二兩飯的!」妙妙生怕再生枝節,伸出手掌,做了個誇張的發誓姿態,「我一天不吃飯都沒問題。」

  慕聲啼笑皆非。他看著她一雙杏子眼裡面緊張又期待的神色,轉而瞥向了正在柔聲哄著慕瑤的柳拂衣。

  他的神色幾番晦暗,過了一會兒,才輕道:「我倒覺得,淩小姐蠻適合去捉妖的。」

  說完,對著淩妙妙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能找個人牢牢纏著柳拂衣,纏得他沒精力去干擾姐姐,他求之不得。

  慕瑤鬱鬱離去,薄如蟬翼的白紗衣袖翻飛,快速掠過了連廊的木欄杆。

  白色夾竹桃開了,一樹一樹的雪白綴在連廊旁邊。慕聲與妙妙並肩走過時,妙妙叫花香熏得猛地打了個噴嚏。

  「對了,」慕聲淡淡問道,「剛才淩小姐看著我的香囊時,在想什麼?」

  「啊?」淩妙妙用力擤了鼻涕,才茫然思索起來,目光流連到他玉刻一般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你那香囊的口子上的絲帶有些眼熟,不會是用你的髮帶紮的吧?」

  慕聲笑了笑,細長的手指繞著頭上的髮帶,「你對這個很感興趣?」

  「……沒有。」淩妙妙口是心非,末了,真誠地稱讚道,「它確實很漂亮,襯你。」

  慕聲輕笑了一聲,放下手來,皎潔的髮帶在風中飄動,黑髮上好似停了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可惜。美麗的東西,總是惡毒得很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01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三章 竹林與青杏(一)

  江水茫茫,煙波之上拂柳搖曳,碼頭上人來人往,趕路的書生,背著包袱的生意人,帶著二三翠衣丫鬟的官家小姐,歡聲笑語不絕。

  宛江水患已平,太倉郡又恢復了歌舞昇平的常態,江上各色船隻來來往往,江堤浪湧,在陰天水汽濛濛。

  木質的大舶離了岸,發出嘩啦一聲響,隨即蕩開了兩縷波紋,船身上下隨著水波浮動起來。

  淩妙妙的腳立即軟了,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趴在了甲板細細的欄杆上。

  「乖寶兒——路上小心——」岸上的郡守爹越來越遠了,臉上表情已看不清楚,只能看見那黑影誇張地揮舞著手臂。

  「哎——」身上落了幾道路人好奇的目光,淩妙妙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大聲應著。

  帶著水汽的風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隔了老遠,看見那個人影在旁邊下人的攙扶下又往前追了兩步,追到了岸邊邊,毫無形象地抹起了眼淚,帶著哭腔兒喊,聲音也是小小的了:「我家寶兒——給爹來信——」

  妙妙心裡一酸,半個身子越過了欄杆,用力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小心。」柳拂衣拉住了她的袖口,將她拽回了甲板,「這欄杆不穩當。」

  妙妙悵然回過身來。

  船已向江心駛去,碼頭一同出發的那些或華麗或簡陋的船隻見不到了,四周只剩茫茫江水。

  這是宛江上最舒適的一艘客船,長約數丈,最狹處都有五六米,船艙裡分成一間間的小房間,足足可容納二三十人。乘客們多是見過世面又要行遠途的人,這會兒都鑽進船艙裡休息,兩舷一排雕窗,有的還半開著,露出裡面彎著腰收拾鋪蓋的人影。

  此刻甲板上沒什麼人,慕瑤和慕聲也不在,柳拂衣和淩妙妙大眼瞪小眼。

  半晌,妙妙頹然道:「對不起啊柳大哥……」

  「說這個做什麼?」柳拂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微笑起來,「走,我帶你進房間看看。」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船艙,走到屬於妙妙那間小閣子前,和神情冷淡的慕瑤碰了個面對面。

  妙妙斂聲閉氣,偷眼看向柳拂衣。

  慕瑤穿著秋香色的衫子,襯裡是月白的輕紗裙子,衣帶在小腹處鬆鬆打了個結,即使是這樣率性隨意地穿著素衣,也能若隱若現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氣質。她怔了一下,一雙冷清的眼睛掠過了柳拂衣,往妙妙身上來。

  「淩小姐臉色不好,暈船嗎?」她冷淡的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一絲關切。

  「哦……是有點兒……」妙妙受寵若驚,只聽得拂衣自然地接道:「暈船?我這裡還有香囊……」

  話音未落,慕瑤神色一變,飛速地點了一下頭,擦過柳拂衣逕自走了,留下話說了一半的拂衣站著吹江風。

  慕瑤是個善惡分明的好人,她不會怪罪妙妙的天真幼稚,只能將一腔怨氣撒在一力主張帶著大小姐冒險的柳拂衣身上。

  她生氣,氣他張狂自負,胡亂承諾。

  她還氣,還氣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江風吹起拂衣的衣衫,那張英俊又溫柔的臉上頭一次浮現出了一絲錯愕又無措的神情,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愛。

  慕瑤兩手空空地走了,後面還跟著抱著鋪蓋卷的黑蓮花。

  棉布被子後露出慕聲一雙帶笑的黑眸,心情很好地同淩妙妙打招呼:「托淩小姐的福,我們才能住上這麼豪華的客船。」

  話畢,亦步亦趨地追著慕瑤去了:「阿姐,我幫你鋪床……」

  妙妙感覺頭頂的氣壓令人喘不過氣來,呆呆站在原地,拂衣笑道:「你會鋪床嗎……」

  「啊?我……」

  男主角連床都要幫她鋪嗎?!

  妙妙聽見系統裡傳來一浪一浪的警報聲,想到自己沒滿的任務點,馬上改了口,「不會……」

  「走罷,走南闖北的,這個總要會的,我教你。」他面色淡然,不容拒絕地低頭進了閣子內。

  慕瑤的腳步緩了下來,微微側過頭去,像是在等待什麼。

  等來了追上的慕聲:「阿姐,怎麼不走了?」他抱著鋪蓋卷,一臉純良地擋住了她的視線,「柳公子幫妙妙鋪床呢。」他嘴角一抹甜甜的笑,「我們也進去吧。」

  慕瑤神情一凝,奪過被子來自己走了。

  「哎,阿姐……」

  「阿聲。」

  慕瑤站定腳步,回過頭來嚴肅望著他,眼角下那點淚痣顯得她嫵媚而冷清,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你身上的氣息不太對,你是不是又……」

  「我沒有。」慕聲眸光一閃,飛速答道,末了,又寬慰地笑道,「阿姐叮囑過我的事情,我怎麼會忘呢?」

  「沒有最好。」慕瑤垂下眼簾,拉開閣子的門走了進去,走前深深回頭望了他一眼,「要記住你的身份,你是慕家的希望。」

  慕聲站在廊上,注視著慕瑤窈窕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江水透過雕花的窗反映在他側臉上,如玉的皮膚上一小塊透亮的光斑,緩緩抖動著。

  他漆黑水潤的眼底透出一抹憎惡和懊惱交替的複雜神色。

  「為什麼褥子下面還要鋪草席啊?」妙妙趴在一邊,看著拂衣彎腰忙碌,他的黑髮披在肩膀,有的垂落下來,在空中搖擺。

  她心想,黑蓮花的頭髮總是高高地束起來,充分展示出少年郎的朝氣,但實在顯得不識愁滋味,難怪慕瑤從頭至尾當他是沒長大的弟弟。

  其實,他要是像這樣披散頭髮,依靠那樣一張臉……想必是罕見的美人。

  「船上濕氣重,鋪草席是為了防潮。」柳拂衣淡淡答。

  「哦,真聰明啊。」淩妙妙由衷讚歎,摸了摸褥子,果然帶著一絲潮氣。

  「不聰明。」柳拂衣笑了,「走的多了,就有經驗了。」

  「你們走過多少地方了?」妙妙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裡帶著見什麼都新鮮的神采,像是散發香甜的新橙,只要看到她,再多的疲倦也都一掃而空。

  「很多……」柳拂衣陷入回憶中,「最開始的時候,我一直是一個人,直到有一次受傷,遇見了瑤兒……」

  他眼神中有淡淡懷念神色,嘴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你覺不覺得……你應該和她好好談談?」

  妙妙心裡替他們著急,連帶對系統也不信任起來,說好的小虐怡情大虐傷身呢?這都冷戰多少天了?

  「談什麼?」

  「談心啊!」妙妙恨鐵不成鋼,「你也不說,她也不說,就這樣生悶氣?」

  「瑤兒她……」他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絲奇異的笑意,「生氣了?」

  淩妙妙絕倒。原來這是位鋼鐵直男。

  在原著裡,柳拂衣就是這樣。無論是賣可憐博同情的淩虞,還是熱情似火、硬要倒貼的端陽帝姬,他都不懂得拒絕,總是若即若離,有求必應,倒是應了他這個名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簡直是活雷鋒。只可惜,他點亮了少女懷春的心思,卻從沒往深處想過。

  現在她明白了,柳拂衣是根本不懂。他在捉妖之事上驚才絕豔,可惜對於感情之事簡直就像剛入門的小朋友,多的是要走的彎路。

  夜幕漸漸攏下來,鉛雲染上了紫紅色,甲板上漸漸熱鬧起來,許多人倚在欄杆旁,對著天邊的夕陽指指點點。

  自下午碰見過以後,慕瑤和慕聲縮在各自屋裡沒出聲。妙妙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拿出了爹爹從家帶的一大兜乾糧。

  打開來一看,足足二十個圓滾滾的白麵饅頭,上面拿切好的胡籮蔔擺成了五瓣梅花,白裡透紅,要多精巧有多精巧。

  妙妙拿了一個出來,廚師顯然是花了心思的,冷掉的饅頭一點兒也沒有變硬。她咬了一口,柔軟的白麵下面,咬到了滿嘴的甜蜜。

  低頭一看,原來這饅頭裡面還灌了滿當當的紅糖,黃昏的光暈裡泛著溫暖的釉色。

  她鼻尖一酸,幾乎是忍著喉頭的酸澀咽了下去。

  外頭是寒江水,頭頂是不夜天。這水這樹這船,通通是遊子冰冷的點頭之交,除了手裡的這一點甜,還有什麼真正屬於她?

  一葉小舟在江心泊著,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前路茫茫。

  淩妙妙想,自己就是小家子氣,她就覺得,哪裡都比不上家好。

  淩虞為了一個男人,義無反顧地背井離鄉,跋山涉水遠去,她心裡後悔過嗎?

  淩妙妙望著茫茫江水,聲音低低的:「柳大哥,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在我家鄉,傳說海上有個叫塞壬的女妖,行船的人聽到她美妙的歌聲,會被蠱惑,隨後船便觸礁。」

  「這裡也有類似的妖物。」柳拂衣提起妖早已見怪不怪,語氣相當平靜,「江水中很可能有蠱惑遊人的水鬼,乃是枉死的人所化。還有一種妖,名叫魅女,能歌善舞,傳說美豔絕倫,可蠱惑人心。」

  妙妙品了品這幾個字,露出了八卦的笑:「美豔絕倫……你見過嗎?」

  柳拂衣笑了:「水鬼我見過很多,魅女卻沒見過一個。這妖物罕見,多匿於山林,一旦淪落塵世,定會招致災難。」

  「為什麼?」

  柳拂衣想了想:「老一輩捉妖人說,魅女乃世間至情至性,妖力巨大,但並不會主動傷人。倘若遭遇背叛,則會於同體內孕育出一個不同妖魂,是為『怨女』,外貌相同,但本性極惡,二者共用一個身體,為禍四方。這怨女,是所有捉妖人心裡最最忌諱的一個。」

  淩妙妙聽得一臉震驚:「人……人格分裂?」

  不愧是《捉妖》,這個世界的妖物設定不同凡俗,大世界才展開小小一角,便已千奇百怪,花樣百出。

  淩妙妙吃過了饅頭,又拿了幾個包好,預備給慕瑤他們送過去。

  船行至漩渦處,微微搖擺,淩妙妙胃裡又有些難受,抱著包裹半倚在欄杆上。

  剛剛浮出的月色讓烏雲遮去了半截,四周暗下來,是一個有些陰鬱的夜晚。

  慕瑤的門緊緊閉著,淩妙妙看見一抹熟悉的衣角。

  是慕聲的鵝黃色衣衫。淩妙妙不敢動了,偷眼看去,他坐在慕瑤門口,袖口俐落地紮緊了,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半眯著眼睛,有些疲倦,但臉色仍然緊繃著,宛如一隻蓄勢待發的小獸。

  淩妙妙吃了一驚,黑蓮花至於這樣守著慕瑤嗎?

  下一秒,她耳中聽見嘩啦啦的水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江水中衝出來了。

  她回頭一望,船舷外什麼也沒有,呼呼的夜風直往進吹,帶著一股濕冷的水汽。

  咦,窗戶什麼時候開的?

  淩妙妙瞪大眼睛,猛然發覺地面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黑霧,慢慢聚攏在一起,凝成一個奇怪的人形,像蜥蜴一般四腳並用,飛快地從妙妙腳上掠了過去。

  她覺得腳背上一熱,低頭一看,從裙角到鞋面,都被水洇濕了。

  什麼鬼東西?

  這團黑氣一樣的東西速度飛快穿過隔板,如入無人之境,那塊隔板上很快顯出了層層疊疊的暗黃水漬。

  它直奔慕瑤的房間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07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四章 竹林與青杏(二)

  黑影貼著地迅速溜到房門前,慕聲半眯的眸子瞬間睜開,晃出一抹狠厲的光來。

  他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斜,正擋住了門口,指節發出咯吱的脆響。

  黑影頓了一下,移動時顯出的人影便被蓋住了,團團的黑氣似烏雲翻滾湧動,停駐的地面上慢慢溢出了水,堆成了一個小水泊。

  下一秒,這一片翻騰的烏雲像野獸一般拱起了脊背,像拉到極致的弓弦。這是一個預備攻擊的姿勢。

  「不識好歹。」慕聲嘴角微微一翹,眸光銳利,手腕上的鋼圈已然脫出。

  那黑影立了起來,足有一人半高,坐在地上的少年被攏進了陰影裡,彷彿被黑暗吞噬了。

  「噹——」

  收妖柄帶著亮光猛地迸出,彷彿破除烏雲的第一道刺目的日光,那黑影竟然被打作兩截,一股黑水猛地從它腰間噗出來,船艙裡彌漫著淡淡的腐爛味道。

  黑氣散去了,地上到處都是水漬,一隻牙床猙獰的骷髏頭滾落在地上,旁邊是泡在水中的幾塊零散的白骨。

  淩妙妙張大嘴巴,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水鬼?

  少年半垂眸子,悄無聲息地鬆開腰帶,脫下被水沾濕的外袍丟在地上,以腳踩著擦過了地面,再次坐在了慕瑤房門口。

  慕聲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碎髮輕柔地覆蓋在額頭上,眼睫微翹,看上去單薄柔軟。

  他面容平靜,閃動的黑眸中,偶爾會因心神不穩,洩露出一絲偏執的戾氣。

  妙妙反復歎氣,黑蓮花癡心得令人心碎。

  慕聲安穩坐下不過一分鐘。

  船艙裡暗了下來,奇怪的氣味迅速充滿了船艙——一股鹹魚味,好像就是……方剛才被打死的水鬼身上的味道。

  只不過,這次已經濃郁到需要人屏住呼吸的程度了。

  慕聲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氣。

  「小子,斷人財路又取人性命……不是個好習慣。」

  這聲音雌雄莫辨,像是隔著一片紙傳出來,間歇帶有震動的聲音。

  剛剛打死了小的,現在又來了隻大的?

  整個船艙到處是帶著潮氣的腥臭味,黑氣如同一堵牆,遮住了妙妙的視線。

  這會兒只聽得這大妖說話,看不清慕聲的表情。她向前走了兩步。

  「想打我阿姐的主意,就憑你?」少年掀起眼皮,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你知道本座是誰嗎?」那聲音沙沙作響,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若不想死,及早滾開。」

  慕聲拍拍手站起來,反手無聲地向慕瑤的門上貼了好幾個消音符,瞬間一道無形的屏障包裹住了船艙。

  他輕輕笑道,「不就是隻水鬼嗎?」

  妙妙伸手觸摸著軟韌的結界:一門之隔的慕瑤,還在沉沉睡夢中,渾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

  那烏雲般的黑氣瞬間暴漲,將窗櫺裡漏出的最後一絲光也遮掉,船仍在行著,妙妙在黑暗中上下起伏,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忍不住靠住了船舷。

  慕聲憑藉靈敏的五感迅速躍開,閃過了攻擊,腕上一圈收妖柄飛上空中,瞬間放大,在黑夜中閃著瑩瑩白光,如同一個黑洞,空中黑霧頓時變作漩渦狀,被絲絲縷縷地吸入圈內。

  「你以為,這種低等法器……」黑影猛地突出了一塊,迅速伸展,如同伸出一隻長臂,竟然生生捏住了收妖柄,「奈何得了我嗎?」

  白色光圈在劇烈顫動,彷彿無聲的掙扎。慕聲以心念操控之,此時收妖柄被制住,如同被捏住了心臟,一股強大的煞氣反灌入身體,他的唇色越來越白,繃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收妖柄被整個沒入黑氣中,發出即將粉身碎骨的咯咯聲——

  慕聲眸中一暗,強行飛身而上,如同一隻雨燕,逕自攻向了黑暗最濃重的地方。

  妙妙驚呆了:這是什麼自殺式打法……

  果然,黑影倒退半步,氣團如烈火般,再次撲上來,慕聲周身立即被無數藤蔓般的黑色手臂纏住,用力拉向核心。

  現在,他宛如被蛛網黏住的小小昆蟲,即將成為蜘蛛的腹中之餐。

  「為了法器不要命。」那聲音又怪笑起來,「不過……你的身體……」黑影似乎極其愕然,半晌,冷笑道,「為了一個低等收妖柄,你竟然自尋死路?」

  慕聲已經靠近了黑色的核心,勉力支撐著身體懸在空中,保持著距離,嘴唇殷紅,眸中有些渙散。

  一隻收妖柄已經回到他手腕上,被他袖口掩蓋,他恍若未聞,念訣要收另外一隻。

  不能丟,一隻也不能丟。

  「阿姐,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鬼啊,打也打不完。」小男孩沮喪地捂著傷口,眉目間湧動若隱若現的戾氣。

  「看姐姐給你帶了什麼?」女孩微笑著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對閃亮的小鋼圈,「阿聲還沒有自己的法器對不對?我做了一對收妖柄給你,這樣以後就不會怕鬼了。」

  「還給你罷。」那聲音冷笑著,銀色鋼圈從黑霧中掉出來,猛地砸在地上,彈了一下,滾到了淩妙妙腳邊。

  隨後,妙妙眼看著一隻黑色的手臂「噗」地穿透慕聲的肩膀。

  紅色的血液猛地迸出,噴在對面的牆壁上,少年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

  「可惜了,有這樣珍貴的身體,偏偏生在慕家。」那人的聲音咬牙切齒中帶著一絲得意,「如果早些讓開,也不至於白白丟了性命。」

  淩妙妙對慕聲充滿疑惑。

  「你傻嗎?你不是會用炸火花嗎?」

  她忍不住想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小,像被什麼壓制住了似的。

  巨大的威壓似的空氣都被壓縮了,妙妙的耳膜鼓起來,有種在潛水的錯覺。

  偶有的聲音也像是隔著水面傳來,經過了壓縮和扭曲,恍恍惚惚聽不清楚。

  這是……

  大風鼓起,少年懸在空中,白色衣袖和黑色髮尾飛揚,髮帶如若展翅欲飛的蝴蝶,拼命拍打翅膀。

  他沾著鮮血的嘴唇輕輕張開,顯得有萬分妖冶。

  「死之前,怕是沒機會報出你的大名了。」

  他袖中指尖綻開一星光點,那是一切旋風的源頭,一個龐大的漩渦從平面上立了起來。那是個極為壯觀的景象——漩渦形成一個巨大漏斗,宛如吞食天地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絞肉機一般將黑雲打了碎片,紅光暴漲,將整個船艙映得一片豔色。

  妙妙聽見骨骼破碎的聲音,哢哢嚓嚓,咯嘣咯嘣。

  慕聲袖中飄出一張澄黃的符紙,慢慢落在地上。

  那癲狂的黑影掙扎著接住了——

  黃紙迎著光,半透出血紅的字。

  妙妙努力地辨認半天,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得,看起來甚至有些古怪。

  「反寫符……」那聲音難以置信,幾乎變了調,「慕家人怎麼可能反寫符?」

  紅光漫天,慕聲慢慢落在地上,肩膀上的一個血洞觸目驚心。他臉上帶著詭豔的笑,映出船艙內的紅光:「讓你失望了。」

  他渾身是血,仍然笑吟吟地站得筆直,顯得十分可怖,「我不是慕家人,我只是慕瑤的弟弟。」

  話音未落,船上所有的黑影嘩啦一下全消散了,水面倒映著黃昏綺麗的晚霞光芒湧進了船艙,從詭異的紅黑色調霎時變成了一片暖洋洋。

  黑雲猝不及防散去,露出一臉愕然的淩妙妙來。

  她驚恐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無所遁形。

  紅光慢慢躲進慕聲身體中,他臉上還掛著沒有消退的戾氣,慢慢扭過頭,意外眯起眼睛:「淩小姐?」

  潛臺詞:又是你。

  殘陽如血,映照著她的閃亮的髮絲。

  慕聲見她僵硬地站了片刻,雙手迅速舉起那個地上撿來的鋼圈,手舉過了臉,擋住了臉上戰戰兢兢的表情:「你你……你的鐲子。」

  他接過來,卻不急著戴,將收妖柄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朝上向她睨去:「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這個『鐲子』,可以打碎你的腦袋。」

  他眸中極亮,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公子好風趣。」妙妙已經對恐懼麻木了,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鹿子眼,滿臉無知而無畏,笑出了一口白牙,「它剛才撞到我的腳,腳也沒碎,想必它只打妖怪,我是好人。」

  慕聲戴上收妖柄,卻沒有撕掉門上的消音符,身側肉眼可見的紅光表明,他現在還處於暴走狀態。

  就算在這個結界裡殺人分屍,外面也沒人會知道。

  淩妙妙保持著笑容,實際焦灼得快燒起來了:沒有主角光環傍身,還敢來隨便送饅頭?

  慕聲終於打破寂靜:「你剛才看到我……」

  「我剛才看到妖怪了,可嚇死人了!可是沒想到這麼厲害的妖怪,居然被慕公子一招就秒殺了,真是驚才絕豔,什麼時候也教教我就好了……」妙妙眉心一跳,迅速接上了後面的話,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又甜又脆,帶著推銷似的高漲熱情,「慕公子真不愧出身捉妖世家,為民除害,出手不凡,簡直就是我等凡人的大羅金仙!」

  淩妙妙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為了保命貢獻出如此賣力的表演。

  他頓了頓,臉上籠上一層陰雲,「你明明……」欲言又止,又似乎懶得與她多說,嘴角掛著嘲諷的笑,「算了。」

  他單手摸上符紙,燒毀只用了短短一刻。

  「妙妙在嗎?」

  淩妙妙剛鬆了口氣,這聲音便如一擊重錘砸在她腦袋上。

  柳拂衣立走廊暗處,衣袂飄搖,疑惑地喊,「你站在那兒做什麼?酒冰好了,你不是要喝嗎?」

  「……」她恨不得捂上這個直男的嘴。

  慕聲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微微眯眼,「呦,這麼一會兒不見,就追過來了。」

  「叮——任務提醒,任務一關鍵情節,與角色【柳拂衣】賞月共飲。」

  三個聲音在她腦子裡交疊環繞,妙妙覺得頭要炸了。

  「妙妙?」

  「哎,來了來了。」淩妙妙飛快地答應著,回頭笑眯眯地看著慕聲,「慕公子要一起去嗎?」

  「你們二位的事情……我就不湊熱鬧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落在妙妙一直抱在懷裡的包裹上,怔了一下,「你拿的是什麼?」

  淩妙妙心裡生出一股邪火來:現在想起來問了!老子來送個饅頭,差點把自己送成了炮灰……

  她把包裹往懷裡帶了帶,借著柳拂衣的三分勢,帶著氣地邁腳走了:「沒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14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五章 竹林與青杏(三)

  江中茫茫水,水中溶溶月。

  月光化作一江碎銀,簇擁著安穩行駛的客船。船上掛上了照明的燈籠,融融一團的黃光,給清冷的月色添了溫馨的一筆。

  「二位客官,我們船上獨有的桃花酒哦。」一隻手伸出來,兩隻小巧玲瓏的酒杯飛速擺上了小桌。

  甲板上晚風正涼,清朗的氣息混雜著酒香,直往人袖口裡鑽。

  「來,妙妙。」拂衣的側臉映在燈下,說不出的俊逸。

  在這樣一種浪漫的環境下……也難怪淩虞會越陷越深……

  「柳大哥——」妙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拂衣遞給她的酒杯,「多謝,我自己倒。」

  二人精緻的小瓷杯在空中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柳拂衣笑著,抬袖喝酒,眼底卻有一抹化不開的憂鬱。

  原著裡,淩虞孤身離家,悶悶不樂,經過了顛沛流離的幾天,情緒終於失控,一個人躲在角落邊哭邊借酒澆愁。善良的男主角當然選擇陪她一起喝,極盡安慰之能事,這是淩虞與男主角獨處時間最長的一次。

  這次任務完成後,妙妙和柳拂衣的親密度將達到百分之八十。

  「柳大哥也不開心嗎?」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子閃動了一下:「為什麼是『也』?」

  「呃……」她一時語塞,低頭喃喃,「我想家了。」

  再抬頭時,眼裡影帝般的醞釀出兩團淚水。

  「唉,也難怪。」拂衣為她添酒,「你畢竟不是捉妖人。四處漂泊的捉妖人像是無根的浮萍,將親緣、情緣都看得極淡。」

  「你也是這樣?」妙妙定定地望著他。

  「是的。」他眼裡帶著淺淺笑意,「不單是我,瑤兒也是一樣。至於阿聲……」他好笑地搖搖頭,「阿聲年紀還小,還有些黏人。」

  妙妙咽了口口水,沒敢吭聲。可憐的柳拂衣,頭上都快飄綠雲了,還不知道慕聲和慕瑤不是真姐弟,以為慕聲只是「黏人」——

  「這樣說來,你和慕瑤已經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咯?」

  「……」提起慕瑤,拂衣一貫的溫和的面目就露出幾分無措,「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了。」

  酒入肺腑,身體熱起來,話匣子也徹底打開,「說起來,瑤兒與我性子太相近,或許不是一件好事。」

  這倒是有些道理,妙妙心裡想。

  「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她為柳拂衣滿上,看著他無意識地一杯接著一杯,「是你們把它想複雜了。其實……」她頓了頓,滿臉複雜,「你們只要坐下來交心,一個時辰,不,說不定一刻鐘就全解決了。」

  「交心?」

  「是啊!」

  柳拂衣卻苦笑:「太難了。」

  「怎麼就難了!」妙妙氣得心臟亂跳,「你心裡想什麼說出來,有那麼難嗎?!」

  柳拂衣搖搖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這麼多年,我與瑤兒都習慣自己背負一切,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夥伴。我們彼此相依,卻也彼此競爭,在這段感情裡,生怕輸給對方,一輸就是一敗塗地……」他憐惜地看著妙妙,住了口:「你還小,還不懂。」

  妙妙被這句話紮心了。

  對哦,她一個沒談過戀愛的人,憑什麼給小情侶當感情導師?

  「幾時了?」慕瑤坐在床邊,披著外裳,滿臉倦色。

  她修的慕家捉妖術威力巨大,可是極為耗神,每次練完,都要睡很長時間。好在她游離四方,不需要作為家主待人接物,倒很自在。這次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

  「月亮都出來了,阿姐餓嗎?」慕聲笑吟吟的臉出現在床頭,睫毛濃密,烏黑明亮的眼睛從下向上看她,帶著點邀寵的親昵姿態,宛如一隻撒歡的小狗,把前爪搭在床沿上,想要湊過來舔主人的臉。

  他刻意換了新外袍,蓋住了身上的傷。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除了臉色有些發白,完全看不出來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慕瑤披著衣裳,眼睫低垂,臉頰上是才睡醒帶上的一絲嫣紅,竟有幾分可愛。

  可惜她神色鬱鬱,「我一點也不想吃。」

  「可是阿姐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了。」慕聲半撒嬌半是哄誘,「我要些吃食來,幫你端進房間好不好?」

  「阿聲,剛才我好像聽見拂衣的聲音。」慕瑤抬頭望他,神色裡竟然有一絲驚慌。

  慕聲的臉瞬間沉下去,語氣都變了:「是啊,他來叫淩妙妙去喝酒。」

  慕瑤眼裡的光閃了閃,閉住眼睛:「算了。」

  「阿姐非得找他做什麼,我也可以陪你啊。你想不想下棋?」

  真奇怪,按理說淩妙妙勾走了柳拂衣,是最好不過的結局,為什麼那兩個人喝酒賞月,無不快哉,他們二人就像被拋棄了似的,不單氣氛凝重,阿姐連飯也不願吃了。

  「或者,我也陪阿姐去賞月,外面涼得很,要多穿些衣服……」

  「不必了。」慕瑤出聲,語氣中抑制不住的煩悶,「別鬧了,阿聲,讓我靜靜。」

  「阿姐,你怎麼了?」他在慕瑤身邊蹲下來,蹲這個動作牽拉傷口,他眉頭微蹙,額上泛出一層冷汗。

  這一切,慕瑤一點也沒注意到。

  「我夢到……她了。」慕瑤的臉色發灰,嘴唇喃喃,「夢到爹娘,他們被她……」

  「不會的。」慕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神情嚴肅起來,「我會保護你,決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

  她閉上眼睛輕輕一笑,臉色白至透明,「別逞強了,阿聲。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麼對付她?如今之計,唯有我努力修習……再努力一些……」

  不,不是的。慕聲眼眸漸深,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無聲吶喊:我可以的,只要你允許,只要你允許我……

  一杯桃花酒很快見了底,喝到最後,酒中是沒有被過濾乾淨的花瓣殘渣。

  妙妙已喝得頭昏腦漲,太陽穴突突直跳,舌頭打結,直欲往桌上趴。

  「柳大哥,我給你個……建議……」

  「你說。」

  「你……以後,要跟異性……保持距離……這樣,慕瑤才不會生氣。」她抬起一根手指,「尤其是,萬一遇到一個……身份尊貴又嬌氣……的小姑娘,你千萬,千萬離她遠一點。」

  一個皇家貴胄端陽帝姬,活生生把男女主角虐成了兩根苦瓜。

  拂衣不置可否,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醉了嗎?」

  「……」妙妙氣得一把打掉了他的手,「你聽沒聽見我說話?」

  「我聽見了。」柳拂衣的聲音裡帶著委屈,一隻小碗塞進了妙妙手心,影影綽綽地看見碗裡飄著個月亮,跟她大眼瞪小眼。

  「這是……啥?荷包蛋?」

  柳拂衣繃不住笑了:「是水,裡面加了醒酒的藥,沒有別的東西。」

  淩妙妙瞬間露出失望的神色:「連蛋也不給,小氣……」說著,豪放地仰頭喝了下去,嘴像是個漏壺,一大半水撒出來,沾濕了衣服。

  柳拂衣看得眉頭直跳,有些心疼他千金難求的解酒湯。

  淩妙妙喝完就趴在了桌上,「怎麼回事……這麼睏……」

  「是解酒湯的功效,一會兒便好了。」他輕輕歎息,「女孩子家在外,夜裡還是要保持清醒。」

  淩妙妙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會兒是慕瑤負氣的臉,一會兒是渾身紅光的慕聲追著她跑,頭痛欲裂,忍不住哼哼了一聲。

  「什麼?」柳拂衣湊近去聽。

  「柳大哥……」她含含糊糊地問,「反寫符是什麼?」

  柳拂衣眉頭一蹙:「你從哪兒聽到的?」

  「嗯?」她不答反問,「慕家人為什麼不會反寫符啊?」

  柳拂衣頓了頓,慢慢道:「不光慕家,所有的正派捉妖人都不可能反寫符。」

  「因為,那是邪門歪道。」

  醒酒藥的威力巨大,妙妙在此刻從掙扎中脫出,瞬間清醒了,只是腦袋還很痛,渾身無力,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她的心怦怦直跳:「有多邪?」

  「曾有大妖偽裝成捉妖人潛入捉妖世家,一紙反寫符,橫死滿門……」

  她感覺到柳拂衣的聲音越來越近,心裡一慌,忘記了還要問什麼,立即回憶起劇情來。

  按原劇情,這次月下對飲的結尾,是淩虞醉酒,柳拂衣將其抱回的情節。途中當然是被慕瑤看見,後者醋意大發,小情侶鬧得不歡而散。當時,淩妙妙可是在心中把不要臉的淩虞罵了個狗血噴頭。

  「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不必擔心,再過一個時辰,你可行動自如。」

  這這這是,要抱她了?

  不行,夭壽啊!

  她急中生智,一聲纏纏綿綿的呼喚溢出了嘴唇:「子期……」

  柳拂衣頓住了:「子期?」

  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滿臉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一下子明白了,這位嬌小姐之所以不顧辛苦堅持要與他們風餐露宿,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少女懷春,最是無知無畏。

  他臉上不自知地帶上了好笑的神色:「唉,我去找阿聲過來?」

  「不不不!」妙妙嚇得直蹬腿,「啊!我的頭……我頭好疼,嘶……」

  「不論如何,我會替爹娘報仇的。」

  慕瑤斂緊了衣服,秀氣的面容堅毅,眸中射出一抹寒光,「誰都指望不上,我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一切。」

  「阿姐為什麼總要自己承擔,你還是不肯相信我嗎?」慕聲的臉色已經很白了,他幾乎是故意堅持蹲著,感覺到小腹的傷口撕裂,溫熱的血不住滲出,才能使他感到一絲清醒。

  「不是的,阿聲。」慕瑤緩緩轉過來,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聲音溫柔下來:「你跟我不同,你是慕家的希望,我會盡力……」

  慕聲眸中一抹黑色暗湧:「即使我只是個外人?」

  「別說了。」慕瑤的臉色一冷,「你永遠都是我弟弟。你再胡說,我會生氣的。」

  是啊,你眼中的慕家光明磊落。而我,理應感恩戴德……

  他放下簾子出門,渾身帶著冰冷潮濕的寒氣。

  這樣冷的感覺,連船上黃澄澄的燈籠,也不能帶來一點暖意。

  船在靜謐中行進。月色下一個纖細的人影,不知在閣子外站了多久,等得兩肩落滿霜花,不住地搓著自己的手臂,聞聲轉過身來,一臉驚喜地望著他。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捂著小腹的手上,疑惑道:「……你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20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六章 竹林與青杏(四)

  「你怎麼在這裡?」慕聲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妙妙黑白分明的眼裡倒映著月光,向前走了一步:「我等你啊,等了很久了。」

  看他的表情,想必剛在在慕瑤那裡碰了一鼻子灰,正中她下懷。錦上添花算什麼,她這不是就來雪中送炭了?

  江風吹動她的衣衫,她身上還殘存著一絲酒氣混雜著柳拂衣香囊的味道,他心中湧上一陣煩躁:「酒局這麼快就結束了,趕著赴下一場?」

  淩妙妙臉色霎時變了,眉頭挑起:「你怎麼說話呢?」

  「我說錯了?」

  謔,看這吃槍藥的架勢,剛才和慕瑤想必是大吵了一架。淩妙妙壓了半天,微笑著壓下了火氣:「我是與柳大哥喝完了酒,那有什麼關係。我現在來找你,又不是為了喝酒。」

  慕聲抬起眼,連作弄她的興趣都沒有了,不耐煩地冷笑:「淩小姐又失眠了?我的香囊不中用,沒有柳拂衣的好聞。」

  記仇的小氣鬼。

  淩妙妙笑一聲,見他的臉色,估計傷得不清,鼓起勇氣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把我往好處想想?我專程來帶你上藥。」

  慕聲甩了一下沒甩開,牽動傷口,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有些惱了:「放開。」

  「別動!」妙妙壓低聲音,死死拽住了,「你看你,疼了吧?」她拖著他往自己的閣子裡走,帶著殺人越貨的邪門勇氣,「不想驚動你姐姐,就別在這裡鬧騰!」

  慕聲的掙扎頓止。

  果然慕瑤就是黑蓮花的死穴,屢試不爽。

  慕聲被淩妙妙連拉帶拽地安頓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張臉上滿是陰鬱:「淩小姐,你未免太多事了吧。」

  淩妙妙沒理他,仔細地掩上門放下簾子,點亮一盞燭臺。

  昏暗的房間裡只剩他們兩個人,她轉過臉來,一絲笑也沒有了:「你有病嗎慕子期,有傷就要趕緊治,不用藥就算了……」她望著他手指間滲出的鮮紅,皺起眉頭,「至於這樣折騰自己嗎?」

  她神色罕見的嚴肅,幾乎像是在發怒,但眼裡流露的關懷,很像曾經的一個人。

  慕聲神色一滯,拿開了手掌,看著指間斑駁的血跡,衣服上的血已經洇出來了,慢慢向外擴散。

  「我從來不用藥。」

  「啊?」妙妙的常識被挑戰了,「那你有什麼特異功能嗎?比如說,不治自癒什麼的……」

  「沒有。」

  「那你……」妙妙倒吸一口涼氣,委婉地總結,「咳,慕公子活到現在,實屬僥倖。」

  慕聲看著她不吭聲,神色晦暗不明。

  她撩起衣裙,在慕聲面前半蹲下來,語氣輕柔:「我幫你看看?」

  「不必了。」他再次捂住傷口,神色冷淡,「我不上藥。」

  「你別那麼緊張。」妙妙感到一陣挫敗,「我又不是登徒子,你也不是大姑娘……」

  她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拿出下午那個紙包來。

  展開紙的聲音嘩啦嘩啦,驚動了慕聲,他眼珠裡跳動著燭火,越發顯得瞳仁大而黑亮:「不是說沒什麼嗎?」

  「我故意說的。」妙妙拿出一隻饅頭來,拉開他的手心,輕輕地放了上去,嘴裡抱怨道,「本來想拿去給你和慕姐姐嘗嘗,誰知道偏偏碰見你在跟別人打架,你那麼凶,一臉要吃人的樣子,傻子才會巴巴地給你送吃的……」

  慕聲望著手心。

  饅頭雪白滾圓,表面光滑誘人,正中間用切成菱形的胡籮蔔鑲了朵五瓣梅花,紅白相應,十分精美。

  她的聲音清脆極了,帶著點兒小姑娘家的委屈。

  「你別光看,嘗嘗唄。」妙妙蹲在他跟前,一臉興奮地仰視他,「我家寶貝廚子做的,又好看又好吃……」

  慕聲扭過身去,躲過了她的視線。

  他不喜歡這種仰視,總覺得這個動作,自己的表情會被她一覽無餘,就像他總是這樣看著慕瑤一樣。

  妙妙心裡歎氣,咬咬牙,換了個邊蹲下來,繼續厚臉皮:「你快咬一口嘗嘗,包你不會失望——不是還沒吃飯嗎?」

  讓她一提醒,倒還真的餓了。慕聲剛咬了一口,驀地嘗到了一股甜。他低頭望去,饅頭裡面加了瑩潤的紅糖,紅糖已化掉了,淌在饅頭裡。

  「甜不甜?好不好吃?」賣出安利的淩妙妙蹲在地上,笑得像個終於嫁出女兒的老大娘。

  甜味融進他的嘴裡。

  太甜了,多久沒有吃過這麼甜的東西了?

  頓時饑餓連帶著一股奇妙的渴求席捲了他,他幾口將饅頭吃掉了。妙妙托腮看著他,又及時地在他手心放了一隻。

  他順著她的手指向上看,看到她細長的手臂,水藍色上襦,白皙的脖頸,一直看到那雙帶著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著他:「吃啊,還多得很呢。」

  慕聲望著她,這個模樣……

  這個模樣……很多年前,在大街上為了一口飯被打個半死的時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就是這副好意施捨的模樣。

  如果她們知道,自己惺惺作態的施捨,餵的是一隻瘋狗,就會驚恐地跑開,頭也不回地跑到溫暖的轎子裡,那裡有人噓寒問暖,告訴她們,對待這些人,不需要善良。

  而風霜雨雪裡無盡的廝殺,夜晚和死亡,才是他的歸宿。

  他手指收緊,饅頭上的梅花被他無意識地捏變了形。

  「哎哎哎,別捏!」妙妙滿臉心疼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跟小貓撓人沒什麼區別,「有氣沖我來,別虐待糧食。」

  他的手鬆開,興味索然:「不吃了。」

  妙妙「嘶」的一聲,對於他的心情變化渾然不覺:「別矜持啊慕公子,我一個人一口氣都能吃三個,你一個男孩子,還吃不過我,這如何說得過去……」

  「……」

  那些似是而非的畫面奇跡般地消散了,他隱約覺得,眼前這位官家小姐,不可歸入回憶中那些女孩兒們的行列。

  不溫柔,不驕矜,毫不客氣,乃是個怪胎。

  慕聲不再計較,接住了她的饅頭,也一口氣吃了三個,感覺胃裡服服帖帖,整個人都舒服了起來。

  妙妙在一旁瞅著,一陣心疼:三個就那麼隨口一說,黑蓮花真能吃……早知道報兩個,也好省一個出來多吃一頓。

  妙妙耐心地等他吃完,愉快地拿出藥膏來,一股濃郁的中藥味從她手中彌漫開來:「吃好了,上藥吧?」

  「怎麼還要上藥?」慕聲的臉又沉下來。

  「按我家的規矩,小時候要吃苦藥,我爹先餵我一顆糖。先頭甜了,待會兒就不會那麼苦了。」淩妙妙笑嘻嘻地望著他,「要不你自己來,我不看?」

  黑蓮花偏過頭去,眸子漆黑:「不必了,沒那麼矯情。」

  淩妙妙看他一眼,自顧自打開藥膏蓋子,邊準備邊嘟囔:「慕公子,想要活得久一些,多陪慕姐姐一段日子,就要惜命,對自己好一些,若是搶先死了,豈不便宜了他人?」

  慕聲驟然抬眼:「你說什麼?」

  妙妙仰起臉,滿臉無辜的笑意:「沒說什麼呀。」

  她頓了頓,低頭忘了一眼手中的藥,接著沒頭沒尾地嘟囔了一句:「你一直這麼抗拒,難道這些藥對妖造成的創口沒有用?」

  「……不是。」慕聲破罐子破摔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以往都是阿姐幫我療傷。」

  她知道的傷,都被治好了。

  她沒有發現的,或者他不想讓她發現的,他就自己扛著,聽天由命。

  「既然有效,那就快點吧。你臉色這樣差……」

  是嗎?他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臉色這麼差,阿姐卻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淩妙妙急匆匆地拉開抽屜,在自己的包裹裡找出了剪子和紗布,還像模像樣地打了一銅盆熱水。

  「你這是做什麼……」慕聲望著她竄來竄去的身影,啼笑皆非,「我又不生孩子。」

  「啊……不是這樣嗎?」淩妙妙手足無措,尷尬地站在原地,心裡暗道:垃圾電視劇,誤人子弟……

  「你過來。」慕聲抬起眼,那雙黑眸從她臉上劃過,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你這樣子,沒幫人上過藥吧?」

  「是……是沒有……」她有些心虛,頓了一下,又有了底氣,胸膛一挺,「我自視還是挺有經驗的,我給家裡的小鴨子治過腿。它本來都被貓咬跛了,我天天追著它,給它抹藥,硬被我治好了。」她眼中泛著亮光,「我厲害不?」

  「……」他咬了咬牙,「藥給我。」

  「行……」淩妙妙看他單手解開衣服,心裡有點兒緊張,「我需要回避嗎?」

  「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手下一頓,「淩小姐若是想看,留下也無所謂。」

  慕聲解開衣服,裡衣慢慢從肩頭褪下來,餘光瞥見身後一道僵立的影子。

  她還真待在後面看著。

  好,想看便看個夠吧。

  衣服脫下來,淩妙妙心裡咯噔一下。

  慕聲很白,他的背跟他的臉一樣白,瑩白如玉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著陳年的鞭痕,以至於那個穿透他身體的血洞,都不是那麼顯眼了。

  「……淩小姐,別發呆了,幫我遞剪刀。」他微微側過頭來,那個優雅美麗的背影逆著光,露出他眼裡一點光亮。

  這樣的誘人,淩妙妙下意識地照做了。

  「等一下……你要剪刀做什麼……啊!」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尖叫已經躥出喉嚨,雙手下意識捂住了眼睛,心臟拼命跳動,透過指縫,看見慕聲冷淡地望著她,臉色白得嚇人。

  「拿水洗洗不就得了,何必……」淩妙妙快崩潰了,看著慕聲一手掌的血,還有血泊中的剪刀,簡直就像命案現場。

  這個世界又沒有麻藥,這樣玩,真的不會出人命嗎?

  「水鬼傷過的地方,如若不清理掉,很快便會腐爛。」慕聲宛如聽到什麼笑話,額頭上已經滿是細密的冷汗,笑得譏誚,「淩小姐看著驃勇,不想膽子比兔子還小。」

  她見慕聲血流得像小溪,空氣裡浮著一股甜膩膩的味道,也顧不上計較他話裡的貶損,一把抓起紗布,顫抖著手按在他的傷口上,聽見他悶哼一聲。

  「你快自己按著!」妙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冷汗濕透了後背,「快點,我怕弄痛了你。」

  豈料他沾著血的手在盆裡一涮,帶著溫熱的水珠覆上了她的手,用力按緊了。這一按幾乎是帶著自虐的惡意,這樣的痛楚下,嘲諷的話語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你可以用力一點的。」

  淩妙妙巋然不動,看上去相當鎮靜,實際頭皮瞬間麻了半邊。

  媽媽,有變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27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七章 竹林與青杏(五)

  「你……你抖什麼?」

  慕聲竟然笑起來,帶得傷口震動,妙妙感覺手上一熱,顯然又是新的血液湧出,心裡一陣絕望,吼了出來:「別笑了!快閉嘴!」

  她右手拿了一塊新的紗布,握在手裡備用,努力固定住他的身體,看上去像是抱著他一樣。

  她懷裡有幽幽香氣,是女兒家用花瓣泡水沐浴的味道,讓熱氣一蒸,全部飄散出來,溫熱的身體隔著一層薄薄的水藍上襦,若有似無地貼住了他。

  冷,真的很冷。

  淩妙妙卻熱得滿頭大汗:「你這樣流血真的行嗎?」

  熱水慢慢地失去溫度,他的手心冷得像冰,嘴唇泛白,竟然慢慢地打起冷戰來:「這身血……我恨不得……流盡了才好……」

  懷裡的人戰慄得厲害。

  打擺子了。妙妙想起來,似乎失血過多的人會有這種表現。

  喵了個咪,黑蓮花有膽秒殺大妖怪,單打獨鬥的時候渾身王霸之氣,到頭來竟然是用生命裝逼?

  她氣得無言以對,只好道:「你鬆開我,我去給你拿床被子來。」

  「你……你知道我冷……」

  「這不廢話嗎?」淩妙妙的手被他按著,動彈不得,「你身上這麼涼……」她騰出一隻手來,將自己的披帛抽出來,順手抖開蓋在他肩膀上,半個身子靠了上去,想盡可能地讓他暖和一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妙妙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這恐怕不行,得去找柳大哥他們……」

  「你敢去?」慕聲從半昏迷的狀態裡驚醒,驀地睜眼,眼裡的厲色嚇人。

  「好好,我不去……」她不敢妄動,頹然坐下來。

  好在妙妙一直出汗,身體還算暖和,慕聲整個人無意識地貼緊了她。

  「喂,你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妙妙滿臉複雜地看著出於半休克狀態的慕聲,聲音酸酸的,「如果我今天不來找你,你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說話輕得像是夢囈,腦子裡昏亂不堪,不斷地閃現著慕瑤嚴肅的表情:阿聲,你是慕家的希望啊。

  如果她知道,這個慕家的希望,不單有那樣的出身,還畫得一手熟練的反寫符……

  真是可笑。

  耳畔那清脆的聲音還在絮絮叨叨:

  「對了,你們捉妖人,不都是有那種止血的符嗎?或者把它燒了,化水喝能治百病的那種符……」

  慕聲冷笑一聲:「你說的是假道士招搖撞騙。」

  「那怎麼辦?」淩妙妙欲哭無淚,手邊止血的藥也止不住他這麼大面積的傷口,「再這麼下去你會死的!」

  「死?死又有什麼打緊……」他嘴角一抹譏誚的笑,神色越發薄涼起來,整個人蒼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

  「不行……你可不能死哇……」淩妙妙緊張地盯著他,見他混混沌沌,拔高聲調,惡狠狠地說,「聽見了沒,不能死!快點想法子,刀山火海我替你做……要不然,我等你一暈過去,就把你姐姐叫起來!」

  慕聲望著她,古怪地沉默了。

  半晌,他低低道:「我不能用。」

  淩妙妙腦子裡閃過柳拂衣那句「歪門邪道」。書上寫了,慕聲心思不正,劍走偏鋒,走的是邪路。可卻沒有明說,這路到底邪門在哪。

  要是她的攻略對象死了,她是不是就直接被傳送到懲罰世界了?這樣想來,是正是邪跟她有什麼關係啊!

  「為什麼不能用,保命要緊啊!」

  「我今天已錯過一次……」

  「我知道,那件事你不想讓你姐姐知道。你放心,我半個字也不會說,你快點用吧。」

  慕聲的臉色蒼白如紙,髮絲濕漉漉地貼在額角,神色迷迷濛濛,愈發顯得瞳孔烏黑潔淨:「你今天看到了,不害怕嗎?」

  「嗯,看到了。」她敷衍著,心急如焚,「管他什麼歪門邪道,能殺妖怪不就行了嗎?要是能保住你的命,為什麼不能用,快點!」

  他慢慢俯下身子,倚在她身上,聲音輕飄飄的,顯得出離乖巧:「……你幫我。」

  「我……我怎麼幫你?」

  「幫我梳頭。」

  他放開手,淩妙妙的手背都被汗水沾濕了,三兩步跨到箱子裡翻出了一把梳子,顫顫巍巍插進黑蓮花一頭烏髮裡。

  「髮帶……卸下來……」他的聲音飄忽不定。

  「哦……」淩妙妙伸手拉了一下那白色髮帶,只拉了一下,忽然覺得周圍的氣場都不一樣了。

  四周的空氣變成無數漩渦,旋轉,扭曲,面前的人像是有致命吸引力,像雪白的罌粟在風中搖曳,誘人採摘……

  那樣粹著毒的美豔,是九天之上雌雄莫辨的尊神,又是欲海沉浮的邪靈,忽而高不可攀,忽而墮落至極,無數中幻影交雜變化,不變的是那一雙漆黑的眼睛,眼尾上挑,媚氣橫生,眸中是漩渦般的星河,含著世間最皎潔飽滿的情意。

  只要看一眼,便讓人忍不住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甘願匍匐在他腳下,做他的祭品,任他馳騁。

  喉間一甜,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嘴裡的一口血已經流到了下巴,她感到五臟六腑似乎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但卻奇異地感覺不到疼,竟然有一種……快慰的滿足。

  心情是興奮的,可是理智卻讓她汗毛倒豎。

  這是救人嗎?這是要她一起陪葬啊!

  「唔……」又一口血湧出來,她眼底發黑,手仍然不聽使喚,放在他的髮帶上。

  「啪——」手臂猛地被抓住,接著被人用力拉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夠了。」

  那股神秘的氣場驟然消散,像是浮在空中的人落了地,她這才感覺到渾身都臟器都顛倒錯位了,疼痛感後知後覺地襲來,「哇」地噴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喘息。

  慕聲微微回過頭來,妙妙看見他傷口仍在,血卻不再流了。

  他的臉色雪白,不知怎的,眉梢眼角竟然帶上了一抹奇異的豔色,哪怕他此刻臉上陰晴不定,眸中深不見底:「滾,離我遠一點。」

  「……」

  有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

  她揉著被慕聲打痛了的手臂,縮在了角落裡。看著慕聲的背影伸出兩手,優雅而緩慢地繫牢了髮帶,然後,披上了衣服。

  那平淡無奇的白色緞帶上凝聚了月光,顯得更加神秘。

  他修的是什麼邪術,這麼強悍?剛才那股力量,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膽寒。難怪慕瑤不讓他用,他要這麼發展下去,發展成一個邪教頭子也說不定。

  慕聲梳好頭髮,穿好衣服,開始端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那個……你好了?」淩妙妙無聊地躲在角落裡半天,忍不住打破寂靜。

  「今天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許說。否則,我不會再……」

  他語氣冰冷,突然停住不說了。

  妙妙納了悶,黑蓮花犯什麼病……剛才還是靠在她懷裡的溫柔小綿羊,怎麼短短一刻間就突然翻臉了?

  忽然間,一個念頭電光火石地劃過她心底,她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從頭到腳都僵住了。

  一個為了報復,小心眼到害人全家的人……一朵除了姐姐,萬物在他眼裡算狗屁的黑蓮花……他能有什麼良心?

  他心知此舉後果如何,還一步一步誘惑她去做,剛才那堪稱粗暴的一摔,反而是他臨時改變主意,放過了她嗎。

  「真是……謝謝你啊。」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慕聲一直背對著她,外袍的下擺開花似的鋪開,他沉默半晌,諷刺地一笑:「淩小姐,太聰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錯了,慕聲。」淩妙妙背靠著牆壁,腳下的船忽然顛簸了一下。

  「真的聰明只是為了自保,從來不會用來傷害別人。」

  昏暗的燭火搖曳,室內又一陣沉默。

  「你不相信?」淩妙妙冷笑一聲,「如果你相信慕瑤是個絕對的好人,那你憑什麼不信,世上沒有跟她一樣的人?」

  慕聲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在說你自己嗎?」

  「是不是覺得我把自己跟你姐姐相提並論很可笑?」淩妙妙折騰了半晌,肚子又叫了起來,乾脆蹲在角落裡吃起饅頭來。

  「沒錯,我跟她還是有點兒不同的。」她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我這個人小家子氣,心裡沒有那麼多大仁大義。只要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開開心心,我就知足得很呢。」

  她突然發現腳下一道細細的裂開的縫隙,船又顛簸了一下,那個縫隙裡就「噗」地冒出幾個水泡來。

  咦?她蹙起眉頭。

  腳下一道陰影,籠罩了她,她抬起頭來,發覺慕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他眸中有種奇異的情緒,似好奇又似疑惑:「你不怨我?」

  「怨你做什麼?」她刻意裝傻,話中帶了倒刺,「你先前說了是歪門邪道,是我堅持要你用,要是不幸死了,也怪我命不好唄。」

  她咽下饅頭,滿意地舔舔嘴唇,甜味使她滿心歡愉,連罵人的暴躁情緒也平復了。

  淩妙妙已經氣不起來了,渾身上下都緊繃著:任務二還真是意料之外的艱難。

  「以我一命,換您慕公子一命,想來也公平得很。」她甜甜地笑起來。

  少年眉頭一壓,眸間神色登時淩厲起來,沒想到眼前的人看似軟弱,內裡卻是個頂有脾氣的……

  似乎是掙扎了半晌,才調整好情緒,只是臉上越發冰冷,「你——」

  「嘩……」外頭忽然一陣巨響,彷彿江水突然翻起滔天巨浪,腳下的船突然劇烈搖晃顛簸起來。

  「怎麼回事?」

  「啊!進水了……」

  外面的聲音嘈雜起來,似乎很多人從房間跑出來,一時間端在手中的燭火層層疊疊,宛如螢火蟲飛舞,不住地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腳步聲雜亂無章。

  「哢嚓——」妙妙目瞪口呆地被移了個位,差點一個趔趄撲倒在前面,腳下那道細細的裂隙忽然擴大,剎那間宛如猛獸裂開了個血盆大口,一股黑氣帶著湧動的江水,猛地從口子裡鑽了出來,直沖天際。

  妙妙被這狼煙一般的黑氣驚呆了,手腕忽然被慕聲抓住,從裂隙的另一端瞬間拉了過來,往門口一推:「去,讓柳拂衣帶阿姐走。」

  妙妙回過頭來,見慕聲衣袖上還沾著斑駁血跡,有些猶豫,「你……頂得住嗎?」

  「別廢話,快走!」

  慕聲髮尾飛揚,兩張符紙已經出了袖口,見她掉頭往回跑,禁不住大怒:「不是讓你走嗎?你管我幹嘛!」

  「誰管你了?」妙妙三兩步跑回到櫃子跟前,飛快地將矮櫃上放著的包袱一勾,背在背上,轉身奪門而出:「我饅頭沒拿!」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33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八章 竹林與青杏(六)

  甲板上聚集著驚恐的客人。很多人都是半夜聽到響動,從床上爬起來,衣衫不整,腳上連鞋也沒穿,大家擠在一處,像是一群瑟瑟發抖的小羊羔。

  慕瑤的白衣在空中飄飛,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出來,高高舉起,指尖生出一點光亮,仔細看去,她是在支撐著一個巨大的球形結界。這個結界內的人太多,因此結界的邊緣才淡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快,大家站在我身後!」

  滿江都是星星點點的黑氣,總是在暗中出動的水鬼竟然傾巢而出,堂而皇之地發動了總攻。

  船身劇烈搖晃起來,牢固的大船被白蟻似的水鬼們暗中腐蝕掉了,在水鬼彼起彼伏衝撞中,發出了淒慘喑啞的咯吱聲,彷彿下一秒就要在水中分崩離析。

  「大船怎麼了……」人群中傳出了孩童清脆的哭聲,「嗚嗚……大船是不是要沉了……」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死死瞪著他:「小崽子,別胡說,真晦氣!」

  「哇……」孩子一下子哭了,哭聲攪亂人心,引得一片譁然。

  「哭,再哭,老子弄死你!」

  「娘!」

  「你,你要做什麼……我們孤兒寡母的,你別亂來……」母親將孩子護在懷裡,不住地往後退著。

  人群中有阻攔的,有大聲咒駡的聲音,混雜著哀哀的哭聲,一時間亂作一團。

  慕瑤不住地回頭看著,神色凝重,大喊道:「不要吵了,船不會沉……」

  「啊!」

  像是在故意同她作對似的,船身猛地傾斜下去,猝不及防的人們像是一盤沙,流動到一個角落,尖叫聲和哭聲頓時高起一浪。

  「都扶好船身!」慕瑤加固了手上的結界,外面的水鬼仍然企圖趁亂攻入。被妖怪嚇呆的人們自顧不暇,亂作一團:

  「你踩我做什麼?」

  「兄台不講道理,我幾時碰過你?」

  「別吵了!都活不了了!」婦女尖利的嗓音穿透耳膜,帶著濃重的哀怨。

  人群一時間猛地寂靜,隨後開始浮現出了咒駡和低低的哭聲。

  船身所有的木板咯吱咯吱響動,木構的銜接處被牽拉出一個豁口,大部分構建都鬆動了,在衝撞之下產生了裂隙。

  慕瑤一人獨木難支,咬了咬牙,兩腳離地,浮在了空中,她手指飛快翻動,一張符紙祭了出去,瞬間便打倒了一大片水鬼,黑水迸濺,森白的骨頭掉落了一地。

  人群騷動起來:

  「快看她的符,慕家人……」

  「有救了——」

  妙妙跑出來,遠遠看見柳拂衣朝這邊來,急忙撲上去:「柳大哥——」

  「妙妙!」拂衣抱著一個男孩兒,背上還背著一個人事不省的老太太,迅速到了她身邊,「沒事吧?」

  「我沒事,我們快去找慕姐姐!」

  柳拂衣揚了揚下巴,「瑤兒就在那邊救人,我們現在去同她匯合。」

  妙妙接過柳拂衣懷裡的孩子,用一百米衝刺的速度跟著他往甲板上跑,心想:慕聲的擔心完全多餘嘛,這兩個人本事強悍,配合默契,怎麼可能被困得住?

  倒是他一個人留在黑漆漆的裂隙旁邊,好像更危險吧……

  黑雲已經將船艙的頂棚穿出個洞,露出黑峻峻的天幕,明朗的月光被烏雲遮擋,方圓數里江面,都被濃重的妖氣掩蓋。

  慕聲的黑髮和衣袍被邪風鼓動,面前的黑霧團團聚起,隱約可以見到半個人形。

  「就是你嗎?」黑影的嗓音陰柔,像是個女人。

  「怎麼,打死了公的,母的帶著一家老小來尋仇了?」他微微垂下眼,仔細地看著手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陰影,這樣的柔軟,有一瞬間沖淡了周身囂張的殺意。

  「哼……」尖利的嗓音帶著四周的氣波震顫,彷彿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地面,「小東西,真囂張。」

  「你的修煉不過關。」慕聲慢慢地褪下腕上的收妖柄,歪頭望著她,似乎是真的好奇,「你就不怕,今天你們水鬼一脈,就此滅絕了?」

  黑雲湧動,顯出個細腰闊胯的人形:「聽聞慕家家主是個女的,你又是誰?」

  「我叫慕聲,家主是我姐姐慕瑤。」慕聲微微一笑,宛如春花明媚,「可惜,對付你們這種雜碎,犯不著我阿姐出手,我就夠了。」

  「慕聲……」那個聲音念了一遍,低低笑起來,「名不見經傳。但能一擊殺死鬼王的少年,又豈是池中之物?你這麼多年隱而不發,為了什麼?」

  慕聲不接她的話頭:「倘若你那短命鬼丈夫不打我阿姐的主意,他還可以長長久久地當他的鬼王。」

  他手中的收妖柄登時飛出,宛如劈開天幕的一道閃電,「敢對我阿姐不敬的人,唯有死。」

  「你懂什麼!」那個聲音驟然尖利起來,她極速後撤,如同一道蒸汽衝上了天空,斷裂的船身左右搖晃,「他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

  又是一個覬覦慕瑤軀體的妖。

  那樣一具軀殼,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純潔……就像是山巔冰雪,可以包容所有的靈魂,無論是善良還是邪惡,都可長存……

  收妖柄猛地撞擊在她腰上,發出「噹」的一聲巨響,黑水噴濺,幾塊骨頭劈裡啪啦地落下來。

  「我說過了,修煉不精,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慕聲嘴角一抹殘忍的笑意,收妖柄在空中迅速來去,宛如玩弄著獵物的貓兒。

  「我一介垂死之人,生無可戀,不懼神形俱滅……」她的聲音陰森森的,在他頭頂響起來。

  桀桀怪笑來來回回,似乎是擺脫不了的夢魘,「更可憐的是你,慕聲……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捉妖捉得快活,可還記得你地下的娘嗎?」

  「你說什麼?」慕聲的臉色驟變,咬緊牙關,渾身戾氣暴漲,話語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再說一遍。」

  他一動不動地瞪著那團黑影,上翹的眼尾發紅,如同沁在血中。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小笙兒,你說我們是雜碎,背棄你可憐的娘,轉投了捉妖世家的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水……漏水了!」

  狂風大作,發出「嗚嗚」的轟鳴,江上波濤滾滾,黑雲宛如濃墨連綿不散,慕瑤高高舉起手臂,宛如暗夜中舉起火炬的自由女神。

  慕瑤放出的收妖柄在空中飛來飛去,越來越多的骨架堆疊起來,葬身於結界之外。

  慕家家主的威力,可以一人之力阻擋萬千隻水鬼的同時攻擊,卻難以阻擋脆弱的客船的自然分裂。

  船已半傾,無數細小的裂隙張開,江水湧上來,沒過了眾人的腳踝,船彷彿被什麼東西咬住了,正在一點一點下沉。

  客人們七手八腳地想要往高處攀援,卻在水中不斷打滑,撲倒在水泊裡,濺起冰冷的水花。

  此刻的宛江是冷色調的,如霜月色照得每個人臉色鐵青,彷彿地獄裡的小鬼,寫滿了恐懼和絕望。

  「咯吱——」船身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慕瑤登時變了臉色,一道天塹般的裂痕猛地出現,客船從中間斷成兩截,翹起來的那部分沿著裂隙慢慢落下來,眼看就要砸進江水裡。

  「啊!」被困在斷船那一頭的人們抱成一團,一陣尖叫和哭喊,驟然炸開。

  慕瑤手臂一伸,披帛如白虹般展開,跨過了天際,她以自己的披帛牽住了那半截船,貝齒緊咬,手臂顫抖,竟然極其緩慢地將其拉了回來。

  咯吱吱吱——

  那白練被傾注了所有的力量,繃到了極致,慕瑤的臉色也蒼白到了極致。

  豆大的汗珠從她額頭滑下來,她努力調整氣息,儘量周轉著幾乎用盡的力量。

  「她堅持不了多久了!」人群中橫出一個聲音,是那個滿臉橫肉的大漢。他左顧右盼,惶恐地大喊,「必須爬過去,否則等這白練斷了,就沒救了!」他說著,搶先一把抓住了慕瑤的披帛。

  「不要,不要……」慕瑤大驚失色,唇邊已經溢出鮮血來,「別過來!」

  那大漢抓著披帛,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其他人宛如無頭蒼蠅,一窩蜂地往過擠,不再理會慕瑤一聲高過一聲的警告。

  「別拉,我堅持不住了!」慕瑤發出一聲悲鳴,一口鮮血迸出,結界猛地破碎了,與此同時,「嗡」地一下,那白練霎時繃斷了,那半截船帶著船上人巨大的尖叫聲,宛如被巨獸張口吞噬,一下子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

  水面上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氣泡。

  剩餘的半截船身也在傾覆,江水倒灌,已經淹沒了小腿。

  慕瑤臉色蒼白地坐在水泊中,難以置信地瞪著空蕩蕩的江水,腰卻被人一把摟住,那爬過來的大漢從背後死死抱住她:「慕姑娘,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脫了力的慕瑤被他拖著,在船上慢慢下沉。

  「咻!」一道金光迸出,天幕上出現了流星般的一道金黃,停下來的時候,能看出是一座九層塔,光芒所到之處,水鬼彷彿被扔進油鍋裡的一滴水,剎那間便化作飛灰。

  那大漢側面挨了重重一腳,稍一鬆手,失足跌進江水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救命啊!我不想死,唔……」

  慕瑤的手被拉住,用力一帶便到了柳拂衣懷裡。

  他的臉色格外難看:「瑤兒!」

  慕瑤卻回頭看著那拼命拍水的大漢:「他——」

  「慕姐姐,這人剛才差點害死你!」妙妙旁觀許久,火氣蹭蹭地往上冒。

  「不,救人……」她在柳拂衣懷裡掙扎,柳拂衣雖然平素溫和,但也是個有脾氣的,此時此刻箍緊了慕瑤,咬牙不應。

  妙妙眼看船將傾覆,兩個人又爭執起來,急忙搬起地上一根折斷的桅杆,咬牙扔進了水裡:「行了,慕姐姐別亂動,我來救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38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十九章 竹林與青杏(七)

  「不想死就給我拉住了!」妙妙汗濕後背,用力抓著桅杆的一端,桅杆猛地一沉,那大漢抱住了另一頭,水面上漂浮的碎片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口子。

  柳拂衣抱著受傷的慕瑤坐在了船篷上,二人的衣服濕透,慕瑤正在不自知地打著寒戰。柳拂衣心急如焚,擰眉看著下面:「妙妙,你能行嗎?」

  「能……行……」妙妙使出吃奶的勁兒,在小腿深的水中,顛簸著將那人拉到了船邊。

  「謝謝,謝謝這位女俠!」那大漢手腳並用地爬上來,涕淚交橫地癱倒在甲板上。

  妙妙跨過他癱軟的身體走向柳拂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們離最近的岸邊還有多遠?這船堅持不了多久了……」

  「快了。」柳拂衣神色凝重地眺望前方,忽然有一道月光照在他臉上。淩妙妙仰頭看去,烏雲散開,皎潔的月亮再次浮現出來。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天上九玄收妖塔還在旋轉,偶有的幾隻水鬼一露頭便被打成了粉末。

  宛江水鬼,大勢已去。

  「靠岸了,靠岸了……」倖存的男人口中喃喃,遠遠見到影影綽綽的江岸,嘴裡直念叨阿彌陀佛。

  妙妙向船艙裡面看了數次,連老鼠蟋蟀都往出跑了,就是沒有活人。她心裡打鼓:「柳大哥,慕聲他還在裡面……我去看看他。」

  「阿聲沒出來?」慕瑤猛地一驚,似乎想到什麼,臉色略微緩和,「他身上有收妖柄,應當應付得了。」

  柳拂衣將慕瑤放下來,溫聲道,「你坐著,我去看看。」

  妙妙擰了一把裙上的水,兩手將裙子撩到腿根,飛快地跟了上去。

  柳拂衣走了兩步,腳步驀然頓住,跟在身後的淩妙妙猝不及防,險些撞上去,聽見柳拂衣的聲音嗡嗡的:「阿聲?」

  慕聲已經從船艙裡自己走出來了。

  他的模樣將所有人嚇呆了。少年所到之處,似乎連江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的黑髮濕淋淋地黏在臉側,臉色慘白如紙,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獨眼眸漆黑,眸光彷彿暴雨前劃破天際的閃電。妙妙看到他先前已經癒合的傷口上汩汩不斷地湧出鮮血,左邊袖口也被血染紅了一圈。

  這是……

  更誇張的是,許多水鬼不怕死地跟在慕聲身後,爭先恐後地汲取著水中的鮮血,使得他彷彿是被巨大的黑雲簇擁而來。

  妙妙一看這架勢,便知道黑蓮花一定是吃了大虧。但凡他還有一絲力氣,絕對不會放任身後活著這麼多蝗蟲似的妖物。

  「阿聲……出什麼事了?」柳拂衣立即伸手去扶,卻被他狠狠打開,「別碰我。」

  他繞過驚愕的柳拂衣,眼裡滿是失控的戾氣,目光在妙妙臉上徘徊了一瞬,抬頭看了慕瑤一眼,那眼神十分複雜。

  「你沒事吧……」妙妙見他的模樣,猶豫著要不要去扶。

  慕聲卻先一步挨住了她,整個人幾乎靠在她身上。

  「誒,扶好扶好。」妙妙艱難地把他架住,慢慢地淌著地上的水,往慕瑤身邊走去。

  「你的傷口怎麼又裂開了?」她壓低聲音問,半天聽不見回答,回頭才發現黑蓮花氣息虛弱,長睫垂下來,眼睛都微微闔住了。

  「堅持一下,別暈啊,我們馬上就上岸了!」

  他這麼彆扭,又不讓柳拂衣背,要是走不了,她哪能架得動他。

  「死不了……」他的睫毛動了動,氣若遊絲地冷笑,「累不死你。」

  「……」

  「阿聲,我有話要問你。」慕瑤盯著慕聲的臉,臉色異常嚴肅。

  妙妙有些意外:「慕姐姐……」

  「無妨……阿姐問吧。」慕聲的眸中倒映著著清冷的月色,面對姐姐,唇邊罕見地帶上了譏誚的笑意。

  「剛才我捉了隻小妖來問,才知道他們的鬼王讓慕家人殺了,這才叫了整個宛江的水鬼尋仇,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她目光澄明,刻意咬重了「慕家人」三個字。

  「是我殺的。」他極其平靜地打斷。

  「阿聲,你……」慕瑤怒極,「祖訓是什麼,你可還記得?冤有頭債有主,作祟的妖物才可收,無故濫殺……你跟那些妖怪有什麼區別!」

  她想到那半截船的慘叫,那麼多活生生的人瞬間葬身在她面前,而她只能無措地看著,心裡一陣抽痛,指著白茫茫一片江水,近乎疾言厲色地訓斥:「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逞強好勝,多少不該死的人喪命這這江水裡?」

  妙妙感覺到慕聲胸腔起伏越來越劇烈,急忙插嘴,「慕姐姐,他不是無故濫殺,他是為了……」

  腰上卻被慕聲狠狠捏了一把,登時噤了聲,不滿地看向黑蓮花。

  「逞強……好勝。」他微抬眼皮,強撐著渙散的精力,居然微微笑了,「姐姐說得對,都是我的錯。」

  淩妙妙被這對姐弟折服了。

  慕聲為什麼不解釋?平白無故慪什麼氣?還有慕瑤,都這時候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興師問罪……

  「那個,我打斷一下。」妙妙用力撐住慕聲的身體,後背又出了一層熱汗,「要打要罵,咱們緩緩再說,慕姐姐,你看他傷成這樣……」

  慕瑤面色稍稍緩和了些:「阿聲,你過來讓我瞧瞧。」

  「阿姐……」他卻硬拉住妙妙不走了,「我死了,是不是就好了?」

  慕瑤變了臉色:「你胡說什麼?」

  妙妙咬著牙將鬧情緒的黑蓮花往前拖,他溫熱的血又沾上了她的裙擺,拖了半晌,身上猛地一重……

  「哎哎哎……」妙妙大驚失色,黑蓮花徹底暈過去了。

  柳拂衣一個箭步衝過來,將慕聲扶起來背在背上。抬起眼來,眸中是令人心安的鎮定:「瑤兒,妙妙,帶著阿聲先上岸,此處應是青竹林,我們今晚先在竹林裡將就一宿。」

  船上挺屍的大漢大驚失色,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我……別忘了我……」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女人的聲音柔美,婉轉,如同無盡絲滑的綢緞輕掃著一盤沙,令人耳朵發麻。

  她頓了片刻,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

  「小笙兒,來,我與你梳頭。」

  鏡子裡昏暗暗的,紅羅紗帳如血,柔若無骨的一雙玉手執著黑色的橡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著,「我兒的頭髮像他爹爹。」鏡中出現一雙眼睛,眼角上挑的,如同秋水的一雙眼眸,是她俯下身來看著鏡子了,鏡中那絕美的容顏的人欣慰地笑,「又黑又亮的。」

  「頭髮又長長了……」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焦慮地歎息,「你要是不長頭髮就好了。」

  她的手指順著他烏黑的頭髮滑下去,是最輕柔的撫摸。

  「剃光頭髮,不就不長了嗎?」鏡子裡漆黑的一雙眼,猶如兩丸黑葡萄,小兒嘴裡咬著手指,腿還踩不到地面,懸在椅子上晃蕩。

  「孩子話。」女人掩口笑了,「剃光了還是會長的啊……」她的剪水秋瞳裡泛出了絕望的光,「就像有些事情,怎麼也……怎麼也沒辦法。」

  他搬著手指頭嘟囔,長長的眼睫覆在眼瞼之上。

  「太陽能不能不要落山?」

  「娘能不能不要讓我走?我不想去街上……」

  「孽種!」一鞭子打下來,「還不認錯?」

  少年讓鞭子抽著翻了個兒,脊背朝上,突出的肩胛骨格外明顯。他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中年男人面色複雜地盯著他看,許久才道:「你倒是個反骨。」

  昏暗的柴房內,下人們的聲音指指點點:「果然是天生的禍害坯子……怎麼調教都沒有用。」

  「要不是為了小姐……」

  「哼,老爺夫人大發善心,也就這小崽子還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噓……」

  二人閉了嘴,面前一道影子,原是那十幾歲的少年不知何時立在他們面前,仰頭望著他們。

  那雙帶著稚氣的眼睛真好看,宛如秋池溢滿星光,只可惜裡面漫出來的徹骨寒意,讓人無法心生親近:「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少爺……開什麼玩笑。」瘦高的下人笑得胸口抽動,「您三歲上便讓老爺夫人從妖怪窩兒裡撿回來了,那裡面只有骨頭,沒有活人,哪兒知道您爹娘是誰家苦命人。」

  三歲上就失了雙親?不能,不可能……

  鏡子裡面倒映出來的那張臉,同他談笑晏晏……明明那個時候,她還在。

  那些人為什麼要騙他?

  「你捉妖捉得快活,可還記得你地下的娘麼,小笙兒?」

  「永夜為暮,離歌為笙……」

  「不可能,為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當然想不起來了……」那個聲音爆發出尖利的大笑,「你早就是慕家的一條狗了,前塵往事都該忘卻了,不是嗎?」

  他的收妖柄逼上了對方的脖頸,幾乎將那黑雲凝成的妖物扼得斷了氣,眼裡帶著失控的狠意:「你知道多少,全都給我吐出來。」

  水鬼大笑不停:「生有何憂,死又何懼?可憐人,我死不足惜……」

  「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的血來交換。」

  「咳……」他睜開眼睛,看到女孩兒放大的一張臉,隨即臉被人捧住,粗暴地往一旁扳去,「吐出來,別咽,會嗆死的。」

  「……」血順著他的嘴唇流到草地上,這才能發出沙啞的聲音,「你……輕點兒……」

  「哦。」妙妙尷尬地收手,「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弄疼?脖子差點都擰斷了好嗎。

  他眼前清晰起來。天空湛藍,水岸邊上是茂密的竹林高聳,偶有清脆的鳥鳴聲,清晨的陽光落在他鼻尖上。他發覺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淩妙妙的衣裳,衣裳上還殘存著江南女兒家特有的一點桂子香。

  「還好你爭氣,一夜就醒了。」妙妙抬頭悄悄瞄一眼不遠處靠在一起閉目養神的慕瑤和柳拂衣,壓低聲音,「你姐姐沒看出來端倪。」

  「你在這兒守了一夜?」他抬眼看見淩妙身上的濕衣服還沒換下來,頭髮濡濕,臉蛋熱得紅撲撲的,眼底兩道濃重的烏青,狼狽得很。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笑道:「啊,也不是專程守著你的,我失眠沒事做嘛,你知道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46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章 竹林與青杏(八)

  「在下禮部侍御史郭修,呃……多謝幾位大俠救命之恩,不知幾位大名?等回到長安,必有重謝。」

  昨夜生死一線的狼狽被太陽烘乾,那大漢立在岸上,恢復了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

  慕瑤想到昨日他的惡劣行徑害得半船人無辜喪命,不由得表情冷淡,從頭至尾連頭也沒抬一下:「斬妖除魔乃捉妖人信守之道,不必言謝。」

  柳拂衣對他也沒有好臉色,答得不冷不熱:「多謝這位大人美意,只是我們本來就是要去長安……」

  「那敢情好啊!」郭修滿臉堆笑,「下官剛好也要進宮去,還能給幾位加以引薦,安排食宿……」他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什麼,壓低了聲音,「敢問幾位上長安,可是為了……端陽殿下的事?」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慕瑤冷冷道:「事主所托乃宮闈秘事,不便言說。」

  那郭修碰了一鼻子灰,有些訕訕。

  他本就有將近兩米的個頭,身材健碩,半彎身子站在那裡,猶如黑雲壓頂,怎麼看都不像是當官,像是山匪劫道。

  柳拂衣看他礙眼,抬袖指了一條明路:「此處是杏子鎮邊界青竹林,再往東走就能進鎮子。我們有人受傷需要將養,腳程極慢,不如郭大人先行一步?」

  郭修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臉上滿是傷口,經歷這種倒黴事,別說沒有僕從鞍前馬後,連衣服也換不了,早就難以忍受,聞言心中竊喜,訕笑一聲:「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在長安恭候各位了?」

  「熱鬧看夠了沒有?」

  妙妙的袖子被黑蓮花一拉,這才回過神來,還來不及收起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慕聲心裡很不高興。

  正說著話,這人的魂兒就讓別人勾了去,聽得一臉興致勃勃,哪怕此刻他躺在地上突然咽了氣,她也不會有一點察覺,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沒心沒肺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妙妙笑得如春光明媚,抬手便往他額頭上摸,「你哪兒不舒服?」

  他偏頭一避閃開,飛速地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雙漆黑的眸子望定她:「你真的一點也不怨……」

  「不怨不怨不怨。」妙妙眉頭一蹙,「來來回回老提這事,煩不煩。」

  她將手收回來,不輕不重地拍著他的胸脯:「我不怪你,那是我寬容,大度,不跟你一般見識。」

  她頓了頓,斜眼打量慕聲,又帶上那種幸災樂禍的笑意,「你以為你有什麼天大的魅力讓我為你傾倒,或者……就慕公子這樣的,我還能在你身上圖到什麼?」

  「……」慕聲咬牙,臉色有些難看。

  妙妙看他的模樣,知道自己又不慎戳著了他的痛腳。

  淩妙妙,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麼損?你是要攻略他,可不是氣死他……

  她非常懊悔地思考了片刻,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你總是這樣不放心,想必是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既然這樣,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好了。」

  她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了一個,興奮地趴下來,俯身湊到了他耳邊。

  慕聲感覺到她的髮絲拂過自己的臉,隨後,柔軟而冰涼的嘴唇不經意擦過他的耳廓,如同觸碰到了新鮮的花瓣,背後猝不及防,一陣過電般的戰慄。

  她用手遮著,壓低聲音,生怕讓別人聽了去:「我……直到今年才來了癸水,比其他女孩晚了四五年。來癸水的那天晚上,我都高興哭了,之前還以為自己是個假女人來著……」

  她的聲音在耳邊沙沙震動,帶著整個耳朵、脖頸,連帶著半邊身體都一陣陣的酥麻。

  這些年行走江湖,投懷送抱者不在少數,刻意撲上來的軟玉溫香,還未等近身,先有一股脂粉膩氣。

  先動情的女兒家羞怯,在少年眼裡都矯揉造作的,醜態百出。

  可眼前的少女錯就錯在渾然不知,她既無心,那些親昵就忽然變得難以預測,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掃到腿的一枝斜出的薔薇,花瓣間的露水猛地順著皮膚流下去,透心涼,隨即忍不住久久回想。

  反復回想那一刻刺激的心跳。

  妙妙突然發覺慕聲的身體緊繃,稍一離開,竟然見到他偏過頭去,面色紅一陣白一陣,耳尖微微發紅,語氣相當不善,「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這不算秘密嗎?我覺得已經很私密啦——」她皺起眉頭,半是疑惑半是謹慎,「……你知道癸水是什麼嗎?」

  「知道,別說了!」他望過來,一向深不見底的黑眸裡竟然閃爍著幾絲無措的羞惱。

  淩妙妙放下心來,一伸懶腰仰倒在草地上,「行了,交換秘密完畢。要是我敢洩露半個字,你就把我的秘密說得世人皆知唄,現在你大可放心……」

  慕聲忍無可忍地閉上眼睛,聽見她還在耳畔絮絮叨叨,「對了,說到癸水……」她的聲音頓住了,隨後是窸窸窣窣展開紙包的聲音的聲音。他微微睜眼,就看到眼前一道虛影,隨後嘴裡被餵了一顆什麼東西。

  「別別,別吐……」像是覺察到他的抗拒,她冰涼的手指帶著那東西往進頂了一下,隨後乾脆不講理地封住了他的唇。

  一股甜味蔓延開來。

  他怔了一下:這又是什麼東西?

  「金絲蜜棗,專補血的。」她捧著臉笑,「我爹說了,天天吃紅棗,健康不顯老。」

  「拿開。」他含糊道,待淩妙妙收回手,才慢慢地將它咀嚼吞咽。蜜棗的果核已經被去掉了,是在阿膠和蔗糖裡熬製過的,每一口都浸著香甜。

  她身上怎麼有這麼多甜的東西?

  這幾日吃過的甜蜜,比他長到這麼大吃過的加起來都要多。

  「太甜了。」他下意識地舔舔嘴唇,那種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因為久違,似乎有些不真實。

  「甜有什麼不好?」淩妙妙抬手遮著陽光,語氣相當不屑,「活著已經這麼苦了,就得給自己找點甜哪。」

  慕聲微微一怔,也就是一瞬的功夫,坐在他身邊的女孩兒已經從懷裡拿出個紙包,鼓囊囊地塞進他懷裡,又熟練地幫他拉了拉襟口:「留著以後吃。」

  ……我不要。

  心裡有個聲音一遍遍提醒著他,可是不知為何遲遲不能抬起手。還給她,還給她啊……誰的垂憐都不需要……

  「妙妙……」遠處傳來一聲喚。

  「哎,柳大哥!」她的聲音霎時變得生龍活虎,拎起裙子便毫無留戀地跑掉了。

  他睜眼回頭看,只能看到她興高采烈奔向柳拂衣的背影。旁邊她坐過的地方,一圈青草都被壓塌下去一寸,草痕仍在,人卻走遠了。

  「阿聲。」慕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左手邊是慕瑤的青色裙擺,她蹲了下來,低頭查看他的傷勢。

  本該如此。

  他閉起眼睛,慕瑤熟悉的氣息將他環繞,這才是他十餘年魂牽夢縈的氣息。

  「好些了嗎?」她的手拂過他的胸膛,「我看看你的傷。」

  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將衣服裡的蜜棗換了手,飛速地藏進袖中。

  心臟一陣亂跳,許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緊張,隨即是深重的茫然:他到底在做什麼?

  「阿姐……」他睜眼望著慕瑤冷靜卻不乏關心的臉,習慣性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好疼……」

  慕瑤心疼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板起了臉:「阿聲,這次犯下大錯,以後不可再這麼任性了。」

  「知道了阿姐。」他滿臉乖順地凝視她,心裡卻充滿了酸澀。

  阿姐知道那件事嗎?他想不起來的那些事情,阿姐記得嗎?

  不,慕瑤和慕家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每每他被鞭子打後關進柴房裡,都是慕瑤半夜裡把他放出來,親手給他上藥……他背上滴下幾滴滾燙的東西,那是她的眼淚。

  他的生命裡唯有阿姐是值得信任的。

  「好了,不說你了。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慕瑤扶著膝蓋站起來,突然狐疑地蹙起眉頭,「阿聲,你身上的氣息是不是又重了,你——」

  三日內兩次動用邪術,自然會留下些痕跡。慕聲頭頂如有驚雷閃過,一時心跳如擂鼓。

  「慕姐姐,柳大哥讓你過去。」

  妙妙忽然出現在慕瑤身後,她身上一股濃郁的香味,乃是太倉郡守府特供的梳頭水的味道,直染得一片都是梔子花香。

  慕瑤被妙妙連拉帶拽地扯遠了。

  妙妙架著慕瑤走,背後卻長眼睛了似的,反手扔給慕聲一個香囊,香囊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落在他手上。

  他打開一看,香囊裡塞了一團,是裙子上倉促撕下來的軟布,被新鮮的梔子梳頭水浸透了。

  這股香濃烈到刺鼻,惹人側目,足以擾亂嗅覺。

  柳拂衣用石子在地上劃出簡陋的地圖:「我們在此處再住一宿,等阿聲能走了,便朝東往杏子鎮走,大概兩天兩夜便可到達。屆時雇車,從大路上走,再用一日就能到長安。」

  他沉默片刻,啞然失笑:「什麼味道這麼香?」

  「哦,是我的梳頭水……」妙妙笑道,「好聞嗎?」

  慕瑤皺了皺眉頭,卻非常有涵養地沒說話。

  風吹竹林,竹葉抖動,發出蕭蕭聲響。淩妙妙心中充滿愁苦。

  按照原劇情,淩虞是從抄家劫難中撿了一條命倉皇逃走,主角團身上一窮二白,直接徒步走到了青竹林。

  在這個世界中,妙妙的爹生怕閨女受委屈,一擲千金把主角團送上了豪華客船——萬萬沒想到,中途水鬼截道,整個船都翻了,他們兜兜轉轉,還是繞不開青竹林。

  淩妙妙不喜歡青竹林有兩個原因:一是在青竹林裡,自以為跟男主角有些曖昧的淩虞像八爪魚一樣黏著柳拂衣,令慕瑤不勝厭煩。這段劇情裡,她需要不停地糾纏柳拂衣以獲得足夠的親密度。

  二是,在青竹林裡,有一個淩虞不得不面對的危險情節。

  當炮灰,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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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學小測進行時。

  慕老師臉色嚴肅地在講臺上轉來轉去,看見最後一排的叛逆少年不答卷子,正在專心撓牆,拿著教鞭疾步走下去:「慕聲,你往哪看呢,你是不是又——」

  慕聲同學長了一張天真無害臉,不像其他男同學那樣愛塗髮膠,再吹個拉風髮型,他漆黑的頭髮總是軟趴趴垂在額頭,露出一雙黑亮亮的眼,一臉無辜地看著她,軟綿綿叫「老師好」,替她擦黑板,幫她抱作業,怎麼看都是個乖乖仔。

  她哪知道這個乖乖仔在班裡是打架扛把子,一年有三百六十四天不聽調度,給同學鞋裡撒釘子,課桌裡放死蟾蜍,男生女生都一樣欺負,還有兩幅面孔。

  她現在嚴重懷疑慕聲把答案寫牆上了,就等著抄個滿分,騙她一聲誇獎。

  就要走到他跟前,慕聲同學明顯慌了,俊俏的小臉雪白,門口突然清亮亮一聲叫:「慕老師,你男朋友找。」

  隔壁柳老師班的淩妙妙探個頭,紮著高高雙馬尾,一雙眼睛像黑葡萄,兩頰甜甜印著酒窩,沖她笑眯眯:「快去快去。他好急。」

  「好可愛——」班裡一陣暗暗騷動。

  慕老師紅著臉走出教室門,往她後腦勺一拍:「快回去上課。」

  妙妙是年級小魔女,總在上課時間翻牆亂跑,帶著大家拿卷子疊紙飛機,帶頭拒寫超額作業,還敢一個人單挑八塊腹肌的校霸,把人踹得一個月起不來床,可她最後一個處分也沒有,因為小魔女總是閉著眼睛考年級第一。

  小魔女趴在門框上笑嘻嘻盯著慕聲,乖乖仔才不搭理她,故意扭過頭去看寫滿了公式的牆壁。

  別以為我會感激你。

  「嗖——」一個紙團丟過來,在桌上彈了一下,砸中了他腦門,慕聲接住,惱怒地往門口一看,只看見兩個辮子一閃,人已經溜了。

  「咳咳咳咳……」全班同學視而不見,集體感冒一分鐘。

  慕聲捏著紙團發呆,旁邊男同學跨了一步捅捅他:「哎,小魔女可不可愛?」

  「……」

  男同學指指那紙團,語氣酸溜溜:「排隊的人好多,偏偏你走綠色通道,你真幸福。」

  慕聲耳尖都紅了,轉過來狠狠瞪他一眼:「再說,再說打你。」

  四周都是被打怕的,頓時一片秩序井然。

  慕聲同學脖子上繞著耳機,卻沒在聽,一個人看著紙團發了很久的呆,好半天才慢慢展開。印著草莓的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答案,還有幾行字。

  第一行:「今天的題好簡單,你肯定不用看答案,但你得看解題步驟。」

  第二行:「別去辦公室等慕老師啦,她跟男朋友約會去了,今天沒時間改卷子。」

  第三行:「16歲生日快樂,慕聲,希望你今年能喜歡我^ ^」

  還有一朵操場邊上摘下來的小小梔子花,新鮮的,好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4:51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一章 竹林與青杏(九)

  「畫符很複雜,初學者很難掌握,我先送你幾張畫好的符,帶在身上,以備急用。」柳拂衣修長的手指排開一遝黃符紙,分成幾組,指著上面的繁複的字符一一講過去,「這是收驚符,是佩的,帶在身上。這是通訊符,你見我用過的。」

  妙妙點點頭,餘光瞥見慕瑤不住地朝這裡望,容色冷淡,連慕聲跟她說話都沒聽見。

  「柳大哥,這個應該怎麼用啊?」她瞪著一雙寫滿了無知的眼睛,離柳拂衣又近了一些。

  柳拂衣隨身佩戴的香囊裡塞著艾草和忘憂,配比恰到好處,混雜在一起,淡雅而不蕭索,是一種非常有魅力的味道。

  「你看我演示一遍。」他手指翻飛,先慢後快,到了最後,幾個簡單的動作被做得淩厲如風,指尖似攜有飛沙走塵。

  「口訣我教過你了,你試試看?」拂衣將符紙遞給她。

  妙妙口中念念有詞,伸出兩手滑稽地虛抓了兩下,僵硬又生澀,既像小姑娘翻花繩,又像喇嘛跳大神。

  「不是這樣……」柳拂衣蹙眉,待見得她一臉無措,無可奈何地笑了。

  看上去挺伶俐的姑娘,怎麼就教不會呢?

  青竹林也不全是竹林,綠幽幽的竹林背後,還有清澈見底一個水潭。主角團在此處拔寨紮營,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狼狽,這才從容趕路。

  淩妙妙的一頭烏髮挑出一部分左右挽起來,碧綠的髮帶一紮,竟是個垂髫。這種未成年少女的髮髻在她身上竟然不顯違和,加上點墨般的淺碧色衫子裙,兩靨生花,像是春天剛爬出來的嫩柳梢兒。

  與總是清清淡淡的慕瑤不同,刻意打扮的少女實在是太顯俏,以至於她在一身素衣的柳拂衣身邊竄來竄去的時候,格外引人注目。不單慕瑤一路上總是盯著她看,連慕聲都不自知地看著那兩人屢屢走神。

  走神之後,他心裡又會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這種感覺相當危險,是一種想要毀掉什麼的惡劣的欲望。

  「好難啊,學不會。」淩妙妙挫敗地看著自己的手,心裡把淩虞罵了個狗血噴頭。

  【系統系統,夠了沒,到底夠了沒?!】

  在原書中,經歷了月夜共飲,一廂情願的淩虞就像個熱戀中的少女,不但幼稚地打扮得像個花蝴蝶飛來飛去,還假裝學不會術法,騙得柳拂衣一邊又一遍動手教她,惹得慕瑤大為光火。

  「你把收驚符佩好。」柳拂衣歎息一聲,喝口水潤了潤要冒煙的喉嚨,「歇一會兒再學。」

  自打四人開始正式趕路以來,淩妙妙就寸步不離地跟在柳拂衣身邊,以學法術為由,頂著慕瑤頻頻望來的眼神,糾纏他大半日了。

  這半日,柳拂衣還是一樣的有耐心,只是她演智障演得有些心累。

  系統沒有回答她。這個世界的系統極其高冷,除了發號施令,就是塞給她一些根本不知道怎麼用的獎勵,簡直令人絕望。

  她忍不住破罐子破摔地看了一眼慕聲。任務一都完不成,任務二還有戲嗎?

  慕聲與慕瑤並肩走在一起。

  事實上,自主角團變為三人行以來,他很少有機會和姐姐走在一起。眼前春光明媚,高聳入雲的竹林將湛藍的天際切割成無數片,柳拂衣的聲音低沉悅耳,不斷地重複著耳熟的字句,這些關鍵字漸漸與回憶中的聲音重合。

  「阿聲,這是收驚符,不需要很麻煩,帶在身上就好。」九歲的慕瑤幫他佩好,又拿起另外一張,「這個是通訊符,你現在還小,暫時不能用……」

  「姐姐……」他眼神明亮,「我見過父親用通訊符,我想學,你能不能教我?」

  慕瑤一愣:「為什麼想用通訊符?」

  ……

  「阿聲,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鬧著硬要學通訊符。」慕瑤臉上露出個清清淡淡的笑,陽光照在她白瓷般的肌膚上,眼下的淚痣若隱若現。

  慕聲沒想到她會與自己想到一處,臉上不經意間浮現出笑意:「是,姐姐問我,為什麼想要學通訊符。」

  「我當時以為,阿聲總算長大了,知道不躲懶了……」她笑了一聲,「沒想到你說,是想在我跟著父親捉妖的時候跟我聊天……真是氣死我了。」

  慕聲淺淺笑著,不經意露出瞳中一絲深沉的黑:「其實,阿姐——」

  柳拂衣與淩妙妙站在一棵榕樹下面對面休息。拂衣平生第一次教不會學生,正在自我懷疑,卻見她頻頻回頭望慕聲那裡看,神色似乎很熱切。

  他處理感情一向有些力不從心的腦子飛速一轉,想明白了什麼,脫口而出:「妙妙!」

  淩妙妙嚇了一跳,立即回過神來,只見柳拂衣臉上掛著洞悉一切的表情,定定盯著她:「你是不是故意的?」

  臥槽,被發現了?

  「我……」

  柳拂衣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她慌亂的解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你想讓阿聲來親自教。」

  不,等等,他好像誤會了什麼……

  妙妙呆若木雞:「不,不是……」

  她來不及阻攔,柳拂衣已經招了招手,愉快地喊道:「阿聲,你過來!」

  淩妙妙眼看著正準備深情套路姐姐的黑蓮花被生生打斷,讓柳拂衣硬從慕瑤身邊拉開,到了她面前,他臉上的神色已經不能用陰雲密布來形容了。

  「符紙我給她了,你教妙妙一些自保的法術。」末了,柳拂衣看她一眼,眼中含笑叮嚀,只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詭異,「這次認真些。」

  話畢,瀟灑而去,背影寫滿了「柳大哥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妙妙與黑蓮花面對面僵立著,他望著她,眸中深沉,臉上掛著一絲戲謔的笑,一言不發,黑雲壓城城欲摧。

  「對不起……」妙妙扯出一個堪比哭臉的尷尬微笑,「都怪我太蠢了,把柳大哥都……氣走了。」

  她睨著黑蓮花的臉色,越說越沒底氣。恰有一陣風來,揚起她雙垂髻上繫著的碧色髮帶,吹過長長羽睫下那秋池般的杏子眼。

  淩妙妙從來不是慕瑤那種數十年如一日的冰美人,她下頜尖,臉兒粉白,頰上是新鮮的緋紅,像是盤裡的青果,要是不採摘,轉眼便如露凋零了。

  ……這就是人間普通的少女嗎?

  除了阿姐,除了鏡子裡的「她」,那種在冰山之巔上的永恆美豔以外的,世俗而脆弱的美麗。

  「你都學了什麼?」他默然片刻,臉上仍然沒有露出一絲端倪。

  淩妙妙硬著頭皮將柳拂衣給她的符紙一字排開,語速飛快:「你再教我一遍,我保證很快就學會。」

  「可我現在不想教。」他斜睨著她,語氣淡淡的,帶著理所應當、氣定神閑的惡劣。

  「……」

  淩妙妙非常愧疚。

  她仔細回憶一遍原劇情,發現青竹林裡姐弟回憶童年這一段,是慕瑤慕聲一路交惡之前,唯一一段比較溫馨的情節了。

  這點僅存的溫情,還被她給攪了。

  「不教就不教吧。」她認栽了,嘟囔道,「晚點學也沒關係。」

  反正這個世界裡,不該發生的不會發生,該發生的,逃也逃不掉。

  慕聲一路默然,似乎在想心事,繡著麒麟的長拗靴走在草叢裡,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哎,慕聲。」妙妙鼓起勇氣,「要不我們來聊聊天吧?」

  跟慕瑤在一起沒回憶完的童年,就由她斗膽繼續好了。

  「你想說什麼?」慕聲望著前路,眼都沒眨。

  「嗯……」她尚在思考一個比較好的開場白,只見他蹙眉轉過身來,拉住她的領子,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扯到眼前:「你身上的味道熏得我頭疼。」

  味道?淩妙妙轉念一想:「……梳頭水?」

  這就有些不講理了。這時候,梔子花香早就淡得聞不出了。更何況,你慕聲為了保小命也沾上了這香氣,有什麼臉面說我?

  「不是。」他雙瞳漆黑,伸出手掌來,「柳拂衣的香囊。」

  「……」妙妙下意識地去看柳拂衣,見他和慕瑤各走一邊,誰也不理誰,尷尬得很。

  不想此舉卻惹惱了黑蓮花,他仍在笑,語氣卻明顯不悅:「不想給?」他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囊來,「我跟你換換?」

  「這不好吧……」淩妙妙猶豫起來,「我這個是用過的,換你這個新的……」

  妙妙完全忘了,加上上一次在前廳裡,她是第二次因為香囊的事情拒絕他了。

  她全沒放在心上的事情,他可一筆一筆全都記著。

  慕聲的眼眸很黑,不經意間著偏執的光:「不捨得?」

  妙妙有點火了:「這倒不是。柳大哥把它送了我,那就是我的東西,你不喜歡聞,我離遠些就是了。你幹嘛非逼著我……」

  「嗯……」他眸中滿是暗湧,一張符飛速地貼在她背上,「你說得對。」

  妙妙張大嘴,一陣麻痹的感覺從指尖蔓延到軀幹,她忽然發覺自己像人偶一般渾身僵住,只剩眼珠能轉動,內心無比驚駭。

  慕聲低眸,手指劃過她的衣襟,在上面飛快地摩挲了兩下,那香囊便到了他手心,他捏在手裡,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秋香色香囊牢牢繫在原來的位置。隨後,歪頭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檢查她的臉和新香囊相不相稱。

  隨後,他望著手上的香囊,忽然拈出一張符,符紙邊緣一捲,生出一簇水藍色的火焰,這火焰無聲無息,「倏」地一下,轉瞬便將它燒成了灰燼。

  灰燼飄飛,空氣裡滿是草藥燒焦的味道。他拍了拍手,「嗤」地一下撕掉了妙妙背後的符紙,瀲灩黑眸凝視著她,微微笑道:「現在好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5:04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二章 竹林與青杏(十)

  妙妙不禁後退了兩步,看黑蓮花的表情像是在看一隻怪物。

  「這樣便怕了嗎?」他轉過頭去自顧自走路,嘴角一抹嘲諷的笑。

  什麼寬容大度,不過如此,沒什麼與眾不同。

  不想才走了兩步,身後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你等等,你站住!」

  轉過去,是淩妙妙柳眉倒豎的一張臉:「你剛才給我貼的什麼玩意兒?」她也沒指望他回答,凶巴巴地質問完,伸出一隻手來,臉上的怒火只維持了一瞬間,便沒皮沒臉地笑了場,「怪好用的,給我一張唄。」

  淩妙妙心裡相當淡定:不能以對待正常人的方式對他。這人要是不黑到骨子裡,就不是黑蓮花了。

  「……」慕聲的眸光落在她手心上,腳步慢了下來,「我已經給了你香囊。」

  「耍賴,那不是你跟我換的嗎?」

  他哼一聲,低眉看著地上屍骨無存的黑灰:「換了什麼?」

  論不講理,淩妙妙拜服。

  終於把礙眼了幾個月的香囊毀屍滅跡,淩妙妙發現慕聲心情極為舒暢,甚至主動與她搭話:「不是說要聊聊嗎?」

  聊聊就聊聊。

  妙妙百無聊賴地翻動手裡的符紙:「你小時候學這些法術,想必很容易吧?」

  淩妙妙對數字非常敏感,口訣畫符什麼的雖然複雜了些,但內裡還是有規律可循,剛才柳拂衣教她半天,她基本上已經掌握了。黑蓮花一向聰明,想必也是個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天賦型選手。一旦有了一個攀援向上的機會,就會拼死抓住,年紀輕輕已經是個中翹楚。

  慕聲睨她半晌,戲謔道:「這些基礎法術實在是很難。淩小姐方才用的伎倆,都是我小時候用剩下的。」

  「……」沒想到黑蓮花一眼就將她看穿,「那還真是很巧。」

  「我勸你還是省省吧。」慕聲望著遠處的柳拂衣,黑潤潤的眸中含了一絲冷淡的笑意:「不是你的,永遠也不會屬於你。」

  妙妙聽得直皺眉:「你想哪兒去了,我只是把柳大哥當哥哥。」

  慕聲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極其有趣的事情:「我也只是叫慕瑤姐姐……」

  戛然而止。

  二人四目相對,妙妙努力收起臉上驚愕,慕聲的表情有些茫然。

  誰都不曾知道過的秘密,連他自己不曾明確承認的大逆不道的念頭,就這樣輕易地、近乎忘形地在她面前說出來了?

  妙妙頂住壓力,頑強地轉換了話題:「對了,那天你背上那麼多傷痕,都是妖怪打的嗎?」

  慕聲回過神,眼裡立即籠罩了一層暗色,「妖不會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妙妙小心地瞥著他先前鮮血淋漓的左手腕,果然潔白光滑,忍不住驚疑:「那是……」

  他無謂地笑道:「自然是人的傑作。」

  「老爺,您不是說有他在,瑤兒就不會受傷了嗎?怎麼會……」滿頭珠翠的婦人嘴唇塗得鮮紅,不住地拿絹子抹著眼淚。

  廳堂內很昏暗,燭光幽幽地亮著,磚石地面是涼的,又冷又硬。

  「我們慕家不同往日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口糧,我養他也怪不容易的,不指著他保護瑤兒了,怎麼能讓瑤兒護著他呢……」那聲音含了無盡的委屈,一句一句盡是控訴。

  「怡蓉,少說兩句。」上座坐了個白衣女子,梳了個簡潔的髮髻,髮髻上橫著一隻白玉蓮花簪,眼角有細細的紋路,她以手撐著額頭,沒好氣地提醒,「瑤兒剛睡下,別將她再吵醒了。」

  「哼,到底不是姐姐的親骨肉,你怎麼會心疼……」那婦人抽泣得更厲害了,眼角睨著白衣女子旁邊的男人,見他皺著眉,一臉不耐煩的模樣,便立即收了哭聲,轉向了地上跪著的男孩,眼中的兇狠的厲色驚得他一哆嗦,「小崽子,還不跪好?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瑤兒才會受傷!」

  下人將他的兩手扭在背後,死死按在地上,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驚恐地倒映著女人帶著翡翠戒指的手,猛扇過來的巴掌。

  「啪——」他眼一閉,耳邊一陣轟鳴,小臉上腫起一道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

  「夠了吧,怡蓉。」白衣女子臉色有些蠟黃,看起來很疲憊,卻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慢慢道,「他才多大,術法不精,見到那種大妖,肯定下意識想躲……」

  「躲?」那女人猩紅的眼睛瞪大,「他想躲,躲在哪兒?躲在瑤兒背後?」

  又是一巴掌抽上來,發出一聲脆響,打得小孩唇角破了,湧出血沫來。他一聲不吭,瞪大眼睛,瘦弱的身子微微發抖。

  那女人頓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掌,露出嫌惡的神色:「連血的味道都令人噁心。」

  白衣女人歎息一聲:「阿聲,快跟你蓉姨娘認個錯。」

  「認錯頂什麼用?」女人揪著他的臉恨恨道,「要是瑤兒有個三長兩短,你得賠命!」

  「唔……」那雙眼睛裡因疼痛湧上淚水,眼中卻有些茫然。眼裡閃爍的動人的星芒,不知為何激起了所有人的厭惡。

  「說話呀,你這孽障!」

  「……對不起……姐姐……」

  女人氣得倒退兩步,「你再說一遍?對不起誰?」

  那雙漆黑的眼抬起來,稚氣眸中竟然閃過一絲小獸般的戾氣:「只……對不起姐姐。」

  「哈!」她眼中是驚疑的惱怒,紅唇開合,「反了你了……」她轉過頭來,絹子捂在臉上,大聲嚎哭起來:「老爺呀!我命苦呀——被一個小崽子蹬鼻子上臉……您也不管管……」

  「行了。」上座傳來低斥,那身著熟褐色暗紋衣袍的男人負手而立,猶如神祇,眼中有說一不二的厲色,「都給我消停些!」

  「老爺……」怡蓉不依了,眼淚流得更凶,「外頭看咱們光鮮亮麗,內裡什麼模樣,您能不知道嗎?慕家傳到這兒,就只剩下瑤兒這一個,還三天兩頭出事,養這了這個小崽子,原以為能安生下來,誰知道竟然是個瘟神……我看這是天要亡了慕家……」

  她的聲音慣於帶著一股媚態,即使是哭著控訴,話尾也像是帶著上翹的鉤,鬧得人頭痛:「老爺,我怡蓉拼死拼活就給您生下這一個女兒,要是瑤兒保不住,我也不活了……」

  白衣女子咳嗽了兩聲,神色極其難看。

  上座的中年男人寒著臉走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跪著的男孩面前。他居高臨下,容色青白,含著無盡的威儀。

  「慕聲,你可知錯了?」

  「對不起……姐姐……」

  男人皺起眉頭:「我在跟你說話——」

  「對不起姐姐……」小臉抬起來,那雙眼睛裡含著眼淚,淚光瑩然間,若有似無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媚氣。

  那男人怔了怔,神色變得複雜,從懷裡抽出鞭子,「啪」地一下將地上的小孩打翻了個兒:「聽不到我說話?」

  「老爺……」白衣女子一驚,咳嗽著站起身來,拿帕子半掩著口,「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動家法了?」

  啪,啪。鞭子帶著勁風抽在身上,是皮開肉綻的悶響:「下次見到妖怪,還躲不躲?」

  鞭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是放爆竹一般的脆響:「你要拼死保護姐姐,不能讓她受一點傷,你知不知道?」

  刺耳的聲音交替傳來,開始尚有細碎的、小獸一般的悶哼,最後變成了毫無意識的嗚咽。

  「姐姐,他算是哪門子的孩子?」怡蓉撇了撇嘴,冷笑著看著地上那一團血肉模糊,「留他一命,也不是白留的。」

  燭光在搖曳,視線是模糊的,溫熱的液體流進眼睛裡,火辣辣的疼痛。

  潮濕陰暗的柴房裡,所有的傷口都在叫囂著疼痛,眼前是白衣女子的裙角,她的目光憂慮而憐憫,她蹲下來,冰涼的手撫摸他的腦袋,歎息:「或許一開始,就不該把你帶回來……」

  慕聲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她若即若離,總是站在一邊,猶豫著插手卻又不袒護到底。

  她和慕瑤一樣,給人縹緲的希望和幸福的幻覺,像是瀕死之人看到的海市蜃樓,像是遠在天邊的菩薩,籠罩著善良的光暈,卻永遠永遠,無法渡他。

  慕聲的笑容諷刺極了:「這是我慕家的家法。」

  妙妙只記得原書中說慕家父母待他冷淡,卻不想這種冷淡到了漠然的程度,不由得生出幾分厭惡,嘟囔道:「真狠……」

  「你說什麼?」

  「唉,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妙妙有感而發,「所謂的捉妖世家,難道就一定正義?他們在捉妖這方面有功於世人,難道就說明他們在其他方面不會犯錯了嗎?」

  慕聲默然片刻:「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們過分了。」妙妙望著他,「我那天看到你的傷了,那可不是尋常的家法,斷不會有人用這樣的方式管教孩子。」

  家法,怕不是家暴吧。

  慕聲毫不在意地笑:「是我沒保護好姐姐,才會挨打。」

  妙妙直歎氣:「憑什麼你非得一直保護你姐姐?」她問出了自看書以來就一直憋屈在她心中的疑問,「就不能有人保護你嗎?」

  慕聲的眸子停駐了片刻,那個瞬間,猶如天上星河倒向流轉,一齊向宇宙的源頭彙聚。

  「不會的。」他勾起嘴角,望著西落的太陽慢慢滑向天際,平淡道,「我自己堅持不死就好了。」

  沉默蔓延開來。淩妙妙咳了幾聲,揚了揚手上的符咒:「……你還教嗎?」

  慕聲轉而望著她:「別用符紙了,我教你炸火花。」

  前一秒還在為黑蓮花傷春悲秋的妙妙差點蹦起來:「真的嗎?」

  慕家絕技炸火花!人工金手指讓她撿著了?

  慕聲嘴角噙著笑,從背後把著她的手,調整了半天,捏了個扭曲的姿勢,他的手不經意幾次擦過她的衣擺,弄得她有些癢。

  「口訣我只說一遍。」他壓低聲音念了一遍,鬆開了她的手,「你來。」

  淩妙妙緊緊閉著雙眼,緊張地念訣,隨即「砰」的一聲,一朵漂亮的火花在她手邊炸開。

  「哇!慕聲——」她眼中亮極了,「你太厲害了吧!」

  慕聲笑著看她半晌,垂下眸子,眼裡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冷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5:09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三章 竹林與青杏(十一)

  事實證明,人不能過於得意。

  得意過了頭,就容易平地裡栽跟頭。

  妙妙一腳踩空,從虛掩著的陷阱裡掉下去時,還沉浸在那一朵火花的美豔中,在急速墜落的瞬間,看到慕聲臉上相當鎮靜,他嘴唇開合,眸中帶著微微的笑意:「小心些。」

  她心裡好像明白了什麼,不禁在墜落中向上破口大駡:「你丫是不是早看見這兒有陷阱了?!」

  回聲陣陣,慕聲的臉早就消失了。

  她一直墜,眼前一片翠綠的濃雲,她本能地一閉眼,落在了雲上,感覺被什麼東西迅速拉住了四肢,隨後牢牢捆了起來。

  身下冰涼冷硬,陰風從各個角落吹來,灌進她的衣領和袖口。

  她睜開眼,一處看不見光的石洞,旁邊立著一根的竹子,這竹子可不尋常,有水桶那麼粗,上面佈滿了豎向的黑色斑點,竹節粗糙得有些可怖,兩肋生出斜上的粗壯枝葉,遮天蔽日。

  妙妙從沒見過這樣茂盛如樹的竹子。

  看著看著,那竹子竟然自己移過來了,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再仔細一看,竟然是個以枝葉為手臂的竹子人。

  竹子人說話了,居然有滑稽的鼻音:「女人,你穿得真綠啊,混在叢林中,害我們分辨了許久。」

  妙妙低頭看著自己的碧色衫子裙,心道:怪我咯?

  青竹林一節最讓人恐懼的情節終於到來了——拖後腿擔當淩虞被妖怪抓走了,整整一夜才被主角團救回來。

  少不得要陪這幾根竹子過一夜了。妙妙歎了口氣:「這位仁兄,你是什麼妖啊?」

  「你瞎嗎?不會自己看?」竹子人惱羞成怒,鼻音更重了。

  「竹子也能成精?」妙妙表達了自己的詫異,下一秒便被竹節狠狠抽了一下,「不是精,是妖!」

  竹子的手是中空的竹枝,竹枝是劈開的,竹葉粗糙的倒鉤上還黏著露水,抽在身上,馬上就將衣服打裂了一道,沾到了皮膚,細皮嫩肉的淩妙妙身上一道血紅的印子。

  疼得她立刻閉了嘴,額頭上冒了一層冷汗。

  忍不住在心裡質問系統:臥槽,完成任務還有生命危險?

  系統持續性裝死。

  史上最悲催穿書者淩妙妙也想兩腿一蹬就此自殺,耳邊甚至傳來了竹節磨刀霍霍的聲音,聽得她一陣膽寒:「那個,竹子妖大哥……」

  她刻意強調了「妖」字,背後貼緊了石壁:「你們這麼……原生態的綠色生物,應該是茹素的吧?」

  「哼。」那道滑稽的鼻音腔調又響起來,只不過,這次淩妙妙一點兒也不覺得他可愛了,「我兒即將過滿月宴,我要抓個人來給他做衣服。」

  「那好啊……我可會做衣服了。」

  妙妙接道,「我給我們家小雞小鴨小娃娃都做過衣服,小竹子嘛……」

  她仔細想了想,應當是竹筍了,竹筍的衣服應該怎麼做?

  那應該和苞米的綠色外皮差不多。

  竹子精有些煩躁地走來走去,一道墨綠色的陰影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我要給他做一件好穿的新衣服。」

  淩妙妙覺得自己被慢慢吊了起來,繩索般的藤蔓緊緊勒著她的手臂,一陣充血的疼痛過後,便是酸澀的麻痹。她懸在空中蕩來蕩去,淺碧的裙擺輕輕觸碰著腳面。

  「做衣服……為啥要吊起來做啊?」

  妙妙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樣堅持一個晚上,她這雙胳膊還能用嗎?

  「咯咯吱吱——」那陣磨刀的聲音漸漸靠近了,聽得人耳朵麻了半邊,一根綠油油的竹子慢慢拱了進來,前頭尖,後頭鈍,像一根巨大的綠色錐子,道道發黃的纖維呈放射狀,彙聚在最尖的頂端。

  妙妙一看這尖利的頭兒,一陣膽寒,竹妖將那巨大的錐子舉起來,一下便抵到淩妙妙喉間,那巨大的利刃在她身側比劃來去,有幾下勾住了她的衣裙,又被移開,似乎是在丈量,又似乎是在思考從哪兒開始下手。

  「嗯……」那鼻音滿意道,「這次很不錯。」

  「竹竹子妖大哥……」妙妙的聲音都有些抖了,「敢問您……是……想要……哪種衣服?」

  竹子妖大哥對她這幅落魄尊容相當滿意:

  「我今日心情好,帶你看看舊衣服。」

  淩妙妙被慢慢放下來,繩子粗暴地拖著她走了兩個洞口,她裸露的肘部被磨破了皮,蹭滿了灰塵。

  洞裡陰森極了,上方倒掛著長長短短的鐘乳石,黑暗中看去,宛如野獸口中獠牙。

  「滴答,滴答……」一陣陣滴水的聲音,一滴冰涼的液體滴在妙妙額頭上,隨後順著她的鼻樑蜿蜒而下,待流到她鼻尖上,懸而未落時,一股甜膩的鐵銹味飄進了她的鼻中。

  淩妙妙腦子裡轟地一下,下意識地抬眼望去,看見空中吊著一個黑影。

  那是一個赤身裸體的人的輪廓,垂著腦袋,拖把布般枯黃的頭髮倒垂下來,體型龐大,難辨男女。

  雖然看上去已經了無生氣,可是那軀體竟然還在隨風輕輕飄蕩,甚至風鈴般旋轉著,看上去不勝詭異。

  待它慢慢地、一點一點轉到正面,淩妙妙一聲驚呼倒灌進了肚子裡——

  難怪這個人體型如此龐大,還能被風吹動:他的肚子像是被吹破的氣球一般四分五裂,皮膚撐到極限,顯出青黑的血管,肚子之下是翠綠的枝節,這枝節不住生長,直貫穿他的腰腹、四肢,使得這具軀體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竹子外面套了一層人皮。

  淩妙妙曾經聽說過冬蟲夏草的成因:並非冬天是蟲,夏天又變成了草,而是草籽在冬日裡蟄伏進幼蟲的身體,等到蟲子冬眠了,就一點一點生長,吸收蟲子體內的養分,直長到將其身體整個貫穿,做成一套保暖的衣服……

  好傢伙,做的是時尚界食物鏈頂端,人皮襖子。

  她禁不住兩腿發軟:「你你……你要拿我『做衣服』?」

  竹妖發出笑聲:「先前那個人太老,不耐穿,你正合適。」

  「荒唐!」妙妙兩手被綁著,掙扎著直往後退,「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義兄是柳拂衣!」

  就算妖物們沒聽過男主角威猛的大名,那外掛般的法器九玄收妖塔,總該有點威懾力吧?

  「柳拂衣?」那竹妖愣了一下,冷冷笑道,「黃口小兒,你身上一絲柳拂衣的氣息也沒有,還敢詐我?」

  妙妙一驚,意識到香囊已讓慕聲拿去了,禁不住一陣絕望。

  「你別碰我,我是慕家家主慕瑤帶來的,他們馬上就到!」

  「慕家人——」竹妖陰森森地笑了一陣,「血海深仇,來得正好!她要尋來,我就先將你的屍體擺在門口!」

  「來人,剝皮,開宴!」

  妙妙沒想到自己的保命話反倒成了催命符,竹妖話音未落,她便被迅速吊高,做過山車似的穿過幾個山洞,倒吊著的石筍劃破她的肩頭,被重重扔進一處石洞裡,濺得塵土飛揚。

  「咯吱咯吱咯吱……」她直摔得兩眼發昏,隱約看見一群小妖像是沒有關節的木偶人,一扭一扭地直沖她來了。

  不是吧……

  【系統?系統!救命!出人命了啊!!】

  一片安靜,視野裡已經看見為首的淺綠色小妖俯身打量著她。

  系統安靜如雞。

  該不會……她掉線了,一個人被扔在這個世界裡……

  一陣冰冷的恐懼籠罩了她。

  「住手,別動我衣服!」妙妙啊嗚一口咬在竹節上,彷彿咬到了一張又乾又硬的竹席子。

  「脫不了,她咬人。」小妖說話奶聲奶氣的,含了一絲委屈。

  「哼,都要死了,要什麼面子,你們一起上!」

  柳拂衣在泉水源頭接了兩酒囊水,一隻默然放在抱膝閉目養神的慕瑤身前,拿著另一隻想要給淩妙妙,視線環繞了一周,沒找到她的身影。

  「阿聲,妙妙呢?」他走過去,看見慕聲一個人背著手,站在樹下出神。

  「沒見著。」他轉過臉來,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墨玉般的眸子一動不動地望著他,那是一種帶著敵意的回應。

  柳拂衣心裡一突:「她剛剛跟你在一起,這會兒怎麼不見了?」

  「許是跑哪兒去玩了吧。」慕聲無謂地轉身欲走,肩膀被柳拂衣一把扣住,他神情凝重:「妙妙不會術法,你讓她一個人亂跑?!」

  慕聲將他的手輕飄飄地撥掉,給了他一個不冷不熱的笑:「你這麼擔心,自己去找,何必來問我?」

  這樣莫名其妙的態度……柳拂衣有點兒生氣了,「慕聲,你給我站住!」

  「怎麼了?」二人的爭執驚動了慕瑤,一襲月白色裙站在了慕聲身後。慕聲嘴角微勾,瞪著柳拂衣的眸光澄明,說出口的確是極其委屈的話:「姐姐,你評評理——妙妙自己亂跑,他反倒怪我看不住。」

  這一路上,慕瑤算是受夠了花蝴蝶一般飛來飛去的淩妙妙,她望著柳拂衣,語氣中平淡裡帶著一絲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嘲諷:「我猜她不是去抓蝴蝶,就是去沐浴採花,一會兒便回來了。」

  「瑤兒,她不像你我!」柳拂衣放眼望去,四處都是密匝匝的竹林,淩妙妙頭一次出家門,還不認路,「萬一出了什麼事……」

  「萬一出了什麼事,那也是你該負責的。」慕瑤望著他,「是你一意孤行,要帶著她上路……」她眸光一轉,不願意再說人是非,「再說,你不都教她術法了嗎?」

  「對啊,我還教她炸火花了。」慕聲的表情無辜至極,「如果有危險,想必她也能應付吧。」

  「阿聲……」慕瑤的眼裡驚異裡帶著一絲責怪,「你……」

  「放心,阿姐。」慕聲柔順地笑著,「我教是教了,至於她學沒學會……我就不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5:15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四章 竹林與青杏(十二)

  「別碰我……再過來,再過來我就……」妙妙已經縮到了角落裡,前面一片綠幽幽的海洋,封死了她的去路。

  剛才被拖在地上走的時候,她雙手摸到了一塊鋒利的石片,現在一面拖著時間,一面在反綁著她的藤蔓上割著,藤蔓只剩下幾根纖維連著,早已鬆動了。

  ……哼,小妖們,術法雖然是現學現賣,可是柳拂衣寫好的丹砂符咒,你們可未必扛得住。

  找準時機,妙妙飛速地脫開手去,在懷裡一摸,卻摸了個空。

  她渾身的血液倒流,符……符紙呢?

  腦子僵硬地閃回到慕聲教她炸火花的片段,他從背後糾正她的姿勢,手若有若無地擦過她的衣服,她當時還有些奇怪。

  想必那時候,他連柳拂衣的符紙也沒給她剩下吧。

  「啊,竟然讓她掙開了!」

  「快抓住她!」

  小妖的吶喊聲穿透她的耳膜,情急之下淩妙妙沖著湧過來的綠色浪潮一個炸火花:「去死吧!」

  小妖們本能地向後一閃,綠色浪潮便形成一個豁口。

  ——幾秒鐘尷尬的寂靜,沒炸響。

  再炸——又一個豁口,沒炸響。她像個翻花繩的呆子,維持著扭曲的手勢,僵持空中。

  心裡掠過一聲冰涼的自嘲:傻孩子,炸火花是慕家獨門絕技,又怎麼會輕易傳給外人?

  她可是知道反寫符和暗戀姐姐兩個重大秘密的人,如此危險的陌生人,慕聲從始至終,從來沒相信過她,也從沒打算要她活著吧。

  頭頂冰涼的水滴落在她臉上,一顆又一顆。

  下雨了?

  這種密閉的地方,也會有雨嗎?

  她閉上眼睛,揚起臉,感受一滴滴的雨滴落在自己頭髮上、臉頰上的冰涼觸感。

  土腥味裡混雜著絲絲血腥味,是這個石洞裡洗刷不去的陰暗潮濕的味道。

  「她是詐我們的!她根本不會術法!」一群小妖衝過來,為首的那個氣不過,先伸臂打了她一下。

  竹妖打人,都是用他們劈開又中空的手,像是打快板一樣,一前一後地落在她身上,不但聲音清脆,打出來的創口也格外明顯。

  「打她!」有了這一個,千千萬萬小竹妖都湧過來爭先恐後地打她。

  淩妙妙在雨點般的暴打中思考:如果系統真的掉線了,她要不要選擇自爆身體,跟這群快板兒精們同歸於盡?

  這打得也太疼了吧?!

  「行了!」帶著鼻音的聲音傳來,先前見到的那個竹妖發話了,「一群蠢貨,都給我讓開。」

  小妖們「咯吱咯吱」地左右湧動著,讓出一條路來。

  淩妙妙伏在地上,衣裙已經破碎不堪,除了臉,身上到處都是打出來的紅印子,她又往角落裡縮了一下,抬頭望著竹妖。

  女孩兒眼裡黑白分明,有點不安,但並沒有嚇破了膽。

  「既然它們奈何不了你,我就屈尊親自做一件衣服吧。」竹妖背後,漂浮著那根巨大的錐子樣的竹子,它將其舉起來,抵住淩妙妙的胸口。

  淩妙妙低頭望著這匕首般鋒利的竹子,鎮靜地思考:通常套路是反派死於話多,但顯然,它不至於說到明天早上……難道明天主角團救下來的,已經是一具半死不活的屍體了?

  不行。她狠狠一凜:還是自爆吧,死也不要做蟲草美少女……

  那尖頭往前了一寸,胸膛上傳來癢癢的感覺,瞬間,一股灼熱自她肌膚上生出,下一秒,一縷細細的煙霧升騰起來。

  「冒煙了……」小妖們張大嘴巴。

  「呼——」一道水藍色的烈焰如同最兇惡的獵豹,在剎那之間悄無聲息地吞噬了竹節。

  淩妙妙抬眼望去時,只見竹妖手裡握著的利器,被燒得只剩一截香灰了。一個小妖伸出指頭輕輕一戳,「嘩啦」便碎了一地。

  竹妖難以置信地望著手中的斷柄。

  它伸出手來,迅速增長了好幾個竹節,遠遠地向淩妙妙襲來,在挨住她溫熱皮膚,準備刺入的一瞬間,水藍色的火焰如同游龍一般猛地探出頭,沿著它的手臂飛速爬向了本體。

  那藍焰速度之快,令它來不及收回,便先慘叫出聲:「啊啊啊啊——」

  竹妖觸電般地打著滾,為保性命,只好忍痛自斷一臂。那一截斷掉的竹子,轉瞬便成了地上一攤淺淺的灰燼。

  淩妙妙喜極而泣,這是系統嗎?系統活了?系統威武!

  按理說,新鮮的竹子很難點著,但這股水藍色火焰簡直如同幽靈,剎那間便能悄無聲息地吞噬一切,將所有活物化作黑灰。

  但凡傷她性命之物,轉瞬便死。

  淩妙妙感動得淚眼汪汪,這股蔑視天地的霸氣,還真不像是那周扒皮系統的風格!

  這個夜晚,斷了一臂又不信邪的竹妖用各種方法弄死淩妙妙:用刀砍,用石頭扔,用火燒,用水淹,用鐵鍋砸……

  淩妙妙縮在角落裡,眼看著自己面前黑灰一堆又一堆,將竹妖氣得直翻白眼,而藍色烈焰遊刃有餘,便乾脆趴在那裡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宿。

  有金手指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

  翌日一早,太陽還沒升起來,洞穴便晃蕩起來,逃竄的竹妖像是綠色的海洋,沿著斷層四處流淌。

  柳拂衣一腳踩穿石洞,一路上拼荊斬棘,帶著新一天的第一縷晨曦,光輝燦爛地來救她了。

  淩妙妙喃喃自語:「原文誠不欺我。」

  「妙妙!」柳拂衣確實是著急了,見她縮在角落裡,腳底一點便到了跟前。

  「柳大哥!」她像見著了娘家人,蹦起來跳進柳拂衣懷裡,不小心碰到了傷口,「呀」地叫了一聲,疼得直吸氣。

  「怎麼了?」柳拂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見她渾身都是血印,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愧疚之色溢於言表,「都是我不好,讓你著了妖怪的道……」

  「沒事沒事,都是皮外傷……」妙妙看見柳拂衣背後的兩姐弟,神色都格外詭異。慕瑤一路斬殺竹妖,聽到柳拂衣的話後看過來,臉上是愧疚又複雜的神情。

  而慕聲遠遠睨著他們,神色晦暗不明。

  柳拂衣將披風脫下來給她披上,拉她出了山洞,安撫了一番之後,臉色又變得嚴肅起來:「妙妙,遇到危險,為什麼不用通訊符聯絡我們?」

  他看見她身上到處是傷口,心裡一陣狐疑:「還有我給你佩好的收驚符,你是不是私自摘下來了?」

  「阿聲不是教了你炸火花嗎?它們傷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用?就算只能炸出來一個火花,對付這些竹妖也足夠了吧?」

  「呃……」妙妙面對這一連串的發問,內心無比複雜。總不能直接告訴柳拂衣,符紙一張也沒有,炸火花也是逗她的,全是黑蓮花殺人滅口的詭計吧?

  「我……」

  不知何時,慕瑤和慕聲已經解決完了所有的竹妖,無聲地站在柳拂衣背後。

  「你給我的符紙……」她對上慕聲的那一雙黑眸,深深看他一眼,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小心丟掉了……」

  柳拂衣氣得無言以對,差點克制不住揪起她的衣領:「什麼都能丟,保命的符紙也能丟?!我早知如此,就應該把符給你寫在衣服上!」

  慕瑤和慕聲聞言,臉色都變得很難看,雖然難看的原因各不相同。

  「對不起柳大哥……我下次一定收好,絕不亂跑了……」妙妙勇敢地承受著男主角的珍貴怒火,態度格外誠懇,只希望柳拂衣快點息怒,別再刺激可憐的女主了。

  豈料妙妙越退讓,越激起了柳拂衣的保護欲,在他眼中:妙妙小臉蒼白,滿身是傷,被恐嚇了一個晚上,立都立不住了,還要向他道歉,他心中愈加自責,冷了臉色:「那炸火花呢?阿聲不是教給你了嗎?」

  「我……」妙妙看看柳拂衣又看看黑蓮花,一時手足無措。拂衣見她吞吞吐吐,心裡明白了三分,回頭一看慕瑤姐弟神情冷淡、彷彿事不關己般地站著,連一句也不問,像是吞了一肚子冰碴子,渾身上下都是寒意:「我就知道,慕家獨門炸火花,豈是隨便傳給外人的?」

  他這話說得傷人,慕瑤望著他,許久才冷笑一聲,眼裡滿是倔強:「我慕家光明磊落,要麼不教,要麼便好好教,怎麼會使那種手段?」

  「柳大哥!」妙妙一把拉住他的衣擺,笑道,「慕姐姐說得對,慕公子很認真地教我了,是我被那竹妖一嚇,把口訣忘了。」

  話畢,感覺到黑蓮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柳拂衣滿臉質疑:「真的?」

  妙妙點頭:「真的,你想,我連符咒都記不住,炸火花的口訣那麼難,我忘記也情有可原啊……」

  慕瑤轉身便走,柳拂衣蹙了蹙眉,追了上去:「瑤兒!」

  這一日是動身第十日,此處竹林越來越稀少,隱隱約約聽得見鎮子那邊喧鬧的人聲了。嫋嫋炊煙從遠處升起,昭告著青竹林副本走到了尾聲。

  慕聲的腳步聲極輕,像是隻貓兒,他的影子若有若無,很有耐心地跟在妙妙身後。

  妙妙拉緊了披風,一路上頭也不回,快步走著。

  「淩虞。」慕聲終於耐不住,開口叫她大名。

  「不是說了別叫淩虞嗎?我叫淩妙妙。」妙妙的語氣相當不善,話音未落,早已回過頭去。

  慕聲稍一用力便追平了她,髮尾在空中搖擺,眸中帶著一絲深沉的探究:「你沒什麼話與我說嗎?」

  妙妙面無表情地搖頭,腳步飛快,似乎連看他一眼都覺得浪費生命。

  慕聲一側身,正式擋在她面前,她向左走,他伸左手攔;她退而右轉,他就伸出右手,袖子上的銀紋麒麟露了全身。

  他站直立在她面前,恰能看到她黑亮的髮頂。淩妙妙打死不肯與他進行眼神交流,一直低頭死死盯著他的腳,甚至讓他有些懷疑,她是不是在預謀著暴起踩幾腳。

  淩妙妙退無可退,這才仰頭,露出冷笑:「我與一個一心想殺人滅口的人,有什麼話好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5:21 PM

第一卷:太倉郡 第二十五章 竹林與青杏(十三)

  「既然這樣厭惡我,剛才為什麼要說謊?」慕聲眼中竟然有淡淡的不解。

  淩妙妙奇了,這還是人精黑蓮花嗎?

  「那是為了大局著想,不想讓你們之間產生齟齬——犧牲我一個,造福千萬家,懂嗎?」

  黑蓮花不吭聲了,轉而垂下眼:「柳拂衣披風上的味道熏得我頭疼。」

  又來了。

  淩妙妙早憋了一肚子火氣:「你事兒太多了吧,離我遠點,咱倆都清淨。」

  慕聲伸手拽住她的披風的剎那,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別動。」

  這一下是實打實的惱了,毫不留情,他手上讓她拍得火辣辣的痛,下意識地收了回去。她裹緊披風的模樣像是護崽的母雞,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灼得他需要後退兩步,吐出兩個字:「我冷。」

  慕聲伸手要解自己的披風,聽見她冷笑:「我不想要慕公子的,就想要柳大哥的。」

  他烏黑的眸子裡頓時一暗,繃緊了嘴角,聲音很低:「我就這麼不如柳拂衣?」

  妙妙反唇相譏:「畢竟教我術法的是柳大哥,來救我的也是柳大哥,你幹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慕聲看她半晌:「……我給了你香囊。」

  提起這個妙妙就來氣:「柳大哥的香囊還能震懾小妖,你那香囊頂個屁用?!」

  黑蓮花的臉色霎時變了,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怒火。

  她撩開披風,想把它解下來:「誰稀罕你的香囊了,還你!」

  拽了半天,手都拽紅了,卻發現這香囊乃是用術法繫上去的,懸浮在她腰際,走哪跟哪,竟然怎麼也拿不下來。

  慕聲冷眼看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沒說出口。半晌,扭過頭去:「淩小姐,你看見了,我們跟你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倘若你現在抽身而退,我們可以將你安全送回家去,從此天高水長,各走一方……」

  「哦。」淩妙妙驟然打斷。

  她有點回過味來了,「你刻意與我為難,是想讓我知難而退,離開你們?」

  她一來,就打破了三人團微妙的生態平衡,這一通亂攪,影響的不止柳拂衣,還有一朵本來心無旁騖的黑蓮花。

  本是為了應對柳拂衣才留下她,豈料偏偏跟他更相熟,他不習慣,進而恐慌,進而橫出戾氣,欲永絕後患。就是她不死,至少也得恐嚇幾分。若換成普通的官家小姐,還真說不定被嚇得哭爹喊娘要回家,至少也得離主角團遠遠的。

  呵,這人孬了。

  好勝心瞬間被激起十丈高。

  泛著栗色的頭髮在陽光下充滿光澤,柔韌地垂在兩邊,眼中怒火慢慢褪去,笑了:「讓你失望了,我非但要跟你們上長安,還要陪你們走到最後。」

  還會在終局保下你的小命,傻叉。

  二人如兩頭猛獸,不動聲色地窺伺著彼此,敵不動,我不動。

  慕聲凝視著她,似乎真有幾分疑惑:「你到底緣何如此執著?」

  妙妙歎氣:「慕聲,我把你當朋友,不求你投桃報李,只求你別老是踐踏別人的真心。」

  「……真心?」這兩個字在他嘴裡玩味一番,什麼地方震動一瞬,卻立即被否決,眸中的輕蔑神色越發明顯,「世上哪有真心二字?」

  淩妙妙捂著自己的胸口,一臉惱怒:「慕公子,你現在就正在踐踏。」

  「……」他沉著臉轉身,「以後再遇危險,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淩妙妙雙手叉著腰,刻意提高了聲音,活像仗勢欺人的小婦人:「有柳大哥保護我,我怕什麼呀?」

  這條路上,我連你慕聲都不怕,怕什麼路途遙遠,危險重重。

  慕聲背影一僵,走得更快了。

  「滴——任務提醒,任務一,四分之一階段結束。階段獎勵【回憶碎片】,該道具可幫助挑戰者摸索主線。」

  淩妙妙手裡出現了一枚亮晶晶的玻璃片,她對著光左看右看:「這就是回憶碎片?太敷衍了吧?」

  透過玻璃看去,湛藍的天幕變成暗灰色的,猶如在重重時光中褪了色。斑斑駁駁的灰藍水彩一般鋪開,剎那間將淩妙妙籠罩在其中。

  「輕衣侯來了,輕衣侯來了!」

  長安大道連狹斜,行人避讓,青牛白馬拉七香車,浩浩蕩蕩一行車馬,魚貫入宮城。

  高聳的城牆巍峨,匾額上書「安定門」三字,鋸齒狀的城垛之上,一排猩紅的旌旗一直蔓延到遠方,在風中烈烈。

  「肅靜」只維持了幾分鐘,喧鬧聲迅速蔓延開來,人聲鼎沸。

  都城風氣一向開放,年輕的權貴不喜以權壓人,因此宮城外的男女老幼退在一旁時,都敢伸頸去看,指指點點,滿臉都是喜氣。

  傳說當世輕衣侯,豐神俊秀,貌比潘安,是舉國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那拉車的駿馬通體雪白,馬鬢如流雲,四蹄奔騰,姿態優雅,如同天上神馬;拉著的雕車精巧奢華,無一處不精緻,那厚重的垂著流蘇的簾子背後的人,究竟又長什麼模樣?

  「小乞丐……你怎麼不吃了?」一隻柔夷伸過來,想要摸摸男孩的頭。

  他看上去至多七歲,面如浮雪,一雙眼睛烏黑水潤,一頭濃密的頭髮半長不長地落在肩上,要不是嘴唇乾裂,臉上佈滿塵土,簡直像個小仙童。

  他面無表情地躲過了少女的手,眼中沒有警惕,只是漠然。

  「姐姐,你理他做什麼?他是個怪物。」旁邊乞討的孩子淌著涎水湊過來,「他不吃,不如……給我吧。」

  少女有些訕訕,不情願地將手上的點心分給一群乞丐,那些乞丐孩子馬上便如餓虎撲食一般將她圍住了。

  她心裡卻還惦念著長得最好看的那個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像是沒聽見一般不回答,旁邊的小乞丐嬉皮笑臉地取笑:「小姐,這沒娘的野種,沒有名字。」

  「我有娘。」他開口了,聲音清淩淩的,如同撥奏瑤琴。

  我只是……我只是……眼中剎那間彌漫出一股暗湧,這種不應該存在於小兒身上的激烈的恨意,竟然為他黑亮的雙眸更添一抹銳利的光亮。

  「哎,你去哪兒?」她見他飛快地爬起來,回身走了兩步,竟然如霧一般消失在了她眼前,嚇了一跳,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看到了吧,姐姐,我說過他是個怪物。」旁邊一張張嬉皮笑臉的小臉上,閃動著餓狼般殘忍又淡漠的神情。

  輕衣侯香車寶馬過安定門。吆喝聲剛降下去,馬車猛地停頓一下,車上人合上手中書卷,蹙了眉頭,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迸射出漫不經心的寒光:「不是說了,本侯不需要查令牌麼?」

  沒有人回答。寬敞舒適的馬車裡只有香爐裡冒出嫋嫋白霧。

  他頓了片刻,神色一凜:「什麼妖物,出來!」

  車裡四角掛著收驚符,几案上擺放著玳瑁貔貅,側邊懸掛著像模像樣的桃木劍,各門各派寶物擺滿了,將這小小的馬車硬圍成了一隻鐵桶。

  他不信,這樣還有穢物闖得進來?

  一陣涼風拂過他的面頰,他猛地向後一撤,轉瞬自己桌上便多了一個小孩,袍子下赤裸的兩條纖細的腿輕輕晃蕩,露出雪白的雙足。那幼獸般詭譎的小孩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裡滿是酷虐的恨意。

  「你是何人?」男人在這夜色般的眸中看到自己驚愕的倒影,「你要做什麼?」

  一隻冰涼的小手猛地卡上他的脖頸:「我來……殺你呀。」

  (第一卷 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0 05:28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二十六章 帝姬的煩惱(一)

  「啊!」寶羅紗帳裡猛地坐起一個嬌小的身影,一頭黑髮披散在繡著了大片玉蘭的素白寢衣上。

  宮女從寢殿角落小跑過來,隔著帳子問,「帝姬,您怎麼了?」

  少女一雙柔嫩的手放在自己脖頸上,手指微微發抖,「佩雲,有人要掐死我……」

  紗帳撩開,一張素淨溫婉的臉探進來。還好,床上只有專為夏天準備的蠶絲被,皺巴巴地攢了個團。尊貴的帝姬抱膝僵坐著,拼命在脖頸前虛抓著什麼,眼裡滿是恐慌。

  佩雲見她衣領下露出的皮膚被手指撓出幾個紅印,急忙將她的手拉開:「帝姬別怕……做噩夢了而已。」

  端陽帝姬長長地吐了口氣,仰躺在床上,披散的頭髮壓在身子下面,嬌容上滿是疲憊。

  室內三個角落擺放了雕刻精美的大鼎,鼎內放著大塊的堅冰,正徐徐向上冒著白氣。即使外面的驕陽似火,鳳陽宮裡仍然有陣陣穿堂風,陰涼舒適。

  佩雲扶著紗帳:「帝姬,要梳妝沐浴嗎?」

  床上人翻了個身,眉頭微蹙,姣好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耐:「梳妝?今天有什麼事?」

  「下午趙太妃要去興善寺祈福,想讓帝姬作陪……」

  話音未落,端陽帝姬瞳孔緊縮,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脊背緊緊靠住牆壁,渾身顫抖:「本宮不去興善寺!」

  「帝姬……」佩雲嚇了一跳,「可這不是三天前拜謁太妃時說好的嗎?」

  端陽耳邊彷彿又回蕩起那個詭異的聲音,一聲聲在她耳邊呼喚:「神女……」

  「誰在說話?」

  寺院內古樹參天,青石板下滿是青苔,風吹葉落,發出簌簌聲響,簷角上懸掛的青銅鈴鐺顫動著。

  「神女,快隨小人來。吾等候您多時了。」

  周邊的場景飛速變化,寺中翹起的簷口飛速變作密林,又到了大片荒地,山巒如波濤般起伏,綠油油的麥田一望無際。最後,又回到了殿宇連綿的寺內。

  「這是在做什麼?」她環顧四周,與她初來時別無二致,只是天色很暗,天空彷彿被人用一張巨大的布蓋著,密不透風的,周遭一片死寂。

  「方才神女所在位置不對……現在對了。」

  「你是誰,為什麼叫我神女?」

  那聲音笑起來,隨即起起伏伏跟上了無數道笑聲,這些笑聲有的渾厚,有的蒼老,有的稚嫩,竟有百十人之多。

  她倒退了一步,回頭望去,地上竟然密密麻麻跪滿了人,他們姿態虔誠地伏在地上,仿若將她奉為神明:「神女已至,儀式開始。」

  再然後……

  端陽猛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回憶起那場面,語氣裡滿是怨憤:「自打本宮跟母妃去了興善寺,回來便開始總做噩夢,我不想再去那個鬼地方了。」

  佩雲斂了笑:「帝姬慎言!佛祖勸人向善,去一趟寺中,能滌蕩塵埃,只有撫平心緒之效,怎麼會致使人做噩夢呢?」

  此時宮中信佛已成潮流,天家妃嬪不論品階高低,身份尊卑,一律自發吃齋念佛,每年花一大筆開支在寺廟裡,比誰更虔誠。而這股風氣,正是由她生身母親趙太妃帶起來的。

  誰都能說,做女兒的不能說。

  端陽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梳妝吧。」

  「端陽帝姬,本名李淞敏,先帝寵妃趙氏之女,今上胞妹,深得聖寵……」妙妙搜腸刮肚地想著原書中的劇情,被慕聲開口打斷。他眼中譏誚:「你說的這些,哪個不是眾人皆知的?」

  妙妙怒而反駁:「你這麼厲害,倒是說點兒新鮮花樣出來?」

  「派你出去打探消息,就收回來這麼些廢話……」他打量妙妙半晌,「你到底有什麼用?」

  「好了阿聲。」慕瑤淡淡地放下茶杯,責怪地看了弟弟一眼,「淩小姐沒有自己的暗線,別再折騰她了。」

  連慕瑤都看出來了,最近這兩個人之間有點反常。

  從前倒是貌似很和諧,可這幾天就像火藥桶碰上了火星子,動不動就互相譏諷,還是口齒伶俐的淩妙妙獲勝居多。而慕聲,她似乎從沒見過他如此……明顯地欺負一個女孩。

  他硬帶著不識路的妙妙走到繁華的街市上,兜了幾個圈子,將她一個人丟在人群中,自己抽身而退。隔幾個時辰,才回街上,將無助徘徊的人領了回來。

  他讓淩妙妙一個長在深閨的小家碧玉去市井間打探,被那些豐乳肥臀的婦女諷刺刁難了一個下午,回來時都還是灰頭土臉。

  她雖然不喜歡淩妙妙,但也不希望她出什麼危險。慕聲屢教不改,就像瞬間退化十歲,絆在這個坎兒上過不去了似的,倒令她有些頭痛。

  休戰。妙妙白了慕聲一眼,趴在客棧的紅漆木桌上。

  陽光從半斜的格窗投射進來,外面是長安外郭繁華的街道,人來人往。

  拂衣從吱呀作響的二層踏步上來,見慕聲與姐姐坐在一邊,便走來坐在妙妙身旁,喝了一盞茶水。

  「怎麼樣?」慕瑤探身。

  「下午趙太妃將帶著端陽帝姬去興善寺拜佛,到時我們跟在暗處……」

  慕聲冷笑一聲:「這趙太妃是不是以為,拿了慕家一塊玉牌,就可以把我們當卒子用了?」

  捉妖世家慕家一生為百姓福祉奔走,從不為榮華停留,也不會聽從高位者號令,除非此人手上有慕家的玉牌。

  手上有這塊玉牌,就可以調動慕家人前來剷除妖邪,天南地北在所不辭。因此,這玉牌很珍貴,統共三塊而已,都給了曾有恩於慕家的人。

  趙太妃手上就有這麼一塊,慕瑤說不清這令牌的來頭。

  聽了慕聲的話,慕瑤的神色明顯不悅:「既然覺得我們不登大雅之堂,何必大老遠請我們來?」

  慕聲笑著看向柳拂衣,熟練地禍水東引:「那就要看柳公子究竟是如何交涉的。」

  當今天下妖物橫行,宮中不缺捉妖驅鬼的方士。這些方士宛如金絲雀,終身待在宮城內為帝王家服務,鮮少出來拋頭露面。

  捉妖人相輕,宮中方士們看不起宮外捉妖人,認為術法最高造詣在欽天監,捉妖世家都是野路子。

  自然,出身捉妖世家的姐弟二人也看不慣那幫養尊處優又沒本事的方士。

  「阿聲不要誤會。」柳拂衣從容解釋道,「欽天監豈是后妃隨便能夠調用的?想必她是遇上了什麼難事,希望自己暗中處理,不想驚動陛下。」

  慕瑤點點頭,直入主題,「聽說端陽帝姬自從十八歲生辰那年去了一回興善寺,回來便夜夜噩夢纏身,的確有些奇怪。」

  柳拂衣默然望向窗外,目光彷彿透過重重樓宇,到達那一片連綿不斷的寺院古剎。

  因趙太妃信佛,具有強大的帶動效應,這股浪潮轉瞬就席捲了整個權貴階層,乃至整個都城。

  「物極必反,穢物最愛趁人瘋狂時伺機而動。」

  他的眸中泛出一絲深沉的憂慮。

  淩妙妙貼在冰涼的牆根上,插不上嘴,伸出筷子夾向盤子裡的葫蘆雞。

  長安葫蘆雞久負盛名,雞皮炸得又酥又脆,油而不膩,金黃的薄薄一層,自然地與雞肉剝離開,令人垂涎三尺。

  不料挨住雞的瞬間,橫空伸出一隻筷子,架住了她的,抬頭一看,看見慕聲笑吟吟的臉:「淩小姐,你都吃了半隻雞了。」

  驟然被這麼說出來,淩妙妙漲紅了臉:她這一路上,除了不停地給柳拂衣製造麻煩刷存在感,就是在主角團緊張討論案情的時候,在旁邊吃吃吃。

  雖然是劇情需要,可確實是……

  覺察到慕瑤和柳拂衣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訕訕收回手去。慕聲的筷子卻不停,夾起一隻酥脆金黃的雞翅,輕柔地放進了她碗裡:「怎麼不吃了?我記得淩小姐喜歡吃雞翅啊。」

  他眸中笑意宛如一汪春水,淩妙妙感覺自己被噎住了。

  自從慕聲請她急流勇退被拒絕後,他的絆子使得是越來越順手了。

  那天他強行帶她到早市探聽消息,巧言令色地蠱惑了一群賣魚買水果的大媽,將她往人群裡一推,轉身就沒影了。

  那群胸前波濤翻滾的阿姨氣勢洶洶地將她團團圍住,問的全是:「那唇紅齒白的小郎君多大了?婚配否?去哪了?你是他什麼人?」

  等她裝瘋賣傻地掙扎出來,頭髮都亂了,走在路上,活像是被搶劫過。而慕聲站在路邊,遠遠遞她一面鏡子,笑吟吟地邀請她看看自己的尊容。

  妙妙歎了口氣。

  柳拂衣的表情卻異常欣慰,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膀:「妙妙,阿聲給你夾的,快吃啊。」

  他甚至還拉著一頭霧水的慕瑤站了起來:「瑤兒,走,隨我一起結錢去。」

  一頭霧水的慕瑤被他扯著走遠了。

  慕聲無聲無息地坐到了她旁邊,睨著她的臉:「好吃嗎?」

  「這一路上你都不嫌煩嗎?」妙妙無趣地扒拉了兩下雞翅。

  慕聲的笑意味不明:「淩小姐有趣極了,我怎麼會覺得煩呢。」

  妙妙哼道:「不就是又知道你一個秘密嗎——公平起見,那我再告訴你一個好了。」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別再提你的葵水。」

  「這次不是葵水。」妙妙湊近了他,柔柔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十五歲的時候胸圍只有兩尺五……一年時間裡,長了好多。」

  慕聲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望,下意識地想看看那「長了好多」是個什麼程度,不想她立即雙手護在胸前,一下子躲遠了他,斜睨過來,字正腔圓:「往哪兒看呢?不知羞!」

  「……」

  周圍的嘈雜聲驟停,長安城的大爺大媽叔叔阿姨停止吃酒,無數譴責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像淩遲的刀子。不多時,指指點點的聲音響起來:

  「長得挺好看的,不想是個登徒子。」

  「人不可貌相,越是這樣的,越是……」

  「就是……」

  「哢噠。」一個彪形大漢如同一道黑雲湧過來,將腰間佩劍往桌上重重一拍,擋在淩妙妙身前,對慕聲橫眉冷對,「我們長安風紀尤好,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慕聲望著他的手指,黑潤潤的眼眸中幾乎要冒出火來。

  大漢也冒火了:「你還敢瞪我?」

  慕聲冷冷瞥他一眼,沒有回應,站起來,逕自往大漢背後看,壓著火氣道:「淩妙妙,出來。」

  「哢噠!」大漢猛地一拍桌上的劍鞘,直拍得桌子都要抖三抖,「小子,你可不要太囂張。」轉身對淩妙妙安撫道,「姑娘,你別怕,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們長安人都是你的鄉里鄉親,大哥給你做主。」

  淩妙妙心裡幾乎笑岔了氣,從那雄壯的身影背後探出個腦袋,真誠地笑道:「多謝這位大哥……您誤會了,我們一起的,他……他跟我玩兒呢。」

  「真的?」大漢狐疑。

  「真的。」妙妙點頭。

  素不相識的俠義大哥拎起那把沉重的劍,安慰地拍了拍她,一步三回頭,每回一次頭,就要指著慕聲的鼻子罵一句:「給我小心點。」

  「一看你就一肚子壞水」

  「休在長安撒野!」

  「再讓我看見一次打斷你的狗腿!」

  慕聲面無表情地目送那兇猛的抨擊遠去,將目光轉向站在一旁憋笑憋得直發抖的淩妙妙,她臉上十分嚴肅,杏子眼裡寫滿了無辜:「真沒想到,長安百姓實在是太熱情了。」

  「……」慕聲的臉色變了又變,咬牙轉身,「不早了,走吧。」

  這人從不是個軟柿子,找到機會就要反將一軍,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偏偏,刀槍不入。

  還是再容留身邊觀察觀察。

  身後的少女紫藤色裙擺一旋猶如木槿花揉開了花瓣,猶自喋喋不休:「對了,倘若我洩露你的秘密,你大可也將我的秘密說得眾人皆知唄……你走那麼快做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8:57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二十七章 帝姬的煩惱(二)

  大啟靈塔,廣置天宮。

  興善寺一片殿宇連綿,畫拱承雲,丹櫨捧日,白玉欄杆重疊而上,碧瓦飛甍在參天古樹的掩映下連綿一片。

  趙太妃的馬車停在寺前,兩個淺紅襦裙的宮婢扶她下了車。

  太妃年已四十,但保養得相當精緻。瓜子臉上綴著嫵媚的一雙眼,僅眼角有些皺紋,薄唇若有若無地勾起,年輕時候一定是位妙人。

  這位先帝曾經的寵妃一身絳紫,輔以鮮亮的秋葉黃紋飾,貴氣裡刻意帶了一絲年輕的色彩。她削減了貴重頭飾,頭上只別了一支素釵,臨下馬車,似乎想起了什麼,將手上的鏤金護甲也捋下來,順手交給了宮婢。

  後面緊跟著又來了一輛馬車,宮女佩雲先跳下車來,伸手去扶車裡的端陽帝姬。

  李淞敏生得很像趙太妃,一雙眼睛大而水靈,但身為公主之尊,無需討好他人,她比母親要更自信,神態裡總是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驕橫。

  趙太妃遠遠等著女兒過來,一見她彩衣華裙,不緊不慢的模樣,眉頭蹙了起來:「佩雲,怎麼給帝姬選衣裳的?」

  佩雲嚇了一跳,回頭去睨端陽的神色,帝姬撒著嬌挽住趙太妃的手臂,「母妃,是我選的裙子,今日天氣好,適合出來踏青。」

  「淞敏,都說了多少次了,佛祖面前,你姿態要放低些。」她頓了頓,見到端陽精神不濟的慵懶模樣,摸了摸她的眼皮,心疼道,「又做夢了?」

  她回過頭去尋覓著,瞥見遠山腳下柳拂衣佇立的身影,面色稍霽,扶著端陽的手,壓低聲音:「母妃已經找到解決辦法。多半是從前咱們心不誠,才讓神明怪罪下來……這回母妃捐了三百斤香油錢,親自磕頭賠罪,你肯定不會再做噩夢了。」

  端陽滿臉不贊同,想爭辯什麼,最後還是頹然放棄了。

  她順著母親若有若無的視線看去,碧藍的天空之下遠山疊翠,那裡似乎立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脊背挺拔,衣袖和披散的黑髮隨風搖擺,那身影宛如謫仙。

  她還想要好奇地看兩眼,轉眼已經走到了正殿門口,被趙太妃拉著進去,一股濃郁的檀香撲面而來,門在她身後緩緩掩上。趙太妃微微側過臉,半張臉落在陰影中:「都在門口等著。」

  宮婢們恭敬地垂袖,分兩列守在門前。

  烈日已經西斜,偶有一陣風吹來,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輕輕抖動,發出波濤般的響聲。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柔軟中巋然不動。

  樹下細碎的光影灑落在柳拂衣臉上,他用好聽的聲音低聲吟誦:「青青伊澗松,移植在蓮宮。」

  慕瑤的聲音如玉石撞擊,清冽動聽:「……蘚色前朝雨,秋聲半夜風。」

  他聞聲回過頭來,沖她微微一笑。

  「阿姐什麼時候學了這首詩,我怎麼不知道?」慕聲微眯眼睛,習慣性地打破這種和諧溫馨的畫面。

  慕瑤又好氣又好笑地朝前面抬了抬下巴:「現學的。」

  慕聲扭過頭去,果見到不遠處的樹木掩映的牆壁上,不知被哪個張揚恣肆的文士,以蒼勁筆觸題了一首詩。

  「……」

  淩妙妙低笑一聲,被慕聲一記眼刀嚇得縮在了柳拂衣身後,探出個腦袋,見慕聲一張青春鮮活的臉上滿是陰沉,心裡忍不住偷偷笑。

  日常觀看免費修羅場,生活真精彩。

  「瑤兒,你可有感知到妖氣?」柳拂衣把玩著那小巧玲瓏的九玄收妖塔,露出沉思的神色。

  「沒有。」慕瑤有些遲疑,「不過,我想帝姬不會無緣無故被夢魘纏繞。只是現在趙太妃不許我們直接插手,查起來束手束腳,實在為難。」

  柳拂衣勸道:「家醜尚不外揚,何況是皇家秘辛。」

  慕聲眺望著層疊闌干上巍峨的皇家寺院,錯落的朱漆柱外站著兩排訓練有素的錦衣宮婢。

  他忽然冷笑一聲:「馬上,她便不得不求著我們接受這皇家秘辛了。」

  「信女趙沁茹,帶著女兒李淞敏來了……」紫色裙擺拖在地上,趙太妃合攏的手掌微有顫抖。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既說我誕下個神女,應該福澤不盡才對,為何……為何反降困厄?」

  蓮花寶座之上,一座巨大的金身接引佛像,以某個輕微的角度向下傾斜,和藹地微笑著俯視芸芸眾生。跪在大殿中的端陽不敢抬頭,只覺得那栩栩如生的神像彷彿一團金光四射的雲,壓在她頭頂。

  她惶惶不安,一旁的趙太妃卻閉著眼跪伏在那裡,口中念念有詞:

  「信女已按指令,將全部身家盡數上供,求佛祖保佑我兒身體康健,不再被噩夢纏繞……早年的因果,應在我身上便是,那些惡毒之人……」她腦中轟然閃過許多畫面,緊閉的雙眼猛地掙開,閃出一抹決絕的光,「統統入地獄,不得超生!」

  許完了願,彷彿了卻了一樁心事。她長舒一口氣站起來,在案前淨了手,點燃六支香插入香爐中。隨即再次跪倒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向下至嘴邊停頓,再向下至心口,攤開雙掌,掌心向上,上身虔誠地拜倒。

  煙霧繚繞著,斜升入空中。

  「敏敏,你快拜一拜。」她急促地喚著端陽,扯著不情願的少女跪在了蒲團上。

  檀香氣息濃郁,恍惚間耳邊傳來一聲輕喚:「神女……」

  一陣風彷彿若有若無的手,拂過端陽的脊柱。

  剎那間頭皮一陣發麻,她幾乎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即跳了起來:「母妃!你有沒有聽到,你有沒有聽到……」

  耳邊卻傳來越來越多的聲音,「神女……」「神女,快隨我們來……」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狂喜的,焦急的……

  一聲疊一聲,被狂風攪散,空氣被旋轉的氣流切割得破碎了,那些聲音語不成句,慢慢變做了風的嗚咽。

  眼前的光線慢慢暗下去,延伸出一條長而黑暗的甬道,兩旁微有亮光,分列擺放著色彩斑斕、神態各異的菩薩像。

  為顯皇家氣派,佛像用足金,觀音像用白玉,純粹而威嚴,高不可攀。可眼前這些菩薩像,充滿了青綠、靛藍、朱紅、藤黃等顏色,猶如民間城隍廟裡泥塑彩塗的神像,豔麗而詭異。

  端陽難以置信地望著,臉上漸漸漲紅,幾欲滴血。

  那些佛像栩栩如生,連衣帶的褶皺都活靈活現,更不要說面上神態:

  男男女女們衣衫半褪,足上、頭上、腕上戴著層層疊疊的金飾,三兩個擠在一起,將私密之處毫不避諱地展露出來,以各種令人咋舌的扭曲姿勢,行魚水之歡。明明應該是冷冷清清的佛像,卻比紅塵男女還要瘋狂恣意……

  端陽耳邊的音浪衝擊著她的耳膜,「神女,吾等候您多時了。」

  她的臉色由紅轉青,牙齒咯咯吱吱地上下碰撞,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噩夢,那個噩夢成真了。

  呼吸間幾乎要從肺部牽扯出棉絮,恐懼像看不見的手攫住了她,她像一個瞎子在冰天雪地崩潰地逃竄,顫抖著大喊:「我不去……別叫我!別叫我!」

  「敏敏?敏敏!」趙太妃看見端陽忽然發瘋似的大叫起來,朝著空氣拍打,急忙去拉,卻被猛地推開。

  端陽臉色鐵青,撲過去用力地拍打著緊閉的殿門。淒厲地喊了幾聲,動作突然減緩了,黑色的血液順著耳孔流出,在雪白修長的脖頸上拉出一條豎長的線。

  趙太妃的腦袋轟地一下,發出了顫抖破碎的尖叫:「我的兒啊——來人,快來人!」

  耳邊響起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帶著十足的譏笑和諷刺,像一陣刺骨冷風灌入她的耳朵:「信女趙沁茹,你是不是拜錯地方了?」

  趙太妃因焦急而漲紅的面孔瞬間變得煞白。她倒退了兩步,轉頭茫然四顧。

  「別叫我……」帝姬淒厲的叫喊聲越來越弱,向後退去。身子軟軟倒下去的一瞬間,看見大門由外向內推開,隨即所有恐怖的聲音戛然而止,耳中只剩下樹上的蟬鳴。

  清風帶著赤紅的晚霞湧入,漫天絢麗的華彩,都在那一人身後。

  柳拂衣穩穩接住了帝姬的身子,目光冷淡地掃過了陰暗的大殿,落在了呆若木雞的趙太妃臉上。

  「娘娘。」他不動聲色地提醒,刻意抬高了聲音,「帝姬中暑昏厥,需要叫太醫嗎?」

  柳拂衣的脊背挺得筆直,保持著十足的警惕,衣袖裡揣著九玄捉妖塔。但凡有一絲妖氣,這寶物一定會跳出來,照得作祟之物無可遁形。

  可惜沒有,帶著熱浪的晚風捲過他的髮梢,寺外天際的晚霞與蓮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莊肅穆,華美異常。

  見到佛像真身,外面的宮婢不敢逼視,齊刷刷地跪伏在門口,透過她們光亮的髮髻,遠處拉馬車的良駒百無聊賴地掃動尾巴,四面寂靜得只剩風聲。

  柳拂衣懷抱帝姬,衣袂擺動。

  「對……」趙太妃紊亂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手指將帕子扭得變了形,她伸出顫抖的手理了理髮梢,找回了一些體面:「帝姬中暑昏厥——來人,回宮。」

  趙太妃慢慢靠近了柳拂衣和其身旁神情嚴肅的慕瑤,似乎仍然心有戚戚,聲音都蔫了下去:「佛寺裡確有古怪……拜託諸位了。」

  「太妃娘娘……」慕瑤清清明明的眼睛盯著她,那雙琉璃眼瞳中,容不得一絲隱匿的醜惡,「寺裡並無妖氣。」

  趙太妃猛地一凜:「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懶洋洋的聲音自眾人身後響起。

  慕聲雪白的臉半隱在陰影之中,唯獨一雙黑潤潤的眸子,似乎倒映著滿池星光,是陰暗中石破天驚的兩抹亮。

  趙太妃望見他的臉,眼中閃過一抹驚色,嘴角不自知地痙攣了一下。

  慕聲手裡捏著燒了半截的六枝香篆,從黑暗中走出,嫌棄地伸到了眾人眼前:「小小幾根迷幻香,便把你們都唬住了?」

  他沒有在意趙太妃的神情,而是低頭掀起香案上的桌布:「妙妙,快點。」

  香案後爬出手裡捧著兩大把香的淩妙妙:

  「沒來得及燒的香都在這裡了,回去查一查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05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二十八章 帝姬的煩惱(三)

  「太妃娘娘,說來真是巧,下官從太倉過來,遭遇船難,還是這幾位大人顯了靈通,救了下官一命……」郭修龐大的身影立在殿內,半躬著身子,滿臉橫肉的臉上討好的笑,彆扭得有些滑稽。

  趙太妃沒做聲,尖尖的護甲翹起,有些心煩地用茶杯蓋子剮蹭著沿口。

  柳拂衣專注地看著一旁的滿頭大汗擺弄著香篆的老太醫和一個穿綢布衣裳的年輕香師,不自知地擰起眉頭,不知道在考量些什麼。

  慕瑤安靜地盯著自己的手,案前的茶水飄起如雲的白氣,凝結在她的睫毛上。

  「都是下官消息不靈通,幾位大人受太后所托遠道而來,又是下官的救命恩人,應該早作安排才是……」郭修睨著地板,逕自絮絮叨叨。

  「行了!」趙太妃砰地一下將茶盞擱在桌上,語氣不悅,「我叫你來為了什麼,你心裡不明白嗎?」

  郭修頓了一下,尷尬道:「娘娘,臣……臣實在冤枉啊。」

  「哼,你冤枉?」趙太妃狠狠剜了他一眼,回首揚聲道,「陳太醫,陸先生,你們說說,本宮冤枉他沒有?」

  那年輕的香師陸九,是按照慕聲的意思特意從民間請來的,身上特意準備的一件嶄新的絲綢長衣,在這華美宮廷裡仍然顯得有些寒酸。

  他有些緊張,本來略顯蒼白瘦削的微微發紅:「回娘娘……這香,這香……是、是上好的檀香。」

  郭修聞言,腰杆挺直了:「臣自打當上這個禮部侍郎,夙興夜寐,戰戰兢兢,唯恐不能為娘娘肝腦塗地……臣知道娘娘禮佛心誠,又怎麼會做那種以次充好之事?」

  他面上滿是委屈,甚至伸出手誇張地揩了一下眼角。

  趙太妃忍耐地閉了閉眼睛:「陳太醫?」

  「回太妃娘娘……」鬚髮皆白的老太醫顫巍巍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費勁道,「這裡面的確摻雜了可以安神和致幻的藥草……」

  「郭修!」話未說完,趙太妃便神情猛變,怒不可遏地爆發了,猛拍一下桌子,「你還有什麼話解釋?我讓你一路高歌走到這個位置,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郭修讓她吼得一哆嗦,大腦一片空白,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臉色發白:「不可能,不可能呀……」

  「陸先生。」慕瑤不知何時出現在那年輕香師身後,身上一股梅花冷香若有若無,驚得他向後退了兩步。

  她纖細的手指捏了一小塊香篆,在指尖撚開,嗅了嗅,沉默半晌,問道:「你既然是長安城裡最有名的香師,辨不出這裡還有一種多餘的成分嗎?」

  陸九咽了口唾沫,下唇微微顫抖:「草民……草民……」他定了定神,回答道,「的確還有一種多餘的……但是依草民之力,難以……難以辨別。」

  「陸九,不肯說?」趙太妃的聲音有些尖利刺耳,「要本宮求你嗎?」

  「娘娘不要生氣。」慕瑤平靜地打斷,自然地擋在了身子發抖的香師前面,「陸先生是本分生意人,辨別不出是正常的。因為他未曾做過那殺人放火的勾當。」

  她刻意咬重了「殺人放火」四字,目光淩厲地掠過了郭修的臉。

  溪水從巨石上流淌而過,發出清脆的聲響,水流分成無數股,分開又彙聚起來,奔向遠方。

  「哎,倒黴摧的。」淩妙妙蹲在大石頭上,將手中衣服翻了個兒,裝衣服的木桶被水沖得微微飄動起來,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拖到了一邊。

  無數綿密的水霧打在她臉上,在這酷暑天裡帶來一陣清涼,她停下來,將紅彤彤的臉頰湊近了溪水,弄得眉毛上全是水珠。興致勃勃地挽起袖子來,將手臂也泡進水裡。

  「嘩——」她將手臂從水裡猛地撈出來,感受水順著伸直的手臂流進衣服裡癢癢的觸感,自娛自樂得相當開心。

  緞子似的長髮泛出栗色的光澤,頭髮多而順滑,一根簪子定不住,有一半已經掉落下來,她乾脆扯掉了簪子,任憑頭髮披散在背後,用濕著的手理了理髮梢,斜放在肩膀前,開始對著半桶衣服發呆:「我淩妙妙也算是嬌生慣養,連自己親爹的衣服都沒洗過,居然要幫黑蓮花洗衣服?」

  她對著水面裡自己的倒影長籲短歎:「完成任務之後,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再去信息部投訴這個辣雞系統。」

  伸手將濕透的外袍再次泡進溪水裡,開始新一輪的自娛自樂。

  直到風送來一抹玄色衣角,妙妙動作驟停,抬起頭來,看到慕聲居高臨下的一張臉。

  他躲在那裡,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慕聲慢慢地蹲下來,注視她的眼裡滿含戲謔:「淩小姐很不情願。」

  四面溪水奔湧流淌,他滿意地看見她的神色由驚轉懼。

  妙妙憋了半晌,憋紅了一張臉:「你說啥?聽不清!」

  「……」他抓住她的後領,將她拖到眼前來,二人的臉貼得極近,幾乎要鼻尖相碰了,妙妙緊張地盯著他的嘴唇,那兩片色澤粉紅的薄唇相碰,輕柔地吐出一連串毒液來:「我說……既然不情願,就別裝腔作勢了。」

  「哈?」她冷笑一聲,將臉向後閃躲了一下,「說得像我不情願就可以不洗一樣!」

  她將差點被水沖走的外裳一把抓回來,放進桶裡,有些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們現在住在皇宮裡,大把宮婢等著服侍你,你非不讓她們洗,硬要折騰我,我有抵抗的能力嗎?」

  比起把她丟在人堆裡讓她找路,還是洗衣服溫和一些,畢竟這個世界的夏天如此難挨,她就算坐在大塊堅冰旁邊也待不住。

  慕聲睫毛顫動了一下:「我嫌她們粗手粗腳,想來淩小姐嬌生慣養……」他的目光落在她白嫩的手上,水蔥似的手指緊緊按住他的玄色衣服,對比十分明顯,他語氣頓了頓,「我就喜歡嬌生慣養的手幫我洗衣服。」

  「……」淩妙妙無言以對,半晌,繼續認命地揉搓起來,「行,這就洗,你閃開吧,擋我光了。」

  慕聲還是蹲在石塊上懶洋洋地注視著她。妙妙的頭髮柔軟順滑,服服帖帖地垂在胸口,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蕩。

  他的頭一陣眩暈,恍惚中有些褪了色的場景如片片雪花湧進他腦海,那個美豔如花的女人卸了拆環,像是世間所有的平凡妻子,眉宇間滿是沉靜的溫柔。

  院子裡飄起了雪花,她頭上星星點點的白,有許多落在她面前的盆裡,半天都不融化。

  「娘,手冷嗎?」

  她抬起頭來,笑得萬物失色:「給小笙兒洗衣裳,不冷。」

  那張臉……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晃了晃,被一隻手一把扶住。

  「怎麼回事,蹲都蹲不穩當。」淩妙妙的手是濕的,嫌棄攬住他的腰,冰涼涼的,她順手在他衣袍上故意擦了兩下泡沫,這才悄悄收回手,閃著水光的杏子眼裡含了一絲調笑:「盆要跑,衣服要漂,你還要倒……我就是活的八爪魚,看我顧不顧得過來?」

  他目光閃了閃,避開了她衣領下那塊雪白的肌膚。

  妙妙早就習慣黑蓮花的突然變臉,繼續洗她的衣服,睫毛低垂,嘴唇滿不在乎地翹著。

  慕聲忽然道:「……手冷嗎?」

  妙妙皺皺眉頭,心裡奇怪:「……不冷。」

  「夏天嘛,玩水多涼快。」她抿唇一笑,心裡冷森森地接道,「要是你敢讓我冬天洗衣服……老子把盆扣你頭上。」

  慕聲半晌沒吭聲,換了個姿勢,乾脆盤腿坐在了石頭上。

  「對啦,慕聲。」淩妙妙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其實你的衣裳也挺好洗的。」

  這騷包一天換一件衣裳,換下來的幾乎都是乾淨的,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梅花香。那是他懷裡的氣味,黑蓮花連香氣也要跟姐姐保持一致。

  「是嗎?」

  「對,只不過……」妙妙扯起一件來給他看,「沒有土,都是血……」她玩笑地望著他,「你以後少流血好不好?血印可比土要難洗多了。」

  他一頓,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今天的淩妙妙,格外的惹人親近,不知到底是她手上拿著自己的衣服,實實在在沾染了自己的氣息,還是因為這溪水騰出的霧氣,柔化了她的眉眼。

  垂下眼睫,恰看到一顆晶瑩的水珠順著她的髮絲滾落下去,眼看要無聲地落在她衣裙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飛速接住了它。水珠落在手心的瞬間,碎成了八瓣,順著掌紋飛速蔓延開來,彷彿一個最溫柔不過的親吻。

  他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猛地攥緊了拳頭。

  「任務二進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達到30%。」

  沒錯,太倉郡主線之後,妙妙如願以償地從系統那裡得到了攻略對象的好感度通知,每增進5%,都要通知一下。

  四分之一的路程已經刷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好感,她還是相當欣慰的。只不過,作為毫無經驗新任務人,她就像盲人走路,在這條根本不熟悉的路上摸摸索索……

  慕聲慢慢站起來,水珠早變作掌心一點濡濕,少年優美的側臉被陽光鍍上金邊,一星耀眼的光聚集在刷子的眼睫上:「你明知道這一路上是我故意刁難,為何還對我言聽計從?」

  淩妙妙被他這一問,愣了半天,猛地爆發出一聲笑:「我說了要一直跟著你們,被折騰兩下就退縮,豈不是太孬了?」

  慕聲不作聲,望著她在陽光下的臉,細細的白色髮帶被風吹動,猶如蝴蝶展翅。

  二人衣袖擺動,在這個無言的瞬間,像世間最普通不過的少男少女,在寫什麼兩小無猜的初戀故事。

  妙妙看著他笑,聲音又甜又脆:「我也問問你,你這麼折騰我,你是不是覺得挺開心?」

  妙妙俯身將洗好的衣裳裝進桶裡,捶捶蹲麻了的腿,麻利地跳了起來,渾不在意,「這一路上,我看你玩得挺開心的,我也沒覺得不高興。」

  淩妙妙哼著歌往回走。

  她的心大,可是家裡人和學校老師蓋了戳的,連最不拘小節的豪放男生,都對她的心寬似海拜服。

  真人體驗都不怕輸,遑論是完成任務。

  她一向不跟小心眼的人一般見識,重要的是過程中的體驗嘛。

  慕聲臉色瞬間陰沉下來,轉身就走:「胡說。」

  妙妙腳步一頓,糟了,又說錯話了?

  腦子裡叮地一聲:「任務二進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達到35%,請再接再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11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二十九章 帝姬的煩惱(四)

  「熱死了,熱死了。」小宮女佩雨匆匆跑進鳳陽宮內,上襦的兩隻袖子挽到了肘上,額頭上滿是汗珠,抱怨道,「姐姐,外面蟬叫得跟瘋了一樣!」

  當值的大宮女「噓」了一聲:「小聲,帝姬在休息——快把衣服穿好,像什麼樣子?」

  佩雨「哦」了一聲,躡手躡腳地向內殿走去。

  層疊的紗帳如輕雲,掩藏著輕柔的聲音。

  「當時我們守在外間,聽到裡面好像有拍門的聲音。但娘娘先前囑咐,無令不得進入,大家都在猶豫,那個穿白衣的公子便走過來了。」

  佩雲低垂眉眼,端著圓形的小盒,手法輕柔地給端陽手臂上的患處敷上藥膏,「在場的都是內宮奴婢,誰也沒注意他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還沒顧得上攔,他一把就將殿門推開了。」

  端陽的兩隻耳朵被紗布包著,顯得有些滑稽,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遠方,她收回手來抱在懷裡,嘴角泛出一絲笑:「佩雲,你可有仔細看過他的相貌?」

  「帝姬?」

  「我長這麼大,從未在京中看見過如此瀟灑俊逸的人。」她語氣越發低下去,眸中彷彿有一團星火在閃爍著,不知是驚喜還是惆悵。

  那天滿天晚霞裡,他站得筆直,衣袍在風中飛動……

  佩雲捲著床上的帳幔,臉上有些猶豫,「可是帝姬,那位公子是個江湖捉妖人,他……」

  「江湖捉妖人又怎麼了?」端陽的眉宇間劃過一絲不悅,旋即又浮現了一絲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后不也在重用他嗎?我看他比那些世家公子有膽量得多,若是能留在長安,以後必定前途無量。」

  一旁的佩雨年紀稍小些,梳了個緊緊的髮髻,額頭上繃出了許多碎髮,站著聽了半晌,插嘴道:「柳公子真的能留在長安嗎?我見他身旁有一位白衣女俠,好像是一起的。」

  端陽的嬌容陰了下去,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半晌才穩住心神:「那個女人梳的還是姑娘頭,你怎麼知道她與柳公子就是一對?」

  佩雨睨著她的神色,眼珠一轉,笑嘻嘻接道:「帝姬說得對,他們肯定只是結伴而來——再說了,世上女子,誰能比得上我們帝姬呀?」

  佩雲低頭安靜地聽著,不置一詞。

  端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翹,卻佯怒地抄起蜀錦圓枕,虛虛朝佩雨砸過去:「淨會諂媚!」

  佩雨接住了,蹦蹦跳跳地湊到端陽身邊,為她舒服地墊在背後,端陽作勢推了幾次都沒推動,二人在床邊玩鬧了一會兒,佩雨身子一退,不經意撞在了佩雲身上。

  佩雲彷彿感知到自己與這樣的場景格格不入,宛如一隻被火舌燎到的貓,不作聲地退了下去。

  端陽坐在了妝台邊,專注地睨著鏡子的自己,有些不悅地看著耳朵上的紗布:「佩雲什麼都好,就是太悶了些,讓人掃興。」

  佩雨抿著嘴笑了,她顴骨略高,露出頰邊一隻梨渦以後,倒顯得青春可愛:「佩雲姐姐畢竟曾經是皇上的人,說話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

  一雙小手握著梳子,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她的耳朵,挽起一個髮髻,在她鬢邊別了一朵新鮮的芍藥。

  端陽微一斂眉,臉色由晴轉陰:「皇兄向來不待見我,連帶著奴婢都對我拿腔拿調,真是憋屈。」她的手指繞上髮絲,摸了摸鬢邊那一朵嬌豔的鮮花,心情又愉悅起來,「佩雨,這花會不會太豔了些?」

  佩雨兩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稱讚道:「這花兒奪不去帝姬半分風采,任誰見了,都覺得人比花嬌。」

  端陽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就你機靈。」

  她站起身來,「聽說母妃在客廳見他……」伸出手最後整了整髮髻,壓不住嘴邊笑容,「剛好,本宮也順便去見見我的救命恩人。」

  夏日的陽光格外燦爛,成排的木格柵在流月宮大殿裡投下一片整齊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陣陣蟬鳴聲嘶力竭,端陽提著裙擺從步輦上跳下來,三兩步到了簷下。

  「殿下留步。」趙太妃身旁的尚宮站在玄關,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過頭,面上驕橫:「怎麼,母妃在廳中,我不能進去嗎?」

  「回殿下,娘娘與客人有要事商談……」

  端陽帝姬已經透過簾櫳望見廳中的幾個人影,隱約見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盞坐在趙太妃右側,一時間走了神。

  大殿中詭異地安靜,一個體型健碩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亂叩首:「娘娘,臣實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裡,怎麼……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趙太妃的眉頭幾乎擰成了麻花,神色十分複雜,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道:「……慕方士所言非虛?」

  慕瑤清淩淩的聲音淡然:「我絕對不會認錯。」被她擋在身後的香師陸九臉色蒼白,絲綢長袍被汗漬濡濕,在肩胛骨上形成了兩個深色的印。

  「郭修!」趙太妃眸中閃爍著驚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幾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膽子……」

  郭修滿面震驚,幾乎癱倒在地上,張嘴欲言,沒想到一抬臉,嘴一歪,當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橫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兒當真什麼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眼中頗有詫異。這郭修居然是個攀裙帶的,還跟趙太妃沾親帶故。

  「別叫我姨母,我有你這樣的好侄兒?」趙太妃壓低了聲音,眉間滿是狠意,像是個低聲咆哮的凶獸,「這份差事滿足不了你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幹了什麼!自己作死,還妄想別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兒真的冤枉……」郭修將頭磕得砰砰作響,「侄兒,侄兒是貪慕富貴,可侄兒自小連殺雞都怕,怎麼敢殺人……這批香乃是我從長安城外涇陽坡一個叫做李准的商人那裡進來的,當時只圖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機……」

  趙太妃聞言鬆了口氣,冷哼了一聲,虛脫般靠在椅背上,轉頭徵詢道:「柳方士……」

  柳拂衣與慕瑤交換了眼神,點點頭:「檀香裡面摻雜這麼多死人骨灰,動機未知,實為罕見,其中必有內情。」慕瑤神色嚴肅:「請娘娘允許我們查一查這個李准。」

  趙太妃本來不想再招惹麻煩事,可是事情畢竟是由她牽出,只好虛弱地擺擺手,讓郭修起來:「——諒你也沒這個膽子。知道什麼,還不速速報給兩位方士?」

  端陽帝姬正聽得入神,不經意間觸碰了簾上的綴珠,噹啷一聲響。趙太妃眼尖,遠遠地看見了端陽腳上那一雙掛著東珠的絲履,心裡詫異:「敏敏,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尚宮只得替她掀開珠簾。衣著華貴的端陽走進來,靠近柳拂衣時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輕移蓮步到了趙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連聲音都比平時溫柔許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後濃郁的熏香,趙太妃的目光在她頭上嬌花上走了一遭,心裡咯噔一聲,有了不好的預感:「身子沒養好,怎麼就跑出來了?」

  端陽轉過身子,露出明豔如霞的一張臉,對著柳拂衣端端行了個禮:「我來謝謝幾位方士救命之恩。」

  「女兒已到長安,暫住皇宮,吃喝一應俱全,爹爹不必擔心……」淩妙妙咬住筆桿子想了半天,補充道,「天熱影響食欲,近來瘦了幾斤,但我很高興。對了,紅糖饅頭很好吃,請爹爹重重賞咱家廚子。」

  兩手將信紙折了兩折,抬頭在桌上四處尋覓信封的時候,看見撐在桌角上的一隻白皙的手。

  淩妙妙一個猛回頭,正對上慕聲來不及收回的臉:「你這人!怎麼偷窺別人寫信呢!」

  慕聲冷笑了一聲,後退兩步,慢條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翹起了修長的腿:「我當是寫給誰的,原來是寫給你爹。」

  「寫給我爹怎麼啦?」淩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離家三個月都沒信兒,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淚呢。」

  「……」慕聲側頭看窗外,陽光將窗櫺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想不到淩小姐是個如此戀家的人。」

  「謝謝。」淩妙妙刻意無視他語氣中的嘲諷,將信紙塞進信封,睨著慕聲的神色,笑眯眯地補刀:「你也常寫家信嗎?」

  知道他寡親緣,沒事就捅一捅,好讓黑蓮花知道疼。

  慕聲看似沒有什麼反應,轉著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應:「我見阿姐寫過,不過跟你寫的不是一種。」

  「為什麼?」

  「開頭是『父母親大人膝下』,結尾是『女慕瑤跪稟』,中間肯定不會寫什麼紅糖饅頭。」

  淩妙妙咳了一聲:「你們家一向家教嚴,不像我跟我爹,沒大沒小慣了。」

  慕聲微勾嘴角,是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這個表情既像諷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邊:「你自己就沒寫過?」

  慕聲遲疑了一下,眉頭微蹙:「給慕懷江和白瑾寫信?」

  「嗯。」淩妙妙隱約知道慕瑤父母待慕聲不好,但並不知道其中原因。也不知是不是黑蓮花記仇不記好,瞞報了人家的好意,對於捉妖世家的舊事,能挖一點是一點。

  慕聲冷笑了一聲:「我不掛念他們,他們也不掛念我。有阿姐寫信不就夠了?」

  他雖以懶洋洋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可渾身上下依然透露著戒備,宛如繃緊的弓弦,「除了家法,他們還留給我什麼?」

  他的黑眸微微一轉,撫摸著頭上的髮帶,恍然笑道,「哦,差點忘了,還有這個。」

  妙妙抬頭奇道:「這個髮帶是慕姐姐的娘送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18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章 帝姬的煩惱(五)

  「是白瑾親手繡的。」

  妙妙回頭打量著他,慕聲一向束髮示人,這條白色髮帶幾乎日日不離身,既然如此珍視養母送的髮帶,看來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也沒有那麼差。

  「那慕姐姐的娘,待你也還算不錯的。」

  慕聲不應,臉上劃過一抹譏誚的顏色,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麼送?」

  妙妙將信封揣進懷裡:「我早打聽過了,有一位大員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隨從捎過去,他今日出發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遠,寄信也這麼麻煩。」 往小小的包裹裡小心地裝了兩塊點心,用眼神詢問慕聲:「嘿,夠嗎?」

  少年皺眉看著她:「問我做什麼?」

  淩妙妙反問:「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去?」片刻,眸中閃過一絲冷笑,「哦,淩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裡閃爍著笑意,不否認也不反駁:「對。」

  她將包裹打好結,熟練地繫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說了,我們兵分兩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這麼些天,我們兩個一直窩在房裡閑著,也不太好吧。」

  淩妙妙悉知大部分劇情,原身送信一節看似無心,卻引出後文無限風波。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她作為NPC,推動劇情義不容辭。

  慕聲眯起眼睛:「你想順便去查案?」

  淩妙妙滿臉誠懇:「外面那麼熱,我們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嗎?」

  陸九在流月宮待了兩個時辰,後背已經全濕透了。走在出宮的路上,步履雖仍然有些虛浮,但比來時輕鬆許多。

  他垂著頭,讓了慕瑤半個身子,可慕瑤放慢了腳步,刻意與他並肩而行。

  「聽說陸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紅火,長安城裡算是獨一份。」

  陸九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謙遜地笑道:「哪裡哪裡,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強糊口而已。」

  慕瑤回頭打量著他的臉。陸九不過弱冠,已經是長安城裡有名的香師,日進斗金。一個生意人混到今天這步,靠的就是為人低調、處事圓滑,甚至識時務得有些畏手畏腳。

  慕瑤看他半晌,才開了口,語氣聽不出喜怒:「……陸先生明哲保身是對的,只是,千萬要對得起良心。」

  說話的時候,那雙琉璃瞳顯得格外明淨,眼角下的淚痣冷冷清清,她看起來,如此純粹純潔,不容欺瞞和惡意。

  陸九的腳步一下子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發顫,飛快地壓低聲音道:「慕姑娘,此事太複雜,我勸你們還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瑤眉間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動聲色道:「陸先生的意思是?」

  見陸九猶豫,慕瑤下意識地回頭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卻見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陽帝姬並肩走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後面,幾乎看不清臉了。

  她無聲地回過頭,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情緒:「你放心,我們捉妖人一生只為百姓福祉奔波,連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強權。」

  陸九躊躇了片刻,歎了一口氣:「我們生意人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雜……」他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慕方士,您去過皇家興善寺,覺得那裡如何?」

  「氣勢恢宏。」慕瑤沉吟片刻,「但我有一點疑惑……我對風水瞭解不多,但我記得,大殿背後需依山,興善寺離城中這樣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陸九搖頭歎息:「您說得沒錯。寺院風水,應該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這樣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興善寺建寺之初,方士們千挑萬選,選了最合適的一處地方,就是依著山的。」

  「之所以您覺得奇怪,那是因為……趙太妃禮佛十餘年,十年前的興善寺,並不是你們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著宮道,嬌小的身影站在櫸樹的陰影中。

  「佩雲,知道什麼便快說,咱家身上事情還多著呢。」綢緞官袍的內監懷裡垂著拂塵,左顧右盼,焦急地望著少女鬱結的臉。

  「……帝姬似乎是喜歡上那個柳方士了。」佩雲手上捏著食盒,長睫下是遲疑和憂慮。

  「那你……」

  二人交頭接耳,低聲交談一陣,一左一右分開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兩端。

  「哼,果然……」

  鳳陽宮的窗框就是一隻景框,框住了這樣隱秘的場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木窗被輕手輕腳地合上,窗內幾個小宮女面面相覷,神情閃爍不定,「佩雨姐姐,原來佩雲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別宮的人有來往……」

  「噓……」佩雨稚氣的臉上露出憤懣的神色,「都給我忍著,總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親手將她交給帝姬!」

  越往南郊走,氣勢壯闊的赭石色飛簷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葉足有半人高,原下是連綿的良田,一眼望不到盡頭。

  刺目的日光照在鬱鬱蔥蔥的樹間,在地上投下銅錢般明亮的光斑。

  淩妙妙隨慕聲從馬上跳下來,飛快地躲到了樹蔭下,脖子上被曬得火辣辣地疼痛,渾身冒著熱氣。

  慕聲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馬尾高高束起,髮梢掃在背後,臉上竟然連一滴汗也沒有,簡直有違物理常識。

  淩妙妙靠在樹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壺水,還是漏了許多,水順著脖頸流進淺紫色上襦的領子裡。

  淩妙妙貪涼,上襦是冰絲織就,若隱若現地透出脖子上一節細細的肚兜繫帶。浸足了水以後,那帶子愈發鮮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那碰撞的豔色,像一條細細的小蛇,直往人心裡鑽。

  慕聲看得橫出火氣:「你的嘴是漏壺嗎?」

  少女這才赧然停下來,抹了抹嘴:「對不住……」話音未落,那點羞愧馬上就消失了,上下將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麼一點也不熱?」

  慕聲露出個譏誚的笑容,一點也不想理她,轉身便走。淩妙妙緊跟了上去:「喝點水嗎?」

  他猶豫了一下,回身接了過來,仰頭喝水,忽然感覺妙妙投射在他臉上的專注目光,長睫微微一動,與她目光相接:「你看著我做什麼?」

  淩妙妙熱得兩頰緋紅,一雙眼睛微微眯起來,倒映著細碎的光:「學習一下怎麼喝水不漏。」

  「……」慕聲背過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聲左手牽著馬,右邊跟著一個半死不活的淩妙妙,還在向南漫無目的地走著。烈日當頭,但不知為何,有人陪著,這條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靜。

  「好熱……」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淩妙妙拿手掌蓋在臉上,拖著沉重的步伐貼在樹幹上前進。

  慕聲的影子落在長靴下,微抿著薄唇,遊刃有餘地走在烈日下,餘光不住地打量著淩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邊的女孩怎麼會突然如一株脫水的植物,軟綿綿趴成一團,像被吸乾了精氣一樣。尤其是當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縮到一邊,他當下便沒控制住,將她一把拉過來,眸光一沉:「你躲什麼?」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淩妙妙哭喪著臉,引著慕聲的手觸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

  慕聲沉著臉,無聲地鬆開了手腕上的繫帶,將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氣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這動作嚇了一跳,不敢駁了黑蓮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驚歎一聲:「還真是冰肌玉骨?」

  這天氣,誰涼誰是大爺,她本能地靠近,冰蠶絲上襦輕輕擦過他露出的肌膚,炙熱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個人愉悅地貼了上來,帶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少年的感官忽然變得異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淩小姐就不能矜持一點嗎。」

  假如他是一隻貓,此刻毛都要被她擼禿了。這個人臉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對他避之不及,後一秒又當他是人形冰塊,她不僅摸,看樣子還能隨時抱上來。

  淩妙妙察言觀色地縮到一邊,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嗎?」

  「什麼?」

  淩妙妙擺手休戰,連跟他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慕聲,我們還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聲,「我們根本沒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麼?!」淩妙妙幾乎要崩潰,扭頭四顧,「你確定嗎?我看四邊都長一個模樣。」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滿是譏誚,附在她耳邊輕飄飄道:「出門在外,稀裡糊塗客死他鄉的,往往都是不識路的。」

  淩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臉色茫然無助:「……這荒郊野地的,我們這是要走回太倉去嗎?」

  慕聲也覺得無趣了,旋身拍了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馬。」

  「慕聲!」

  他回過身來,看見微風吹起她輕薄的襦裙和髮絲,她遠遠地看著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著遠處灰茫茫一片的陰影,掩藏在滿園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風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飛簷瓦片上,宛如被鏡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沖人眼而來,刺得淩妙妙本能地躲閃了一下。

  飛簷峭壁之下,重重闌干向上蜿蜒,玉階灰白,猶如草中枯骨,憑空出現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樓。

  淩妙妙遲疑地回頭看慕聲:「我們……又走回興善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24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一章 帝姬的煩惱(六)

  荒草隨風倒下,連綿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山腳下是飛甍直射著如血的日光,飛簷之下卻是另一種色調,接天古柏如猙獰鬼爪,青灰的闌干與牆壁,似乎籠罩在一片霧茫茫的陰翳中。

  見過「一線天」,沒見過這種「一刀切」,淩妙妙不禁蹙眉:「這怎麼回事,太邪門了吧。」

  慕聲沒有出聲,漆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望著那裡,嘴角繃緊,袖中收妖柄無聲地向下滑落,被他「哢」地攥緊手中。

  淩妙妙知道,他此刻處於戒備狀態。

  那道利劍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額頭上,他沒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只是微微眯了眼。

  天色莫名陰下來,遊動的烏雲遮住了日頭,光明與陰翳相互追逐。遠處的高山似乎突然變得遮天蔽日起來,方圓幾里荒地,似乎只有他們二人。

  慕聲的髮帶在風中飄飛,發出呼呼的聲音,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淩妙妙往他身邊貼了一寸:「這……不是那日我們去過的興善寺,對吧?」

  慕聲側頭看她。妙妙對著一片灰濛濛的側殿抬了抬下巴:「『青青伊澗松,移植在蓮宮』,題在壁上的那首詩不見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翹,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聰明,不過……」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譏誚,「憑空多出來的山那麼大,你還需要通過兩行字區分?」

  淩妙妙扭頭望了一眼連綿遠山:「……」

  隨著「興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發陰沉,風越來越大,席捲落葉,橫掃塵土,漸有刮骨之勢。

  淩妙妙不住地抬頭望天,天空已變成暗黃色,迷茫不清,遠處的樹影都在劇烈搖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喂……」她輕聲提醒道,「看樣子是沙塵暴。」

  慕聲一路上都在沉思,聽見妙妙的話,抬起頭側向望著天空,眸子緩慢地轉了一下。

  「呀……」妙妙跟著一望,一下讓塵土迷了眼,飛速伸手牽住了慕聲的衣服,開始瘋狂乾咳起來,眼淚直流,「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聲低頭望著拉著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丟在人群裡過太多次,抓住他變成了她的習慣性動作。

  淩妙妙已經咳得半彎下腰,指節越收越緊,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進了眼睛,又不是進了喉嚨,你這是發什麼瘋。」

  淩妙妙揉著眼睛站直身子,一雙杏子眼紅得像兔子:「你懂什麼,我爹教的,這樣就能把沙子從眼睛裡震出來了。」炫耀似的向前一伸臉,「喏,你看。」

  「……」他順勢捏住淩妙妙的下頜,不顧她的掙扎,仔細看了一回,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紅得似要沁出血來,卻莫名有種病態的殊色。

  真嬌氣,他看著她遊神,這麼容易就紅成這樣……

  風沙越發肆虐,他們的頭髮上都佈滿了黃色的灰塵。妙妙看著慕聲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你還敢這麼瞪?」淩妙妙氣壞了,「你不怕沙子進了你的大眼……」話音未落,他手上鬆了勁兒,忽然猛地閉住眼睛,一秒鐘之內呆滯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別動……」淩妙妙小心地踮起腳,安撫地拍他的肩頭:「你你……你先蹲下。」

  慕聲整個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盤腿坐下來,雙眼緊緊閉著,長而翹的睫毛傾覆下來,任憑淩妙妙抬起了他的臉。

  哼,風水輪流轉。

  淩妙妙開始幸災樂禍:「慕公子,你自己咳,還是要我幫你吹?」

  慕聲仰著頭不發一語,在纖長羽睫的點綴下,少年的臉頰溫柔得讓人不忍欺淩。

  「好吧,那你擔待些。」淩妙妙深吸一口氣,輕輕捧住他的臉,臉頰是溫熱的,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你等什麼?」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動作,他的眼睛居然強行睜開,潤澤的黑眼珠定定地望著她,眸中閃動著星辰般的光澤,眼底被刺得通紅一片,語氣卻漠然而不悅,「真是指望不上。」

  淩妙妙嚇得鬆了手,又忍不住湊近看了看,兩雙通紅的眼睛四目相對。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紅。」

  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惜,宛如一道細絲般的光,一下子衝撞進了他胸口。

  他的手動了一下,卻被她緊張地一把撈住,「別揉,」她認真囑咐道,「傷眼睛。快哭,用眼淚沖掉。」

  眼淚?慕聲的眼珠茫然轉動,砂礫像是要在蚌肉中磨成珍珠,眼眶乾澀極了。

  天生無淚之人,儘管那雙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氳著水汽,但那水汽卻是最虛妄不過的存在,是鏡中花水中月,像他絕美卻虛假的皮囊。

  眼淚究竟是什麼滋味?

  唯有耐受這種刺痛是駕輕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沒有抬一下眉。

  在出神的時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臉,她的臉湊過來,帶著額髮上若有似無的有茉莉的熏香,溫柔得彷彿只吹起了兩三片羽絨,一陣沁涼的風拂過眼珠,他本能地閉上眼睛。

  那樣罕見的溫柔如退潮般迅速離開,她避嫌似的收斂了自己的關懷。

  「慕聲。」睜眼時她退在兩三步外,微微抿唇,有些緊張地側頭問,「好些了嗎?」

  風沙仍在肆虐。

  他無聲地坐在土道邊,髮梢在風中擺動:「你過來,坐在我身後。」

  淩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蓮花不會讓小小一粒沙給為難了,於是點點頭,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後。

  少年臉上沒有表情,薄唇微抿,右手豎起,左手飛速地貼了一張符,懷中光芒迸出,剎那間風捲塵土旋轉起來,宛如一個漏斗,倒著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嘩嘩作響,幾乎要連根拔起,天色陰晴不定。

  旋風左右擺動,似一隻遮天蔽日的大蟲,扭動身軀在掙扎,半晌,「倏」地一下鑽進了慕聲懷裡,眼前似乎被扯開蒙眼布一般,驟然明亮起來。

  被吹得嘩嘩作響的樹木,瞬間風平浪靜。

  淩妙妙望著晴好的天,被黑蓮花的日天日地的戰鬥力震撼了。

  這年頭有慕聲,雷公電母都該失業了。

  她好奇地將頭湊到他肩上:「你有這樣厲害的法寶,剛才怎麼不早點拿出來?」

  慕聲看著手裡橙黃的符咒,半晌才微微側過頭,顛倒地將符紙拿給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細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疊的兩張,下面的那張符咒很舊,黃色已經發褐,邊角都殘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與慕聲那張一模一樣,以至於疊在一起時,她差點沒分辨出來。

  「——你的意思是,剛才的風沙是底下這張舊符搞的鬼?」

  「這是封印,而且只是第一道。這種封印,意在隔絕進出,鎮壓鬼神。」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神色晦暗不明,「這是我家的封印符。」

  「慕……慕家的封印符?」淩妙妙聽得背後直發涼,「看這張符也有些年歲了,難道趙太妃有所隱瞞,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召喚過慕家人?」

  陽光照著慕聲臉上毫無溫度的笑:「好有意思,慕懷江和白瑾,曾經聯手將興善寺封印在這處荒地中。」

  妙妙仔細看那宛如海市蜃樓的建築,裡外空無一人,荒草連天,怎麼看都像是鬼蜮:「這真的是興善寺?」

  慕聲冷笑一聲:「背山,立子午向,坐亡空線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這才是真正的興善寺。」

  「當年的流言傳說,曾被先帝一力鎮壓。」陸九的聲音越壓越低,導致慕瑤不得不靠近了他,側耳凝神。

  「傳說十年前,興善寺剛剛建起不久,便出了事,當時的三位住持一夜之間全部暴斃,寺院上方紅光滿天,三日夜不散,自此之後,舊寺被封。皇室大興土木,在長安城南,修建了一座一模一樣的興善寺。」

  說到最後,他嘴角勾出一個詭秘而嘲諷的笑。

  慕瑤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只是略微吃驚地吸了一口氣。

  「所以,慕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嗎?」年輕的香師很瘦,面頰上的顴骨略微突出,帶著一絲病氣,他說話時,沒有看慕瑤的臉,而是直直地看著前方,「太妃娘娘,乃至整個皇室,他們都不像你們以為的那樣單純。」

  慕瑤的腳步站定,腦中飛速閃過許多念頭,忽然道:「在殿內的時候,陸先生看出來那裡面混有骨灰了?」

  陸九低眉一笑,五官隱沒在陰影中:「怎麼會呢。正如慕姑娘所說,陸某只是個本分生意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30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二章 帝姬的煩惱(七)

  端陽帝姬以一種厭惡又挑剔的神情注視著鏡中的自己,手指撫摸著一雙明眸下兩團烏青,「叮噹」一聲將綴滿珍珠的雲腳簪子擲在了桌上,聲音裡帶著煩躁:「龜茲進貢的那一盒蜜粉呢?」

  為她梳妝的宮女彷彿有些心不在焉,慌忙回過神來:「回殿下,前些日子用完了……我拿咱們自己產的珍珠粉補上的。」

  端陽盯著鏡子的目光慢慢遊移到了宮女臉上,面無表情地盯了半晌,語氣有些古怪:「佩雲,服侍本宮久了,連一聲『奴婢』也忘了嗎?」

  佩雲呆呆望著她陰冷的神色:端陽雖然一向性子驕縱,但從未苛待過他們,更別說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當即慌亂地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

  佩雲低著頭,惴惴不安地看著地板,沒有發現端陽胸脯起伏,眸光裡氣憤和委屈交替浮現,似乎是極力忍耐著什麼,半晌才冷聲道:「你下去,換佩雨進來。」

  佩雲與佩雨擦肩而過,佩雲一直低著頭,顯得有些心神不屬。

  佩雨是一年前入的宮,比她小四歲,今年只十五出頭,個子才到她胸脯,模樣是不及她周正,但勝在天真爛漫,笑起來的時候也外有感染力。她很瘦小,顴骨高,頭髮有些稀疏,髮髻紮的緊緊的,顯得腦袋挺大。

  端陽已經趴在桌上假寐:「來了?」

  「殿下,你怎麼還放任她在身邊……我們明明都看見……」佩雨憤憤的聲音格外清脆,端陽立即直起身子「噓」了一聲,冷笑道:「還不到時候,等我抓她個人贓俱獲,看她如何抵賴。」

  說這話時,她的眼神通紅,宛如一隻被攻擊後發怒的小獸,「這五年,我哪裡待她不好?吃裡扒外的東西。」

  佩雨垂下略大的腦袋,悄聲嘟囔:「她原是陛下的侍女,肯定打心裡看不上我們這處,心氣高了,自然要往外牽線搭橋。」

  「呵,皇兄……」端陽臉上一絲笑也沒有了,任憑佩雨給她梳妝,手裡死死捏住一把橡木梳子,「皇兄是讓先皇后娘娘養大的,心和我們不在一處。母妃辛辛苦苦生下他,卻連個太后都當不起,我又算什麼?」

  那些虛名和寵愛,從來就沒落實過。

  她今日才算是不吐不快,出了一口濁氣,若是佩雲在側,一定會嚴肅地提醒她「謹言慎行」,果然是幫著外人欺負她!

  佩雨卻不同,這是個忠心護主的,跟她在一起,隨心所欲的舒服。

  佩雨年齡雖小,可手勁兒卻很足,捏端陽的肩膀上,力道恰到好處,令她眯起了眼睛,語氣也緩和下來:「那天,你看見我和柳公子說話了嗎?」

  佩雨甜甜地笑了:「奴婢瞧見了,真是一對璧人。」

  「他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守禮的男子。」端陽帝姬的嘴角剛勾起又落下,「只可惜他身邊總有一個人,時時刻刻同他在一起,我約他陪本宮逛花園,他也不答應。」

  佩雨的按摩使她渾身放鬆下來,倦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哈欠。

  「帝姬昨夜沒睡好?」佩雨瞥她半晌,急急轉身,踮著腳尖從櫃子裡找到一盒香料,「還好,佩雲先前燃的香料剩了不少,帝姬回床上躺一會吧。」

  「點上吧。」端陽在背後心不在焉地應道。

  打開紙包撚出一塊,在香爐中點燃,一縷淡淡的幽香彌漫出來,「帝姬覺得這安神香如何?」

  一扭頭,端陽竟然已經趴在妝臺上睡著了,小宮女輕手輕腳地湊近了她,試探地推了推:「帝姬?帝姬?」

  沒有得到回應,她在一片昏暗中長久地望著端陽的睡著的臉。

  「既然你們已經在南郊找到了那處興善寺,證明陸九所言非虛,至少不全是捕風捉影,這件事中有蹊蹺。」慕瑤的眉頭微微蹙起。

  「如果要隱瞞或者封存什麼,南郊那麼大一座廢棄的興善寺,不可能不做任何處理地置之原地吧。」柳拂衣撩擺坐下,一語擊中要害。

  慕聲答道:「那裡很偏僻,四周長滿荒草,不仔細看很難看得出來。」

  淩妙妙察言觀色,發覺慕聲刻意隱瞞了慕家封印的事情。

  她想了片刻,跟著點頭:「那條路上人極少,就算有人看到那座大殿,多半也會當做海市蜃樓,不會冒險一探。」

  話音剛落,她感覺到慕聲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似乎是在打量。

  只是他們兩個的說辭顯然不能說服慕瑤,她當即做了決定:「阿聲,明日你帶路,我親自去看。」

  「不行。」慕聲登時變了臉,「太危險了,阿姐不能去。」

  慕瑤勾起嘴角,目露嘲諷:「你方才不是說只是偏僻一些嗎?」

  慕聲潤澤的眼珠微微一轉,顯得遲疑又無辜:「……柳大哥說得很有道理,萬一那裡有封印,我們那日去得倉促,未曾發現呢?」

  「好了好了。」柳拂衣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太陽穴,「實地勘探不是什麼要緊事。在此之前,我有幾個疑惑,跟諸位提一提。」

  「先前我們猜測,帝姬的噩夢是由於檀香裡添加了致幻的草藥,那趙太妃每次都與帝姬同入同出,她為什麼沒事?」

  慕瑤作勢要答,柳拂衣抬袖阻止了他,接著道,「瑤兒發現檀香裡有死人骨灰,這麼多骨灰從何而來?骨灰不能燃燒,點燃之後只會撲簌簌地往下落,隨風浮在空中,若說是以次充好降低成本,實在說不過去。」

  「據郭修坦白,這批檀香的來源是涇陽坡一個叫李准的江南商人,此人在這一串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他與十年前的舊事,又有什麼樣的關係?」

  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拂衣,均陷入了沉思。

  「還有一個,據陸九所說,十年前興善寺落成不久,寺中僧人暴斃,紅光漫天不散,這種怪事顯然非人力可及,必有神怪參與,為什麼我們在探訪的過程中,從不曾感受到妖氣?」

  一陣沉默,慕聲面無表情,慕瑤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淩妙妙輕輕開了口:「柳大哥說『此事必有神怪參與』,就已經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柳拂衣的眼神贊許,接道:「沒錯。致幻的草藥未必真的會招致噩夢,就算有效果,也會一視同仁,只有神怪參與,才有挑選和控制的本事。」

  慕瑤蹙眉:「可是我們的確不曾感知到妖氣,難道是對方修為高深,深不可測……」

  「阿姐不要把敵人想得太強大了。」慕聲的語氣溫柔憐惜,「我們捉妖人探尋不到妖氣,對方可能真的不是妖,卻有同樣故弄玄虛的能力。」

  慕瑤和柳拂衣同時抬頭:「鬼?」

  淩妙妙安安靜靜地聽,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柳拂衣為她悉心解釋:「妖是非人之物修煉得來,通常具有濃重的煞氣,妖力越高者妖氣越甚;但鬼是人所化,本質上是人存在的另一種方式,對捉妖人來說,鬼的怨氣是不容易被感知的。」

  妙妙誠懇點頭:「所以,十年前的興善寺紅光和十年後的帝姬噩夢,很可能都有鬼魂的參與。」

  柳拂衣思忖片刻,解釋道:「鬼魂與妖不同,它們移動的能力有限,基本上會被困在死亡的地方,如果要強行移動,需要依附於『媒介』。」

  妙妙聽得頭皮發麻:「按柳大哥的說法,有沒有可能,這個「媒介」就是檀香裡的骨灰,骨灰隨著風飄飛,沾染了女眷的衣襟,就跟著端陽帝姬回家了……」

  如果她那個膽小的丫頭在身邊,聽到這番話,只怕會尖叫著抱頭鼠竄。

  可惜在場的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捉妖人,面色並沒有多大變化,都點頭默認了淩妙妙的猜測。

  慕聲玩弄著自己的腰帶,歪頭笑道:「既然有鬼魂,那必是死了人。你們猜這些人究竟是死在興善寺趙太妃那裡,還是死在涇陽坡製香的李准那裡?」

  慕瑤冷清的眉眼有些鬱結:「枉死之人化作鬼,生前身後事,皆為因果,此事是陰司插手,我們捉妖人以什麼立場來管?」

  事已至此,真相撲朔迷離,平靜的局面下彷彿醞釀著暴風雨,她迫切地想追查下去,但是……

  慕聲笑道:「阿姐若是想查,我就陪著姐姐查下去,想必捉鬼和捉妖一樣有趣。」

  慕瑤回過頭,恰好撞進弟弟帶著無限縱容的眼眸,這麼多年來,他誰也不聽,卻對她言聽計從,總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一邊,她心中微微一動:「阿聲,姐姐謝你。」

  「咱家有禮了。」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劇烈的蟬鳴聲一下子湧進內室,一身嶄新深藍官袍的內監捧著拂塵,背後是兩個梳著雙丫髻的侍女。

  內監邁進門檻,直沖著慕聲而去,笑得滿臉褶子:「慕公子,太妃娘娘請您去前殿吃酒。」

  慕聲微微眯眼,回頭望了一眼茫然的三人,指了指自己:「只叫我?」

  「呃……」老內監有些尷尬,但急忙圓回了話,「諸位大人勞苦功高,一起去也無妨。只是太妃娘娘說了,先前慕公子和這位姑娘急著出去查案,都沒能好好見一面……」

  「阿聲,你去吧。」慕聲還未說話,柳拂衣便替他做了決定,他猝不及防地伸手猛推了一把淩妙妙,不容拒絕地笑道,「妙妙也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9:55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三章 帝姬的煩惱(八)

  陽光穿過宮廷內巨大的梧桐樹,斑斑駁駁地落在淩妙妙頭上。

  一行人在宮道中行走,穿過曲折的廊橋,時而被樹蔭籠罩,時而落入燦爛的陽光下。

  不知為何,慕聲走得格外緩慢,一路上不緊不慢地欣賞著皇室宮殿,淩妙妙走在他旁邊,努力無視著前方徐公公和宮女們頻頻回望時那熱切的眼神。

  迎面過來一群小青衣,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打頭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太監。那太監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壓不住人,小丫頭們便放膽嘰嘰喳喳,惹得前面的徐公公老遠見著就皺眉頭。

  忽然孩子群裡小小地騷動了一下,飛出一道黑影,直沖到這邊來,慕聲出手如閃電,伸手接了個正著。

  小太監見徐公公面色像要吃人,心裡暗叫不好,立即帶著他們呼啦啦跪到一旁,「都閉嘴!誰亂扔的東西?」

  慕聲低眉看著手中的小玩意。

  是一隻竹蜻蜓,小小的,做工很粗糙。

  徐公公察言觀色,見他神情並沒有被冒犯的不悅,鬆了口氣,「都是民間來的野孩子,不懂規矩……」

  慕聲眼睫微動,伸手將竹蜻蜓還給他:「無妨。」

  徐公公掛著笑,轉身便陰了臉,對著嚇得戰戰兢兢的一群小青衣斥道:「你們的腳踏進了皇宮裡,就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後誰再沒規矩,抓到慎刑司裡往死裡打,聽到沒有?」

  小太監嚇得頭如搗蒜:「是,是,公公說的是。」

  徐公公冷哼一聲,將那竹蜻蜓一折兩半,信手扔進草叢裡,轉身沖慕聲笑道:「慕公子這邊請,仔細誤了時辰。」

  慕聲看他一眼,沒有做聲。

  徐公公觸到他的眼神,激靈了一下。這個瞬間,他覺得眼前這少年和陛下的眼神有些相似,淡漠,冷厲,讓人有片刻恍惚,當下心裡打了鼓,沒敢再催。

  妙妙和慕聲仍然綴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走。妙妙回頭望去,那群小青衣還在原地跪著,風刮著道旁大樹,綠浪翻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你怎麼回事?」淩妙妙輕輕碰了碰慕聲的手臂。

  「別說話。」慕聲仍舊在四處觀望,語氣出奇冷淡。

  「慕公子……」短短的路走了足有一刻鐘,徐公公實在忍不住了,頂著一腦門熱汗,邁著小碎步快速折返回來,笑眯眯地剛要開口,只聽得「啊呀」一聲,慕聲突然彎下了腰,登時嚇得他手足無措:「喲!慕公子這是……」

  淩妙妙也嚇了一跳,一把扶住了慕聲,他慢慢直起身子,臉色蒼白如紙,那雙潤澤的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閃動著水光,嘴唇毫無血色,他勾勒出一個勉強的笑:「實在抱歉,我突然間不大舒服,想必是無法赴娘娘的約了……」

  徐公公嚇出了一身冷汗。

  看他這樣子,哪像是「不大舒服」,感覺像是下一秒就要過去了一樣……

  趙太妃在宮外請的方士,要是不明不白在他手上出了事……

  他舌頭都有些捋不直了:「慕公子快,快回去休息,咱家回去報娘娘一下就是了。」

  回頭一擺手,呵斥兩個嚇傻了的宮女,「還不快去叫太醫!」

  他湊過來,看慕聲脆弱得像個玻璃娃娃,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從哪扶起:「慕公子堅持一下,咱家扶您回去休息。」

  「不必了。」少年微微笑起來,強撐精神的神情格外招人憐惜,「老毛病,妙妙知道怎麼辦,回去躺躺就好了。」說罷,眸光輕飄飄地掃過淩妙妙的臉。

  一臉茫然的妙妙被這眼風一掃,立即以母雞護崽的方式將慕聲攙著,避過了徐公公的手,堅定道:「我送他回去就可以了,您快去回了娘娘吧!」

  老內監糾結了片刻,「哎」了一聲,提著新官服的下擺,著急忙慌地跑遠了。

  慕聲還軟塌塌靠在妙妙懷裡。

  她見人走了,壓低聲音問道:「你又出什麼⼳蛾子?」

  「哼。」慕聲冷笑一聲,念訣鬆開了手腕上的收妖柄,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條青紫的印子,臉上慢慢地回過血來。

  淩妙妙看得心驚肉跳:「你這裝病的方式……真別致。」

  「扶我回去休息。」慕聲把眼睛一閉,掩住了眸中滿不在乎的神色,「待會兒人要來了。」

  佩雲在外間汲水,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額角的髮絲已經被汗水濡濕了。鳳陽宮外有一處小內院,院裡有一口井,是給宮女們打水灑掃用的,高聳的竹叢外緊挨著宮道。

  內院裡只有佩雲一個,袖口挽在手臂上,咬著牙提水,桶裡的水不住地潑在她的褲腳上。

  宮道外閃過一抹深藍的衣角,隨即竹叢微微響動,一張驚訝的臉出現的竹叢外:「佩雲,怎麼是你在這兒,其他人呢?」

  「都去午睡了。」纖弱的身影轉過臉來,額頭上佈滿汗珠,頭微微低著,出聲很輕,「我早上服侍不好,惹帝姬生氣,被罰到外間來了。」

  老內監越發震驚:「你在帝姬身旁有五年了,帝姬怎麼突然……」

  佩雲沖他搖搖頭,汗珠順著消瘦的下頜落進了衣領裡:「新來的佩雨活潑,更合帝姬的意。」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懇切道,「帝姬出事後,陛下一次也沒來看過,她一定心寒。你們在御前的,要不要……」

  「沒商量。」老內監還沒聽完便開始搖頭,「要是帝姬因為其他原因有個頭疼腦熱,陛下早就來探望了。只是……怪力亂神是陛下十多年的心病,誰也勸不動。」

  溝壑縱橫的臉皺成一團,掃視著佩雲心事重重的臉,許久長歎一聲:「小帝姬不懂事,不懂誰是真待她好,現在還追著一個方士跑……」

  他上下打量著佩雲汗珠密佈的臉,惋惜道:「可惜你沒有當娘娘的命,只能這樣熬著。」

  佩雲惶恐四顧,急忙想要打斷,待聽到後半句話,眼中慢慢浮出一絲悵惘。

  她許久才回過神來,點頭笑道:「這就是我的命,沒什麼不好。」

  淩妙妙將慕聲安頓在床上,拉下了帳子,反身輕手輕腳地閉上了門。走到床邊,拿膝蓋頂了兩下床,頂得那床晃了兩下:「待會兒太醫來了,你怎麼應對?」

  慕聲翻了個身:「不見,說我睡熟了。」

  妙妙半晌才反應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讓我去給你擋人?」

  帳子裡的慕聲不吭聲,像是默認。

  「哐哐哐——」敲門聲適時響起。

  淩妙妙只好瞬間收斂張牙舞爪的表情,換做一臉誠懇去應付御醫。

  妙妙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嘴皮子會說,臉皮又夠厚,好說歹說糊弄走了太醫,轉身回來的時候,覺察到空氣裡飄蕩著一股似曾相識的腥味。

  她皺了皺眉走到窗邊,狐疑道:「窗戶怎麼開了?」

  帳子裡慕聲背對她躺著,似乎是睡著了,露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妙妙在桌上餐盤裡挑了半天,找了個鮮紅的蘋果,用小匕首坑坑窪窪地削了皮,坐在慕聲床沿上邊啃邊問:「真搞不明白,見趙太妃見一面而已,又不會掉塊肉。」

  帳子裡慕聲臉色蒼白,頓了頓才翻過身來接話,語氣中抑制不住的厭惡:「我不想見她。」

  「為什麼?」

  「我頭一次見她,就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妙妙回憶起興善寺初見那日,慕聲從大佛背後的陰影中走出,走到光亮中的那一瞬間,趙太妃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古怪。

  那日風波,她已經被嚇得面色鐵青,可是慕聲的出現,好像讓她在驚異之上又看到了什麼更恐怖的事情似的。

  淩妙妙猶豫了一下:「你認識她?」

  「不認識。」

  她歎息一聲。

  原劇情專注於慕瑤、柳拂衣愛恨交織,或是聯手打怪,對於慕聲的背景著墨實在太少,黑蓮花驟然升格為這個劇本的男主角,背後卻是迷霧重重,令人無從下手。

  淩妙妙的蘋果汁水四濺,不由得離慕聲遠了一些:「你的感覺無憑無據的,檀香裡的致幻草藥,你也是猜出來的?」

  慕聲信手撩起了帳子,露出臉,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出來,足像是試探:「光明磊落的手段我未必看得出來,邪門歪道,我怎麼會不熟悉?」

  淩妙妙望著他怔了片刻,一掀眼皮,接著淡然啃水果:「那也算是本事。」

  她啃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沾染了一團黑紅的污漬,「咦,你手腕怎麼了?」

  慕聲猛地縮回手去。

  「哐哐哐——」又有人敲門。

  淩妙妙歎了口氣,起身掛著笑臉開門:「方才不是說過嗎,慕公子已經睡下了,太醫您老請回吧。」

  「淩姑娘。」門外立著滿臉笑紋的徐公公,懷裡滑稽地抱著個黃白相間的毛絨團,「是奴才。」

  「哎呀!哪兒來的貓兒這麼……」淩妙妙伸手拎住了那毛絨團的後頸,滿心歡喜地往懷裡一抱,沉甸甸的,待到看到那東西琥珀般的黃色瞳仁和額頭上不太明顯的三橫,聲音頓時走了調,「可愛……」

  這他麼……這特麼是老虎啊!

  淩妙妙僵硬地抱著老虎,不動聲色地抖著。

  小老虎剛出世沒多久,十分溫和幼嫩,身上的斑紋還不明顯,毛髮軟綿綿,不僅毫無防備地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妙妙的手背,還張嘴打了哈欠,露出兩顆尖銳的虎牙。

  內監的神色笑眯眯的,不住地打量著拉下的帳子後慕聲的身影:「不知道慕公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他睡一覺就沒事了。」妙妙表情僵硬地敷衍,伸手想要把老虎還給他,可這位公公完全沒有伸手的意思。

  她只好端著老虎一邊哆嗦一邊乾笑:「公公,這大貓打哪兒來的?」

  「今上圍獵,打死林中一隻兇猛的母虎,洞裡還有隻小的,同去的嬪妃見小老虎可愛,不忍傷它性命,便著人抱回宮裡養著。太妃娘娘說慕公子是少年英才,一定喜歡這個,專程送來給慕公子養著玩。」

  淩妙妙聽著,心裡冷笑:趙太妃只見慕聲一眼,就識別出他的蛇蠍本質了嗎?

  嘖嘖,真慧眼。

  「多謝太妃娘娘好意。」背後慕聲的聲音冷不丁傳來,妙妙回頭一看,只見慕聲竟然下床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得彷彿大病初癒,只是臉上似乎彌漫著一層陰雲。

  他低眉望著淩妙妙懷裡甜甜睡著的小老虎,看了許久,十分平靜地問她:「妙妙,你喜歡嗎?喜歡就留下來。」

  留……留下來?

  不對,重點是,問她幹嘛?

  淩妙妙心裡彆扭的感覺愈加強烈,見慕聲似乎也壓抑著什麼情緒,乾脆地將小老虎輕手輕腳往桌上一放,抽回手去:「還是算了……我不喜歡。」

  「淩姑娘,它還小,不會傷人的。」內監以為她害怕,急切地解釋,「爪子上的指甲都讓宮人剪掉了,不會勾衣服。」

  「我不是怕它傷人。」妙妙猶豫了片刻,「公公,老虎是林中猛獸,把它自小抱來當寵物養,難道它以後就會變成貓嗎?」

  「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虎畢竟是老虎。」

  慕聲仔細觀察著淩妙妙,她眸中閃過一絲輕微的憐憫:「明知道再柔順的小虎,實際都是猛獸,終有一日要露出利齒,等他長大了如何處理?殺掉嗎?」

  「這……」內監一時無言。

  「既然一開始就免不了懷疑和防備,最後的結局都是一個死,又何必要給它幾年裝模作樣的恩寵?對它來說,這樣的人生,還不如一開始就和母親一道死在獵場上。」

  話音剛落,兩個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臉上,淩妙妙趕忙灌了自己一杯茶,飛快擦了擦嘴,笑道:「對不住,我的話有些太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03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四章 帝姬的煩惱(九)

  小老虎還眯著眼睛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尾巴。

  幼小又無害的東西怎麼看都惹人憐愛,渾然不知身旁有人已經幾句話殘忍地預測了它的命運。

  淩妙妙動了惻隱之心,在它脖子上的軟毛上呼嚕了一把,被打擾的小老虎頭一扭,在她手背上張嘴一咬,活像是撒嬌。

  妙妙靈巧地躲過去。

  內監還是有些不死心,陪著笑臉:「瞧它多乖——宮裡面有林苑,其實它長大了,也未必要死,會有專人馴養……」

  慕聲忽然笑著打斷:「老虎小時候像貓,大家不過看個稀奇,不會真把它當貓兒養。我也不喜歡,看來公公又白跑一趟了。」

  「那……真是可惜了。」老內監的笑略有遲疑,不過很快便找到了臺階下,「太妃娘娘囑咐了,若是您不要,咱家便給端陽帝姬送過去。」

  「多謝公公了。」

  徐公公露出一個十分親和的笑,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團子,眯著眼沖二人點頭示意,邁著小碎步離開了。

  慕聲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白色中衣外,囫圇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像是誰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剛睡醒,敷衍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眸光卻不含一絲溫度。

  許久,他轉身慢慢走回床邊:「你一點也不心軟。」

  淩妙妙不以為意:「你覺得救它的嬪妃心軟嗎?殺母奪子,那不是悲憫,是殘忍。」

  慕聲的步子猛然一頓,太陽穴彷彿炸開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襲過頭顱。然而只是一瞬間,還未等人識別出來源,便如浪潮轉瞬褪去。

  他慢慢撐著床坐下來,拉開被子躺了下去,扭頭盯著淩妙妙還帶著細細絨毛的側臉。

  她與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樣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可是她又不太一樣,一舉一動都遵循某種執拗的規律。

  她可以不斷變化著行動的姿態,不斷貪生怕死地妥協,可是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些妥協都只是表像,她是絕對不會迷失道路的。

  淩妙妙是軟體動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貓有什麼分別嗎,討得了人的歡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他忍不住去試探。

  天氣很熱,副本走得很慢,淩妙妙需要不住地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蓮花總是變著法兒地想要與她探討人生,還往往是以打啞謎的形式。

  她謹慎地想了想,答道:「歡心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但真心實意的喜歡不是。你真心實意喜歡貓,應該是喜歡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懷裡,又不完全附主的個性,所以你寵它寵得心甘情願;如果你喜歡的是虎,那就是喜歡它的殘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會毫無怨言。」

  「如果養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佔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她低頭看著慕聲半閉上的眼睛,心裡一陣挫敗。

  把人都說睡著了……

  她抽出了褥子下面的團扇,在他臉上輕柔地扇風,嘴角又止不住地挑起來,自語道:「我講得真好,真棒,就該錄下來。」

  誰料慕聲驟然睜眼,一把捏住了她的團扇,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歡老虎還是貓?」

  淩妙妙掙扎了一下,慫了:「貓。」

  慕聲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譏誚:「果然,軟糯的,無害的,可愛的……」

  「這你就說錯了。」妙妙抿嘴笑了,語氣輕得像午間情人的竊竊私語,眼底都沁出晶亮亮的笑意,「我選貓,不是因為它柔軟好掌控,是因為我還沒有遇見能讓我甘心被吃下去的老虎。」

  「啊——」

  「帝姬,帝姬!」

  白影猛地站起來,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東倒西歪地、逕自朝牆壁上亂撞。

  整個鳳陽殿被尖叫聲貫穿,午睡的丫鬟們頭皮發麻,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連爬帶滾地走到了內殿,只見端陽像是發瘋一樣捂住雙耳,踉蹌著奔逃,不住發出恐怖的叫聲。

  佩雨緊緊追在她身後,臉都嚇白了:「帝姬,帝姬醒醒!」

  端陽嗓子喊得沙啞,驟然脫力,被佩雨撲了個正著,小侍女用整個身子環住了顫抖的帝姬,兩個人一起慢慢滑坐在角落。

  「神女,神女……」端陽嘴唇發白,不住地哆嗦著,齒間溢出了斷斷續續的話。

  「殿下說什麼?」鳳陽宮的所有人一齊跪坐在端陽身邊,裙擺落交疊著在地上,像一群瑟瑟發抖的白兔,努力想要聽清楚她含糊的言語。

  「又來了……」端陽茫然抬起頭,眼淚不住地溢出眼眶,崩潰地大哭起來,「你們快告訴他我不是!我不是!」

  微微泛黃的紗布輕柔地包裹住端陽的耳廓,老太醫年逾七十,一雙宛如枯樹皮的手佈滿斑點,微微顫抖:「帝姬只是受驚過度,已無大礙。」

  趙太妃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裡,此刻才落下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趙太妃頭上一隻金步搖,細密的流蘇垂在眼尾,厚厚的粉遮不住魚尾紋和下垂的眼袋,錦衣華服不能阻止她由內而外的疲倦。

  短短幾日,這個悉心保養、總是要爭一口氣的女人一下子浮現出了頹喪老態。

  脫離夢魘的端陽帝姬面無表情,像個失魂的木偶人一樣坐在貴妃榻上,腳邊跪著鳳陽宮當值的四個宮女。

  佩雨跪直身子,輕輕搖晃著端陽的手臂,哭得滿臉淚痕:「帝姬,帝姬你說說話呀……」

  「現在的情況,諸位也看到了。」趙太妃的目光從女兒身上收回,扭過頭的瞬間,她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眼中帶上了一絲破釜沉舟的狠意。

  「當日在興善寺,慕公子說,帝姬夢魘乃是檀香的問題,陳太醫也證明了這一點。」她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地劃過慕聲的臉,被他輕易地躲了過去,「現在,帝姬一未去興善寺,二未接觸檀香,為何還會做這種噩夢?」

  她的尾音猛然沉下來,帶著興師問罪的壓迫感。儘管話是沖慕聲來的,可是脾氣卻撒在了柳拂衣和慕瑤身上,讓淩妙妙有種錯覺,覺得她似乎有些忌憚慕聲。

  慕聲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面色絲毫未變。柳拂衣淡然接過話頭:「前些日子,我曾經叮囑帝姬,將進寺所穿衣物全部更換,不知道……」

  一旁跪著的婢女接道:「奴婢們依照柳方士言語,將那些衣物全部剪碎焚毀了,現在帝姬身上穿的,裡裡外外都是新的。」

  柳拂衣點點頭,不做他語。

  「柳方士。」趙太妃似乎有些急了,以護甲啪啪地扣了兩下桌子,「十多日了,天之貴女讓不知什麼東西纏得生不如死,這東西就查不出來了嗎?」

  淩妙妙冷眼看著趙太妃半是試探半是真的怒火,心想:這女人活得好累。

  慕瑤眼裡揉不得沙子,剛要開口,卻被柳拂衣阻住,他平靜地睨著趙太妃的臉:「我們查證數日,有個猜想,需要取證於娘娘。」

  趙太妃抬手,不動聲色理了理髮髻,那手有些發抖:「你說。」

  「等一下。」少女尖利的聲音。

  「等一下。」慕聲的聲音同時響起。

  眾人回頭,慕聲無辜地一笑,指著跪在地上的佩雨:「我是看那位姑娘似乎有話要說。」

  趙太妃有些詫異:「佩雨,你要說什麼?」

  佩雨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趙太妃的腿:「娘娘,娘娘給帝姬做主,帝姬是讓人陷害的!」

  趙太妃的表情一秒鐘變得緊張而狠厲,一把攥住佩雨纖細的手臂:「誰?」

  佩雨抹了一把眼淚:「帝姬雖然沒有接觸檀香,可是今日室內點了安神香,奴婢自小熟悉香料,初點上只覺得味道有些奇怪,現在才想明白,一定是那香料裡加了東西。」

  趙太妃急促喘息著,腦中閃過無數思緒,聲音沉穩下來:「那香是誰管的?」

  地上跪著的宮女們七嘴八舌地接道:「是佩雲姐姐管著的。」

  「佩雲……」趙太妃眸中露出一絲迷茫,旋即變成了狠厲,「來人,去取鳳陽宮裡點剩下的安神香,把佩雲也給本宮壓過來!」

  慕瑤看著場面越來越混亂,想要辯解什麼,卻被柳拂衣拉住,他溫潤的側臉望著她,輕輕搖了搖頭,鎮靜地做了個口型:「靜觀其變。」

  侍衛宮女一齊出動,腳步雜亂起來,趙太妃一動不動地坐著,桌上的茶一口未動,已經冰涼。

  不一會兒,臉色蒼白的佩雲便被扭了過來,粗暴地推到了地上:「跪下。」

  佩雲惶惑地抬起頭,正對著趙太妃陰沉沉的臉。

  「娘娘,這香裡的確摻了致幻的草藥……」陳太醫顫顫巍巍地開口,「跟上次檀香中驗出的,是同一種。」

  「賤人!」一巴掌帶著猛烈的涼風,拍到了佩雲臉上,她整個身子被巨大的力道帶飛出去,狠狠倒向一側。

  趙太妃氣喘連連,旁邊的姑姑急忙撫著她的胸口,為她仔仔細細順氣。她的指頭幾乎要戳在了佩雲額頭上:「說,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暗害帝姬!」

  佩雲嘴角已經被打破了,許久才緩過神來,迷茫的眼裡慢慢浮現出無措的哀意:「奴婢……奴婢沒有害帝姬……」

  「娘娘別聽她狡辯,佩雲一早就跟鳳陽宮外的人鬼鬼祟祟地勾搭上了!」一個小宮女憤憤插嘴,另外兩個也急忙附和,「是啊,都是我們親眼看見的,今天中午還聽見她和一個人說話,他們在背後說帝姬不懂事,那個公公還說,還說可惜佩雲『沒有做娘娘的命數』!」

  此言一出,滿室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12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五章 帝姬的煩惱(十)

  「娘娘……」趙太妃臉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帶著濃重的諷刺腔調重複了一遍。

  三十年混跡深宮,多少女人使盡渾身解數,沉沉浮浮,就為了一句「娘娘」,從前她也是這其中的一個,現在,她的時代已經過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場。

  佩雲一向話少,此刻臉色發白,毫無辯解的意願,眼淚順著紅腫的臉頰,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宮女們的恐懼全部爆發出來,成了爭前恐後的揭露:「娘娘為帝姬做主啊!那公公不懷好意,佩雲一定是有什麼陰謀!」

  「放肆!」趙太妃抄起茶杯砸了過去,哐啷一聲碎在美人榻邊,幾個小宮女嚇得一時失聲,片刻後瑟瑟發抖地將頭叩在了地上,活像是埋頭在沙地裡的鴕鳥。

  趙太妃眼眶發紅,含著無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劇烈起伏著:「陛下身邊的人,也容你們置喙?」

  聞言,幾張帶著稚氣的臉花容失色。

  蘇佩雲跟在端陽帝姬身邊五年,是鳳陽宮資歷最老的宮女,在此之前她伺候在御前。如果說她與宮中內侍交換信息,最大的可能,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邊的內侍。只是她做事躲躲藏藏,畏手畏腳,引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這道理,小宮女想不明白,趙太妃卻深諳其中可能。

  佩雲會有那麼大膽子公然害端陽帝姬?如果她背後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年了,皇兒還是記掛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親本宮,我也認命。」趙太妃含著眼淚笑著,顯得憤懣又悲涼,「當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沖我來不行嗎?敏敏還小,他怎麼能拿自己妹妹開刀!」

  「娘娘!」尚宮姑姑順氣的手已經有些抖了,抓住了失態的趙太妃的衣襟,企圖阻止她再說下去,「娘娘,消消氣吧。」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沉默地看著這場混亂的皇家恩怨。傳說中,趙沁茹出身名門貴族,自小身嬌體貴,入宮後又做了跋扈寵妃,先帝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點意難平——沒能把她扶上皇后的寶座。

  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才是最後的贏家,因為先皇后無子,她生的兒子養在無子的先皇后名下,順順利利地繼承了大統。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輸得徹底。

  這位年輕的天子被先皇后培養成了另一種人,與她不同的人——一個光風霽月、愛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對待親生母親的態度非常曖昧,他始終保持著禮貌和客氣,客氣得有點生疏。

  甚至,先皇后去世以後多年,趙太妃也始終沒能做成皇太后。

  從前寵冠六宮,也不過是天子之妾;現在母憑子貴,富貴潑天,卻終究只是個太妃。

  甚至她生養的女兒,他嫡親的妹子,也不過頂著一個天子寵愛的帝姬名頭,沒有一天享受過哥哥親昵的對待。

  她怎麼能不氣,怎麼能不瘋狂?

  趙太妃望著佩雲,彷彿透過少女消瘦可憐的一張臉,看到兒子陌生而厭棄的眼神,她的聲音裡帶著肅殺的狠意:「給我押下去,關進天牢,不許給她吃喝,也不能讓她尋短見!」

  站著、跪著的諸人斂聲閉氣。她們隱約知道,今日過後,一場大戰即將拉開。蘇佩雲只是個引子,一旦兒子前來找母親要人,就到了這場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終爆發的時候。

  「娘娘……」被侍衛粗暴架起來的佩雲忽然抬起了頭,她的臉上沾滿了散亂的髮絲,臉頰高高腫起,「佩雲在帝姬身邊五年,一直將帝姬當做自己的妹妹一般愛護,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伴隨著侍衛的叱駡和清脆的耳光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柳拂衣身邊一聲輕微的衣袖摩挲聲,慕瑤趁亂悄悄地離開了人群,走到了太醫身邊,拈起一小塊安神香,細細分辨。

  慕瑤的頭猛地抬起,想要說些什麼,柳拂衣沖她搖了搖頭。

  主角團之間相當默契,幾個眼神來回,已經明瞭對方的心意。

  按兵不動。

  「母妃,這是……怎麼了?」坐在貴妃榻上的端陽帝姬,休息了兩個時辰才像是回了魂,小心翼翼地開口。

  「帝姬,帝姬你可嚇死我們了……」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陽帝姬的小腿,「是佩雲用香料暗害你,已經被娘娘關進牢裡了。」

  端陽嬌嫩的嘴唇動了動,眼中迷茫,待聽到佩雲被拖下去了,閉了嘴,迷茫變成了轉瞬即逝的傷感。

  柳拂衣走到端陽面前,神情關懷:「殿下感到舒服些了嗎?」

  端陽臉上迅速浮出一朵紅雲,神情變得鮮活靈動起來,「好多了,謝謝柳大哥。」

  「嗯,好好休息。」柳拂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到一道緊張的目光地閃電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過頭去時,佩雨和其他兩個小宮女垂著腦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掃視一圈大殿內,整了整衣角,端陽貪戀的眼神跟著他,見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瑤身邊,眼裡那束光慢慢熄滅了。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讓各位看笑話了。」趙太妃使了個眼色,早有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碎茶盞,宮女以梨花木託盤捧了新的茶水來,恭敬地擺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細細撫摸自己的掌紋,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畫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聲音傳出:「我們一路走來,打探到許多有趣的市井傳聞。長日無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們湊在一團聊聊天如何?」

  一雙雙眼睛都看向淩妙妙。

  說話的人梳著雙髻,翠綠衣衫輕薄嬌俏,一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繡著五瓣梅花的白紗團扇背後,笑容帶著民間小兒天真的憨氣,即使用語過分親昵,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僭越。

  「好啊好啊。」端陽帝姬率先拍著巴掌答應下來,叫人搬了個蒲團過來,十分接地氣地擠在了趙太妃身邊。

  因為淩妙妙一直與慕聲走在一起,看似不構成威脅,端陽對她的印象一直不錯。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噩夢的陰影,興奮的沖佩雨幾個擺擺手,「你們下去吧。」

  佩雨面露憂色,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

  宮人貼心地掩住門,將聒噪的蟬鳴擋在外頭,格柵外隱約可見綠浪翻滾,是夏日青蔥。

  趙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擺擺手,無聲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門扉內只剩下幾人,趙太妃低頭抿茶,步搖垂下的多股流蘇輕輕搖晃:「現在可以說了嗎?」

  「母妃……」端陽有些吃驚。

  「你先別說話。」趙太妃靜靜地看著慕瑤,沒有什麼心思再與主角團演戲,「本宮對慕家有些瞭解,捉妖世家,嫉惡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負責到底,不會姑息,對嗎?」

  慕瑤上挑的眼睛抬起,那雙眼睛清清明明:「是。」

  「本宮用玉牌召你們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勾起嘴角,臉色稱不上好看,「你們想要問什麼,便問吧。」

  慕瑤在桌上放下一小塊焦黑的香料:「娘娘以為,帝姬的噩夢只是迷幻香的功勞?」

  端陽回頭看著母親的臉,目光充滿震驚。

  「這樣吧。」慕聲忽然開口,漆黑的眸中帶著笑意,「我們今日的閒聊分作兩個部分,帝姬先來,說完請擺駕回宮;後半部分,留給你母妃參與。」

  端陽先時看慕聲,只覺得他模樣俊俏又禮數周正,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公子,萬萬沒想到他說話竟然不顧尊卑,憋紅了一張臉:「你!」

  趙太妃卻按住了她的手,沉聲道:「就這樣吧。」

  柳拂衣親手為端陽斟茶,用雙手推到她面前:「我們今日問帝姬的話,都關乎帝姬以後的安全,請帝姬知無不言。」

  果然,端陽的火剎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澆熄了,笑著端起來羞澀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

  淩妙妙悄悄瞥著身旁慕瑤緊繃的嘴角,有樣學樣地做了個同款,眼睛緊緊地盯著柳拂衣,甚至還誇張地握緊了粉拳,誇張地展示了面對情敵時的咬牙切齒。

  慕聲望過姐姐,餘光又瞥見一臉苦大仇深的淩妙妙,帶著冷意將頭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陽喝完茶:「得罪了,請帝姬回想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

  端陽的臉色立即變得蒼白,呼吸急促起來,求救般地看著母親,豈料趙太妃強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辯駁:「敏敏,好好想。」

  「我夢見……我夢見我在興善寺裡。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說他們等我很久了,要我跟著他們走。」

  聽到「神女」二字,趙太妃眉心一跳,咬緊了牙關,勉力地繃住了情緒。

  「然後呢?」

  端陽似乎有些頭痛,用手輕輕錘了兩下鬢角:「……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走了很遠,路過了麥田,又回到了興善寺。」

  幾個人相互交換眼色,柳拂衣不動聲色地引導:「你有沒有發現,興善寺有什麼變化?」

  「變化……」端陽點點頭,眼神中充滿疑惑,「興善寺似乎跟我來時有些不大一樣……寺前有許多人,都跪著,說『神女已至』,要開始什麼……儀式。」

  趙太妃的手不易覺察地顫抖起來,鬢邊開始生出冷汗。

  「再然後呢?」

  「再然後……」端陽忽然咬緊牙關,臉色潮紅,眼神閃爍著,恐懼又難以啟齒,「本宮不想說了!」

  「敏敏……」趙太妃閉了閉眼,握住了女兒纖細的手腕,「此處沒有外人,你說出來。」

  端陽含著眼淚,彷彿這段回憶是奇恥大辱一般,咬牙道:「我進到大殿裡面,看見了,看見了許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歡好之事?」慕瑤聲線清冷,讓人覺得靈台清靜,生不出一絲一毫的惡念。

  端陽目光怔忪,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18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六章 帝姬的煩惱(十一)

  大殿內忽然變得很安靜,端陽帝姬的臉通紅,眼裡泛著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臉。

  趙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護甲紮在手背上,也似乎全無知覺。

  許久,慕聲打破了沉默:「然後呢?」

  他的聲音很冷靜,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離在帝姬羞憤委屈的情緒之外,不受任何干擾,也不帶任何憐惜,慕瑤有些吃驚地抬起了頭。

  端陽眼中的委屈和憤怒更甚,氣得直抖:「你大膽!」

  淩妙妙暗中碰了碰慕聲的手臂,想讓他收一收那不合時宜的微笑,「殿下別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我們要知道實情,才能保護你啊。」

  柳拂衣頷首,身子前傾:「妙妙說得對。殿下不要有顧慮,這裡沒有外人。」

  端陽這才被安撫下來,有些委屈地一咬牙,痛苦地回憶道:「然後……然後他們將本宮綁在柱子上,當著……當著那些些菩薩的面,掐住我的脖子……」

  噩夢的結局,是潑天的紅雲。在陰暗空曠的大殿中,火龍沿著每一道樑、每一隻立柱快速蔓延,濃煙滾滾,剎那間便籠罩了視野,紅雲吞沒了地上姿態各異的菩薩,泥塑像上的表情泛著詭異的紅光,所有的人聲化作喋喋怪笑,夾雜著哭喊,帶著濃烈焦味的熱氣,將大殿變作巨大的蒸籠。

  而她,就是蒸籠中的祭品。

  帶著火星的橫樑猛地掉落下來,在窒息的痛苦中,從腳上的炙熱開始,一寸一寸皮開肉綻。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經化作一團火,身體不住地發出可怕的「劈啪」聲,他的聲音聽起來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們為眾生獻祭。」

  「就是這樣。」端陽一雙大眼睛賭氣似的瞪著慕聲,肩膀卻因為記憶中的恐懼而微微發抖,「你滿意了?」

  「多謝殿下的配合。」慕聲微微一笑,笑渦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彷彿這些世俗常情,他一點兒也不曾懂得,「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陽的臉色氣得發紫,回頭急切地想讓母親給自己主持公道,卻意外地發現趙太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慕聲的表現,她維持著左右手交握的姿勢,神情複雜地瞪著桌面,鬢邊竟然生出了許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著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趙太妃猛地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幕後:「來人,送帝姬回宮!」

  從頭到尾,母親連看她一眼都沒顧上,端陽心裡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趙太妃幾乎是架著她的手臂將她用力往外推,聲音很低,「敏敏,你先回去,這件事情,母妃會替你解決好。」

  「可是我……」

  「還不快去?」她瞪著尚宮姑姑,驟然提高了聲音,尾音尖利得有些變調。似乎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她將頭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語氣囑咐他,「煩勞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門輕輕掩上。圓形格柵窗前有張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塊造型別致的太湖石香爐,兩股細細的煙氣從中盤旋升起。

  趙太妃端起了茶杯,嫋嫋的白霧擋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說,此事並不只是迷幻香的緣故,本宮想知道,各位的依據是什麼?」

  慕聲半垂著眸子,指端玩弄著白瓷託盤,並不作答,像是沒聽到一樣。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慕瑤隱約感覺到弟弟入皇宮後的表現有些奇怪,以為他是耍小孩子脾氣,無心去問,淡淡補充道:「我們沒有什麼依據,只憑經驗來說,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過是小伎倆。」

  趙太妃的臉色徹底變了。

  慕瑤的神色平板無波,眼角下的淚痣顯出與她莊嚴神色不相襯的嬌豔:「娘娘,按殿下所說,她夢中第二次返回的興善寺,是……」

  「這件事的確跟本宮有關。」

  慕瑤的試探被趙太妃強硬的語調打斷,她不動聲色地閉了嘴。

  「敏敏說的那個『神女』,十年前本宮就曾聽說過。」她抬起頭吐出一口氣,表情中有一股狠意,彷彿下定了決心,「慕方士,本宮將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訴你們,慕家定會將此事解決,對嗎?」

  慕瑤皺了皺眉,隱忍許久,還是好涵養地答道:「是。」

  慕聲的手指停住了,無聲地抬眼,擺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坐姿。長睫烏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唯恐天下不亂的興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聲,他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淩妙妙心想,趙太妃氣成那樣還沒忘記支開柳拂衣,可見她的縝密心機已經滲入了骨子裡。現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為什麼她還不提曾經請慕懷江和白瑾封印興善寺的事情?慕瑤這個親生女兒,居然也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確實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宮從太醫那裡打聽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過那個冬天都很難說。當時宮裡唯有本宮最得先帝寵愛,她沒有一兒半女,可我卻兒女雙全,敏敏也已經六歲,身體健康。對於本宮來說……」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語。

  「成敗在此一舉。」慕聲不陰不陽地替她補全。

  慕瑤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斂些,慕聲沖她露出個溫順又無辜的笑容。

  趙太妃臉色很黑,但沒有反駁什麼,接著道:「十年前,本宮信佛已久,先帝對本宮多有憐惜,在城郊建立了興善寺,取興國、揚善之意,適逢皇后病重,本宮便自請入寺為其祈福。」

  「敢問娘娘,燒香拜佛靈嗎?」慕聲狀似無意地插了一句,這一次慕瑤和妙妙都沒攔他,而是隨著他的發問,一起豎起耳朵聽著趙太妃的回答。

  「怎麼不靈?當初本宮生敏敏的時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識到說得有些多了,閉上了嘴。

  這就對了。

  趙太妃禮佛之心誠,基於她對這種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於對自身利益尋求保佑的狂熱。她對佛學的瞭解其實不多,作為寵妃,她幾乎沒有理解過佛經釋義,行為舉止也浮於表面,實在談不上通禪。她心誠的表現,不過是花大價錢建造一座豪華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像暴發戶一樣瘋狂捐贈香火。

  她在塵世有所求,寄託於佛,並不曾在意自己內心的願望是否世俗。

  這樣一個葉公好龍的趙太妃踏入興善寺,究竟是為皇后祈福,還是祈禱皇后快點死掉以便於自己上位,誰都不知道。

  「興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國來了一隊教眾,遠渡重洋來講經。十年前,佛教在我朝興盛沒多久,闔宮上下只有本宮因為娘家趙氏的關係對其有所瞭解,先帝事務繁多,興致缺缺,就讓本宮引那群人如興善寺安頓,順帶聽他們講經。」

  「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熒,看起來很年輕。他自稱是華國邊陲人,長在天竺國婆羅門,受佛法薰陶,不惜遠赴重洋來普渡眾生,路上遇見許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願成為信徒,於是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了長安。」

  慕瑤和慕聲對視一眼。

  「他們一進來,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經,隨後陶滎對本宮說……說他以金剛之目,看出本宮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於腹中,遂能扭轉乾坤,得了鳳命。他報出來的神女生辰八字,與敏敏分毫不差……講經只是托詞,他們其實都是為膜拜神女而來。」

  淩妙妙有些聽不下去了,扭頭一望,慕瑤和慕聲的臉色也一言難盡。

  十年前,佛教剛入華國沒幾年,因為信仰的人不多,規矩、經文都是斷斷續續傳來,教眾良莠不齊,渾水摸魚的不在少數。什麼佛教徒,還能帶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買通宮人就能打聽。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風雅的趙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瑤並未揭破,只是問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趙太妃的眼角閃過憤恨之色,臉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穩:「當時……當時本宮還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為是真傳。」

  密宗與顯宗相對,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帶了些特殊色彩。相較於顯宗「廣示天下」教義,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傳、密不示人,也因此,這一派經歷了曲折的傳播,最後幾近滅絕。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點,是在顯宗提倡禁欲的情況下,對男女之事毫不避諱。

  帝姬在夢裡看到菩薩泥塑也玩起活春宮,顯而易見是密宗。何況陶熒說自己是從婆羅門來——密教正是由婆羅門教和大乘佛教合併而來。

  只是,陶滎和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眾呢?

  慕瑤點點頭,示意趙太妃繼續。

  「本來,本來本宮也是半信半疑。」趙太妃眼中閃過一絲懊惱,「可是那個陶熒一連預測幾件事都不出錯,他說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過了冬天;說本宮二子失一,我那幾日將皇兒看得緊緊的,沒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個怨恨的表情,「沒想到所謂的『失』,是讓病癒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徹底放棄了生育的想法,她極聰明地利用國母的身份,將寵妃唯一的幼子養在身邊。

  自此,趙太妃的孩子註定成為儲君,可他名義上的母親,卻成了別人。

  「本宮在宮裡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對著皇后謝恩……」她齒縫中溢出幾聲冷笑,「本宮忍不住去問陶熒,敏敏不是神女嗎?那他說的鳳命,究竟何時到來?」

  赤金佛像玉觀音究竟有沒有靈,貪戀著世俗權貴的人說不清楚。但如果……有一個百試百靈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26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七章 魂魄與檀香(一)

  「柳公子,我母妃沒事吧?」端陽帝姬青色的裙擺輕輕擦過青灰色的蓮花磚,她一出門便想方設法支走了尚宮姑姑,換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貴的路。

  她沒敢直視柳拂衣的眼睛,刻意挑起的話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放心吧,不會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淺,他說話時慣於注視著對方,眼睛裡的真誠令人難以抗拒。

  端陽飛速地瞥他一眼,聲音越發柔和了,「那就好……」

  臨到鳳陽宮前,年輕的帝姬還想要與心上人依依惜別一番,誰料殿門猛地從裡到外推開了,大頭娃娃似的宮女一頭紮了出來,乳燕投林般撲向了她,「殿下!」

  「佩雨?「端陽看清人影,心中鬱悶極了,「怎麼了?」

  佩雨挽起端陽的手臂,一臉憂色:「殿下受驚了,外面熱,快進來消消暑。」又沖柳拂衣燦爛地一笑,「煩勞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遠處,安靜地打量佩雨一番,知趣地告退,端陽面上立即顯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轉過身來,耐心地聽。

  「我,其實我……」她有些猶豫。

  端陽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總是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有時她多給誰一個眼神,都會被解讀成偏愛。她向來討厭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可是眼前這個人,明明她都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他好像一點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禮,她越著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時機。

  柳拂衣望著她黑亮而遲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個有些憐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宮要說什麼?」帝姬站在原地反問,質疑和驚喜並存。

  柳拂衣頷首,餘光掠過了屋簷下表情焦慮的佩雨,勸道:「殿下進殿吧,當心中暑。」

  端陽的眸中漫過一絲失落。

  「陶熒對本宮說,只要神女歸位,本宮的運數就會走上正途。」

  慕瑤蹙眉:「神女歸位?」

  「是。」趙太妃長歎一聲,眼角細密的紋路愈加明顯,「當時敏敏只五歲,什麼也不懂,本宮問他,如何能讓神女歸位?」

  隨後,她的表情變得不自然起來,嘴角向下撇去,眼中流露出介於恐懼和憤恨之間的情緒,「陶熒告訴我,九月初十將端陽帝姬帶入興善寺,令眾人朝拜神女,儀式過後,神女即可歸位。此事絕密,不能讓別人知曉。」

  慕瑤的眸光愈加冷清,幾乎像是兩道激光,直穿趙太妃的腦門:「九月初十那一日,娘娘赴約了嗎?」

  趙太妃低頭望著杯盞,陷入了沉默。許久,她咬著牙,額上青筋凸現,「興善寺中原有三位住持,都是本宮的心腹。有一個,連夜來告訴本宮,在陶熒他們的住處,發現了不少打火石和稻草。」

  大殿內靜默了片刻,窗外甚至傳來隱約的蟬鳴聲。

  「娘娘發現此事有不妥,是否質問了陶熒?」

  「我對陶熒等人深信不疑,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趙太妃咬緊牙關,「本宮問他,『儀式』究竟是什麼,他告訴本宮,所謂神女歸位,是要受一道火刑,魂歸西天極樂,涅槃重生。」

  三個人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現在看來,這幾個人也不是密宗教眾,是自焚邪教團混入了皇家寺院,把自己玩脫了。

  淩妙妙忍不住插了一嘴:「人死才說魂歸西天,陶熒這樣說,娘娘信了嗎?」

  趙太妃攥緊了杯子,竟然表情複雜地沉默了。

  「聽聞先皇后有惡疾,每到天氣轉涼,身體每況愈下。」慕聲的聲音迴響在大殿中,鴉青的睫羽蓋住了眼中的情緒,嘴角翹起,「娘娘心裡也是半信半疑,只是到了關鍵時候,死馬也可當活馬醫,對不對?」

  他這話說得格外刻薄,刻薄到趙太妃捏茶杯的手都用力得泛白了。

  「陶熒承諾本宮,火刑之後,只是神女之靈歸位,帝姬不會有事的。」她像是在辯解什麼,見到眾人神色各異,接著輕輕道,「九月初十那一日,本宮抱著敏敏,她什麼也不知道,在本宮懷裡一直鬧,鬧著要吃桂花糕……」

  慕瑤長歎一聲:「母子連心,娘娘終究是捨不得冒險……」

  一個女兒換利益,武皇那樣的狠角色早就嘗試過。只是但凡這樣考慮過的母親,哪怕只是想一想,都會覺得這個念頭像一座大山壓在心上,每當女兒甜甜地喚一聲「娘」,都會更重一些。

  所以這些年來,趙太妃對端陽帝姬千嬌萬寵,不只是疼惜,還有愧疚。

  趙太妃露出個嘲諷的笑:「捨不得……」

  「但娘娘又不甘心放棄希望,所以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慕瑤的眸光瞬間轉冷,猶如翻滾的河水剎那間凍結,之後的話語,一聲比一聲淩厲,「所以您找了一個與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女孩,作為端陽帝姬的替身,去試一試那火刑過後,是不是真的能涅槃。」

  趙太妃默然聽著,底妝已經有些脫落了,一張青春不在的臉上顯得有些猙獰,啞口無言。

  「娘娘,涅盤了嗎?」

  「……」

  富麗堂皇的興善寺大殿內,兩側泥菩薩開道,小女孩穿著最豔麗的衣裳,脖頸和手腕上戴著沉重的金飾,被繩縛在祭臺上。

  「神女……」

  「神女……」

  此起彼伏的聲音如幽魂飄蕩,帶著令人戰慄的狂熱和興奮。

  空蕩蕩的殿頂往上,是靛藍和朱砂繪成的壁畫,一朵碩大的十瓣蓮層疊開放在眾人頭頂,紅的似鮮血,藍的是幽夜。

  火光竄天而起,剎那將祭台燒成了一個火球,尖厲的叫聲宛如一把鋼刀,撕裂了所有人的頭皮。

  夢即刻醒了。

  「然後娘娘做了什麼?」慕聲步步緊逼,「你看到事情失控,便逃了出來,令人關閉了殿門……」

  「不,不……你們不知道!」趙太妃死死瞪著慕瑤姐弟二人的臉,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神經質地反復遊走,「不是本宮,是陶熒,他根本就是個瘋子!他將油料灑滿了,灑滿了整個興善寺,他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讓大家一起死!」

  事情脫離了趙太妃的掌控,在那個驚心動魄的剎那,她忽然間醍醐灌頂,明白了所有荒謬的騙局。只是那荒唐的神女歸位如果被他人所知……

  「你說陶熒想在火中殉道,那三位住持呢?你命人鎖死殿門時,有沒有想過他們?」慕瑤語氣中的叱責意味更濃,「那裡面,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吧,你鎖死大門時,只想將此事徹底掩蓋,有沒有聽到裡面傳來的拍門聲?」

  死亡遠比想像中更可怕,當巨大的痛楚來臨時,所有的生命都會趨向於遵從本能。

  誰不想活著?誰願意去死?

  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趙太妃的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頭上滾落,她的臉色慘白,慢慢地浮現出一個疲倦而慘然的笑。

  「直到亥時,消息方傳到先帝那裡,說陶熒等人是邪異之士,引火自焚……大火燒了一天一夜,興善寺外輪廓仍在,裡面的人早就化成了焦灰。該處置的人一個也沒落,沒人知道本宮九月初十去那裡,究竟是要做什麼。」

  她的眸中閃過一絲嘲諷:「不,還剩一個人知道。」

  「那個人是本宮的親骨肉,現在的天子。事發之前,本宮一時糊塗,生怕火刑之後再也沒有母子三人團聚之日,就抱著敏敏去見她哥哥,說了好些話,想必是那時露了餡。」她輕輕勾起嘴角,「……所以,一切都是報應。」

  被皇后一手培養的儲君沉默而早慧,猜出了其中關竅,他沒有揭穿母親,但是從此以後,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厭惡之情。

  皇家興善寺新建便遭焚毀,橫死百人,招惹邪異,驚擾寵妃,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先帝寵愛趙氏,竟然下令封存舊寺,在宮外重建一座一模一樣的新寺,並以強硬手段,將消息鎮壓。

  十年過去,時人只知道長安城內那座是皇家寺院,卻不知道郊外那一座廢邸才是真身。

  「活人之事,怎稱得上是報應?」慕聲臉上是與趙太妃截然相反的輕鬆愉悅,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講睡前故事,「要看冤死的鬼魂,放不放得過娘娘和帝姬。」

  趙太妃霍然抬頭,驚恐萬分:「你說……你是說……」

  「娘娘沒聽錯。」慕聲綻放出一個極其鮮活美好的笑,「冤有頭,債有主。一點迷幻香,怎麼有能耐讓帝姬夜夜夢魘?剛才那宮女,想必是受了十足冤枉。」

  「娘娘。」殿門猛地推開,露出尚宮姑姑一張焦急的臉,急促道,「陛下來了。」

  話音未落,她整個身子便被玄色朝服衣袖掀到了一邊,年輕的天子帶著夏日的暑氣,驚濤駭浪似的地捲進了殿中。

  桌上茶水冰涼。天子有著刀削斧鑿似的深刻容顏,一雙凜冽黑眸的形狀宛如濃墨一筆勾勒,流暢而貴氣。

  淩妙妙打眼一看,謔,眼前這位天子,竟然跟慕聲是同種眼型。

  身上的朝服還沒換下便匆匆而來,緋紅的夕陽為他衣擺上的金線鍍上了燦爛的顏色,他黑著臉環視了一周,不顧客人在側,逕自朝趙太妃道:「佩雲是朕送到端陽宮裡去的,母妃不分青紅皂白拿朕的人,問過了朕的意見沒有?」

  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母子對峙的時刻,趙太妃還沒從方才的對話中緩過來,臉色慘白地瞪著他。

  天子不喜其生母,對神鬼事務更是冷淡。

  偌大一個欽天監,硬是靠天氣預報支持了那麼多年,養了那麼多自命不凡的方士,沒有一個敢去天子面前跳腳。

  此時的慕聲、慕瑤和淩妙妙自然也屬於方士群族,在天子不悅的掃視下,感到一陣如芒在背。

  慕聲站起身來,與年輕的天子一般高,兩個俊俏的少年面對面站著,天子嘴角緊繃,而黑蓮花似笑非笑。

  二人的目光短暫相對,又很快漠然地錯開,那個瞬間,尊貴的天子微微皺起了眉頭。

  慕聲已經彎腰行禮,睫羽傾覆下來,謙恭地看不出一絲鋒芒:「告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40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八章 魂魄與檀香(二)

  泰澤湖中煙波浩渺,大片碧綠的荷葉接天,將細細一條九曲回廊隱沒在綠色的海洋中。

  淩妙妙耳邊「嗡」地一聲,一陣涼風擦過臉龐,一隻青黑的竹蜻蜓已經旋上了湛藍的天,她眼疾手快地在頭頂一抓,撈在手心的蜻蜓翅膀仍在在旋轉。

  竹子是以鋒利的匕首倉促削細的,還帶著淩厲的棱角,淩妙妙撫摸著那粗糙的表面,有些意外:「你做的?」

  慕聲黑漆漆的眼望著淩妙妙的手心,答非所問:「你玩過嗎?」

  「那當然,小時候飛壞好幾隻呢。」淩妙妙擺弄這支簡陋的竹蜻蜓,躍躍欲試,「慕聲,我把它飛出去,你能在保證掉水裡之前把它取回來嗎?」

  黑蓮花怔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點點頭。

  「行。」淩妙妙興高采烈,眼珠發亮,「來,檢查一下你做的好不好。」

  竹蜻蜓倏地從她掌心飛出去,在空裡笨重地打了個轉,斷線風箏地一頭栽下去。

  她吃了一驚,慕聲一抬袖,下墜的竹蜻彷彿被一根線牽住似的,在空裡劃了個弧線倒飛回去,落回了他的掌心。

  慕聲捏著竹蜻蜓,嘴角滿不在乎地翹起:「是你不會飛。」

  說罷,他放了手,竹蜻蜓猛地飛出去,一下子直升天空,攪散了湖心亭外金燦燦的陽光,在晴空中飛得又高又遠。

  淩妙妙仰頭看著,嘟囔道:「不對呀……」待竹蜻蜓落下時,不信邪地一把抓在了自己手心。

  她將旋轉杆翻了個兒,看清了翅膀的頂端,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你這竹蜻蜓,飛得起來才怪!」

  慕聲的神色瞬間風雨欲來,劈手就要奪,被她一扭身靈巧地躲開去。

  淩妙妙指著翅膀給他看:「翅膀是一根竹片,左右還得削出兩個斜面,才能靠渦流飛起來,你做個平的……」

  也不能怪他。可憐慕聲只看了一眼這普普通通的玩具,依葫蘆畫瓢,畫得不像。

  眼看著少年氣急敗壞,她順勢將竹蜻蜓往袖裡一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摸他袖口:「嘿,你還作弊……」

  伸手一拉,果然在袖子裡牽出一張小巧的符咒,妙妙哭笑不得地沖他揚了揚那張黃紙:「有意思?」

  慕聲雙手垂在身側,眉宇間泛出一絲戾氣:「我想讓它飛到哪兒,它就會飛到哪兒,難道還不夠有意思?」

  這個模樣,活像是被考試作弊被抓包的好學生,困獸猶鬥似的抵抗著外界的目光,儘量把自己包裝得又凶又橫。

  「也不是不可以。」袖子裡的竹蜻蜓粗糙的表面摩擦著她的手指,「只是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竹蜻蜓,你用符咒控制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還叫蜻蜓幹什麼?」

  【叮——系統提示,恭喜宿主獲得關鍵物品「竹蜻蜓」,已放入任務箱。提示完畢。】

  腦子裡的系統提示驟然打斷了淩妙妙的思路,只好匆匆結束說教。瞥了一眼獨自站立在風中的黑蓮花,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

  慕聲明明與她站得極近,可是連那飛揚在風中的衣角都像是結了一層冷霜,整個人被陽光鑲邊,也融化不了他身上那一股獨行的寂寥。

  別說是一隻竹蜻蜓,什麼東西在他那裡都一樣,強咬牙關也不肯落後別人半分,即使那裡面的快樂,他掩耳盜鈴,一點兒也沒感受到。

  他的喜怒哀樂都在心裡,自己彆扭,自己豔羨,自己妒忌,百轉千回也沒有人知道,更沒人在乎。

  就連她的親近,也不過是完成任務的刻意。

  黑蓮花,慘吶。

  聯絡符飄了出來,在空中炸了個小小的火花,發出嗶啪一聲響。

  「該回去了。」他的面容平靜下來,伸出手,「還我吧。」

  淩妙妙打量他半天,小小聲說道:「其實你也沒辦法把什麼都掌握在自己手裡,不如交一點給上天,給自己留點驚喜唄。」

  她的聲音又低又柔,恍惚間讓他想起很多年前養父母間耳語著商量對策。他們頭抵著頭,白瑾輕聲細語地勸著慕懷江,發覺他來,便立馬正襟危坐,恢復了嚴肅又淡漠的面目。

  只有極親近的人,才會用這樣熟稔的勸說語氣。

  這樣的說話方式,他們從來不會對他。

  陽光落在她髮頂上,照得少女的髮絲泛出鮮活明亮的光澤,在這晴好的天氣下,連她的眼珠都是半透明的,像是剔透的琥珀。

  淩妙妙捏著竹蜻蜓,興高采烈地與他擦肩而過,她正走幾步,又倒走幾步,回過身來的時便揚手,一臉燦爛地朝他笑,生怕他聽不見似的,右手還比了個喇叭:「我幫你改改,做好了還你——」

  「長安城裡陶姓不多,我只查到一脈,居於城郊,祖祖輩輩都是手藝人。」柳拂衣倒折了一枝垂柳,在地面上劃了個淺淺的「陶」。

  慕瑤看著那個字,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柳大哥,又在破壞花草樹木了?」淩妙妙見著柳拂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遠遠地撒著歡兒跑來,柳拂衣抬頭看見她,瞬間迸發出笑顏。

  慕瑤側眼打量淩妙妙。

  這個女孩說話做事絲毫稱不上端莊,甚至有些張牙舞爪,有時又顯得矯揉造作,可是柳拂衣見她就會不由自主的笑,好像這性子意外地討他的喜歡。

  她沉思起來,難道真的是自己太悶了嗎?

  「阿姐。」思緒被打斷,回頭是慕聲燦爛的笑容,水囊遞到她嘴邊,「喝水嗎?」

  她手臂微微一格,輕輕擋開了,搖搖頭:「我不渴。」

  慕聲有些失望地封住了水囊,下一刻,又雨過天晴地從懷裡摸出一隻滾圓的橘子:「阿姐?」

  慕瑤無奈地看他一眼:「專心些聽。」

  慕聲回頭一看,旁邊就是一個專心聽講的模範——妙妙一雙大眼睛正專注地望著柳拂衣,要多認真有多認真,連他的幾句閒聊都照單全收。

  那根柳條讓她搶走了,拿在手裡漫不經心地捋著玩,捋掉了一地的嫩葉子。

  她的眼睛明晃晃,一眨不眨,流淌著掩飾不住的仰慕,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根柳條,讓她捋得七零八落,只剩莫名的煩躁。

  柳拂衣口乾舌燥地講:「纏繞端陽帝姬的鬼魂,暫時可以確定是死在舊寺中的陶熒和教眾。涇陽坡的李准看似與此事無關,他產的香篆裡卻同時混有迷幻香和這些死人的骨灰……是誰收殮了這些屍骨,運到了那麼遠的涇陽坡?」

  主角團是捉妖界扛把子,打架鬥法算是上乘,可畢竟不是職業偵探,千絲萬縷的邏輯線,快把眾人的腦子繞昏了。

  柳拂衣見大家一籌莫展,歎了口氣:「舊寺是厲鬼的大本營,不管他們用什麼方法跑到了新寺,拿住了舊寺,也就切斷了鬼魂的源頭。其中原委,等徹底解決了源頭再說。」他掃視眾人,「去一趟?」

  自從來了長安城,柳拂衣身上厚厚一疊符咒毫無用武之地,慕聲手腕上的收妖柄都落了灰,早就想活動筋骨,聽到這句話,大家都感到精神一振。

  淩妙妙腦子裡也跟著一震。

  【叮,任務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午後陰雲罩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打得泰澤湖中荷葉在一片白霧中左右欹斜,池水中濺起叢叢水花。

  端陽帝姬閉著眼睛聽雨聲,潮氣從緊閉的殿門縫隙中滲進來,縈繞在紗帳中。漫長的午睡令人昏昏沉沉,她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披上了外衣。

  「佩雨?」她喚了一聲,寢殿內空蕩蕩,只有她一個人。

  從前佩雲在的時候,會小心翼翼地守在門口,只消一聲她就會匆匆進來,端著銅盆和濕毛巾來給她擦臉,盆裡飄著新鮮的薔薇花瓣。

  濃重的水汽使空氣鼓脹脹的,被子上都是潮氣,她披了衣服自己起來,拖著步子挪到了妝台前。

  這個時候,她有些想念佩雲。

  然而這股悵然只停留了一瞬間,一方面是因為她對佩雲的情緒立即轉變成了怨憤,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在妝臺上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是低廉的黃紙糊的,端端正正擺在梳粧檯上,上面壓了兩朵鬢邊花。信封上無頭無尾,只寫了個「敏」字,開口黏得嚴絲合縫。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起來,似乎預感到什麼,顫抖著手將信封撕開了。

  信箋只一張,因為混著乾花的緣故,散發淡淡的香氣。

  夏日的急雨來去匆匆,轉眼烏雲散去,亮光從窗口灑進來,點亮了端陽因為欣喜和驚惶而緋紅的臉。

  她的視線這才離開了信紙,抬頭望去,平開窗竟然沒有關牢,清脆的鳥鳴聲沿著窗縫灌入鳳陽宮。

  她將信紙緊緊攥在手中,難以置信地跑到了窗邊,窗外花園裡雨水洗過的翠綠枝葉搖曳,白色繡球花上還帶著露珠。

  「他……來過嗎……」端陽扶著窗櫺,失魂落魄地笑了。

  淩妙妙一行人在前一次去過的茶鋪歇腳。

  茶鋪很簡陋,粗細不一的木條搭起,外面蓋了茅草紮成的的篷子,還搭了一塊破布,差點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掀飛了去,好在主角團一人守著一個角,勉強壓住了屋頂。

  雨水順著漏口不斷向下滴,淩妙妙碗裡的茶喝了一半,接了一半的雨水,到現在依然是滿滿一碗。

  她捧著豁口破碗歎氣,水面上倒影出她模糊的眉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慕瑤的神色看依然很嚴肅,這幾日她瘦了,對襟領口處的鎖骨突出,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疏離。

  「你們說添加迷幻香和骨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批人?」

  柳拂衣正在十分細緻地剝花生,相比慕瑤,他的神情相當淡定:「怎麼想到這個?」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被我們忽略了。若說骨灰是為了給魂魄搭橋,那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添一味迷幻香呢?太醫一驗便知的事情,難道負責這批香的郭修沒有先檢驗出來?」

  柳拂衣將剝好的花生在妙妙和慕瑤面前一人放了兩顆。

  慕聲撐著臉,認認真真地回答姐姐的問題:「如果這迷幻香就是郭修加的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52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三十九章 魂魄與檀香(三)

  「你們還記得驗香那一天嗎?」淩妙妙將花生咬得嘎嘣直響,「郭修、陸九、宋太醫三人同時在場。其中,宋太醫表現正常,而陸九一問三不知。如果說他是害怕牽涉於權力鬥爭,隱瞞骨灰的事情可以理解,但迷幻香呢?一個專業香師怎麼會辨別不出迷幻香的成分,況且就算他不說,隨後的宋太醫也會驗出來,早晚都要洩底的事,他為什麼偏偏不說?」

  慕瑤的眼神變了一瞬:「他曾經提醒過我,這其中內情複雜,不宜深究,看起來不像是容易被嚇破膽的人。現在想來,陸九那天的表現確實不太對勁……」

  柳拂衣側耳凝神,此刻才開了口:「他不是害怕,只是忌憚,趙太醫能說的事,卻不能由他說出來,他是不是在忌憚誰?」

  幕聲方才已經一針見血地猜過了,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郭修?」

  「他奶奶的陸九,給老子滾出來!」

  街道東頭來了一隊人馬,如同潮水一般湧來,隨即訓練有素地分散開,數十個黑袍侍衛腰間挎著刀,轉瞬便將兩層高的知香居圍住。

  為首的那個虎背熊腰,正是郭修,站在包圍圈內破口大駡。

  「這麼多侍衛呢……」

  「出什麼事了?」

  街上行人如同被魚嘴分開的流水遠遠避開,躲在遠處指指點點。

  兇神惡煞的郭修身旁還立著一位鎮定自若副手,面色冷淡地攥著一張加官印的紙給來往眾人展示:「朝廷查案,沉香居歇業。」

  顯然,下屬們已經對郭修易燃易爆炸的脾性見怪不怪了。

  知香居是長安街頭最大的香料商店,生意十分興隆,裡面的顧客接踵摩肩,一聽出了事,都慌慌張張地往外湧出來,如同破罎子漏酒,足足湧了十餘分鐘才倒乾淨。

  長安城內大道秩序一向很好,很少有人糾集在一處。郭修的嗓門即刻引來許多目光,少頃,好奇的長安居民便形成了個巨大的包圍圈,有規律地探頭探腦。

  淡定的手下已經勸住了郭修,從旁一個小廝踮著腳尖給他死命打扇,他正瞪著眼睛死死盯住門口,腳尖不耐煩地在地上一點一點。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最後一個身材瘦小的小廝終於從樓上下來,點頭哈腰地問道:「請問大人是……」

  話說到一半,郭修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提離了地面,眼珠瞪得如牛眼般大:「陸九人呢?」

  小廝的領子扯脫線了,整個人抖成了一團:「陸……陸……陸老闆……在……在……二樓……」

  「哈,好大的架子!」郭修怒不可遏地瞪了一眼紋絲不動的二樓窗扇,握緊的拳頭攥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眼看這小廝就要成了出氣筒,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招呼:「郭大人特地前來,陸某有失遠迎。」

  小廝被甩在地上,揉著肩膀連爬帶滾地跑遠了,走前十分憂慮地看了來人一眼。

  陸九沖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一步步走過來。

  他的面色蒼白,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顴骨顯得越發高聳,大夏天,他居然還披著一件白色長衣,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

  郭修眯了眼睛:「姓陸的,我真是小看了你。原以為你是隻兔子,沒想到還會咬人。」

  陸九唇邊的笑意不減:「郭侍郎說什麼兔子不兔子的,陸某是粗鄙生意人,聽不明白。」

  二人站在黑色侍衛的包圍圈中敘話,郭修面色不善,如同烏雲壓頂。陸九表現得相當鎮定,甚至還伸出手輕柔地撫摸著自己披著的衣服角。

  旁人猜疑的竊竊私語瞬間密集起來。

  「別給老子裝蒜,說,這批檀香裡的『料』是不是你加的?」

  陸九驚訝地抬起頭,神色堪稱無辜:「陸某一介草民,自然是事事都聽從大人的了。」

  「你……」郭修的臉憋得醬紫,他忍了半晌,才壓低聲音,「姑母心神不寧才去拜佛燒香,我都是為了她們著想!我讓你加些助眠安神的香料,你加致幻的草藥做什麼?」

  陸九一言不發地笑著望他,眼尾的笑紋一根一根,猶如刀刻。

  郭修被徹底激怒了,他一把扯起陸九的領子,強迫他與自己通紅的眼珠相對:「你早就知道裡面饞了死人骨灰,為什麼不說?故意陰老子是不是?」

  「主理拜佛祭祀之物,是郭修吃到的第一份肥差。他一方面想要壓低成本,多撈些油水,另一方面,也不想放棄討好太妃的機會。因此,得了涇陽坡李准那批低價檀香之後,心裡不安,十有八九會去找懂行的人鑒定,乃至加工處理,提升品質。保密起見,這個人不能是宮裡人,但又要足夠專業,想必就是民間香師陸九。」

  慕瑤皺了皺眉:「陸九……他一早就知道這批香有問題……」

  「何止。」妙妙輕飄飄地遞了個眼神過來,「說不定,那迷幻香就是他自己親手加進去的。」

  柳拂衣面色嚴肅,甩下幾枚酒錢站起來:「現在就動身,我們錯估了陸九與此事的關係。」

  「啪——」陸九用力甩開了郭修的手,倒退了幾步,在對方惱怒的瞪視下,一點點地整理著自己被扯變形的領子,「大人與其在這裡大呼小叫,不如去關心一下太妃娘娘的掌上明珠。」

  郭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說什麼?」

  陸九看著他,微微笑了,這是一個相當違和的笑,一股從未出現過的尖銳嘲諷出現在他向來謙恭的臉上:「我說,端陽帝姬出事了——恭喜大人,全宮城內第一個知道。」

  端陽帝姬失蹤了。

  主角團折返不足一里,就迎面遇上策馬狂奔的郭修。

  來人見了柳拂衣和慕瑤,猶如見了親爹娘、大救星,逕自從馬上滾下來,碩大的身軀激起塵土飛揚,妙妙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郭修幾下爬到男女主角面前,頭髮也亂了,衣裳也讓汗濕透,毫無形象地一頓鬼哭狼嚎:「柳方士,慕方士,求求你們救救帝姬吧!小人……小人實在是沒辦法了!」

  鳳陽宮花好月圓,風平浪靜,一切發生得毫無徵兆。

  帝姬午睡起來,梳妝打扮,穿上了江南進貢的幻色真絲廣袖,神采飛揚地走出鳳陽宮,此後便如蒸發的露水,消失在了碩大的宮城之中。

  「那個陸九讓我拿了,用盡各種手段,他就是不肯吐半個字,這是……這是故意與皇家為難呀!小人本打算去稟太妃,孰料陛下正在流月宮與太妃說話,小人這是慌不擇路,求告無門……各位方士,小人知道你們神通廣大,定能找到帝姬……」

  看得出來,郭修這回是真的急了。

  他先前低價購香,與陸九背地裡搞了小動作,誰知他找的這位商業夥伴,是個別有用心的幕後推手,攪得宮城一片狼藉……

  這次帝姬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追責下來,他靠裙帶得來的仕途算是徹底完了,要是趙太妃遷怒,甚至連他的小命也不一定留得下來。

  也難怪他慫得現在還不敢稟告趙太妃,只盼望能在事情暴露前趕緊把人找到。

  柳拂衣緊皺眉頭:「你可有仔細檢查過鳳陽宮?」

  「找了,找了……在帝姬妝台下面,發現了……」郭修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從懷裡掏出一封黃紙信封來,顫巍巍地遞給了柳拂衣。

  信封上寫了個「敏」字,是讓人小心翼翼撕開的。柳拂衣從裡面掏出信箋,上面還存留著乾花的氣息。

  信箋上一片空白,只餘落款一個尚未褪去的淺褐色「衣」字斑駁,簡直是對主角團的嘲笑。

  柳拂衣捏著信,氣得臉色發青。若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冒他的名諱給帝姬寫情書,將人約出去暗害,那可真是……

  「用了特製的墨水,時效過了,字跡會褪去,誰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何處。」慕瑤冷笑,「真是囂張。」

  郭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各位大人……請問你們……」

  「去,將鳳陽宮裡那個叫佩雨的宮女控制起來。」慕聲打斷,言簡意賅,不顧郭修一頭霧水的臉,「再去大牢裡面,知會陸九一聲。」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均贊同地點了點頭。

  「佩……佩雨?」

  慕瑤點頭:「先前我們不能十分確定,但能在管理森嚴的鳳陽宮裡將這封信堂而皇之擺在帝姬妝臺上,想必是鳳陽宮內人。」

  郭修有些遲疑:「可是鳳陽宮內的小宮女多了去……」

  「郭大人,你恐怕還不知道。」慕瑤看他一眼,「帝姬第二次在鳳陽宮夢魘,我在大殿中用手驗過安神香,佩雨點的安神香沒有骨灰,就連迷幻香,都是撒在表面,顯然是後加進去的。佩雨指控之前的宮女佩雲,是刻意栽贓陷害。」

  柳拂衣接道:「帝姬之所以在那一次夢魘,是因為她肩膀上被人撒了骨灰粉末。在此之前,佩雲已經被罰至外間,鳳陽宮的小宮女指證佩雨給帝姬梳洗打扮、按摩肩膀。我們對這個丫頭早有懷疑,先前不說,是為免打草驚蛇。」

  郭修聽得臉色發白,心裡完全想不明白:「小小一個宮女,怎會……」

  怎會成為事件中如此重要的一環?

  妙妙說:「佩雨此舉,一來將大宮女佩雲調離帝姬身邊,方便蠱惑帝姬;二來禍水東引,用佩雲和迷幻香轉移視線,她幾次三番作為,都是與陸九裡應外合,你覺得她和陸九會毫無關係嗎?」

  郭修讓幾個人這樣一點,豁然開朗,竟然福至心靈地在腦內拼合起兩張本來應該毫無關係的臉。

  巧了,陸九的高顴骨,高鼻樑,薄唇……佩雨……佩雨那張營養不良般的臉上的高顴骨,高鼻樑,薄唇……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跨上馬撥轉馬頭,一鞭子抽在了馬屁股上:「多謝諸位提點!小人……小人這便回去審!」

  柳拂衣目送他策馬遠去,臉色稱不上好看:「他們動作如此之快,我們既已經落了下乘,現在更不能坐以待斃。按照帝姬的夢魘,她最終應該去的地方是舊寺。這些人費盡心思鋪墊噩夢,不就是想要讓噩夢成真?」

  慕瑤立刻贊同,拉過了淩妙妙,四個人湊成一個緊緊的包圍圈:「這樣,拂衣與我前往舊寺尋覓帝姬。以防萬一,阿聲你帶著妙妙在此處等著郭修回稟,待聽全了陸九的交代再行動。」

  「阿姐……」慕聲蹙眉,「我同你一起去舊寺,讓柳公子陪妙妙在這裡吧。」

  「不行。」慕瑤拒絕得乾脆俐落,「舊寺鬼怪眾多,得靠拂衣的收妖塔才能鎮住。況且,我們二人必須有一個留在此處,萬一太妃祭出玉牌,慕家人必須親自來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0:58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章 魂魄與檀香(四)

  流月宮。

  圓形窗上豎格柵的一排細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光移影動,流動的雲霧在窗臺映出帶著靛色的變幻暖光。

  香霧斜升,馥鬱的煙氣沾染了天子繡著金線的黑袍。年輕的天子輕輕向後靠了靠,對濃郁的熏香暗皺眉頭。

  趙太妃以手撐著額頭假寐,尾指套著尖尖的護甲,指縫間隱約露出深而長的眼角紋。

  「母妃……」

  「皇兒。」趙太妃眼睛也沒睜,仍然保持著那個疲倦的姿勢,「你紆尊降貴到母妃這裡來,不就是為了要走那個丫頭嗎?」

  年輕的天子讓這話一梗,頓了頓才道:「母妃知道佩雲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邊,最是老實謹慎……」

  趙太妃冷笑一聲,抬起眼,帶著嘲諷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兒,人是會變的。」

  天子一怔,明顯感受到母親的態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貪圖名利、嬌氣跋扈,但是對他這個兒子,總懷著一種打心眼裡的熱忱,她期盼著他的到來,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給他大把他並不需要的關懷,每當他要離開,她眼裡會流露出失落和不捨。

  現在,這個被他牢牢握在手裡的深宮女人,轉眼間變成一個冷靜的陌生人,他反而生出一種無所適從的慌亂。

  「母妃想必是對此事有些誤會。」他歎息一聲,「是朕讓佩雲盯著帝姬,一日三餐、遊玩進學,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彙報,與她交換信息的那個太監,不過是個傳話筒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願地承認:「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麼可能漠不關心?她自小不與朕親近,朕也拉不下臉來找她,只好以這樣的方式,承擔一個兄長的責任……」

  趙太妃盯著桌面不語,眼中慢慢浮出一層水霧。

  「是朕將蘇佩雲送進鳳陽宮,因為朕覺得她妥帖細心,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讓她照顧教導帝姬,想必對淞敏有益。」

  「舉止穩重,進退得宜……」趙太妃陡然一僵,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覺得,我這個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沒辦法對女兒言傳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著趙太妃佈滿血絲的眼睛,明白他們無法交流,便頹然放棄了。

  母子二人沉默許久,氣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開口:「母妃心裡一直有怨,是怨兒子沒有讓母妃做太后?」

  趙太妃嘴角噙著一絲無謂的冷笑。

  天子逕自耐心地繼續:「您對我有生養之恩,可是一國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無可指摘。」

  這話言有所指,說得十分強硬,戳了趙太妃痛腳。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顫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緊了不放!你認定我有錯,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都是為了誰?你說!」

  天子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朕在先皇后處,吃喝不愁,被照顧得很好,母妃有什麼可擔心的?爭名逐利,草菅人命,難道也是為了朕?」

  「她照顧你很好?」趙太妃的眼淚簌簌而下,她的手揪著胸口的衣服,似乎悶得透不過氣來,「我不好!我自己的兒子不跟我親,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進學……我什麼都不知道!」說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兒子,你究竟懂不懂一個做母親的心?」

  天子在這份盛怒面前尷尬地沉默了。

  他習慣了殺伐決斷,毫不拖泥帶水的節奏,在女人積壓已久的小愛與怨懟中,感到更加無所適從。

  十年,足以讓最親密的骨血變得陌生。

  爆發過後的場景是無言而醜陋的,趙太妃的眼淚如同小溪,沖花了濃重的脂粉。出閣前坐著七香車、萬人仰望的趙小姐,萬裡挑一的尊貴美豔,最終也不過是深宮中一個捆綁親情的老邁母親。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開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對誰說。她的聲音低啞,像是老舊的紡車:「你知道嗎?你舅舅死時,拉著我的手,以慕氏玉牌為交換,流著淚請我將他的孩子接回來。我那時十分詫異,想他半生輝煌,娶了如花美眷,兒女雙全,臨了卻還惦記著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蒼涼地笑了,「我現在明白了,這是詛咒,我們趙家人早年不擇手段,拿孩子換虛名,到頭來都是要還的。」

  天子心內暗暗疑惑。

  母親突然地提起了舅舅,過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與皇室不親,死得也並非大張旗鼓,幾乎是早就被眾人忘卻。

  他聽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時間有限,他此行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要緩和與趙太妃的關係,讓她鬆口放佩雲出來,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計劃之內。

  他從袖中掏出個檀木盒子,輕輕地放在了桌上,睨著趙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軟:「孩兒此行不是來傷母妃的心的,這麼多年,孩兒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帶了禮物來,請求母親原諒。」

  趙太妃懨懨地拿起來,掀開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頭頂,面孔刷地雪白,手也顫抖起來,許久,才道:「這是什麼……」

  天子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變化,打量著那盒子,乖覺道:「是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傳說是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朕想著母妃禮佛心誠,必然喜歡,便特意呈上來……」

  「舍利……舍利子……」趙太飛恍若未聞,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兩眼一翻,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舍利子?」

  淩妙妙一個頭兩個大:這女人到底還有多少事沒抖摟出來,當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個版本?

  「淩姑娘……你知道舍利子是啥嗎?」郭修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酷暑天,來回兩趟,他的衣服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為了這個什麼舍利子,娘娘到現在還在半死不活的,提起它就發瘋!」

  他撫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滿臉心有餘悸。

  淩妙妙再三確認:「你說陛下給太妃娘娘送了天竺獻上的舍利子,她看了一眼就暈了?」

  郭修點點頭:「淩姑娘有所不知。」他半彎下腰,有些為難地壓低了了聲音,「娘娘一出事,流月宮亂作一團。她身邊的尚宮姑姑只好把事情全告訴了小人。原來,十年前那個叫陶熒的人帶著教眾入宮,並非傳教,而是獻寶,寶貝正是天竺佛寺至寶舍利子,娘娘和先帝陛下都秘密看了,對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舍利子就被安置在……呃……先前那個興善寺佛塔最高層。」

  妙妙的大腦飛速運轉,幾乎要過熱死機。

  原書劇情走到這裡,視角全在柳拂衣身上,全篇都只寫了柳拂衣怎樣從鬼影重重的舊興善寺裡勇救帝姬,兩人共患難如何曖昧,慕瑤如何暗自傷神,戀愛談得如何曲折……完全沒提慕聲這邊的情況,以至於她和黑蓮花兩個人在沒有劇情提要的情況下,手足無措地查案。

  她一個半吊子大學生,智商不足;慕聲智商倒是夠了,可惜事不關己只等看熱鬧。

  這樣的神雕瞎侶,靠譜得了才怪。

  淩妙妙強忍著頭痛:「你說陶熒獻上舍利子放在舊寺,按理說已經一把火燒成灰了,那陛下拿出來的又是什麼?這舍利子是佛家至寶,又不是五塊十塊的小石子滿地都是……」

  郭修痛心疾首:「怪就怪在這點!陛下獻上的舍利子,乃是正正經經的天竺高僧跋山涉水貼身帶過來的,絕對不可能是之前陶熒獻上的那個……」

  「那就是說,陶熒獻上的舍利子可能是假的,卻被先帝和趙太妃誤當成至寶,妥帖保管起來,今天趙太妃見了真的,發覺自己被騙了,然後就……氣暈了?」

  妙妙說不下去了,轉頭看著一直緘默的慕聲,見他心不在焉地望著地面,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說呢?」

  慕聲勾起嘴角冷笑:「趙沁茹出身世家大族,又為寵妃,天下至寶不知道見過多少,怎麼會輕易被一個陌生人用真假難辨的寶物牽著鼻子走?」

  郭修一呆,摸了摸鼻子:「慕方士的意思……陶熒獻上的舍利子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一定很靈。」慕聲看了郭修一眼,笑容愈發詭異,「你以為,單憑陶熒會捏幾個八字,就蒙得過趙沁茹?」

  淩妙妙腦子裡「哢噠」一聲,如同鎖鏈扣成了環,前因後果慢慢連綴起來。

  趙太妃說,她對陶熒深信不疑。

  世間不會真有活佛,他究竟靠什麼力量,能夠讓趙太妃在短時間內求仁得仁,宛如神仙降世,一步一步誘惑她,使其最後敢下火燒女兒這樣大的賭注……

  如果靈的不是陶熒,而是他手握的什麼「至寶」呢?

  「我看不是靈,是邪!」妙妙抓住郭修的衣服,飛速道,「她有沒有說那舍利子放在哪裡?」

  「在哪裡……」郭修被眼前的兩個人問糊塗了,「不就是放在舊寺的佛塔上嗎?」

  妙妙冷笑一聲:「開玩笑。如若那東西真的十年前就被一把火燒成灰,她今天就不會暈了。」

  趙太妃禮佛,不求心中安定,只求得償所願。這是一個唯結果論的女人,禮佛,信教,搞邪教,任何事情只要能幫她實現願望,她都會冒險一試。

  心中有欲望的趙太妃,邪教火燒興善寺後仍然能安心禮佛,本來就有些說不過去……

  她可能放棄那個百願百靈,有著神奇力量的舍利子嗎?她怎忍心明珠蒙塵,寶物葬身火海,如果她將其神不知鬼不覺地秘密轉移,繼續收為己用……

  但當她若干年後見了舍利子真身,才反應過來,先前被她奉為至寶的那東西並不是真正的佛家聖物,而是一切災難的根源,可不就得昏!

  「傳太妃娘娘懿旨——」

  兩三匹馬先後奔騰而來,帶頭的人雙手捧著一隻丹漆木盒,墨綠軟緞上面放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頂端被雕刻成貔貅的腦袋,下方綴著紅線攢成的流蘇。

  「奉慕家玉牌,特請慕方士立即前往興善寺,找出舍利子帶回流月宮,不得延誤!」

  慕聲瞥了那塊玉牌一眼,就彷彿看見了老師佈置的作業,皺皺眉頭,百般的不情願:「……慕聲遵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1:04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一章 魂魄與檀香(五)

  那夜火燒興善寺,趙太妃將舍利子從塔中慌亂取出,悄悄轉移到了新寺。

  這「舍利子」本不知道是哪裡的邪靈,沾染了烈火中橫死的人的怨氣,更是煞氣四溢。放在新寺裡的「舍利子」,簡直就像一個中樞遙控器,一旦有了沾染死人骨灰的檀香,它便以骨灰中攜帶的怨鬼為兵刃,操縱千軍萬馬,纏繞著可憐的端陽帝姬,是以,新寺的陰寒不亞於舊寺。

  內有邪靈作祟,外有陸九佩雨配合,端陽怎樣都無法掙脫這個彌天大網,直到所有真相大白於天下。

  七層佛塔上至最後,樓梯陡得厲害,空間狹小,只容人彎腰通過。

  光線昏黃,妙妙在一大片蕩起的灰塵中努力護住手中微弱的一點燭光。

  塔中空空蕩蕩。

  淩妙妙被裡面陰暗潮濕的味道嗆得連連咳嗽,叫苦不迭地從小小的窗口探出頭去,幾乎像是渴望光明的囚犯。

  只見慕聲抱臂站在塔下,抬頭望她。她焦灼地喊:「慕聲,那舍利子沒在上面啊!」

  少年的黑眸中是潤澤的水色,含了一抹極其曖昧的笑意:「那是自然。若是還在這裡,那位太妃娘娘下懿旨,也就不會用『找』這個字了。」

  妙妙將蠟燭從窗口丟出去,直砸他的臉:「你耍我!」

  慕聲伸手一擋,輕巧地拿住了那隻細細的紅燭,可憐的火光已滅了,燭芯在空中劃出細細一線煙霧。

  慕聲低眉,指尖「砰」地炸出一朵橘黃色的火花,燭火轉瞬間又燃了起來,明滅的火光映著他白玉般的臉。

  他端著蠟燭細細看:「現在扔得爽快,我看你一會兒怎麼下來。」

  困在黑暗佛塔中的淩妙妙:「……」

  淩妙妙覺得,自己上輩子或許是隻蜥蜴,否則怎能解釋她五體投地、四肢並行地摸著黑倒退著爬下了陡峭的佛塔,還能爬得如此迅速?

  「呸呸!」她吃了一嘴的土,開始拼命拍打自己的衣袖、裙擺和頭髮,好在出門時多穿了幾層,報廢了一件外裳,裡面的襦裙乾乾淨淨。

  待到料理好儀容儀錶,她從塔身背後走出,遠遠看見慕聲端著蠟燭發呆。

  暮色四合,興善寺內院空無一人,林木影影綽綽,殿宇簷下亮起了血紅的燈籠。皇家的燈籠,是一朵朵的冷紅色,高貴而漠然。

  少年手中的燭火卻昏黃,帶著虛幻的暖意,勾勒出他的長睫和鼻樑的輪廓,照得他蒼白的臉,宛如伸手一觸就會破碎的肥皂泡泡。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腥氣,伴隨著若有似無的甜香。

  妙妙拽著衣擺走過去,一路整理著衣袖:「你覺得應該怎麼找?」

  慕聲低眉,毫不在意:「自然是一間一間找。」

  眸光掠過了她的衣服,慢慢掃到了她臉上,眸中這才帶上一點幸災樂禍的笑,「爬下來的?」

  妙妙咳了一聲:「爬……爬好呀,鍛煉四肢能力,還不會摔跤,跟晨跑一樣,健康!」

  秋蟬長嘶。

  興善寺內殿宇連綿,菩薩和金身羅漢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尋覓一個殿,要翻貢品桌、檢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灑掃的宮人偷懶,貢品桌下午全是灰塵亂絮。

  自然,完全消極怠工的慕聲是不會趴在地板上這樣找的,努力工作推劇情的淩妙妙第十次趴在冰涼的地板上時,只恨自己不是個金屬探測儀。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拍了拍手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們捉妖人大陣仗見得多了,這麼效率低下,想必是會被業內淘汰的……就沒有別的簡單點的辦法嗎?」

  她說著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瞅著慕聲的袖口,以往那裡存放有大把符紙,隨便撕一張出來,應該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只可惜黑蓮花將手刻意藏在身後:「沒有。」

  慕聲抬起來,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月光下愈發顯得兩丸瞳仁黑得發亮。

  淩妙妙微微一哂,搬了個蒲團來席地而坐,開始伸手整理兩鬢精緻的簪花。

  弓字褶的白色裙擺站立時勾勒腰身,坐下去時卻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開,腰間的十六片綴紗裝點在裙擺間,每一篇以金線繡著半開的杭菊,倒映著流雪般的月色。

  論打扮上的騷包程度,淩妙妙絕對不輸給黑蓮花。

  慕聲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後蹙眉:「還不接著去找?」

  淩妙妙抬頭望著他,兩鬢的細小青桔是最無邪的星星點點,垂髻以碧色絲帶紮著,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裡映著水色:「我累了。」

  月下的人間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顏色,更多三分仙氣,連這賭氣似的嬌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動。

  可惜慕聲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緒。他蹲下來,湊近了她的臉,眼裡憐憫並著嘲弄:「這才找了幾間就累了?」

  她望著他的眼,靜默了片刻,毫無徵兆伸出手,慕聲避閃不及,讓她冰涼的手結結實實地摁在了腦門上。

  「沒生病呀……」她歪過頭兀自疑惑,「你到底哪裡不舒服……」

  手腕幾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氣,捏得淩妙妙骨頭都快斷了,她強壓痛感,咬著牙向下一瞥,另一隻手飛快地反抓住慕聲的手腕。

  她感到他的手顫了一下,是被碰到傷口的本能反應。

  讓她一捏的緣故,他的袖口洇出絲絲血跡,濕漉漉的觸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膩彌漫在空中。

  慕聲沒有躲閃,任她握著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形成一個相互僵持的姿勢。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動不動地對視,臉半隱沒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這片刻,大殿裡靜得能只能聽見彼此交織的呼吸聲。

  「慕子期,為什麼要用你的血供養水鬼?」

  淩妙妙的面色平靜地開了口,兩隻眼睛亮閃閃的。

  宛江船上,她指著他鼻子質問他為什麼不上藥的時候,露出的也是這樣的表情。

  慕聲神情浮動了一瞬,眸光逐漸深沉,有些咬牙切齒了:「我早告訴過你,太聰明不是什麼好事。」

  妙妙望著他,慢慢鬆開了手,無聲地笑起來:「怎麼辦,又讓我發現一個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那笑容又燦爛又輕佻,看起來竟然十足興奮。

  慕聲也放開她,冷眼看她揉著自己的手腕,拉下臉警告她:「你以為我不敢?」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還在等著與我們會合。」

  慕聲果然一僵。

  任何時候,拉出姐姐這座大佛,都能把他壓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慕聲一直覺得淩妙妙像隻兔子——只管動著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險就一頭鑽進洞裡,只留下個毛絨絨的屁股的那種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膽子肥得過了分。

  失血的眩暈感尚未褪去,腦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蕩蕩的佛殿裡踱步,卻並不因為焦慮,反而覺得心中浮出一種久違的輕鬆。

  任何時候,長時間地獨自背負一個秘密,都會使人疲倦不堪。

  他也已經到了沉默忍耐的盡頭。

  「我真的很好奇,你對妖物出手向來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氣,那苟延殘喘的水鬼,早就該在過宛江的時候就死絕了,不是嗎?」淩妙妙仍然坐在蒲團上,盯著慕聲徘徊的身影。

  慕聲腦海中卻閃回那句冰涼的詛咒:「你在這裡殺妖怪殺得快活,可還記得地下的娘麼?」

  他有些心煩地轉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問:「……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當時在皇宮,你借著裝病,兩次支開我去應付太醫,水鬼趁機從窗口進來。別說你手腕上平白無故多了傷……」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皺了皺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種氣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

  慕聲借著月光打量淩妙妙帶著絨毛的臉。

  兔子時而聰明時而糊塗,時而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時而又親近得蹬鼻子上臉。她幾次三番踩線,卻讓他下不了狠心斬草除根……

  若不是她真心實意喜歡柳拂衣,他簡直要懷疑淩妙妙是專程沖他而來的了。

  柳拂衣……他心內冷笑一聲,多加了一點,兔子眼光不佳。

  「慕聲,那玩意究竟用什麼東西威脅你,竟讓你退讓至此?」

  妙妙心想,黑蓮花手狠心黑,做事全無三觀,現在任人騎在頭上,那水鬼掌握的一定是了不得的秘密。

  真是刺激!

  一提起這個,慕聲頓時惱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作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被人騙了。」

  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又理所當然,帶著淩妙妙一貫無知無畏的脾性。

  夜風送來梔子香氣,飄散在空中,是濃郁得幾乎有些糜爛的味道。

  慕聲低頭望著她:「我希望以我血換一些秘密。」

  言外之意,你不要多管閒事。

  妙妙一貫抓不住重點,仰頭一臉好奇:「你的血到底有什麼特別,引得妖物競相追逐?」

  香氣愈發明顯,到了有些嗆人的程度。慕聲的話剛開了個頭:「我的血……」少年意識到自己讓淩妙妙帶偏了去,眸中閃過一絲惱意,「我憑什麼告訴你?」

  淩妙妙白皙的小手在鼻子前面猛扇:「咳咳,哪裡的花這麼香,嗆死人了。」

  慕聲這才留意到空氣中馥鬱得近乎嗆人的味道,心裡陡然一驚:糟了,一時大意……

  渾身上下迅速緊繃起來,右手腕鋼圈瞬間脫出,捏在了指尖,左手一把拎起地上的淩妙妙,但已晚了——

  月光不知何時被遊動的黑雲遮蔽,大殿裡伸手不見五指,一點點昏黃赤紅的光,從腳下慢慢亮起。

  朱紅、藤黃、靛藍……首先映入淩妙妙眼簾的,是一隻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沉重的金飾,隨後是一對對摟抱在一起的男女暴露交纏的身軀。

  這這……這是……

  「呀!」

  眼裡彷彿被辣椒水刺了,心驚肉跳,她下意識地閉上眼,鴕鳥埋沙一般,飛速一頭紮進慕聲懷裡,腦袋好像要將他的胸膛鑽出個洞來。

  慕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1:11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二章 魂魄與檀香(六)

  淩妙妙渾身都在抖,被驟然驚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響,幾乎感染了慕聲。他將她緊緊揪著他衣服的手指掰開,斥道:「是歡喜佛,沒見過嗎?」

  他對淩妙妙這種激烈的反應有些詫異,宛江水鬼齜牙咧嘴,上來就吃人,也沒見她嚇成這樣。

  「歡……歡喜佛……」她慢慢回過神來,心跳平穩下來。

  她不是沒聽說過密教的歡喜佛,只是那些雕塑乃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藝術品,不像眼前那成片的挑戰人體極限的放蕩交媾,已經毫無美感可言,簡直讓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生理抵觸。

  她現在有些憐憫端陽帝姬了,一個女孩子,夢裡整天看見這樣的景象,誰能吃得下睡得著?

  「好了,都是假人。」慕聲看在她難得失態的份上,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期望她趕緊起來。

  誰知她的手還是緊緊摟著他的腰,而且身上的溫度漸升,從她脖頸裡慢慢薰蒸出一股醉人的花香來。

  慕聲並非正人君子,因邪術的緣故,心念也比一般捉妖人脆弱,這種環境於他不是什麼好事,他臉上立即結了一層冷霜,「淩妙妙,你給我放開。」

  「我……我放不開……」

  淩妙妙簡直快哭出來了。

  不知那梔子香氣是什麼邪門玩意,吸進去以後四肢如千萬隻螞蟻啃齧,不聽使喚,心頭燥熱,百爪撓心,見個人就想緊緊摟住,要努力克制自己,才勉強留得住神智,更別提指尖麻痹得厲害,整個人變成一株倚靠植物的大型菟絲花……

  穿書任務人這種高危的身份,就應該給她設定一個金剛不壞、五毒不侵的體質,現在這樣動不動就中招,算怎麼回事嘛!

  黑蓮花作為一個合格的病嬌,必然也是有感情潔癖的,誰敢壞他名節往身上撲,他不把人扒拉下來碎屍萬段才怪。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1%。」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2%。」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聲】好感度下降4.5%。」

  「……」

  淩妙妙的心在滴血。

  下一秒,慕聲成功地掰開她的手,將她撂倒,像控制恐怖分子一樣,雙手反剪摁在了蒲團上。

  爆炸般的系統提示終於停了,淩妙妙流著淚應答:「謝謝。」

  慕聲:「……」

  怔怔地放開了手。

  妙妙累得精疲力竭,翻了個身解脫般地仰躺在了地板上。

  慕聲冷眼看她,少女枕著一頭散落的淩亂長髮,微微闔著眼,長睫輕輕抖動,兩頰紅得反常,顯見是中了嚴重的……媚香。

  他猶豫了一下,推了推她:「喂。」

  淩妙妙卻猛地向後縮了一下,眼裡水光粼粼,半是渴望半是哀求,聲音都走調了:「別……別碰我。」

  教她這樣看一眼,慕聲方才碰到她的指尖都像是被火燎到似的燒了起來,心頭邪火猛躥。

  剛才她自己貼上來,現在卻這副模樣,倒顯得他要對她怎麼樣似的。

  門外夜色深沉,幻境與實境虛幻纏繞,少女就這樣臉頰緋紅地躺在一群姿勢各異的歡喜佛中間……

  心思一飄,便要分神壓制,一分神就止不住地煩躁起來,戾氣橫生。

  一路走到現在,還沒有什麼人能這樣干擾他……

  眸光落在她身上,淩妙妙已經半掙扎著坐起身來,理順了頭髮,繡著杭菊的白紗裙擺上倒映最純潔的月色,而臉上……是最動人的媚色。

  心中暴戾迅速被蕩平,轉瞬變成空蕩蕩的躁。

  不行。

  他心中隱約有個慌亂的猜測:如果此時不快刀斬亂麻,從此以後,事情將不為他所控。

  他將變成什麼模樣,自己也無法預測。

  他拿手撐著站起身來,放了收妖柄,鋼圈瑩瑩閃光,浮在空中,猶如打頭陣的將軍。

  普通的少女的人生,與他們光怪陸離的生活千差萬別,本不該有交集,他早就有一千個一萬個丟下她的理由。

  離開,現在必須離開。

  他邁步,突然橫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淩妙妙在虛幻和現實之間掙扎,只記得自己下意識地拉住了就要跑路的慕聲。那其實也不是害怕,是被他丟在大街上太多次的後遺症。

  黑蓮花確實陰晴不定,可比起在這個世界上手無寸鐵的自己,到底是塊免死金牌。

  慕聲久久沒有發聲,妙妙用盡全力睜眼一瞧,恰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那雙黑潤潤的眼睛毫無笑意,似乎在認真地做抉擇,嚴肅中帶著混亂的茫然。眸子裡如冰雪覆蓋原野,白茫茫一片毫無生機。

  她心裡猛地一驚,隨後慢慢鬆開了手。

  她畢竟不是慕瑤,不是慕聲心中唯一不可替代,即使上一秒再談笑風生,患難與共,也不過……也不過只是……

  算了吧。

  她抽回手去,以全身的力氣翻了個身背對慕聲,將自己揉成一團。

  總歸在書裡,佛堂幻境一節,她、柳拂衣、慕瑤都在,即使被丟在這裡,想來也會有旁人來救。

  冷汗順著額角滾滾而下,她死死閉著眼睛,心想,我戲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沒良心的人!

  慕聲見她放手,心裡猛地一空,一種從未有過的煩躁感頓時漫上心頭,腦中再次混亂一片,腳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麼也提不起來。

  淩妙妙的五感遲鈍得厲害,沒注意翻身時,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劈啪一聲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聲一怔,彎腰撿了起來。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節處的倒刺被細細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纖薄精緻,邊緣薄得如刀刃,另一半還是整塊材料,沒來得及雕刻。

  「慕聲。」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見女孩側眼一叢濃密的睫毛,她的聲音幾乎聽不出異樣,「往後別讓那水鬼耍得團團轉了,與其聽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問你姐姐。」

  「……」

  她有氣無力地抬抬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爺,語氣相當輕蔑:「說完了,滾吧。」

  淩妙妙的冷汗已經打濕眉毛,小腹痙攣,媚香入骨,眼角已經染上嫣紅顏色,她勉強端著念完裝逼的臺詞,下一秒就一頭墮入無限黑暗中。

  慕聲茫然望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沿著竹蜻蜓的杆兒撫摸下去,摸到幾道刻痕,對著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筆一鑿地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個甚麼東西,糊成一團。

  他面無表情地摩挲著,辨認出來,那是個被人胡亂塗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覺得這樣羞憤地對待桃心粗魯過分,於下面又耐著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幫你改一改,做好了還你——」

  做好了還你,子期。

  驟然間,胸口一陣奇異的尖銳疼痛,就好像這幾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筆一劃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濺出一路血珠。

  淩妙妙迷迷糊糊醒來時,驚訝地發覺自己趴在慕聲背上,鼻端是他領子裡飄出來的一點若有若無的梅花香。

  黑蓮花這一路走得有些狼狽。淩妙妙這人,看起來纖纖細細,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輕,像座山一般壓著他,壓得他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收妖柄銀光閃閃,在前開路,左右泥塑像咧著血盆大口,一絲不掛地往上撲,還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鋼圈打得泥土迸濺,化成一攤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歡喜佛」攔路。地上的妖物的鮮血匯成小溪,他踏著泥濘屍首而過,簡直像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原裡。

  淩妙妙天靈蓋劇痛,緩了很久才覺得才天旋地轉地回了神,發覺嘴裡含了一枚圓溜溜的珠子,聞不到先前那股濃郁的花香味了。

  這是什麼?

  耳邊嗡地一聲:「系統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畢。」

  淩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絞:辣雞系統,怎麼還沒刻完就給用了?

  興善寺已非興善寺,長長的甬道厲鬼伏於兩側,發出喋喋怪笑聲,泥菩薩眉間生妖氣,腳下都是邪魅。

  慕聲的臉動了一下,長長的眼睫低垂,在微微側頭觀察淩妙妙的臉。

  她立即閉上眼睛裝暈。

  慕聲的耐性被耗到極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無需再顧忌什麼。

  左手一遝符咒一字排開,懸浮於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唇上輕輕一點,再以沾鮮紅血液的手指為筆,從右向左,飛速寫過去。

  妙妙讓他點了一嘴血,不小心吃進去一點,舌頓時尖盈滿了帶著異香的甜膩。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會是把慕聲的血當了蜂蜜吧……

  胡亂想著,下意識還想伸出舌頭去舔,慕聲猛地回頭,狠狠道:「別吃。」

  話音未落,血字已經劃過十來張黃紙,筆鋒狠狠一頓,手指離開,那些符咒重重抖動幾下,像被撒開的紙牌,驟然朝四面八方飛去。

  登時,狂風呼嘯,碩大的興善寺宛如被風吹動的紙房子般,鼓脹脹地兜住了風。門窗劇烈搖動著,彷彿下一秒就要爆裂開,巨大的佛像發出嗡嗡的震顫聲,貢品桌上的燭臺、香爐,骨碌碌地滾落一地。

  紅光驟然綻開,伴隨著軀體炸開撕裂聲,無數喑啞尖利的聲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幾百個人努力搖晃著快散架的老舊架子床,讓人心頭發顫。

  二人的頭髮和衣袖被狂風吹著,飄在空中蕩漾不止。

  淩妙妙小腿肚子打顫,閉上眼睛,只能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

  記憶彷彿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紅光滿室,燙得人眼皮發痛,連風聲都彷彿殺戮的刀子。

  反寫符。

  她不看慕聲的臉也知道,他又使邪門歪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1:17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三章 魂魄與檀香(七)

  風停浪止。

  淩妙妙半睜開眼,驚異地發現,泥塑像的殘肢堆成了小山,分列兩側,黑蓮花宛如一艘破冰船,給他們毫不費力地清出了一條光輝大道來。

  她倒吸一口冷氣,險些把嘴裡的珠子咽進喉嚨裡,一時嗆住,便瘋狂地咳嗽起來,「呸」地吐了出來。

  「咳咳咳……這……這是什麼?」

  慕聲周身紅光暫歇,眉宇間戾氣未消,反手狠狠一拍她的大腿:「吃進去!」

  這一拍毫不憐香惜玉,驚得淩妙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含進了嘴裡,心裡咚咚直打鼓。

  甜甜的血不讓她吃,這什麼味也沒有的珠子強迫她吃,什麼世道。

  她頓了片刻,含著珠子含混不清地問:「你……不是要把我丟下嗎?」

  慕聲沉默了半晌,狠狠道:「你再多話,我現在就把你丟下。」

  淩妙妙噤聲。她看出來了,黑蓮花救她,一定是經歷了百轉千回的心靈路程,正在對自己不該有的仁慈生悶氣呢。

  「那你放我下來,我……我自己走吧?」她小心翼翼地睨著慕聲的後腦勺,扭了兩下,本想從他身上滑下來,卻發覺自己的身體僵成了一整塊石塑像,別說走路了,連「扭」這個動作也無法完成,大驚失色,「我怎麼動不了了?」

  腦子一轉,反應過來,悲憤地喝道:「你又給我背上貼那鬼符紙?!」

  慕聲頓了頓,強壓怒氣解釋道:「你的身體連媚香都抵抗不了,嘴裡含青丹,再貼一張定身符,才勉強鎮得住,懂麼?」

  淩妙妙頹了下來:「……噢。」

  原身真是弱,弱到人神共憤的地步,穿書挑戰者脆弱如她,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拿了趙太妃的玉牌,就要替她找到舍利子,現在她想找,卻成了這幅尊容,慕聲又是個有心看戲的……這得找到猴年馬月去?

  算算時間,應該已經過了二更,什麼時候才能與主角團匯合?

  「哎,慕聲——」

  妙妙最受不了死氣沉沉的長途。

  以往出去玩,坐在副駕上絮絮叨叨防止司機睡著的準是她,她聲音又脆又亮,即使壓得很低,也像銀鈴輕響,再疲憊的路上都是歡聲笑語。

  她篤定了心思找人說話的時候,格外無知無畏:「你知不知道有種蟲子眼瞎,為了防止誤食自己的孩子,小蟲子一出世,老蟲子就分泌一種液體給它抹在身上,靠氣味分辨,你剛剛是不是也……」

  慕聲回頭涼涼地橫她一眼。

  兔子趴在他背上,毛絨絨絨的腦袋在他脖頸間來回磨蹭,嘴裡不知胡說些什麼玩意,偏生他一個不注意,全聽進了耳朵裡。

  有種蟲子眼睛眼瞎……她這是說誰呢?

  以往他與慕瑤在一起,姐姐開口閉口術法道義,見過別家姑娘,也都談些風雅之事,到了她這裡,事事都反常。

  他有時真的疑惑,淩妙妙當真是養在閨中的大小姐,不是山野竹林裡什麼動物成的精?

  「別生氣嘛……」妙妙頓了頓,長長歎一口氣,吹的他脖頸一陣癢,「我不是有意把你說成老蟲子的,我就是好奇。」

  他眸光沉沉,竟然有些想笑,她身上有一種泛著傻氣的聰明,讓人不能輕易妄下斷言。

  「反寫符一出,難以自控。你剛才若是舔掉了我的血,我出手不識人,你可能會死。」

  妙妙心想,那不就是猜對了唄?故弄玄虛。

  「不過,我那麼大一張臉,你做標記為什麼非塗在我嘴上,讓我一個不注意吃到嘴裡,你還罵我……」

  慕聲回頭瞥見她輕顫的睫毛,剛消掉的火再次橫出,剎那間蔓延全身。

  為什麼血珠迸出的剎那,對著那一張白皙的臉,偏偏往她嫣紅的唇上一點?

  為什麼?

  總有些事情發生時只一瞬,不可細究。若要強行細究,非得使人暴躁不可。

  「……你的話太多了。」

  淩妙妙覺查出黑蓮花語氣中的煩躁,心下頓明,自己又踩線了。

  眼下這個節骨眼有些敏感,作為冉冉升起的朱砂痣,想要一點點替換掉別人心中的白月光,進一步水到渠成,退一步功虧一簣,事事都要格外小心。

  況且,她現在還根本沒有這個自信。

  畫風一轉,一秒鐘切換成了思春少女:「對了,你說慕姐姐他們是不是也會被這媚香暗算啊?」

  聽見慕瑤的名字,慕聲的心立即提了起來,再一細想,柳拂衣和慕瑤都是經驗豐富的捉妖人,就算有人中招,那也只會是脆弱的端陽帝姬。

  下一秒,淩妙妙的聲音果然響起,聽在耳中酸溜溜的:「萬一端陽帝姬仗著自己中了媚香,對著柳大哥動手動腳,占了柳大哥便宜怎麼辦?他那樣溫柔的人,定然不會拒絕,到時候……啊!」

  四肢百骸彷彿一瞬間被蟲蟻爬了滿身,那一股難挨的感覺瞬間席捲而來。

  「慕聲!」她感覺到自己正在眼淚橫流。

  慕聲有些出神地看著手裡的符咒,睫羽傾覆下來,他剛才聽到一半,怎麼就一股邪火直頂天靈蓋,想也沒想,「刷」地一下就把她衣服上的符紙給撕了?

  ……

  「啊……你快給我貼回去……」妙妙無法自控地在他背上扭起來,宛如一個被白粉誘惑的癮君子,額頭上爬滿冷汗,「有你這麼做朋友的嗎……」

  慕聲輕輕半回過頭來,冷眼將她望著:「現在舒服了嗎?」

  妙妙抬起眼,眉毛上都是濕噠噠的,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黑蓮花微微一笑,水潤潤的黑眸深不見底,語氣分外溫柔:「舒服了就安生些。」

  這一路上,淩妙妙過得非常精彩。

  媚香入骨,半死不活,偏偏嘴裡還含著一顆金丹,吊著她,昏不過去。

  迷迷糊糊間出現了幻覺,恍惚看見空氣中出現了原身的臉,陰鬱地嘲笑著她,彷彿在說:「不自量力。」

  「對不起,我再也不罵你了。」淩妙妙望著她涕泗橫流,伸出一隻手虛空去抓,想跟她握握手,「兄弟,你慘啊,嫁給這種人,你太慘了……」

  慕聲耳聰目明,感覺到背後窸窸窣窣的響動,繃緊了神經。

  淩妙妙比他想像中硬氣,一路上安靜得像一具死屍,無法控制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背上,卻死活也不肯吭一聲。

  這會兒,他聽見她突然開始嘟嘟囔囔說些什麼,腳步一頓,豎著耳朵聽,只聽見她哼哼道:「淩虞……對不起……我再也不罵你了……」

  慕聲一怔,微微側頭,怕她真是難受得失了智,還刻意顛了顛,想把她弄醒:「……你罵你自己做什麼?」

  這一顛不打緊,淩妙妙正昏昏沉沉,嘴一張,口中青丹「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骨碌碌——」在黑暗中滾遠了。

  「哇——」淩妙妙霎時間眼前一黑,徹底厥了過去。

  慕聲:「……」

  他一下子繃緊後背,竟然有些無措。真是作死……他身上青丹也是救急用的,荒郊野地,他哪裡再去弄一顆青丹來?

  他猶豫了片刻,矮下身來,想把淩妙妙放在地上。誰料少女一個迴光返照,醒了過來,兩頰暈紅,兩眼亮晶晶的,盈滿了淚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有所動作:「從地上撿的,我才不要吃!」

  這地上可全是妖怪的殘骸和血液,來來回回讓他們踩上幾趟,不知成了個什麼光景。

  慕聲扭頭和她對視了半晌,確認她神色中的抗拒是認真的,已然讓她折騰得沒了脾氣:「那你想如何?」

  「去那邊。」她手一指,折騰著酸軟的胳膊和腿,強撐一口氣,十分自覺地趴在了慕聲背上,一手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彷彿生怕馬兒尥蹶子,將她踢下來,「殿中的金身大佛像……鎮……鎮得住妖邪。」

  那座佛像,可是整個興善寺重重殿宇內供奉神像中最貴重的一座。

  皇家一擲千金,用足金打造了一座最輝煌、最震撼的神靈真身,每次趙太妃前來興善寺,首先都要去正殿參拜。

  世間萬物,一物降一物。即便興善寺再邪,那樣沉重的足金在被一筆一筆雕刻出神聖眉眼的瞬間,冥冥之中也沾染上了空靈的佛性,不動聲色,庇佑眾生。

  他們不知道,就是在這座佛像前,端陽帝姬七竅出血,趙太妃慌亂之中曾聽見那個又細又喑啞的聲音傳來:

  「信女趙沁茹,你是不是拜錯地方了?」

  案桌上兩盞燭火,光明璀璨。妙妙靠在供案旁,臉上的嫣紅慢慢褪去。

  只要仰頭望去,就會看到那座金身大佛如山般巍峨屹立,映著昏黃的火光,金光璀璨。它以一個略微傾斜的角度,慈悲地俯瞰芸芸眾生。

  妙妙靠在佛腳邊,心中一片平靜,頗有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滋味。

  「慕聲,你怎麼不過來?」

  少年一人立在殿中,像是虛虛一道黑影,是世間最不可捉摸的遊魂,直到風吹動他頭上的髮帶,這才平添了幾分少年人的生動。

  他聞言慢慢回過頭來,走近了她,似乎覺察到什麼,毫無尊敬之意地仰頭看上去。

  佛祖的眉眼仁慈肅穆。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淩妙妙懷疑自己耳鳴,竟然聽聞背後什麼東西在震顫。

  這種聲音,宛如將要孵出小雞的蛋,發紅炙熱,惴惴不安……

  待到看見慕聲的神色,她的嘴巴才慢慢張開,猶如石化般回頭望去。

  「咯咯咯咯……」

  佛像,正在以一個非常快的頻率顫動,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受到了強烈的感應。

  淩妙妙瞪著慕聲:「這是……這是……」

  慕聲眯眼看著佛像,笑容毫無溫度:「邪物,還真是對同類敏感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1:23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四章 魂魄與檀香(八)

  黑蓮花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只是這年頭,邪物見邪物,也興打個招呼?

  妙妙一面向慕聲奔去,一面注意到他手腕上滑落了收妖柄捏在手裡,禁不住汗毛倒豎:「你想幹嘛?!你不要對佛祖不敬……」

  話音未落,收妖柄猛地擊出,直搗塑像的腦袋而去。

  淩妙妙:「……」

  阿彌陀佛,黑蓮花一人做事一人當。

  慕聲神色異常嚴肅,他的動作極快,猶如暴風驟雨侵襲,在收妖柄飛去的同時,一遝符紙一抹,在空中排開,借著舊傷口的一點血,只來得及劃了一橫,那些符紙便迅速形成個包圍圈,像齜牙咧嘴的惡犬,又如一圈利箭,狠狠向著塑像攻去。

  可憐皇室的金身塑像,頭腳被圍,四面楚歌,轉眼間受到無數攻擊,金光迸射,直入人眼。

  妙妙本能地拿手臂擋住眼睛——

  「原來,你見了我不是興奮……」

  慕聲眼角微微發紅,眼中躍動著沸騰的殺意,有些無趣地慢慢熄滅了,「是害怕啊。」

  妙妙睜開眼睛,這場戰役快得出乎意料,眼前只餘幾縷嗆人的煙霧。大殿中又恢復了死寂。

  是妖物太弱?還是慕聲太強?

  或者……

  塑像呢?抬眼一看,幾乎被驚出一身冷汗來,「足金」塑像攔腰斬斷,破敗的下半身漏了個大口子,裡面竟然是中空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帶著棱角的影子。

  妙妙湊過去看,借著燭火的微光,隱約可見那是一個紅漆盒子,再細細一看,盒子外部乃是牛皮包裹的,由於時間過久,皮子腐爛剝落,顯得斑斑駁駁。

  她胸中一陣心跳,爬上了供桌,彎腰將那盒子拿了出來,「呼」地一吹,厚重的灰塵飛開,四處起舞。

  二人對視一眼。

  慕聲毫無興趣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打開罷,這就是趙沁茹要的舍利子。」

  妙妙顫抖著手將其打開,盒子沒有上鎖,只是端口的皮子磨破,有些鏽住了,開得時候,發出了一絲撓心的咯吱聲。

  黃綢布上躺著兩枚黑乎乎的小石子,妙妙禁不住望黑蓮花,「這就是舍利子?」

  慕聲也望著她:「看我做什麼,我也沒見過舍利子——」

  忽然間手背一涼,驟然有一道黑影,從盒子中「倏」地躍出,落地變成一個人的模樣,弓著背,飛速地鑽入破落佛像背後的牆內。

  她猛地被他往邊上一拉,慕聲倉促道:「先別跟來。」

  隨即「嗖」的一聲,妙妙眼睛一花,慕聲已經追著那黑影而去,消失不見了。

  佛像背後的牆上有一個波光粼粼的圓形大洞,那邊似有雲氣飄搖,看不真切,顯然是個幻境結界。

  「喂……」她拍了拍牆壁,牆壁是實心的。

  剛才那一下,是妖物太弱,還是慕聲太強,亦或是……根本是個請君入甕的陷阱?

  慕聲生來張狂自負,置死地而後生,刀山火海,亦作坦途。對於他,陷阱和挑釁,都一樣是邀請,只有赴約一條路。

  那她呢,追還是不追?

  妙妙心一橫,她將盒子放下,將小石子拿手帕一包,揣在袖中,踏上供桌,一頭紮進了圓洞。

  柳拂衣的體力正在飛速消耗著。

  樹林中迷霧重重,清冷的月光照著滿地落葉,白霧如棉雲絲絲縷縷地飄蕩,纏人的眼。

  如果只有他和慕瑤一路相攜而行,倒還好說,只是背上還有一個中了媚香的端陽帝姬,一路上要人留意照顧……

  「柳大哥……」端陽兩頰酡紅,聲音裡帶著哭腔,柳拂衣感到有些棘手,半回過頭去,「怎麼了,殿下?」

  端陽在他背上扭來扭去,扭得慕瑤臉色更黑,「本宮……本宮真的很難受……」

  「殿下且忍忍,就快到了……」

  條件不好,只好創造條件。慕瑤身上帶著傷,這種時候,顧不得男女大防,君臣有別,柳拂衣背著她,給她口中餵了一顆青丹,輕柔地囑咐她含著。

  端陽臉上淒風苦雨:「我們要走到哪裡去?」

  柳拂衣的神色堅定:「回宮去。」

  然而,眼前茫茫一片白霧,不識前路何如,慕瑤瞥見粗壯的樹幹上那道熟悉的菱形刻痕,望著柳拂衣歎了口氣。

  又走回原地了。

  舊寺早已成了惡鬼的大本營,二人不敢懈怠,一路殺來,好不容易才救出了被嚇掉了半條命的端陽帝姬,又讓帝姬中了媚香,手忙腳亂之際,不慎一腳踏入這個幻境。

  幻境中總是這樣一個月夜,端陽嚇怕了,對於時間流逝毫無感,他們卻知道,外面可能已經過了一天或更多。

  捉妖人的符咒,對於厲鬼穢物事倍功半,柳拂衣和慕瑤身上的符咒,就在一次次消耗中用得差不多了,若是有盈餘,也不至於放任端陽帝姬扭成了麻花兒。

  腳下猛然一涼,二人警惕地向下望去,原來是一隻獾,飛速擦過了柳拂衣的袍角,踩著落葉「嚓嚓嚓」地掠過去。

  慕瑤感到一陣精神緊繃下的眩暈,此刻突然放鬆,有些迷茫地想:幻境裡也會有獾嗎?

  端陽帝姬早如驚弓之鳥,將頭埋在柳拂衣脖頸裡,嚇得尖叫起來:「那是什麼……」

  柳拂衣讓她叫得耳鳴,強忍眩暈拍拍她手臂:「沒事的,沒事的,是動物……」

  話音未落,那獾回過頭來,轉瞬間變成一團蜷縮的黑影,伸展了四肢立起來向柳拂衣直衝過來。

  「拂衣——」

  「啊——」

  慕瑤和端陽同時尖叫起來。

  柳拂衣真的很倒黴。

  倘若他只有一個人,抖展袖袍,身披月光,妖魔鬼怪,不可近身。偏偏他此刻背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遇事只會尖叫的帝姬,他一時施展不開,又怕躍開去,那東西會趁機擄走端陽,只得咬著牙,正面對著那黑影,生生受了一擊。

  那黑影是個人。

  低等的妖物,是絕對不會如此精準地攻擊捉妖人的脆弱點的,柳拂衣柔軟的腰腹連帶著他抵擋的手,就被他用刀劍般的黑氣精準地捅了進去。

  慕瑤眼睛都紅了,一通炸火花從掌心蹦裂,如排山倒海之勢,一路炸到眼前,直燒成一片火牆。

  那黑影似乎很懼怕火,渾身的毛髮都炸了起來,向後倒退幾步,幾乎消散成一片黑煙,在不遠處再次聚攏起來。

  與此同時,慕瑤裙角彷彿掃起白雪,旋轉而來,擋在柳拂衣身前,四五片符咒自掌心一拍,朝著黑影翻了出去。

  「柳大哥!柳大哥!」帝姬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柳拂衣身受重傷,白衣上滿是鮮血,眼看要站不住了,他唇色蒼白,強撐著一口氣將她放在了地上,只道:「沒事,殿下,不要怕。」

  端陽將他抱在懷裡,眼淚流得更加洶湧了。

  慕瑤聽見端陽尖利的叫,一時心亂如麻,只是回頭看顧的一瞬間,身後那黑影飛速地伸出了一根刺,似乎是專等她的走神。

  「啪——」

  千鈞一髮時,一個火花——不能叫做火花,簡直是一團洶湧的火球瞬間爆裂開來,火球內核是冷酷的藍色,外周是帶著斑紋的橘色,如此絢麗而殺傷力巨大。

  黑影讓這火球「轟」地地一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嘶鳴,嘶鳴的尾音裡,依稀聽出一個男人咆哮吶喊的味道。

  這是陶熒的怨靈。

  慕聲的袍角翻飛,驚起漫天落葉,枯敗打捲的落葉被巨大的力量斜衝出來,形成一道漩渦,將其圍在中間,經受不住這猛烈的風,在空中喑啞地碎成了粉末。

  再晚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慕聲雪白的臉在這種情景中顯得格外陰森,他遠遠望著地上懸浮的黑影,漆黑的眼底一片肅殺:「接著跑啊。」

  空中黑霧久久不能成型,宛如一個被炸破了相、捂著臉哭的人,怨毒地盯著他半晌,「嘩——」地消散在空中。

  「阿姐,你沒事吧?」

  慕聲轉過身來的剎那,渾身上下的戾氣收了個乾乾淨淨,瞬間變成了乖巧聽話的少年郎,眼睛紅紅地跑來牽過慕瑤的手,看見上面的幾道淺淺的劃痕,驚異地叫道,「你受傷了?」

  一旁正在大出血的柳拂衣:「……」

  慕瑤怔怔地看著弟弟,一時間忘了抽回手去。

  他的出場突兀又驚人,爆發出的力量,是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像這個弟弟能夠擁有的,他身上的氣息,已經不能用妖氣濃重來形容了……

  是因為沾了妖物的血嗎?還是……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的思緒,端陽帝姬哭得眼睛都腫了,緊緊抱著失去意識的柳拂衣,「柳大哥都快死了,你們還站在這裡聊天?!」

  慕瑤大驚失色,撲過去要看柳拂衣的傷口,讓憤怒的端陽一把打掉了手:「都怪你!」她轉向慕聲,「還有你!」

  慕聲面色一沉,被慕瑤拉住,勸道:「阿聲!」

  慕瑤強行忍受著委屈,好聲好氣道:「讓我幫他處理一下。」

  她摸出渾身上下僅剩的一枚止血符。貼在柳拂衣傷口上。

  好在,那只是普通傷口,既無妖力,也無劇毒,只是失血會遭些罪。只要好好修養幾天,並無大礙。

  慕瑤輕輕鬆了一口氣,不自知地伸出手撫上了柳拂衣蒼白的臉,語氣極輕,像是在哄他睡覺:「拂衣,沒事了。阿聲來了。」

  柳拂衣真的從半昏睡中醒來,睜了眼,二人目光相對,他微微笑道:「嗯,我沒事。」只一句,再度昏睡過去,彷彿撐著到現在,只為了給她這樣一個安心的笑。

  淩妙妙從佛像背後的洞中一鑽過來,看到的就是這老夫老妻般溫情的一幕。

  她設想了無數次與主角團匯合的場景,設想了無數次孤身而行,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難,就是萬萬沒想到,一鑽進幻境結界,就直接讓她和主角團匯合了。

  ……真是敷衍的穿書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1:32 A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五章 魂魄與檀香(九)

  「阿姐,讓我看看你的手。」

  對著慕聲那雙潤澤得近乎泛著水光的眼睛,那可憐兮兮的神態,任誰都無法拒絕。慕瑤纖長的手從袖子裡掏出來,百般不情願地遞到了弟弟手上。

  慕聲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幾道劃痕,就要拉她到旁邊坐下,「我幫姐姐上藥……」

  「不必了。」慕瑤哭笑不得地抽回手去,「都是皮外傷,哪兒那麼嬌氣。」

  慕瑤穿著毫無修飾的月白上襦,芋紫色抹胸上面是漂亮的鎖骨,髮絲垂了一兩綹下來,滿臉狼狽也依然清麗。夜風吹動她的裙角,她低著眉,眼角的淚痣嬌豔動人。

  只是她掛念著柳拂衣的傷,僅僅出來不到一刻鐘,就有些心神不屬。

  本來她有些疑惑慕聲出場時那威壓狠厲的氣勢,可是看他這副熟悉的小狗模樣,就是她最瞭解不過的弟弟,想想也就算了。

  至於他身上那一股強烈的氣息,多半是衣服上沾了太多妖物鮮血的緣故。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嘟囔道:「柳公子只顧著帝姬,顧不上姐姐,下次我再也不離開阿姐了。」

  「說什麼孩子話。」慕瑤聞言只覺得好笑,笑著笑著又浮現了一絲心酸,「我們受趙太妃所托,當然要照顧好殿下的。倘若不能保護殿下,要我們這些捉妖人做什麼?」

  她回頭看著慕聲的臉,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慕聲已經高她一頭,雖無血緣,卻有不輸於慕家人的好相貌,也有著跟她一樣出類拔萃的捉妖天賦。

  可是這麼多年,弟弟似乎一直沒有長大,還是那個守在她房間門口巴巴等她回來,一個故事便換得他笑逐顏開的少年。

  如今慕家已傾,重擔落在她身上,前路茫茫,慕聲只依賴她,多有任性之處,不能同她分擔一星半點……她心中浮現出星星點點的寂寞。

  女孩子在寂寞無措的時候,多半會思念起自己平素依賴的人。

  她此刻尤其思念柳拂衣,想念他溫熱的懷抱,溫柔的開解,足以為她撐起一片天地。

  從前為了小事跟他賭的那些氣,好像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這個幻境正是端陽帝姬重複了多次的夢境——從新寺到舊寺的路途。星光璀璨,秋日蟲鳴都與真實世界一般無二,夜風微涼,捲起衣袖和衣角,吹走人心中全部的燥熱。

  慕聲與姐姐並肩而立,臉上一副歲月靜好的神情,心中卻猶如一團亂麻,腦中卻不斷想起淩妙妙囑咐他的那句話:「與其聽它瞎掰,不如去問你姐姐。」

  阿姐真的會知道嗎?

  即使她知道,真的會告訴他所有人都盡力掩蓋的真相嗎?

  過往數十載,從未像這段日子一樣,充滿了連自己也無法消除的迷茫和惶惑,如果這一切,不過是和美的假像,他伸手戳破,夢便醒了,那該怎麼辦?

  他看著慕瑤沉默的側臉,心裡明白,她其實也有話要問他,只是她現在憂心柳拂衣,暫時顧不上他。

  嘴角帶上了自嘲的笑。

  二人在風中站立,靠得很近,卻各懷心思,觸不可及。

  端陽帝姬就像一隻護崽的母雞。

  妙妙走到哪,端陽就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到哪,盯得妙妙心頭火起:「殿下,您……您老看著我做什麼?」

  端陽靠在樹下坐著,肩上還披著柳拂衣的外袍,強行讓人事不省的柳拂衣躺在她腿上,連腿被壓麻了都堅持不肯動。

  淩妙妙跟她周旋:「我看看柳大哥怎麼樣了?」

  「不要。」端陽摟著柳拂衣,小臉上顯出警惕的驕矜,「柳大哥喝了藥剛睡下,你別打擾他了。」

  妙妙同情地望著扭曲地枕在端陽腿上,還不時被她輕輕拍一拍的柳拂衣,心道,究竟是誰在打擾他?

  但她沒出言諷刺,只是誠懇道:「殿下,柳大哥曾經救過我——」

  「那有什麼了不起的,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端陽的下巴高高揚起,帶著養尊處優的女孩一貫的驕傲和不容置疑,「他還救過我三次呢。」

  她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想到他為妖物所傷的當下,還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對她輕柔安撫:「殿下,不要怕。」

  鼻子一酸就要哭,可是她想,不能哭,她是華國最尊貴的帝姬,天子富有四海,她便坐擁百川,現在柳大哥受傷了,以後換她保護他,她無論如何不讓他再受傷,一丁點都不行。

  淩妙妙見她眼中懸著淚,許久又抹了抹臉,換上堅定的神色,一時間不好打擾她的幻夢,只好朝著不遠處的另一棵大樹反向走去。

  走前充滿憐憫地看了一眼有落枕嫌疑的柳拂衣的脖子,心裡默默道:「對不住了柳大哥,沒能救你於水火……」

  青桐樹皮光滑,枝繁葉茂,是秀氣又漂亮的大樹,淩妙妙將外裳脫下來蓋在身上,分外愜意地靠在了樹下。

  不論長夜如何漫漫,今夜都是休息的好時機。

  「打他——」

  「打死他!」

  街巷背處,狹窄陰暗,落葉和積水都腐爛在這裡,清晨的醉漢會在這裡旁若無人地小解,所有的醃臢事情,都發生在無人的街巷。

  四五個小孩圍了個圈,將中間一人死死按住,拳打腳踢,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條瀕死的魚,拼命甩著尾巴掙扎,真讓他在包圍圈中打出一個缺口,連爬打滾地衝了出去。

  男孩的頭髮齊肩,並未像其他孩子一樣束髮,而是任由那一頭黑亮順滑的頭髮披在肩上,面若浮雪,眸似辰星,乍看過去,像個有幾分驚豔的漂亮女孩。

  身後幾人立刻撒腿追上來。

  這便立刻顯出了差距,原來打人的孩子們足有八九歲了,身強體壯,被打的孩子最多七歲,身量不足,手臂也纖細,足比他們都矮一頭。跑了兩步,輕而易舉地被追兵撲倒。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黑葡萄似的眼睛,倒映著黃昏絢麗的天際。

  他開始看天邊的火燒雲,看得很專注。

  「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真是個啞巴嗎?」

  領頭的孩子踹了踹他的腿,他抬眼望過去,緊緊抿著嘴,眼中沒有什麼情緒。

  「是個怪胎,從不理人!」幾人竊竊私語,對視一眼,「打他!」

  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來,他伸出手臂擋住臉,肘部的衣袖很快裂開幾道口子。

  「幹什麼呢?」

  橫出一道鴨公嗓,孩子們都停下來,眼裡迸發出驚喜的神色:「大哥?」

  巷子裡的孩子王,今年十三歲了,身量最高,塊頭最大,第一個邁入少年人的行列,下巴上冒出青黑的鬍茬,嗓音也變得像鴨子叫。他穿著一件破爛的綢衫背心,駝著背,手裡的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發出「篤」「篤」的聲音。

  地上那小孩卻不看他,逕自坐起來,手腳麻利地便要溜走,秀氣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我讓你走了嗎?」

  那白色的小小身影恍若未聞,令他心頭火起,幾步跨過去,伸手便將他提了回來,摔在了地上。

  那小孩抬頭冷淡地看他一眼,烏葡萄似的瞳,眸光瀲灩如秋水,睫毛纖長,眼尾嫵媚。

  他喉頭猛地一緊,街巷口最美的豆腐西施,都沒有這樣招人的一雙眼。

  這個年齡初諳世事,好的不學,壞的學了個乾淨,他心裡彷彿有貓爪子在撓,浮躁不堪,對著那張小臉看了又看,回頭笑道:「小子們,爺爺給你們表演個好的。」

  說罷,神色一變:「給我把他按住了!」

  那小孩看著神色各異的一張張臉,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些微變化,慢慢浮上了驚慌的神色。

  不要……不要……

  眼前那張臉越貼越近,眼神直勾勾的,

  他見識過類似的眼神,大概知道那代表什麼含義。

  他拼命搖著頭,隨著心跳加速,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破碎開來……

  「大哥,你離他這麼近做什麼呀?」有小孩子疑惑地問道。

  孩子王的指頭狠狠捏住他雪白的下頜,刻意在上面留下兩枚嫣紅的指印,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狎弄。」

  「噢!」孩子們都似懂非懂地起哄起來。

  男孩忽然劇烈掙扎起來,宛如魚死網破前最後的掙扎,一腳登上按腳的那個孩子的臉。

  「反了他了!」一巴掌抽在他臉上,嘴角沁出血跡來。其他孩子湧上來,死死將他按在地上。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絕望地看著越來越近的臉。睫羽顫動兩下,閉上了眼睛。

  不要碰我。

  不要逼我。

  驟然紅光迸出,血紅色與暖黃的黃昏交疊在一起,小孩的齊肩的頭髮暴長起來,剎那間便到了腰間。

  黑髮每伸長一寸,狂風便加大一層,滿樹的枯葉幾乎被全部掃下枝頭,街巷口的斷牆磚瓦噗嚕嚕落了滿地,瓦礫飛濺,只聽得被截斷的幾聲慘叫,不似人發出的。

  他周身沐浴強烈的紅光,許久才茫然睜眼一瞧,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分明就是方才按住他的那些孩子,此刻瞪圓眼睛歪在地上,維持著扭曲的姿勢,早已沒了呼吸。

  男孩靜靜地看著,一時間來不及反應。

  直到長髮隨風飄起,落在他肩頭,他伸手一摸,這才驚慌起來,倒退兩步,轉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巷口。

  ——頭髮長長了,一下子長得這麼長。

  ——娘會生氣的。

  老舊的木樓梯上,一路浮花被衝撞東倒西歪,有人跌了扇子,爭奇鬥豔的脂粉群裡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什麼東西——」

  他懷著那樣深重而迷茫的恐懼,頭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樓。

  背後有人拿著扇子,氣得直跳腳:「反了他。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快攔住他!」

  誰也攔不住他。

  帳子是放下的,房間裡是甜膩的催情香氣,屋子裡暗得幾乎看不見陽光。他呆呆站在那裡,看著那張熟悉的床。

  直到帳子被風蕩起,他看見她被人壓在身下,額上黏著髮絲,紅色肚兜掛在脖頸上,裸露的肌膚雪白,就彷彿新年時化掉的最後一點骯髒的雪。

  曾經他興致勃勃地想去堆個雪人,可是未及拿在手裡,那些雪就已經化成了透明的泥。

  轉瞬不在。

  「娘。」

  那樣灰敗無神的眼睛,那一定不是她,不是那個在鏡子前面笑吟吟地為他梳頭的人。

  「太陽落山之後,無論如何不要回來。」

  男人帶著青筋的手頓起,捏起床頭櫃上的茶盞,丟了過去,伴隨著一聲疊一聲的斥駡。

  上好的骨瓷劃拉碎在他的額角,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些許暗紅覆蓋了他的視野。

  帳子不住地被風掀起,每一次他都跪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她的眼睛。

  她終於流下淚來,那樣污濁的眼淚,蜿蜒著流下她無暇美豔的臉,宛如一絲不可拼湊的裂痕。

  「小笙兒,誰讓你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12:03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六章 魂魄與檀香(十)

  慕聲回來時,兩棵青桐樹下都已坐滿了人。

  端陽帝姬抱著柳拂衣,真的瞪著一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充滿愛意地守著他。見到他來,眼裡的睏意瞬間變成警醒,滿臉都寫著「你不要對我柳大哥怎樣!」

  慕聲懶得搭理她,轉而朝另一棵青桐樹走去。樹下蜷縮著睡了個少女,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見淩妙妙雙眉緊緊蹙著,不知在做什麼夢,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夜裡氣溫極低,不太適宜露宿,像她們這些從未經歷風霜的嬌花,這樣睡一覺,很可能睡出病來。

  淩妙妙……他蹙眉,都說不要貿然跟來,這人居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一個路癡,不知是怎麼奇跡般走對了那麼一長段複雜的路找到了他們。

  荒郊野地,倒頭就睡……

  慕瑤已經輕手輕腳地到柳拂衣那邊去了,不知道在跟端陽交涉些什麼。

  慕聲遠遠地看著姐姐充滿愛意地拿帕子為柳拂衣擦臉,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外裳,蓋回了淩妙妙身上,又在不遠處堆了幾根柴火,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淚簌簌而下,不知夢到怎樣的傷心事:「娘……」

  慕聲一怔。

  印象中,太倉只見郡守,不見郡守夫人,郡守多年連續弦也沒有,家裡冷冷清清。

  淩妙妙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沒有娘親照拂。

  他驟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憐之感,眉宇間的神色柔和下來,宛如在這安靜的夜裡,連內心深處的孤獨也可共享。

  「娘……」

  「別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細細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紅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怎麼會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邊綺麗的晚霞。

  還是她,美豔無雙的那個她,卻死死地、怨毒地瞪著他:「明日要去哪裡,記得了嗎?」

  將所有淚水咽回喉嚨,他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揉著他的腦袋,眸中尖銳的恨意如箭,「那個男人是我們家的仇人,殺了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我們才能有路可走。」

  她呵呵地笑著,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轉瞬卻哭起來,抱著他,溫熱眼淚灌入他衣領裡,「小笙兒,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裡倒映出院中篝火,燒的漆黑的紙錢殘骸,猶如幾隻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髮齊齊落在肩上。

  他眼裡只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層恨意。

  是了,殺了他,殺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會替她去做,讓她難過的人,他一個也不留。

  記得離開無方鎮的那一日,天很涼。

  她的淚是繁星墜落天際,一顆又一顆,伴隨著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臉色如此蒼白,手心沒有一絲溫度。

  他的膝蓋泡在水窪裡,早已沒有知覺,盯著泥人一樣跪在前面的她,開始遊神數她的睫毛,一根,兩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蒼白得嚇人,他嚇了一跳,數到哪裡也便忘了。

  那樣的瓢潑大雨,橋頭上的石獅子的面容都隱沒在白霧之中,大門吱呀開了條縫,裡面的人提著厚重的石榴紅裙擺,斜斜撐著傘:

  「容娘,你跪也沒有用。我給過你面子,可你得罪的是什麼樣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聲音帶著一股濕冷的埋怨,「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是個禍害,你就是不聽……」

  她抬起頭,雨水打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她如白瓷般細膩的皮膚被雨水濯洗,沖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發顯出驚天動地的顏色。

  這樣空靈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塵。

  「可是……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頭迎著雨,像是從前無數次,用竹瓢倒著含花瓣的熱水沐浴,「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唉。」那人長歎一聲,盯著他齊肩的髮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斷月剪的代價是什麼,你何必自毀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經毀了。」她盯著朱紅的院門,細細端詳看著那上面剝落的漆面,「可是小笙兒,他不能變成個怪物。」

  她的髮絲滑落,側過臉來,他驚異地在她漆黑的眸中,發現了另一雙栗色的重瞳。

  淩妙妙猛地驚醒,身上安安穩穩地蓋著外裳,眼前篝火燒得正熱烈,發出輕微的「劈裡啪啦」的響聲。

  她盯了那跳動的火舌許久,才後知後覺地伸手一摸臉,摸到了滿手冰涼的眼淚。

  青桐樹的背面,慕聲坐著靠著樹幹小憩。

  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真正入眠,他雖然閉著眼睛,可卻時時刻刻保持警醒,短暫的休整,便足以支撐他繼續前行。

  可就在這片密林中,萬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樹的背面,是溫暖的火光,還睡著一個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淩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夢話中,竟然真的墜入久違的睡夢。

  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投在墨綠色帳子上,帳子很薄,濾了層層疊疊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陽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帳子的四個角掛著小小銅鈴,只要上面的人翻個身,便發出清脆的響動。

  床上趴了個少女,裸露的雙腿翹起來,腳趾小巧玲瓏,晶瑩如玉,兩腿一晃一晃。

  他走進屋裡,那少女毫無察覺,面前放了本薄薄的冊子,兩手托腮撐在床上,逕自看書看得認真,時而笑一陣,笑得那鈴鐺晃動得更加厲害。

  他走近才發覺,少女渾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紅肚兜,肚兜只在裸露的後背上繫了細細一根線,鬆鬆打了個結。

  這根鮮紅的線襯著雪白的肌膚,直逼人的眼。她的頭髮未挽,隨意地鋪散在床上,從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線,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筆勾勒出來,流暢至極。

  從那背影,他有些遲鈍地認出來了,那是淩妙妙,他從未見過的淩妙妙。

  可是夢裡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話本,隨手丟在了遠處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頭,滿臉慍怒:「我正看著呢,你搶我書做什麼?」

  他的臉和她湊得極近,無辜地笑:「天色太暗了,傷眼睛。」

  「胡說。」少女擰眉,「快給我拿來。」

  他偏偏擋在眼前,胡攪蠻纏:「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齒,猛然雙手一撐,就要自己爬起來撿,豈料讓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層薄薄衣料也順勢落下來。

  她猛地一驚,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埋進他懷裡,將風光遮了個嚴實。

  床角鈴鐺響個不停。

  「你怎麼不要臉呢……」她狠狠罵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擰了幾把,又使勁拍他的背。

  他不以為意,手如此自然地撫上她的腰線,將她摟緊,熟練得彷彿重複過千百次。

  他的手與夢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溫熱的肌膚上,沿著她腰際摩挲,宛如嬰孩第一次生澀地觸摸啟蒙的玩具,心裡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纖細的一筆,原來是這樣的滋味。

  慕聲猛地站起來,他的面頰微微發紅,連耳廓都是通紅,眼中的迷茫逐漸轉變成滔天的怒火。

  為何是她,怎麼會是她。

  來來回回只剩下這一句。

  平和慵懶的夢境,如同罌粟花海的幻境,誘使顛沛流離的遊子沉淪,是他一生不曾體驗的安寧。

  他從未夢見過姐姐,卻先讓她入了夢。

  姐姐……那決不可以,從頭到腳都不合適,阿姐不可褻瀆,卻也無法觸摸,翻來覆去的想,竟然覺得遙遠而陌生。

  彷彿這個百媚千嬌的空缺,會對著他嗔怒微笑,與他親密無間、一起沉淪的人,只能是紅塵中打滾的淩妙妙。

  他僵硬地回過頭去,淩妙妙依然安穩地睡在落葉上面,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濕薄薄的真絲上襦,若隱若現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將衣服給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還是受了媚香影響,才會這樣出格。

  他邁步往林中深處走去,腳下枯葉發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邊,聽著溪水衝擊著石頭發出的嘩嘩水聲。

  他跨入溪水,面無表情地向下一坐,半個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淩妙妙第二次醒來時,是被凍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習慣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氣,尤其是睡著後溫度驟降,又濕又冷的環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裡。

  「系統提示:額外獎勵【影像催化】使用完畢,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影像催化?

  妙妙一頭霧水,歪著頭想了半晌,心道,難道剛才那個夢就是影像催化?

  夢中迷漫著無方城經久不散的煙雨,細密的雨絲連成了籠罩全城的白霧,閉上眼睛,那種劇烈的哀意便湧上心頭。

  好,總歸是多瞭解黑蓮花一點,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裡格外柔軟,手伸入袖子內捏了捏攢下的一遝符紙,感到一陣安心,篤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見到水鬼,她一定搶先一步出手替慕聲把那玩意滅了。

  現在,她知道的估計比水鬼還多,而且,她決不會要黑蓮花拿甜甜的血來換。

  另一邊,熬了大半宿的端陽帝姬也終於撐不住閉上眼睛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的手還放在柳拂衣身上,維持著一個抱著玩偶的姿勢。她全然沒有看到,在她身邊,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獰笑著經過了熟睡的慕瑤,走到了淩妙妙面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抬頭,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淩妙妙:「……」

  那人既不攻擊她,也不與她交談,只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隨後轉身一步步走進了密林裡。

  「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二進度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1:00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七章 魂魄與檀香(十一)

  陶熒的怨靈形如一團黑色的火,勉強凝成個長著四肢的人形,這玩意沒有眼睛,但如果盯著眼睛對應位置看,依然能感受到它怨毒的凝視。

  現在它靜靜地望著妙妙,不聲不響,轉身走入林中,落葉發出嚓嚓的輕響。

  它走得很慢,一步三回頭,這意思格外明顯,擺明了是要引她過去。

  她傻了才會跟著走。

  她想到的,原身自然也想到了。書裡的這個夜晚,淩虞清醒地直面了陶熒的陷阱,她心知自己離了主角團就不能自保,一路謹慎小心,到了此刻,自然不會犯傻中計。

  但淩虞作為本文的捅刀小能手,怎麼可能放過興風作浪的好機會?她轉念一想,計上心頭,悄悄弄醒了慕瑤,哭哭啼啼地指了黑影的去處。

  慕瑤心思單純,一心想要捉住怨靈,聽聞此言,自然急追而去。

  這一追就壞了,女主角一腳踩進反派的陷阱,遇到了天大的劫數。

  等柳拂衣醒來,找不著了慕瑤,淩虞和帝姬結成了情敵聯盟,裝傻充愣,硬是不肯說慕瑤的去向,活生生耽誤了救援的黃金時間。

  等到柳拂衣和慕聲千難萬險地找到人,聯手將慕瑤救下,她差一點就吃了大虧,身心創傷不可估量。

  秋後算帳,柳拂衣為人寬容善良,遇事不會往壞裡想。可慕聲是誰,對於始作俑者和她們的小小心思一清二楚,這個仇,他死死記住了,往後成了婚,一筆一筆都還在她身上。

  淩妙妙生生打了個哆嗦。

  這就是任務一的四分之二進度的任務。她還沒過幾天安生日子,這麼快又到了使壞,不——作死的時候。

  她暗自低頭,月光照在她鬱結的臉上,給眉毛鍍了一層銀:「系統,慕聲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平均好感度56%,提示完畢。」

  平均?淩妙妙愕然,作為數學系學生,對題幹的字眼敏感得不得了,好感度這玩意又不是什麼氣溫降水工資收益,怎麼偏偏這次成了平均值?

  「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好感度正處於劇烈波動狀態,系統提供今日平均值,便於挑戰者參考。」

  「……」淩妙妙不能理解。

  「給我一個最高值?」

  「系統提示:94%。」

  她的心猛跳一下。

  「最……最低值呢?」

  「系統提示:0。」

  她的心又猛跳一下,有種坐過山車的眩暈感,滿眼都是星星:怎麼回事,忽而愛她入骨,忽而恨她欲死,黑蓮花這是發瘋了嗎?

  她扭頭一望,帝姬摟著柳拂衣,垂著腦袋打盹,旁邊不遠處躺著睡容平靜的慕瑤,這個夜晚安靜得只能聽見火堆發出的嗶啪聲,她四處尋覓,沒看見慕聲的身影。

  目光再轉,看到了地上一串不太明顯的腳印,通往密林深處。

  大半夜的,他離群索居,一個人跑那兒幹什麼?

  算了算了,正事重要。

  她站起身來,慢慢靠近了慕瑤,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少女的睡姿非常端莊,無論是躺在皇宮裡的豪華大床,還是睡在這硬邦邦佈滿落葉的地上,她都保持著直挺挺的姿態,兩手交疊著放在腹部,似睡美人每次出場時那樣優雅。

  淩妙妙自慚形穢。

  月光是天然濾鏡,慕瑤的睫毛很長,面容白皙,嘴唇的弧度也那麼性感……淩妙妙欣賞著她唯美的睡顏,心裡暗暗像,真不愧是女主設定……

  睡美人猛地睜開眼睛,發亮的一雙黑眸直直望著她,眼角那顆淚痣冷冷清清。

  「哇!」淩妙妙猝不及防,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寒鴉飛起,一旁的端陽帝姬也猛地驚醒,一臉呆滯地望著她們。

  慕瑤看清眼前的人,眸中濃重的戒備這才放鬆下來,她歎口氣,坐了起來,客氣道:「淩小姐?」

  端陽帝姬摟緊了懷裡的大型人偶柳拂衣,一臉警惕地暗中觀察。

  妙妙笑得一臉尷尬:「慕姐姐,你叫我妙妙就可以。」

  慕瑤看她一眼。

  從前淩妙妙不分時段纏著柳拂衣,即使她勸告自己這是少女無邪,也實在無法同她親近,現在來了個更加霸道、更加嬌縱的端陽帝姬,眼前這位柔弱的官家小姐,似乎一下子變得親切了許多。

  於是她應聲開口:「妙妙,出什麼事了?」

  妙妙面對她質詢的眼神,心裡明白,系統有心拉快進度,專治她這樣瞻前顧後的拖延症。

  開弓沒有回頭箭,淩妙妙深吸一口氣,帶著剛剛被慕瑤嚇白了的臉,口齒清晰地指向了林中:「剛才……我看見那個黑影,從那邊過去了。」

  慕瑤神情一凜:「刺傷拂衣的那個黑影?」

  昨日他們剛從舊寺出來,形容狼狽,精疲力竭,才會給那邪物可乘之機,以至於傷了柳拂衣。她慕瑤雖然是個女孩,可是畢竟是慕家家主、聲名在外的捉妖人,有自己的傲氣和脾性,傷她所愛,定然要討一個公道。

  見妙妙點頭,她不再多問,毫不猶豫地立即站起身:「我去會它一會。」

  「哎慕姐姐!」衣袖猛地被拉住,低頭,是淩妙妙惶恐的一雙眼睛,「那個黑影邊走邊回頭,想必是刻意引我們過去,一定是個陷阱!」

  「……」慕瑤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妙妙也在側耳等著系統提醒或是警告,心怦怦直跳。

  ——很好,沒有。

  她告訴了慕瑤這個消息,就算完成了任務。只要她勸住慕瑤不要以身犯險,改變故事的結局,也就不至於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你放心。」慕瑤不大會安慰人,有些生硬地對她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你在這裡等著就好,我有辦法。」

  說完,抽掉袖子便走。她心裡很急,那怨靈已離開有一段時間,趁它沒跑遠,應速戰速決才是。

  淩妙妙心裡比她更急,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死死抱住了慕瑤的腿,聲音堪稱淒厲:「不要啊慕姐姐!你……你再考慮考慮?」

  端陽帝姬眉毛一跳,被她這種異常的行為嚇傻了,死死地瞪著妙妙的臉。

  慕瑤一低頭,眼前的少女滿臉驚恐,對著她拼命搖頭:「慕姐姐你別走,別走啊……」下一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我我真的害怕……」說著,似乎還覺得不夠,伸手一指旁邊的端陽帝姬,驚得她脖子一縮,「殿下也害怕的,是不是啊殿下?」

  慕瑤再不聽她的,總該賣尊貴的帝姬幾分面子吧。

  端陽帝姬滿臉警惕地抱緊了柳拂衣,鄙夷地看了看拼命朝她眨眼睛的淩妙妙,下巴一揚,沒好氣地答道:「你自己沒骨氣害怕,別拉上我。本宮才不害怕。」

  她斜眼看著慕瑤,偏偏看到一張月光下清冷美麗的臉,越發使她心氣不順。

  她巴不得她早點離開,好讓她和柳拂衣單獨相處,出言譏諷道:「慕方士要去便從速,哭哭啼啼的,在這兒演什麼雙簧。」

  話中輕蔑之意誅心,慕瑤被她這樣一激,當下變了臉色,一張符紙重重拍在了淩妙妙背上。

  她抽腳而去,遠遠留下一句話:「妙妙別怕,在此地等我回來便是。」

  淩妙妙仍然保持著抱腿的姿勢,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動也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慕瑤一襲白衣進了密林。心裡冰涼一片,恨不得將端陽帝姬蒙頭暴打一頓。

  命運就是這麼殘忍,打她之前,還須得靠她。

  「殿下……殿下……」她只剩眼珠子骨碌碌能轉,急切地地喚。

  端陽被她擾得不耐煩:「幹嘛?」

  妙妙急得跳腳:「你快幫我將背上的符紙撕了,拜託你了!」

  端陽帝姬瞧見她灰頭土臉、可憐兮兮的模樣,忍俊不禁,越發心情愉悅,乾脆閉上眼睛閉目養神。

  「帝姬!端陽帝姬!李凇敏!」淩妙妙咬牙切齒,見她毫無反應,又只好軟著央求,「我一直跪著,膝蓋好痛,殿下,你幫幫我好不好……」

  哼,好沒骨氣。端陽白眼一翻:「本宮偏不幫你,你就跪在那裡好好賞月吧。」

  「……」淩妙妙沒聲了。

  端陽本以為她認命不喊了,剛鬆了一口氣,下一秒,就聽見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門,嘹亮地響起來,驚起棲鳥無數:「柳大哥快醒醒!殺人了!著火了!柳大哥啊!」

  「嘎嘎」的鳥鳴伴隨著林木嘩嘩響動,那聲音渾攪動風雲,足以深入睡夢。

  懷裡的柳拂衣動了動,眉頭皺了起來。她心中一陣慌亂,將柳拂衣輕輕放下,幾步跑過來捂住了淩妙妙的嘴。

  「柳大哥!柳大……唔唔……」

  「別喊了!」端陽真的急了,死死捂住她的嘴,柳眉倒豎。

  淩妙妙拼命掙扎:「那唔……殿下……幫我……唔掉符咒……」

  端陽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著月色:「哼,本宮憑什麼答應你。」

  妙妙掙扎得更加厲害,二人搖晃不止,「噹啷」一聲,端陽懷裡掉出來一把小小的匕首,月光下閃動著寒光。

  這匕首柄部鑲滿珠寶,光輝璀璨,還是柳拂衣在舊寺中救她的時候,塞進她手裡,交代她尋求自保用的。

  她一看那匕首,心裡便湧上無限柔情和勇氣,立即撿起來握在手裡,刀刃向上豎起,故意恐嚇道:「安靜些,否則本宮即刻紮你一刀。」

  淩妙妙不掙扎了,怔怔地看著刀尖,又抬眸安靜地望了她一眼,眼裡是晶亮亮的月色。

  端陽帝姬見恐嚇起了效果,得意地勾起唇角,還未來得及反應,黑影一晃,眼前的少女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傾倒下來,一下子將她撲倒在地。

  「唔……」慌亂中一聲壓抑的痛呼。

  一股熱流漫上手臂,端陽許久才從眼冒金星中反應過來,心裡驚恐萬分:刀……刀還沒收……

  淩妙妙額頭上佈滿冷汗,心道,頭懸樑錐刺股真當勇士也,一般人受不了。

  溫熱的血液湧流出的瞬間,身上的桎梏猛地一鬆,她撐著地艱難地站了起來,右腿上紮著一隻匕首,血迅速染紅了裙擺。

  端陽帝姬癱坐在原地,看著她,像看著一隻怪物:「你你……你這是做什麼?」

  妙妙沖她嫣然一笑,笑得心滿意足,笑得她毛骨悚然,隨後,在她驚恐的目光中,轉身一瘸一拐走進了密林。

  方才千鈞一髮,走投無路,史上最弱穿書任務人,不得已開了口:「系統,求助,這個破爛符紙怎麼解?」

  「系統提示:法術求助一個月只有一次使用機會,任務人是否確定使用?」

  咬牙暗罵一聲周扒皮:「……用。」

  「系統提示:【定身符】,簡易符咒之一,可凍結行為人活動長達一個時辰,但若行為人有鮮血流出,【定身符】當即失效。」

  系統很貼心地補充一句,活像是誘導:「系統會幫您自動開啟疼痛減輕安全模式。」

  「……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11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八章 魂魄與檀香(十二)

  淩妙妙走得很慢,一走一拐。腿上的傷口雖然不太痛,但右腳一落地便自己瘸一下,提醒她現在是個傷員。

  不能加快腳程,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不冤,不冤,都是苦肉計……她一路走一路做心理建設,今天你不搞瘸自己,明天慕聲把你搞瘸,沒錯,嗯……

  她沿著腳印一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黑,漸漸地,聽到一陣清晰的水聲,叮叮咚咚。

  咦,林子裡竟然有條小溪。

  下一秒,溪流裡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映入眼簾,月光照著他頭上潔白的髮帶,倒映出皎潔的冷光,淩妙妙這才認出了人,停住了腳步。

  處於長夜中的樹林溫度極低,溪水冰冷徹骨,他一動不動地浸在冷水裡,雙目緊閉,不知道待了多久,連眉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

  淩妙妙看他半天,心中思忖:黑蓮花洗澡,怎麼不脫衣服呢?

  青桐樹下,端陽帝姬顫抖著手,重新將柳拂衣的頭搬上了自己的腿。

  先走了一個定海神針慕瑤,又走了一個神叨叨的淩妙妙,連慕聲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林子裡只剩他們二人,她卻一點也沒覺得輕鬆,反倒覺得周圍的陰冷更進一步,令人膽寒。

  更糟糕的是,昏迷了大半天的柳拂衣在她懷裡微微動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睛。

  「殿下……」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待到看清了眼前人的臉,發覺自己正枕在小帝姬大腿上,心裡頓覺不妥,掙扎著坐直了身子。

  作為實力卓越的捉妖人,他的恢復能力驚人,短暫的昏迷之後,他的體力和精力都得到了足夠的補充。

  「柳大哥,你醒了……」端陽本來預備了一肚子話想對他說,讓他一看,全咽回了肚子裡,才說了一句,聲音便打顫,只覺得想哭。

  如果可以,她真想撲進他懷裡哭一場。

  柳拂衣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環顧四周,觀察環境。四周安靜的可怕,不遠處火堆仍在,樹下扔著淩妙妙的外裳,人卻不在。

  這塊地方空空蕩蕩,只剩他們兩個。

  他本能地緊張起來,英俊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警惕:「殿下,瑤兒呢?」

  端陽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著她躲閃的眼睛,心裡掠過一絲懷疑,但他不動聲色,仍然言語溫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聽見她在叫我。」

  該死的淩妙妙!

  端陽暗罵一聲,矜持地微笑起來:「……她和慕聲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們一起去了哪裡。她走之前叫了你幾聲,是想看看你有沒有醒。」

  柳拂衣盯著她姣好的臉看了半晌,心裡總覺得格外地不踏實:「是這樣嗎?」

  「是。」端陽心裡一橫,「柳大哥,你傷還沒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會兒?」

  柳拂衣搖了搖頭,一手扶住了額角,眸光落在佈滿落葉的地面上,眉頭猛地蹙起來:「地上怎麼有血?」

  糟糕……端陽心裡一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見到剛才淩妙妙坐著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塊已經變黑的血跡。

  「殿下,」柳拂衣臉上沒了笑容,聲音很輕,但依舊能看得出來他有些生氣了,「方才出什麼事了?」

  「……」

  那塊血跡戳了端陽帝姬的痛腳,她從小到大,從未那樣傷過人。即使將手擦得乾乾淨淨,手上也還是似乎沾著淩妙妙又稠又熱的血似的……她的手顫抖起來,氣勢也弱了許多,憑空生出許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見她這般模樣,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越發焦急,語氣也更加冷淡:「我再問你一遍,慕瑤去了哪裡?」

  端陽臉色鐵青,許久,哇地一下哭出聲來:「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個咯噔,此處是陶熒的地盤,怨靈不知還有多少,敵眾我寡,前路難測,慕瑤實在不該輕敵。

  他瞭解她的脾性,這是個外柔內剛、外冷內熱的女孩兒,堅強又倔強,一定是為了他,才急於報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動。

  他心中一陣驚痛,伴隨著不可抑制的慌亂,抓住端陽問道:「哪個方向?走了多久?」

  端陽見大勢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個時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凜,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陽一把拉住。

  向來驕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個害怕被拋下的小女孩,縮成了一團,哭得小臉斑斑駁駁,小心翼翼地喚他:「柳大哥,你別走……」

  柳拂衣回了神,讓她一拉,才意識到自己昏了頭,竟然想把毫無抵抗能力的帝姬一個人丟在幻境中,當即蹲下來,從懷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鮮血代朱砂寫符,將其貼在樹幹上,又在地上虛虛畫了一個圈,對端陽帝姬飛速囑咐道:「殿下別怕,我已造好結界,污穢之物不能入內。在我回來之前,你就在這樹下等我,知道了嗎?」

  柳拂衣以鮮血繪符,威力巨大,尋常大妖,無人可破。

  帝姬看著他澄澈的眼眸,腫著眼睛點了點頭。

  「慕聲,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響起,慕聲疑心自己又出了幻聽,睜眼一瞧,便看見那個讓他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勉力逼出腦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驟然見了她,現在那些不該想起的畫面全都爭先恐後地跑了回來,他氣息不穩,心虛浮躁,眉間頓時籠罩上一層冷意:「你來這裡做什麼?」

  淩妙妙額頭上全是汗,臉色蒼白,險些氣笑了:「這林子是你家的嗎,單單你能來?」

  語氣不善。

  他猛地發覺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跡,腿上還插著一隻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鑲嵌了瑪瑙琉璃,光輝璀璨,並非凡物。他見過這隻匕首,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這麼多血,帶著這兇器這樣一路走過來……

  心裡一股火氣直頂到了喉嚨,柳拂衣瘋了,膽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麼回事?」

  淩妙妙急得氣喘吁吁,逕自忽略了他的問話:「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擄走了!」

  為了渲染事態的緊急,防止黑蓮花問來問去耽擱時間,她添油加醋,火上澆油,刻意將事情拔高了好幾個層級。

  慕聲整個人「嘩」地從水中躍出,袍角還滴滴答答地落著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著她,閃爍著駭人的光:「你說什麼?阿姐怎麼了?」

  妙妙看著他的神色,頓了頓,往旁邊一指,冷靜地答道:「快去,那邊,她已走了半個時辰。」

  「你在這等。」慕聲身影一閃,如風掠過她,轉瞬就消失了。

  妙妙閉了閉眼睛,眼前明月皎潔,獨照空蕩蕩的密林,高聳的雲杉像無數侍衛,密密地包圍了她,清泉拍打溪石,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她蒼白的臉對著月亮,輕輕一哂。

  不遠處有棲鳥長鳴一聲,離開枝頭,呼啦啦振翅而去。

  端陽帝姬一個人坐在青桐樹下,一陣有一陣風吹來,林間樹葉響動,嘩嘩啦啦,猶如無數張嘴竊竊私語。她將自己縮成一團,烏黑的眼睛驚恐地四下張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這裡等著柳大哥回來……」

  她驕傲地昂起下巴,左顧右盼:「我堂堂端陽帝姬,豈會害怕一個人待個一時片刻?」

  風聲愈來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陣寒涼,好冷啊……

  「端陽殿下?」隱約間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驚後喜:這林子裡還有認得她的人?

  長時間的奔波顛沛,被困在這幻境中,她的情緒早就到達一個臨界點,她無數次地幻想過,倘若這時候有母妃派的人來找她,接他們回宮去,該不知道有多幸運。

  「端陽殿下,殿下……」

  聲音越來越近時,她反倒警惕起來,心內惴惴不安——那興善寺內鬼魅也能說話,萬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氣,死死盯住不遠處樹木的枝幹,默不作聲,開始數起上面的葉子來。

  那聲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陽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內猛驚,脫口而出。

  「嗯,殿下。」那聲音顯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著救援,殿下快隨我來。」

  端陽立即站起身來,剛想邁出一步,卻猛然止住,一時間陷入兩難。柳大哥說了,讓她在這棵樹下等他回來的……

  「殿下,來不及了,快隨我來呀!」那個聲音催促著。

  端陽一時間又急又慌,進退兩難,許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瑤了麼?」

  要是慕瑤被救下來,肯定不會看著他遇險,或許還有一搏之力。

  那個聲音愣了一下,應道:「嗨呀,救誰呀,他都自身難保了。」他頓了頓,接著勸她,「殿下,柳拂衣現在只有你能救,快隨我來吧!」

  只有我能救了……端陽腦子裡「嗡」地一下,熱血上了頭。

  方才發過誓的,她想,我說過要保護柳大哥不受一點傷害,說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來了。」

  她想了想,回過身去,「刷」地撕掉了貼在樹上的符咒,轉而貼在了自己袖口。

  這是柳大哥親手寫的符,只要帶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陽渾然不知,這威力巨大的鎮鬼符紙從特定位置撕下來的一瞬間,就變成了一張普普通通的廢紙。

  她袖子上貼這廢紙,毫不猶豫地邁出了安全區,向前走了兩步,望見林中站著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頭,穿著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著她。她急急問道:「他在哪裡呀?快帶我去!」

  那鬚髮皆白的老頭茫然四顧,沖著空氣和藹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兒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隨我來,跟緊些。」

  端陽一路跟著他走,待到走過一叢高聳的蓬草時,她無聲無息地蹲在了蓬草後面。

  「殿下?殿下?」前頭的人發覺她沒跟上來,回過頭來,四處尋覓。

  蓬草背後,她用雙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渾身抖成一團,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

  這個老頭,他沒有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18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四十九章 魂魄與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團火光是暖黃的顏色,映著柳拂衣的臉,「倏」地一聲,那抹黃慢慢變做了灰紫,黃紙的邊緣捲了起來,細細的煙霧升騰起來。

  手中最後一片追蹤符也燃成了灰燼。

  寒鴉四起,一排烏壓壓的蝙蝠嘩啦啦掠過他的頭頂。

  越往前走,前路越狹。

  他跟著那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煙霧走,冷靜地觀察四面的響動,猛地以手撥開樹枝,果然見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現了一隊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齊齊、無聲無息地抬了個血紅的轎子,正在飛快地走著。

  那轎子也像是幻影似的,細節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暈中,隨著前後擺動,幾乎飄飛出了幾縷紅光。

  最後的一點煙霧徹底消散在此處。

  柳拂衣無聲跟著,沒有看見那棵被慕瑤刻了菱形標記的樹。也就是說,他現在徹底脫離了陶熒刻意困住他們的地方,正往妖物的大本營去。

  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預感,感到那紅色轎子裡坐著的就是慕瑤。

  ——她還好嗎?

  他決心不再等了,將身上僅剩的十張攻擊屬性的符紙一一排開,飛快地抽了三張出來,沾了快要乾涸的血跡,一筆劃過去。

  三張符紙迅速燃燒起來,轉瞬間凝成一把狹長的光劍,柳拂衣握住劍柄,從樹叢背後一躍而出。

  光劍帶著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開,血紅的轎子「咣當」一下落了地,抬轎的黑影四散逃開,發出淒厲的鳴叫。柳拂衣輕盈地立在轎子頂上那個小小的攢尖上,劍鋒轉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將那八個小鬼攔腰斬斷。

  「呼——」黑氣凝成的怨靈沾到光劍的剎那,全部慘叫著消散。

  四周安靜下來,荒郊野嶺,林木蔥翠,地上落著一頂血紅的轎子。那紅漆的顏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塗滿了雞血。轎子口的厚重簾子上依稀繪製著鸞鳳和鳴的紋樣,下面綴著流蘇,一動不動。

  柳拂衣猶豫了片刻,照理他應該警惕陷阱,不該輕舉妄動。

  可他此刻心亂如麻,腦海中依稀回憶起許多被他遺忘的事。

  六年前破敗的慕府門口,那個總是冷著臉的美貌少女撿到了他,一個人千辛萬苦地將他拖回房間,每日默默無言,細心照料。

  適逢慕家傾頹,慕懷江、白瑾遭遇橫禍,未得善終,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紙反寫符殞命,整個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話。

  那個少女年僅十五歲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厲風行,其實在夜裡,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將白日壓力磨難痛哭一場。

  其實,第一日他便醒了,從那天開始,每天閉著眼睛聽著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傾訴心事。

  她只剩個弟弟,可她是姐姐,長幼有序,不能對著弟弟露怯,她走投無路,乾脆對著個陌生的捉妖人說,反正他昏迷著,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門閆著,她就是十五歲的慕瑤,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會思念爹娘,憂心前路,面對挑釁氣得渾身發抖,面對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門開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術法高深,為人高傲,細細瘦瘦的肩膀,扛起整個沒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瑤餵他喝藥,他一時忘情,動了眉心,少女當即像是受了驚的雛鳥,猛地將藥碗放在了桌上,語無倫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數日以來,傾倒多少話,不知內心被他窺探幾何,羞紅了臉,奪門而逃。

  他望著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憐惜。

  他本獨來獨往,但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離開過慕瑤。他什麼也未曾說過,卻總是陪在她身邊,盡他所能幫助她,照拂她,乃至於教她用符,陪她歷練,兩個人在一起肩並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對遊俠。

  只是,她越長大,他們越熟稔,她越是獨立倔強,不肯跟他敞開心扉,遇事只會自己扛著。

  「瑤兒?」

  轎子裡無聲無息。

  他飛快地挑起簾子,與此同時,光劍在手,咬著牙斜著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轎子的頂。

  如果裡面有埋伏,此舉應該斷了它的後路。

  轎子沒了頂,內裡破舊的坐塌和猩紅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裡面空無一人,坐塌上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不好。

  他心頭一墜,手卻已經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擺在下面的是淡黃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間夾著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溫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跡,鐵銹味混雜著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瑤的衣服。

  他的手顫抖起來,眼裡疏忽彌漫了濃重的殺意,小木塔自袖中躥出,旋轉升上天際,轉眼間變做半間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燒。

  他已經認出這裡的路,順著這條小路再往前走,就是舊寺,如果他沒猜錯,陶熒會帶著慕瑤在那裡等他。

  而慕瑤既是獵物,也是誘餌。

  「九玄收妖塔聽令:」他的拳頭攥緊,聲音格外低沉,彷彿依稀是獨來獨往的少年時期那股冷酷無情的味道,「妖邪穢物,死有餘辜,許你大開殺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來。

  她有常識的,知道這礙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師說了,腿上有大動脈,要是輕舉妄動,搞不好血濺三尺,直接飆上天花板,她即刻就涼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慫。

  林中樹木瀟瀟,皆是冷意,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四處觀望:不就是群眾自救嗎?現在她拼死拼活為慕瑤搬了救兵,怎麼也算是將功補過的大功臣,到時候慕聲說不定還要反過來感激她,簡直是再好不過。

  那溪邊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達溜達就出來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營,篝火已滅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風吹散了,樹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個人都沒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著嗎,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發現不遠處一從蓬草簌簌抖動。她靠近了看,突然發覺蓬草背後藏了一團烏漆漆的黑影,險些將她嚇得背過氣去,還沒緩過勁兒來,身旁又憑空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殿下……殿下在哪?」

  這……這怎麼還有生人?

  那團黑影瞬間抖得更厲害了。淩妙妙看見它掙了掙,頭上露出了鳳簪優美的輪廓——原來是端陽帝姬!

  她心裡明白過來幾分,回頭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裡殷切地喚著「帝姬」的那個老頭,半隱在叢林中,虛虛浮著的一團,既沒有腳,也沒有影子。

  謔,堂堂端陽帝姬,讓一隻鬼纏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後,一巴掌拍在端陽肩膀上,嚇得她險些失聲尖叫,猛地回過頭來,臉色慘白如紙。

  她蹲下身來,眼帶威脅地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扶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趴得更低。

  眼見是熟人,端陽帝姬驚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對著她的臉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陽髮間那根價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頭上。

  端陽死死瞪著她,氣得直發抖,都什麼時候了,她還……

  「殿下,您在哪裡?時間不多了,快跟我來!」這叫魂般的聲音一出,兩人都僵住了。淩妙妙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蓬草叢。

  「哎!你幹嘛!」帝姬大驚失色,揮舞著袖子,對她拼命做著口型。

  好不容易才來了個認識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個人待著……

  淩妙妙讓她纏得脫不了身,轉身指了指蓬草叢後面的小塊空地,嘴唇微啟,臉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陽的氣焰頓時滅了——淩妙妙是有張小家碧玉的臉,平素顛三倒四,怎麼看都是個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這一天卻完全顛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這人裙子上滿是血,腿上還插著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裡不一,跟慕聲一樣,無論如何對端陽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無聲的控訴中,逕自走到了老頭面前:「本宮不是就在這裡嗎?走罷。」

  那怨靈立即頓住,許久,才充滿警惕地問:「帝姬……是你嗎?」

  開什麼玩笑,連聲音都不一樣……

  淩妙妙哼了一聲:「老眼昏花的東西,不是本宮又能是誰?」她伸手撫摸著頭上的簪子,聲音又脆又響,如同珠玉劈裡啪啦碰撞在一處,「你仔細看看我頭上的赤金鳳簪,方才那個丫頭戴不戴得?」

  她言語一出,那股嬌縱睥睨的氣勢便將這怨靈唬住了,確實,比起剛才那顫巍巍的女孩,眼前這個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點……

  淩妙妙幸災樂禍地看著老頭的鬼魂。他本就矮小,還佝僂著背,頭頂只到她胸口,氣勢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裡還說了,興善寺怨靈因為火災的關係,眼睛都讓煙熏壞了。這幫教眾魚龍混雜,本就是烏合之眾,莫名其妙成了怨靈,沒幾個人追求上進認真修煉,所以除了陶熒,其他人至今還是熊瞎子。

  不僅瞎,而且傻,還是一盤散沙……

  端陽在原著裡讓這夥人抓了去,差點搞成了神經病,雖然主角團搭救及時,她沒丟性命,但被燒壞了腳趾,烙下了殘疾,後文出場時,脾氣變得愈加偏執。

  現在由她這個知道劇情的人代為受過,也算是愛護隊友。

  況且,陶熒在慕瑤那邊,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戰八百回合,眼前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門口的人頭,撿不撿?

  見他神色猶豫不決,妙妙氣勢洶洶地接道:「本宮不是你們的神女嗎?」

  老頭抹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間恭敬起來:「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攤著兩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的聖物?」

  老頭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間,登時面容扭曲開來,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饒,只差以頭搶地了:「是聖物……是我們的聖物……」

  妙妙越發疾言厲色:「我是神女,又有聖物,那你還在這裡猶豫什麼?」她拍了拍腿,「本宮剛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現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還不快想辦法!」

  那怨靈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幾乎是立刻,草葉響動,遠遠地來了一隊小鬼,一共八個,左右各四,搖搖晃晃地抬著一頂紅色的軟轎,快步走了過來。

  轎子落在她面前,八個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頭趴在最前頭,神色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將簾子掀起了一個角:「請請請……請神女上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25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章 魂魄與檀香(十四)

  軟轎看著破舊,坐上去卻意外舒適,只是小鬼抬轎不太穩當,顛得妙妙幾乎有些睏了。

  她堅持將簾子撩開一個角,看著飛速向後掠去的夜色。雖然她不識路,但死記住路還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著急……」老頭一路飄在轎子旁邊,非常貼心地幫她放下了簾子,「我們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轎子裡傳來一聲冷笑:「找什麼柳公子?」妙妙接著道,「我們難道不是去完成儀式的嗎?」

  老頭愣了一下,腦子有點蒙,反應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說得是。」

  禁不住往轎子裡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連這也知道……

  淩妙妙打了個哈欠,敲了敲軟墊扶手:「快一些,本宮還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歸位了呢!」

  十年前端陽沒完成的儀式,陶熒就是化成怨靈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長安城副本的結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陽弄進幻境來,華麗麗地完成對皇家的報復。

  本來他是想親自來見證這個歷史性時刻的,只可惜慕瑤比想像中難纏,打亂了他的陣腳,拖住了他。

  這邊的事情,只好先交給手下的教眾。

  轎子有規律地顛著,一陣濃重的倦意襲來,即使妙妙心裡清楚,怨靈這邊的轎子經常有詐,還是沒忍住,在昏暗暗的轎子裡睡了過去。

  輕微的喘息聲。

  興善寺大殿燃著幽幽燭火,兩側的地面上分列著色彩豔麗的魔化「歡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纏動,有的已經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狽不堪。

  九玄收妖塔鎮在高高的大殿橫樑之上,飛速旋轉著,發出一陣呼嘯聲,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氣都乾燥起來,不斷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被寶塔吸入肺腑,隱約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著的怨靈之血,全部變成風乾的紅蠟——整座大殿中都是怨靈,已經沒有活人的存在。

  沒有確認慕瑤安全,他已經破平生大例。經過一個時辰無休止的殺戮,他立在供桌旁邊,任由九玄收妖塔大開殺戒,仰頭看著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領。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柳拂衣……」一個恍恍惚惚的聲音傳來,黑影虛虛地凝出一個人形,站定在他背後,因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傷,他的臉只剩下一半,顯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靈鬼之事當屬陰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柳拂衣轉過身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靈伸出一隻手臂,似乎是指著他的鼻尖,「此事一開始,本是我與趙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來,那笑聲宛如金屬摩擦,讓人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柳拂衣平靜地睨著他:「你與趙太妃,有什麼深仇大恨?」

  「恨……恨極了……」那黑影飛速地繞過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頭看著佛祖慈悲的眉眼,「趙氏高門貴女,飛揚跋扈,在家為掌上明珠,入宮即為天子寵妃,綾羅綢緞,錦衣玉食,一聲令下……」他頓了頓,「多少顯貴趨之若鶩,層層壓榨,哪管路有凍死骨。」

  這個停頓之間,似乎略過了很多話語。柳拂衣皺了皺眉。

  「你曾經是趙太妃的屬下?」他有些疑惑,「據我所知,陶氏居長安郊外,都是手藝人。」

  「你說得對。」黑影又怪笑了起來,「陶氏一族,從未出過顯貴,皆為平民,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手藝人。」

  柳拂衣目露嘲諷:「即是如此,那你為何欺騙趙太妃,說自己來自天竺婆羅門?」

  「柳方士猜猜我們陶氏是靠什麼手藝吃飯的?」那黑影不答反問,語氣更加諷刺。

  「製陶,製蠟,木工。」小門小戶的手藝,只求溫飽,雜七雜八,什麼都做。

  「你錯了。」怨靈幽幽道,「是製香。」

  他從供桌前閃著詭豔紅光的燭火前走過,「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長製香,這本來是她從娘家帶來的手藝,可自從丈夫死後,製香就變成了陶虞氏養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裡已經電光火石地有了猜測:「陶虞氏是你什麼人?」

  怨靈並未作答,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許久才道:「陶虞氏製香,只是為了溫飽,養活一家老小,她過自己的日子,誰也沒有招惹。」

  柳拂衣看著他,點頭:「誰也沒有招惹。」

  「可是趙沁茹,就因為她是高門貴女、天子寵妃,她要信佛,舉國上下都必須心懷虔誠,這是什麼道理?」怨靈的聲音驟然拔高,「一年一大參拜,達官顯貴,肆意搜刮,不顧民怨沸騰……陶虞氏只因為會製香,只因為製的香最好最優,就必須不眠不休趕製三天慶典特製香篆,還要說是承了貴人的恩……你說,這又是什麼道理?」

  柳拂衣頓了頓,答道:「或許趙太妃給了足夠的賞錢,只是貪官污吏層層盤剝,百姓疾苦……」

  「給了賞又如何?」陶熒猛地打斷,半轉過身來,死死盯著柳拂衣,「我們陶氏小門小戶,從不敢攀此等恩澤,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陶虞氏守寡,兒女壯年早夭,一生辛勞,幾個子孫,全靠她一雙手帶大,因常年忙於製香,雙目熏出頑疾,還落下了頭暈的毛病。她熬了那麼多年,家裡才過上了好日子,本來,本來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幾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氣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進去,卻似乎毫無察覺,「你知道她被強迫製香時多大年紀了嗎?六十五歲,足足六十五歲,若生在富貴人家,早該頤享天年,可是她卻被趙沁茹的親信,強行抓來趕製香篆……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大慶前一晚的那個夜裡,她昏倒在製香房裡,不慎碰落了燭臺……」

  柳拂衣閉了閉眼,感到一陣眩暈:「陶虞氏可是死於意外?」

  怨靈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燒死了她,燒盡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

  他的聲音有些變調了,彷彿沾了濕漉漉的潮氣:「第二日,我拉著哭哭啼啼的小六去興善寺討一副棺材,卻發現那裡熱熱鬧鬧辦著大慶,侍衛將我們暴打一頓,扔進寺外,說沒有趕出香篆,趙妃失了面子,沒有追責已是幸運,還敢來討要賞錢……」

  柳拂衣雙目澄明,定定地望著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頭換面,想方設法混進宮裡,讓趙沁茹的女兒受烈火焚燒之痛,也想讓她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

  妙妙醒來時,發覺自己被綁在高高的架子上。不遠處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現在不需抬頭,就能跟佛祖面對面。

  抬眼望去,頭頂一朵巨大的十瓣蓮花彩繪,花瓣赤紅如血,層層疊疊鋪開,背景幽藍,深沉莫測。

  下面堆滿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頭和一眾其他的怨靈聚在一起商議些什麼,發出切切察察的聲音。

  她現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鴨子,看著廚師們紮堆討論下一步該用木果烤還是碳火燒。

  她掙扎了幾下,雙手被牢牢反綁著,腰上也纏了好幾圈手腕粗的繩子,要多結實有多結實,根本不是鬧著玩。

  淩妙妙額頭上沁出一層薄汗來。

  「陶熒師父還沒來嗎……」幾個小鬼偷眼看她,見她醒過來了,惴惴不安,「師父不是說如果這個時辰還等不到他,就……」

  另一個小鬼也忍不住了,回頭悄悄地看著老頭:「就先一步開始儀式。」

  老頭佝僂著背,摸了摸鬍子,又踱了幾個圈,拿不定主意,思來想去,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手一揮:「儀式開始!」

  那個被端陽帝姬描繪了無數次的神秘儀式,就在這樣倉促的條件下,毫無徵兆、毫無準備地再一次開始,在場所有怨靈紛紛跪伏下來。

  「神女——」

  「神女——」

  一時間山呼海嘯,嘈雜聲淹沒了整個大殿。

  「喔——」幾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鬼爭先恐後地跑出來,「神女!神女!」有一個還激動地絆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遠。

  淩妙妙:「……」

  怎麼著,一說要點火,你們還挺興奮。

  「劈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紅點落在了木柴上,隨即烈火「轟」地一下瞬間向上湧來,一股熱浪如同暴風直撲妙妙的臉。

  她死死閉住眼睛,咬緊牙關。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間,她身上忽然閃爍出一星藍光,一道藍色烈焰在火焰吞沒她的瞬間「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來燒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間被冰凍三尺,猛地熄滅了。

  正在歡呼的小鬼:「……」

  妙妙樂了:「不好意思啊,本宮今天像根濕掉的柴火棍,點不著。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試?」

  她敢來以身犯險,就是仗著這神奇的護體藍焰,傷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頭和幾個小鬼對視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們暫且跳過這火刑,先舉行第二項。」

  等會……第二項?書裡怎麼沒寫?

  淩妙妙有些懵了。

  隨後,老頭拍了拍掌,幾個小鬼抬了一個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來,「咣當」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這盒子……好像是……是個棺材。

  老頭帶著小鬼們合力將棺材掀開,從裡面抬出個人來,放到了地上。隨即,幾個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腳地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著,飛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頭指著棺材裡抬出的那個「人」,笑眯眯地說:「第二項,請神女與聖童同修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31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一章 魂魄與檀香(十五)

  九玄收妖塔感知到陶熒的氣息,更加興奮,金光四射,照得整個大殿燦然生輝。

  陶熒在這樣的照射中,身上黑氣飛速消散瓦解著,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柳拂衣,不知在想些什麼。

  收妖塔的威力,道上的妖魔鬼怪心知肚明,一旦柳拂衣放縱這隻塔吞噬邪靈,不論是妖是鬼,都在劫難逃。他再負隅頑抗,被消滅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

  豈料柳拂衣伸手一指,收妖塔有些不情願地後退一步,收斂了光芒。他神情嚴肅:「我讓你把話說完。」

  陶熒的怨靈一頓,笑得簌簌抖動:「柳方士不必假意為我主持公道——」

  「光明正大的捉妖世家家主慕懷江,竟然以鎮鬼封印幫助皇家掩蓋醜事,現在慕瑤又主動插手陰司之事,想要再次殺滅我們這些冤魂,你們捉妖人,不都是這種貪慕虛榮、恃強淩弱之輩嗎?」

  柳拂衣向前一步:「當年之事我不瞭解,只是慕瑤此次前來,是受趙太妃玉牌所托,別無選擇。」他看著眼前殘缺不全的怨靈,「陶熒,你要為陶虞氏報仇,照理說我不該干涉,可你不該蠱惑這麼多教眾自焚,又意圖謀害端陽帝姬,他們都是無辜之人。你既然選擇這麼做,我與瑤兒必定要出手對付你。」

  他伸出手,九玄收妖塔飄到了二人頭頂,下一秒就要迸發出強烈的金光,他的手因焦急而有些發抖:「你的仇怨,自有陰司決斷,我現在要你告訴我,瑤兒在哪裡?」

  陶熒詭秘地望他許久,低低一笑:「我不告訴你。柳拂衣,痛失所愛的滋味,如何?」

  話音未落,那個殘缺不全的黑影瞬間化為一團黑氣,向上一竄,直奔塔身而去。

  柳拂衣臉色煞白,翻手收塔,可塔身光芒萬丈,已然將自投羅網的怨靈吞吃乾淨。

  柳拂衣收回九玄收妖塔,慌亂地將變回小木塔的神器抖了半晌,也只是徒勞。

  他有些心神不穩地四處張望。

  陶熒竟然寧死也不願意說出慕瑤的下落。

  「哥哥……」

  佛殿內輕輕一聲響,柳拂衣回過頭,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披散著一頭黑髮,拽著他的衣角,正仰頭看著他。

  女孩沒有腳,是個年紀極小的小鬼。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怯怯道:「我知道那個姐姐在哪裡,你隨我來。」

  小小的怨靈身著一身嶄新的綾羅綢緞,手腕上戴著層層疊疊的金飾,個頭只到柳拂衣腰際。

  柳拂衣跟著她往殿外走:「你也是教眾嗎?」

  小鬼回過頭來,臉頰上一雙烏黑的眼睛,「阿娘說,我和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是天大的福氣,因為我有福氣,趙妃娘娘才選中了我,讓我代帝姬做神女。」

  柳拂衣心裡一梗。

  端陽是無辜,可眼前這個代她受了火刑而死的民間女孩,又犯了什麼錯?

  他柔和地牽住了她小小的手:「痛嗎?」

  小鬼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怕,低下頭去想了半晌,只是有些畏懼地接道:「哥哥,我為你帶路,是有條件的。」

  柳拂衣一怔,隨即問道:「你想要什麼?」

  小鬼說:「你可以出寺去,告訴我阿娘一聲嗎?她丟的那枚繡花針是我藏起來的,藏在褥子底下了,她總是半夜點著燈刺繡,阿爹說多少次她都不聽。我走的那天,她還在找。」

  柳拂衣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良久才點頭:「……好,我幫你告訴你阿娘。你還有什麼話,我一併帶給她。」

  小鬼又想了想,沖他笑道:「告訴我阿娘,我做了神女啦,在天上住最好的房子,睡最軟的床,還有小丫頭給我掃院子。」

  柳拂衣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當年那齣偷天換日,趙太妃必然斬草除根。十年已過,物是人非,不知滄海變桑田。

  女孩停下來,指了指遠處。

  眼前是一處極高的架子,上面綁著一個身著抹胸、刺繡短裙、手腕和腳腕套著層層金飾的少女,她著裝暴露,白皙的手臂和大腿露著,長髮披散,驟然望去,幾乎像是那妖冶的歡喜佛成了真。

  慕瑤如此驕傲的人,被人打扮成這般模樣,懸起展示,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柳拂衣回頭望著小鬼:「我不收你,你自行陰司備案,知道嗎?」

  小女孩歪頭看了柳拂衣,有些好奇地敲了敲他手中的木塔:「陶熒師父在裡面嗎?」

  柳拂衣急忙將塔收回袖中:「他的冤屈,自有專人處置,但他有罪過,就要付出代價。我的收妖塔,只收罪有應得之人。」

  他在似懂非懂的小女孩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望著她被符紙操縱而去,歎息一聲,飛身上了架子。

  慕瑤人事不省,嘴角還有未乾的血跡。

  他將繩索解下來,將她攔腰抱著,落在地上,心急如焚:「瑤兒,瑤兒?」

  慕瑤隱約睜開眼睛,瞧見他的臉,還未言語,眸中率先閃過一絲哀意。

  柳拂衣捧著她的臉,說話很輕,唯恐嚇著了她:「我來晚了,瑤兒,我來晚了,對不起。」

  慕瑤喉頭一哽,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柳拂衣將她抱在自己懷裡,在她背上拍了拍:「別哭,現在沒事了。」

  慕瑤想到自己身上的衣物不妥,偏偏這樣的狼狽和屈辱,都被他看了個全,一時間委屈、羞惱、痛苦全部交雜在一起,掙扎起來,柳拂衣卻將她抱得更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非常平靜地說,「你這個樣子很美。」

  二人狼狽地坐在地上,全無神雕俠侶從前那麼多年的光鮮和瀟灑,可他們從未感到任何一個時刻,比此刻離得更近。

  他放開她,望定她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才開了口:「瑤兒,你悉知我的心意,我此生都不會再離開你。」

  慕瑤怔住了,眼淚流過她蒼白的面頰,她看著柳拂衣對著手心裡的小木塔道:「我柳拂衣對九玄收妖塔起誓,再也不會讓慕瑤受這種委屈。」

  她看著他宛如盛著驚濤駭浪的眼睛,心內如同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暖意席捲而來。

  她徹底放下了心,依在他溫暖的懷裡。

  如果她是一隻漂流的船,那她現在才真正擁有了港灣。

  慕聲幾乎是與柳拂衣同時出發,選擇了同樣距離的近路,可是他這一路上卻格外坎坷。

  至陰體質,專門吸引妖魔鬼怪,再加上此前兩次放血反寫符,對邪物來說,簡直就像是飄香萬里的火鍋,每走幾步就有怨靈攔路,就連樹林子裡的黑蝙蝠都沖著他猛拍翅膀。

  三日之內,他已經用過一次反寫符,如果不加節制,極易走火入魔。因此,他只能一路走一路老老實實地斬殺邪靈,幾乎用完了身上所有的符紙,硬生生靠著兩隻捉妖柄和炸火花開闢出了一條路。

  待他精疲力竭闖入興善寺,寺中只剩一片狼藉,沒有活人的影子。

  橫樑斷裂,斜在地上,瓦片墜落四周,供桌上的兩根紅燭燃到了盡頭,沿著桌子流下幾道血紅色的燭淚。

  昏黃搖曳的燭光照著滿地泥濘,所有的怨靈已要麼神形俱滅,要麼四散逃竄,顯然是經歷了一場惡戰。

  四周安靜極了。慕聲向前走了幾步,環視四周:來遲了嗎?

  遠遠地有個長髮的小鬼飛快地掠過了他,臉上寫著驚惶,讓他伸手一拉,這才停了下來。

  「好險好險,太快了。」那女孩拿袖子擦擦額頭,滿臉虛驚。

  他的目光落在她綾羅衣服上的一抹黃——她背後貼了一紙引路符,所以不受控制地往符紙指向的地方去,但這符的威力,對她這種小鬼太大了些,這才跑得飛快,難以駕馭。

  慕聲神情複雜地望著符紙上那熟悉的筆法,一時間不知該恨還是該慶倖:柳拂衣醒了,還來過了?

  「哥哥……」小女孩仰著頭,烏黑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你也是來救那個姐姐的?」

  慕聲看她一眼,驟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了寺,袍角掀起一陣冷風。

  眼前漆黑的一個人影越來越近,她幾乎已經能嗅到他身上一股火燒的焦臭味,濃郁地撲面而來。

  淩妙妙確定這是個人,一個幾乎被燒成碳的死人。

  「等等,等等,放開我——」淩妙妙的四肢被小鬼抓著,拼命掙扎起來,「聖童又是什麼,你們不給本宮解釋解釋嗎?」

  老頭做了個手勢,小鬼們將她扶了起來,坐在了一旁。

  「神女有所不知,這聖童跟您一樣,也是天定之人。天地初分,陰陽調和,有陰就有陽……」

  淩妙妙忍無可忍:「說簡單點!」

  老頭愣了一下,開始摸著鬍子笑眯眯:「意思就是,神女與聖童,缺一不可,陰陽調和,這才能貫通天地之氣,神女聖童雙雙歸位,永登極樂……」

  狗屁不通,胡說八道!

  淩妙妙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悲憤,這「聖童」也不知道是哪個可憐的過路人,被生生燒成這樣,連屍首也不得入土為安。

  陶熒當真是與皇家有血海深仇,想出這麼多花樣來折騰端陽,就算不死,也要狠狠淩辱她一把,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她看這老頭的臉,尷尬地著指了指那具新鮮的焦屍:「那個……你們看,這個『聖童』已經先行……先行涅槃了對吧,本宮這個神女還沒受火刑,現在就同他……同他圓房,本宮真是有些自卑。」

  幾個小鬼圍坐在她身旁,聞言面面相覷,紛紛點頭,不知咕咕唧唧在說些什麼。

  那個老頭面上一怔,眼珠轉了轉,笑眯眯道:「神女天賦特殊命格,與聖童天造地設,無需自卑。」他招呼了一下,幾個小鬼再次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臂,幾乎將她架了起來,就要往那屍首上按,「良時有限,神女抓緊時間吶!」

  淩妙妙簡直快哭了:「等……等一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43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二章 魂魄與檀香(十六)

  慕瑤被安頓在青桐樹下,身上蓋著柳拂衣的衣服,雙眸緊閉。

  一旁重新燃起的火光照應著柳拂衣溫柔的臉,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拍了幾著,看她睡得熟了,這才滿臉憂慮地抬起頭來。

  樹幹上的鎮鬼符紙,連帶著端陽帝姬都消失了,還有一個淩妙妙不知所蹤。

  這幾日,他們只靠一點隨身的乾糧和幻境中的溪水度日,這種時候,與隊友失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如果不及時找到她們,後果不堪設想。

  他站起身來,在可以看得到慕瑤的範圍內四處尋覓,在一叢高高的蓬草下面,發現了抱著膝蓋睡著的端陽帝姬。

  「殿下……」他輕輕碰了端陽的肩頭,她宛如驚弓之鳥,幾乎立刻蹦了起來,待看清了他的臉,這才疲軟下來,帶著滿腹的委屈和驚恐,一頭紮進了他懷裡,放聲大哭:「柳大哥,你總算回來了……」

  慕聲一路行色匆匆地向回趕,臨近青桐樹,他放慢腳步,先一步走進了密林。

  永遠的黑夜令人煩躁,那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宛如紙片剪出來的,冷冷清清,沒有一點生氣。

  溪水泠泠作響,叮叮咚咚,如同少女的歌唱,落葉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破碎,他越走越快,沒有刻意地隱藏腳步聲。

  枝頭上的鳥雀受了驚,撲棱棱飛離枝頭,溪邊空空蕩蕩,只有倒映著粼粼月光的溪水,沖刷著長滿青苔的大石。

  不是讓她在這裡等嗎?

  他低頭,地上小小一攤凝固的血,已經變成黑色,藏在斑駁的枯葉之間。

  他死死盯住那攤血跡,僵硬站了片刻,轉身飛快折返。

  他剛一來,就看見一對男女摟抱在一起,遠遠的樹下,臉色蒼白的慕瑤一個人躺著。

  「阿姐?」

  慕瑤躺在火堆旁邊,睫毛上凝結了一層霜,呼吸平穩。他蹲著俯視一眼她的睡顏,如同誰伸出冰涼的手給他順了順氣,心中安定了一些。

  也只是一瞬間,又很快煩亂起來。

  視線環繞了一圈,沒見著熟悉的人影。

  這種煩亂幾乎是立刻變成難以控制的戾氣,幾步跨過去一把將柳拂衣拉開,看他一眼,又轉向了正哭得梨花帶雨的端陽帝姬,語氣冷淡:「柳公子,現在不是抱美人的時候吧。」

  柳拂衣皺了眉:「阿聲,你誤會了,我……」

  他的話頓止,因為他發現慕聲向上睨著他,那是個格外古怪的眼神,充滿敵意而飽含戾氣:「你為什麼傷淩妙妙?」

  「妙妙?你見過她了?」柳拂衣愣住了,許久才捋順了這話中的意思,滿臉震驚,「你說我……」

  慕聲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神充滿了壓迫感,嘴唇輕啟:「那把匕首不是你的嗎?」

  柳拂衣看著他想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匕首」指的是哪一個,再向前回憶,他似乎在救人時那匕首交給了端陽帝姬,此後一直沒有收回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端陽,恰看到她慌亂的一張臉。

  「……」慕聲順著柳拂衣的目光,轉頭望著她,那神色讓端陽打了個寒顫,不禁向後退了幾步。

  慕聲的眸子沉成了危險的黑。天家公主,驕橫跋扈慣了,想要什麼都是直接拿來,偏偏淩妙妙與她喜歡同一個人,又不如慕瑤有術法傍身,自然是想怎麼欺淩,便怎麼欺淩……

  「是你捅的?」

  「我……我不是故意……」她慌亂之下,語無倫次。

  柳拂衣看著他們二人一個眼見刀光,另一個嚇得臉色慘白,一時有些急了,「到底怎麼回事?妙妙怎麼了?」

  端陽戰戰兢兢,兩腿發軟,不敢直視慕聲烏黑的眼睛,只得看著柳拂衣,語氣中充滿懊悔:「我……我與她鬧著玩的,我也沒想傷她,只是想嚇唬她一下,誰知道她自己撞上來,就……」

  柳拂衣感到一陣微風刮過臉頰,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慕聲橫出一隻手,逕自掐向了端陽的脖子,幾乎是扼住她瞬間移動了數步,狠狠將她撞在了樹上,那雙水潤潤的眸子,毫無波動地凝視著她:「人呢?」

  端陽的眼睛瞪得極大,她的臉立即因充血而漲紅,她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柳拂衣這才意識到,眼前的慕聲竟然是真心實意動了手,如果他再不出手,下一秒,這少年就真的要把端陽帝姬給弄死了。

  「阿聲!」他幾乎是立刻衝過去將他拉開,有些失態地沖他大吼:「你瘋了嗎?」

  他驚出一身冷汗。

  慕瑤這個弟弟一向只在姐姐面前乖巧,待旁人稍顯生疏,他是知道的,他還知道他頗有些脾氣,不能被人惹急了。可是他萬萬想不到他突然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事情發生的太急太快,直到此刻,他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簡直像做夢一樣。

  端陽癱坐在了地上,抖成了一團,驚魂未定地捂著脖子,目光呆滯地咳了起來。

  從小到大,養尊處優,別說被掐著脖子,就是誰敢大聲對她說一句話,都會被拖下去杖斃。就算是那些恐怖的噩夢,也沒有像剛才那樣,讓她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慕聲將柳拂衣的手拂下來,似乎是勉力控制住了自己,冰涼地看他一眼:「攔我做什麼,我在問話。」

  柳拂衣終於覺得他有必要替慕瑤管教一下弟弟了,他幾乎是瞪著他低斥出聲:「有你這麼問話的嗎!」

  「柳公子——」慕聲看著他,嘴角上勾,滿是譏誚,眼裡沒有一絲反省的意思,反過來興師問罪,「你先前與淩妙妙形影不離,現在連她人也看不住,還來管我如何問話?」

  「你……」

  慕聲已經轉過身去,俯下身來,冷淡地看著發抖的端陽帝姬,嘴角的笑收了起來:「淩妙妙人呢?」

  端陽的淚珠啪啪地直往下墜,睫毛拼命抖著,使勁遏制著自己的抽泣:「在……在那叢蓬草旁邊,遇見……見一隻鬼,本來叫的、的是我,沒想到她、她替我、替我去了,坐了一頂紅色的轎子,往、往那邊去了。」

  又是轎子!柳拂衣猛地一愣,無限擔憂湧上心頭。

  慕聲聽著,烏黑的眼珠微微一轉,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少女蒼白的臉,一瘸一拐的身影,滿額頭的汗水打濕了眉毛。

  ……自作聰明。

  流了那樣多的血,想必紮得夠深,走也走不了,更何況是從陶熒那裡跑出來。就這樣,還敢不自量力,替別人出頭?

  知道她性命無虞,但性命之外的事呢?

  眉頭輕輕一壓,身形一閃已經向外飛掠而去,黑色的衣角如過境的颱風。

  忽然覺察到柳拂衣跟了上來,眼中頓時閃過一絲戾氣,一個火花炸毫不留情直炸身後,喝道:「給我回去看著阿姐,她若出事,我唯你是問!」

  那火花差點炸在柳拂衣臉上,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後退幾步躲避開來,等雲消霧散,慕聲早已經消失了。

  他十分驚愕地站在原地,心想,今晚的阿聲簡直瘋了。

  「等一下!等一下啊!」淩妙妙使勁掙扎,努力不挨到那焦黑的身體,背上出了一層汗,「本宮……本宮才見到這個,這個聖童,你們能不能先讓我跟他熟悉熟悉——」

  她甚至懷疑,可憐的聖童能不能承受她的重量,會不會一碰到焦炭,就直接碎成渣了?

  可那畢竟是人肉組織纖維,不是碳啊……她這樣一想,鼻端焦臭的味道更加明顯,胃裡即刻翻騰起來,頭暈目眩,強忍著沒有吐在屍體身上。

  「陶熒師父那邊沒有消息了,會不會是出事了?」一個小鬼怯怯地問,「他說了,會過來看儀式的。」

  老頭的臉色猛地陰沉下來,轉過身死死瞪著自拼命掙扎的淩妙妙,語氣也陰惻惻的:「還不快一些?」

  「神女,得罪了。」小鬼在她耳邊輕輕一笑,抓住她大腿上突出的匕首刀柄,猛地向下摁了一下。

  「哇——」一陣猛烈增加的痛楚令她雙膝一軟,直接跨坐在了焦炭兩邊,痛得弓起了脊背。

  這痛苦減輕模式真不是鬧著玩的嗎?為什麼還是這麼痛……又或者說,如果不開啟這個減輕模式,她早就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昏過去了?

  眼冒金星中,有人摁著她的腦袋,眼前一張焦黑的臉越靠越近,冷冷瞪著她,於焦臭外,還浮現出一股百轉千回的腐臭味——

  「不要吧……」妙妙咬牙昂著腦袋,心中咆哮道:系統,系統,護體藍焰快給我打開啊!

  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已經感受到汗水順著耳廓滴下去那冰涼的觸感,耳側全是小鬼們的熱情高漲的助威的吶喊,亂七八糟響成一片,彷彿此刻不是在圓房,而是在舉行運動會。

  ……熊孩子,不學好……

  「撕拉——」忽然背上一涼,她身上的衣服被撕了個大口子,露出短短褻衣下沒遮住的光潔後背,歡呼聲猛地高了一浪。

  「撕拉——」又是一塊……

  淩妙妙目瞪口呆,這個撕衣服的劇情,她怎麼記得是發生在慕瑤身上的……

  憑什麼她也要經歷這樣的劇情啊?!

  耳畔猛然一陣尖嘯。

  北方的冬天寒吹過鋁合金窗,像刀子一樣從縫隙中擠出來時,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淩妙妙讓這聲音刺得一陣耳鳴,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熱鬧的歡呼猛然高了幾個八度,似乎突然變成了尖叫,尖叫劃過她耳畔,直刺她耳膜,又是一陣耳鳴……她感到緊緊拉著她手臂的桎梏一鬆,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滾,急忙遠離了「聖童」的身體,慌亂中還蹬了他幾腳。

  「聖童」原比想像中結實,竟然沒有碎成渣,只是被她蹬得扭曲了一下,又彈了回來,冷冷地看著她。

  媽呀,真可怕……她閉著眼睛,又向旁邊一滾,這次壓到了什麼溫熱的東西。那東西向上一撈,將她整個抱了起來。

  似乎是誰的手,無意間貼住了她撕裂的衣服下光潔的肚皮,引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開始尖叫著蹬腿:「放放放開!」

  那人被她搞得左搖右擺,只好蹲下身軀,又將她扔回了地上:「別喊了,閉嘴!」

  這聲音格外清晰,回蕩在大殿裡。

  她這才意識到,耳邊一片安靜,彷彿之前小鬼們嘈嘈雜雜的吶喊,都是一場噩夢,而此刻正是噩夢清醒時的寂靜時分。

  她抬起頭來一看,看到了一雙熟悉的黑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2:50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三章 魂魄與檀香(十七)

  慕聲眉梢眼角帶著詭異的豔色,他眼角通紅,紅得幾乎像是畫了個淺淺的桃花妝,那雙秋水般的眼睛純粹得宛如兩丸黑水銀。

  照理說,三日內他不能再碰邪門歪道。可是甫一進來,就看到她衣服撕裂的瞬間,暴露出來的一抹雪白的脊背,剎那間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心裡冷靜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必須立刻,馬上要它們消失,用收妖柄一個一個打,太循序漸進,他等不了。

  他下意識摸向袖口,袖中竟然沒有剩下攻擊類符紙,這就如同殺戮正酣的將軍找不到趁手的兵器,他在幾乎鎮靜的盛怒中,胡亂將手伸到背後,將髮帶狠狠一鬆。

  幾乎是立刻,他便後悔了,可是他既已出手,就沒有回頭的餘地。

  這些怨靈本就是鬼,經了這一遭,現在估計已經神形俱滅。

  三日之期不可違,他偏偏違了最嚴重的一條。方才他越殺越興奮,幾乎在沖天的戾氣中失控,起了吞食天地的欲念,直到一聲慘烈的尖叫將他驟然驚醒。

  淩妙妙躺在地上,邊叫邊死命踹著一具焦屍,這聲音將他一點點誘過去,待他勉力克制自己的神智,將她抱起來,她又撲騰起來,對著他的耳朵尖叫了好一陣。

  叫得他滿身黑雲退散,戾氣頓消,腳下踩上了實地,徹底回了人間。

  淩妙妙呆呆望著他,沒有想到,有一天她還能有讓黑蓮花親自來救的時候,這簡直是……

  她磕磕絆絆地吐出幾個字:「子……子期……」

  不過,她怎麼覺得,才一會兒不見,他長得跟原來不太一樣了呢?

  慕聲也望著她的臉。

  現在鎮定下來了,杏子眼裡倒映著水色,意外裡帶著幾分委屈,一眨不眨地瞪著他,滿臉不敢置信地叫他的名字。

  她委屈什麼?是因為來的人不是柳拂衣?

  他垂下眼簾,諒她剛剛受了驚,才刻意收斂語氣中的寒氣:「是我。走吧。」

  沒想到下一秒,就被人結結實實抱了個滿懷,少女的手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似乎將所有重量全部交給了他,這才放縱了情緒:「我、我一直等你……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他感覺到脖頸上一陣熱乎乎,隨即變成濕漉漉,淩妙妙哭得好傷心。

  嗯,剛才差點就和屍體抱在了一處,嚇成那樣也沒有哭,想必眼淚全憋到現在。

  妙妙像個羽絨被子,裹緊了他,又熱又輕柔,調動了他所有渴望瘋狂的邪性。他伸出手,想將拎著她的衣服將她揪開,觸到她光滑的肌膚,才想起她的衣服已經被撕破了,他這個動作好像不懷好意,只好硬生生改成了輕輕一拍。

  感覺到黑蓮花一反常態的乖巧,任她抱著,還好心地一拍一拍,淩妙妙在無限感慨中放縱自己哭了個爽。

  啊,太爽了,這麼多天的壓力,好像都在這幾分鐘宣洩一空,心情大好。

  慕聲突然感覺懷裡一輕,隨即是一陣空虛的冷,她已經擦乾眼淚,自己掙扎著爬了起來,非常自覺地躲到了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對不起。」

  他也跟著站了起來,大殿裡昏昏暗暗,剛要開口,地面一陣輕輕的搖動,如同小規模的地震。

  淩妙妙震驚地望著地面,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邊,表情相當不安。

  「陶熒死了,幻境也即將崩塌了,準備出去吧。」他望著她破破爛爛的裙子上乾涸的血跡和那一把匕首,猶豫了一下,彎下腰,撐住了膝蓋,飛速道,「得快走,你上來。」

  淩妙妙瞪著通紅的眼,茫然地望著慕聲。

  「你那樣走,我還得等你。」他似乎有些惱了,「又不是第一次了,快點。」

  淩妙妙懷著奇妙的心情趴了上去,連腿疼都有些忘記了,在他耳邊問道:「哎,你吃飯了麼?」

  「……」

  老毛病又犯了,絮絮叨叨,廢話恁多,哪壺不開提哪壺。

  妙妙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另起了話頭:「慕姐姐救回來了?」

  「嗯。」

  「她沒事吧?」

  「……嗯。」

  慕聲頓了頓,睫羽輕顫,突然問:「阿姐真是讓那黑影擄走的?」

  妙妙一時語塞:「也……也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

  「就是……」她聲音小小的,還有點不服氣,「就是追著黑影跑的。」

  「……那你跟我胡說什麼?」

  他扭頭看她,想在這張沒心沒肺的臉蛋上面找出點靠譜的畏懼,卻只看見她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無辜地將他瞅著,「我就是想讓你快點去唄,別磨磨唧唧的。」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

  聯想到端陽帝姬的臉,眉間閃過一絲戾氣,冷淡地補了一句,「以後若不想早死,少管別人的閒事。」

  「……這怎麼能叫閒事呢?」妙妙笑嘻嘻地戳戳他的肩膀,戳得他直皺眉頭,「我素來膽大,也沒有怎麼樣嘛。現在不是正好,皆大歡喜。」

  膽大……他心內冷笑一聲,剛才不知道是誰叫得房頂都要掀開。

  地面上一陣一陣的震顫,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

  慕聲忽然停了下來,將她放在了地上,又撩擺蹲下身子,將她受傷的腿撈起來放在自己膝上,開始盯著刀鞘上的寶石看。

  「你幹嘛?」淩妙妙汗毛倒豎,警惕地護住匕首,「這可不能亂拔啊慕子期,會出人命的……」

  他輕飄飄答道:「這刀柄總是碰到我,硌得我腿疼。」

  「……」妙妙臉色蒼白,「你能不能將就忍一下,不能因為你不舒服,就……就要我的命吧……」

  話音未落,慕聲一指頭伸進了她嘴裡,帶著指尖上甜膩膩的血,下一秒,她的雙手手腕被他一手緊緊攥住,他另一隻手毫不拖泥帶水,「嚓」地拔出了腿上的匕首。

  臥槽……

  淩妙妙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沖了出來,竟然奇跡般地沒感覺到一絲疼——

  慕聲的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一紙止血符「啪」地貼在她傷口上,她這才感覺到一陣若有似無的癢。

  止血符貼得快準狠,血沒有成噴泉,一切便風停浪止。

  她腦子想的卻是,捉妖人這不是有這樣好用的止血符嘛!宛江船上那一次,他居然放任自己流血不加處理,這個自虐狂……

  慕聲抬眼望著她:「疼嗎?」

  妙妙嘴裡還留著一抹未散的甜,下意識答道:「不……」

  慕聲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眸中閃爍著惡劣的笑意:「早知道該讓你疼一下。」

  他不再言語,拉住她的手臂,將傻透了的淩妙妙一甩,背在了背上,手腕一用力,那拔下來的沾著血的匕首斷成兩截,刀刃落在腐爛的枯葉中,閃爍著寒光。

  刀柄還被他握在手裡,淩妙妙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原來是他手上用力,刀鞘上鑲嵌的寶石紛紛掉落,劈裡啪啦地一路落在了草叢中,最後他手一鬆,將千瘡百孔的刀鞘也丟掉了,兩隻手堪稱優雅地拍了拍,似乎想要嫌惡地拍掉手上的骯髒的灰塵。

  「……」她望著落葉中那些閃爍的光點漸漸遠去,安靜了好一陣,聽著樹梢上傳來偶然的鳥鳴,輕輕開口:「子期呀,我們算不算朋友?」

  慕聲嘴角一抹譏誚:「我從來沒有朋友……」

  背上的少女猛地笑了,一股熱風吹過他的耳朵,她狡黠地閉上眼睛:「嗯,我知道,只有一個姐姐。」

  慕聲聽著她的言語,一時間微微失神。人生在世,他什麼都不曾剩下,就只有、只有一個姐姐嗎……

  「那就是不算朋友咯……」她接著道,笑著摟緊了他的脖頸,幾乎讓他錯覺那是一個十分親昵的撒嬌的姿態。

  她聲音很甜,帶著十足真誠的誇讚:「其實你真的很好,不需要朋友也很好。」

  「……」

  她說完了,渾不在意,甚至趴在他背上睡了一覺又醒來,一會兒玩他的頭髮,一會兒戳他的領子,弄得他屢屢分神,不勝煩擾。

  「太無聊了,我給你唱個小曲兒好不好?咳,咳,『沂蒙山的妹子呦……』」

  地板一個猛晃,高亢的嗓音驟然截斷,「哎呀,怎麼又地震了?」

  月光很亮,如遍地銀紗。

  他在這世上游離於溫情之外,幾乎獨存於世。可是現在的確有一個人,除了慕瑤之外,比旁人都離他更進一步。

  先前他是激烈反抗,恨不得殺之後快,現在,似乎變成坦然接受。

  他隱約感到,這段路是他願意放慢腳步走的,沒有姐姐和柳拂衣,沒有慕家,沒有趙太妃和玉牌,他即使負重,竟然也可以這樣輕鬆。

  這樣的暖,貼得這樣緊……不想放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00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四章 魂魄與檀香(十八)

  端陽帝姬從幻境出來,一回宮便大病一場,不知是因為精疲力竭,還是受驚過度的後遺症。

  她高熱不退的這幾天裡,佩雲寸步不離地守著,每隔一個時辰,便用冷水給帝姬擦身降溫。

  鳳陽宮簾櫳微動,一個玄色衣袍的身影默默走了進來,屏退了宮侍奉的宮女,站在端陽的床邊。

  佩雲看到了他的影子,手上的動作不禁一頓。

  「她好些了嗎?」

  佩雲低眉:「回陛下,帝姬的燒已經退了。」

  「那便好。」天子望著她纖瘦的側臉,本該纖纖的十指上,因為受刑留下了數道猙獰的疤痕,他頓了頓,開口:「佩雲,是朕不好,委屈了你。」

  佩雲低著臉,飛快地搖搖頭,一點點露珠似的淚水也跟著被甩掉了:「奴婢沒事,不怪陛下。」

  誰讓她所愛之人,偏是九五之尊,縱然守在御前,也是雲泥之別。她除了低進塵埃,受他所托,照顧好他的親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天子的手覆了上來,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帶著無限憐惜:「佩雲。」

  她猛地一顫,他的手已經鬆開,那尊貴挺拔的身影轉身離了鳳陽宮:「敏敏嬌縱了些,但是個好姑娘,看顧好她。」

  傷筋動骨一百天。

  雖然系統不可能讓她真的傷筋動骨,淩妙妙還是在主角團的要求下在皇宮裡休養了三個月,遛鳥喝茶看戲,過得相當愜意。

  這三個月裡,長安城、興善寺、陶熒和檀香的所有前塵往事全部塵埃落定,淩妙妙倚在床上,興致勃勃地聽慕瑤和柳拂衣對話。

  「當年陶虞氏守寡之後,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著超群的嗅覺,將娘家的製香本領帶到陶家之後,發揚光大,開了一家香料鋪子,兼製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氣。」

  慕瑤坐在淩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蘋果,削著削著將蘋果鏤雕成了隻小兔子,遞給了淩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滿心歡喜地接過來,左看右看,幾乎捨不得吃:「哇,謝謝慕姐姐!」

  慕瑤微笑頷首,與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對視一眼,神情無限恬然。

  每一次生離死別之後的平靜日子,都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兩子一女,身體不好,都沒活過二十歲,留下零零星星幾個孩子,她年近半百,還在忙著拉扯孫子。」

  「陶熒是陶虞氏長孫,從小給她打下手,幫她料理香料鋪子,陶熒之下還有幾個弟弟,其中有一個孩子繼承了奶奶靈敏的嗅覺,最得陶虞氏喜歡。這個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時剛十二歲,還沒有大名,家裡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著蘋果,靜靜地問:「『小六』就是陸先生嗎?」

  慕瑤點點頭,無聲地歎息:「陶熒痛失至親,又遭侮辱,立誓要報復趙太妃,報復皇家,可是最終也沒能傷害端陽,反倒將自己的性命搭了進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靈,他托夢給時年已長大成人的弟弟,兩人時隔多年,裝神弄鬼,再次聯手完成了一次復仇。」

  「『陸』即是『六』,他即使隱姓埋名,也沒有忘記自己是陶家後代。」

  「那佩雨……」

  「佩雨在進地牢第二日就自盡了,陸九知道此事,萬念俱灰。」慕瑤幽幽道,「這件事情裡,最無辜的當屬佩雨。」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燒掉了陶家的香料鋪子,陶家便散了。陶氏幾個年少的孫輩流離四方,陶熒獨自北上,其餘男孩投奔了親戚鄉鄰,剩下一個還沒長牙的女孩沒人要,讓小六抱著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經歷了非常艱難的一段日子,從香料鋪子的跑腿夥計做起,花了很長時間,開了自己的香料鋪,這期間,他一個人養大了妹妹,把她養成了一枚復仇的棋子。」

  柳拂衣歎息一聲:「隨後小六帶著攢下的積蓄和妹妹一起來到長安,兩人分頭行動,他開了一家知香居,妹妹進了宮,想盡辦法做了鳳陽宮的侍女……」

  「這個女孩,入宮前也沒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賤命九丫頭。」

  陸九陸九,九丫頭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頭,有些心情複雜地看著地板:「雖然我們是趙太妃請來的,但我總是覺得,陶家走到今天這一步,脫不開皇家的關係……」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安撫:「冤冤相報何時了?好在郭修還算有點用,為陸九求了個無罪釋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見多了這世間的不平事,只能盡我們所能,求個問心無愧。」

  慕瑤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們就與趙太妃再無關係。拂衣去送陸九回江南,會仔細勸他,讓他過好後半生。」

  二人默契地站起,將要離開,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養。」

  淩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

  待門一關,她立刻像個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活動筋骨做啦啦操,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壞了的身體。

  慕聲推門進來時,就看到少女穿著中衣,長髮披散,在屋裡又蹦又跳,腿腳麻利,精神飽滿,一點傷員的樣子也沒有,反手將門重重一關:「你幹什麼?」

  淩妙妙正跑得臉上發紅,被他看了個正著,一時間張口結舌:「我——」

  慕聲勾唇,滿眼都是譏誚:「我知道,淩小姐這幾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

  妙妙訕訕退了兩步躺回床上,拉開被子把腿一蓋,臉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噯呦,剛才沒注意,腿好疼。」

  慕聲一步步走過來,衣服上帶著回廊裡新鮮的露水潮氣,坐在了她床邊。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還用力摩挲了兩下,妙妙一臉震驚地將他的手打開:「你這人,摸我大腿做什麼……」眼眸呆滯了一瞬,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抱著腿嚎了起來,「痛啊,好痛……」

  慕聲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滿了譏誚的笑:「接著裝啊。」

  妙妙臉上依然紅撲撲的,不知是活動的熱氣未消,還是謊言被拆穿了惱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來幹嘛?」

  慕聲不同她囉嗦,從衣服裡掏出一隻竹蜻蜓,伸手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淩妙妙愣了一下,睨著他的掌心竹蜻蜓還沒刻完的翅膀,心裡確認了是自己刻的那一隻,這才假模假樣地問,「……這不是我的東西嗎,怎麼在你這兒?」

  說著便要去拿,慕聲手掌一攏,讓她拿了個空:「這上面寫了我的名字。」

  「寫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嗎?」淩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還給我做什麼?」

  慕聲長長的睫羽垂著,似乎是很認真地望著竹蜻蜓,頓了頓,低聲道:「你幫我刻完。」

  「……」

  一時間空氣靜默,明明即將入冬了,室內卻還是一如既往地乾燥,竹蜻蜓在淩妙妙指尖轉了幾轉,莫名地有些灼熱。

  她咳了一聲,一拍大腿,豪爽地應了:「行啊,沒問題,擱我這兒……」

  「你現在就刻。」他忽然抬起眼來望著她,眸中一片黑潤潤的湖。

  當著黑蓮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壽……

  四目相對,淩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紮了大腿,現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聲的目光涼涼地掠過放在桌上的蘋果兔子,和擱在兔子旁邊的一柄鋒利的匕首。

  蘋果被刀切過的部分由於放得太久,已經氧化變色了,看起來有些淒涼。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給你切蘋果的時候,你歡喜得很吧。」

  他說著,站起身來,一把拿起那個蘋果,逕自送到了嘴裡,一口便咬掉了兔子頭。

  淩妙妙死死盯著黑蓮花紅潤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發出一聲哀鳴:「你——你還我兔子!」

  淩妙妙快哭了,這麼可愛的蘋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沒捨得吃,讓他兩口就給,就給……

  黑蓮花吃得兩腮鼓起,逕自挑釁地看著她的眼睛,帶著惡劣的笑意。

  淩妙妙將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丟,氣得心臟亂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頭遮住了自己的臉:「你太過分了,我不刻,我絕對不刻。」

  慕聲看著她劇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發地撈起果籃裡一個蘋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兔子便現了形,他左手捏著蘋果,右手將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給。」

  淩妙妙在枕頭下露出一雙眼睛,生無可戀地一看,驚呆了:「你也會?」

  慕聲滿臉輕蔑:「這本就是我拿來逗阿姐開心的雕蟲小技,沒想到阿姐卻學來送你。」

  淩妙妙將枕頭一丟,看著他靈巧地避了過去,氣不打一處來:「送我怎麼了?我是病人呀!」

  慕聲捏著蘋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蘋果只能我吃。」

  靠,幼稚鬼,連個蘋果也要拈酸吃醋。

  淩妙妙剛滿臉複雜地接過蘋果,又聽得他十分冷靜地垂眸:「你往後只准吃我削的兔子。」

  ……神經病!

  淩妙妙帶著對黑蓮花的無限怨憤,像對待階級敵人一般無情地啃掉了他給的蘋果,拿帕子擦乾淨手,捏起了那隻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這上面刻了桃心又塗掉,還沒來得及削掉那塊就被黑蓮花看了個全,她心裡就一陣惱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窺了似的。

  她無聲地歎口氣,左手虎口頂著竹蜻蜓的杆兒,將翅膀頂到手心,右手拿起匕首,開始熟練地削刻起來,木屑下雨般剝落在地上。

  作為作為曾經的航模社社長,做一個木頭飛行器不在話下,只是感受到旁邊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層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來,彷彿心裡有一股興奮又不安的力量,頂著她在刻意的賣弄。

  慕聲看著那一雙白皙纖細的小手握著刀,令人眼花繚亂地削著木杆。少女的腮幫子鼓著氣,一雙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手心,連睫毛都未動一下。

  ……她好認真。

  「哎,你看好。」她突然出聲,他才發覺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將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滿手木屑,捏著竹蜻蜓現場教學:「翅膀不能做成平的,這裡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顯出一個坎兒,再稍加打磨,另一邊的翅膀也現了雛形,「兩邊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勢而上。」她在端口處斜著削了幾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樣,能將風劈開。」

  她順手將翅膀在慕聲手臂上輕輕一劃,飛快地劃出一道紅印子:「喏,要這麼利才可以。」

  慕聲望著自己的手臂發呆。

  這一下不輕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癢,來得猝不及防,簡直就像在心上撓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後,居然是漫無邊際的失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08 PM

第二卷:長安城 第五十五章 魂魄與檀香(尾聲)

  纖細的手指捏著竹蜻蜓對著窗口,明亮的日光給纖巧的蜻蜓翅膀渡上了一層毛絨絨的亮邊,淩妙妙左看右看,嘖嘖稱讚道:「真漂亮。」

  慕聲伸手要接,她臨時變了主意,搶著放在手掌裡一搓,「咻」地放出去,興高采烈:「先試試看!」

  竹蜻蜓一下子飛得老高,啪地撞在了樑上,這才落回地面。

  淩妙妙伸了個懶腰,放鬆地滑了下去,懶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揉著酸痛的眼睛:「成功啦,去撿吧。」

  慕聲卻沒動,依然坐在她床邊,似乎在躊躇什麼。過了半晌,妙妙眼前伸過來個細細的小鋼圈,是慕聲天天套在手腕上的收妖柄。

  妙妙一臉茫然地將他望著。

  慕聲不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收妖柄:「這個給你。」

  淩妙妙的內心轟隆一震,簡直就像開香檳現場,塞子「噗」地一出,泡沫頓時噴射出好幾米,還是打著旋的瘋狂噴射。但她面上絲毫不漏,冷靜得有點小心翼翼:「你……要把你的收妖柄送我?」

  沒記錯的話,這一對收妖柄是慕瑤送的,意義重大,當時大船過宛江,黑蓮花寧願被捅,也不肯丟一隻。

  慕聲抬頭望著她,似對她這種反應十分不滿,黑眸中寫滿了惱意:「給你就給你,廢什麼話。」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遠處地板上的竹蜻蜓上,低聲道,「算那個的回禮。」

  下一秒,似乎又有些後悔,急躁起來:「不要就……」

  話音未落,妙妙早一把撈過來套在手上,還甩了甩衣服,妥妥地藏在了袖子裡,生怕他再後悔似的:「要啊,怎麼不要,早知道是這個交換法,我給慕公子做十個八個竹蜻蜓!」

  慕聲瞪她:「你……」

  「我知道!」妙妙瞬間收斂了猖狂的笑,搶先字正腔圓道,「你是怕我什麼也不會,再拖大家後腿,大公無私勻我一點兒。」

  她晃了晃手腕,一雙杏子眼大而明媚,笑出聲來:「謝謝啦。」

  心裡卻是另一番想法,這收妖柄本來是一對的,現在他們兩個各拿一隻,多多少少有點情侶款的意思,這算不算是在成功的道路上前進一大步了?

  「……我走了。」慕聲俯身將地上的竹蜻蜓撿起來拿在手上,臨出門時停了片刻,微微側頭,不知在等些什麼。

  淩妙妙混不在意地翻了個身,頂著午後暖洋洋的陽光,將臉舒舒服服地埋進鬆軟的枕頭,深深嗅了一口沁人的松香,順口道:「慕公子,幫我帶上門。」

  啊,皇宮養老真幸福。

  慕聲不動聲色,捏著竹蜻蜓的手垂在身側,食指在竹蜻蜓的杆兒上摩挲,反復劃過凹下的刻痕,從上至下,一筆一劃,刻得順順溜溜,沒有一點兒猶豫。

  ——子期。

  這人只在背後悄悄叫,當面從來都是慕公子慕公子,為什麼不叫子期?

  他半回過頭去,只見少女趴在床上,兩隻腿翹起來晃蕩,輕薄的褲腳裡若隱若現露出纖細的腳踝,正天真無邪地將小臉埋在枕頭裡蹭來蹭去,這個姿勢,莫名重合了某個暖色調的夢境。

  「砰。」

  門霎時被人狠狠閉上,似乎想要用力截斷什麼。

  端陽帝姬在這個深秋結束了漫長的風寒,在她病著的那些日子,天子每隔幾天就要去鳳陽宮坐坐,佩雲溫柔地侍奉在側,三個人一派歲月靜好。

  鳳陽宮外守著的小宮女,甚至時常非常驚悚地聽見內殿傳來兄妹倆的陣陣笑聲。

  曾經二人之間彷彿隔著山河大海,見面也只是生疏地行禮,經歷了這件事,知曉了彼此的心意,居然可以相談甚歡,找回了骨肉至親的親密,端陽這個華國最受寵帝姬的身份,終於坐了實。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除了趙太妃——事發到現在,她從未露過面,幾乎處於一種沉寂的狀態。

  淩妙妙在花園裡遛彎的時候,見到流月宮內絡繹不絕地走出了一串長隊,紫色官袍的內監們三三兩兩抬著貴重的茶桌、梨花木凳、四折屏風,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經過她身邊。

  「小心點兒,小心點兒——」拖長了調子的監工那這拂塵指揮,語氣不含一絲感情。

  「請問這是……」

  來往搬東西的小內監沖她頷首,陪著笑悄聲道:「太妃娘娘遷宮吶,借過,借過。」

  金碧輝煌的流月宮……趙太妃居然要從這裡搬走。

  兩個小內監經過她身邊,抬了幾個摞起來的木箱子,最上面的沒蓋嚴實,大概裝著珠釵簪花一類,能聽得見裡面玉石碰撞的淅瀝瀝的清脆響聲。兩人咬緊牙關,青筋暴起,連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

  「哎哎……」其中一個突然尖聲叫嚷起來,話音未落,劈裡啪啦一陣響,上面的箱子向左打滑,微微傾斜,敞開了口子猶如巨獸吐出洪水,項鍊珠寶灑落一地。

  小內監兩腿微微打顫,在悶熱的空氣中出了滿頭汗水,兩人將箱子墩在地上,開始相互責怪起來。

  「轟隆——」

  天有不測風雲,轉瞬間烏雲密佈,天空變成了發悶的土黃色,一陣陣驚雷由遠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怎麼回事?」監工的罵罵咧咧地來了。

  兩個人顧不上相互推諉,急忙趴在地上撿,豆大的雨滴已經開始落下來,地上灑滿了一朵一朵的圓印。

  淩妙妙看得心裡著急,也蹲下來幫忙撿,幾朵散落的淺色珠花收在手裡,一支金簪子旁邊還有個裝訂精緻的卷軸,讓這一摔微微散開了。

  妙妙伸手一撈,畫卷順勢展開,猝不及防地露出了一張人像。

  這幅畫尺寸只有尋常人像的四分之一,小巧玲瓏,展開只到手肘,難怪可以被塞進妝奩,和一眾珠花藏在一起。

  畫像有些年頭了,淡金色絹的肌理柔和而貴氣,畫法非是寫意,而是工筆,連頭髮絲都一根一根描繪的工筆。

  畫上男子身披白毛狐裘披風,露出內袍一點低調奢華的花紋,腳蹬黑色登雲靴,倚馬而立,頭戴紫金冠,頭髮卻非常肆意地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黑亮如銅礦般的髮絲披在身後,被風吹起,

  在這個世界,既然戴了冠,就不能披頭散髮,平白惹人指點。

  可是畫上男子生了一雙狹長而貴氣的眼,鼻樑高挺,嘴唇緊抿,顯得稍微冷淡而倨傲,那披散的頭髮便絲毫顯不出輕浮。

  就好像哪一位貴公子微醺,興至濃處,跨上白馬狂奔數里,渾然不顧狂風中散亂了鬢髮,待到興盡,傲然下了馬,在落著雪花的冬夜,無意間朝畫外人看去。

  淩妙妙也盯著他看——高鼻樑深眼窩,最容易顯現出英挺的輪廓,偏又是面白唇紅,好像海參鮑翅都堆疊到了一處似的,俊美得像精修過的紙片人。

  有趣,趙太妃妝奩裡藏了個帥哥。

  妙妙嘖嘖合上畫像只一秒,驀地頓住,又慢慢展開。

  畫上落上了幾滴圓圓的水漬,雨開始大了起來。

  ……這人似乎在哪兒見過。

  這樣出眾的相貌,乍一看驚豔,可由於各部分都長得過於完美,沒什麼特色,再仔細回想,那張臉模糊不清,腦子裡只留下一個「帥」字……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

  是那個……那個……青牛白馬過城門的……百姓……紅旗……七香車……

  她詫異地叫出聲:「……輕衣侯?」

  傳聞當世輕衣侯,豐神俊逸,貌比潘安,是舉國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回憶碎片」,輕衣侯。

  身旁一個顫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你怎麼會認得輕衣侯?」

  屋內沉香濃重,四面門窗緊閉,簾櫳放下來,光線昏暗而蕭索,細細的幾絲光,斜著打在桌面上。

  慕瑤和趙太妃隔了一張陳舊的烏木几案,相對而坐。

  趙太妃頭上戴了一隻素釵,青絲裡竟然混雜了半數白髮,嘴角和眼角的皮膚都鬆弛暗淡,眼袋大得嚇人,一雙眼睛再無光彩。

  慕瑤暗自唏噓,初見面時還是保養得意的中年貴婦,才短短半年,竟然形同老嫗。

  下雨了,密集的雨點爆豆般捶打著窗櫺,簾櫳微動,傳來悲鳴的風聲。

  慕瑤將眼前的盒子打開,只將那枚掛著朱砂小珠和紅流蘇的玉牌拿了出來,沉默無言地揣在了自己懷裡。

  趙太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石頭刻出來的人。

  這偏遠的沉香殿乃是先前廢妃居住的冷宮,破敗不堪。舊事東窗事發,眾人唏噓指點,在皇帝默許下,她將自己隔絕於眾人之外,從此以後,做個沒人認識的孤家寡人。

  「娘娘,我還有一事想要請教。」慕瑤有些猶豫,「我在舊寺遺址,發現了慕家的鎮鬼封印,那封印威力巨大,印象中,除非我爹娘聯手,否則制不出這樣的封印……」

  趙太妃機械系地點點頭,語氣平板無波:「慕方士不必懷疑,當年是本宮手握慕家玉牌,編造謊言,強令你父母鎮壓興善寺鬼魂,掩蓋真相。」她勾起嘴角,是一個冷冷的嘲諷的笑,「做出這等有違天道之事,走到今天,也是因果報應。」

  慕瑤的疑惑卻更濃重,語氣不由得有些急促:「可是倘若娘娘十年前便已用掉了玉牌,那麼……」她掏出袖中玉牌來,側眼看著,「這塊玉牌……」

  一個人怎麼會有兩塊玉牌?

  趙太妃沉默許久,古怪地笑了笑:「你手上這塊玉牌不是我的,乃是旁人所贈。若不是事關敏敏,實在沒奈何,我也不會輕易動用。」

  慕瑤蹙起眉頭。慕家玉牌稀世難得,可操縱捉妖世家的令牌,能讓使用者縱橫鬼神間,甚至比平常的虎符兵符都還要重要,誰會將它輕易轉手相贈?

  她禁不住追問:「這塊玉牌的原主是誰?」

  趙太妃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望著她的眼神變得極其滄桑:「……是本宮的弟弟,趙輕歡。」

  她眼裡閃過傷感、愧疚和憐憫,定定望著慕瑤的臉很久,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終究一字未吐。

  「輕衣侯過世近十年,不想淩小姐這樣的小輩還能認得出……」徐公公鑲嵌在皺紋彌補的渾濁眼珠盯著她,撐了一把巨大的黃油紙傘,將兩人庇護在傘下。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似含有無限唏噓。

  周圍的雨絲轉瞬密集起來,大雨嘩啦啦澆在地上,抬東西的小內監喧嘩起來,吆喝著將家具抬到簷下暫避。

  淩妙妙看著畫像,不答反問:「……娘娘藏了輕衣侯的畫像在自己妝奩裡?」

  老內監微蹙眉頭,看她的眼神十分古怪,似乎不滿於她的惡意揣測:「輕衣侯殿下是咱們娘娘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妙妙怔了半晌,將畫像卷起來往他懷裡一塞,「打擾了。」轉身跑進了雨簾裡。

  太亂了……輕衣侯是趙太妃的弟弟?

  等一下,輕衣侯過世近十年,算算時間……闖進七香車裡掐他脖子的那個小孩……再算算年齡,似乎對得上……

  黑蓮花和趙太妃兩看生厭,難道是殺弟仇人和苦主之間的心靈感應?趙太妃費盡心思搞了一隻小老虎送過去,是要暗示什麼,養虎為患?為虎作倀?

  她晃了晃腦袋,一時間想不明白。

  在談話的最後,慕瑤從袖中掏出個剝落的紅漆牛皮盒子,打開來,推到趙太妃眼前。

  金黃綢布上躺著兩枚黑色石子,趙太妃看了一眼,立刻像被燙到了一般閉眼揉著太陽穴,似乎頭痛得厲害。

  慕瑤並沒有因為她有所抗拒而停止,問道:「娘娘可知這是什麼?」

  「能是什麼?」趙太妃撐著頭冷笑一聲,「是邪物。」

  將她耍得團團轉、害得她失去一切的邪物。

  慕瑤憐憫地望著她:「我和拂衣驗過,這所謂的舍利子,其實只是陶虞氏的牙齒。」

  「……」趙太妃猛地抬頭,嘴角不自知地抽動,牽出數根皺紋。

  陶虞氏生不得善終,死卻被錯當做靈物叩拜敬仰,是陶熒一手造就的天大嘲諷。

  慕瑤與她對視許久,才歎息道:「此事雖然告一段落,但還有許多疑點未解。以怨靈一己之力,不可能賦予這兩顆牙齒如此大的能量。」

  「還有興善寺眾人骨灰遺骸,是如何大老遠跑到了涇陽坡,又混入香篆中間……」

  她定定望著趙太妃:「娘娘,我們懷疑背後有大妖作祟,所以,涇陽坡李准這條線,必須查下去。」

  趙太妃似是十分疲倦,勉力維持著禮貌,只是漠然點點頭:「請便吧。」

  (第二卷 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15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六章 鬼魅製香廠(一)

  「你說什麼?」

  骨瓷茶杯噠一聲落在描著金邊的碟盞上,端陽帝姬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柳大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我怎麼不知道?」

  佩雲垂手站在一旁:「昨日上午……」

  「怎麼沒有人告訴本宮一聲?」她驚詫地叫出聲來,剎那間那驚詫變成了震怒,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盯著佩雲的臉,「皇兄故意不讓你們說的是不是?他就是不想讓我……」

  「敏敏,說皇兄什麼呢?」年輕的天子恰好走進殿內,臉上還掛著笑,與緊繃的端陽形成鮮明對比。

  他撩擺坐在椅子上,拈了盤裡一枚花生放進嘴裡,轉頭拉起佩雲的袖口,不經意低聲問道:「手好些了嗎?」

  「好……好多了。」佩雲急忙將十指鑽進袖中,不讓他瞧見那上面留存的疤痕。

  左邊是天子關懷的目光,右邊是帝姬盛怒的眼神,她感覺兩頰像是各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得難挨,扭身脫出了包圍圈,「奴婢去倒茶。」

  被她掀過的珠簾搖搖擺擺,劈裡啪啦一陣脆響,大殿內只剩下兄妹二人。

  「皇兄,你就讓柳大哥這樣走了?」端陽的盛怒剎那間變成委屈。

  「他走不走,同你有什麼關係?」天子的笑容慢慢斂去,皺了皺眉,似乎不忍心對妹妹說重話,「敏敏,那些捉妖人有自己的生活,天南海北到處跑,不似你養尊處優。」

  端陽帝姬的眼裡盈滿了淚水:「可是皇兄,柳大哥他為了救我,差一點就死了。」

  天子頓了頓:「朕知道。」

  他看著帝姬纖瘦的小臉,出事後大病一場,女孩臉上健康的紅暈都消失了,心裡一陣愧疚,「是哥哥不好,讓你受驚了。」

  「……我在說柳大哥,你說這個做什麼?」端陽皺著眉,「我知道哥哥一直看不起捉妖人……」

  「……」

  佩雲安靜地聽著殿內隱隱約約的爭執聲,在外面呆了很久,右手放在左手上,仰頭看天上的雲。

  天際湛藍,這樣一個晴好的日子,剛剛被他抓過的手腕,似乎依然留有火熱的觸感。

  手一點點伸出來,細而修長的手指,那樣醜陋的褐色疤痕盤踞著,皮膚潰爛能再長好,卻依然留著牢中陰暗潮濕的痕跡。

  本就是雲泥之別,現在看來,似乎更配不上他了。

  陽光落在橢圓的指甲上,鍍上了模糊的光澤。她自嘲地笑。

  「佩雲……」身後有人在叫她,那聲音空靈動聽,彷彿仙子在歌唱,驟然入耳,讓人頭皮一麻。

  她猛地回過頭去,鳳陽宮外的薔薇花叢輕輕顫動,那些嬌豔的緋色花朵在陽光下搖擺,似在邀她共舞。

  「佩雲……」

  又是一聲。

  秋天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燦爛,沿路的木芙蓉開成一片粉紅色的雲霞。

  微風吹來,搖落花雨繽紛,如夢似幻。空氣中漂浮著沁人心脾的花香。

  柳拂衣和慕瑤並肩走著在道中,不經意間放慢了腳步。

  二人挨得很近,不像是趕路,倒像是漫無目的地散步。

  半晌,柳拂衣的手無聲地從緊挨著他的冰涼袖口伸進去,握住了一隻冰涼的小手。

  他生澀得幾乎有些緊張了,兩人手心都是冷汗,慕瑤一怔,旋即笑開。

  依舊步履不停,他們的手在途中緊緊牽在了一起。

  淩妙妙走在後面,瞪大一雙杏子眼,看著小情侶越挨越近,直接在漫天花雨中牽起了小手,心裡一陣興奮,長途奔波的睏意一掃而空。

  她下意識回頭看慕聲,驚異地發現他居然在盯著路面出神,完全錯過了這精彩的一幕。

  ……這麼重要的修羅場,黑蓮花居然走神?

  往常這人一雙眼睛總是片刻不離慕瑤,時常對柳拂衣投以怨毒而妒忌的眼神,她早已習以為常。所以才覺得最近這段日子格外反常,黑蓮花盯花盯草盯路上的小鳥,就是不往正事上瞅——

  她沒忍住,以胳膊肘捅了捅他,伸手一指:「嘿,快看你姐姐。」

  慕聲下意識抬頭一望,就看到了令他火冒三丈的一幕,但這三丈高的火氣成分複雜,究竟是因為阿姐和柳拂衣親密無間,還是因為旁邊這人的語氣,居然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

  他們兩個失意人半斤八兩罷了,這個傻子,她高興什麼?

  他目光冰冷地回頭一望,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的瞬間,她怔了一下,彷彿突然反應過來,笑容消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少女的細眉蹙起,眸光瀲灩,羨慕又悵然地長歎一聲:「柳大哥牽了慕姐姐的手……我還從來沒有牽過柳大哥的手。」

  白皙手腕上的收妖柄懸著,自然地收緊了尺度,被風吹得來回搖擺,宛如一隻小巧的銀鐲子。在江南,垂髫的小女兒家最喜歡給兩腕上戴銀鐲子,多數掛上鈴鐺,隨風而響。

  鈴鐺……

  慕聲的怒氣不知為何比方才更重,連語氣中都帶著惱怒的冷意:「好好走你的路,別到處亂看。」

  妙妙撇了撇嘴角:果然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離開長安城第三日,主角團特意謝絕了趙太妃安排的車馬相送,背起行囊,抄近道徒步走向城郊的涇陽坡。

  對於這種一天走十幾公里,風餐露宿,晚上就地睡在樹下的日常,淩妙妙竟然已經完全習慣了。

  雖然這一路上沒有妖物劫道,也沒碰上自然災害,順利的不可思議,但一路上看著小情侶暗流湧動的濃情蜜意,再挑唆挑唆慕聲,看他氣得炸毛,倒也非常的不無聊。

  涇陽坡雖然名字叫坡,但其實是四座小山組成的,這四座小山自然而然在中間圍成一處谷地,從上往下俯瞰,猶如山中被砸出一隻大坑,大坑中長滿了茂密的林木。

  淩妙妙不太懂風水,只記得原文中寫,坑中山靈水秀,兩條溪水滋潤大地,村民依山而築,繁衍生息,涇陽坡冬暖夏涼,是個天然的世外桃源。

  可惜,後來村落中爆發瘟疫,一大半村民不幸染病而死,剩下的要麼搬遷,要麼逃難,短短幾年內,這處世外桃源,轉瞬空無一人,滿是廢墟。

  又幾年,一位富甲一方的江南商人李准,帶著自己的妻子僕從舉家搬遷過來,將遺留的房屋修葺加固,額外搭建府宅,就在此地安身落戶。

  按理說,商賈之人最迷信風水,若說嚮往長安,李准懷裡兜著大把銀錢,大可在都城買一處好宅邸,可他居然選擇這曾經滅過村的荒涼涇陽坡落腳,偌大一個涇陽坡,只住了他們一家人……

  這場面實在有些詭異。

  前面忽然傳來陣陣喧囂聲,慕瑤的步子頓了一下。

  妙妙湊上前去看,只看到黑壓壓一片人影站在道中,那些人望著他們,開始還人聲鼎沸,指指點點,見到了他們的身影,慢慢安靜下來,似乎正等著他們到來。

  淩妙妙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土匪劫道?」

  不會這麼倒黴吧……

  柳拂衣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妙妙閉了嘴,四個人邁著警惕的步伐,一點點向那些人靠近。

  一步,兩步,十步……那些人面貌清晰起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站成一群,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

  柳拂衣看著那群人,似乎預料到了什麼,面容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氣極了,非常罕見地罵了一句不太中聽的狠話:「蠢材——」

  話音未落,一個黑熊直立一般的巍峨身影一路小跑向他們奔了過來,臉上洋溢著喜氣洋洋的微笑:「各位方士舟車勞頓,辛苦辛苦,這邊請!」

  柳拂衣有些牙疼地盯著他:「郭兄,你不必如此客氣。」

  「嗨,客氣自然還是要客氣的。」郭修以為他是客套,笑得燦爛如菊,答得也格外真誠,「經歷這麼多事,下官才知道什麼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不是各位提點,下官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他感激地拱手一一行禮,「四位對下官恩同再造,這點小事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淩妙妙差點笑岔氣。

  主角團之所以婉拒了趙太妃舟車相送的請求,辛辛苦苦邁著雙腿抄近道走過來,就是為了低調再低調,打涇陽坡這邊一個措手不及。

  查案,哪有這樣大張旗鼓地查的?郭修實在聰明周到,特意跑來放話通知一聲,簡直是提醒這邊查漏補缺,做好萬全準備。

  他們這十幾里路,全白走了。

  慕瑤面色發黑地盯著眼前滔滔不絕的郭修:「小人知道諸位方士要來,特意邀請涇陽坡李准李兄弟前來招待,李兄實在熱情,這不——」

  他回頭一望,穿著一身綢緞長衣的李准沖他謙遜地一拱手,笑出一口白牙。

  隨即,身後一片男女老少山呼海嘯:「歡迎四位方士前來參觀!」

  看這訓練有素的架勢,想必是在他們來之前對著天空嚎過好幾遍的。

  李準確實熱情,他把一家老小都都帶出來做門迎,倘若他真有條件,說不定還能再拉起一個「歡迎領導蒞臨指導」的大橫幅,掛在半山腰上造勢。

  李准站在歡迎人群的最前面,此人雖然年過三十,可面相上顯得非常年輕俊俏,甚至有種寧采臣的白面書生質感。

  人們下意識去找寧采臣身邊的聶小倩。

  與他並肩而立的卻是一個身著華麗彩裙的豐碩女人,墨綠色金紋袒領下,露出雪白胸前的深深溝壑,隨即是修長的脖頸。

  她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大臉盤,足足比身旁的李准大了一圈。瞳距極遠,雙眼極小,看起來像擬人化的樹懶,又像一隻被做成罐頭的胖頭魚。

  一張臉上,唯獨紅潤的嘴唇長得還算得體,豐滿潤澤,是標準的美人唇。

  四個人望著她,一時失語。

  長安街上豐腴的女人來來往往,絕對沒有一個比她長得更加古怪。

  妙妙感到身邊的慕聲瞬間繃緊了身體,這是捉妖人提起警惕的標準反應。

  李准向前一步,笑眯眯朝他們介紹:「這位是內人,十娘子。」

  胖頭魚有些遲緩地笑眯了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眼睛,看上去古怪又滑稽,美人唇一開一合,發出了清甜的聲音,「諸位請隨我們進宅子去。」

  幾乎是同時,妙妙聽見前面慕瑤對著柳拂衣壓低聲音:「有妖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22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七章 鬼魅製香廠(二)

  「來,多吃些水果。」

  十娘子伸手將盛著四隻李子的碟子推到淩妙妙眼前,沖她眯眼一笑,聲音清甜,顯得格外溫柔。

  李子大而飽滿,烏漆漆的果皮上掛著白霜。四方桌上擺滿精緻的碟盞,有黑葡萄、水蜜桃、鮮紅柿子,都是最新鮮的,甚至找不到一處疤痕。

  天青色茶具釉色極亮,杯子上畫著竹葉,茶水澄清,茶葉舒展飽滿,飄著濃厚的香氣。一切比起太倉郡守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來的路上,主角團一路走一路暗自驚歎。李准一家搬來了涇陽坡荒村,大加整改,使之絲毫不見之前的衰敗,一座座小小宅邸藏身青山綠水中,少有外人來,有十成十的隱居意趣。

  李准的宅子用的是江南的黛瓦白牆,背後有鬱鬱蔥蔥的林木映襯,厚重優雅。拾級而上,推開門,驚了天井中棲息的長尾雀兒,「嘰嘰」地飛上了天,馥鬱的花香撲面而來,薔薇木槿海棠,粉色和紅色花團錦簇,蜂蝶流連。正在澆花的小童子見了人,飛快地放下壺,忸怩地跑進了內室,花圃中的潮氣折射出七彩光暈。

  陽光穿過矮牆,透過斑駁高大的樹木,落在天井中的青石磚上,明亮的一塊塊光斑。

  鳥語花香,僕婦成群。日子過成這樣,才真的是生機盎然。

  坐在正廳,十娘子和幾個小丫鬟一起忙來忙去,幫柳拂衣添水,給慕瑤遞方巾,轉個身,還來得及給淩妙妙手上塞一隻黃澄澄的鴨梨,遲緩地眨眨那對小眼睛:「甜的,嘗嘗。」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十分漂亮,除了有些滑稽的臉,渾身上下,舉手投足,哪裡都像個溫柔能幹的主家太太。

  「謝謝。」淩妙妙笑著接過來,轉頭興沖沖給慕聲展示手上的梨,「哎,你……」

  剛說了一個字,梨就一下子到了他手上。

  慕聲垂眸,漫不經心地在懷裡摸出一隻小匕首,單手脫了鞘,哢嚓哢嚓幾下削掉了果肉,回到淩妙妙手上的是隻生動形象的兔子,「給。」

  淩妙妙沉默地盯著兔子梨,滿臉問號:「我問你要不要吃,你給它削成這樣幹嘛?」

  「……」

  默契培養成這樣,真是沒誰了。

  身旁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妙妙回頭看,慕瑤、柳拂衣和十娘子都看著他們笑,好像兩個小孩在泥地裡打架,極大地取悅了圍觀的大人。

  慕聲黑潤潤的眼眸望她一眼,又盯著梨,緊抿嘴唇,好像又生氣了。

  「你真厲害,梨也能雕。」淩妙妙睨著他的臉色,笑著圓場,哢嚓幾下咬了梨,吃得汁水迸濺,禁不住驚歎,「好甜!」

  她習慣性舔舔嘴唇,唇瓣粉嫩瑩潤,慕聲看了半晌,扭過頭去看窗外。

  十娘子笑得開懷,遞了條手帕過去,像是溫柔親切的鄰家姐姐,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慈愛:「還有柿子,我們自家下人種的,也很甜。」

  李准坐在上座,捧著臉,像個孩童似的,饒有興趣地看著十娘子圓圓的臉盤,和她笑著的神態,甚至忽略了客人。

  柳拂衣和慕瑤在那眼神裡看出了濃濃的愛意,不禁詫異地對望一眼。

  是的,李准對妻子的愛,滿溢到了外人能夠一眼看出的程度。他走到哪裡,就要將十娘子帶到哪裡,兩人不是十指相扣,就是並肩而行,跨了不知幾百次的門檻,他都要托住妻子的手臂,囑咐一句,「慢點,小心。」

  他看她的眼神,始終像是熱戀中的少年,帶著好奇和無盡眷戀。

  李准是有為商賈,家財萬貫,又生得風流倜儻,可他一個外室填房也沒有,專寵十娘子一人。這十娘子並非什麼天資絕色,甚至長相頗為古怪,隨便一個丫鬟僕婦,都比她順眼……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的這一眼,就蘊含了無限的疑惑和猜測。

  「不知李兄是什麼時候搬到涇陽坡的?」柳拂衣飲茶,打斷了李准專注的凝視。

  「哦,柳兄不必客氣。」李准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四年前小女病重,李某幾欲變賣家產為她診療,幸而遇見十娘子。」

  兜兜轉轉又繞回十娘子,李准的眸光明亮得像天上星,自豪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她不僅妙手回春,治好了小女的病,還提議我們舉家搬來這裡,便於小女療養。我們次年春天便搬過來了。」

  主角團一時沉默。

  慕瑤的面色複雜:「看不出來,尊夫人還是位醫者?」

  涇陽坡山清水秀固然是好,可是這裡曾經爆發過瘟疫,死了數以千計的人,村落早被廢棄,外面的村民總是聽到裡面風聲如鬼語,陰氣森森,連打柴人經過都要習慣性繞道。

  哪個正經大夫會建議病人搬到這還天然墳場休養身體?

  十娘子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笑了:「不敢妄稱醫者,略通岐黃之術罷了。」

  柳拂衣點點頭,又問:「李兄有個女兒?」

  剛才一家老小出來迎接,沒看見那般大小的女孩,還以為李准和十娘子並無所出。

  「是啊,小女名叫楚楚,乃元配方氏所生。」提起女兒,李准臉上盈滿了暖融融的笑意,連語氣也更加溫柔,「今年剛滿五歲。」

  話音未落,褐色衣衫的乳母抱著一個紮包子髻的小孩進來,他便歡喜地指過去:「瞧,說曹操,曹操就到。」

  他站起身來走到乳母旁邊,沖著那小小的女孩輕輕拍了一下掌,又點點她的小臉,逗她道,「是不是啊,楚楚?」

  小女孩頭髮還有些稀疏發黃,髮梢自然捲曲,貼在腦門上,白嫩的臉上一雙靈動的黑眼睛,鼻頭小巧,除去嘴唇略有發紫,幾乎像個易碎的洋娃娃。

  楚楚有些怕生,望著父親的手指,眼裡剛有些笑意,望見廳堂裡坐了生人,又將頭害羞地埋進乳母懷裡。

  看小女孩這模樣,便知道十娘子肯定是後娘。而李准元配方氏,不出所料是個大美人。

  父女二人如出一轍的美,越發顯得大臉盤、寬眼距的十娘子格格不入。

  然而他們一家三口出人意料地親密無間,乳母將手一伸,楚楚自己伸著小胳膊投入十娘子懷抱,乖乖坐在她膝蓋上,專注地玩起她金絲袒領上的布紐扣。

  「今天小姐很乖,喝了兩碗藥,沒有哭鬧。」乳娘滿面笑容稟告。

  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楚楚將臉貼在了十娘子懷裡,十娘子伸出修長的手在她背後寵溺地拍了幾下,清甜的嗓音誇張起伏,如同在唱歌:「真的呀,這麼乖麼?」

  小女孩在她懷裡一拱一拱,似乎是在不好意思地點頭。

  李准心情不錯,摒退了乳娘,無不感慨地喝了一口茶:「柳兄不知道,能看到楚楚能平安長到這麼大,是李某最大的福氣。別說是搬遷,就算是讓我散盡家財,我也甘之如飴。」

  柳拂衣身子前傾,十分關切:「不知令千金得的是什麼病?」

  「喘症,同她親娘一樣。」李准憐惜地望著楚楚稀疏的頭髮,眼裡浮上幾絲傷感,「我的髮妻方氏正是身患此症,生楚楚的時候,不幸病發而死……」

  「我與方氏,只餘這一條血脈,我只想照顧她平安長大,以慰方氏在天之靈。」

  喘症,也就是心臟方面的問題,娘胎裡帶來,還是遺傳的,難怪孩子年紀小小,嘴唇卻泛著不健康的紫紅。

  慕瑤感到有些驚奇:「喘症也能治好……」

  「來,楚楚,回去睡了。」十娘子忽然抱起有些打瞌睡的女孩,走向內室,歉意地向眾人點頭致意,「不能說痊癒,只是稍加控制。楚楚身體比別的孩子虛弱,需要多睡幾個時辰。」

  眾人紛紛點頭,目送她鮮亮的裙擺慢慢消失在視野裡,一時間各懷心思。

  佩雲回到殿內時,人走茶涼,端陽帝姬眼圈紅紅,正在面對著柱子生悶氣。

  「帝姬……」她蹲下身來,察言觀色地收拾起了地上散落的碎片。

  顯然,先前這場談話,兄妹不歡而散。

  「你也是來替皇兄勸我的?」帝姬轉過臉來,嬌容委屈而憤懣,「你是不是也像我皇兄一樣覺得,我合該嫁給那些王公貴族,哪怕他們一個個都是酒囊飯袋,只要有權位,也能做駙馬?」

  佩雲撿拾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望著她:「帝姬,您是華國最珍貴之女,理應配最優秀的人。」

  端陽臉色一沉:「你還是站在皇兄那邊……」

  「帝姬。」佩雲一雙總是柔順的眸子竟然閃爍著兩簇火焰似的光芒,「如何評判最優秀的人,天下無恒定標準,制定標準的應該是您。」

  她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端陽,兩手放在她的肩上,「您喜歡的,就是最優秀的。」

  端陽怔怔望著她的眼眸,突然覺得今天的佩雲似乎和平素溫順的模樣有所不同。

  她眼眶一熱:「你也覺得,我應該追求自己的幸福對不對?」

  「是啊,帝姬。」佩雲琥珀色的眸中倒映出端陽的臉,「人生在世,生命如此短暫,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倘若帝姬您都不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們又怎麼可能做到呢?」

  「佩雲……」端陽讓她說得熱血沸騰,伸手反握住她的手,就好像突然獲得了一個堅實的盟友,「那你說,我該怎麼留住柳大哥?」

  佩雲蹲下來,柔和地望著她的眼睛:「陛下之所以反對,不就是因為柳方士漂泊不定嗎?只要讓他不再漂泊,不做方士,不就可以永遠留在帝姬身邊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32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八章 鬼魅製香廠(三)

  李准為人,確實熱情好客。妙妙他們在涇陽坡李府住了三天,吃的每一頓飯都是李准親自作陪,期間,這位風流倜儻的年輕富商和柳拂衣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將一路上捉妖的趣事說了個遍,兩個人聊得分外投緣。

  大多數時候,十娘子默默坐在李准旁邊,不多插嘴,時不時給他夾菜,做一隻眯眼笑著的胖頭魚。

  「柳兄,你上次說的那個……那個狐妖,真有那麼厲害?」李准一臉好奇,只是喝得多了,話有些說不利索。

  「是有些棘手。」柳拂維持著沉穩的風度,笑容謙遜,「狐妖蟄伏太倉郡,伺機吸人精氣,讓瑤兒用收妖柄制住了,打碎了妖丹,再不能出來害人。」

  十娘子斟酒的手微微顫了一下,她立即用左手扶住了酒壺。

  這個細節是淩妙妙順著慕聲的目光看到的,事實上,涇陽坡這一段是她最心虛的一個副本。

  《捉妖》讀到十娘子出場已經是後半夜,閱讀進入了疲倦期,半夢半醒間只記得電子書的翻頁嘩啦嘩啦地過,等她從小憩中回過神來,已經自動翻到了慕瑤跳裂隙的那一段,中間都是被略過的部分。

  她當時正在為大段的瓊瑤風感情戲發愁,沒什麼耐心翻回去看看劇情,索性囫圇吞棗、就這那一段看到了結尾。

  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到涇陽坡的高潮部分,對她來說都是一片空白,她從此刻開始,不是旁觀者,而是劇情的一部分。

  ……想想還真有點刺激。

  慕聲一頓飯吃得格外沉默,他借著吃飯的功夫,仔細地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淩妙妙發現,他的目光在十娘子臉上停留最久,目光充滿探究。

  慕聲此人,做人到處都是缺點,但在專業素養上沒得挑。他的業務能力,在慕家,乃至整個捉妖人群族裡都算得上頂尖:既有敏銳的洞察力,又能快速想明其中的彎彎繞,更妙的是戰鬥力還超強,要不是手狠心黑,又被慕家二老刻意壓制,也不至於到現在還籍籍無名。

  當然,這籍籍無名裡可能還有他隱藏實力、時常隔岸觀火的功勞。

  跟著慕聲看,果然能發現許多易被忽略的細枝末節,比如十娘子柔順神情下一點不易察覺的僵硬。

  第一天見到李准一家,主角團就感受到了整個涇陽坡若有若無的妖氣,這妖氣很淡,分散於宅邸內,竟然很難判斷出源頭究竟是誰。

  當時柳拂衣試探著問:「你們覺得……李准和十娘子,是否有嫌疑?」

  慕瑤頓了頓,有些不確定地開口:「我見那李准眼底發青,精氣神不足,像是被什麼東西吸了陽氣,但也不能確定。」

  妙妙估摸著她的弦外之音:「李准被食精氣,那就是十娘子有問題了?」

  慕瑤搖搖頭:「十娘子身上妖氣很淡——事實上,這裡的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些妖物的氣息,我判斷不出是因為有大妖隱藏其中,刻意收斂了自己的妖氣,還是因為涇陽坡這裡是大批死人埋骨地,招惹了四面八方的小妖。」

  柳拂衣點點頭,臉上絲毫不見輕鬆:「如果真是前者,那大妖一定比我們預想的更強。」

  「假如真是十娘子,那會是什麼東西?」慕瑤的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面,「蠱惑心智的……狐狸?畫皮妖?還是……」

  她的喉頭哽了一下,似乎是打了個絆子,才接著說出了後面的話,「還是『她』?」

  ……

  鼻尖忽然傳來濃郁的食物香氣,接著唇邊被什麼東西抵住。妙妙下意識一張口,咬住了一隻爆炒蝦。

  思路瞬間被打斷,定睛一看,看到眼前一雙離得極近的水潤黑眸。

  慕聲拿著筷子,又頂住蝦推了一下,這才收回手轉過身去,用她聽得到的聲音問:「你不吃飯,一直盯著我做什麼?」

  「哦……我我看你吃得挺香,我……我找找食欲。」淩妙妙食之無味地嚼著蝦,儘量使自己顯得平穩,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連手心都出了一層冷汗。

  黑蓮花給她餵飯。

  ……這什麼詭異場景!

  慕聲本來正專注地觀察著十娘子,餘光瞥見旁邊一雙杏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臉發呆以後,就再也沒能集中精神了。

  她明顯在神游天際,連他轉過臉離得那麼近都沒有覺察,翹起的睫毛根根分明,粉嫩嫩的嘴唇微張,有股傻乎乎的嬌態。

  他本能地覺得不能再看了,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那紅彤彤的嬌嫩的嘴裡塞了一隻蝦。

  剛那一下,她似乎並未覺得不妥,像是被投食的小動物,安靜地叼著蝦扭過頭,乖乖地吃了進去,他的心卻跳得厲害,像得了什麼病一樣。

  妙妙強裝鎮定地答完,偷偷睨著黑蓮花的神色,見他的筷子頓了一下,長睫傾覆下來,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容:「現在有食欲了麼?」

  「有了有了。」淩妙妙就像被教導主任抓住的翻牆少女,心虛地低頭猛扒拉米飯。

  果然還是陰晴不定黑蓮花,不能多看。

  「不知李兄是否還靠製香廠營生?」

  柳拂衣將話題引向製香廠,幾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准臉上,慕瑤靠在椅背上的腰挺直了。

  在涇陽坡待這幾天,一方面是觀察李准一家,熟悉地形,另一方面是為製香廠做個鋪墊,畢竟摻雜著骨灰的檀香是從製香廠流出,去製香廠一探究竟才是重點。

  李准哈哈一笑:「柳兄說笑了,小弟那些鋪子搬不走,全部轉手換做銀錢。到了涇陽坡閑得無聊,這才招工開了製香廠,說是『廠』,其實不過是個二三十人的小攤子罷了。」

  「開這製香廠,一來是為打發時間度日,給多餘的僕婦們一些活計做,二來也是為了還願。」

  「還願?」

  「楚楚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現在能健康成長,李某感謝上蒼,欲多行善事,積德積福,寧願做賠本買賣,為寺廟提供上好的檀香。」

  眾人聞言都點點頭:李准的說辭和郭修對上了,物美價廉的香是這樣來的。

  恰好乳娘抱著楚楚來,李准和十娘子輪番逗了她一會兒,她又耷拉下腦袋揉著眼睛,精神萎頓。

  正如十娘子所說,李楚楚生過大病,身體底子不好,每天也只有這一兩個時辰是精神的,可以和爹娘玩一些並不需要劇烈運動的遊戲,如猜字謎、算算數之類的。李准夫婦對她很溺愛,一旦她睏了,十娘子便馬上抱著她回房休息。

  今天的楚楚雖然睏了,但明顯和主角團熟絡起來,甚至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抓住了慕瑤伸出的手,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

  十娘子在一旁道:「楚楚很喜歡慕姑娘呢。」

  慕瑤被驟然示好,神情柔和下來,握了握她的小手:「明天慕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小女孩歪頭望著她,一雙眼睛如黑寶石,顧盼生輝,妙妙忍不住伸出爪子,朝她揮了揮,「還有我。」

  楚楚望著眼前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姐姐,認真地點點頭。十娘子溫柔一笑,將她抱起來往內室去:「楚楚乖,多睡一會兒,明天才有精神玩兒。」

  楚楚睜著那雙寶石似的黑眼睛,一直回過頭來看她們,慢慢消失在巨大的屏風後。

  「擇日不如撞日。」李准今日的興致十分高漲,又敬了柳拂衣一杯酒,「既然柳兄對小弟的香廠感興趣,我今天便帶你們去看一看,不知意下如何?」

  慕瑤與柳拂衣對視一眼,趕忙答應下來:「那自然是好。」

  李准的製香廠在涇陽坡的邊界,因就地取材和減少污染的原因,距離李府的距離並不近,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到。

  山上長滿茂密的樹木,顯出沉鬱的墨色,微風吹來,綠浪翻滾,一座座小木屋沿著山脈的形狀錯落排布。不遠處,正是一大片占盡天時地利的檀香林。

  山腳下,幾間較大的木屋是存放原料和香料的庫房,旁邊有晾曬場,大片白布上還整齊地擺放著剛瀝洗過的烏黑樹皮,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香氣。

  正如李准所說,穿著短打的工人們只有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但他們進進出出,各司其職,剝樹皮,瀝洗晾曬,推磨盤打粉,忙忙碌碌,有條不紊。

  李准指著屋內冒起的炊煙:「我們的香,都是取最好的檀香樹皮,摻雜秸稈粉末,不易碎散;還要在中藥粉裡滾一圈,才算得成型,香味悠久醇厚,靜心安神。」

  主角團裡裡外外觀察了一圈,哪裡都挑不出毛病。

  無論是熬煎中藥的廚房,還是堆塔造香的加工室,都是窗明几淨,整整齊齊,一看就是個秩序井然的加工線。

  工人們似乎也受了這種純淨悠長的香味影響,幹活不疾不徐,毫不浮躁,眉梢眼角竟然都帶著古樸的禪意。

  慕瑤在擺的整齊的成堆佛香和香塔前駐足,掰了一小段揉碎,拈在指尖嗅了嗅,有些懊惱地搖搖頭。

  這些香裡沒有骨灰。

  慕聲無聲地走上前去,幫她把上面堆著的香篆一一掀開,逕自從最底下拿了一塊,遞到姐姐手上。

  慕瑤與他對視一眼,遲疑地嗅了嗅,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慕姑娘覺得我們製香廠如何?」

  驟然看見熱情的李准向她走來,慕瑤不動聲色地將手上香篆藏在袖中。

  「品質上乘,不愧是皇家用香。」

  李准十分得意地點點頭,招呼道:「諸位也累了吧?隨我回去,十娘子在家備了好酒好菜。」他亮晶晶的眼睛瞥向柳拂衣,豪爽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柳兄再陪我喝一杯。」

  看出來了,常年隱居在這人跡罕至的坑裡,熱情好客的李准快憋壞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39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五十九章 鬼魅製香廠(四)

  山中的夜並不寂靜,草叢裡的蛐蛐兒發出陣陣低吟。偶爾有螢火蟲發出一團團冷色的微光,大多數時候,暗淡的月色都不足以溫暖這漆黑的夜。

  幾人的步子輕輕踩在草叢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柳……柳大哥。」妙妙在溫度驟降的夜裡凍得有些哆嗦,摩挲了幾下自己的手臂,「我們是不是繞了路呀?」話音未落,「阿嚏」一聲彎下了腰。

  連一個路癡都感覺出來了,夜裡走的這條路和白天不是同一條。

  白天他們隨李准去過一次至香廠,兜兜轉轉,沒發現不妥。直到慕聲將上面的香篆掀開,從底下拿了一把摻雜骨灰的香。

  按李准所說,製香廠晚上不開工,那下面這些摻著骨灰的香又是從何而來?

  要想尋求真相,得在夜裡再來一探究竟。

  柳拂衣剛要回答,見她吸溜著鼻子,想起來什麼似的,解開了自己的披風。

  妙妙揉著鼻子,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一陣帶著梅花冷香的風吹過她的臉,隨後便披風嚴嚴實實地包住了,肩膀被人一掰,生生扭過來,慕聲低垂眸子給她繫上帶子:「大半夜出門,穿這麼少是想被凍死?」

  妙妙不習慣熬夜,腦子遲鈍得像漿糊,懵懵地抬頭望他,四目相對的剎那,那雙瀲灩的黑眸頓了一下。

  他猛地撈住她肩膀,飛快地將她又扭了回去:「好了,走路。」

  長而翹的睫毛飛快顫動兩下,隨即目光瞥向不遠處的柳拂衣,是一個有點警告的神色。

  妙妙眼看著正準備脫披風的柳拂衣手指僵住,表情從驚詫變成了欣慰,甚至還對她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他雙手一攏,又將帶子繫了回去,開始自說自話:「突然覺得又有些冷了,不脫了。」

  柳大哥這是在幹啥呢?她飛速甩了甩腦袋,勉力讓自己清醒一點。

  說來也挺委屈,主角團四個人,另外三個都有炫酷的夜行披風,一看就是專業隊員,只有她沒有,行囊裡花的綠的騷包襦裙,一看就是混飯吃的團隊花瓶。

  只是……

  剛才黑蓮花脫了自己的披風給她?

  她猛地回過頭去,恰巧撞上慕聲的眼神,她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脫口而出:「謝謝慕公子!」

  慕聲望著她在月色下亮晶晶的一雙眸子,手指在袖裡無聲捏緊:好呀,在柳拂衣面前避嫌成這樣,連他大名也叫不得了。

  淩妙妙戰戰兢兢地望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心裡咆哮:謔,怎麼又生氣了?!

  涇陽坡副本開始後,淩妙妙收到過一次系統通知,慕聲的好感度卡在70%。如果以50%為分水嶺,他現在應該是對她有點好感……

  應該是很有好感才對。

  那為什麼她損他,他生氣,誇他,他也生氣,不好好說話惹他生氣,好言好語謝他還惹得他生氣?

  不懂少年心的淩妙妙每分鐘都在煎熬,覺得自己寸步難行。

  各懷心思間,只有慕瑤一人認認真真回答她開頭提出的問題:「這是陰陽裂。」

  「什麼是陰陽裂?」

  柳拂衣答道:「涇陽坡被四座大山環繞,是天然的凹地。凹地,本就有聚攏的意象,又是幾萬村民埋骨地,陰氣極重,到了夜晚,群妖彙聚於此,白天和夜晚的涇陽坡完全不同,所以叫陰陽裂。」

  慕瑤停在溪水前。

  涇陽坡有兩條溪水流過,眼前這是最大的一條,泉水滑過長著青苔的石頭,有些足有一人高,有些是密密匝匝的小圓卵石,沒在水下,溪水汩汩流淌。白天,他們就是踩著這些石頭小心翼翼到達對岸。

  到了晚上,不知為何,水竟漲起來了,沒過了石頭。

  淩妙妙拎起裙擺要淌,被慕瑤攔住:「小心,這是暗河。」

  妙妙心裡有些崩潰。差點忘了,白天和晚上,這裡全然不同。

  「像水鬼、纏女一類的妖物,最愛潛伏在溪水中,夜晚吸收陰氣,太陽出來前離開。」

  誰能想到眼前這條倒映清冷月光的小溪流,其實是妖物強身健體的礦物洗澡水……

  不知道主角團怎麼對付,她肯定對付不了,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柳拂衣:「柳大哥,那我應該怎麼過去?」

  柳拂衣想了想,笑了:「這好辦,你不沾水,我背你過去。」

  她點點頭,剛想走過去,背後傳來冷冷一聲喚:「妙妙,過來。」

  淩妙妙扭過頭,慕聲隔了幾步盯著她的眼睛,濃密的眼睫下兩汪水潤的眸,只是泛的是冷光,轉而瞪著柳拂衣,看上去餘怒未消。

  她有些怵這眼神,邁著腿往柳拂衣那裡靠:「這不太好吧……」

  「怎麼不好?」他眼眸一沉,嘴角一翹,譏誚神色瞬間佔據這張青春鮮活的臉,「淩小姐又不是第一次麻煩我了。」

  柳拂衣一怔,忽然攬著毫無防備的她疾走幾步,把她往慕聲眼前一送,撫掌道:「好了,就這樣,大家抓緊時間過河。」

  「哎柳大哥!」她瞪大眼睛回身去抓,抓了個空,手腕讓慕聲死死攥住,一下子拉回到他身邊。

  「真不好意思,淩小姐,柳大哥不想背你。」他眼裡含著寒星,定定地望她一眼,俯下身來,「快點,要麼上來,要麼自己想辦法過去。」

  妙妙撩起裙擺趴上去,攬住他脖子,慕聲帶著氣將她向上一送,也不提醒,差點讓她翻下去,她左思右想氣不過,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麼啦,沒事犯什麼病?」

  「……」慕聲冷笑,「壞你好事了,真對不起。」

  妙妙皺起眉頭,氣鼓鼓地想了半晌,還是放低姿態,趴在他耳邊,不恥下問:「出門還好好的,突然生什麼氣?」

  少年頓了片刻,偏過臉去,遠離了她溫熱的唇:「我沒生氣。」

  妙妙哼了一聲:「沒生氣,你陰陽怪氣地喊什麼淩小姐?」

  慕聲長睫微顫,反唇相譏:「你不也喊慕公子了嗎?」

  他的腿已經浸入寒冷的水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輕響,攪碎了水中月光。

  冷戰不過一分鐘。

  淩妙妙閒不住,轉眼間又拍拍他的肩,開始絮絮叨叨:「哎慕聲,考你道題:今有立木,繫索其末,委地三尺。引索卻行,去本八尺而索盡。問索長幾何?」

  「……」她在說什麼東西。

  「考勾股定理的,勾股定理學沒學過?」

  「……」他斂了眉。

  「《九章算術》讀過沒?」

  「……」閉上嘴,決定無論她說什麼,都不回應。

  淩妙妙很鐵不成鋼,猛拍他的背:「老祖先的智慧啊,到你這裡就截斷了!」

  一直得不到回應,似是說得有點累,軟趴趴地挨在他背上歇了片刻,有氣無力地拿手指撥弄他黑亮的頭髮,嘟囔道,「偏科啊慕聲,難怪連竹蜻蜓都不會做……」

  慕聲始終低眸留意著水面。

  行至溪水中央,無數妖物被他吸引而來,袖中符紙,乾脆俐落地一張張斜飛進水中,冒頭的水鬼和纏女都被遠遠打飛開去,讓出一條寬闊大路來。

  一切殺戮,在水下寂靜無聲地進行,這些暗流湧動,背上的人什麼都沒發覺。

  慕聲三心二意地聽,聽見了關於「竹蜻蜓」的嫌棄,剛要火起,偏偏她伸出手指頭在玩他的頭髮絲,一下兩下,好癢……

  就好像被拿捏住了似的,什麼也說不出來,思緒全跟著她的掌控走,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眼前還漂浮著溪水上的水汽,將一切都模糊得軟綿綿的。

  淩妙妙說得口乾舌燥,正在放空,忽然聽得他低低應道:「十二尺。」

  「哈?」

  「索長幾何。」

  她反應了數秒,才反應過來這人是在延遲答題。

  自己默算了一遍,一個鯉魚打挺活了過來,猛拍他的背,聲音清脆,興奮得不得了,「你可以呀慕子期,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就是老祖宗智慧的化身。」

  「……」少年被她誇張的一頓折騰弄得有點躁了。

  早知不理她了。瘋兔子。

  淩妙妙在長途旅行中的確有點兒人來瘋,卻有點兒道理,是為了提醒自己和司機都不睡著。

  剛安生了幾秒,睏意果然就像藤蔓似的慢慢升上來,她眼皮越來越沉重,迷迷糊糊間看見一個細長條的東西一扭一扭地攀上了慕聲的腿,黑色的,鮮紅的信子一吐一吐。

  一個激靈,睡意全無。

  蛇!

  那蛇爬得飛快,剛才還在慕聲腿上,轉眼就蜿蜒著爬上了他的腰。

  她急忙撐著他的肩膀伸長手臂,想把它撥掉,還沒等挨到,先讓慕聲斜出一隻手,猛地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直接將她的手打偏了去。

  那蛇受了震動,「哧溜」一聲滑了下去,慕聲一個火花「砰」地炸響,紅光消失後,水蛇斷成了幾截,啪嗒啪嗒掉進水中,還在冒煙。

  淩妙妙兩眼冒火地揉著通紅的手:「你打我做什麼……」

  他似乎比她還生氣,聲音有些不穩,「那是蛇,你拿手抓?」

  「它往你身上爬呀!」妙妙的氣焰弱下去,想來也確實有些後怕,「我沒想那麼多……」

  「……」

  竟然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岸,慕聲將她往樹下一放,回頭用黑潤潤的眸子盯住她,還飄著怒火:「你覺得我奈何不了一條水蛇?」

  「……是我多慮了。」妙妙縮在樹下,一雙泛著水色的杏子眼死死瞪著他,「慕公子神通廣大,怎麼可能陰溝裡翻船呢?」

  「你……」

  溪邊的一叢蒲葦突然不合時宜地簌簌顫動了幾下,慕聲正在氣頭上,一個火花毫不留情地炸了過去,中途就直接膨脹成殺傷力巨大的斑斕火球,直接將成片蒲葦噗地一聲夷為平地。

  「什麼東西,滾出來。」

  蒲葦背後,露出端陽帝姬被炸得滿臉黑灰的驚愕的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3:52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章 鬼魅製香廠(五)

  淩妙妙目瞪口呆地看著被炸得衣不蔽體的端陽,才上岸的柳拂衣和慕瑤也滿臉驚愕,連慕聲臉上的表情都有一瞬間的呆滯。

  端陽坐在地上,遲緩地低著頭望向自己變成破布一般的衣裙和滿腿灰,抬起一張黑乎乎的小臉,慢慢地流下了兩行淚水,驟然看上去,像是剛從煤窯裡被解救出來的礦工。

  她是來表白的。

  天知道她換了多少種熏香的花瓣,試了多少件不滿意的新裙子,換了多少次妝容,光鮮亮麗、光彩照人地走出鳳陽宮,在佩雲的幫助下,千辛萬苦地逃出皇城,千里迢迢趕到柳拂衣所在的涇陽坡,就是想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可是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面,她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

  那個慕瑤,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站在他身邊,與他一起看著自己……

  她扭頭,怨毒的目光逕自頂向那個紮著高馬尾、眼眸烏黑的少年。

  簡直是她的剋星。在柳拂衣面前一再丟醜,都是因為他……妙妙見端陽一臉咬牙切齒,恨不得將慕聲剝皮抽筋的樣子,心中嘖嘖,狼來了玩多了,這次黑蓮花是實實在在背了鍋,也沒人信了。

  慕聲似乎是沒看到端陽的臉色,滿面無辜:「不知道是殿下躲在暗處鬼鬼祟祟,下手沒輕重,險些誤傷了殿下,子期知錯了。」

  這道歉在端陽看來簡直如火上澆油,她伸手一指,碎成布條的衣服便撲簌簌往下掉,她「啊」地尖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瑟瑟發抖。

  柳拂衣幾步上前,將披風脫下來穿在她身上,神情嚴肅而關懷:「殿下,出什麼事了?」

  端陽兩手緊緊抓著那溫暖的披風,看到柳拂衣的臉,所有憤怒全化作委屈,她抓住柳拂衣的雙手,一雙大眼睛望著他,梗了半晌,才說出口:「柳大哥,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柳拂衣一怔,慕瑤已經臉色不佳地轉過身去:「我去林子裡逛逛——」

  「瑤兒!」柳拂衣微微斂眉,竟然將她叫住了,他沒有回頭,語氣異常堅定,「別走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慕瑤怔在原地,端陽兩眼含淚。

  三人之間暗流湧動。

  妙妙察言觀色,扯了扯慕聲的袖子:「……咳,沒我們事了,走吧。」

  說著便拂開茂密的樹葉,提著裙擺飛速地鑽進了林子。

  大型修羅場,還是給可憐的女二號留幾分面子。

  慕聲見姐姐還站在原地,反倒是淩妙妙又自作主張、腿腳麻利地鑽進樹林不見了,暗罵一聲,飛快地提腳跟了上去。

  淩妙妙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位置。

  林中這處空地在那三人所在不遠處,還能隱約聽見那邊的聲音,又聽不清具體內容,既有安全感,又能達到回避的效果。

  慕聲撿了幾根樹枝丟在地上,「砰」一道火花,劈啪作響的火焰映在他白玉般的臉上,他抬眸,瞥了淩妙妙一眼,恰好見到她抱膝坐在樹下發呆。

  他拿棍子捅捅火堆,一兩個紅彤彤的火星飄飛出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你不是也喜歡柳拂衣嗎?」

  妙妙笑了一聲,將手臂枕在腦後,放鬆地靠在了樹上:「……論樣貌,論出身,論才學,我哪哪都比不上帝姬,何必湊這熱鬧,丟人現眼。」

  慕聲抬眸打量樹下的少女,閃動的火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躍動,那一雙杏眼波光流轉,粉嫩的頰,潤澤的唇……上上下下,連雙垂髻上碧色的蝴蝶結,都比端陽帝姬看著順眼。

  他面上卻絲毫不顯,點頭道:「嗯,你還算有幾分自知之明。」

  瞥見淩妙妙怒目而視,嘴角微微翹起,狀似無意地補充:「不過,論討人喜歡的本事,你比她強多了。」

  妙妙的臉一秒鐘由陰轉晴,兩眼閃亮亮地望著他:「真的啊?」

  他睫毛輕輕顫:「假的。」

  淩妙妙瞬間垮下臉去。

  慕聲專注地捅了一會兒火堆,頗有些手酸,將棍子拿出來歇了歇。

  淩妙妙慢慢蹭過來,挨在他身邊,抱膝望著火:「我跟你換換崗唄?」

  「什麼?」他詫異。

  「我看一會兒火,你休息一下。」妙妙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都堅持了大半宿了,不累嗎?」

  而且還背著她走了那麼長一段路,黑蓮花似乎從不用睡覺,簡直要成仙。

  慕聲略有些走神。

  從小到大,由近到遠,多少次出門歷練,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他在做著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長長久久地照顧姐姐,從來沒有人提出要跟他「換換崗」,也讓他休息一下。

  他從夜色中來,隱匿於夜色中的角落,他就是夜,還要長長久久燃燒自己,偽作光明。

  ……

  「跟你說話呢,發什麼愣?」女孩的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催促,「快點決定,我要睏了。」

  在皇宮養老三個月,生物鐘調整得格外健康,現在大半夜不睡覺在林子裡跑,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慕聲纖長的睫毛宛如一排黑羽,慢慢垂下來,聲音壓得很低:「……你去睡吧。」

  話音剛落,淩妙妙「當」地直挺挺倒在了樹葉鋪成的地毯中,均勻的呼吸聲立即響了起來。

  太睏了,竟然直接睡著了。

  「……」他頓了頓,將她壓在身下的披風抽出來,拿在手裡半晌,展開蓋在她身上。

  女孩兒雙目緊閉,捲翹睫毛在眼瞼投出一片陰影,兩頰紅潤,睡得毫無戒心,在這樣一個他身邊,居然也能渾不在意地擁抱甜夢。

  這人……

  他的手慢慢地向下,不受控制地撫上她的臉,再慢慢下移,觸碰到了她微涼的唇,柔軟的,粉嫩的,總是滿不在乎地翹起來。

  他記得初見她時,她唇上還有塗到外面去的口脂,他曾經如此大膽自負地撫摸過,從唇角,一直到唇珠。當時,那雙秋池般的眼睛戰戰兢兢地望他,倒映出他的影子。

  那時,怎麼沒有發覺,這張臉有這樣誘人……

  神情猛地一凜,手觸電般地收回來,接著,猛地推醒了淩妙妙。

  「嗯?」

  她驟然驚醒,掙扎著坐起身來,一臉懵懂地望他半晌,環顧四周,黑壓壓一片夜色,起床氣頓時爆發,「什麼呀,我還以天都亮了!我才睡下幾分鐘,你就叫我起來?」

  「你睡得夠久了。」少年長睫垂下,掩去眼中的情緒,言簡意賅,「……換換崗。」

  「……」淩妙妙揉了揉臉,接過了他手裡的棍子,一臉呆滯地捅火堆。

  睡了很久了嗎?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跟沒睡一樣。

  少年靠在樹下閉目養神,感受著自己半天平復不了的心跳。

  開始時腦子裡紛紛亂亂,全是密密麻麻的雜念,慢慢地,聽著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陣陣風聲的尖嘯後,黑暗中的一切全部化作大片大片光暈,吞沒了他。

  「叮叮噹噹——」鈴鐺聲,墨綠帳子頂,四隻鈴鐺一起響。

  床在晃。

  陽光被溫柔的帳子層層濾去,到了女孩臉上和額頭上,只剩下一點曖昧的柔光。

  臉好紅,她半眯著眼睛,眼裡一片渙散,白皙的脖頸暴露著,一頭泛著栗色的長髮散亂地枕在身子下。

  再下面……是他。

  他的吻掠過她柔軟的小腹,手順著那腰肢向上,一點點將剩餘的衫子向外撩。

  上襦是駝色真絲,繡有暗紋蓮花,將她襯得肌膚勝雪,似誘人的小糕點,而他就是饑腸轆轆的食客,明知道眼前的珍饈美食要層層剝開,慢慢品賞,還是忍不住扯掉包裝,一口吃下肚。

  急不可耐,從未如此空虛,如此……渴望。

  她伸出手阻住他,眼中迷迷濛濛都是情欲,欲說還休,美得驚人。

  將她亂動的手臂強硬地壓在枕邊,一點點靠近,吻她的唇,從唇角,到唇珠,輾轉反側,直到她無力掙扎,睫毛簌簌抖動。

  鬆開手,她自然地摟住他的脖頸,像一株攀附而上的柔軟藤蔓。

  好熱,好軟。裙擺「哧」地撕開,從小腿撩上來,順著那曲線一路向上,她只是插空討饒地喊:「子期……」連這聲音都是語不成調的,像是邀請他更進一步,攻陷城池,徹徹底底從內到外地佔有她。

  交纏,狂風暴雨般的交纏。身下的女孩發出陣陣低吟,她冰涼的手指胡亂拂過他的脊背,引得他一陣戰慄,伸手將她的手撈下來,握在手心,那樣冰涼的一雙手。

  他將她的手貼近自己的心口,滾燙的,她睜開眼睛望著他,他慢慢貼過去,溫柔的吻落在她額頭上。

  她徹底變成海上孤舟,唯有依靠著他,為他所控,顛沛流離,實實在在徹徹底底,被他擁有。

  殊不知這茫茫大海,縱使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也只擁有這一隻小舟。

  ……

  淩妙妙蹲在黑蓮花旁邊睨著他的臉,手裡拿著他的披風。

  她心裡有些猶豫,這一動不動的模樣,這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

  想了半天,心一橫,將披風往他身上一扔,想轉身就跑,少年橫出一隻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將她拖回懷裡——

  那個瞬間,她在他眼睛裡看到了某些失控的情緒。

  「……子子子期?」她讓他盯得心裡直發毛,不叫還好,開口一叫,他似乎立即清醒過來,迷茫了片刻,黑眸中爆發出巨大的怒意,霎時站了起來。

  妙妙還沒開口控訴,他先避過她的臉,倒退兩步,像是遇到了什麼洪水猛獸,飛快地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出了林子。

  「靠!」她忍不住蹦出一句髒話,拿起火棍朝他的背影一丟,沒打準。

  這人怎麼回事啊,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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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系統(暗中觀賞: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年輕人麼就是有前途,嘖嘖。)

  柳兄終於男友力max了一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4:06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一章 鬼魅製香廠(六)

  第一次夜探製香廠,失敗得沒邊兒。

  先是莫名其妙跑出一個端陽帝姬,硬要跟柳拂衣告白,被婉拒以後,柳拂衣不放心她哭哭啼啼一個人回去,只得連夜將她送回鳳陽宮。

  再就是慕聲,在樹林裡睡了半個時辰以後,忽然臉色大變折返,慕瑤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是搖頭。

  慕瑤好不容易關心一次弟弟,溫柔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額頭:「阿聲,讓阿姐看。」

  往常時候,他早就歡天喜地自己湊過來撒嬌,這一次卻生硬地躲開了她的手,面無表情地進了屋。

  慕瑤驚愕地問妙妙:「……他怎麼了?」

  被黑蓮花氣得半死的淩妙妙滿臉憤懣:「我哪兒知道,他犯病。」

  她的聲音又甜又脆,直接穿越門板到了慕聲耳中。他坐在地板上,靠著床榻,黑潤潤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的菱形方磚,一盯就是半個時辰。

  ……他就是犯病。

  為什麼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都是讓他壓在身下的……

  用力閉上眼,一溜火花洩憤似的炸開,砰砰砰砰,四周遊蕩的小妖遭了殃,剎那間讓他炸碎了妖丹。

  因柳拂衣回宮送帝姬,慕聲閉門不出,這一日的宴席早早地散了。為補償主角團,下午十娘子特意開了小宴,擺了幾道她拿手的糕點,專請淩妙妙和慕瑤兩個人。

  桌上擺了褐色的栗子糕,淺黃的核桃酥,粉紅色的櫻花餡餅,雪白的白糖糕,擺在花瓣形碟裡,恰好拼成一朵四瓣花,十娘子給兩個人斟茶,茶葉裡飄蕩著小小的花苞,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飄蕩出來。

  「這些都是你做的嗎?」淩妙妙望著那晶瑩剔透的櫻花餡餅驚歎,這樣的手藝,就是她最愛的做紅糖饅頭的那位廚子,都未必及得上。

  「是呀。」十娘子眯著眼睛笑,直笑出了雙下巴,「長日無聊,我鑽研廚藝,也好給阿准和楚楚換換花樣。」

  妙妙拈起一塊櫻花餡餅嘗,粉嫩的花瓣讓她咬進去一半,又端起花茶喝,兩種清香碰撞在一處,有種異樣的魅力。

  「太好吃啦!」妙妙由衷誇讚。

  十娘子「嗤」地笑了,雙下巴越發明顯,美人唇微彎,極其溫柔地接道:「淩小姐很會吃呢,今天的茉莉花茶,就是專為甜點的搭配的。」

  妙妙一臉恍然地點點頭。

  本來,三個女孩的聚會,應該是十分恣意快活的,可慕瑤不擅長這樣的場合,始終放不開,很少說話,因此只有她和十娘子一問一答。

  「叮——系統提示: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達到75%,請再接再厲。」

  妙妙讓這突然的提示一擾,陣腳驟亂。借著喝茶的功夫,開始思考起人生:慕聲一個人待著,還沒見她,就能憑空增加好感度?

  ……他到底在房裡幹什麼呢?

  待她回過神來,慕瑤已經開始按例詢問了:「不知李夫人您娘家在哪?」

  十娘子溫溫柔柔地答道:「我娘家……在靈丘附近,本姓斐,我是家裡第十個女兒,被鄉里相鄰叫做十娘子。」

  「靈丘……」慕瑤皺皺眉頭,「夫人與李公子是在江南相識,靈丘距離江南,一北一南,怕是……」

  「哦,我小小年紀便外出遊歷了,」十娘子笑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從靈丘出發,一路走一路求學,跟著些巫醫大夫,學了些醫術皮毛,本想在江南定居,開一家醫館營生。」

  這醫館自然是沒開成,十娘子嫁給了家財萬貫的李准。

  慕瑤又問:「夫人是什麼時候遇見李公子的?」

  淩妙妙聽得心裡發毛,想提醒慕瑤一下,她的語氣太過緊繃,聽起來不像是閒聊,倒像是審訊。可十娘子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涵養,面帶笑容,非常柔順地回答問題:「我認識阿准的時候,他還很年輕……」

  她微微笑了,神情恬然又惆悵,似乎越過眼前一片虛無,看到了許多年前的回憶。

  「有多年輕?」

  十娘子彷彿忽然回過神來:「哦,那時方姐姐還在,楚楚還未出生。他們感情很好,每天傍晚,都要手挽手出門散步,阿准問方姐姐,『你猜肚子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方姐姐說,『我猜是個像你一般俊的男孩。』,阿准便笑,點點她的肚子說,『我倒想要一個跟你一般俊的女孩』。」

  她有些難過地低下眉,語氣放輕,「後來,方姐姐總是一個人坐在庭院裡哭,她身體一直不好。」

  慕瑤微微皺眉,總覺得十娘子的敘述有些怪,但一時又辨別不出哪裡奇怪。

  「後來,楚楚出生了,方姐姐因生產中喘症爆發去世。我看到阿准一個人帶著孩子,每天沉浸在悲傷裡。」十娘子頓了頓,「楚楚也有一樣的喘症。我努力研習醫術,就是為了能夠幫到阿准。兩年後的一天,楚楚突然發了喘症,因乳母看護不力,險些丟了性命,幸而我去的及時……」

  慕瑤聽著,表情有些茫然:「也就是說,夫人和李公子早就相識,一直是……朋友?」

  十娘子動了動嘴唇,最終斂眸,抿唇笑道,「是的,朋友。」

  小童子掀動了簾子,叮叮噹噹的響,他跑進來:「慕姐姐,柳哥哥回來了,在院子裡等您。」

  慕瑤一天都在懸心柳拂衣,生怕他會因為帝姬的事情被宮殿刁難,聞言立即站了起來:「李夫人,失陪了。」

  十娘子微笑著點點頭,目送她離去。

  妙妙本在猶豫要不要也尋個由頭告退,卻聽到十娘子清甜的聲音:「淩小姐請留步。」

  妙妙轉過頭來,有些驚訝地問:「夫人有話對我說?」

  十娘子不似剛才那樣坐端,而是有些慵懶地靠在了桌上,漂亮纖細的手端著茶杯,宛如美人捧酒,如果不是頂了一張樹懶似的臉,真是個十分妖嬈的動作。

  她注視著淩妙妙,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笑聲格外動聽:「我知道慕姑娘一直懷疑我,方才一直詢問。你也對我好奇,為什麼不發一語?」

  淩妙妙一怔,有種壞心思被戳破的羞愧:「我……確實對夫人很好奇。」

  十娘子喝了一口茶,只是她喝茶的動作宛如喝酒一樣,似乎憑空帶上幾分醉意:「你是不是在好奇,為什麼我長成這副模樣……」她漂亮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撫摸過自己的寬臉,和淺淺的眼皮,「阿准卻能那樣喜歡我?」

  「沒有沒有……」淩妙妙急忙擺手,雖然十娘子長得像胖頭魚,瞳距比常人寬了些,但好歹眼睛鼻子該有的全都有,不缺胳膊少腿,她的相貌不應該成為被攻擊的對象,她也不應該這樣自卑。

  十娘子輕笑了幾聲,像是被她的反應逗笑了:「你不想問問我,怎樣才可以讓一個人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你嗎?」

  妙妙聯想到自己謎一樣的攻略對象,忍不住點了點頭:「那夫人說說看,怎麼能讓一個人死心塌地地喜歡上我?」

  十娘子看著淩妙妙眯眼笑,「阿准喜歡我,是因為……」她又將話題引向了自己,眼神變得格外認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我可為他一日三餐親自下廚,學會五湖四海的菜系;我可為他縫製冬裝夏袍,做腰帶,繡荷包;他康健我陪侍在側,與他一同待客,他生病我侍疾床頭,衣不解帶;我包容他一切缺點,熱愛他所有不足,我瞭解他一切喜好,愛他所愛,厭他所惡,守護他想守護,抵禦他想抵禦,我願為他付出我所有的時間、精力、能力乃至生命。這世上,他找不到一個人比我更加愛他。」

  「……」淩妙妙怔怔望著十娘子。

  端著茶杯的十娘子,用清甜的嗓音娓娓道來,明明是平淡的語調,說到最後,妙妙眼前似乎看到江堤浪湧,海浪咆哮,一場盛大的表演落幕時如潮的掌聲。

  「你明白嗎,想要讓人愛你的最終奧義,只有一條。」

  她將纖細手指貼上自己嫵媚的美人唇,兩隻眼裡似乎泛出了些哀傷的意味,像是澎湃的琵琶曲最後那鏗鏘的一撥弦:「——那就是付出同等的愛。」

  淩妙妙帶著滿腦子愛的教育混混沌沌邁出門檻時,恰與慕聲碰了個面對面。

  少年已經恢復正常,只是看她的眼神裡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緒,令人難以捉摸:「柳拂衣回來了,晚上開宴。」

  「……哦。」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與他擦肩而過。

  慕聲回頭望著她的背影,淩妙妙一向沒心沒肺,這會兒也只顧自己往前走,只是她走得慢了許多,步伐有些虛浮,似乎有些……傷感。

  他微蹙眉頭。

  淩妙妙望著沿路的木槿花,心裡想,以愛換愛……這實在是一個笨辦法,若是遇到對的人,事半功倍,若是遇到錯的人呢?只怕南轅北轍,傷透了心也未必換來一顧。

  只是,一個將愛奉為圭臬的女人,會是壞人嗎?亦或是,愛被重視得過了頭,也會扭曲成恨,至盈則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4:13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二章 鬼魅製香廠(七)

  短短幾日,李准已將柳拂衣引為知己,熱情表現得格外明顯。不僅一口一個「柳兄」叫得十分親切,還專為他頓頓好酒好菜招呼,生怕不能將李府所有的好東西全堆在他面前。

  柳拂衣回皇宮送帝姬,李准便懨懨不樂,早早離席;柳拂衣一回涇陽坡,他立即便光彩照人,籌備了豐盛的晚宴。

  又是一頓觥籌交錯,淩妙妙扒拉著盤子裡的美食,默默盯著柳拂衣的臉,幾乎有種錯覺,這些日子,柳大哥臉都吃圓了一圈……

  突然感到旁邊有道冷冷目光掃過來,她回頭一看,慕聲的眸子正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側臉。

  「你看我幹嘛?」妙妙叼住筷子,疑惑地問。

  他立刻偏過頭去:「吃飯就吃飯,你盯著柳拂衣做什麼?」

  淩妙妙噗地笑了,壓低聲音附在他耳畔:「柳大哥長得俊呀,不看他難道看你嗎?再說了,你看慕姐姐也盯著柳大哥呢,你怎麼不管?」

  慕聲眼眸一暗,似是火冒三丈,直到這頓飯結束,果真再也沒有理她。

  晚飯後,李准派人照舊上茶解膩,大家剔著牙說說閒話。

  乳母抱了楚楚來,笑道:「小姐今天中午睡得多了,下午睡不著,精神頭大得很,鬧著要出來玩。」

  李准自然很歡喜,拍了拍手,敞開懷抱:「楚楚,到爹爹這裡來。」

  小女孩自己下了地,用小小的聲音和李准進行了一會兒一問一答,開始羞澀地朝慕瑤這裡張望。

  李准恍然大悟:「前天楚楚說要跟慕姐姐和柳哥哥玩兒,昨天撲了個空,今天還惦記著,是不是?」

  楚楚黑寶石似的眼珠裡閃過笑意,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在李准懷裡。

  慕瑤和柳拂衣相視一笑,柳拂衣伸出手邀請:「楚楚小姐?」

  楚楚整整衣衫,小大人似的搖搖擺擺走來,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上。

  為了方便與楚楚玩,兩個人從椅子上轉移到了地上,李准特意叫小童送來兩個蒲團,讓二人盤腿坐著,以免著涼。

  柳拂衣從懷裡掏出一根紅繩,頭尾相結,用手支著,慕瑤含著溫柔的笑,十指嫺熟地翻起花繩。楚楚的眼睛瞪大了,許久,興奮地拍起了巴掌。

  三個人迅速打成一片,又笑又鬧,看起來像……和諧的一家三口。

  李准在一旁笑著注視,看了一會,囑咐道:「十娘子腹痛不適,提前離席,柳兄看顧楚楚,小弟先去看看內人?」

  柳拂衣摸了一把楚楚的頭,含笑點頭:「李兄自去,一會兒楚楚累了,就讓乳娘將她抱回去。」

  李准點點頭,放心地離去,一旁侍立的小童也亦步亦趨地跟著下去。

  累了一天的乳娘坐在不遠處的圈椅上,開始歪著頭打瞌睡。

  正廳內一時間只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和笑聲。

  楚楚不會翻繩,方向時常相反,這次又翻到了死胡同裡,眨巴著眼睛一籌莫展,小嘴撅了起來。

  在一旁觀察的妙妙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準確地勾住那「死胡同」向回一翻,瞬間還原到了上一步,楚楚看直了眼睛,猛拍起了巴掌。

  慕聲看著三個人都興致勃勃地參與遊戲,也向前一步,站到了淩妙妙身邊。

  楚楚驟然看到他靠近,臉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向後退了幾步,靠在柳拂衣懷裡,探出頭怯怯地望著他。

  慕聲蹙眉,腳步有些尷尬地頓住。

  柳拂衣拍拍楚楚的背:「怎麼了,這是慕哥哥,你見過的。」

  楚楚也不玩花繩了,兩隻手勾住柳拂衣的脖子,將頭都埋進了他懷裡,聲音細細地說:「我怕這個哥哥。」

  「楚楚……」

  「我怕……」

  淩妙妙望著黑蓮花僵住的臉,心中嘖嘖,沒想到這樣一個外表極具欺騙性的青春少年,騙過了慕瑤和柳拂衣,卻在一個孩子面前露了本性。

  慕瑤見楚楚翻繩也不玩兒了,一副要哭的模樣,一陣心疼,扭頭對慕聲毫不留情地瞪眼:「阿聲,你出去逛逛吧。你嚇著她了。」

  慕聲的嘴唇緊抿,一言不發地扭頭離開,走了兩步,又折回來,一把拉起地上的淩妙妙。

  「慕姐姐讓你走,你拉我幹嘛?」

  妙妙正玩在興頭上,自是不願意起來,整個人耍賴似的癱在蒲團上,慕聲似乎更加生氣了,一手拉她,一手撈住她的腰,將她連拉帶抱提離了地面。

  「妙妙,屋裡悶,出去透透氣也好。」柳拂衣回首沖淩妙妙擺手,笑出一口白牙,一點施以援手的意思都沒有。

  指望誰都不能指望柳大哥。

  淩妙妙垂頭喪氣地陪著慕聲出門吹冷風。

  少年低頭走路,眸中閃爍著柔潤的水光:「你就這麼不願意跟我出來?」

  「裡面又亮又暖,外面又黑又冷,還有陰陽裂,處處都是危險,誰想出來啊。」

  慕聲微微一頓,將披風脫下來罩在她身上,一回生兩回熟,這次自然得連心跳加速的過程都沒有了。

  「知道外面冷,不是跟你說了晚上多穿點嗎?」

  妙妙抬手將兜帽戴起來,兜帽下面露出她毛絨絨的小臉,一臉無辜抬了抬胳膊:「我多穿了呀,你看,我連秋天的夾襖子都穿上了。」

  她眼裡倒映月色,像是穿兜帽的小精靈。

  慕聲看她半晌:「……那你把披風還我。」

  「我不。」淩妙妙飛速繫上帶子,歪頭沖他笑,露出了得意的嘴臉。

  她笑了半晌,忽然一指天幕,揚聲叫起來:「慕聲你快看,有星星。」

  涇陽坡的蒼穹,被四座山峰的山巔囊括,廣袤無垠,黑暗中有無數細小的星子,如同天鵝絨上鑲嵌的碎鑽,光輝閃耀。

  「……你沒見過星星?」他隨她仰頭看。

  大驚小怪。

  可是夜色如此深沉,有風吹過,即使知道是處處陷阱的陰陽裂,依然彷彿能嗅到醉人的花香,流淌在空氣中。細辨,這香氣似乎是身旁女孩的髮間傳來的。

  她低下頭,氣鼓鼓地踢地上的小石子兒,「你這人真沒意思。」

  淩妙妙遇了挫,沉默了幾秒,又似乎想到什麼開心事,喜滋滋地與他分享:「都說小孩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你說楚楚今天是不是也這樣,看出了別人沒看出的東西?」

  慕聲一雙瀲灩黑眸凝望著她:「看出什麼?」

  她伸出手指故意戳他的胸膛,嘴角勾起:「看出你的本質唄。」

  她白皙的手指抵在他心口,不輕不重的,驀然讓他想起那個出格的夢裡,他握住她的雙手,貼在自己滾燙的心口……

  不行……

  他向後退了一步,離開她的觸碰,沉下臉:「我的本質是什麼?」

  豈料淩妙妙渾然不覺,往前一步,戳得比先前還用力:「表裡不一,蛇蠍心腸……」她望著他的臉,思索了很久,依舊詞窮,只好悻悻道,「反正跟慕姐姐柳大哥不是一路人。」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淩妙妙掙了一下,他依然死死抓著,兩隻眸子亮得驚人:「怎麼不是一路人?」

  淩妙妙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他們可為大義生,為蒼生死,你能嗎?」

  少年依舊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她,冷冷一笑,似含有無限譏誚:「你又能嗎?」

  淩妙妙思索了一下,旋即笑了。

  這一笑似乎是一股清流,倏忽衝破了緊張的氣氛,使得方才的步步緊逼,都像是一個有些曖昧的玩笑。

  「這還真說不準。」她脆生生地答,「我這人小家子氣,遇到大命題,不敢輕易回答。不過,如果我的至親或者愛人已在局中,我願意為他生,替他死。」

  慕聲慢慢放開她的手,仰頭看星星。睫毛一動不動,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燈下,乳娘的鼾聲已經四起。

  李准去探十娘子,廳堂裡空蕩蕩,但很暖和,楚楚正在翻著花繩,忽然朝內堂的屏風扭過頭去。

  慕瑤奇怪:「你在看什麼?」

  楚楚飛速地回過頭來,嘴唇微微發紫,還在顫抖:「姐姐……」她小鹿般的眼睛驚惶地看過來,「楚楚告訴你一個秘密。」

  慕瑤的心提起來,湊過去聽,安撫道:「……什麼秘密?」

  「十姨娘……會變臉。」

  她仰起頭,小小的身子在顫抖,細細的聲音越壓越低,「每天晚上,她會變成另一張臉,好漂亮的姐姐的臉,同爹爹睡覺。」

  她飛速地說完,又扭頭向屏風看去,見那裡沒有人來,這才放下心,有些神經質地玩弄起自己的手指,眼裡淚水滾動,紫色的唇虛弱地顫抖:「我好怕,我想娘……」

  慕瑤頭上如有驚雷炸響,和柳拂衣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溪水泠泠作響,明月似鉤。

  「子期,你有一個娘,對吧。」妙妙抿抿唇,小心翼翼,「不是慕姐姐的娘,是你的娘。」

  慕聲望著她沉默了片刻,應道:「嗯。」

  二人並肩在星空下走,微風捲拂樹木,綠浪翻滾,嘩嘩的聲音如同低聲吟唱。女孩拖著他的披風,無聲無息地走在他身邊,髮間傳來幽幽香氣。

  草叢裡有促織長鳴,安適的秋夜,適宜說些心裡話。

  「倘若你娘……」她斟酌了一下語言,望向他,「是青樓紅姑,風月女子,你當如何?」

  慕聲語調平平,乾脆決絕:「不如何。」

  如果真有這個人,他一定傾盡全力對她好,讓她再無後顧之憂。淪落風塵……早年的苦難蹉跎,都是為了養活他,誰敢欺她傷她將她推進泥淖,他一個個找出來,讓他們不得超生。

  「嗯……」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道,「你幾歲與她分離?」

  「慕家人說是三歲上。」唇邊一抹譏誚的笑,「我記得足有七歲餘,具體情況……」他眸中迷蒙無措,「我不知道。」

  她的額頭開始一點點沁出汗水:「你娘很愛你,你也愛她。」

  「……」他垂下眼睫,「她愛我,我也愛她,可是我沒再見過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她聲音很低,似乎是試探著說出來,「你自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只有她的關懷……」

  彷彿是預料到什麼,他的心臟似乎被誰捏緊,太陽穴和心口同時劇痛起來。

  「……是不是恰好她填了這份空缺……你會不會……其實是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住口。」

  他臉色蒼白,額角青筋瞬間爆出,死死咬住牙關,控制著漫出身體的巨大殺意。

  像一頭瀕臨發狂的野獸,死死瞪著她,黑眸中透出難以自控的戾氣,「……別再說了。」

  眼前少女的表情詫異,眼中甚至有一絲罕見的憐惜,半晌,她抬起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像是妥協,又像承諾:「我不說了,永遠不說。」

  怪她,一時得意忘形,一切還是主觀猜測,就貿然拿出來戳人痛腳,想動大樹根基,偏偏自己是局外人,不知道他到底把執念看得有多重……

  心中懊悔得揪起來:別人都傻,就她聰明。

  真是……自作聰明……

  慕聲向後退。

  她的話像魔咒一樣盤桓在他耳側,就彷彿有人溫柔地誘惑他打開懷抱,再以尖刀利刃,毫不留情地想要剜去他藏在懷裡的那腐爛的頑屙。

  是這樣嗎……

  像她說的那樣……

  他臉色不善地轉過身,飛快地向回走去,咻咻咻五道符出,旋風橫起,環顧四周聚攏過來的小妖紛紛向外炸開,一路粉身碎骨。

  手指緊緊攥成拳,掌心有血滲出,更尖利的痛,才能在慌亂之中,喚回一點體面的理智。

  她怎麼敢這樣說……定是胡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1 04:51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三章 鬼魅製香廠(八)

  「阿聲回來了?」柳拂衣有些詫異,「你怎麼不進來?」

  少年回來時身披寒霜,走過天井,落了一肩清冷的月光,佇立在陰暗的屋簷下,一言不發。

  慕瑤抱著有些打瞌睡的楚楚,壓低聲音招了招手:「來得正好,阿姐有話交代你。」

  他的步子這才動了一下,遲緩地走進了廳堂。

  室內暖融融的亮光如波濤湧來,一瞬間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站定在距離慕瑤兩步遠的位置,將流血的手心藏在袖中,用力擦了兩下:「阿姐。」

  燭火下,他的眸子漆黑,臉上一絲暖意也沒有,就像淋了整夜雨的小動物,渾身上下的毛都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慕瑤有些擔心:「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慕聲搖搖頭,再次歪頭避開了慕瑤伸出的手:「我沒事。」

  慕瑤面色悵然。阿聲最近似乎長大了,有個理智的聲音這樣告訴她,他開始有自己的心事,也與她疏遠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失落。

  柳拂衣插話:「妙妙呢?」

  慕聲頓了頓,輕聲道:「在後面。」

  彷彿印證他的話似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緊跟著進來了滿身寒霜的淩妙妙,手上還搭著慕聲的披風,她閉上門,安安靜靜地走到主角團身邊,罕見地沒有主動開口。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給彼此一個眼神。

  鬧彆扭了。柳拂衣通過觀察下定結論。

  可惜現在不是調解矛盾的最佳時機。

  「有件事得給你們商量一下。」慕瑤壓低聲音,簡要地講了剛才在這裡發生的事。

  「慕姐姐懷疑,十娘子是畫皮妖?」淩妙妙抬起眼。

  「按楚楚的話來分析,十娘子可能趁夜幕降臨戴上畫皮,催眠李准,趁機吸食他的精氣。」

  「這個畫皮妖很可能已進化到高階。」柳拂衣壓低聲音,以手指在地面上虛劃,「她只在夜晚畫皮,便可操控李准在白日也對她百依百順,她借李准陽氣庇護,大肆自由活動;畫皮妖到了高階,活人精氣無法滿足她的貪欲,還需要吸食大量陰氣……」

  「所以她誘騙李准舉家搬來涇陽坡,這裡曾是萬人埋骨地,陰氣厚重,甚至滋生出了陰陽裂?」

  「……對。」柳拂衣看她半晌,沒想到什麼要補充的,遂點點頭。

  「還記不記得前些天我們和十娘子一道吃茶?」慕瑤轉向妙妙,「她給我們講了她和李准的相識過程,當時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卻沒想明白哪裡不對勁,現在想明白了。」

  妙妙有些不在狀態:「是哪裡不對勁?」

  「她的視角有問題。」慕瑤肯定道,「她講述的她和李准的『相識』,畫面裡只有李准和他妻子,沒有她的存在。她就像是庭院裡的一棵草,一朵花,一隻動物,旁觀著他們的生活,自己卻沒有參與其中。」

  「她說自己是李准的朋友,可朋友,又怎麼會連一句對話都沒有呢?」

  妙妙滿腦子都是那一天十娘子將手指放在唇上的畫面,她告訴她,讓一個人愛上自己的最終奧義,是付出全部的愛。

  畫皮妖,顧名思義,戴上畫皮,魅惑眾生,以虛偽面目蠱惑人心。

  口口聲聲最愛李准的十娘子,真的是妖……會吸食他精氣,操控他,擺佈他,迷惑他的畫皮妖?她的以愛換愛理論根本就是個笑話,始終依仗的還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美人面皮?

  淩妙妙心裡一團亂麻,沉默了許久才接道:「那我們要怎麼做?」

  「我已在她房門外的地面上布好了七殺陣。」慕瑤輕聲道,「如果她真是大妖,一出房門,便會被陣困住。但是她的房間我們不好進入,還需要楚楚配合。」

  柳拂衣俯下身去,扶住小女孩的肩頭:「楚楚,柳哥哥方才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楚楚點點頭,慢慢伸出小手,露出袖子裡藏的半截澄黃符紙。

  柳拂衣以血繪製的符咒,可削減大妖實力,控制大妖的行動,使之頭昏腦漲,以至於束手就擒,效用和道士鎮鬼的桃木劍差不多。

  「今晚十姨娘哄你睡覺的時候,你找機會將這個貼在門上,不能讓她發現,能做到嗎?」

  楚楚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的臉,將符紙一點點塞回袖子,半晌,揚起小臉,黑寶石般的眸子閃爍,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柳拂衣拍拍她的背,叫醒了旁邊睡得鼾聲如雷的乳娘。

  小女孩被乳娘抱在肩頭,將要走到屏風背後時,她咬住唇,沖柳拂衣揮了揮小手。

  主角團也沖她揮揮手,這大概是全文最小的劇情參與者了。

  「是不是大妖,明天就見分曉。」慕瑤囑咐道,「明天夜裡,我們再去一次製香廠。看看沒了大妖控制,製香廠還藏著什麼貓膩。」

  慕聲從頭至尾保持沉默,像個遊魂似的聽完了慕瑤佈置,又心事重重地轉身回了房間,中間慕瑤看他幾次,他都避開了目光。

  「阿聲,阿聲……」慕瑤望著他的背影直皺眉頭,想回頭問妙妙,卻發現她早就不知道何時溜掉了,旁邊只有一臉茫然的柳拂衣。

  「……咦,人呢?」

  慕聲推門。

  屋裡只燃著兩支小小的蠟燭,堪堪照得清楚家具的輪廓。他轉身閉上門,黑暗瞬間將他圍攏。

  他將外袍脫下來,放在桌上,在黑暗中熟練地繞過了櫃子,撩開帳子,坐在了床上,開始卸腕上綁帶。

  才卸了一隻,他眸光猛然一凜,如閃電般出手向身後掐去:「誰?」

  「我……咳咳咳咳……」女孩兒誇張地發出一聲尖利的長鳴,活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摸到了綢緞般綿軟的脖頸,他頓時鬆開手。空氣中漂浮著熟悉的馥鬱清香。

  淩妙妙。

  在他床上。

  「……」他指尖「砰」地炸出一朵火花,照亮了她的臉,那一雙杏子眼裡倒映出亮抹光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火花滅了,屋裡又陷入黑暗,隱去了她的臉。

  她似乎有些著慌:「你這屋裡黑成這樣,怎麼不點燈,看得見嗎你?」

  他順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根蠟燭,「砰」地點燃了,端在手裡,剛想把她趕下去,忽然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酒氣混雜著花香,像是花開得過於爛漫,有些甜膩地醉人。她懷裡抱著個酒壺,兩頰泛著紅。

  妙妙「嗯」了一聲,「酒……酒壯慫人膽。」

  爬黑蓮花的床,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她現在手心還濕漉漉的,生怕慕聲一個暴起將她丟下床。

  慕聲果然拉住她的衣服角,將她向外拖,語氣不善:「……你下去。」

  「可你現在也不睡覺啊……」她放下酒壺,兩手抱著床角的柱子,鬧起來,「我就坐坐嘛,別那麼小氣嘛,子期,子期,子期……」

  她一疊聲地叫他名字,喊得他百爪撓心,他壓著火氣一連點了三根蠟燭,擺了一溜,把他們之間照得分毫畢現。

  這樣才好,比剛才那昏暗暗的氣氛好多了。

  「你喝酒嗎子期?」

  「……」

  「這麼早就睡覺,真無聊,沒一點夜生活。」

  「……」

  「明天就要……」她驟然驚醒,咬下了「跳裂隙」三個字,「就要捉妖了,今天我們多玩一會兒好不好,嗯?說話呀子期,說話嘛……」

  還真是酒壯慫人膽。慕聲冷眼看著她雙手抱著柱子,占足了嘴上便宜,完全沒有平時察言觀色那點自覺。

  大半夜跑到男人床上喝酒……

  剛消下的火又「呼」地冒了起來,拉了拉她袖口,耐著性子道:「你在我這幹什麼?回你自己房間去。」

  「我不走!」她那個「不」字拖得又長又不情願,生氣地瞪著他,好像他才是侵佔別人領地的那個。

  交涉失敗。慕聲扯了一把領子透了透氣,屋裡好熱。

  他腦子亂成一鍋粥。

  術法,修行,慕家,前途,姐姐……這些本來在他心裡盤條理順的事情,一見到她就全亂了,什麼都來不及細想,只顧得上眼前的兵荒馬亂。

  「你喝了多少……」他拎過壺來,發現是空的,頓時火冒三丈,黑眸一沉,「你全喝了?」

  「嗯!」她很驕傲地點了一下頭,語氣像街邊口沫橫飛說評書的,「我一口悶,沒斷!」

  「……」

  他湊近了她,兩雙眼睛像照鏡子一般對著,近得可以看見彼此根根分明的睫毛,他壓低聲音,「那你讓我跟你喝什麼?」

  「你來呀,有的是!」她從懷裡一掏,居然又掏出一隻酒壺,眼眸亮晶晶,「我給你留著呢。」

  衣服扯開了些許,若隱若現露出白皙的肌膚,他想往後退,偏偏淩妙妙拉著他的手不放,強行讓他握著酒壺,「你摸摸,熱的,我揣懷裡幫你加熱啦……」

  她自顧自笑起來,笑得如銀鈴響動,像盤絲洞裡的女妖精。

  四周都是她髮間香氣,懷中香氣,眼前嬌軀近在咫尺,不斷與夢境疊合。

  他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在頭腦紛亂中,他不斷地回想這個晚上從她嘴裡吐出什麼話,化作幾柄刀子插進心裡,讓他清醒清醒。

  想到阿姐,果然如冷水澆頭。

  眼前的人動了一下,往裡面靠了靠,驟然離他遠去,抱住膝蓋,將自己蜷縮起來,只伸出手輕輕戳他。

  「……喝不喝?」

  「給點面子嘛。」

  他回頭猛地吹熄了蠟燭,屋裡陷入先前的黑暗。

  淩妙妙「呀」了一聲,抱怨道:「摸黑喝酒,什麼毛病,你看得見我的臉嗎?」

  他心道,就是要看不見才好。

  他長睫微垂,心煩意亂地端起酒壺,一口悶,沒斷。

  ……誰給她的燒刀子,又烈又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34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四章 鬼魅製香廠(九)

  「……你……給我留點行不行。」淩妙妙開始扯他袖子,強行將酒壺奪過來,邊搶邊絮絮叨叨地教訓,「你這人沒意思,只顧自己喝,知不知道什麼是推杯換盞?」

  淩妙妙幾乎要喝暈了,嘴裡的話自己往外蹦,昏昏沉沉,過不了腦子。

  慕聲將酒壺從她嘴邊奪下來,一把搶回去。

  就這樣拉拉扯扯相互譏諷,摸著黑解決了一整壺。

  本該冷若冰霜的夜晚,偏偏……喝得滿身燥熱,心裡幾乎要燒起來。

  「你為什麼半夜喝酒?」

  還跑到他床上喝。

  「……」她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音,「我心……心裡有點難受。」

  他嘴角勾起,黑眸中閃過一絲譏誚的笑:「淩小姐也有心裡難受的時候?」

  還以為她百毒不侵,萬事不掛心。

  「嗯。」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緣故,她居然沒像往常一樣頂回來,而是軟綿綿地應,「我找你道歉來的,對不起。」

  少年一怔,旋即冷笑一聲。

  「子期,真的……」誰知她慢慢蹭過來,眨巴著眼睛,近乎神志不清地湊近他,異常真誠地開始道歉,「剛才我不該那樣說的,對不起嘛……」

  「對不起……」

  「……」

  「對不起對不起……」

  按理說,這件事絕對不該是這樣的解決辦法,心結這東西,豈能是能三言兩語解得開的?可她偏偏就用這麼直接的方式,簡單粗暴地面對困境。

  不依不饒。

  折磨他一晚的關係,他考慮了一晚上的事情,又亂了,滿腦子都是她的哼哼唧唧。

  「行了!」少年忍無可忍,伸手將她軟綿綿的臉推開,「淩妙妙,閉嘴。」

  她沉默了幾秒鐘,在巨大的倦意中翻了幾個白眼,又攥緊了拳頭,似乎在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著,開始口齒不清地解釋,「我作為朋友,我其實是擔心你。」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舌頭都捋不直了:「不對,說錯了,是關心你。」

  「……那你關心我什麼?」

  「你和慕姐姐不合適呀,你喜歡慕姐姐……你會很慘的,根本不會有人理解你,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換個人喜歡吧慕聲,換個人喜歡……」

  她軟磨硬泡鬧個不休,還反復提慕瑤,惹得他心頭火起。

  本來應該將淩妙妙扔下床,可是少女的手指一點點爬上他的臉,冰涼的,如此溫柔憐惜。

  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任她捧起他的臉,冷靜地問:「我應該喜歡誰?」

  淩妙妙驟然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一雙眼睛綻放華光:「喜歡我呀,喜歡我這樣的,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她又笑起來,笑得整個床誇張地晃動。

  果真是喝醉了,胡言亂語。

  忽然耳畔一陣風撩起髮絲,他沒有防備,少女的臉毫無徵兆地貼下來,在他頰邊印上柔軟冰涼的一吻,轉瞬離開。

  慕聲僵在原地,耳畔轟鳴作響。

  臉,幾乎要燒起來,她還火上澆油,用手指來回撫摸那個位置,好似想要歉意地擦去蹭在他臉上的口脂,口中長歎:「可惜呀,我屬意柳大哥,今生與你無緣了——沒關係,改天我給你介紹好的……」

  後半句話灌入耳朵,他一把將她推倒在床上,少女陷進柔軟的被子堆裡,還彈了一下。

  「幹嘛推人你不要臉。」她蹙起眉,恨恨罵他一句,拉起被子,一翻身睡到了床裡。

  「……起來,回你自己房間去。」他摟住她的腰將她往外拖,心裡已經天崩地陷,太陽穴尖銳疼痛,腦子嗡嗡作響,只知道一點,要離她遠一點。

  如果再聽她說下去,他可能會直接心臟爆裂。

  淩妙妙死死抓著帳子不放:「我不走!這個床比我的軟,我要睡這個!」

  他咬緊齒根:「那我去哪裡?」

  「你去去睡我的!」她眼睛都閉上了,睫毛不耐煩地顫動,胡亂一指,「在對面,對面,快去,別吵我。」

  他站在床邊,望著被她折騰得雞飛狗跳的床,她的幻色襦裙下面露出白皙的腳踝,腳踝下壓著他的被子,他拽了一下卻沒拽出來,被子是被她無意夾在兩腿之間的。

  ……

  他頰邊驟然發燒,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外袍,鑽進了對面的房間。

  鳥雀啁啾,在窗子外叫個不休,簡直像是在吵架。

  用早膳的時候,只見李准,不見十娘子的人影。

  「夫人的身體好些了麼?」慕瑤淡淡問道。

  李准面帶憂色,心神不屬:「不知為何,十娘子昨夜頭痛欲裂,折騰了一個晚上,只怕今日也需要臥床靜養。」

  他喝了一口茶,無不煩躁:「平時也沒見她有什麼頭疼腦熱,這一次怎麼——」

  柳拂衣點點頭:「李兄先不要打擾她,讓她多睡一會兒。」

  眾人心知肚明,十娘子不舒服,多半是那鎮妖的符紙起了作用。一旦她卸去防備,渾渾噩噩走出房門,便會被門外那七殺陣牢牢困住,束手就擒。

  他們要做的,便是保守秘密,按兵不動。

  淩妙妙眼底兩道烏青,腦子裡還有些昏昏沉沉。

  她沒想到,昨天去廚房借的兩瓶燒刀子居然這麼夠勁,慕聲也不按套路出牌,竟跟她同壺而飲,搶酒喝,活活將她喝斷片了。

  柳拂衣早起不見人,敲門沒人應,推開門一看,見她睡在慕聲的床上人事不省,魂都嚇掉了,將她撈起來,一碗醒酒湯灌了下去,開始搖晃她肩膀。

  一睜眼,柳拂衣滿臉緊張地問:「昨天晚上……沒事吧?」

  她尚在迷茫,頭髮亂得像鳥窩:「嗯?」

  「怎麼能喝這麼多,昨夜阿聲沒欺負你吧?」

  「柳公子,說話要注意。」

  少年抱懷立在門口,拉出纖長一道影,潤澤的黑眸盯著她的臉,滿眼嘲弄,「淩小姐半夜來我這耍酒瘋,哭著鬧著霸佔我的床,到底是誰欺負誰?」

  「……」妙妙瞪大了眼睛。

  「妙妙,梳頭水不要用那麼多,滿屋子都是香味,聞多了反胃。」他不理會滿臉驚愕的柳拂衣,朝著妙妙譏誚地一笑,轉身進了廳堂。

  這頓飯吃得各懷心思,大家幾乎都是機械地往嘴裡遞著米,精緻茶點索然無味,甚至變得有些難以下嚥起來。

  因十娘子病著,李准悶悶不樂,早早道一聲抱歉下了席,說是要回去照看十娘子。

  他病著時,十娘子也是這樣衣不解帶的照顧他,現在她病了,他實在沒有辦法再與客人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

  十娘子的房間貼了符,已成她的牢籠,無辜的人再進去多有不妥,柳拂衣剛想阻攔李准,乳娘突然抱著楚楚,急匆匆地從屏風後面閃出來了:「老爺,看看小姐吧,小姐不肯喝藥!」

  乳娘兩頰上全是汗珠,小心地將楚楚遞過來,小女孩的嘴唇發紫,還在顫動著,眼睛半眯,小臉慘白。

  李准急道:「楚楚,你怎麼這麼不乖,為什麼不喝藥?」

  「爹爹……」

  她伸出白生生的手臂要抱,李準將她接過來,滿臉緊張地看著女兒的小臉。

  她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黑眸裡盈滿淚水,許久才斷斷續續地嚅囁:「爹爹,我做噩夢,我好怕……」

  「不怕不怕,爹爹抱。」李准拍著楚楚的後背,感覺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發顫,著急忙慌,忍不住對乳母喝道,「還愣著幹嘛?把藥端來!」

  幾個人都圍著楚楚看,瘦弱的小女孩像小雞仔一樣發著抖,即使被父親抱著哄著,也沒能讓她看起來安定一點。

  乳母急匆匆將藥端了過來,白瓷碗盛著,褐色的,步子快了些,幾滴藥汁灑在託盤裡,猶有異香。

  慕瑤有些奇怪:「這藥——」

  柳拂衣阻住了她:李准正在輕聲慢語地哄楚楚喝藥,眉頭緊蹙,拿勺的手有些顫抖,見她一勺一勺喝下了藥,這才安下心來,長舒一口氣。

  「楚楚,以後不能不喝藥,知道嗎?」

  小女孩在他懷裡怔怔點頭。

  李准將空碗和勺放在乳母端著的託盤上,揉了揉眉心,放輕了聲調:「剛才我也是急糊塗了,先下去吧。」

  乳母遲疑地站在原地,察言觀色半晌,許久才有些畏懼道:「老爺,藥……好像喝完了……」

  李准剛放鬆下來的表情立即提起來:「怎麼不早說?」

  「我也沒注意……」乳母急得要哭,嚅囁道,「我前兩天看,還有許多,今天再一看,已經是最後一包了……」

  李准半刻都沒有耽擱,沉著臉站起身,已經接過小童遞來的外裳,穿在了自己身上:「柳兄,我得出門一趟。」

  「李兄這是要去給楚楚買藥?」柳拂衣有些詫異,「現在就走?」

  「唉,柳兄不知道。」李准煩悶地擺了擺手,拉了拉領子,「這藥鋪在鎮子上,離我們涇陽坡遠得很,我現在出門,得在外過一宿,明天才能回來。」

  他俯身憐愛地看了看楚楚蒼白的臉,將她細軟的髮絲別到耳後,這才抬起頭看柳拂衣:「楚楚這病需得每日一碗藥,斷不得。」

  柳拂衣點點頭,幫他遞過了廳堂裡掛著的一把油紙大傘:「那柳兄派個童子去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唉,還非得我去不可。」李准接過傘要出門,又折回來,在几案下面多抓了一把銀錢,有些無奈的笑笑,「這藥的配比乃內人的秘方,我答應她不示外人,只能我親自去抓,還要跑幾家不同的藥鋪子分別抓來才行。」

  「勞煩柳兄幫忙照看楚楚了。」

  李准拋下一句話,急匆匆地出了門。

  慕瑤和柳拂衣面面相覷,想要看看那盛藥的碗,乳娘卻已經端著碗去了廚房。

  妙妙覺察到空氣中殘留的一點苦澀,澀中帶著異香,嘟囔道:「這藥好香……」

  「是血。」慕聲望著她答,語氣淡淡,「是妖怪心頭血的味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41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五章 鬼魅製香廠(十)

  李准匆匆出發之前,交代下人們要給十娘子送飯,李府的廚娘特意準備了一份小米粥端進去,不到十分鐘,又原封不動地端出來,臉上寫滿了鬱結。

  「怎麼了?」慕瑤停下夾菜的筷子,詢問那端著託盤站在屏風前發呆的廚娘。

  廚娘指指十娘子房間,壓低聲音:「敲門沒人應,推了門一看,夫人背對我在床上躺著,帳子都沒掛起來,看樣子還沒醒。」頓了頓,又有些愁苦,「這都躺了一天了,會不會出什麼事啊?」

  她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滿臉擔憂地問,「老爺不在,幾位方士見多識廣,需不需要我去請個郎中……」

  「暫時不必。」慕瑤微微一笑,安撫道,「你先下去吧,過了今天,要是還沒有好轉,再去找郎中。」

  胖胖的廚娘沒什麼主意,「哎」了一聲,端著託盤回了廚房,嘴裡嘟囔著:「熬得爛爛的小米粥,可惜了呢……」

  楚楚坐在柳拂衣膝上,正在張口吃他餵的蝦,忽然閉上了嘴。

  柳拂衣拿起手帕給她擦了擦嘴,柔和地問:「不吃了嗎?」

  吃過藥以後,楚楚的臉色恢復了正常,幾乎看不出病色。她乖順地任柳拂衣幫她擦乾淨嘴,望了他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楚楚,還有哪裡不舒服嗎?」慕瑤的語氣有些緊張。

  慕瑤和柳拂衣兩個人,一個抱著小女孩擦嘴,另一個拿著小勺時刻準備餵湯,配合默契,若不是淩妙妙知道內情,真的會以為他們二人是一對恩愛的年輕父母。

  淩妙妙扭過頭,饒有興趣觀察慕聲,見他長長的睫羽傾覆下來,正在端著碗認真吃飯,沒對眼前場景做出什麼過激反應。

  她有些失望地托腮仔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盯出點端倪來,不料慕聲忽然抬眼,兩人的目光便撞在了一處。

  少年被盯得有些難以下嚥了,這才忍不住抬了眼,見她的眸顫了一下,像是被發現的小鹿,生動至極。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立即低下眼,掃視桌子上的幾盤菜,似乎在飛速考慮要在哪一盤裡夾一筷子,來堵她的嘴。

  淩妙妙已經能從他有些不對勁的動作中未卜先知,立即移開臉,警惕道:「我不要——」

  慕聲手一抖,夾起來的胡蘿蔔塊掉了下來,他抬頭望她一眼,雙眸黑沉沉,妙妙讓他這樣一看,嘴裡的話立即拐了個彎,「……不要吃胡蘿蔔……吃雞。」

  還配合地伸出了碗。

  慕聲的神色不經意間放晴,轉而夾了一塊鹽酥雞,丟進她碗裡,有些僵硬地別過臉:「吃你的飯,別到處亂看。」

  心裡卻在遊神:兔子居然不吃胡蘿蔔,真令人驚奇。

  兔子動著三瓣嘴開口了:「我最討厭胡蘿蔔了,尤其是煮熟的胡蘿蔔。」她邊吃雞邊憤憤地盯著桌上的胡蘿蔔牛腩,彷彿看見了宿敵。

  那是自然,慕聲心想,哪有兔子喜歡吃煮熟的蘿蔔。

  妙妙吃著吃著,想起來瞥一眼慕聲的神色,發覺他低垂的眸中竟然帶著隱約的笑意,心裡頓時詫異萬分。

  柳拂衣和慕瑤都在他面前演恩愛小夫妻了,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完了,黑蓮花氣出毛病了。

  「楚楚,是不是有話想對慕姐姐說?」慕瑤餵了半碗湯,楚楚喝得心不在焉,還喝嗆了兩回,黑亮的眼一直盯著她,似乎欲言又止。

  楚楚猶豫了一下,用小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刷」地向上一拉,雪白的肚皮上鼓囊囊地貼著幾個牛皮紙包,兩隻眼睛怯怯地盯著慕瑤的臉,似乎在觀察她會不會生氣。

  「……」慕瑤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語塞。

  半晌,柳拂衣又好氣又好笑地把那幾個紙包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上,摸了摸她的腦袋:「是你故意把藥藏起來了?」

  楚楚怯怯地點點頭,似乎有點委屈,又有些懵懂:「我不想讓爹爹去看十姨娘……」她想了想,眸中露出幾絲恐懼,「昨天晚上十姨娘頭昏,沒有變漂亮姐姐的臉,爹爹要去看她,她就把臉藏在被子裡,很凶地將爹爹罵走了。」

  因楚楚身體虛弱,可能發生危險,李准不放心假手他人,刻意將她的床安置在自己和十娘子房間裡,中間只用屏風隔斷。隔著屏風,年幼的楚楚屢次見到十娘子「變臉」,可能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慕瑤歎了口氣,無奈地摩挲著她柔軟的髮頂。

  天色漸暗,暮色四合,轉眼已經到了傍晚。

  這一整天,十娘子一步也沒有踏出房間,不吃不喝不說話,令主角團束手無策。

  按照先前的計劃,他們應該在傍晚出門去探製香廠了。可是柳拂衣懷裡還坐著一個說什麼都不肯去休息的小女孩,猶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依偎著柳拂衣,小手還抓著他的衣襟,生怕她一睡著,便會被丟下和十娘子獨處。

  李准不在,下人們拿不定主意,柳拂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她既已幫主角團貼上了符咒,就是正面與十娘子為敵,一旦被發現,後果難以預測。

  因為這個緣故,主角團也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李府。幾人商議了一下,柳拂衣道:「這樣吧,我們帶著楚楚一起去……」

  慕瑤被楚楚晶亮亮的眼睛盯著,沒有立即表示反對。

  反倒是慕聲有些不情願:「阿姐,路上艱險,她又有喘症,恐怕不太方便。」

  楚楚小嘴一撇,眼裡委屈不堪,轉頭趴在了柳拂衣懷裡:「我怕這個哥哥……」

  慕聲冷笑一聲扭過頭,黑眸望著窗外,不再言語。

  慕瑤看了看楚楚瘦弱的脊背,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不妨事,路上我來照顧她。」

  楚楚立即坐直身子,揉揉睏倦的眼睛,拍了拍巴掌:「太好了,我可以去遛彎了!」

  夜黑風高,一行四人帶著楚楚,踏上了「遛彎」的險路。

  柳拂衣伸臂托著楚楚,慕瑤站在一旁,伸出纖細的手指,溫柔地整理著小女孩披風的領子,月下荒草泛著銀光,旁邊是潺潺的溪流。

  這幅剪影溫馨和諧,繾綣萬分,簡直像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

  相比之下,他們身後的慕聲半隱沒在黑暗中,心不在焉地踢著腳下石子,是孑然一身的夜旅人。

  微涼的夜露順著植物的葉子流下來,「叭」地滴落在他手背上,弄得他滿心涼意。他將葉子揪下來在指尖揉著,忍不住回頭尋覓少女的身影。

  淩妙妙快走了兩步跟上了他,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睛恰好看過來,夾襖上毛絨絨的領子襯著她紅撲撲的臉,她伸出兩掌,竟然在手上戴了一雙線織起來的手套,活像是小老虎伸出兩隻寬厚的爪子:「慕聲你看,我穿了秋天的襖子!」

  他低眸掩住眼底浮出的一絲暖意,低低應一聲:「嗯。」

  淩妙妙非常失望:「你怎麼這麼蔫啊,是不是凍著了?」

  她拉開慕聲的披風,抓住他的衣服角捏了幾下,口中嘖嘖,「穿這麼少,慕公子是買不起冬衣嗎……」她麻利地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朝他揮一揮:「我爹爹給我織的,可暖和了。喏,你試試?」

  黑衣少年慢慢將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扯出來,別過頭去,頓了許久才道:「……你自己戴著吧。」

  唉——淩妙妙呼出一口白氣,有些惆悵地拍了拍手套。黑蓮花好高冷。

  涇陽坡的夜晚很安靜,天空如濃稠的墨汁傾倒,黑得純粹而曠遠,滿天大大小小的星星泛著酸涼的冷光。在陰陽裂的作用下,秋蟲停止長鳴,偶爾傳來詭異的窸窣聲,似乎有很多看不見的東西在樹後紮堆談笑。

  夜晚,蟄伏的妖物都出來透氣了。好在楚楚已經在柳拂衣懷裡睡著了,沒聽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潺潺的水聲靠近,偶爾伴隨著咕嘟咕嘟的氣泡冒出。走在前面的慕瑤和柳拂衣停了下來,眼前流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冷光,風吹動河邊青草,沾濕了植物的半腰。

  又到了過暗河的時候。

  慕瑤打頭陣開路,柳拂衣抱著楚楚緊隨其後,他回頭望了妙妙一眼,剛準備說什麼,看到慕聲早已自然地彎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風吹動他的髮帶,彷彿展翅欲飛的蝴蝶,不經意落在他黑亮的髮上。

  光風霽月的柳大哥看到這一幕,欣慰地閉上了嘴,唇畔浮現了神秘的微笑。

  慕聲的腰彎得自然,淩妙妙趴的更自然,熟練得就像騎自己的老夥計馬駒,摟住他脖子一借力,慕聲將她膝彎一托,就輕巧地背在了背上,邁腿嘩啦啦踏入了暗河。

  水下饑餓的妖物被生人吸引,瞬間圍攏過來。

  慕聲無聲無息地盯著水面,手中符紙不斷地打入水中,角度刁鑽,又準又狠,彷彿一條條梭子魚,只是發出了輕微的噗嗤聲,連水花都沒濺起多少。

  他三心二意地打,還留著耳朵聽背上的女孩說話。可淩妙妙今天異常安靜,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她開口。正在納罕,就聽見她說了在他背上的第一句話,還是一種格外惆悵的語氣:「慕聲,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自己過暗河呀?」

  少年的臉猛地一沉。

  淩妙妙感覺他的手臂瞬間收緊了些,格得她的大腿有些痛,不禁扭了兩下,隨即聽到他應道:「你就這麼想自己過河?」

  「其實我也懶得自己過河……」她彎了彎唇角,微涼的臉無意中貼住了他,嘟囔道,「但我覺得每次都讓你背過河,好像挺麻煩你的。」

  她的裙擺懸在空中蕩啊蕩,裙角沾到了水,有時觸碰到她的小腿,她都覺得冰冷刺骨,何況慕聲兩條腿直接泡在水裡。

  「……」

  「慕姐姐也是女孩子,她能自己過河,那我也可以。」她玩著慕聲的領子,順嘴問道,「水是不是很涼?」

  慕聲頓了許久才答:「……不涼。」

  那聲音很輕,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我什麼時候才可以自己過河?」

  他似乎不大喜歡這個棘手的問題,沉默半晌才找到了措詞:「要等你學會用符紙。」

  「我會呀!」妙妙霎時激動起來,猛拍他後背,「柳大哥教過我口訣,我現在還記得呢,要不要我給你背一遍?」

  少年似乎有點惱了:「不要。」

  「那你給我點符紙,我試一試。」她還沉浸在興奮中,開始拽慕聲的袖子,「有沒有剩下的,給我幾張唄?」

  「沒有。」他冷言冷語地答,扭頭警告地看她一眼,黑眸沉沉,「別亂動。」

  「……你真小氣。」妙妙憤怒地扭了一會兒,沒得到什麼回應,便無趣地趴在他背上不動彈了,一不折騰,便開始一陣陣犯睏。

  她安靜下來,便顯出夜晚的寂寥,身旁只有嘩啦啦的水聲,和水中隱約傳出的咕嘟嘟的氣泡聲。

  慕聲走著,步子慢了下來,極輕地撒開一隻手,從懷裡抽出一遝澄黃的符紙。他垂下纖長的睫毛,單手點了一遍,反手無聲地塞進她毛絨絨的襖子裡。

  女孩兒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沒有睜開,感覺到他的觸碰,縮了一下,又軟綿綿地貼上來,嘴裡抱怨:「……別戳我。」

  他飛速抽回手去,重新撈起了她滑下的膝彎,睫毛顫得像蝴蝶翅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48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六章 大地裂隙(一)

  夜深了。

  窗戶開著條縫,窗櫺上還夾有打捲的落葉。冷風吹進來,吹得那落葉咯吱作響,懸起的紗帳鼓了起來。

  側躺著的十娘子睜開眼睛,臉色灰白似鬼,額頭上佈滿細密的汗珠。

  她慢慢地喘息著,每喘息一下,都發出艱難的呵呵聲,胸口起伏劇烈,那白皙豐滿的胸,幾乎掙出低垂的坦領。

  那雙纖長美麗的手向上摸索著,扶著床頭,掙扎著坐起來,腳上胡亂蹬住了地上的鞋。

  窗外夜色清寒,照得屋內一支細細的蠟燭愈加慘淡。

  她扶著額頭,天旋地轉地走著,像一個酩酊大醉的人左搖右擺地走在街頭。

  「呼……呼……」她一路走,一路喘著粗氣,面容灰白,分離的雙眼凸出,佈滿了血絲。

  她慢慢繞過了繡青竹的屏風,屏風後是一張小床,床頭還擺著一隻紅漆撥浪鼓,幾隻小布偶。

  床上沒有人。

  頭痛驟然增加,她猛地扶住屏風,才沒讓自己倒下,身軀卻靠得那屏風「咯吱」向右推移了幾米。

  「乳母……」她倚著屏風,艱難地伸出手,似乎想喊些什麼,「阿准……」

  她用力地喊,卻沒發出什麼聲音,自然沒有人答她的話。

  李准和乳娘都不在,這座空屋,是專為她一人準備的牢籠。

  兩眼死死地瞪著那空蕩蕩的小床,良久,視線下移,落在床旁邊的牆面上,再轉,望見了緊閉的門。

  窗櫺裡卡著的落葉被風吹得哢噠作響,門上貼著的澄黃符紙,在風中捲起一個小小的角。

  製香廠裡燈火通明,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的紅燈籠宛如赤紅的遊蛇,蜿蜒到了遠方。

  妙妙有些震驚:「李准不是說,製香廠只在白天開工嗎?」

  柳拂衣面色警惕,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燈火,將手指貼在唇上,無聲地比了一個「噓」。

  懷裡的小女孩睡得正香。

  主角團放輕腳步靠近,沿著草叢中鋪好的石板路來到製香廠前。

  晚風將木屋上懸掛的盞盞燈籠吹得左右搖晃,燈籠發出暗淡的紅光,燈下有無數散亂的人在忙碌地走動,在地面上投下晃動交錯的影子。

  詭異的是,人們來往忙碌,卻沒有交談聲,甚至連腳步也難以察覺,一切悄無聲息地進行著,靜得能聽見風過樹叢的聲音。

  慕瑤緊抿嘴唇,抬手指向了角落,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紅色的黯淡燈籠下,四五個人圍聚一堆,拿著鐵鍬和鏟子,飛速地上下揮舞,影子虛化成無數道,一時間群魔亂舞。

  飛揚的塵土帶著草根、泥屑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未幾,地上被挖出一個大坑,挖土的工人們飛速地扔掉鏟子蹲下身來,七手八腳地從裡面抬出了什麼。

  一團濃重的黑氣從土坑中向上湧去,幾乎遮蔽了他們的臉。

  「這是什麼?」妙妙瞠目結舌。

  「是死人的怨氣。」慕瑤盯著那一團向上漂浮的黑氣,眉頭緊皺。

  那一團烏雲似的黑氣,轉瞬分成了四五股飛速消散在空中,露出工人們的臉。燈下,那幾張臉面無血色,鼻孔處還慘存著幾縷未散的黑氣。

  ……他們居然將死人的怨氣吸走了!

  幾個人手一鬆,那具被刨出來的屍體摔落在地上。

  經年風吹雨打,被泥土掩蓋,那屍體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幾乎和土地混為一體,從袖口、下擺叮叮噹噹地掉出幾根森白的白骨。

  沒有那一股怨氣支撐,死人也只能腐化為普通的白骨,就此而散了。

  工人將地上白骨攏成好幾堆,幾個人用下袍兜著站了起來,像兜水果一般輕鬆地兜了回去。

  慕瑤跟了幾步,雙目在月色下閃著亮光:「看看他們去哪裡。」

  柳拂衣蹙眉看著懷裡熟睡的楚楚。

  慕瑤補道:「拂衣在這裡等吧,看顧好楚楚,別嚇著了她。」

  此處距離製香廠還有十幾米距離,那些詭異的景象看不真切,還有幾叢矮樹作為遮蔽,進可直入製香廠,退可遠觀防身,是個較為安全妥當的地方。

  柳拂衣點點頭,看著慕瑤囑咐道:「你們小心。」

  幾人跟著工人的腳步向前挪了幾步,恰看到他們閃身進了屋,彎下腰,將懷裡的白骨一股腦兒倒進火燒得正旺的灶膛裡,那些骨頭殘渣如同進了油鍋的奶酪,迅速融化了。

  ——這實在是挑戰現代物理。要知道,即使是火葬場焚化爐,也至少是從兩百攝氏度開始升溫的,要想將堅硬的人體骨骼焚化,至少需要將近一千度。

  淩妙妙指著爐子下不斷散落的灰燼:「慕……慕姐姐,這個也是因為沒有怨氣支撐嗎?」

  她的聲音有些抖,身旁的慕聲突然站得離她近了些,幾乎是貼在了她身邊,一眨不眨地觀察她的臉。

  身旁是火光,身上還穿著秋天的襖子,妙妙讓他靠得熱乎乎的,反手將他往旁邊推:「我聽慕姐姐說話呢,你別搗亂。」

  「……」慕聲確認她臉上沒有絲毫畏懼,完全不需要安慰,剛才問話,說不定只是興奮地顫抖……

  他沉著臉退到了旁邊。

  慕瑤嚴肅地點點頭:「這些屍體身上所有的怨氣已經被吸走,便一絲活氣也沒有了,這樣的屍體,與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沒有分別,輕易便可瓦解。」

  淩妙妙點點頭,心中感慨,浮舟的世界設定真是天馬行空啊……

  灶上還熬著中藥。

  李准曾經說過,他的製香廠生產香篆,不單要用最好的檀香樹皮,還要加入安神靜心的中藥,眼前這些藥,想必是需要整宿熬製以備翌日使用的。

  灶膛裡的骨頭越堆越多,燒成的灰塵越堆越厚,不一會兒便塌了下去,粉末從縫隙裡跌了出來,灑在了地上。

  看守爐火的隱約可見是個年邁的老婦,她遲鈍地低下皺紋密佈的臉,嘴裡嘟囔著什麼,似乎在抱怨這些灰塵弄髒了地面。

  她慢慢彎下佝僂的背,將地上的骨灰攏了攏,抓在了手心,隨後,掀開砂鍋蓋子,倒進了正在咕嘟的中藥裡。

  幾人面色一變。

  香篆裡的骨灰,原是這麼來的……

  月色從窗口透出來,如冷霜般打在牆上,一隻纖細修長的手顫抖著扶著牆壁,隨即是一個高挑豐滿的身影,她彎著腰,跌跌撞撞地扶著牆靠近房門,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氣喘吁吁。

  另一隻手上,緊緊抓著一張撕下來的符紙,符紙被她手心上的汗水浸濕了,皺成一團,褶皺的纖薄符紙上還有隱約可見的血跡。

  她掙扎著,東倒西歪地扶著牆壁,丹蔻在牆上拓出深深的印子,指甲因為用力而發白。

  還有幾步,就可以走出房門了。

  「慕姐姐……」

  「阿姐!」

  一個沒注意,慕瑤已經滿臉嚴肅地走上前去,逕自推門進了屋。

  妙妙頭皮一陣發麻,緊跟著慕瑤闖進了屋裡。

  慕瑤已經站定在燃燒的火爐前,定定盯著她。那老婦守著爐子,似乎渾然沒有覺察到來人,還在不斷地彎腰從地上攏起多餘的骨灰,撒進砂鍋裡,動作遲緩而機械。

  「請問……」

  她試探著開了口,可眼前的人沒有一點反應,就好像他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牆壁。

  慕瑤一把抓住老婦不停動作的胳膊,抬高了聲調:「看著我!」

  老婦抬起滿臉皺紋的臉,渾濁的眸中沒有焦距,胳膊被慕瑤抓著,可手指還在重複著機械的動作,就好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慕瑤猛地撒開手,老婦跌在地上,又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接著重複撿骨灰、倒骨灰的工作。

  「……」

  慕瑤冷靜地轉過臉來,一左一右往外推著緊跟在後面的慕聲和妙妙,壓低聲音:「這些確是白天在製香廠勞作的工人。他們都被人控制了,我們走。」

  甫一出門,果然又有幾個人兜著新的骨頭殘渣進門了,匆匆的身影與他們擦肩而過,就好像不存在於同一個時空。

  不遠處,三三兩兩聚攏的工人,無聲地揮舞著鐵鍬,一朵朵暗淡的紅燈籠搖曳著,牆上地上充滿紛亂的影子。

  她邁出了房門,先左腳,後右腳,隨即立刻撲倒在門口,靠著牆劇烈喘息著,散亂的鬢髮被汗水沾濕,打了捲兒,淩亂地貼在額角。

  她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掙扎到了岸邊,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空氣。

  走廊裡空無一人,月光微弱至極,她幾乎坐在濃重的黑暗中。

  手中揉成團的符紙滾落到了地上,徹底變成了普通的廢紙。

  「阿准……楚楚……」她喚著,終於可以發出聲音,她扶著牆站起來,沒有注意地上幾點閃爍著淺淺的銀光。那幾個點,恰好連成一個圈,圈內絲絲縷縷的光線若有若無,像是捕魚的網,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淵。

  她腳上繡鞋掉了一隻,狼狽不堪,光著一隻腳,拖著裙擺,無聲踏入了那一個圈,喊道:「阿准,你們在哪裡?」

  隨即,李府燈火一盞接一盞亮起,夜也開始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乳娘披著衣服最先跑進來,手裡端著一隻燭臺,睡眼惺忪,見了眼前人,嚇了一大跳:「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楚楚不見了……」十娘子分得極開的雙瞳中露出一絲恐慌,向前踉蹌了幾步,彩旗般鮮豔的裙擺掃過了銀亮的圈。

  慕瑤跑得越來越快,身後跟著妙妙和慕聲,三人幾乎是拔足狂奔,遠遠地看見了樹叢背後柳拂衣抱著小女孩的身影。

  柳拂衣正緊皺眉頭,方才,布在十娘子房門口的七殺陣傳來感應,有人毫髮無損地踩過了陣。

  七殺陣是捉妖人嘔心瀝血發明的手段,專為大妖準備,妖氣越重,困得越緊,七步之內必殺其銳氣,不可能對十娘子毫無反應,除非……

  慕瑤的臉色剎那間煞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慕聲身形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幾乎瞬間移動到了柳拂衣身邊,依然晚了一步。

  濕熱的血,淅淅瀝瀝,順著他的衣袍流下去。

  柳拂衣緩緩低下頭,小女孩纖細的手臂已經穿透他的胸膛,她雪白的小臉滿是血點,總是發紫的嘴唇此刻是詭異的血紅。

  寶石般的黑眸裡閃爍著冰冷的酷虐,她慢慢地牽拉嘴角,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柳哥哥,謝謝你一路抱著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55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七章 大地裂隙(二)

  慕瑤急奔而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慕聲臉色急變,一雙黑眸死死盯著楚楚的臉,唇畔含著冷笑,語氣森冷:「邪物,難怪你總是怕我靠近。」

  少年被人愚弄了一路,此時此刻真正動了怒,手中收妖柄猛地脫出,直搗楚楚的臉。

  他所處位置,距離楚楚和柳拂衣一步之遙,下手若不留情,那妖物避無可避。

  可是轉瞬之間,地動山搖,大地在震顫著,幾乎是瞬間的功夫,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慕聲眼前,收妖柄「噹啷」一聲彈回他腳邊。

  「自不量力的捉妖人。」那稚嫩地聲音嘻嘻笑著,從半空中傳來,發出陣陣回聲。

  幾人仰頭一看,楚楚操縱著臉色煞白的柳拂衣,正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地上竟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這裂隙足有幾人寬,橫亙在他們眼前,宛如大地上一道猙獰的刀疤。

  裂縫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二人站在裂隙的另一端,楚楚笑著伸手舉高,柳拂衣雙足離地,幾乎是被迫懸在空中。

  妙妙心驚肉跳地盯著柳拂衣的臉,他因失血過多的緣故,幾乎已經失去意識。慕瑤的聲音在顫,拼命搖頭:「不要……不要……」

  楚楚的手臂慢慢向外伸,柳拂衣青筋暴出,發出一聲難耐的悶哼,隨即咬緊齒關,再也不發出聲音。

  他的喘息顫抖著,目光冰冷地看著自己鮮紅的心臟從胸膛中脫出,鮮血淋漓地捧在了那小小的手上,猶自跳動不息。

  不過是死而已,捉妖人刀尖舔血……誰會畏死……

  胸口一陣冰涼,隨即是難耐的空洞,彷彿連整個生命中的歡愉和溫暖都被抽離了身體似的。他抬起眼,觸到了慕瑤顫抖的瞳孔。

  只是……瑤兒不要怕。

  直面這種血腥的場面,妙妙腿都軟了,但感覺到慕瑤單薄的身軀在發抖,一把架住了她,讓她不至於摔倒。

  這個世界,心臟離體會死嗎?

  ——那還真不一定。

  縱使知道男女主角最終一定會化險為夷,孩子都生了幾打,此時此刻,她還是忍不住滿心外溢的怨憤,仰頭吼道:「冤有頭債有主,誰惹你,你招誰去,掏柳大哥的心做什麼?」

  這樣一個好人,不過就是因為對萬物過於寬容和溫柔,才給人可乘之機……

  「你真傻……」楚楚十分滿意地欣賞著手中跳動的心臟,許久,欣賞而癡迷的目光地轉移到了柳拂衣蒼白的臉上,「不掏心,怎麼將柳哥哥做成我專屬的玩物呢?」

  慕聲不打算廢話,逕自躍至空中,髮帶在風中飛舞,想要跳過裂隙攻擊,誰知那裂隙越擴越大,那二人越退越遠,他怎麼飛,都飛不到對岸。

  他轉身一折,落在樹梢上,收妖柄在指尖煩躁地轉了幾個圈,眸中閃爍著冰冷的殺意。

  「你想殺我?」小女孩充滿邪氣的眼中閃過一絲嘲弄,「我是天生地長之幻妖,涇陽坡這天地山川,皆為我所操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她笑了,小小的嘴唇血紅,「也都是白搭。」

  慕聲漆黑的眸默不作聲地望著她,指尖微微發抖。

  「我是慕家家主慕瑤,這一路走來,不知斬殺多少妖魔。」慕瑤的聲音抬高,尾音微有發顫,那雙琉璃瞳中倒映出濃重的月色,「你若惹我慕家,天南海北必將爾誅殺。將你手上的人放開。」

  「口氣真大。」幻妖搖頭嘖嘖,陰惻惻的目光地盯她許久,嘻嘻地笑了起來,「不如……先看看你背後?」

  妙妙後背一陣發涼,隨即,看到了地上黑雲般的影子。

  她回過頭去,背後是烏泱泱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工人們面色鐵青,目光渙散,手中拿著棍棒,肩上扛著鐵鍬。

  這些……都是幻妖的傀儡。

  慕聲覺察不對,眸光一沉,立即朝這邊飛身而來,樹叢中忽然飛出無數黑壓壓的蝙蝠,困住了他,宛如黑色的浪潮,幾欲將少年吞沒。

  幻妖笑了:「別急啊,慕聲,我專為你準備了一關。」

  自打妙妙開始任務,從未遇到過這樣腹背受敵的情況,不禁一陣心跳。在這個片刻,慕瑤的冰涼的手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聲音很低:「妙妙別害怕,我們能出去。」

  妙妙一怔,旋即笑道:「嗯,慕姐姐,我不怕。」

  話音未落,她被慕瑤手臂一擋,護在了身後。慕瑤伸出手,袖中符紙在空中排開,猛然擊出,剎那間將最前面的一排傀儡擊倒。

  隨即,後面的工人揮舞著鐵鍬圍了上來,人越聚越多,宛如潮水,將她們困在小小的包圍圈內。

  妙妙微皺眉頭,貼緊了慕瑤的後背,已經能感受到她尖銳的蝴蝶骨。她用力將右手腕上的收妖柄卸了下來,拿在了手上。

  「慕姐姐。」她壓低聲音問,「收妖柄的口訣是什麼?」

  「……」慕瑤顧不上分神去想她為什麼忽然這樣問,在她耳邊脫口而出。

  妙妙倉促中聽了個一知半解,剛想要囫圇著念,忽然注意道這細細的小鋼圈頂上刻了一排小字,先前她沒仔細看,還以為那繁複的凹痕是裝飾的花紋。

  妙妙帶著冷汗看過去,這行小字跟慕瑤方才所說,似乎一一對得上。

  慕聲把口訣給她寫在了捉妖柄上。

  ……幹得漂亮!

  她膠著的眉頭驟然一鬆,手中捉妖柄脫出,銀光閃爍,剎那間打倒了一大片人。

  她與慕瑤背抵著背,竟然真的勉強抵擋了十多分鐘。

  然而傀儡既被操控,沒有神智,也無痛感,只會按照主人的指令做事,即使是被打掉了胳膊腿,也會頑強地爬起來,繼續用鐵鍬不要命地砍她們。

  妙妙望著圍上來的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喪屍,一時有些眼花。

  毛毛領子捂出了一脖子的汗,她鬱悶地扯開領子,早知道今天要大動干戈,她就不穿秋天的襖子!

  「妙妙!」慕瑤攔她,語氣急促,「你不要用收妖柄,這些都是普通人,只是被做成了傀儡……不要誤傷他們。」

  「哦……」她鬱結地將收妖柄套回手上。

  傷害無辜似乎確實不妥,可是光靠慕瑤一個人,顧不過來她們兩個,何況圍上來的工人越來越多,慕瑤手中的符紙越來越少……

  真是愁得要禿了。

  「砰——」一個禮花般的火球猛地爆開,黑雲似的蝙蝠被炸成了一片一片,驟然散開,收妖柄在天上飛來飛去,抵抗殘餘蝙蝠的靠近,慕聲從圍困中脫出,眼角發紅,眸中滿是戾氣。

  他望著幻妖的臉,默然喘息著,反手摸向了髮頂。

  「阿聲!」熟悉的聲音似驚雷炸響,他的手猛然頓住。

  慕瑤一邊對付著圍上來的工人,一邊扭頭死死盯著弟弟的臉,聲音近似呵斥,「你要幹什麼?」

  「阿姐……」少年怔在原地,目光破碎地望著她的臉,似乎有些無措。

  他的眸子漸轉,待看到她們二人被圍困在舉鐵鍬的工人中間,包圍圈越縮越小,幾乎快要頂不住了,他眸中剎那迸發出濃重的殺意,手摸向髮帶,語氣委屈中帶了一絲偏執,「阿姐,我要保護你們。」

  「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慕瑤眸中晶亮,似乎是閃爍著水色,她的語氣愈加冰冷,帶著沉鬱的警告,「慕聲,娘給你紮這個髮帶,不是為了讓你解開的。」

  她靜靜地看著他的臉,一字一頓:「你要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

  慕聲的手指一僵,慢慢地放了下來,就仿大聖被念了緊箍咒,於瘋狂殺戮的邊緣懸崖勒馬。

  他就這樣停滯了片刻,直到工人們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遠處傳到耳朵,才立刻被驚醒,從懷裡慌亂地掏出一把匕首,「嗤」地狠狠反插入自己肩窩。

  「阿聲……」慕瑤呆住了。

  慕瑤不知道,妙妙卻眉頭一跳:那是舊傷的位置,先前那裡曾經被水鬼捅穿過,這麼長時間,也不過堪堪癒合。

  因是舊傷,輕而易舉便捅開長好的肌膚,少年咬緊牙關,額角青筋迸現,手上用了幾分力,握住刀柄用力轉了半圈,隨即猛地將它拔出,濃稠的血液隨著閃著寒光的刀刃一併迸出。

  刀是冷色,血是暖色,他的衣襟轉瞬潮濕。

  甜膩的血氣蔓延,飛速地飄散到眾人鼻中,戰局似乎在此刻停頓一秒,所有人都朝著慕聲的方向望去。

  他的臉色發白,泛著水色的黑眸如大霧籠罩的湖面,望著下面抬頭觀望的傀儡,慢慢勾勒出一個複雜的笑:「我在這裡。」

  剎那間,林子一陣反常的躁動,樹葉相互拍打,無風自動。

  刷啦啦——刷啦啦——

  似乎有無數妖物正在蠢蠢欲動,像鯊魚嗅著血氣追逐著遇難者的軀體,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聚成閃爍著尖利獠牙的黑雲,想要一哄而上,爭搶分食……

  他從樹梢上一躍而下,落在距離妙妙她們稍遠的地方,手上捏緊了收妖柄,臉上似乎對朝他瘋狂湧去的妖物渾然不知,再抬眸時,已是滿眼挑釁的笑:「都朝我來。」

  慕瑤身邊的工人「噹啷噹啷」丟下了手中的鐵鍬和鏟子,又怔怔地扔下了木棍,像是被撥浪鼓聲音吸引的稚童,一搖一晃,本能地朝那血氣的源頭湧去。

  包圍圈轉瞬散開,哪怕二人現在朝著傀儡們招手,也不會再對它們產生什麼吸引力。

  慕聲至陰之體,本來就招妖招鬼,現在又刻意在陰陽裂中放血,只怕是把自己當了活靶子。

  就算黑蓮花日天日地,那也只是單獨戰力,寡不敵眾,要是他真傻到聽姐姐的話只用一張張符紙打怪,今天非得被這些猖獗的妖物啃成骨頭渣……

  妙妙顧不得許多,橫出一聲:「子期,保命要緊!」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直穿過樹叢和妖物的圍困,逕自入了慕聲的耳朵。

  他茫然抬起頭,朝她望去,少女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隔空看來,明亮如天上星星。

  也只是一瞬間,視野轉眼被圍上來的妖物遮蔽,他被困在無盡的鮮血與攻擊中,猶如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向來都如此……

  溫柔只片刻,煉獄才長久。

  「……嘖嘖嘖,真是姐弟情深。」

  幻妖臉上似笑非笑,扭過頭來,望著手上跳動的心臟,似乎是在唏噓,「一個兩個男人都甘願為你去死,慕瑤,你真是好本事。」

  柳拂衣已經闔上雙目,垂在頭懸在空中,臉色慘白,生死不明。

  小女孩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血紅的唇幾乎裂到齒根,「只不過,遇到了我,就讓你知道,自己是怎麼輸的。」

  話音未落,她操控著失去意識的柳拂衣,猛地跳進了地上的裂隙中,「對了,幫我謝謝十姨娘日日一碗心頭血的供養,咯咯咯硌——」

  童稚的笑聲反復回蕩在涇陽坡山水間,令人毛骨悚然。

  「柳大哥!」

  淩妙妙身後猝不及防地傳來少女發出的失聲尖叫,嘶啞的尖叫聲幾乎刺痛了她的耳膜,整個耳朵都麻麻地發痛——

  隨即一個紫色的影子撲向了裂隙,腳步毫無章法,又有四個穿道袍的影子緊隨其後。

  那四個影子移動得飛快,轉眼間便架住了那個深紫色的身影,將她硬生生拖了回來,一疊聲地勸:「帝姬,帝姬使不得!」

  「危險,帝姬不能去呀!」

  淩妙妙呆呆看著木槿花般的帝姬癱坐在地,對著裂隙痛哭,心裡想著,端陽帝姬已經趕到裂隙旁邊,接上了她記得的原著情節,那麼下一個情節就是……

  幾乎是同時,聽到熟悉的「叮」:「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三階段任務開始,請宿主做好準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0:02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八章 大地裂隙(三)

  幻妖,山靈水秀的涇陽坡天生孕育,與半路出家的妖物邪物都不同,是上天眷顧的強者。倘若一切沒有變故,她或許會成為林中精靈。

  只可惜多年前一場大瘟疫驟然爆發,村民們不願背井離鄉,導致疾病迅速蔓延,轉瞬席捲全村,涇陽坡就變作天然墳場。

  這裡的住民遭遇橫難,暴屍荒野無人悼念,亡靈心中怨念,聚攏在一起,凝成了幻妖極惡的核心。

  幻妖有了意識,又可輕易變換形態,可能是山間風、樹間霧、新居民帶來的小女兒,一切就變得極其恐怖。

  沒有強勁的對手,就沒有精彩的劇情。原著《捉妖》寫到了涇陽坡尾聲一節,就是一個小高潮——柳拂衣為幻妖所傷,被她挾持著跳進了裂隙,生死不明;慕聲被妖物圍困,與此同時,似乎還嫌場面不夠亂似的,加入了匆匆趕來的端陽帝姬。

  帝姬告白被拒,在宮裡痛定思痛地反思了幾天,這幾天裡,佩雲一直在她耳畔鼓勵。

  佩雲說:「既然不能讓柳公子放棄捉妖,那殿下便支持他的事業,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還他先前救命的恩情。」

  端陽帝姬深以為然,當即從欽天監中點了四個最厲害的方士,一路舟車勞頓趕來,想助柳拂衣一臂之力。

  未料見到心愛的人的最後一面,就是看到他被幻妖拉著,跳進了深不見底的裂隙。

  當時,柳拂衣胸前一個血洞,面如金紙,毫無生氣。

  端陽坐在裂隙旁邊哭得肝腸寸斷,身後四個方士老頭面面相覷,苦著臉,不知如何勸解,許久才小心翼翼道:

  「殿下,那柳公子已被掏了心,眼見是不能活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端陽雙眼血紅,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如同發狂的小獸:「你才不能活了!還不給我掌嘴!」

  那方士暗暗叫苦,在自己臉上裝模作樣地打了幾下。另一個老頭頓了頓,委婉道:「殿下息怒……呃……此地多邪,妖物頻出,為殿下玉體著想,還是快快回宮……」

  當今天子不喜鬼神之事,欽天監活得極其窩囊。這四個方士空有一身本事無處使,被尊貴的帝姬點來重用,自然是心中竊喜,可沒想到這是個倒追男人不要命的,橫衝直撞,不聽人言。這才明白,這燙手山芋扔不掉了。

  端陽帝姬狠狠瞪著他:「要回你自己回,本宮不回去。」她咬了咬牙,似乎下定決心,指著旁邊那黑洞洞的深淵,一字一頓道,「本宮要下裂隙!」

  妙妙心裡一頓,來了。

  果然,一旁遭遇重創、沉默的像影子人一般的慕瑤聽到這三個字,彷彿立刻驚醒了,飛速走幾步,眼見就要往裂隙裡跳。

  「哎慕姐姐!」妙妙一把拉住她,壓低聲音飛速勸告,「慕姐姐,你冷靜點……」

  「阿姐!」慕聲在眾妖的包圍中搶了個空隙,隔空叫住了慕瑤,他額上碎髮已經被汗水打濕,臉色慘白,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從水缸裡撈出來的,他雙目發紅,「阿姐……別下去,那下面……那下面可能是陣!」

  這次不是誇大其詞。

  幻妖跳下了裂隙後便消失了。如若地下是幻妖的家,那裂隙便是幻妖家的門。一隻大妖搶了寶物回了家,卻不關門,難道是專等著人上門討債嗎?

  幻妖留著裂隙,就是等著慕瑤義無反顧地跳下陷阱,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陷阱,誰也無法預料。

  慕瑤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可是她此刻顧不上生死,只是望著裂隙,絕望道:「拂衣在下面。」

  「阿姐……下面危險,別下去……」

  一對多,本就危險,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最忌分神。慕聲攔她的功夫,已經挨了好幾下,轉瞬變從平手變成了劣勢,他在四面八方的攻擊中分神,已經快頂不住了。一旦有一個缺口,他就會立刻被妖物吞沒。

  慕瑤逕自往裂隙走,臉色很差:「是生是死,我也要把拂衣帶上來。」

  妙妙的心提到嗓子眼裡。原著寫到這裡,總是藏匿於陰暗角落的捅刀小能手淩虞再次出現了:她誤以為柳拂衣已死,傷心欲絕,悲傷霎時轉化成恨意,把還在遲疑的慕瑤一把推下了裂隙,自己跑進了樹林。

  慕聲目眥盡裂,因此恨她入骨。

  這就是她在四分之三階段的任務:她要在慕聲眼皮子底下,把他最愛的姐姐推進裂隙裡去。

  她左轉右轉,焦慮得幾乎站立不住。

  旁邊的端陽帝姬還在和方士爭執:「我憑什麼不能下裂隙?」

  「帝姬千金之體……」四個穿道袍、蓄長鬚的方士對視幾眼,咬牙齊齊跪下,「地裂之下妖氣濃重,恐為魔窟,帝姬若是以身涉險,我等萬死難辭其咎……」

  帝姬一時語塞,許久才問:「既然不想我以身涉險,就不能陪本宮一起下去嗎?」

  「這……」方士們面面相覷,臉色都很難看,「下面實在危險,還是請帝姬移駕……」

  她恨恨地望著地上跪著瑟瑟發抖的幾個方士的臉,覺得他們就像是紙老虎,吃著皇家俸祿,遇事卻膽小怕事,全然靠不住,指著他們的鼻子喝道:「你們不是長安城裡最厲害的方士嗎,怎麼連一個裂隙都不敢陪本宮下?」

  她氣得踱了幾圈,一跺腳:「好,本宮自己下去,不必跟來!」

  「帝姬。」慕瑤忽然伸手攔住她,面色蒼白卻篤定,「帝姬請回吧,我會下裂隙,將拂衣救出來。」

  端陽怔怔地望著慕瑤的臉,那雙琉璃瞳如寶石般澄澈,眼角下一顆淚痣,清冷美豔。她話語雖輕,卻不容辯駁。

  愁得抓耳撓腮的淩妙妙望見了帝姬,亂轉眼神慢慢定了下來。

  慕聲的眼角血紅,幾乎變成了哀求:「阿姐,我求你……」他猛然一放捉妖柄,將攻到身前的妖物擊開,手上爆出幾個火花,卻因為氣力不支,那火花僅僅生了一簇細弱的小火苗,便匆匆熄了。

  他似乎妥協到極致,「等我一下,我陪你下去。」

  慕瑤的背影一僵,妙妙也跟著一呆。

  原著裡慕聲百般阻撓慕瑤下裂隙,是因為他對柳拂衣的生死漠不關心,自己不救,也私心不想讓姐姐去救,二人激烈爭辯,才給了淩虞可乘之機。

  現在,劇情已然走偏,慕聲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按照常理,這時候慕瑤應該等著弟弟了。說不定她還會返回身助弟弟一起殺妖,二人再一併下裂隙,多少有個照應。

  可是妙妙的任務不許她再等下去了,是成是敗,在此一舉。

  此時此刻,淩妙妙、慕瑤、端陽帝姬三人站在一處,相互之間離得很近。

  恰好,四個方士見到端陽站在了裂隙邊,生怕帝姬腦袋一熱跳下去,或是腳下踩空墜下去,也一股腦兒地湧了過來,將帝姬團團圍住,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

  裂隙旁邊,一時間聚攏了七個人,擁擠地混成一團。

  淩妙妙眼疾手快,一把將慕瑤推了下去,猶豫半秒,隨即拽著她下落的衣角,緊跟著她跳了下去,高喊道:「慕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慕聲聽到喊聲,難以置信地一望,渾身血液結成了冰。

  非但阿姐一意孤行跳下了裂隙,旁邊的淩妙妙也跟著她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兩個人的身影,轉瞬間全部消失。

  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腦中一片空白。

  轉瞬之間,心中天崩地陷,旋即,他勉力維持的防禦圈被攻破了,萬般攻勢如幾丈高的海嘯,兜頭蓋臉而來。

  四個方士目不轉睛地盯著裂隙下看。

  幾秒鐘的功夫,像下餃子一樣刷刷下去兩個人,半晌了,卻連個到底的聲響都沒有,這裂隙彷彿地獄張開血盆大口,來一個吞一個,屍骨無存。

  幾個方士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端陽帝姬也跟著下去,連拉帶拽將她往外拖。

  「放開本宮,你們放開本宮!」端陽帝姬拳打腳踢,哭得幾乎崩潰,「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話音未落,大地猛地震顫一下,隨即狂風暴起,所有樹幹瘋狂搖晃,葉片如雨,連地上的沙礫塵土,都打著轉而上了天。

  妖物的厲聲尖嘯驟然齊聲響起,慘烈無比,幾乎要將夜幕撕穿。

  慘叫聲一疊又連一疊,群魔亂舞,萬鬼同哭,總是半遮半掩的陰陽裂,此刻才真正變成一個血淋淋的煉獄場。

  「不好……」兩個方士抬頭,眸中映出詭異的紅光。

  紅光來自天邊,幾乎籠罩了半個夜空。

  少年懸浮在空中,頭髮有些散亂,紮起的高馬尾塌下些許,總是繫成蝴蝶結的髮帶鬆鬆散下來,拉出長長的白色飄帶,在呼嘯的風中亂飛,時而貼在他臉上,時而捲上半空,似乎是將銀寒的月色拉成一線,在他頭上瘋狂起舞。

  他的頭髮黑亮如銅礦。衣袖瘋狂擺動,眸中肅殺的暴戾,慢慢氤氳開,醞釀成空洞的黑,似乎眾生萬物在他眼裡,都不過是可被踩在腳下的螻蟻,不值一提。

  這是身披夜色而來的邪神,殺戮為樂,伸伸手指,欲將天地玩弄於手掌。偏偏他眉梢眼角都泛著紅,襯著漆黑的瞳仁,幾乎是有些嫵媚脆弱的顏色。

  ——那是淬了毒的美麗和無辜,誰貪看一眼,便要以死為代價。

  「慕公子難道不知道,正派以反寫符為大忌嗎……」

  一個方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眼前這位,可是一向自傲的捉妖世家的公子,居然以自己的血堂而皇之地使用邪術?

  況且,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慕家傾覆,就是因為大妖的一紙反寫符。正派捉妖人都對反寫符避之不及,慕家人尤其忌諱,幾乎恨之入骨,可他竟然……他怎麼敢……

  話說回來,他也是頭一次見到反寫符可以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一筆能一舉將陰陽裂中彙聚的妖物屠戮個七七八八,實在是聞所未聞……聳人聽聞……

  他手腳發涼,幾乎站成一座石塑像。身旁同伴拉了拉他的袍角,壓低聲音,臉色都變了:「怕不只是反寫符……」

  慕聲慢慢低頭,長長的眼睫垂下,望著腳下漂浮的幾張沾了他血的符紙,慢慢勾勒起一絲無謂地笑。

  反寫符嗎?他不僅以血畫符,還鬆了髮帶,一日之內,連犯兩禁,可是有人會管他嗎?

  阿姐不會為他停留,就連他鬆開髮帶也不能讓她等上一等。

  連她……也不會。迷迷濛濛中,他聽見女孩兒脆生生的聲音對他喊「保命要緊」,才有了殺出重圍的底氣。她默許他放縱沉淪,容忍他做旁人不能容忍之事,對他還有一絲一毫他貪戀的關懷,可是臨到生死關頭,卻是為了柳拂衣跳下不知生死的萬丈深淵……

  終究,他比之不及,無足輕重……

  他慢慢落下地面,眸中戾氣暴增,清明和混沌反復交替,似乎一會兒是漆黑的夜,一會兒是起著大霧的白天,忽而茫然無措,忽而冷酷無情。

  幾個方士覺察到眼前人的狀態不對,臉色如臨大敵,審時度勢地慢慢向後退著,彷彿赤手空拳的人面對一隻饑餓的獵豹。

  尋了個機會,拉起掙扎的端陽帝姬,一記手刀將她劈昏,扛在肩上,轉身撒腿便跑。

  慕聲沒有去追,他漠然望著幾人奔逃的身影,又垂眸望著腳下裂隙,神色複雜。

  裂隙下方黑漆漆一片,深不見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0:35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六十九章 大地裂隙(四)

  跳下去嗎?

  他慢慢蹲下來,用手觸摸裂隙的邊緣,是泥土下是堅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氣化作絲絲縷縷的白霧,從裂隙中漂浮出來。

  好冷。

  處於陰陽裂中的涇陽坡,無論是妖是人,活的已經奔逃,逃不掉的已經被他所殺,四面一片死寂,只餘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淩妙妙救上來,先救上來,再算總帳。

  他肩上傷口還在滲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來不聽他的,可淩妙妙跑什麼呢?

  她難道不知道,她對柳拂衣,不過是一廂情願,感動不了別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聽他一言。

  讓她別跟來,她邁腿便來。

  讓她在樹林裡等,她偏要亂跑。

  讓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逕自往裂隙裡跳。

  難道要打斷手腳,綁在他身邊,才可以聽話麼?

  ……

  邪術的勁頭已經過去,就好像吃了興奮劑的運動員,熬過了藥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輕微地抽搐著,連帶半邊身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驟然,轟隆隆的聲音沿著大地傳來,如同一穿悶雷從地下炸響。

  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將他甩離裂隙幾丈遠,彷彿巨人的手掌,不懷好意地玩弄著掌心一隻小小的雨燕。

  他幾乎是立刻借力再次騰空,脫離了桎梏,身經百戰的捉妖柄,顧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陣。

  望見地下,他臉色驟變,直接向裂隙俯衝過去。幾乎是同時,環繞涇陽坡的遠山隆隆作響,離他們最近的一座,開始崩裂,碩大的石塊,像雨點一般朝他砸過來來。

  「轟隆隆隆——」

  裂隙正在緩緩閉合。

  幻妖說的沒錯,這涇陽坡的山水樹木,皆為她所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即便慕聲能夠一擊殺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沒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無法掌握,更不可能脫出。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

  鮮血越聚越多,幾乎彙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隨即變成一股細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個滾咬牙爬起來,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甜膩的味道籠罩了周圍的空氣。

  他撐著地面的指節發白顫抖,努力支撐著身體,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絕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纖細如蛇的痕跡,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陰寒的地宮,有著高高的殿頂,牆壁每隔幾步有一個凹陷,保存著幽綠的火種。

  淩妙妙跟著慕瑤安穩落地,幾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沒事吧?」

  慕瑤驟然回頭,搶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嚴肅:「你怎麼也下來了?下面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她有些慌亂,幾張符紙捏在手裡,手都有些抖,抓著淩妙妙的肩膀,篤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淩妙妙使勁搖頭。

  不是她非要下來,讓她留在上面,她實在無法承受黑蓮花的盛怒,就算他沒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難保不會遷怒。

  要跳,乾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沒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統防身,暫時不怕危險。

  就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在上面情況怎麼樣,能不能變通一點,領略她那句「保命要緊」的精髓……

  慕瑤急了:「別任性。這是幻妖的地盤,下面處處都是機關,我自己都不確定能全身而退,護不住你怎麼辦?」

  妙妙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真的沒事,慕姐姐,我……我運氣好,輕易死不了的。」

  「……」慕瑤氣得踱了幾步,轉頭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雙美麗而清冷的眼睛嚴肅認真地望著她,「你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嗎?阿聲一個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著他……」

  淩妙妙的頭搖得更厲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瑤剛要開口,地面轟隆隆一陣顫抖,二人齊齊仰頭望去,只見頭頂遙遠的「一線天」越縮越窄,連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網,兜頭蓋臉地撒下來,就要將她們籠罩。

  「裂隙要閉合了!」慕瑤臉色急變,摟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將她送上去。

  沒想到這個剎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從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們身上。

  慕瑤瞳孔急劇放大。

  這樣下了死手的攻擊,恐怕是幻妖送給她們的第一道大禮,她若在寶物盈滿,氣力正盛的時候,方能穩穩接住一擊,可是現在,她猝不及防,還有一個手無寸鐵的淩妙妙,她這一擋,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來不及了。

  她猛地轉身,想和淩妙妙換換位置,先拿收妖柄擋一擋,未料那少女使勁抱著她的腰,堅持擋在她前面,咬牙道:「慕姐姐先別動——」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斬首的鍘刀,又快又狠,「倏」地一聲,一道水藍色的火焰猛地躥出,剎那間將淩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為她緊緊抱著慕瑤,二人陷入藍焰的掩蓋之下。

  一藍一百在空中對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巨大的能量炸開,光芒刺目,整個畫面都發白了,隨後,一切塵埃落定,地宮還是那個地宮,幽綠的火焰陰森森地照著地面,空氣中只飄飛著幾點藍色的火星。

  化險為夷,地宮中只餘兩人交疊的喘息聲,妙妙放開慕瑤,開始虛脫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許久,慕瑤才有些猶疑地問:「妙妙,你身上那是什麼東西?」

  「呃……」淩妙妙陷入沉思。

  她該怎麼給慕瑤解釋系統的護體藍焰?

  慕瑤沒有等她回話,逕自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麼。妙妙借著冷色調的光一看,有點眼熟,是個紮著細細白絲帶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識地往自己腰間摸,只摸到一小節粗糙的斷口。

  黑蓮花用法術親手給她掛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動打結,還是死結。她卸了無數次,換了無數件衣服,都沒能擺脫,她覺得擱在外面奇怪,只好將它蓋在了襖子下面,平素不露出來。

  現在……卻這麼輕而易舉地斷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慕瑤纖細的手指捏著那香囊,摩挲了幾下,面色有些古怪:「這個香囊……哪裡來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睫毛顫得厲害,「我路上撿的。」

  慕瑤抬眼看她一眼,隨即飛快地解開了繫著香囊的白色絲帶,將裡面的乾花一把一把地往外掏。

  妙妙有些震驚地看著她的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見她從一堆乾花裡面,掏出了一張折成小塊的符紙。

  慕瑤將符紙展開,澄黃的符紙上面,紅豔豔的一片,她的臉色霎時慘白。

  「慕姐姐……怎麼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個香囊裡,怎麼有符紙呀?」

  慕瑤捏著符紙,給她看上面繁複的字跡,筆觸粗細不一,有的地方鮮紅,有的地方發褐,是沾著指上鮮血寫的。

  她看著那符紙,目光格外複雜:「反寫符。」

  淩妙妙腦中嗡嗡作響,黑蓮花強行塞給她的香囊裡,藏了一張反寫符?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試探道:「那……剛才那個藍色火焰……」

  「方才那個,正是它的手筆。」慕瑤的臉色仍然稱不上好,「這張反寫符,感知感應殺念,借力打力。一旦覺察到攻擊裡帶著殺意,便立即奏效……以惡止惡。」

  她滿臉複雜地將符紙塞進香囊裡,遞給了淩妙妙,指尖微微顫著:「若是平時,我定然將它銷毀,可是你撿的邪物,卻陰差陽錯做了你的護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說話了。

  妙妙接過來,把拿出來的乾花一點點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個圓滾滾、鼓囊囊的模樣,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著晃了晃,低頭嘟囔道:「……可是我繫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麼竟然掉了。」

  「這張反寫符已經沒用了,所以香囊會斷開。」慕瑤解釋道,「幻妖並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靈,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擊能量極大,捉妖人都很難抵擋,剛才那一擋,已經超出它的極限,是以兩敗俱傷。」

  淩妙妙沉默地將斷開的小香囊揣進了自己懷裡,又拿指頭戳了戳,彷彿在戳黑蓮花圓滾滾白生生的腦門。

  ——安生點吧,以後。

  做個普普通通的表裡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著樹幹,在淩晨的清寒中醒來,睫毛上落下了第一絲微光。

  鳥叫聲漸漸清晰起來,陰陽裂在旋轉,慢慢轉換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兩色,恢復五彩繽紛。

  身上的傷口緩慢地開始癒合,傷口處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發白乾裂,感覺到頭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頭,呼出幾縷炙熱的空氣。

  頭暈目眩,大約是在發燒。

  上一次生病,似乎還是在小時候,慕瑤出門歷練,他又惹惱了白怡蓉,被一個人在柴房裡,靠著一桶冰水捱過了一周。

  後來,他的忍耐力變得極強,平素不露聲色,別人發現不了異樣,也不敢仔細打量。

  再後來,身旁多了個火眼金睛的女孩,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看穿。

  動不動就拿冰涼的手拭他的額頭,摸他的衣服夠不夠厚,問他手腕上的傷哪裡來的……問他淌水過河涼不涼。

  他慌張又惱怒。

  ……也貪戀。

  他睫毛低垂,手指攀上髮頂,一點一點將塌下來的頭髮紮上去,又將髮帶繫牢。

  ——即使是緊箍咒,他不是還得照樣引頸就戮,主動鑽入牢籠,任別人用韁繩牢牢控制著他,壓抑著他……

  他本是個怪物,不為世人所容,從不敢露出真面目。

  如果這樣,可以被接受的話,那就這樣吧。

  一輩子這樣……也無所謂……

  大樹落下幾片葉子,從他衣袍上滾落,太陽在漸漸升起,他一步一步邁入溪邊,用水一點點洗去頭髮上的血漬,身上一陣陣的發冷。

  他猶豫了一下,泡進了冰冷的溪水中,腳步踉蹌著,幾乎是整個人翻了進去,激起了水花。

  流淌的溪水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紅。

  他的髮梢上滴滴答答散落著水珠,睫羽輕顫,開始在水中不自知地打著寒戰。

  還覺得冷,還覺得痛……就暫時不會死。

  水中有一隻手,劃開波浪過來,慢慢攀上了他的胸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0:41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章 大地裂隙(五)

  慕聲的眼睛猛地睜開,一把抓住了那隻手,戾氣頓顯:「誰?」

  那手轉瞬間化成了黑氣,消散在空中。

  熟悉的陰惻惻的笑聲靠近,一股腐爛的氣息環繞了他:「瞧瞧我們小笙兒,落魄成什麼模樣。」

  黑影凝成個大胯細腰的人形,曖昧地朝少年的臉撩起了水,似嘲弄,又似挑釁。

  慕聲偏過頭,臉色冷得似冰:「不要叫我小笙兒。」

  「怎麼,那就是你的名字啊,你還想拋棄不要了不成嗎……」水鬼笑起來,指尖慢慢爬上了他的胸膛,來回撫摸,「真可憐,若不是為了慕瑤,何至於如此……」

  慕聲猛地向後退,半個身子出了水,收妖柄忍耐地捏在手上,如若不是頭昏得厲害,連帶著手都在抖,他必定立刻出手,片甲不留。

  「嘩啦——」

  猛地被人一拖,那股巨大的力量牽拉著他,讓他又坐回了水裡,濺起的水花兜頭蓋臉,將他的頭髮都打濕了。

  他的怒意迸現,收妖柄猛地出手,鋼圈卻被那隻黑霧凝成的手牢牢抓住。

  水鬼發出一陣猖狂的大笑,如若她有眼睛,此刻一定笑得滿眼淚花:「小笙兒,你看,我現在一隻手,便格得你動彈不得。」她死死抓住收妖柄,慢悠悠地靠近了他白玉般的臉,「你連收妖柄都控制不住了,何必要逞能呢?」

  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向下到了脖頸,被摸過的地方濕漉漉的,全是水珠,水珠凝成一股,順著他白皙的下頜往下淌。

  慕聲黑沉沉的眼眸望著她,頭暈目眩,似乎是在忍耐和混沌的交界,他的身體因盛怒而微微發顫。

  領口「嗤」地一下被扯開,露出少年的鎖骨,她撫上去,毫不輕柔,甚至刻意帶著一絲淩辱的味道,將他的皮膚摁得發紅:「小笙兒,今天給我這裡的血如何?」

  慕聲面無表情,身子難以控制地打著冷顫,不知是因為高熱,還是動怒,無聲地伸手摸向髮頂。

  「你還想動禁術嗎?」

  水鬼的動作停下來,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彷彿看到了什麼格外好笑的事:「讓我數數,一次兩次三次,啊呀,你若是再碰,可就是第三次了呢。」

  慕聲的手指僵住,呼吸中帶著乾裂的灼熱,腦子裡似有一團火在燒,身上卻又濕又冷,這樣的割裂,弄得他難以忍受,戾氣暴漲,可是手臂在抖,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

  「你還敢放縱自己,就不怕你失控變成怪物了嗎?」

  那尖尖細細的嗓音誇張地笑著,黑氣凝成的手,驟然又在他臉側浮現,順著他黑亮的頭髮向下撫摸:「小笙兒,你可知道,你的頭髮本該比這長得多。」

  頭髮被她牽起幾縷,那聲音帶著幾絲惡意的蠱惑的味道,「你該感謝你的娘,是她用斷月剪幫你剪短了頭髮。」

  「……」

  「你知道斷月剪是什麼嗎?」

  「……」

  「斷月剪呀,是要用壽數求來的仙家至寶,它能斬斷情愛,又能斬斷怨恨,但斷愛斷恨,二者只能選其一……你猜猜,你娘選了什麼?」

  慕聲猛動一下,眸光閃爍,似是忍耐住了極大的痛楚:「別說了。」

  「我說完了……你聽了我的秘密,就該拿你的血交換。」水鬼語氣急變,手從撫摸變成了緊緊扼住,鋒利的牙齒猛地插進他鎖骨下的凹陷,血珠剎那間湧出,她貪婪地吮吸著,網一般的黑霧,死死將少年困在水中,「小笙兒,動用禁術之前,想想你可憐的娘——」

  慕聲閉上眼睛,睫毛顫動,臉色愈加蒼白。

  頭痛欲裂,加上失血的眩暈,他幾乎有些支持不住。

  指甲嵌進掌心,交疊的痛楚傳來,裂隙……裂隙裡還有人……

  他定了定神,眼前世界又清晰起來。

  水鬼將他放開,少年的臉色慘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他手臂一撐,勉強撐著自己保持體面的坐姿。

  水鬼抹了抹看不清楚的嘴,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小笙兒,你非要待在捉妖世家,與我族類為敵,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這是何必……」

  「……」

  「你娘一生都是個笑話,不想,連你也是個笑話,咯咯咯硌——」她望見他肩頭那個血洞時,嘲笑的目光又變得怨毒起來,咬牙切齒道,「這是鬼王留下的痕跡吧……你既讓鬼王屍骨無存,我也讓你記得這鑽心之痛。」

  話音未落,她的手再次洞穿那個傷口,鮮血迸濺而出,慕聲的額角青筋爆出,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似乎忍耐到了極致,眼眸有一瞬間的渙散。

  太陽躍上天際,天光大亮,蒼綠的山,翠綠的樹,波光粼粼的溪流,一切醜惡醃臢,在陽光之下化為烏有。

  水鬼遁走,黑色霧氣在太陽出來之前消失在水中。

  少年的身體向下滑落,幾乎失去意識躺在了水中,冰冷的溪水帶走了成片的紅。

  燦爛的陽光照著他捲翹的眼睫上懸而未落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暈,如同璀璨的鑽石。

  地宮,不辨日月。

  唯一的光明,是牆上幽綠的鬼火,一叢一叢蜿蜒到遠方,詭異而冷寂。狹窄的走廊很長,空無一人。拾級而下,越靠近大地深處,那股帶著黴味的濕漉漉潮氣越重,是泥土帶著植物根系的味道。

  這條狹窄的通道兩面都是高牆,悶不透風,讓淩妙妙有些擔心兩面的牆會隨時合攏起來,將她們擠成肉醬。

  妙妙和慕瑤自從下了裂隙,就沒消停過。每走幾步,幻妖就給她們設置一道關卡,有時是從天而降的大石塊,有時是牆壁裡「嗖嗖嗖」穿出的毒刺,有時是地底攀爬上來的怨靈,用用冰涼的手觸摸淩妙妙的腳踝,發出幽幽的哭聲,搞得她頭皮發麻,後背發涼,像跳皮筋一樣瘋狂跺腳,單腳雙腿交替變化。

  這一路上,淩妙妙被折騰得草木皆兵,就連自己垂下的髮髻掃過脖頸,都懷疑是有人在後面不懷好意摸她的脖子,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眼,一步三回頭。

  慕瑤的嘴唇有些乾裂,汗水打濕了額髮,頭髮絲貼在臉上,鼻子上還沾了一塊灰,完全沒有了平日的體面。妙妙也好不到哪兒去,四目相對,活像是戰亂裡相攜逃難的妯娌倆,妙妙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殺人機關告一段落,慕瑤的神經也略微鬆弛了一些,揚了揚下巴:「你笑什麼?」

  妙妙伸出髒手往裙子上抹了兩把,低著頭給自己重新紮髮髻,嘴裡叼著碧色絲帶,含含糊糊道:「慕姐姐從來沒有這樣狼狽。」

  慕瑤先是一怔,隨即輕輕一哂:「我狼狽的時候多著呢,你沒見過罷了。」

  她一頓,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半是疑惑半是試探地問:「——阿聲把收妖柄給你了?」

  「……嗯。」

  慕瑤的表情有些複雜,似是欣慰,又似乎是憂慮:「妙妙,你跟著我跳下來,真是為了拂衣?」

  淩妙妙仰頭望著她,呆滯了一秒,嘴裡的絲帶掉下來,她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撈,旋即一臉虔誠地入了戲:「那是自然,我喜歡柳大哥呀,喜歡得天上有地下無,真心實意,真情實感……」

  一番表白滔滔不絕,擲地有聲,活像是宣誓。

  不知道怎麼,她說得過於正式,反而讓慕瑤覺得有些戲謔的味道,總之……有點奇怪,但她一時半刻想不明白其中關竅。

  她點了點頭,打斷了她,似乎是被吵得有些頭暈:「好了,既然下來了,我們便一起把拂衣救出來吧。」

  提到柳拂衣,她的神情有些黯淡。

  他素來很強大,似乎從來都會化險為夷,她便一直有幾分僥倖,覺得他是立於不敗之地的。

  但僥倖總是最不可信,六年前,她也天真地以為有爹娘撐著,慕家即使再衰敗也固若金湯,誰能想到,曾經那麼親近的人,會是偽裝成人的大妖……

  一夜之間,她沒有了家。現在,她不想再失去柳拂衣。

  淩妙妙在拉她的衣角:「慕……慕姐姐……」

  少女的杏眼裡閃爍著恐懼,白皙的臉被紛亂的影子遮住了。

  她扭過頭來,前面立著十餘隻高大細長的地鬼,前前後後,蓄勢待發,宛如一片高聳而密不透風的水杉林。

  ——有影子,就有光。

  地鬼逆著光,他們之間的縫隙中竟然透出溫暖的光亮,隱約可見背後明亮廣闊的廳堂。

  不是牆壁凹槽裡幽綠的火種,而是暖色調的、人間最熟悉的燭火。

  她們竟然走到了地宮的核心。

  妙妙透過地鬼們的幾線間隙向內望,先看到廳堂內一排閃爍的燭光,幾隻梨花圈椅,視線慢慢向右移,主位上坐著穿紅裙的小女孩,兩腿懸空,雙手捧著一杯沒有熱氣的茶,嘴唇血紅,像是偷偷抹了大人胭脂。

  她猛地寶石般閃耀的黑眸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正在望著右邊。

  右邊……

  視線再向右轉,露出骨節修長的一雙手,執著茶盞,那手極其蒼白,似乎經年不見光。

  坐在右邊圈椅上的青年男子長髮披肩,低垂眉眼,神態溫和柔順,像是在認真而禮貌地聆聽主人說話。

  看那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樑……淩妙妙猛地一凜:柳大哥活了?

  他斂袖喝了茶,旋即微笑地注視著幻妖的臉,看起來似乎並無異常,只是嘴唇蒼白得毫無血色。他背後一張繡著四君子的巨大屏風,看起來有些眼熟……

  妙妙再仔細瞅,赫然發覺,這地宮裡的種種佈置,圈椅,屏風,桌上白瓶裡插的紅梅,乃至於立式燭臺的位置和蠟燭的數量,都與李府分毫不差。除卻那假模假樣的窗戶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簡直像是將李府的廳堂活生生搬到了地下。

  妙妙正出神間,猛地被慕瑤拉著向後退。慕瑤忙著與打不完的地鬼纏鬥,還沒顧上仔細看廳堂內的人。

  慕瑤喘得越來越厲害,二人相互拉扯著後退,淩妙妙的後背已經貼住了冰涼潮濕的牆壁。

  地鬼猶如無聲的幽靈,慢慢逼近,不言不語地投下一組散亂的影子。

  「符紙不夠了。」

  慕瑤壓低聲音,反手抓住了妙妙的手,貼住了她的耳朵,「待我數一二三,將這包圍圈撞個豁口,你趁機衝出去……」

  她語氣嚴肅而絕望,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不用了慕姐姐……」妙妙熱得渾身是汗,順手拉住了襖子的前襟一扯,釘在前面的一排暗扣卡啦啦地崩開,她飛速將衣服脫下來揉成個團,準備大幹一場,「沒符紙就用收妖柄,其實我還頂一時半刻……」

  話音未落,一厚遝符紙忽然從她襖子裡掉出來,散落在她腳背上,有的滑到了地面。

  「……咦?」她的動作一頓。

  影影綽綽燭光搖曳,澄黃符紙一張疊著一張,被流動的空氣吹得輕微捲動,紅豔豔的丹砂連成了一片瑰麗雲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0:54 A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一章 大地裂隙(六)(七)雙章合併

  符紙像又薄又利的飛刀,在空中散開,將地鬼纖長的影子劈成幾段。地鬼們墨綠色的稀薄血液四處噴濺,在地上積了一窪一窪的血泊。

  眼下只剩成堆的妖屍,地宮的地面像是殺雞宰魚後的菜市場,一片狼藉。

  「啪,啪,啪。」鼓掌聲響起,中間間隔的時間很長,是帶著濃重嘲諷味道的倒彩。

  小女孩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像是沒骨頭一般,似笑非笑地望著被打散的地鬼們遺留下來的一點煙霧:「竟然讓你們打通了關卡,我該說什麼呢,天無絕人之路?」

  慕瑤死死地盯著主位旁捧茶坐著的那個身影,臉色蒼白得像是丟了魂。可是柳拂衣始終低著頭看著茶盞,甚至沒有抬頭看她們一眼。

  妙妙熱的兩頰發紅,在袖子裡艱難地盲點著剩下的符紙,這遝不知從何而來的符紙多半是慕聲悄悄塞的,她衣服穿得厚,竟然毫無察覺。

  按他的脾性,符紙給的時候應當是分門別類排好的,可惜掉出來的時候弄亂了,當時她和慕瑤就像被逼到絕境的人發現了一箱滿當當的手榴彈,罔顧屬性抓起就用,一遝符紙用得只剩五張了。

  她將那可憐的盈餘拿手指展平,小心翼翼地塞進袖子裡。

  唉,真浪費……

  忽然覺察到一道又濕又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茫然抬頭望去,幻妖的臉色有些難看。

  一般反派出場,大都愛裝逼鼓掌,喝完倒彩再羞辱主角一番,彰顯自己掌握全域的霸氣,可是幻妖擲地有聲的一番開場白,眼前兩個人竟然毫無反應:一個目不轉睛地盯著柳拂衣,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另一個貌似在聽,實際上不知正在袖子裡搞什麼小動作,眼神都在飄……

  小女孩瞪著妙妙的手,臉色陰雲密布:「那幾張破符紙,根本奈何不了我。我勸你不要以卵擊石,自作聰明。」

  妙妙臉上愕然:「我就是數一數,也沒打算拿出來用。」

  「你說什麼?」幻妖驟然抬高了聲調。

  「……沒什麼。」妙妙嘟囔著縮在了慕瑤背後,只餘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閃爍。

  慕瑤卻恍若丟了神似的疾走幾步,妙妙躲了個空,心道不妙,急忙跟上了慕瑤的腳步。

  她已經快步走到了青年面前,聲音有些打顫:「拂衣……」

  柳拂衣端端坐著,頭髮柔順整齊地披散在潔白的素紗外裳後,手裡捧著茶盞,一雙眼滿含閒適地低垂,睫毛都一動不動,似乎充耳不聞。

  「慕姐姐……」妙妙緊張地去拉失魂落魄的慕瑤。

  「拂衣……」慕瑤已經抓住了柳拂衣的衣袖,像是個小女孩哄生氣的玩伴一樣,小心翼翼地晃了兩下,聲音越發打飄,「你……你看看我……」

  柳拂衣這才隨著她的動作有了反應,望著被她拉住的袖子,隨即目光緩慢地移動到她臉上,眸中露出了深重的茫然,遲疑地問道:「閣下是誰?」

  他的眉眼還是如此溫柔多情,眸中神色不似作偽。

  「……」慕瑤猛地放了手,彷彿她剛才觸摸的是一團火,整個人蒼白得似乎風一吹就能倒下,「你不認得我了?」

  幻妖慵懶地靠在圈椅上。

  她的頭髮已經不像在李准府上那樣發黃稀疏,髮髻不挽,任憑濃密的頭髮搭在椅背上,泛著紫色的冷光,冷眼望著慕瑤說話,看上去異常邪魅。

  「慕姐姐……」妙妙附耳過去,「柳大哥可能是被控制了,像那些製香廠的工人那樣。」

  跳下裂隙之前,幻妖放了話,要將柳拂衣做成她專屬的傀儡娃娃。

  在這個世界中,幻妖以掏心控制人,心臟離體,也就將七情六欲與記憶全數帶走。

  慕瑤聞言,茫然轉過臉,臉色蒼白得嚇人。

  柳拂衣沒有答她的話,接著低頭認真而柔順地看著手中的茶盞裡,茶盞裡盛著的是褐色不明液體,像是放涼的中藥。

  幻妖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不再理會慕瑤,勾起血紅的嘴唇,嬌聲對柳拂衣道:「不知哪裡來的閒人不請自來,擾人清靜,實在是不知禮數。柳哥哥,我們接著喝茶好不好?」

  小女孩聲音稚嫩,伸出細長的手臂,遙遙一敬,表情挑釁。

  柳拂衣端起茶杯欲喝,唇畔帶著一絲溫柔的微笑:「好。」

  「等一下!」慕瑤叫住他,扭頭看向幻妖,神情慘淡,「你給他喝的什麼東西?」

  幻妖歎了口氣,血紅的嘴唇下撇,幽幽地盯著茶盞裡的茶:「柳哥哥,怎麼辦,她實在太吵。」

  柳拂衣像是聽話的管家,聞言立即擱下茶杯起身,臉上的笑容斂了乾淨,眉宇間帶著一絲陌生的戾氣:「請你即刻離開我與楚楚的家。」

  「楚楚?」慕瑤嘴角一抹苦笑,「你醒醒,她不是楚楚。」

  柳拂衣神色冷淡:「她是誰,輪不到你來置喙。」

  「……」慕瑤抬眸望他,臉色蒼白,眼裡已有淚光,輕輕道,「那你……還是柳拂衣嗎?」

  那語氣有些涼,像清晨凝結的露水慢慢深入家具的縫隙,潮氣一點點侵蝕著木頭,將其泡得發漲、變形。

  傀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迷惘,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熟悉的柳拂衣回來了。

  「還等什麼,還不動手?」幻妖的語氣忽然變得極其煩躁,她滿臉戾氣地盯著柳拂衣的背影,話音未落,他猛地出手。

  「慕姐姐——」妙妙猛地將她拉開,但還是晚了一步,一陣勁風襲來,傀儡柳拂衣毫不留情地抬起掌,直接將清瘦的慕瑤揮在了地上。

  「你幹什麼?!」妙妙一把將其推個趔趄,隨即蹲在地上去看慕瑤,少女坐在地上,半張清麗的臉都腫了起來,嘴角還淌著血,她手捂著臉,滿眼絕望。

  淩妙妙倒吸一口冷氣。

  打人不打臉……這謎一樣的劇情,似乎矛盾不夠激烈,就不能體現男女主角愛情的多舛似的……

  傀儡怔怔望著地上那個脆弱的人影,眼中再次閃過迷茫的神色。幻妖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一步走到了慕瑤面前,看著她狼狽的神情,嘻嘻笑道:「打臉都趕不走呢,既然這樣想留,那便住下來吧。」

  住下來——這既是邀約,也是挑釁。意味著她們二人能有機會再次接觸柳拂衣,可也避免不了每天注視著他被幻妖操控,對她唯命是從。

  慕瑤抿緊嘴唇不言語,咽下羞辱,也應了邀約。

  幻妖貼近了她的耳朵,輕笑道:「你不是問我給他喝什麼嗎?沒有心臟的柳哥哥要靠喝血維持生命,既然你來了,從今往後,這項工作便由你代勞。」

  渾身上下都叫囂著疼痛,宛如全身的骨頭都被人揉碎了。

  眼睫微顫,光暈模糊成一片,屋裡漂浮著脂粉香氣,他睜了眼,白紗帳子頂上繡的牡丹,紅彤彤的一片,忽遠忽近,看不真切。

  眼前明明有光,光卻像是冬天的雪花,覆蓋在他眼皮上,沒有一絲暖意。

  好冷……

  雙手用力撐著身下床榻,掙扎坐起來,夏天的竹席子在手掌上印下幾道痕跡,一陣天旋地轉,伴隨著激烈的耳鳴,隨即,耳邊傳來白瓷勺子剮蹭碗邊的碰撞聲音。

  眼前女子茂密的黑髮盤成貴氣而複雜的髻,插一支剔透的翡翠髮簪,兩耳的水滴形耳墜搖晃著,低眉攪著手中的藥汁。

  她的白色外裳在腹部鬆鬆打了個結,赤色抹胸襟口開得極低,幾乎要露出大半酥胸。

  「來,把藥喝了。」她一抬頭,露出妝容精緻的一張臉,雙眼眼尾上挑,像兩隻小鉤子。

  他晃了晃神,面前這張臉猶如洪水猛獸,即刻向後警惕地退去,冷淡地開了口:「……蓉姨娘?」

  出口的卻是幾年前的童聲,還帶著點變聲期的沙啞。

  他記起來了,昨天剛歷練歸來,他受了重傷,需要臥床三日。只是……他環顧四周,屋裡的豪華擺件、脂粉香氣都與他格格不入,他怎麼能睡在了她的屋裡?

  那女人微蹙眉頭,勾人的眸中露出一絲不滿:「小笙兒,你怎麼叫我姨娘,我是你娘啊。」

  「……」男孩怔了半晌,抱膝坐在了床上,小臉半埋在胳膊裡,露出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眸中滿是冰涼的不安和抵觸:「蓉姨娘,你為什麼叫我小笙兒?」

  女人用力將勺子向碗裡一放,似是孩子氣地與他置氣:「娘一直叫你小笙兒的,你不記得了嗎?」

  娘?

  小笙兒……

  頭痛驟然襲來,如浪潮蓋過了他,剛醒來時的眩暈想吐,似乎捲土重來,轉瞬意識模糊。

  眼前再清楚時,女人已經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餵他喝藥。

  勺子靠近了唇邊,中藥濃郁的苦味順著熱氣往上飄,他故意閉緊牙關。

  「喝啊。」她溫柔地哄,見他不張嘴,低頭思索了片刻,點頭高興道,「小笙兒嫌藥苦是不是?娘這就去給你加一塊糖。」

  而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裙擺,十二歲的臉與十八歲的臉重疊交替浮現,分不清楚是莊周夢蝶,亦或是產生了幻覺,他忍著頭痛,問出了聲:「你真的是我娘?」

  「我是你娘啊……小笙兒。」

  天旋地轉……好冷……

  似乎整個人泡在冰窟裡,連血液的流動都被凍得滯澀起來,四肢被困在雪中,棉被一般的雪在融化,冰得手腳生疼。

  恍惚中他在雪地中行走,留下一地整齊的腳印,前方是少女時期的慕瑤,高挑瘦削,模糊成光暈,與天際和雪原融為一體。

  「阿姐……」

  少女驚異而茫然地回過頭:「你是誰?」

  他的頭暈得厲害:「我是阿聲啊,是你弟弟……」

  慕瑤滿眼詫異,許久才笑道:「小弟弟,你怕是認錯人了。我娘膝下無子,蓉姨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哪裡來的弟弟?」

  她好笑地搖搖頭,回過頭去,拋下他越走越快,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眼前純白一片,飄落的大雪覆蓋在他肩頭。

  「蓉姨娘只有你一個女兒……」

  「那我……又是誰……」

  頭痛尖銳刺骨,如同植物根系要紮根顱骨,霸佔他整個身體,他在痙攣般的痛楚中反復失去意識,疼痛消退的間隙,才後知後覺地在退朝中記起什麼。

  ——原是夢中夢,是真是幻,他腦子裡混混沌沌,一時間還分不清楚。

  只是,裂隙……

  裂隙下面還有人等著他。

  神智終於盡數回歸。

  天色漸暗,他還泡在冰冷的溪水裡,身上帶著傷,如若此時不抓緊時間起來,等陰陽裂轉到陰面,溪水化作暗河,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少年掙扎地爬向岸邊,用盡全身的力氣靠在了樹幹下,濕透的衣服彷彿有千斤重,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又潮又冷。

  風吹動樹林,青草發出潮濕的清香。林中似有仙子經過,化一陣香風到了他身旁。

  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矮下身,口中哼著天真無邪的曲子,輕柔地靠近了他,她髮上熟悉的梔子香馥鬱,聞著便像醉臥百花間。

  赫然是他心中所想。

  先前他嫌棄這股梳頭水的香氣,現在,它卻彷彿是他活著的唯一證明。

  恍惚中,林中而來的女孩勾著他的脖頸,在他頰邊落下冰涼輕柔的一吻,她柔軟的唇像天邊雲朵,山間流嵐。

  他猛地攬住她的腰,將人抱坐在腿上,扣著她的十指,俯身吻了下去,似乎要將這朵雲禁錮在懷裡,再用力揉進胸膛。

  只要不放她飄走,就永遠屬於他。

  少年緊閉雙眼,纖長睫毛翹起,在她唇上輾轉流連,似乎所有暴烈情緒,都在山間雲間,得以溫柔寄託。

  許久,才將她鬆開,伸出手指,來回撫摸著她紅潤的唇,聲音有些喑啞:「你不是跳進裂隙裡了嗎?」

  她的手指也輕柔地掃過他的頰,黑白分明的杏眼中有無限憐惜:「是啊,所以,我也只是你的幻夢。」

  說罷,懷中人影立即消散了。

  月光如銀紗,籠罩著少年蒼白的臉。

  他茫然望著空蕩蕩的膝頭,驟然驚醒,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夢是虛妄。

  劈裡啪啦,樹葉被打得上下搖晃,帶著土腥味的冰涼雨點落在他臉上。

  先前還是豆大的水滴,即刻變成了瓢潑大雨。

  暗河裡滿是濺起的叢叢水花,芭蕉葉被打得抬不起頭來,細密的水霧裡,雀鳥被打濕翅膀,在雨中艱難低飛。

  慕聲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仰頭接雨,水汽氤氳的黑眸在雨簾裡愈顯濕潤,似乎帶上了濕漉漉的潮氣。

  他慢慢垂眸,從在懷中摸索,拿出一個皺成一團的紙包,因為被水泡過的緣故,紙和紙沾連到了一處。

  雨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聚集在蒼白的下巴上,旋即順著下頜流進衣領裡。

  他靜默地掀起兩片紙的邊緣,在大雨中極具耐心地將它慢慢分開,五顆飽滿的紅棗堆疊在一起,只是糖衣有些化掉了,流淌著黏糊糊的湯汁。

  「這是金絲蜜棗,專補血的。」

  「我爹說了,每天吃紅棗,健康不顯老。」

  「留著以後吃。」

  她冰涼的十指餵了他一顆棗,隨即霸道地封住他的唇,不容拒絕地請他感受這份甜。

  陽光從高聳的竹林間落下,像絲絲縷縷的糖,鳥叫啁啾,她的手指,便在他無聲的輕吻之下。

  被打濕的黑髮黏在臉頰上,雨水順著他的髮梢滴滴答答地流下,他臉色有些發青,嘴唇在深夜極低的溫度下不自知地細微戰慄著。

  他緘默地放了一顆蜜棗在嘴裡,感受遲來的甜蜜慢慢化開。

  是甜的。

  黑眸閃動,仰望著不見星星的夜空。

  視野裡無數雨絲自廣袤蒼穹落下,閃爍著銀光,如同降下來的千萬根針,俯衝下來,要將大地戳成千瘡百孔的篩子。

  他忍耐著黑暗和冷,舔了舔唇邊遺留的甜。

  裂隙,總會再開。

  「外面可能下雨了。」

  小砂鍋裡咕嘟嘟沸騰著湯藥,中藥味中混雜著一絲稀薄的血腥氣。淩妙妙拿著扇子,不熟練地俯身瞅著火,鼻頭黏了一小塊灰。

  「你怎麼知道?」慕瑤低眉包紮著手腕上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但仍然平和地微笑著。

  「我覺得今天地下格外地潮。」妙妙苦大仇深地盯著爐火,煩躁地扇起了風,吹得那爐火左搖右擺。

  人不愛住地下室,都是有原因的,常年不見陽光和藍天,心情容易變差。淩妙妙在地宮住了三四天,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暴躁。

  地宮構造,與李府佈置一般無二,也可能是幻妖只住過李准的家,所以認為人類的房子合該是那樣,就依葫蘆畫瓢給自己建了座一模一樣的。她們就住在先前住過的對應房間。

  可這地下世界就像是精美的仿製品,即使再巧奪天工,也終究比不上真實世界。

  相比之下,慕瑤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耐性。

  幻妖提出的條件很欺負人,不但晨昏定省招她們來,故意讓她們看著被做成傀儡的柳拂衣為她鞍前馬後,曖昧至極,還要讓慕瑤每天放一點血,給柳拂衣煮藥喝。

  淩妙妙這幾日才感受到女主角外柔內剛的脾氣體現在哪裡:她不僅答應,還堅持了好幾天,忍著心痛如絞,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時機。

  只是……

  背後落下一個高大的影子,是柳拂衣踱到了廚房。

  三個人擠在廚房,一時有些局促。

  妙妙對傀儡心情複雜,昂起下巴,擋在慕瑤身前:「你來幹嘛?」

  靛藍色袖口中伸出骨節修長的手,他端起案板上擱著的空碗看,像是在緩解與生人對話的尷尬,神色冰涼冷淡:「楚楚讓我看看你們熬好藥沒有。」

  「好了。」慕瑤語氣平靜地垂眸,接過他手上的碗,掀開砂鍋蓋子,用勺盛了一碗,擺在託盤上。

  她白皙的手腕上包著手絹,隨著動作,手絹上透出斑斑點點的血跡。

  傀儡無動於衷地望著那傷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拿去吧。」慕瑤平和地遞過託盤,只是沒有看他的眼睛。

  柳拂衣轉身欲走,一隻手突然攔住了他的腰,低頭,是一雙晶亮亮的杏子眼,女孩兒抬眼瞪著他,像虛張聲勢的小老虎:「慕姐姐放血給你熬藥,不說一句謝謝嗎?」

  他怔了一下,旋即冷淡道:「多謝。」

  柳拂衣謫仙般的身影飄然遠去。

  身旁人影驟然一歪,案板上的勺子被撞掉了,噹啷一聲摔在地板上,妙妙在猝不及防的混亂中,眼疾手快地架住了慕瑤。

  慕瑤的臉色唇色都因失血而蒼白,扶住自己的額頭,眼神渙散。

  意識清醒時,她靠在冷硬的椅子上,一隻碗挨住了她的唇,碗中熱氣漂浮上來,蒸在她臉上。

  「慕姐姐……」她睜開眼,淩妙妙臉頰紅撲撲的,站在她椅子前,將碗傾了傾,熱水灌進她嘴裡,「你可能貧血了。我借用了一下廚房的砂鍋,喝點熱水吧。」

  她急忙抬手接過碗,端起來抿了一口,燙口的水入了肺腑,熨帖人心。

  淩妙妙摸遍全身上下,一時赧然:「呀,紅棗沒帶在身上——」旋即又笑,眼眸亮晶晶的,「廚房裡連塊兒糖也沒有,櫃子裡都是空的,裡面還有這麼長的小蟲子,比蜈蚣腳還多。」她伸出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滿臉嫌棄地皺起鼻子,語氣歡快,「幻妖造廚房只造個空殼子,跟堆沙堡似的,你說可不可笑。」

  慕瑤無聲地抿著水,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眼淚落進熱水裡,打出幾叢小小的水花。

  「妙妙,坐下歇歇吧。」

  「……」林妙妙無措地盯著以碗遮臉的慕瑤,難道她的安慰神技不起作用,還把女神給弄哭了?

  她蹲下來,小貓一樣趴在慕瑤膝頭,仰頭向上瞅她的臉:「慕姐姐,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你和柳哥哥成婚了,先在無方城住了幾年,然後繼續遊歷江湖,你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們老打架,女孩長得像你。」

  「慕姐姐,我做夢一向很準的,我們一定能出得了裂隙。」

  「……」慕瑤放下碗,已經很好地掩藏起了眼淚,柔和地望著她笑,「既然我與拂衣成雙成對,那你呢?」

  「我……」妙妙頓了一下,回過了神,「我做孩子乾娘唄……」她眼珠子一轉,露出一個相當鬼畜的笑,「難道姐姐你肯讓我做小,我們姐妹二人共侍一夫?那我倒是沒什麼意見,柳大哥想必也願意得很。」

  這樣離經叛道的話,先前她肯定會目瞪口呆,或許怒火中燒,可現在,慕瑤卻知道她什麼用意,被她逗笑了。

  不見天日的地宮裡,兩個人一蹲一坐,面對面笑了一會兒,笑得像未出閣的小女孩,閨房裡拍著手玩家家酒。

  慕瑤心裡一陣鼓脹脹的暖意,同時也幾乎確定,淩妙妙對柳拂衣無意。

  但她是個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對待。

  只是,真如她所說,她能毫髮無損地熬過此難,與他白頭偕老嗎……

  「慕姐姐。」妙妙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你知道幻妖是怎麼把人做成傀儡的嗎?」

  慕瑤端碗的手顫了一下:「先掏心,再用咒。」

  「那你說……」妙妙開始玩自己的手,漫不經心地問,「要是把掏出來的心安回去了,會怎麼樣?」

  慕瑤似乎猛地一怔,隨即傾過身子,附在她耳邊:「不瞞你說,我正有此意。」她壓低聲音,「這幾日我四下觀察過,地宮構造,跟李府一般無二,只是廳堂裡那屏風後面有些文章。」

  「廳堂後面……是十娘子夫婦和楚楚的臥房?」

  「是。那麼多間房裡,只有那一間門口設了封印。正如你所說,幻妖造的這處地宮是個空殼,按理說也沒有防盜的必要,如果她設下封印,想必只有一種可能——裡面存放了貴重的東西。」

  妙妙仰頭:「比如柳大哥的心臟?」

  二人對視,慕瑤眼裡半是期望,半是深重的焦慮。

  淩妙妙知道慕瑤在愁什麼。她們兩個落在幻妖的地盤,美其名曰做客,其實就是變相囚禁,幻妖陰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隨時可能將她們處以極刑。想要在這種條件下搶出柳拂衣的心臟,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要想主動脫困,再救下柳拂衣,似乎只有這一條路。

  事實上,原著就是這樣發展的。涇陽坡一節的末尾,慕瑤經過數天籌劃,想辦法進入了那一間加著封印的密室,決心奪回柳拂衣的心臟。

  可是幻妖心思九曲十八彎,陰毒至極,其實是刻意做出倏忽的假像,引誘慕瑤上鉤,故意布好了殺局等她。

  但慕瑤畢竟是慕家家主,幻妖為了將她一舉殺滅,不得不向天地日月借力,她自己又不願離開主戰場,於是打開了裂隙,令午夜的月光照進了地宮。

  千鈞一髮之際,守在裂隙旁邊的慕聲趁機跳下,將主角團撈上了岸。

  想起黑蓮花,淩妙妙就頭痛。

  她的穿書對於男女主角的劇情幾乎毫無影響,可是自打慕聲遇到了她,路線似乎就有些走偏了。

  太倉郡一節,慕聲沒有害死淩虞一家;長安城一卷,慕聲又為了她兩度使用禁術,加速了黑化過程。

  到了涇陽坡這裡,她給慕聲嚎的那一嗓子如果起效,可能對他的黑化的時間點產生影響,更別說作為他主戰力之一的收妖柄,有一隻送給了她。

  如果蝴蝶效應成立,現在掀起的可能早就不止一場颶風,恐怕是世界毀滅。她根本不能確定他在上面情況怎麼樣,更無法百分之百保證,他能在那個千鈞一髮的時間點準確地趕來救慕瑤。

  所以……

  「慕姐姐,我們不要再觀察了,明天就去搶柳大哥的心臟吧。」

  慕瑤愣住了:「明天?」

  既然幻妖有意做局,那她趁著陷阱還沒做好,提前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能不能改變劇情發展,讓主角團少些曲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2:15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二章 大地裂隙(八)

  幻妖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修剪指甲,小小的手上,十隻手指都塗了紅豔豔的丹蔻,與她血紅的唇、眉間的戾氣一樣,看起來有輕微的違和。

  不是她酷愛這具五歲女孩的身體,而是天生地長的幻妖,唯一的短板便是無法化人形,只有這一具現成的軀殼能為她所用,為此她還蟄伏了許久,想來也真憋屈。

  這種憋屈,她便發洩到了這幾個自不量力、讓她耍得團團轉的方士身上。

  「柳哥哥……」她眼皮微掀,懶洋洋地喚,「我有些餓了。」

  柳拂衣立在她身旁,如同忠心耿耿的騎士,聞言立即恭順而體貼道:「我去廚房給你拿些吃的。」

  幻妖鼻子裡「嗯」地一聲,露出了詭豔的微笑:「好。」

  柳拂衣走遠,腳步不疾不徐,連背影都流露出一種遺世獨立的氣質。

  幻妖伸手看著自己剪好的指甲:其實,這地宮就是一座空殼,廚房裡什麼食物都沒有,所謂的生活,不過是依照著李府的日子做個樣子。

  只是數百年孤獨寂寞,現在有這個傀儡陪伴,哪怕這人間煙火都是假的,她也覺得十分滿意。

  柳拂衣進了廚房。

  廚房裡只有淩妙妙一個,少女穿著一身淺碧色的衫子裙,側著身子站著,正在低頭看著砂鍋,灶卻是冷的。

  「怎麼不熬藥?」他無聲地靠近了她,偏冷的靛藍色衣擺隨風而動,帶著一股陌生的威壓,淩妙妙抬頭,滿眼惶惶然,欲言又止,怯怯道:「柳大哥……」

  「怎麼了?」他冷淡地問。

  少女伸出細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灶台,吞吞吐吐,:「火……」

  他紆尊彎腰去看,黑洞洞的膛裡,柴火淩亂地堆著,皺起眉頭:「火怎麼了?」

  她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有些縹緲:「火點不著……」

  柳拂衣鬆了口氣,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原來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剛要起身,淩妙妙背在身後的手猛然伸出,手裡握了客廳插紅梅的那隻白瓷瓶,「哐啷」一聲砸在了他後腦勺。

  碎瓷片崩裂一地,點點血跡如紅梅,滴滴答答綻放在碎片上。柳拂衣的身子順著灶台無聲地滑了下去,伏在了地上。

  「柳大哥對……對不住,回頭讓你打回來……」

  淩妙妙心跳不止,兩腳在不自覺地抽筋著,她以一個非常扭曲的姿勢,咬牙拖著柳拂衣的身體,移了個位置,扶著他坐著靠在灶台邊。

  他的幾縷長髮遮住了臉,妙妙將他的臉擺正,頭髮理好,看起來像是坐在地上小憩。

  地上殘局拿腳撥到了一邊,她從袖中抽出僅剩的那五張符紙,因手抖得厲害,抽了三次才抽出來,手心都讓汗打濕了。

  她一面按照慕瑤教她的陣法,繞著柳拂衣在地上貼符,一面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生怕一個不注意,幻妖便聞聲而來,掐斷她的脖子。

  最後一張符紙貼好,幾張符紙上的字跡同時閃爍起來,相互感應,表明她貼得位置沒有偏差,即刻便能生效。

  淩妙妙拍拍裙子站起來,倒退著走出了符紙圍成的圈,臨到門口時,以門邊靠著的竹杆猛地將砂鍋一撥,陶瓷砂鍋從桌上滾落到了地上,轟鳴著破碎,發出巨大的響聲。

  她扔下竹竿,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廚房,走廊不受光,幾乎漆黑一片,靠著樑上冷紅的六角燈照亮,她拎著裙子敏捷地跑過時,六角風燈便隨風而動,垂下的流蘇來回旋轉。

  她閃身進了廳堂,藏在巨大的屏風後背後。透過屏風的縫隙,能看到正在修剪指甲的幻妖扔下剪刀,跳下圈椅,狐疑地往廚房走去,小小的女孩走路像貓兒,幾乎沒有聲音:「柳哥哥?怎麼了?」

  幻妖走遠了。

  屏風背後,那間始終鎖著的房間吱呀開了一條縫,妙妙透過門縫,看見了慕瑤清冷的琉璃瞳,慕瑤沖她點了點頭,旋即無聲掩上了門。

  六角風燈的搖晃慢慢停止,地上恍惚的一團紅光不再變幻,一切重歸寂靜。淩妙妙濕透的後背貼在了冰冷的牆面上,幾乎把自己站成一根柱子。

  如果運氣正常,幻妖一旦靠近被打昏的柳拂衣,就會被那五張符紙聚成的陣暫時困住。慕瑤要趁此機會進入幻妖的房間,去奪柳拂衣的心臟。

  按她們商量好的,妙妙站在放門口望風,一旦形勢有變,即刻敲三下房門,提醒慕瑤出來。

  她一個人站在屏風背後,惴惴不安地盯著轉角,好幾次盯花了眼,杯弓蛇影地看到了幻妖的衣角。

  房間很大,以一張繡著青竹的屏風為分隔,一分為二。靠門是十娘子和李准睡的大床,這些日子,幻妖令柳拂衣睡在這裡,以便供她隨時差遣。

  床上的帳子規規矩矩地掛著,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床單上不見一絲褶皺。

  ……是柳拂衣的風格,慕瑤淡笑。

  房間本就只靠燭火照亮,還有屏風格擋一層,顯得昏暗曖昧。慕瑤的目光逡巡一周,沒有發現異常,繃緊脊背,繞過了屏風。

  屏風後是一張小床,枕頭旁邊有幾隻被開膛破肚漏了棉絮的布偶東倒西歪,有小老虎,也有娃娃,布偶旁邊是膨起的枕頭。

  ——枕頭對五歲的女孩兒來說,顯得有些高了,慕瑤緩緩靠近,伸出纖長手指,將枕頭掀開了一個角。

  枕下果然有一隻成人巴掌大小的漆黑盒子,她的心跳急促,將盒子抽出來。盒子口上以小兒塗鴉的筆法畫著一隻鎖,卻緊緊閉著,她兩手一掰,沒能打開。

  這鎖,原是幻妖畫的封印。

  她背上汗水濕透衣衫,一手摟住那硬物,一手在懷裡迅速摸出一張符紙,蓋住了鎖,符紙貼上的剎那,扭了一下,起了皺,即刻燃成了灰燼。

  她不信邪,又貼了一張,符紙再次飛速地燒掉了。灰燼滑落的同時,慕瑤忽然發現盒子上畫的鎖消失了。

  她心中一喜,顫抖地手掀開盒子。

  瞳孔驀地放大——盒子裡空空如也。

  恍惚中有微風掠過她頭頂,燭火詭異地四下搖擺,滿室虛影亂晃,她猛地抬頭,柳拂衣面色鐵青似鬼,無聲無息地坐在窗口,正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她倒退兩步,裙擺搖晃,地上閃亮的幾個點驟然浮現,匯成個圓,像鐵籠子的底蓋,等著收網。

  「轟隆隆隆——」

  地宮猛然晃動起來,恍惚中讓人有種船行水面的錯覺,隨即,清暉如水當頭潑下來,潑成了一條銀亮的光帶,月光照亮的地方,甚至可以將屏風上繪畫的幾絲啞墨照射得分毫畢現。

  裂隙開了!

  淩妙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原著劇情,要等幻妖正面對上慕瑤,才需打開裂隙借天地之力。可是她們都已提前行動,事情還算順利,幻妖一去就沒回來,廳堂裡只有她一個人,裂隙怎麼突然就開了?

  她死死盯著緊閉的那扇房門:難道,在她的眼皮底下,慕瑤還是出事了?

  身前一道黑影掠過,帶過一陣混合著花香和甜膩的氣息,她被人推著倒退幾步,踉蹌著退進了黑暗裡,隨即被猛地壓在了牆上。

  脊背驟然挨住冰涼的牆面,她本能地想要逃離,那人已經貼了上來,用身體將她死死挾制他與牆面之間,在她尖叫出聲之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

  淩妙妙瞪著眼睛看到屏風縫隙裡掠過幻妖紅色的衣角,小女孩陰鬱無聲地走回了廳堂,面無表情地環繞一周,沒有發現他們,又走了出去。

  觸到幻妖掃視的眼神的瞬間,淩妙妙打了個哆嗦。她睫毛輕顫,低眼往下看,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再看也是枉然。

  心跳一陣紊亂,剛才若沒有這一躲,她就是暴露在幻妖面前的活靶子。

  二人緊緊貼在一起,她的睫毛快要掃到他胸口的衣襟上,她幾乎被慕聲的氣息包圍了。

  看來,只要裂隙一開,他就會來,劇情沒有因為她的自作聰明發生任何改變。

  只是……

  手心滾燙的溫度傳遞到她的唇,簡直像是用電熨斗燙她的嘴。

  這人發燒,還燒得不輕。

  幻妖繞了一圈又離開。慕聲放開手,倒退一步,轉身走到了有光的地方,妙妙離開了牆,提起裙擺跟著他走了幾步。

  慕聲轉過身望著她,聲音很輕,話中譏誚之意,聽起來恍若隔世:「你以為擋住自己的臉,幻妖就看不見你了?」

  「……」

  對哦。她猛然反應過來,屏風下面是可以露出她的腳的,一葉障目不過如是,她怎麼犯傻了呢?

  「怎麼了?」

  他見她低著頭沉默不語,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淩妙妙愕然望著他那雙熟悉的黑眸,旋即慢慢低垂眼睫,目光小心地落在他抬自己臉的手上。

  這樣有侵略性的動作,從前他是不會做的。

  在原著裡,慕聲被一個人留在裂隙上,心裡怨恨姐姐在乎柳拂衣不顧惜性命,再跳下裂隙時,已經是一朵經過黑化的黑蓮花。

  可是現在情況又有些不同,她提前推動劇情,裂隙也跟著提前打開,提前跳入裂隙的慕聲,比原著裡狼狽得多,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顯見是放了血又生著病,讓她有點擔心他會不會下一秒就直接昏倒了。

  如果說黑化了,他不可能放任自己這樣不體面地出現;若說他沒能黑化,現在這種反應又是……

  強迫的四目相對,她的眼睛眨了眨:「你……發燒了。」

  慕聲怔怔地鬆開手,有些迷惘地盯著女孩兒的臉,只覺得心裡混沌一片。

  離得這麼遠,她也能看得出?

  妙妙伸手,想看看他肩上的傷口是否癒合,又怕弄痛了他,便輕輕摸了摸他肩下的衣服。

  是濕的。

  她忽閃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瞪著慕聲,有點生氣了:「……你聽見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

  「不可能沒聽到吧,我喊得那麼大聲,半個涇陽坡的都聽得見。」

  「……」

  「我不是說保命要緊嗎?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他望著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眸,輕不可聞:「……我聽到了。」

  聽到了。是被瞬間釘進木樁裡的釘子,像不容拒絕劃開天幕的閃電,午夜夢回,依然是這脆生生甜蜜蜜的最後一句。

  可是,有什麼用呢。

  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用不了她一分鐘,眼前這人,卻是可以為了柳拂衣跳裂隙的。

  他漸冷的目光落在她腰際,猛然抬眼,眸中有驚怒閃過:「香囊呢?」

  妙妙指指懷裡,一臉無辜:「我裝這兒啦。」

  這個動作有些歧義,恍然間讓他覺得,她似乎是在指著自己的心。

  妙妙隔著衣服摸著懷裡的香囊,嘴裡抱怨:「你這個香囊,要繫就繫緊些,不要動不動就掉了,讓我在地上到處找。」

  他眼中迅速蕩出幾絲奇異的情愫,如同在湖裡飄石子兒,一圈一圈溫柔的漣漪蔓延開來。他長長的睫毛傾覆下來,遮住了眸中情緒:「嗯,回去以後繫個不會掉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2:25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三章 大地裂隙(九)

  風聲捲動帳子,將作為格擋的屏風吹得哢噠作響。

  柳拂衣一掌毫不留情地襲來,慕瑤在地上打了個滾,堪堪避開,避無可避,半坐在了陣中。

  順而直的黑髮散落下來,覆蓋了肩膀。

  她的左腳踝已經傷了,站不起來,對峙的後半段幾乎都是貼在地上進行的。柳拂衣的攻擊數次擦著她的臉過去,差一點就能要了她的命,她若不落入陣中,就只能死在他手下。

  她從沒想過,即使到了這一步,她依然捨不得對他出手。

  傀儡收回掌去,冷淡地看著坐在陣中的少女,就彷彿看著一隻終於被關進籠中的鳥。

  「拂衣。」慕瑤竟然沖他笑了笑,笑得破碎而哀傷。

  傀儡空洞的眼中生出了一絲遲疑,似乎在疑惑眼前人為何只守不攻。

  這片刻,窗戶被人推開了,紅裙子的幻妖懶洋洋地坐在了脆弱的窗框上,兩條腿懸在窗邊,輕輕一招手,傀儡頷首,畢恭畢敬地回到了她身邊。

  慕瑤望著幻妖,心裡暗歎一聲。她和淩妙妙都只顧著門,殊不知上了封印的門只是個幌子,窗戶才是進出的通道。他們二人都後院繞進來,不經過廳堂,淩妙妙在外守得再緊,也是白費功夫。

  「柳哥哥,幹得好。」幻妖裂開血紅的唇,綻放了一個詭異的笑。

  柳拂衣站在她身邊垂首:「裂隙已開,是否趁此時……」

  慕瑤的臉色霎時慘白,唇畔浮上一絲絕望的笑。裂隙一旦打開,幻妖可借天地之力將她置於死地。

  而這居然是由他提醒的。

  「不急。」幻妖滿意地欣賞著慕瑤慘淡的神色,「外面還有一個——不,是兩個。」

  她意味深長地望著屏風後緊閉的房門,鮮紅的嘴唇輕啟:「給他們,來個大團圓。」

  地宮裡陰暗潮濕,悶得人心頭發慌。好在裂隙開著,輸送了柔和的月光,一點稀薄的新鮮空氣也慢慢湧下來,帶著濕漉漉的氣味。

  外面的雨應是停了。

  想到這裡,淩妙妙抓著慕聲的衣袖多摸了幾下:「淋雨了?」

  少年掀起眼,半晌才道:「……這你也知道?」

  說這句話時,妙妙恍惚中有種錯覺,覺得眼前的人瞬間變成一隻渾身的毛都濕噠噠的小狗,心裡的委屈都漫成了河,還抿著嘴角一聲不吭,只用烏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望著她。

  妙妙嗤地笑了,但身在地宮,不敢放肆,她立即捂住了嘴,壓低聲音,亮晶晶的眼裡閃爍著得意:「我聰明不?」

  「……」慕聲看著她,眸中流露的情緒複雜。

  她嬉皮笑臉地追著問:「你怎麼不躲躲雨呀?」

  少年斂眸轉身:「……我送你上去。」

  按照原書中設定,幻妖乃天地托生,是強無敵的反派,除非用柳拂衣的外掛九玄收妖塔將其一舉殲滅,否則只有被吊打的分。

  主角團惹不起,只好躲開。慕聲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想快點把她們送出裂隙,先擺脫眼前的困境。

  「叮——系統提示:角色【慕聲】好感度升至85%,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叮——系統提示:任務一,四分之三進度附加任務現在開始,請任務人說服角色【慕聲】拯救角色【柳拂衣】。提示完畢。」

  淩妙妙到嘴邊的「好啊」卡了殼,活生生咽了下去,沉浸在連收兩條系統提示帶來的巨大震撼中。

  原文中黑化的慕聲跳下裂隙,想要將姐姐帶出去,而慕瑤堅持要將柳拂衣的心臟搶回來,軟硬兼施不肯走,慕聲沒有辦法,只好替她去將柳拂衣也捎帶著救了回來。

  沒想到伴隨著攻略階段性勝利的同時,屬於原女主的劇情,莫名其妙也加給了她,難道是系統對於她篡改主線劇情的懲罰?

  她聯想到明明應該被困在陣中,現在卻毫髮無損到處遊蕩的幻妖,心中一沉,本想讓慕瑤少受些苦楚才討巧地篡改劇情,誰知弄巧成拙,難道慕姐姐傷得連這個任務都完成不了?

  她立即搖搖頭,指指屏風後那扇緊閉的房門:「慕姐姐還困在裡面。」

  慕聲順著她的目光一望,眼眸沉了下來:「我知道。你先上去,我將阿姐帶上來。」

  他說著就來拉妙妙的手臂,見女孩惶惶不安地抽開手,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救柳大哥。」

  「……」又來了。他感到自己一陣氣悶,但還是勉強壓制住了火氣,冷聲道,「你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只會添亂。」

  淩妙妙的眼睛在黑暗中極亮,滿眼都是不信任:「那你會幫我救柳大哥嗎?」

  慕聲斂眉,抿著嘴沉默半晌,吐出的話像是被凍住的:「……我憑什麼?」

  其實他與柳拂衣沒有什麼深仇大恨,這一路相攜而來,多少還有些感情,何況他深知阿姐對那人的依賴,未必會棄之不顧。只是此時淩妙妙臉上的不安和懷疑讓他滿腹火氣,簡直要生生炸開,忍不住就此遷怒了柳拂衣。

  「我就知道你不會,你只顧慕姐姐,到時你救走了慕姐姐,柳大哥就沒人管了。」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中罕見地浮現出一層薄薄的水光,在幾步之外倔強地瞪著他,像是在跟他對壘,「所以我不走,死也要和柳大哥死在一起。」

  「你……」

  妙妙睨著黑蓮花的臉,少年臉色都變了,黝黑的眸中彷彿流淌著沉鬱的星河,纖長的睫羽一動不動,四目相對,他眼裡的怒火滔天。

  他半天沒說出話來,也放棄跟她掰扯,直接走過來一把箍住了她的腰,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拖著走,眼眸暗沉,薄唇輕啟:「上去。」

  沒想到黑蓮花居然仗著力氣優勢強行救她,眼看就要任務失敗了,淩妙妙一慌,眼裡的醞釀了半天的委屈淚水沒含住,嘩啦一下流了滿臉:「……別碰我。」

  慕聲驟然放開了手。

  他覺察到她居然在發抖,再回頭一看,整個人僵在原地,彷彿是被人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

  她居然哭。

  被他嚇哭的。

  他冷眼瞧著淩妙妙拿袖子無聲地擦眼淚,手指在袖中攥成了拳,潤澤的眸中先是盛怒,隨即茫然。

  柳拂衣不在,她正常得很,一旦事關柳拂衣,她總是要將他推到敵方陣營,似乎跳著跑著要躲開他,投向柳拂衣的懷抱,似乎一點關係也不想跟他扯上。

  是了,到底柳拂衣才是獨一無二,她心之所屬。

  他的手攥得更緊,關節都悶痛,卻仍是抵不上心口奇怪的酸澀和空洞。

  「你就這麼討厭我?」他的語氣裡含著自己也沒想到的失落。

  少女驟然停止擦淚,碧色髮帶垂在白皙的頰邊,睜著發紅的大眼睛,一臉振奮地望著他,脆生道:「我不討厭你啊,子期,你若是不計前嫌救了柳大哥,那我就更喜歡你了。」

  「……」

  他就像被關在籠中的困獸,只要向前衝便會狠狠地撞在籠子上,偏偏縫隙裡看得到外面誘人的食物,引得他不住地往前衝撞。隨後一隻胳膊伸進來,餵了他一塊肉,又摸摸他的頭,卻是鼓勵他再接再厲,繼續自傷。

  慕聲默然盯著她很久,眸中沉沉,辯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淩妙妙提心吊膽地望著他,觀察了許久,心裡也有點急了:

  「子期,抓緊啊,慕姐姐很危險的。」

  他慢慢逼近了她,伸手拍了過來,淩妙妙閉眼一躲,那一掌擦著她的耳朵過去,才發現他是往牆上狠狠拍了一張符。

  隨後,他掀擺蹲下身,以她為中心,在地上描了個半圓。

  淩妙妙的裙擺時而擦過他的衣服,他站起來,望著她半晌,才道:「你站在這兒等我。」

  淩妙妙心中興奮,點頭點得像雞啄米,期望他快點去救慕瑤和柳拂衣的心臟。

  誰知他非但沒走,還欺近幾步,幾乎是將妙妙逼得嵌進牆裡。

  少年低頭看著她的臉,黑潤的眸像是冰涼冷硬的曜石,看上去倒真有一二分威壓,他聲音放得極輕,幾乎是貼著她說話:「要是再亂跑,斷你雙腿,拿鎖鏈牽著,聽見沒有?」

  仰著頭的女孩兒開始還有些緊張地望著他,聽到最後,竟然滿臉無知無畏地笑出了聲:「你若是能救回柳大哥,我讓你遛遛也不是不行。」

  慕聲陡然僵住,黑眸中怒火幾乎要溢出來了。

  真是……好得很。

  妙妙眨了眨眼,看著慕聲滿臉鐵青地指著她的臉,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似乎身子都有些發顫了,僵持了一會兒,他旋身走了,衣袍帶過一陣冷風,像烈烈作響的城上旗。

  站在圈裡的妙妙望著黑蓮花負氣遠去的背影,心裡彌漫出一種意外的酸澀來,她歎一口氣,錘了兩下站累了的腿,伸手摸了摸懷裡鼓起的香囊,好像這樣才能安定一些。

  誰知他又飛速折了回來,又站定到她面前。

  四目相對,淩妙妙駭然放下手,少年的長長的眼睫輕顫,沉默半晌,扔給她一遝符紙,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12:31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四章 大地裂隙(十)

  三更天,月光最盛。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冷白色的光柱中飛舞,如同冬天飄飛的雪花。

  慕瑤伏在地上,雙目緊閉,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層淺淡的陰影,緞子似的長髮在月光下泛著亮光,如同被囚禁的月宮仙子。

  有人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托起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扶坐起來,她驟然間驚醒,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收妖柄。待看清眼前人,整個人僵住了,似乎是難以置信:「拂衣……」

  「噓……」裂隙投下的月光照在他面無血色的臉上,照得他濃密的眉毛根根分明,他細細端詳著慕瑤的臉,帶著無盡的貪戀。

  慕瑤握住他手臂,琉璃般的瞳孔在月下越發幾乎像是透明,閃爍著淡淡的光:「你方才與我交手時……便醒了?」

  無心之人,只堪作傀儡。

  可是有的人即使沒有了心,依然不甘願做一具行屍走肉,他們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要掙扎著活過來,為了信仰與至愛。

  他微勾唇角,臉色差得嚇人,幾乎像是已死之人詐了屍。他伸手捧住慕瑤的臉,手也是冰涼的,「真傻,為什麼不還手?」

  慕瑤低眸掩住眼中的淚水:「是我技不如人。」

  她的手也順著他的頭髮撫摸上去,摸到了後腦勺一大塊結痂的傷口,溫聲道:「還疼嗎?」

  柳拂衣笑道:「疼。妙妙那丫頭,一點也不手軟。」

  門外忽然一陣騷動,慕瑤神色一凜,警惕地望向門外。

  「阿聲來了,幻妖暫且能擋他一擋。」柳拂衣輕輕道,「瑤兒,我的時間不多了。」

  慕瑤搖頭:「你的心臟在哪裡,我一定幫你找回來……」

  「瑤兒。」柳拂衣打斷,神色有些疲倦,但仍然是在溫柔地笑著,從懷中掏出小木塔來,放在慕瑤手上,低垂眼睫,「無心之人,怎堪長久。」

  「如果此劫不過,收妖塔你代為保管。」他強行掰開慕瑤攥成的拳,將她的手放在小木塔上,「我把口訣告訴你……」

  「我不聽。」她倔強地抿著唇,臉色蒼白,眼下的淚痣冷清,「你答應過往後不讓我受委屈,說到便要做到。」

  柳拂衣手指放在太陽穴上,似是忍著極大的痛楚。

  慕瑤慌亂地扶住他的手臂:「拂衣……」

  「瑤兒,你聽話。」柳拂衣將手放下來,眼底浮現了淡淡的烏青,反握住住她的手,想說什麼,可要交代的太多,一時竟然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重複了一遍:「你聽話。」

  「……」她的眼淚簌簌而下,附耳過去,「那你說,我記著。」

  柳拂衣伸手一攬,猛地將她緊緊抱進懷裡,下頜抵住她髮頂,許久,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在她耳畔念了口訣。

  「記得,正對裂隙,借著四更月光催動收妖塔……口訣……不得外傳……」

  「好……」

  慕瑤依在他懷裡,覺得他衣襟上似乎沾著如霜的夜露,二人偎在一起,沉默地聽著門外幻妖和慕聲的打鬥聲,都沒有說話。

  良久,柳拂衣拍了拍慕瑤的衣襟:「時間差不多了。」

  慕瑤不肯起,淚水倒灌進嗓子裡,是發苦的。

  他也沒有催促,只是望著光柱中蜉蝣似的塵埃,平平淡淡道,「瑤兒,若此劫能過,我們成婚好不好?」

  「……好。」

  他望向門邊,門外一陣詭異的寂靜:「若此劫不過,來世……我許你鳳冠霞帔。」

  門猛地推開,撞在了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架子上擺的小瓷瓶滾落下來,嘩啦一聲摔成了碎片。

  幻妖的紅裙如同猩紅的旗幟,雪白的赤足一步一步行在地上,指尖生出刺目的光芒。

  慕聲踉蹌幾步,幾乎是被巨大的力量甩進了屋,扶了一把櫃子才站穩,他迅速環視一周,面色一變。

  阿姐不在。

  幻妖的眸子也掃過了地上的空蕩蕩的陣,眉心暴戾之氣頓顯:「人呢?」

  柳拂衣畢恭畢敬,垂首站在一旁,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人折騰得厲害,我將她下去,關進地窖了。」

  幻妖並未起疑,放下了心,而是扭過頭看著一路與她纏鬥的慕聲,露出個陰惻惻的微笑。

  慕聲順著她得意的目光向下看,發現自己恰好站在幾個閃亮的光點中間。

  幻妖滿臉諷刺,笑得囂張:「果真是姐弟倆,一個兩個都自己往陣裡鑽,省了我好大力氣。」

  慕聲發覺不對,本能地捏緊收妖柄,提氣想要躍出,步子驟然頓住,隨即臉色大變,跌坐在陣內。

  幻妖滿意低頭看他,鮮紅的小嘴微張:「真可惜,若不是關心則亂,你還能再耗我一時半刻。」

  她仰頭去拉柳拂衣的手,臉上換上了無辜的笑:「柳哥哥,說好的大團圓,少一個都很可惜。你把那個女人關在哪裡,帶我去看。」

  心臟離體,這一日又沒有喝人血為引的藥,柳拂衣面無血色,眼底發青,已顯枯敗之色。

  幻妖眉頭皺起,似乎想到了什麼,轉身走到地上的少年身邊,附在他耳邊笑道:「你姐姐的血不行,你的血……想必要中用得多。」

  她的臉與慕聲貼得極近,著意觀察他的表情。

  少年不閃不避地與她對視,白玉般的臉上一雙秋水似的黑眸,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弧度,帶著難以覺察的嫵媚。

  他眼底竟然含著晦暗的笑,毫無氣急敗壞的意思,他嘴角翹起,那一種挑釁的神色,而且是一種來自於同類的、邪氣充溢的挑釁。

  都已經是手下敗將,還不見棺材不落淚……

  幻妖驟然起身,陰鷙地走出了房間。柳拂衣跟在身後,無聲地反手閉上了門,將慕聲一個人關在了屋裡。

  安靜半晌,少年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輕巧地邁腳跨出了陣,低頭看著地面上的幾個光點,眼底閃過一絲冷笑。

  這陣,早就廢了。

  當時他發覺腳下有異,目光飛速掠過幻妖背後的柳拂衣,那臉色蒼白的傀儡也正在看著他,空洞的眸中瞬間閃過了一絲微光。

  他一向看柳拂衣不順眼,那個瞬間,二人卻默契得驚人。

  ——他指尖收妖柄無聲地反套上自己手腕,狠狠一勒,隨即臉色蒼白地跌坐在陣內,瞞過了幻妖。

  陰陽裂中的涇陽坡溫度極低,遠處不住地傳來妖物的呶呶低語,天上黑紗似的流雲,時而遮蔽月亮。

  慕瑤站在高高低低的草叢中,一手托著小木塔,低眉望著深不見底的裂隙,另一隻手在身側繃緊,手指度日如年地數著秒。

  裂隙向無盡的遠處蜿蜒,如大地張開巨口,裸露的岩石像滿嘴尖利的牙齒,咆哮著要將夜空吞下。

  裂隙之下,淩妙妙眼睜睜看著慕聲進了門,出來的卻是毫髮無損的幻妖和柳拂衣,幻妖臉上還掛著囂張的笑,頓時目瞪口呆。

  ……這是大變活人嗎?

  心念一轉,糟糕,她只顧著門,卻忘了窗戶……

  她忍不住向門裡張望,黑洞洞,什麼也看不清楚。黑蓮花沒事吧,別是被人揪光了花瓣踩在腳下蹂躪了一番……剛想邁腳,驀然想起慕聲的話,她要是敢出圈,腿給她打斷,拿鎖鏈牽著遛。

  邁出的腿默默收了回去。

  裂隙投射的月光條帶有一半照進屋內,連木製家具上交錯的淺白指痕和被白蟻腐蝕的細小豁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風揚起紗帳,燭臺上的白蠟無聲淌著渾濁的熱淚,一點點微弱的暖光搖曳著,在皎潔光明的銀色月光下顯得分外窮酸。

  慕聲在屋裡慢悠悠地踱了一圈,目光深沉地上下打量,慢慢落在了那張小床上,幾隻被開膛破肚的布偶旁邊,是明顯高起的枕頭。

  他望著那枕頭,嘴角一絲譏誚的笑,阿姐救人心切,想必是一腳踩進了這個陷阱。

  幻妖既然狡猾多疑,又怎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線索?

  他伸出左手,指尖一隻細細小小的平安鎖懸了下來,他仰著頭,饒有興趣地看。

  剛才他與幻妖纏鬥,她脖子上無意墜下這個銀光閃爍的平安鎖,讓他借機無聲地勾到了手上。

  這鎖想必是李准夫婦花重金請人特製,鏤刻得極其精心,又輕又精緻,鎖鏈細得像一根線……否則也不會這樣輕易讓他得手。

  他望著鎖上浮現的一絲若有似無的黑氣,低頭拎起床上那隻最大的布偶。

  布偶有些舊了,裙子是拿廢舊衣料做的,空冥的眼睛是兩枚碩大的紐扣。針腳顯得有些粗糙,不出意外,是十娘子親手給愛女縫製的玩具。

  ……如若阿姐再細心一些,她就會發現,這隻布偶,棉花都脫出了,卻還是反常的重。

  他面無表情地一扯,布偶殘存的縫線「嗤拉拉」地脫開,更多的棉花下雪一般落在他腳面上,他將手伸進布偶內,在鼓囊囊的棉花中,用力抽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硬質盒子。

  盒子與他手上銀鎖甫一接近,雙雙嗡鳴起來,旋即「哢噠」一聲,盒子自己打開了,露出了裡面鮮紅的一角。

  還未及看全,少年摁著蓋子,意興闌珊地將其扣上了。

  幻妖自己無心,便要將他人之心強加給自己,即使是這樣,卻還不放心,還要把那人製成傀儡,將鑰匙掛在自己脖子上,從裡到外,在手心牢牢掌握。

  慕聲仰頭,皎潔明亮的月光如霜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照著他臉上譏誚的笑。

  阿姐光風霽月……又怎會像他這種邪物,輕而易舉地明白同類的心思?

  他捏著盒子推門而出,幾步閃到了屏風後。

  圈裡的少女似是站的累了,軟塌塌地靠在牆上,望著地面放空,時不時地敲敲腿,可也不敢蹲著或坐——他畫圈太急,畫得有些小了,幾乎將她鎖在了牆邊。

  她嘴裡偶爾嘟囔些什麼,他不用猜也知道,是在憤憤罵他。

  看來斷腿之約,還是有些威懾力。心中在欣慰之外,居然浮現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膨脹的快感——

  控制著她。

  他晃了晃頭,將種荒謬的念頭排除出腦海。

  淩妙妙驟然見慕聲出來,瞬間瞪大了眼睛:「子期……」

  他將盒子扔給她,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瞧見她的神色猛地變了,死死望著他身後,半晌沒說出話來:「你……你……」

  他卻懂了。

  風聲猛地從身後襲來,他低眸望著地面,猛地偏頭避開,左手收妖柄滑落到了指尖,跨了一大步攬住淩妙妙的腰,瞬間帶著她退到了幾步之外。

  她綻開的裙擺像是暈開在水裡的顏料,隨波浪般起伏擺動。

  幻妖披頭散髮地站在背後,鼻孔、耳中都蔓延出黑氣,兩隻眼睛如同被燒得發紅的鐵,聲音低沉得幾乎脫出小女孩的陰鬱,聽起來像是某種野獸在沙啞地咆哮:「你們竟敢耍我。」

  最讓她接受不了的,大概是柳拂衣即使成了傀儡也依然能背叛她,抵死與故人同心。

  她整個人劇烈的情緒波動,帶動了涇陽坡天地變化,地宮開始搖晃起來,牆上鑲嵌的幽綠火種忽明忽暗,柱子紛紛開裂,發出骨骼破碎的恐怖聲音。

  淩妙妙被慕聲帶著,抱著盒子暈頭轉腦地躲,心中滿是絕望。

  完了……她遇到的劇情裡,已經是強無敵的幻妖,居然還暴走了。

  下一秒,背上猛地被拍上一張符,腰被他攬住向上一托,險些將她五臟六腑勒出來。隨即,腳下像裝上了個發射器,推著她以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直接飛出了裂隙。

  少年冷冷的聲音落遠遠在下面,剎那間便聽不見了:「帶著你的盒子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1:17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五章 大地裂隙(十一)

  淩妙妙像火箭般衝出裂隙,打了個滾兒,猛地撲倒在慕瑤旁邊。

  慕瑤手一抖,險些將收妖塔掉進裂隙,冷汗涔涔,握緊了收妖塔退後一步:「妙妙?」

  淩妙妙一動不動地在地上趴了很久,久到慕瑤蹲下來將她輕柔地扶起來,滿臉憂心地看著她,又急著摸她的額頭:「你沒事吧?」

  少女望著空氣呆滯了一會兒,像是才回了魂,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盒子塞進她手裡,上氣不接下氣道:「這是柳大哥的心。」

  「……」慕瑤呆呆地捧著盒子,巨大的驚喜從天而降,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還有,慕姐姐。」淩妙妙的語速幾乎是在百米衝刺,讓慕瑤有些擔心她因為上不來氣而昏倒,她指著慕瑤手上的小木塔,吐字如走珠,「柳大哥教你用收妖塔了吧?你能保證一會兒用它收掉幻妖對吧?」

  面前的女孩兩頰發紅,兩眼明亮,滿臉急切地望著她,一連串的問題幾乎將她繞暈了。

  「是……」

  剛點了個頭,就看見淩妙妙霍地站了起來,幾步跑到裂隙邊上,拎起裙子便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妙妙!」慕瑤大驚,跟著衝到裂隙前,淩妙妙的最後一截衣擺也已經消失在黑暗的裂隙下。

  淩妙妙安然閉著眼睛。

  慕聲送她送得極猛,衝上裂隙的速度像是坐火箭,弄得她胃裡翻江倒海,趴在草地上緩了緩,便開始問候系統全家。

  「系統,我要投訴。」

  「……」

  「讓攻略對象保護穿書任務人,還要系統幹什麼用?我會去信息部給你們打差評的,等著吧。」

  愛惜羽翼的系統對「差評」二字敏感至極。

  「系統提示:系統會保障任務人的絕對人身安全,險境一般分為藍、綠、紅三個層級,一旦遇到高危紅色險境,將直接啟動人身安全保護機制,這是任務系統職責所在。根據記錄,任務人【淩妙妙】目前仍未遇到過紅色險境,因此未在保護範圍內。提示完畢。」

  淩妙妙揪了地上兩棵草,杏子眼裡泛著冷光,聞言將草一扔:「是麼?那行,我現在就遇一個紅色險境試一試。」

  系統:「……」

  話畢,她將盒子往慕瑤手裡一塞,第二次跳了裂隙。

  潮氣順著裂隙向下蔓延,依稀帶著地上植物根系的腥氣,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梔子香。

  慕聲被逼到角落裡,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餘烏漆漆的眼睛含著水色,倒映著一點點亮光。

  他心想,自己一定是昏了頭,才會聞到她髮間的味道。

  空氣中甜膩的味道格外明顯,濕漉漉的液體打濕了他肩頭的衣裳,少年掉頭轉彎時,有一瞬間的眼冒金星。

  不能露半分怯,他的背無聲倚著牆壁,借了幾分力,也趁此機會稍稍休息了片刻。

  幻妖被這種甜膩的血氣味激發了邪性,身上黑氣外溢得愈發磅礡,看起來幾乎像是個披頭散髮的厲鬼。

  自暴走以後,她的攻擊完全亂了章法,多數時候是在對著一大片空氣釋放能量,黑氣像一張細密的大網死命蓋過去,排山倒海,似乎要將眼前這隻漏網之魚擠成肉醬。

  她的喉嚨震動:「慕聲,半個陰陽裂中的妖物都被你屠戮乾淨,你以為這樣的能量,不會反噬你自己嗎?」

  眼前的人依然掛著那種令人瘋狂的挑釁笑容,似乎被逼到死境的人全然不是他。

  慕聲歪頭看她,纖長眼睫下的眸中慢慢浮現帶著殺氣的黑:「可惜,我殺妖的時候,你不在。」

  「好狂妄的口氣。」幻妖冷笑,「你為人從來都是這樣麼?」

  慕聲毫不在意地撥弄自己的頭帶,笑道:「上一個這樣說我的妖物,已經死了。」

  他的手雖然放在髮帶上,心裡卻有一絲忌憚。第三次了……

  眼前似有亮光一閃,慕聲無意抬眼,看見一個熟悉的小鋼圈當空而來,卻不是他放出去的收妖柄。

  那隻收妖柄力道完全不足,從幻妖背後襲來,只勝在她毫無防備,竟然也將幻妖打了個猝不及防。

  驟然挨了一悶棍的幻妖沒有反應過來,揮袖便朝背後胡亂打去。

  自然是沒打準。一個兔子似的身影在刀劍橫飛的攻擊中左閃右避,挽著裙子飛速奔來,慕聲懷裡猛地一沉,女孩已經撲到他跟前,四目相對,懷裡的人氣喘吁吁,兩眼晶亮地望著他。

  她臉上還帶著一路奔跑蒸騰起來的熱氣,髮間香氣幽幽,像初春的花朵開滿枝頭。

  他看清了這一張鮮活的臉,感到一陣頭皮發麻的驚怒,未及自己反應過來,呵斥已經脫口而出:「你回來做什麼?」

  可是驚怒之餘,一絲可恥的喜悅,像縫隙裡生長的植物,破土而出,攀援而上。

  月光都沒有溫暖一絲一毫的裂隙,似乎被這道身影一把火點亮了,她腳印踏過之處,就是生機勃勃的光。

  這樣的亮。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讓你遛遛。」淩妙妙鼓著腮幫子,似乎渾然不知眼前情境有多惡劣,扯著他的袖子,將他從角落裡拉出來,「我照顧病人呀。」

  慕聲氣笑了,黑眸望定她的眼:「照顧我,還是來給我添麻煩?」

  說著,壓著她的腦袋趴下去就地一滾,幻妖打了個空,頭上劈裡啪啦掉下一堆碎石,堪堪落在他們臉邊。

  二人的呼吸交疊在一處,淩妙妙終於不慎落在他懷裡了,柔軟的一團。

  她的臉離他極近,近得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臉頰上細小的絨毛,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時刻,他竟然也手癢,想摸一摸。

  他的睫毛顫了顫,這樣想著,伸出了手。

  她似乎理解錯了什麼,下巴抵著胸膛,忽然從懷裡拿出一遝符紙,不容拒絕地塞進他伸出的手裡,杏子眼裡波光流轉:「子期,謝謝,這是我還你的符紙。」

  「……」他低眉看著符紙上熟悉的筆跡,滿臉譏誚:「用我的符紙,還我的符紙,虧你想得出。」

  身旁石柱挨了攻擊,幾道裂紋卡啦啦地崩開,震得人耳邊轟鳴。他迅速撐起來,眼疾手快地撈起了地上的女孩,拉著她貼在了牆根。

  轟隆——柱子猛地倒下去,碎石迸濺在腿邊,地宮驟然傾頹半邊,揚塵滾滾。

  身旁的人暖融融軟綿綿地貼在他旁邊,像是個毛絨絨的毯子蓋住了他,他肩上傷口似乎崩開了,只覺得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手臂流下去,竟然只覺得渾身發熱,沒覺得疼。

  幻妖已經幾乎被黑氣吞沒,小女孩的身體無法承受這種磅礡的妖氣,皮肉寸寸爆裂開來,血管肌肉開始外露,像是自燃現場,場景十分可怖。

  「看到了嗎,那就是失控的妖。」慕聲長長的睫羽垂下,忽然插空對她說。

  淩妙妙敷衍地「嗯」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到,抬手抓住了自己的收妖柄,拉起慕聲的手,套回了他腕上。

  少年漆黑的眸裡帶上了冰冷的怒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妙妙眨眨眼,「我暫時借你的呀,用完了還給我。」

  黑蓮花一直是靠兩隻收妖柄打天下的,若少了一隻,就爆發不出日天日地的戰鬥力了。

  他的臉色驟然轉晴。

  淩妙妙踮起腳尖,冰涼的手猝不及防地覆上他的額頭:「你沒燒糊塗吧?可以保護我的吧?」

  「……嗯。」

  他半晌才答,應得極輕,睫毛淡淡掃到她手掌,有些癢。

  她放下手,撓了撓手心……還是癢。

  地宮地動山搖,淩妙妙兩手空空地站在烏雲邊的黑蓮花身邊,虎視眈眈地盯著暴走的幻妖。

  她手心汗濕,心臟像是極速的鼓點。她有心想找個機會試試紅色險境,卻都讓他們堪堪避過了,就連她可以站在慕聲身前,努力做他的人肉盾牌,都被他一把抓了回去,護在身後,沒被傷到分毫。

  地上的碎石塊大大小小橫亙,像是被炸過的採石場,二人退得踉踉蹌蹌。

  幻妖的攻擊不留餘地,像天上下刀子,避無可避,淩妙妙一不留神,被碎石塊絆了一下,猛然失去重心。

  她還未挨到地面,便猛地被他拽起來,趁此機會,幻妖伸長的血紅指甲暴漲數尺,「噗嗤」一聲沒入慕聲胸膛,他的肩胛被一路頂到了牆上,撞得頭頂幽火搖晃。

  幻妖的指爪用力,開始慢慢旋轉,慕聲咬緊齒根,染血的手指一點點艱難地扶住了牆。

  眼前一道影子閃過,身旁手無寸鐵的女孩竟然伸出手,一把反扭住了幻妖的手臂,冷靜道:「放開他……」

  以卵擊石的反抗,更像是挑釁。

  慕聲瞬間清醒過來,臉色大變,額角青筋霎時暴出,張口想要說話,先從受損的心肺倒灌了一口血,猛地噴在了衣襟上。

  「找死……」幻妖冷笑,甩開慕聲,轉而去教訓這不怕死的小東西。

  她反手一擊,毫不留情地打在她小腹上。

  淩妙妙弓起身子,手指間頓時滲出熱乎乎的血液,踉蹌著退了兩步。

  與此同時:

  「叮——系統提示:已啟動紅色險境防護模式,全方位保護任務人安全,請任務人繼續任務。提示完畢。」

  「我……就是找死。」淩妙妙睨著幻妖,餘光瞥了一下被甩出去的少年,他正在撐著地艱難地爬起來,頭髮貼在臉上,眸中黑得似無星無月的夜晚。

  她倒是沒什麼感覺,只是……完蛋,黑蓮花都吐血了。

  「這麼喜歡掏心玩,你有種……別打偏呀。」她倒退幾步,乾脆捂著小腹,無賴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恰擋在慕聲面前,腰猛地被他摟住,下一秒他就要爬起來了——

  她說著話拖延時間,不住地把慕聲的手指往下撥,只希望他慢點起來。

  系統的防護才是真的強無敵,即便幻妖把她戳成篩子,也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只是他若再挨一下,恐怕她的攻略對象血濺三尺,她也不用攻略了。

  「你以為我不敢?」幻妖的手指猛然擊出。

  這個瞬間,閃亮的收妖柄霎時飛來,狠狠撞在她指頭上。

  收妖柄帶過的風如刀子,猛地揚起淩妙妙的髮絲。

  眼前那長長指骨折斷了去,帶著丹蔻的半截指頭軟塌塌地垂著,還晃了幾下,淩妙妙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敢?」

  少年從她身後直起身來,唇含著一抹未擦淨的血,詭豔至極,眸中流淌著的戾氣,慢慢凝成了深沉的黑。

  他從背後禁錮住少女,強行拉開她的手,一張止血符貼迅速貼在她傷口上,旋即以一種抱孩子的手法,托住她兩肋向上一抱,抱在了自己腿上。

  幻妖突然發出了一陣淒厲的嚎叫。地宮開始地動山搖,碎石塊不住地從四面八方滾下來,猶如滔滔山洪,驚濤駭浪不止。

  四更天,月光轉了角度,光帶裡摻雜了九玄收妖塔刺目的金光。淩妙妙往上掙扎著看,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灼熱光芒。

  慕瑤出手了。

  可是慕聲似乎對眼前景象渾然不知,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緊緊抱著她。

  淩妙妙從來沒有跟他貼得這樣近,一時大駭,不舒服地轉了個身,被他一把摁在懷裡,髮頂貼在他雪白的下頜上,動彈不得。

  他的動作異常強勢,像是鐵籠子,禁錮著她,不由得她反抗,她越掙,他收得越緊,她一時不敢動了。

  餘光瞥見慕聲的手直奔髮帶而去,心裡悚然一驚,急中生智,放聲喊道:「啊呀,子期,我……我好疼……」

  禁錮著她的手臂頓了一下,隨即一鬆,她趁機掙開束縛,抬頭看到了他的臉,心裡咯噔一下。

  眼前人眼角發赤,面無表情,唇上染著鮮血,眸中深沉的顏色,是永夜的天幕和致命的毒汁,是蟄伏到了盡頭的某種獸類,即將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殺戮至不死不休。

  淩妙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心砰砰直跳:「別,別摘!」

  「別摘……」脆生生的聲音。

  他眸中戾氣慢慢退散些許,有些無措地低頭望著她:「不摘,我只是……」

  只是鬆一鬆……

  「鬆一鬆也不行。」少女似乎是有讀心術,眨巴著一雙杏子眼,憐惜卻強硬地望著他的臉。

  四目相對,她斟酌了一下語言,一字一頓:「你頭髮紮得這樣整齊,鬆了就不好看了。」

  鬆了就不好看了。

  原是這樣嗎……

  原來……不是同姐姐一樣的原因……

  原來不是因為怕他……

  「嗯,就這樣……乖。」

  淩妙妙抓著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樣慢慢從頭頂放下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慢慢恢復正常的眼睛和表情。

  淩妙妙驟然放鬆,才發覺背後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濕了。

  原書裡寫慕聲黑化,就是剛才那樣的表現,差一點,就差一點,黑蓮花就在她面前黑化了……

  好險……

  九玄收妖塔金光璀璨,照著淩妙妙的臉,給她的眉毛和髮絲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金邊。

  幻妖化成無數縷黑氣,像是池中爭搶投食的遊魚,一股腦地奔向裂隙上方的九玄收妖塔。

  緊張勁過去,她有些無力地偎在慕聲懷裡,虛脫地閉上了眼睛,等著慕瑤來救。

  慕聲纖長的睫毛卻顫動起來,立即低頭去看她雪白的臉,伸手緊張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捏得她生疼:「不准睡。」

  「沒睡……」淩妙妙強打精神甩開他的手,眼睛半睜著,像一隻精神不振的病兔子,滿臉不耐煩,「放心……死不了。我還等著回去見柳大哥呢。」

  「……」

  真想把她丟出去。

  可是他好冷,好不容易抱緊了一團溫暖的火,怎捨得放開。

  他沒有伸手的力氣,甚至還放任自己將臉貼下來,慢慢貼在她順滑柔軟的發頂。

  梔子的氣味飄散出來,她的衣領,袖口,和長髮,都彷彿化作新鮮馥鬱的花朵。他的意識在鬆弛中漸漸渙散。

  懷裡的人……好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1:43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六章 大地裂隙(十二)

  幻妖既死,眾妖一哄而散,四下奔逃。

  脫去陰陽裂的涇陽坡像是洗去了妖冶濾鏡,山的蒼青、樹的翠綠、天幕的湛藍,都淡了幾個色調,泯然平常天地。

  鳥雀在山間發出一連串啁啾,窗櫺上似乎停了隻喜鵲,一聲疊一聲的叫,吵得人耳朵痛。

  輕而薄的帳子揚起,皂角的味道清香。

  他醒來時,帳子角輕柔地掃過他的臉。

  是李府,他先前住的房間。衣服換過,傷口也被包紮好了,身上妥妥帖帖地蓋著薄薄的被子。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順著聲源扭頭一望,額上搭著的沾濕的方巾滑落下來,掉在了枕邊。

  女孩站在窗邊,將頭探出去,只留下個水藍色的背影。裙子外面套了一件孔雀藍的襖子,領子毛絨絨的。可能是屋裡熱了,故意半穿不穿,滑落在臂彎,露出裡面薄而透的真絲上襦,背部白皙誘人的凹線若隱若現。

  她耷拉著襖子,伸出袖子到窗外虛打了幾下,似乎在與外面什麼人懊惱地交涉。

  慕聲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背影,豎著耳朵聽,只聽得少女清亮的聲音:「一天三頓餵你穀子,還吵。哪裡築巢不好,搭在人家牆上,也不怕翻下去。」

  喜鵲蹲在窗櫺上,歪頭看她,似懂非懂,啾啾啾叫得更厲害了。

  「噓,安生點——」她氣急敗壞地從窗臺上捏了一把穀子扔過去,「多吃,少說話,叫得又不好聽。」

  鳥兒撲棱棱拍翅前去覓食,叫聲驟停。

  她這才歎口氣關了窗,扭身回來。

  慕聲立即閉上眼睛。

  「咦?」她走到枕邊,撿起了滑落的方巾,卻沒有急於蓋上,而是伸出手蓋在他額頭上拭了幾下。

  半晌,似乎是覺得溫度不夠準,扳住了他的臉,俯身下來。

  她溫熱柔軟的唇瓣貼在他額頭上的剎那,少年陡然僵住,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不燒了。」她鬆了口氣,步伐輕快地起身出門,換了一盆水回來,擱在了桌上。

  無意中一低眼,一雙潤澤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將她嚇了一跳。

  「……醒啦?」

  少年坐起身來,紮起的頭髮滑落到腮畔,半晌才答:「嗯。」

  妙妙愣了半天,白皙的手指曲起來,點點自己的腦袋,語氣嚴肅:「你下次要注意點兒。一直發燒,腦子會燒壞的。」

  「……」慕聲看她,長長的睫毛微顫。

  「懂不懂怎麼注意啊?」女孩的眼睛泛著光澤,臉頰新鮮得像掛著白霜的鮮果兒,看他一言不發,用力彈了一下水盆,恨恨道:「拿水,物理降溫。」

  又看他一眼,恨鐵不成鋼:「淋雨不算。」

  「……」慕聲垂下眸子,印象中最後一幕,就是她半死不活地靠在自己懷裡……

  他立即抬眼:「你的傷……」

  淩妙妙一臉不耐煩:「我沒事,都是皮外傷。倒是你——」

  她懶得再說了。這個人新傷疊舊傷地忍著,大病小病一起熬,精力體力都到了極點,因此才會一昏就是三天。

  他這種活法,就是在挑戰人類極限,得改,從頭改。

  「你先前說過,妖的攻擊不會在你身上留下痕跡……」妙妙斜眼瞅著他肩膀,「這次怕是例外了,你這裡傷太重,估計以後也會留疤。」

  他靜靜聽著,面色平平,沒看出有什麼在意。

  「不過你也別太傷心。」她還一本正經地安慰他,「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傷疤是男人的勳章。」

  「……」

  「你就當多了塊勳章唄。」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

  笑得像貓兒,驕傲地抬起前爪,髮絲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瞳孔透亮,滿室都是燦然生輝。

  慕聲扭過頭,有些生澀地說:「你怎麼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淩妙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個彆扭的稱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廳呢。」

  陽光透過窗櫺,灑了滿室。瓶中紅梅換成白色菊花,純粹得幾乎易碎,匾額上挽著的白綢花,在風裡微微顫動。

  幾個人沉默地坐著,室內安靜得聽得見窗外的鳥雀啁啾。

  柳拂衣重傷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李兄,節哀。」

  李准眼下兩團烏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著地面,喉結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

  李府小小姐新喪,棺槨還沒到成年人膝蓋,僕婦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點麻木了。

  「花開花落皆有時,由不得人。」慕瑤的聲音清淩淩地響起,幾乎像是喟歎,回頭望向一旁。

  地上鮮豔如旗的裙擺鋪開,女人的水蛇腰纖細,胸部豐滿白皙,低開的襟口別了一朵白花。

  十娘子坐在地上,纖細的脖頸之上,是尖尖的下頜和紅潤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緻的鼻尖,兩隻嫵媚的眼睫毛濃密,波光流轉。

  這張臉,本來傾倒眾生。

  「慕姑娘,我沒有騙你。」她幽幽的甜潤嗓音響起,「我家住靈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孫孫,隱居山林,妖氣是狐族中最弱。」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撫上了自己紅潤的臉頰:「你們是不是想不到,會有狐妖,活成我這個模樣?」

  李准循聲望著她豔麗的臉,神情複雜。

  「我自小嚮往外面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跡天涯。」

  小狐狸一路輾轉,一路跌跌撞撞,最終停留於如畫的煙雨江南。

  「江南李府,最是奢華,庭院裡有九十九種香花,還有一個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捨不得離開,便悄悄地在院子裡打了個狐狸洞,住了下來。」

  慕瑤道:「你對我說的那些,都是你親眼看到的。」

  十娘子哀笑點頭。那年輕的商人,從小就是天之驕子,家財萬貫,風流倜儻,不知愁為何物,見誰都笑嘻嘻的。小時候愛爬上爬下摘下鮮花,與鄰居家的小姑娘們擠眉弄眼;長大以後,竟然最是專情,對髮妻方氏百般呵護。

  那樣的生動——那就是人。

  「我……很早就愛上了他。可我知曉,人妖殊途,遠遠看著他長大,成婚,生子,夫婦和睦,子孫滿堂,應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似乎是不想讓李准這一生過於順遂,老天偏偏奪去方氏性命,她拼死留下的小女兒,也是個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准幾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我看著阿准只剩一個人……夜裡在院中枯坐,抱著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繈褓,散盡家財求醫燒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那個漆黑的夜,萬物無聲,乳母只是打了一個盹兒,年方一歲的幼兒驟然發病,不到一刻鐘便面色青紫,沒了呼吸。

  她看在眼裡,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強行化人,只來得及將身體冰涼的孩子抱起來,四處求醫。

  「我走過滿街的醫館,他們都告訴我,沒救了,孩子已經死了,再晚些,屍體都該硬了……」

  十娘子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輕啟,「我知道,楚楚死了,阿准必然肝腸寸斷。我怎麼捨得他難過——我想起來,斐氏族中有招魂秘術,可醫白骨活死人,可我年歲尚小,妖力不足,無法使用。」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妖族姐妹指點於我,說涇陽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只是要付出些代價。」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連夜趕到涇陽坡,求見幻妖,不知怎麼,她一次見我,便十分不喜。」

  幻妖自然不喜。

  她天生地長,幾乎為所欲為,可天地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她無實形,不能化人,就連一隻修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豔人形,令她妒忌萬分。

  「她答應借我妖力,但開出兩個條件。一是讓我前往長安郊區興善寺舊址,收斂死人屍骨,送至涇陽坡來供她吸食。」她歪過頭去,似有些疑惑,「我曾問過她,她說,這是前一個向她借力的人該給她的報酬。」

  慕瑤點頭。當時陶熒求告無門,轉向歪門邪道,以自己和教眾的性命為代價,央求幻妖為陶虞氏的兩顆牙齒賦予妖力,將假舍利子活生生變為邪力之源。

  因幻妖不能化形,無法走脫涇陽坡,那些教眾屍骨,是由十娘子代為轉移的。

  「第二個條件……」她頓了一頓,諷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這張臉。」

  李准哽咽了一下:「你……」

  「其實外貌於我,並沒有什麼。」十娘子仰頭望著梁,「若是能換得楚楚一條命,給它也就罷了。」

  「臉給了幻妖,我只好去別處尋覓,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隻剛死不久的鯉魚精,便借了它的殼子,成為你們看到的模樣。」

  她接著笑道:「我假稱自己是醫女,實際行的是招魂禁術,將楚楚救了回來。只是,這禁術救人代價極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頭血供養,我只好以醫女身份,暫居李府,每天親自給楚楚熬藥。」

  李准緊抿嘴唇,眸中是頹然的迷茫,似乎同樣沉浸於回憶——她胸前是有一塊疤,他曾經問起,她只含糊地說是小時候不慎弄傷的……

  十娘子看著自己細長的十指。

  緣之一字,誰說得清楚。她美豔如花時,未必討得了李准歡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鯉魚精的臉,頂著旁人的指點和嘲笑、衣不解帶地照顧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准反而被她的細心和善良打動。

  有他一人之愛,旁人再多白眼,不過過眼雲煙。

  「當我知道可以常伴阿准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發誓,要以我性命愛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兒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當家主母,將家裡料理得井井有條,只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可我的妖力,維持不了這麼久的招魂之術,只好誆騙阿准……舉家搬到了涇陽坡。」

  「但你不知道,幻妖無法套上你的臉,正在氣急敗壞,望見了魂魄半離體的小女孩,便橫出了壞心思。」

  她以禁術救回來的小女兒,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鳩占鵲巢,一切都在無聲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婦毫無察覺,還以為花月圓滿,好日子還在前頭。

  李准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面前,蹲下身來,寶石般閃爍的黑眼眸,沉痛地望著她的臉:「註定要失去的,強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拼死也替你留住。」

  「荒唐。」李准冷笑一聲,猛地起身,轉過身去。

  「阿准。」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撫摸著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眼前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認識了他。

  廢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為他編造了一場幻夢。

  而他始終身處局中,一無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識對方真面目。

  「阿准……」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許久,似乎萬般繾綣,都化成酸澀的一歎,「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李准沉默不語,手握成拳。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她長長歎了口氣,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似乎是解脫了,「大夢一場,終有醒的時候。人妖殊途,現今你我夫妻,一別兩寬……」

  「誰要跟你兩寬?」

  李准猛地轉過身,打斷了她的話,眼眶發紅,「成婚的時候你說了,要陪我過一輩子,你要背誓嗎?」

  十娘子花容失色,兩點晶瑩猛地跌落下來。沾濕了絢爛衣襟。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低眸凝視著她,面色複雜,嘴唇在微不可察地顫抖。

  他竟在哽咽。

  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剩下一句:「既然從前不識,那就從今天,重新認識好了。」

  「好嗎……斐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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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樹交錯相連的枝杈被人拉低,枝頭上掛著的紅彤彤的果兒就跟著搖晃起來,簌簌抖動。小手伸出去,艱難地夠到了那一叢紅果。

  樹枝太韌,他將樹枝都壓彎了,還是沒能折斷,背上出了細細密密的汗,身子再往前一傾。

  「啊——」腳下一空,驟然失去重心,隨即天旋地轉。

  他打了個滾跌在地上,手掌和膝蓋都火辣辣地痛,軟綿綿的草葉上的露水蹭了他滿臉。

  他翻了個身,包子臉氣鼓鼓的,仰躺著望天,那紅果子好端端掛在枝頭,彷彿是在笑話他。

  「噯呦,小少爺——」乳母跑過來,大呼小叫地摸他的胳膊和腿,帶著哭腔兒問,「乳娘看看,摔壞了沒有?」

  他眨巴著眼睛搖頭。

  褲腿捲上去,膝蓋蹭破了一片,鮮紅的傷口觸目驚心,乳娘倒吸一口冷氣:「少爺啊——」

  「噓。」他推推她健壯的臂膀,認真打商量,「別告訴爹娘。」

  乳娘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說:「好好的,爬什麼樹,那麼危險……」

  他笑嘻嘻地指著樹:「方妹妹想要那個紅果果。」

  那個妹妹身體虛弱,只能在窗子裡巴巴地看,他摘一串給他插在瓶裡,也讓她看得清楚些。

  「她就是說著玩玩,你還真……」眼前男孩的一雙黑眼睛好像閃閃發光的寶石,又無辜又純粹,她不再捨得再怪了,「乳娘拿藥去給你塗塗?」

  「嗯。」

  乳娘剛走,他的小腿被什麼東西拱了拱,一低頭,腿邊一團褐色的毛絨絨的東西,正在拿頭頂他的腿。

  他讓腿,俯身饒有興趣地去看。

  小東西仰起臉,毛絨絨的臉上嵌著好亮的一雙眼睛,眼尾翹起來,尖尖的嘴裡叼著一大串紅豔豔果子。

  他試探著伸手去抽那枝條。

  「……你是給我送果子來的?」

  它似乎能辨人言,嘴一鬆,讓他順利地抽了出去,張嘴時舔了舔尖利的牙齒。

  手裡擺弄著果子,愛不釋手:「謝謝你。」

  那毛絨絨的東西看著喜人,他伸出手想摸摸,它倒退一步躲開了,蓬鬆的大尾巴掃了幾下,帶起了草叢中的枯葉,在遠處機敏地歪頭看他,明亮的眼睛似乎想說些什麼。

  「啊……那我不摸了。」他失望地抽回手去,想了一想,俯身認真地看著它的臉,「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它的眼睛愈發明亮,柔軟的耳尖動了動,安穩地臥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在草叢中跑來跑去,跑了十幾分鐘,才氣喘吁吁地回來,手裡掐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野花,盤腿坐在毛團旁邊,低頭認真而笨拙地將花結在一起,捏得那花都打蔫了,鼻尖上盈滿了汗水。

  好了——」他將五彩斑斕的小花環輕輕放在了它的頭上,旋即伸出手,將它被壓住的柔軟耳朵撈了出來。

  它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頭望他。

  「好漂亮。」小男孩趴在草地上,托著腮與它對視,一雙眼睛溫柔天真,「這個花環送給你吧,狐狸妹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2:13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七章 大地裂隙(十三)

  淩妙妙坐在慕聲床邊,攪了攪碗裡的藥,心血來潮舀了一小口嘗了嘗,整張臉頓時皺成一團:「呸呸呸——」

  慕聲滿臉複雜地看著她:「那是我的藥,你喝什麼?」

  「我不得試試溫度嗎……」張嘴抱怨時,她的舌尖還是麻痹的,那股澀然的味道在她嘴裡繚繞不去,忍不住將藥碗墩在桌上,「不行,這藥不能喝。苦死人了。」

  「怎麼不能喝。」他端起來剛準備一飲而盡,突然頓了頓,手一抖,將碗又放回了桌上。

  「怎麼啦,」淩妙妙瞬間緊張起來,「你手也傷了?」

  少年摸著自己的手腕,頓了一下,才低著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沒記得他手上有傷啊,難道他在裂隙下面拉她的時候太用力,拽脫臼了……

  淩妙妙瞅著他的袖口,「傷哪了?」

  他沉默幾秒,耳尖有些發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她頹然歎口氣,蔫搭搭地端起碗來,勺子湊到他嘴邊:「那你下午得叫慕姐姐來看看。現在先這樣湊合湊合吧。」

  慕聲低下頭,非常湊合地喝了藥。

  室內一時安靜無聲。

  喝了兩口,他忽然垂著眸開口:「我頭一直扭著,好累。」

  「……」淩妙妙無語地望著他,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只用動動下巴頦低頭喝藥也能覺得累,「我手舉著還酸呢。」

  他望她一眼,言簡意賅:「你往裡坐些。」

  淩妙妙低頭一看,自己的膝彎都已經抵著床沿了,再往裡……

  索性將兩隻鞋一蹬,直接盤腿坐上了床,都已經上來了,才覺得自己有點過於不客氣了,延遲地補充一句:「不介意吧?」

  慕聲低著頭看著她手裡的碗:「……別廢話。」

  淩妙妙扭了個身,慢慢挪到了他旁邊,他向裡移了移,給她讓了個位置。

  「這樣果然舒服多了。」淩妙妙喟歎一聲,摩拳擦掌,幾乎是正對著他的側臉,勺子伸過去,他嘴猝不及防一閉,藥汁直接傾灑出去,從嘴角,順著他脖頸往下流。

  「哎——」她眼疾手快地抓起床邊手帕接住了下滑的藥汁,順著他的脖頸一路擦上去,擦到了他嘴邊,乾脆直接堵住了他的嘴,恨恨道,「你還說我嘴漏,我看你才是真漏,該進水的時候閉什麼閘呀?」

  她的四根手指摁住手帕,白色手帕上是他瀲灩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睫毛纖長。

  四目相對,淩妙妙底氣都有些不足了:「你……你是不覺得這藥太苦了,喝不下去?」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望著她臉不說話。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一手捂著他的嘴,另一手飛快地從懷裡掏出個紙包,單手展開,拈起兩顆黏連的蜜棗塞進他嘴裡,隨即再次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抗拒地吐出來,半晌,歪頭問,「甜麼?」

  少年的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移開絹子,他已經默然將棗咽了下去。

  淩妙妙擦擦手,再度端起碗來,循循善誘:「良藥苦口利於病,慕姐姐親手給你抓的愛心方子,你還不快點喝完?」她微微張嘴,發誓自己對幼兒園的小弟弟都沒有這麼耐心,「啊——」

  他望定她微張的唇,半晌,吐出一個字:「甜。」

  「……」

  一口氣噎進肺裡,淩妙妙想摔碗。怎麼會有人反射弧這麼長?

  慕聲這次喝藥,喝得十分不順利,一芍藥他要分三口咽下去,催他,他便垂下眼睫,淡淡說:「燙。」

  「我剛嘗過了,不燙。」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勺子幾乎懟在他嘴唇上,恨不得給他灌下去,「要不,要不你自己吹吹……」

  「……」他看看藥,復又看她一眼,那眼神充滿譴責,看得淩妙妙都有些過意不去了,只得對著窗口吹進來的涼風又耐心地晾了十分鐘。

  再餵,他還是時不時閉口,弄得藥汁橫流。

  「你怎麼連喝藥也不會呀。」淩妙妙惱了,憤憤展示沾滿褐色藥汁的手帕給他看,晶亮的杏子眼氣鼓鼓地瞪著他。

  慕聲望她一眼,沉默了半天才開口,眸中神色委屈:「太苦了。」

  她沒話反駁,想想剛才的味道,這藥確實難以下嚥,只好默然再餵,一腦門的汗又被風晾乾了。

  一碗藥喝完,足足用了三刻鐘,她等得沒了脾氣。

  收了碗,活像打完一場仗,揉揉酸痛的手腕,才想起來什麼:「對啦,我的收妖柄……」

  慕聲聞言,從左腕上卸下她的那隻收妖柄,抬頭一看,卻怔住了。

  她手握成拳,露出纖細皓腕,伸到他眼前。

  她下意識的動作,竟然不是伸手去接,而是……要他戴。

  他躊躇許久,目光不住地被她的手腕吸引,腕側的骨節微微凸起,皮膚光滑細膩,微微透出一點青色血管,向上的整個小臂,都是白皙柔軟,隱在挽起的孔雀藍袖口深處。

  他躊躇了半晌,還是沒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淩妙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他抓住了手,隨即感覺到他的指腹貼著她的手腕,來回摩挲了幾下,弄得她手上發癢,心頭也彷彿有隻爪子在撓。

  那感覺,簡直就像小孩子抓住了新玩具……

  愛不釋手。

  她腦海裡蹦出這四個字的剎那,渾身一個激靈——怎麼能產生這麼荒謬的錯覺。

  慕聲也猛然撤回手去,目光似乎無處安放。

  淩妙妙還懵懂地伸著手:「剛……剛才這是?」

  他手裡捏著收妖柄,睫毛抖動,語氣卻很平穩:「沒什麼……怕套不上,量量尺寸。」隨即,拉過她的手腕,飛速套了上去,沒再看她一眼。

  淩妙妙心裡一虛,捧了捧自己的臉頰,又比比手腕,嘴裡嘟囔:「我最近的確是胖了些……但也不至於到套不上的程度吧。」她頓了頓,戳他,「那你上一次怎麼沒量?」

  「……」

  他停頓一秒,驟然拉開被子躺了下去,翻身朝著帳子裡,遠遠地躲開她,「你回去吧。」

  「啊?」

  「你走吧……我要睡了。」

  十娘子纖細漂亮的十指執著茶壺,顏色澄清的茶水拉成一線,倒進慕瑤的茶杯。

  「多謝。」慕瑤望著她姣好的側臉,頓了片刻,語氣柔軟下來,「先前是我猜測不實,對你多有誤解……抱歉。」

  桌上擺著四道小茶點,精巧細緻,都是當家主母親手製作,親自擺盤。她作為李夫人,持家井井有條,無可挑剔。

  十娘子濃密的睫毛像忽閃忽閃的小扇子,低而甜潤地笑道:「我還是一次聽聞捉妖人向妖物道歉。」

  慕瑤神色認真而誠懇:「我慕家有家訓,斬妖只為衛道,保百姓安定,絕不無故濫殺。」

  十娘子頷首,語氣溫柔:「捉妖世家慕氏光風霽月,嗯,我略有耳聞。」

  柳拂衣也道:「我也欠你一個道歉,對不住。」

  十娘子笑了:「謊言終歸是謊言,總要有戳破的一天,我本是妖,藏得再好,也會露出馬腳,怎麼怪得到你們?一切塵埃落定,反倒安心了。」

  她將盤子裡裝飾的薄荷葉片耐心地擺好,許久才低眉道:「只是我有一個疑惑,藏在心中許久……」

  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不妨說說看。」

  十娘子抬起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我等妖族化人,四肢俱全便已覺得是平生所幸,對於外貌,從不刻意追求。但對於人來說,皮囊,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一句話,把兩個人都問住了。

  楚楚夭折那一夜,她戴著兜帽抱著孩子上街求醫,只露半張臉,三更半夜裡,半數醫館都能為她燈火通明,人們與她搭話,大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唯恐驚著了天上人。身上沒帶銀錢,也有人一大把墊付。

  可她自從套上鯉魚精的殼子回到李府以後,世界瞬間變了個樣子,街上的孩童見她啼哭,婦女見她竊竊私語,男人們避她不及,眉眼中閃爍奇異的厭惡。

  她去抓過幾次藥,同樣的醫館,同樣的夥計,卻是冷言冷語,愛答不理。

  李府內外,她走過之處,處處是角落裡切切察察的笑聲,下人們好奇又畏懼地打量她,當面說話時畢恭畢敬,背地裡卻從不與她親近。

  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她的生活圈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待她如常,如寒冬中的火焰,李准就是其中之一。

  「開始我不懂……後來,漸也明白了。」她苦笑道,「人類的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我的臉變了。」

  她撫摸著自己嬌媚的耳垂,目光茫然,語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諷刺:「人,有時真的很奇怪。似乎不美麗的人不配得到愛,太美麗的人,也不配得到愛。我竟搞不懂,他們要的究竟是什麼。」

  慕瑤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美麗怎麼會是罪過?難道你從前……」

  「不,不是我。」她解釋,「你難道不知道無方鎮的那一位嗎?我狐族少女,自小便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這位便是反面例子。阿媽阿爸曾經對我說,皮囊太美麗是不詳,故而我即便化人,也總是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無方鎮……」柳拂衣茫然了片刻,目光一凜,「你是說……麒麟山……」

  靈丘就在麒麟山下一隅,斐氏狐族知道「她」,想想也說得過去。

  「現在誰還記得麒麟山?」十娘子目光幽幽地望著他,「活成個笑話,大抵如此:世人只知無方鎮,不識麒麟山。」

  她似乎感同身受,許久才長歎一聲,「美麗豈是不詳?不過是愛錯了人罷了。」

  慕瑤聽了良久,這才反應過來,喉頭發緊:「你見過『她』?」

  十娘子點點頭:「兒時有幸見過的,那時她還沒有走出麒麟山,同樣是天生地長的妖,卻比幻妖強了太多。後來便再無緣見面,只是在妖族姐妹那裡有所耳聞——時至今日,無方鎮那位,想必早已失控了。」

  慕瑤臉色蒼白,不經意間捏緊手上捉妖柄:「她……她在哪裡?」

  十娘子微微一笑:「你們若是想找她,便去無方鎮等吧。那是她緣起之處,也是她夢斷之所,她縱然跑到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到那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2:52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八章 大地裂隙(十四)

  夜幕降臨,路邊蛐蛐兒疊聲長鳴,周遭行道樹,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三輛馬車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穩行進,車軲轆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涇陽坡副本走到尾聲,主角團和李准夫婦揮手作別。

  李府上下離開荒僻的涇陽坡,浩浩蕩蕩地搬回江南舊宅,而主角團要北往長安城,架不住李准的厚意……蹭了他們三輛馬車。

  李准出手,必然闊綽,車內非常寬敞,塌上墊著柔軟的絲綢軟墊,神似臥鋪,可供行人安穩休息,車夫訓練有素,一路上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淩妙妙蜷縮在車裡,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衣,借著簾子縫隙中透出的一線昏暗的光,翻來覆去地把玩手裡的玻璃片。

  涇陽坡副本和附加任務的獎勵,加起來就換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回憶碎片」,還是她看不明白的回憶——

  那個場景裡,慕府的房間寬敞奢華,寬闊的几案前,長相妖媚的女人穿著層疊繁複的坦領裙,手把手地教黑蓮花學術法。

  那時慕聲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眉眼還留著兩三分稚氣,先前那垂在兩肩的頭髮卻已經拿白髮帶高高紮起來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優美的鬢角,堪堪顯出少年人的輪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後,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親昵姿態,握著他的手懸筆,從右至左,慢慢在黃紙上畫符。

  筆尖上沾著鮮紅濃郁的丹砂,只拿筆鋒細細勾勒,曲裡拐彎,活像是走迷宮,一筆連綴下來,圖騰似的字符密密麻麻地畫到了左側。

  筆鋒一頓,那女人抽開手,低頭問他:「小笙兒,記住了麼?」

  那聲音如黃鸝嬌啼,帶著向上的鉤子,她的臉幾乎貼住他的額頭。

  慕聲並沒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黃紙,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女人耐心地從下面抽出一張紙,又將筆蘸滿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沒學會,娘再教你一遍……」

  「我記住了。」他答,聲音還是略有沙啞的童聲,「可是……」

  「可是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對我說過,畫符切不可從右向左,由內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說的對,這便是反寫符。」

  少年驟然抬眼,眸中驚異。

  「想問我為什麼教你這個?」

  女人翹起唇角,已經拿起筆,細細密密地在新紙上再次勾勒起來,耐心得彷彿在點妝描眉:「慕瑤根骨極佳,三歲上開始修煉,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半道兒出家,慕家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辦法,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你姐姐。」

  她已經畫好一張,擱了筆,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你不是想要保護姐姐嗎,若是不變得強大,下次,還是只能躲在她背後。」

  慕聲扭頭,沉默地望著她在陽光下清淺的栗色瞳孔。

  她的撫摸愈加輕柔,像是在逗弄一隻寵物,紅唇輕啟,語氣散散慢慢:「小笙兒,你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對不對?」

  「……」男孩抿緊嘴唇。

  「你本就從黑夜中來,還想披一身的光明,哪來的這種好事。」

  慕聲緊握的拳慢慢鬆開,拈起了筆,像是在和誰慪氣似的,一聲不吭地畫滿了一張,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時線條有些彎曲。

  女人拿起紙來細細看,滿意地「嗯」了一聲,彎起嘴角,「小笙兒果然是最聰明的。」

  ……

  淩妙妙仔仔細細看了那女人的臉,確定她絕對不是先前夢裡的那個。

  那張臉給人的印象深刻至極,縱然淪落風塵,哭花了妝,也美得空靈,不似眼前這個女人,美則美矣,卻是錐子臉,大眼睛,鉤子一樣的眼尾,窄肩細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掛。

  可是慕聲的的確確叫她「娘」,二人的動作親昵如母子,看起來竟然沒有任何違和。

  她接著向下看。

  門被推開了。小童端著託盤上了茶,恭敬地遞到她手邊,似乎不太敢抬頭直視她的臉:「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揮揮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來了,在前廳……」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將託盤裡幾碟糕點擺在慕聲眼前,聞言只淡淡道,「我一會兒便過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幾眼,躬身退了出去。

  這個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聲似乎同她說起過,慕懷江確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瑤雖然叫白瑾為娘,只喚二房蓉姨娘,事實上卻是這個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當時他說白怡蓉為人淺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這個女人從中挑唆的結果;一旦他沒能保護慕瑤,這個女人便會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別的方法折辱他,簡直就是惡毒繼母的典範。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像他說得那樣,至少這段碎片看來,這個階段,他和白怡蓉已經好到了互稱母子的關係……

  淩妙妙煩躁地翻了個身:究竟是他有所隱瞞,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

  門閉上,女人見他看著碟子,遲遲沒有動作,便問:「怎麼不吃?」

  慕聲有些遲疑,睫毛顫動:「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愛吃的。」

  他拈起一塊凝視著,漆黑眼裡滿是茫然:「是麼……」

  她的手有意無意地拂過他頭上髮帶:「你身上的忘憂咒一時半刻解不開,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麼會騙你?」

  她看著他吃糕點,囑咐道:「小笙兒,反寫符的事情,不要跟別人提起。」

  他一頓,隨即點點頭,末了,冷不丁抬頭,神色很認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願?」

  她唇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經心:「小笙兒不是一直想要個爹麼,現在你有爹也有了娘,還有你最愛的姐姐,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豈不是正好?」

  ……

  馬車忽然一個急剎,馬兒發出嘶啞的長鳴,淩妙妙險些從塌上滾下來。

  掀開簾子,車夫滿臉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輛馬車一輛挨一輛,前面的兩輛也已經停了下來。淩妙妙仰頭一看,高高的城牆巍峨如山,佇立在夜色中,顯出磚石剛硬冰冷的輪廓,城門上懸掛的燈籠明亮,映照出匾額上遒勁的字體。

  「我們……到了?」

  「回淩小姐,到了……」車夫將馬鞭擱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頭看天,語氣有些發愁,「就是到得不太湊巧,晚了。」

  若想進城,大都計劃天黑之前到達,否則容易無處可去。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晚了這一兩個時辰,城門已關了,今晚說不定又要露宿街頭。

  最前面的馬車的車夫吆喝了一聲,打了打手勢,準備掉頭折返,馬兒打著響鼻,疲倦地踢踏著步子。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鈍重的金屬摩擦聲,「吱吱——」,隨即是一陣人聲嘈雜。

  車夫勒馬,詫異地回過頭去:「門開了?」

  大門供權貴進出,小門用以百姓通行,右側小門已經向內打開,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現,眼前驟然明亮起來。

  舉著火把的侍衛迎了出來,待看清柳拂衣的臉,喜不自勝,揮舞手中火把,向城牆上面打著手勢。

  「是柳方士的車。」

  轉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組成了一隻移動的火龍,無數侍衛在城牆上奔跑起來,一個挨一個地傳遞著消息,直傳遞到宮城深部。

  淩妙妙詫異地望著城門,他們只是去查案歸來做個交接,竟然當得起這麼大陣仗?

  前面的慕瑤顯然也心中疑惑,掀開簾子警惕地看著外面。

  三輛馬車馬車在眾多侍衛的簇擁下被迎進城門,侍衛們歡天喜地的喊聲這才變得清晰起來:「駙馬爺回來了——駙馬爺回來了——」

  一個傳一個,由近及遠,轉瞬響徹宮城內外,整個宮城,似乎都在此刻沸騰起來。

  內監尖而細的嗓音,遠遠傳來,劃破宮城之夜,活像是唱戲:「迎——駙馬——入宮。」

  四周一片山呼海嘯,慕瑤望著前方,臉色慘白。

  「帝姬的事情,說什麼的都有。」

  茶水嘩啦啦地倒進瓷杯裡,店小二壓低聲音添了茶,「具體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腦袋,聲音越壓越低,「這裡受了刺激,人糊塗了。陛下給她說了門親事,臨嫁人前一晚,她就發瘋了,抱著柳方士的牌位成了親,說自己已經嫁了個死人。」

  妙妙和慕聲坐在一邊仰頭聽著,慕瑤一個人坐在對面,低頭不語。

  「小的相好的在宮裡當值,聽說帝姬逢人便喊叫、摔東西,只有那個大宮女近得了身,叫……什麼雲。陛下也是真急了。」

  面前菜肴,還是初來長安時的金黃酥脆的葫蘆雞、翠綠的小茴香煎餅、赤紅的烤肘子,光滑的釀皮子,卻幾乎沒人動筷子,桌上顯得很沉寂。

  算算時間,柳拂衣跳裂隙後,帝姬大約是親眼見到他被掏心,以為他死了,這才受了打擊,再加上被逼嫁人,就為愛情獻了祭。

  「大家都以為帝姬這瘋病是好不了了,要抱著牌位過一輩子,誰知道駙馬爺活著回來了……」小二搖搖頭,臉上掛著唏噓的笑容,「峰迴路轉,也算壞事變好事。」

  柳拂衣一進城門便被截進宮門裡去了,不論如何,端陽因他而瘋,口出妄語,天子尋遍四海名醫,都束手無策。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柳拂衣身上,半是懇求半是逼迫地讓他做了駙馬。

  然而,那廂高興了,這廂定然淒苦。淩妙妙知道慕瑤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柳拂衣受詔入宮已三天,杳無音信。照他的性子,想必也看不得帝姬為他失魂落魄,必然要待一段時間,只是需要多長,有無變數,一切都是未知。

  這樣一來,他們曾經計劃過的婚期,不得不延後了。

  捉妖人竟然如水中浮萍,聚散無常,尋求安穩的執念又不太強烈,所以總會被諸事阻撓,光想著都令人著急。

  慕瑤索然無味地吃著飯,心裡卻在思索著另一件事——

  那個晚上,帝姬到涇陽坡來找柳拂衣表白,她也在場,柳拂衣當著她的妙回絕了帝姬厚意,說:「在下已有心悅之人,帝姬這樣的貴女,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早當另覓良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再愚鈍的女孩也明白其中意思了,帝姬面皮薄,當場大哭一場,哭完抽抽噎噎道:「我……我豈是沒人要的?既然柳、柳大哥並無此意,本宮一國帝姬,氣量宏大,自然不、不會無趣糾纏,只是你救我兩次,這樣的恩情我定會、會償還,我端陽不欠人情!」

  當時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俱是笑了:「是。」

  端陽哭哭啼啼地回宮了,臨走還頂著哭花的小臉,指著他們恨恨道:「本宮絕不祝福你們!」

  ……

  在她看來,帝姬不過是錦繡堆裡心懷幻想、崇拜英雄的小女孩。她的執念,竟然深到了可以抱著死人牌位結婚的地步嗎?

  「阿姐。」她抬頭,是慕聲在喚,「茶涼了,我幫你換一杯。」

  她無力地點點頭。

  慕聲撇了她茶盞中冷水,換了新的,又無聲幫淩妙妙倒滿。

  少女托著腮,圓溜溜的杏子眼跟著慕聲的動作走,「謝謝。」

  他眼裡這才帶上一點暖色,只是望向姐姐時,這點暖色迅速褪盡了:「阿姐,我們先在客棧住幾日,等柳公子幾天,好嗎?」

  咬到「柳公子」三字的時候,他的語氣寒涼如冷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3:00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七十九章 蜜柚(一)

  纖瘦的手指執著圓潤的棋子落在棋盤上,半晌不見眼前人有動作,慕瑤抬起頭,少年低頭望著棋盤,似乎在專注地思考。

  她卻知道,這是走神了。

  屈起指,叩了叩棋盤:「阿聲?」

  慕聲無聲地回了神,應聲落子,黑白兩色優劣頓現。

  「……」慕瑤低眼一望,將已經拿起的棋子扔回了棋笥裡。

  「阿聲,」她平靜地望著他,「你這樣讓我,不如不玩。」

  慕聲眸中霎時帶上一絲慌亂:他讓棋向來不著痕跡,只不過剛才跑了神,冷不丁被喚,走得明顯了些,才讓阿姐看出端倪。

  窗外是夜色,桌上的矮燈照著棋盤,光線單薄黯淡。長安酒肆,小隔間清雅精緻,但終究不是家,少了幾分人氣,連空氣中都漂浮著陌生的灰塵氣味。

  客棧提供的棋子是上好的雲子,觸手生涼,他捏著光滑圓潤的白子的時候,想起的是淩妙妙彎起眼睛笑的模樣:「這是雲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樣。」

  她閨房十幾盞高高低低的立燈,倒是應了她這個人,誇張鮮活的浪漫,她就坐在那片光暈中,偏安一隅,樂不思蜀。

  他定了定神,手覆蓋在棋盤上,烏漆漆的眼睛從下往上看,帶著幾分討饒的味道:「再來一局,我好好下。」

  慕瑤頓了頓,勉強地勾了勾嘴角。

  這幾日,她的下頜越發消瘦,鎖骨凸出得幾乎鑽出衣領。他知道,因為柳拂衣的缺席,慕瑤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心裡不知道有多傷神。

  這樣的阿姐,從小到大爹娘疼惜,他守護得那樣周全,卻偏偏為了一個柳拂衣吃盡了苦頭……他眼裡漫過一絲冷意。

  「阿聲,你怎麼下棋的?」慕瑤疑惑地望向他。

  「阿姐,我們今次換個花樣,好不好?」他打起精神,「誰先連成五子一線,就算贏。」

  「……」慕瑤皺眉盯著棋盤半晌,似乎不喜他孩子氣的提議,「這是什麼下法?」

  他一頓,隨即耐心地擺著棋:「是五子棋。」

  她執著棋子,無奈地笑了笑,旋即捏了捏眉心,顯得有些意興闌珊:「阿聲啊,你練術法若是也能花這樣的心思,我們慕家也不至於落到此種地步了。」

  「……」慕聲的動作僵住。

  他從慕瑤房間走出來時,臉上還帶著一絲茫然,還有滿心寒涼的疲倦。

  房門裡透出慕瑤窈窕的影子,顯得單薄又寂寞。柳拂衣帶來的巨大空洞,他再多的陪伴,也不過杯水車薪,對她來說像是玩家家酒。

  她的世界,他從來無法融入。同理,他也一向孤獨。

  他走著,不受控制地踱到了隔壁房門口,敲了敲門。

  半晌才有人開門,露出淩妙妙頭髮淩亂的一張臉,見到是他,立即睜大眼睛:「不是說讓你安慰慕姐姐嗎?你找我幹嘛?」

  她的門只開一條縫,將小臉伸出來堪堪一望,是抗拒的姿態。他忍不住用力抵住門,眼眸沉沉:「不能讓我進去嗎。」

  「……」淩妙妙退了一步,滿臉無辜地把人放了進來,環視小房間一圈,屋裡簡潔得像後世標準間。

  她被房間外的涼風吹得冷嗖嗖的,摩挲著手臂跟在慕聲後面:「跟你的房間長得一模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慕聲瞥她一眼,走過去閉上了門,「你在睡覺嗎?」

  女孩已經走到妝台前,半彎著腰對著鏡子理頭髮,聞言一愣,有些底氣不足地答道:「……沒有。我……我就是在床上看看書。」

  「看書?」

  她撩開帳子,從亂七八糟的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赧然地解釋:「外面太冷了,我就……我就蓋著被子看了。」

  看到激動處,也就……在床上簡單地打了幾個滾。

  慕聲看她一眼,又望著她手裡那本封皮上沒字的冊子。

  「哦,我發現一本特別好看的書。」淩妙妙滿臉興奮,「樓下小二借給我的。」

  少年抽過來,一目十行地一翻,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你……」

  淩妙妙滔滔不絕:「這本書就是講一個公子暗戀自己的教書先生,但是先生不斷袖抵死不從,然後公子就軟硬兼施,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先生自殺了兩次都沒成功,也開始發現了自己對公子的感情,他們就突破重重阻礙在一起了……」

  慕聲的黑眸閃了閃,卻是在專注地看她興奮得紅撲撲的臉:「然後呢?」

  「沒然後了,我才看到這兒。」淩妙妙臉上抑制不住的笑,「你喜不喜歡,我看完借你啊。」

  「……好啊。」他依舊盯著她的臉。

  「……」淩妙妙一頓,差點咬了舌頭。

  剛才她就是一時口快,哪個取向正常的男人會看這種書?本以為他可以嫌惡地走開了,可是黑蓮花怎麼不按套路出牌……

  她一時沒了詞,頓了頓,彎腰從桌子底下掏出個柚子,吃力地砸在了桌上,眼睛亮晶晶:「對了,我請你吃水果吧。」

  剛好她一人吃不掉,還在發愁。

  慕聲的語氣有些古怪:「這也是樓下小二給的?」

  「是呀。」她拿匕首劃開一道,鼓著腮幫子開始吃力地剝柚子。

  「書,水果……」他的語氣愈發薄涼,「他怎麼不送我呢?」少年冰涼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無端有種危險的壓迫感。

  淩妙妙剝得滿頭大汗,完全沒有看到他的臉色,只覺得他的問題問得奇怪,沒好氣道:「我自己掏錢買的,你要是掏錢,他也幫你買水果。」她煩躁地撒了手,將柚子擱在桌上,朝他一滾,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累死了,你剝一會兒。」

  慕聲沉默地接過剝了一半的柚子,從懷裡拿出一把匕首,「嗤」地插進柚子皮裡,右手拉著皮,旋即嗤嗤嗤幾下,輕巧地將果肉剔了出來,那柚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又快又狠地剝皮抽筋了。

  淩妙妙看得一愣一愣,他的動作卻不停,將柚子掰成了單瓣的,還接著往兩邊撕開薄薄的皮兒,捲起來托著,將整齊飽滿的果肉遞到她嘴邊。

  清香驟然襲來,淩妙妙低著頭,呆住了。

  「不是說要我剝嗎?」少年的聲音低而平淡,語氣出離耐心。

  臉蛋驟然有些發熱,她沒好意思低頭咬,躊躇了半晌,拿手接住了,說話都有些磕絆:「剝、剝剝外面那層就可以了。」

  她有一點隱隱的感覺,他最近變得有點奇怪。

  按理說此時正是柳拂衣撇下慕瑤不顧,姐姐傷心脆弱的關鍵時期,原著裡慕聲已經開始主動爭取姐姐了……可是眼前,她的攻略對象還在一瓣一瓣地替她剝柚子……

  「哎……好了好了。」妙妙抓住他的手腕,「別剝了,小心手疼。」

  他沒有動,任她握著,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上,「我沒用手,用的是刀。」

  淩妙妙尷尬地撒開手,飛快地往嘴裡塞了一瓣柚子。

  柚子清甜而汁水飽滿,令人心情愉悅,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她含含糊糊地問:「慕姐姐還好嗎?」

  慕聲纖長的睫毛低垂,彎了彎唇角,露出坦然的自嘲微笑:「阿姐素來不聽我勸。」

  「那你……勸我唄。」淩妙妙滿臉同情,托腮瞅著他,語氣特別真誠,「我聽你勸。」

  慕聲呆了一瞬,旋即道:「勸什麼?」

  「無論柳大哥娶了慕姐姐,還是娶了帝姬,我都不高興。」她撇了撇嘴,恨恨道,「不高興死了。」

  「……」

  「勸吧。」她眨眨眼。

  少年的臉色幾番變化,許久,才乾乾道,「那你換個人喜歡吧。」

  淩妙妙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我應該喜歡誰?」

  「……」

  他覺得這段對話有些熟悉。當時在涇陽坡李府,坐在他的床上,女孩滿眼醉意,憐惜地捧著他的臉,他冷靜地問:「我應該喜歡誰?」

  「喜歡我呀,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

  他睨著她,心裡百轉千回,半晌才冷冷答:「總歸不是柳拂衣。」

  「子期,你該不會是這樣勸人的吧?」淩妙妙滿臉失望,「難怪勸不動慕姐姐了,這也太直接了。安慰人也要講究語言藝術的……」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她哪裡知道,面對阿姐時的舌燦蓮花,在她這裡,全都使不出來,心裡又乾又澀,說多錯多。

  淩妙妙邊說邊吃,吃得累了,遞他一瓣柚子:「你怎麼不吃?」見他半晌不接,直接拿起來抵在他唇邊,「嘗嘗唄。」

  他頓了一下,乖乖地張嘴將柚子吃了下去。水果冰涼而甘甜,吃完了,她又耐心地餵他一塊。

  他乾脆刻意不伸手了。

  淩妙妙無知無覺,邊餵邊趁機教育:「慕姐姐多可憐呀,柳大哥不在,她只有你一個弟弟了,你不陪她,誰來陪她?」

  「你和阿姐不是也玩得很好嗎,你怎麼不勸?」

  「我……我哪像你,我又不知道慕姐姐喜歡什麼,也不太清楚怎麼討她的歡心。」

  她說話有些心虛。

  原著寫到主角團回長安,柳拂衣缺席,慕瑤黯然傷神,黑化慕聲意欲取而代之,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向姐姐自陳身份,表白心跡。

  狼人自爆,還能討得了好?慕瑤無法接受撕掉面具的弟弟,甚至對身邊蟄伏偽裝了這樣一個低劣的人感到崩潰和噁心,矛盾激化,姐弟二人從此決裂,黑蓮花徹底黑化,搖身一變,徹底晉升為後期的反派角色。

  按照現在的劇情發展,他未必一定黑化,可決裂和矛盾看來不可避免。

  對一個長年暗戀的人來說,倘若不被當面拒絕,就不會徹底斷了念想,藏在心裡,就總覺得還有希望。

  所以,這段日子,她非但沒有阻撓,反而刻意促成慕聲與慕瑤的單獨相處。她從心裡希望他能邁過這個坎兒,只有他決絕地邁過了慕瑤這段歷史,她才能有勇氣面對嶄新的他。

  只是,看著黑蓮花像貓兒一樣乖巧地吃她餵的水果,潤澤的眸中難掩失意和疲倦,她心裡又有些愧疚,彷彿為了自己的私心,做了傷害他的事似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討阿姐歡心。」

  少年的聲音漸低,「無論我怎麼做,她都不會開心。」

  「那你就再接再厲……」

  「只因為那個人是我。」

  淩妙妙微蹙眉頭,一塊柚子猛然塞進他嘴裡,阻止了他後面的話。

  「太好了,一點也沒浪費。」她樂不可支地擦去手上的汁水,慢吞吞地將柚子皮攏在一處。

  「……」覺察到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臉上,她才隨意道,「你不要總是這樣自貶嘛,你哪裡不好了……」

  她屈起手指比劃了一下,杏子眼裡帶著笑意,「是比柳大哥差那麼一點點,但也沒你說的那麼差,慕姐姐很喜歡你的,我能看出來。」

  「是嗎?」他垂下眸子,復又抬起眼來望著她,低聲重複了一遍,「我……沒有不好……」

  淩妙妙傻乎乎地笑了:「你怎麼跟小孩學說話似的呢。」

  「……」

  梆子聲隱約傳來,淩妙妙走到窗邊往外看,鉤子似的月亮掛在樹梢。

  她伸了個懶腰:「都這麼晚了,快回去睡覺吧。」

  已經很晚了嗎?他站起身來,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失落,漫成了海。

  淩妙妙已經毫不留戀地把他往門外推了:「就在隔壁,我就不送你了,快去快去……」

  夜燈單薄纖弱,微光如豆。

  少年一人站在房間裡,環顧四周,捲起帳子的床榻,圈椅,黑褐小桌,和桌上插瓶的乾花……正如她所說,房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又截然不同……沒有她的氣息,便是蕭索如寒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3:09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章 蜜柚(二)

  在長安停留的第三天,收到了柳拂衣匆匆遞來的信,信封上還殘留著連綿陰雨天的潮氣,薄薄的紙被露水打得皺巴巴的。

  慕瑤展開信紙時顫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急切,可是掃了一眼之後,她就臉色慘白地笑了笑,一言不發地將紙疊成四折,鎖進了匣子裡。

  「阿姐。」慕聲的黑眸定在她臉上,敏銳地繃緊了神經,「怎麼了?」

  她垂下眼簾,眼角的淚痣在燈下閃光,肌膚仿若透明,「沒什麼,追查耽擱不得,我們先往無方鎮去吧。」

  慕聲的手叩在匣子上:「讓我看看。」

  「不管他了,先下一盤吧……」

  「讓我看看。」他一動不動,眸中滿是冷意,罕見地在姐姐面前表現了執拗的一面。

  慕瑤臉上強撐的笑終於褪了乾淨,有些破罐破摔地鬆開手,靠在了椅子上。

  慕聲抿著嘴唇取出那張蒼白的紙,信上字跡異常潦草,只有短短兩行:「情況有變,歸期不定。不必等,先行。」

  他「嚓」地一甩,將紙拍在桌上,語氣發沉:「阿姐!」

  慕瑤別過頭去,飛速地擦去了溢出眼角的一絲晶瑩,深吸一口氣,紅著眼眶強笑道:「阿聲,別鬧。」

  慕聲沉默地看著她的臉,若非逼到絕境,她鮮少露出過這樣失態的神色。

  他知道阿姐對柳拂衣用情之深,他年少時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介入,嫉妒酸澀這麼多年,幾乎都快習慣了。經歷數次劫難,他們一次比一次加密不可分,難以撼動。眼看他們一路發展到即將成婚,他也只是覺得,或許這樣就是故事的結局,是他被動接受的終點,也無不可。

  都已經這樣了,他還能怎麼樣呢?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柳拂衣突然撇下阿姐離去……

  這麼多年,慕瑤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

  他眸中慢慢沉澱出一種異樣的冰冷:「阿姐這次還要等他嗎?」

  慕瑤驚異地抬頭:「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越發薄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處事,難道阿姐還要原諒他嗎?」

  「原諒?」她蹙起眉頭,「拂衣並未對不起我,談何原諒?」

  他低眼,柔和美麗的睫毛蓋住了眼裡翻騰的憎惡:「柳公子從不潔身自好,三心二意,搖擺不定,任何一個女人送上門來,他都不會拒絕。阿姐,這就是你喜歡的人?」

  慕瑤怔住了,隨即氣得發抖,「阿聲,你說話怎麼這樣刻薄?」

  少年猛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慕瑤,沉默了許久,似乎到達了壓抑的爆發點,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刻薄?」

  慕瑤也跟著急促地站起來,眼前人潤澤的黑眸中熟悉的無辜和親切迅速褪盡了,陌生的乖戾浮現出來,連帶著他周身都彌漫著一層冷意,與平時截然不同。

  慕瑤頓了頓,語氣放低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這麼多年想說的話,阿姐不是早應該料到嗎。」他眸中彷彿結了冰,嘴角譏誚之意越發明顯,「他若夠喜歡你,早就上趕著娶你,他如今連娶你都推三阻四,你就沒有想過,從此不要他了嗎?」

  「慕聲!」慕瑤先是被戳了痛腳,頭皮一陣發,隨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日的話全是主觀臆斷,偏偏說得異常難聽,幾乎是句句忤逆。

  她本就在氣頭上,他煽風點火……她勉強壓住火氣,勉力解釋:「這麼多年,你難道還沒認清嗎?拂衣並不如你所說。」

  她刻意放柔了聲調,想緩解此時的氣氛。

  「那又如何?」他卻毫不留情,步步緊逼,「在我看來,你根本不需依仗他,求著他。」

  「誰求著他了?」慕瑤的自尊心被驟然踐踏,心裡的火「倏」地被點燃了,神情冷了下來,「我雖然一直同拂衣在一起,那是因為喜歡,何曾依仗過他!」

  她頓了頓,又覺得跟他爭辯毫無意義——因為他不懂。

  語氣緩了下來,「感情的事情,你情我願……阿聲,你還不明白。」她慢慢地坐了下來,有些疲倦地喝了一口水,想讓自己冷靜一下,「你先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我不明白,阿姐難道就清醒?」慕聲站著不動,有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

  「阿聲,出去……」

  他充耳不聞,微勾嘴角,笑容中卻毫無溫度,「我看阿姐糊塗得很呢。」

  「……」慕瑤抬起頭,淡色的眸盯著他,冷笑道:「好,就算如你所說,我是依仗柳拂衣。那我若離他而去,你說,我們兩個該依仗誰?」

  她的音調越發抬高,帶著一絲委屈的沉痛:「慕家撐到今天,不過苟延殘喘,你以為沒有拂衣一力支持,我們是如何還在捉妖江湖中保有一席之地?」

  慕聲緘默片刻,古怪地冷笑:「那是因為——阿姐從始至終不夠信我。」

  慕瑤皺眉:「我何嘗不相信你?」

  「我說過我可以保護你,為爹娘報仇,你從來沒放在心上,寧願相信柳拂衣,也不肯相信我。」

  「……」慕瑤被他氣笑了,「你實力如何,難道我做姐姐的不清楚?你的術法一大半是我教的,法器是我送的,慕家術法,我自己都學得一知半解,何況是你?你連我都打不過,怎麼面對『她』……」

  「我可以。」他驟然打斷,眸中翻騰著黑雲般的戾氣,低眉盯著自己攏起又張開的手指,呼吸顫動,聲音卻極輕,「我非但能打過你,放眼天下,沒幾個人能是我的對手。」

  慕瑤注視他片刻,臉色極其難看,「你想怎麼做到,卸髮帶嗎?」

  她冷笑一聲:「是非不明,不擇手段……這麼多年,我就教會你這個?」

  慕聲的神情驟然出現一絲裂痕,被很好地掩藏在面上乖戾之後。

  慕瑤將冷掉的茶水推至一旁,動作大了些,茶水潑出來,沾濕了她的手指:「在裂隙之下,妙妙懷裡掉出的香囊是你送的吧?」

  聽到這個名字,他驟然抬眼,眸中驚異還未消退,就看見慕瑤面色蒼白地冷笑:「你知道淩妙妙怎麼說的嗎?她說,是她路上撿的。」

  「……」慕聲的臉色驟然變得很複雜。

  她在背後這樣維護他……

  「香囊裡有什麼東西,你當我不知道嗎?妙妙不懂事,幫著你瞞我,她以為這樣就是為了你好……」

  「阿姐……」他再度打斷,少年臉上神情完全破碎開來,眼中空冥冥的:「我是什麼東西,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

  他走了兩步,步子很輕,卻彷彿踩在了一根危險的臨界線上。

  「正派加諸於我的束縛再多,也一樣都改變不了我骨子裡的低劣。」他發出「低劣」二字時,語氣中帶著薄涼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我非但畫了那一張反寫符,還有很多張,多到……我數不清了。」他驟然綻開一個燦爛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三番五次動用禁術,死在我手中的妖物,不知凡幾。」他纖長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那張青春俊俏的臉上,卻彌漫著陰鷙狠厲的氣息,「我睚眥必報,血債累累,在阿姐面前,不過是裝作一隻乖順的寵物,騙取一點憐惜——現在我告訴阿姐……」

  慕瑤猛地起身,駭然倒退幾步,步伐虛浮著,嘴唇微張,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抬起臉來,臉上是破碎的笑:「我告訴阿姐,我可堪依靠,比柳拂衣強得多。我們從此以後,還做姐弟。」

  「不過是報仇而已,阿姐若是想要殺『她』,我自有辦法。天下良人無數,阿姐隨意去挑,何必仰仗一個柳拂衣……」

  她嘴唇顫動半晌,猛地搖搖頭,終於發出了聲音:「不可能。」

  嚴詞拒絕,猶如一刀而下的斬首,判定了他的結局。

  「不可能?」少年冷笑一聲,頓了半晌,似乎才將彌散的神智一點點拉回來,「不可能放棄柳拂衣,還是……」

  他袖中的手指已經在微微顫抖,面上卻維持著帶著壓迫意味的笑意:「我不配待在慕家,做你弟弟了?」

  慕瑤臉色鐵青,倒退幾步,巨大的慌亂中,摸到了袖中匕首,悄悄握在了手上,內心這才略微鎮定下來。

  「阿聲,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眼前最熟悉不過的臉,竟然綻出一個十分生硬的微笑,刻意放柔的語氣裡,掩藏不住尾音裡的一絲慌亂。

  慕聲的步子陡然僵住,如同被人兜頭蓋臉地澆了一盆冰水。

  他情願阿姐能一巴掌上來,打他罵他,像往常一樣訓斥他,好讓他知道,他還是她的家人,還是她的弟弟。

  ——決不是像現在這樣,她沖他假意笑著,像是手無寸鐵的獵人,機智地同野獸周旋。

  多麼隨機應變的敵對。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發顫的袖口上,隱約露出了匕首刀刃的輪廓。

  夜色如此漆黑,彷彿漫山遍野的雪花席捲而來,化作無數冰棱刺進他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穴位。

  ——原來,阿姐也和那些人一樣,怕他的真面目。

  只是勢單力薄,暫且不敢撕破臉皮,只好用一點假意配合,先穩住他。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慢慢裂開了。

  那一點僅剩的自尊,嘩啦一聲,破碎得無法撿拾。

  他緘默了許久,抽回腳步,轉過身去,彷彿世界都在此刻翻轉掉頭,從此白天也成黑夜,他一步一步,在走不完的黑夜裡打轉。

  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阿姐……也早點休息吧。」

  「你的本質……表裡不一,蛇蠍心腸。」

  「反正和柳大哥慕姐姐不是一路人。他們能為蒼生死,為大義生,你能嗎?」

  「你和慕姐姐不合適呀,不會有人理解你的,你花瓣都要愁掉了呀……」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淩妙妙房間的,只記得自己像困於沙漠中的瀕死旅人,憑本能奔向虛幻綠洲。

  從前她是瑰麗鮮活的彼岸,一點點引誘他的注意力,現在他已是斷線風箏,離群孤雁,要是沒有彼岸星火,就只能是迷失浪裡的航船。

  「慕聲,你有一個失蹤的娘,你很愛她。你從小在姐姐身邊長大,身旁只有她的關懷……是不是她恰好填了這份空缺,是不是你把對你娘的愛,轉嫁到……」

  「如果養著小老虎,只是看它沒有齒爪,沒有反抗能力,佔有了它,主宰著它,看著老虎變成貓的笑話,心裡又害怕著有朝一日它會反咬一口,所以防著它,忌憚著它……這就是葉公好龍。」

  清冷的月光打在走廊上,他腦中循環往復,一句一句,都是她曾說過的話。

  只是,她怎麼可以如此一針見血……字字珠璣,句句讖言?

  門猛地被推開,帶著桌上燭光呼啦搖曳了一下,滿室破碎光暈。

  淩妙妙放下書,滿臉詫異地站起來:「你走錯啦,隔壁才是你房間……」

  話語頓止,因為她發現慕聲的臉色難看至極,整個人像幽魂一樣,飄到了她面前,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少年,竟然……在微不可察地發抖。

  她怔了怔,遊神一想,今天他待在慕瑤那裡,似乎比往常時間更長,難道……

  她張口結舌:「你……你……你去表白了?」

  「我沒有。」他許久才道,眸中沒有焦距,像是冬天裡被凍木了的旅人,反應慢了半拍。

  「沒有……什麼意思?」淩妙妙讓他弄糊塗了。

  他的嘴唇都在顫:「沒有就是沒有。」

  可是看這模樣,他肯定已經去了,決裂已經發生,馬上就是黑化的關鍵時刻。她顧不得在乎黑蓮花走錯房間的事情了,飛快地收拾書和筆,輕手輕腳地往出溜:「那我不打擾你了,你一個人靜靜吧……」

  衣服卻驟然被人從背後拉住。

  「……你去哪裡?」他的聲音很低,似乎疲憊至極。

  淩妙妙讓他揪著,手裡抱著書,背對他眨巴著眼睛,「我……我去你房間睡呀。」

  奇怪了,一般人失戀被拒,難道不想自己待著靜一靜嗎?

  「……」他緘默著,半天沒能說出挽留的話,只死死拉著她的衣擺不放開。

  他在一片混沌中感知到,若是讓她走了,他可能即刻便墜毀。

  淩妙妙頓了頓:「好……好,我不走。」

  他這才放開手。妙妙安頓慕聲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趴在桌上,小心地睨著他:「喝點水吧。」

  他不動,她將他兩手拉起來放在杯盞上,隨即不容拒絕地攏住他的雙手,強迫他感受杯子的溫度。

  二人的手交疊了片刻,前後都是暖的,慕聲垂下纖長睫毛,顫著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溫熱的,順著他的喉嚨,直達肺腑。

  他回暖過來。

  淩妙妙已經溜過到床邊,彎著腰鋪床了,她用手拍打展平被褥,半回過頭:「要不……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好不好?」

  他頷首,任憑淩妙妙拉著他,將他安頓在她的床上。

  淩妙妙趴在床邊,隔著被子拍拍他,眼眸晶亮:「什麼也別想了,睡吧,我守著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3:17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一章 蜜柚(三)

  淩妙妙是被身後哢嚓哢嚓的躁動聲驚醒的。

  深夜極涼,她背上瑟瑟發寒,鼻端是油墨刺鼻的味道,這才驚覺,她趴在桌上睡著了,鼻尖正壓著攤開的書頁。

  夜色深沉,她桌上點著的蠟燭燃到了盡頭,只有冷清的一點月色,透過窗格照射進來,投下四塊菱形光斑。

  「哢噠哢噠哢噠……」身後異動還在發出噪聲,若不是屋裡進了老鼠……那就是進了賊。

  她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飛快地點起蠟燭,端著燭臺往床榻上一照,驚得魂飛魄散,帳子已經外面縈繞著雲朵般的黑氣,黑氣盤旋不去,像風一樣掀動了床角掛的一把木頭床刷,是以噪聲不絕。

  紗帳裡的人睡得極其不安,似在夢魘。

  早先聽說過失戀以後不哭不鬧的人容易憋出內傷,黑蓮花……憋得暴走了嗎?

  她急忙跑過去,隔著帳子外的黑雲喚:「子期,子期?」

  少年緊閉雙眼,睫毛顫動,滿頭都是冷汗。

  她顧不得許多,一頭紮進團團黑氣中,掀開帳子,整個人鑽了進去,搖了搖他的手臂,駭然發現他的衣裳都讓冷汗濕透了。

  「慕聲,醒醒啊!」她有些慌了,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你這是怎麼了?」

  黑化不是囂張炫酷的嗎,怎麼會如此狼狽……

  「叮——系統提示:角色【慕聲】暫時處於遭遇重大挫折的靈力外泄期,尚未進入黑化過程,任務人給予角色一定的生理刺激即可,比如……」

  靈力外泄……生理刺激……

  她心裡亂成一片,話都沒聽完,手腳並用爬上床,坐他身上,左右開弓,低頭照著他蒼白的臉抽了幾個耳光,脆生生罵道:「不就是表白失敗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世界上除了你姐姐就沒別人了嗎?別這麼孬!醒醒!」

  系統:「……比如給予角色適當親吻……」

  「……」淩妙妙驟然收回手去,尷尬至極,罵道:「你怎麼說話這麼慢!害得我……」

  黑蓮花都這麼慘了,在昏迷裡還要挨她幾下……

  她滿懷歉意地低頭,手摸上他白玉般的臉,好在他看著臉皮薄,被她打了那麼幾下,倒還沒留下什麼痕跡,正想著,手指猛然被人攥住。

  他的手心火熱滾燙,夢囈道:「妙妙……」

  「嗯……」她眼神一亮,「是我,是我,快醒醒……」

  一聲驚呼截斷在喉嚨裡。

  猝不及防天旋地轉,她被他一個翻身壓在身下,驚慌失措地想要起身,雙腿卻被他膝蓋頂著動彈不得,小腿的骨頭發痛。

  手腕被死死抓著,壓在枕側,她差點沒說出話來:「你瘋了吧……」

  他的唇驟然挨下來,她猛地一偏頭,他吻了個空,旋即暴戾地將她兩隻纖細的手腕一併抓著,摁在了頭頂,騰出一隻手來,捏住她的下頜。

  「你……你……」

  少年雙眸緊閉,昏暗中依稀可見他睫毛的弧度。

  淩妙妙氣得說不出話,這人眼睛閉著,意識模糊,還能如此精準,制得她反抗不了……

  他的唇再度落下來,稍微偏了些,只印在她唇角。

  淩妙妙不動了,心跳劇烈,他渾身上下都冰涼,散發著蕭索的梅花冷香,只有唇和掌心火熱。

  他陣勢極大,又是摁著她,又是掐她下巴,嚇得她抖成一團,只覺得在劫難逃。

  誰知,落下來的吻出乎預料地柔和,一下一下,蜻蜓點水,似乎不像是掠奪,倒像是……討好。

  縱然已經占了壓倒性優勢,骨子裡依然卑微。

  她這才從慌亂中鎮定下來,臉上熱得發燙,二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處,只聽得他在昏暗裡忽然開口,依然像是說夢話:「你會一直陪著我?」

  「……」

  她只是愣了片刻,他的吻驟然變得暴烈起來,甚至在她粉嫩的唇上輕咬了一下。

  「……嗯!」她在驚惶中猛然應答。

  「永不離開?」他接著問,聲音低啞。

  她眨了眨眼:「在這個世界的時候……永不離開。」

  他似乎終於得了允諾,這才失去意識倒向一旁。

  帳子外的黑雲驟然散去,露出明媚的月光。

  從今往後……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是彼岸。

  也是歸港。

  淩妙妙被嘰嘰喳喳鳥叫聲吵醒,陽光落在她眼皮上,通紅滾燙。

  她睜不開眼,在床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旋即驟然清醒,直直坐起身來,捏住了身上的被子。

  被子安穩地蓋在她身上,帳子是放下來的,身旁沒有人。

  她嚇了一跳,撩開帳子坐起來,光腳蹬上了地上的鞋,抻著脖子往外看。

  屋裡也沒人……

  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不會跑出去報復社會了吧……她揉了揉臉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飛快地披上了外套。

  剛穿了一隻袖子,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她驚詫地看見慕聲衣冠楚楚地從門外進來,自然地坐在了桌邊。

  他看起來幾乎恢復如初,動作毫無凝滯,表情正常得很,似乎昨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夢。

  「你……你去哪了?」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下來,拉開凳子坐在他對面。

  「我去找阿姐喝早茶。」他破天荒地綻放了一個微笑,帶著少年人的具有欺瞞性的明媚,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阿姐……慕瑤?難道,不應該已經……決裂了嗎……

  「噢……」她說不上是驚異還是失望,坐在了桌邊,心裡有些奇異的酸澀,「你怎麼今天突然去找慕姐姐喝茶?」

  「我有些事,需要跟她商量。」他不動聲色倒茶,將茶杯推到她面前。

  淩妙妙有些心神不屬地抿了一口,沒忍住問了一嘴:「什麼事呀……」

  「你我的婚事。」

  「噗——」她一口茶噴了出來,隨即猛地咳嗽起來,眼淚倒灌。慕聲走過來,將咳得東倒西歪地淩妙妙攬進懷裡,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淩妙妙從他懷裡掙出來,小鹿般的眼睛裡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原身好像是嫁了慕聲,可絕不是這種嫁法,似乎是慕聲用了某種手段,控制了她……千頭萬緒還沒理清,他竟然猝不及防來求婚了?

  慕聲雙眸瀲灩,倒映著她,深不見底的黑,看進去了便要溺斃:「嫁給我,不好嗎?」

  「我……」她只覺震驚,「你……未免太突然了。」

  「……」少年臉上的笑意微斂,慢慢蹲下去,虛趴在她膝上,仰頭向上看,那一雙秋水般的眼在根根分明的睫毛掩映下,黑亮得驚人:「我……片刻都不願再等了。」

  淩妙妙抽出膝蓋,離他遠了些,有些難以置信:「可你昨天才給慕姐姐表白……」

  「我沒有表白。」他的神色驟冷,旋即站起身,俯視著她,「阿姐,就只是阿姐而已。」

  淩妙妙敏感的察覺,他說「阿姐」二字的時候飽含的那種熱忱和親昵全部消失了,這兩字從他嘴裡吐出來,非常漠然,不帶絲毫感情。

  少年的手將女孩翹起的一縷頭髮輕柔地別至耳後,手指無意擦過她的耳廓,引得她一陣下意識的戰慄,他的語調很平靜,「如果你不喜歡,斬斷了也未嘗不可。」

  「……」淩妙妙怔怔看著他的臉,只覺得他周身的氣質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讓她有些不敢輕舉妄動了。

  「子期?」她試探著喚。

  「嗯。」他垂眸望她,這熟悉的一垂眸,讓她放下了大半的心。

  ——還是他,只不過,只不過變得有些古怪而已。

  「我覺得……」她躊躇了一下,睫毛顫動起來,「我覺得這種事情,還是急不得……」

  「你心裡還裝著柳拂衣?」他驟然打斷,手指捏緊,眼裡一片暗沉。

  「我……」

  她像是被消了音,「沒有」二字說什麼也吐不出來,腦海裡一連串的紅叉警報交疊響起。

  她頹然明白過來,在任務一中,她始終是那個暗戀著柳拂衣的人設。

  任務一天不結束,她便一天不可自主。

  「關柳大哥什麼事?」她只好換了種說法,瘋狂揉著被痛楚折磨的太陽穴,痛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

  這畫面看在慕聲眼裡,卻是另一種口是心非的光景了。

  「那該怎麼辦?」慕聲柔和地發問,周身寒意更甚,漆黑潤澤的雙眸望定了她,許久,語氣中有一絲偏執的認真:「你答應了我,陪著我,永不離開。」

  「子期,你聽我說……」

  少年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來,目光流連在她臉上,竟然帶著無限迷戀和痛楚,許久,才輕啟薄唇,「淩妙妙,我的心給你了,你能不能試著喜歡我?」

  她怔怔望著他:「我……」

  一連串的消音,她的頭要炸開了,強忍著系統提示,急切道,「我真的不討厭你,子期……」

  她已經著急地撥拉下去他的手,抱住了了頭,用力錘了兩下。

  喜歡柳拂衣以外的男人這種事,不能經由淩虞的嘴自主說出來……現在已經是四分之三進度,再熬過四分之一,她才算真正自由。

  他望著她,低低笑了一聲,這答案顯然不能讓他滿意。

  他眸中深沉之色越發濃郁,像是滿溢出來的漆黑夜色,猝不及防地用腿頂住了她的雙膝,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似親昵,卻用了幾分力,直接將她摁在了椅子上。

  「子期……」她茫然抬起頭,掙扎起來,有些慌了,「慕聲,慕聲……」

  他充耳不聞。

  眸中明暗飛速變換,如同有烏雲時聚時散,忽而明晰清澈,忽而深不見底。

  淩妙妙駭然望著他的眼睛:難道他命中註定要黑化一次,拖延了這麼長時間,還是無法避免,而且,不是為了慕瑤,而是……

  他竟然緩緩笑了,有如迎春花開放,初始語氣非常柔和,「你可以不喜歡我,我們從頭開始也好。只是……想嫁給柳拂衣……」眼眸驀然一暗,眸中戾氣令人心驚肉跳,「做夢。」

  ……而是為了她。

  他唇角勾著,笑容毫無溫度,手指已經放在纖細秀麗的髮帶上,扯了一下。

  晚了。

  掙扎的女孩驟然定住,不受控制地望著他變得美麗絕倫的眼睛。

  他蹲下來,頓了頓,帶著幾分哄誘的味道,一字一頓:「你喜歡我。」

  她遲緩地開口:「我……」

  卻頓住不說了。

  他眸中出現了一絲惱意,偏執地重複了一遍:「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終於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幾乎是同時,逆他人心志致使的反噬驟然啃齧心脈,他睜大眼睛,捂住心口,一口血吐了出來。

  毫不在意地拿袖子擦去,蒼白的唇上帶上幾絲鮮紅的妖冶。他一意孤行接著道:「你願意嫁給我。」

  「我……願意……嫁……給你。」

  又是一下,他的臉色蒼白,青筋幾乎暴起,忍了片刻,嘴角仍舊溢出一絲暗紅。

  「好,就這樣……就這樣說定了。」他慢慢地壓下喉間腥氣,微微笑著將臉貼在她膝上,抓起她曳在地上的的柔軟裙角,在手上輕柔把玩。

  許久,睫毛顫了顫,似乎在自語,「不要拒絕我,我……承受不起你的拒絕。」

  借髮帶之力的蠱惑,抽魂奪魄,只能維持七日。七日,足夠他將一切都辦妥。

  就是這麼貪婪,這麼低劣……他就像個癮君子,擁有一日,便沉溺一日,再往後,再往後……

  他害怕去考慮往後的事。

  淩妙妙目無焦距,摸摸膝上的人,手指繞著他的頭髮打圈圈,像小孩一樣好奇地問:「……子期,你在幹什麼呀?」

  他將她的手捉住,閉眼溫柔地親吻她的手指,答非所問:「今生今世,你非得陪著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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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聲在淩府蠱惑紀先生的時候怎麼沒這麼大反應?

  A:他逆的不是心志,是系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3:33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二章 蜜柚(四)

  淩妙妙低頭遲緩地繫上衫子裙繫帶,坐在妝台前,對著鏡子紮辮子,垂髻紮得軟塌塌的,她左看右看,不滿意地噘嘴:「紮歪了。」

  她的指尖描摹著鏡子裡倒映出來的少年的臉,隨即點點鏡面:「你,你幫我。」

  慕聲無聲地貼近了她,妙妙驚異地回頭,似乎有些不明白鏡中人怎麼能出現在現實中。

  慕聲握住她柔軟的髮髻,拆了,隨即拿梳子沾了一點梳頭水,有些生疏地理順她栗色的長髮。

  鏡中女孩不吵不鬧,只睜著一雙小鹿般的杏眼好奇地看,乖順得像個娃娃。

  「我不要這個。」她忽然掙了一下。

  「什麼?」他的動作微微一頓,黑眸望向鏡中。

  「不要這個味道。」她捏起鼻子。

  他驟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他梳子上沾的梳頭水,梔子的香氣濃郁。

  他低眉望著梳子,微有迷惘:「你從前一直用它梳頭。」

  「子期不喜歡。」她憤憤道,「我也不喜歡。」

  他驟然僵住,擱下梳子,牽起她幾縷髮絲輕嗅,眼神迷蒙:「我沒有不喜歡……從前都是騙你的。」

  「真的?」

  「真的。」

  「嗯,那我也喜歡。」鏡中人臉上驟然轉晴,笑彎了眼睛,「我也喜歡。」

  少年唇角微微彎起,只一下,吻落在她頭髮上,旋即蹲下,他單膝著地,親吻她的側臉。

  淩妙妙偏頭,指尖噠噠點著鏡子:「紮頭髮。」

  他不捨地放開她:「好,紮頭髮。」

  香爐中煙霧繚繞上升,安靜得可以聽見室外嘰嘰喳喳的鳥鳴。

  他梳了一刻鐘的髻還嫌短,紮上緞帶的時候,手都有些發顫,好在他紮自己的髮帶還算熟練,最後的蝴蝶結打得漂亮淩厲。

  淩妙妙對著鏡子審視辮子,滿臉挑剔:「紮得比我還歪。」

  「……」他握住她的彎起的垂髻,徵詢地看著鏡子,「再來一遍?」

  「不要了。」她揚起下巴搖頭。

  「那便不要了。」他眸漆黑潤澤,半晌才抿唇,承諾道,「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淩妙妙微眯眼睛,開始哈欠連天。這便是情蠱的副作用,一天到晚精神不濟。少年將手伸到她背後,不顧她掙扎,將她攔腰抱起,安頓在床上。

  「我不想睡覺。」她強撐著精神,玩他衣服上釘的幾顆黑色玉珠。

  他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飯才會有精神。」

  「喔。」她乖乖地抽回手去,交疊在腹部,睫毛輕顫。

  慕聲的臉色微有蒼白,神色複雜地望著她:「一會兒要說的話,記得了嗎?」

  「嗯。」她點頭。

  「要不要練習一遍?」

  她頓了頓,扭過頭:「不。」

  少年卻強行將她的臉扳回來,肯定道:「練習一遍。」

  「……」她眨著眼睛,戳戳他胸口,「你會難受。」

  「……」溫柔驟然在他眸中蕩開,「不會再難受了。」

  她咬緊齒關搖頭,他不再強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額際的頭髮,幾不可見地笑道:「要你說一句喜歡,果真比登天還難。」

  帳子裡淩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筆架上的筆,草帖、婚書、聘單一應寫過去,寫得快而決絕。

  「篤篤篤——」他擱下筆開門,小二滿頭大汗地拎著一隻黃嘴黑翅的大鳥上樓來,鳥還在撲棱撲棱煽動翅膀,見他開門,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頭大得很呢。」

  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頷首,遞給他一錠金子,小二道了謝,揣進了自己懷裡。

  「雁和信,什麼時候給您送到?郵差回過了,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三日,中間要坐航船。」

  他的聲音很低:「夠了。路上把它照顧好。」

  「好……」

  「子期!」背後橫出一聲喚。

  他猛然回過頭去,淩妙妙提著碧色裙子赤腳跑到他身邊,指著那隻煽動翅膀的鳥脆生生道:「我要這個野鵝!」

  「呦,淩姑娘。」小二笑得打跌,「這……這是大雁。」

  她臉上惶惑無辜,歪頭重複道:「我要這個野鵝。」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總覺得這位姑娘看起來怪怪的,不似前幾日機靈活潑,還未及他反應過來,眼前少年已經直接將她強行打橫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帳子遮住,她還在猶自指著大雁掙扎,「我要……」

  慕聲匆匆走回來,又給他一錠金子,低聲道:「這隻留下,再去尋一隻。」

  他又往裡好奇地看了一眼,觸到少年沉鬱的警告眼神,感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飛快地收了眼神:「好……」

  淩妙妙蹲在地上,拿指頭小心地戳戳大鳥黃色的喙。

  「嘎——」它不勝煩擾,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聲音都嘶啞了。

  女孩笑了,雙眼彎彎,像隻小動物。面前還放著兩個小碟子,一個碟子裡盛了一點清水,另一個盛了累起來的草葉,她拈了一根草在大鳥嘴邊試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飯。」

  慕聲專注地望著她的臉,只道:「緩緩就好了。」

  「它是不是很不喜歡被抓來呀?」她緊張地抬起頭,「我們把它放回去吧……」

  慕聲的指尖落在她頰上,一點點摩挲著,「放回哪兒去?」

  「從哪兒來,放哪兒去……」

  「放?」他無謂地一笑:「妙妙,這是我送草帖的隨禮。」

  她頓了頓,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草帖是什麼?」

  他深深望著她,欲言又止:「寫給你爹爹的信。」

  「爹爹……」她似乎想起來什麼,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頭,「爹爹……」

  「……怎麼了?」他緊張地抓住她手腕,她眼裡似有微光一閃,整個人定住一般。

  世界寂靜了兩三秒。

  四目相對,她的手慢慢從頭上放了下來。

  「我也要給爹爹寫信。」她微一抿唇,從筆架上取了筆,就著他剛才研好的墨和鋪好的紙,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慕聲低頭一瞧,她寫得飛快,反反復復只有兩句話: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

  他心中猛然一陣驚痛,攥住她手腕,:「別寫了……」

  「你別攔我給爹爹寫信呀……」她猶自掙扎,最後一筆劃出去,斜亙紅色格子,彷彿切割了整張信紙。

  他終於奪下她手上的筆,兩人衣服上都是點點墨蹟。她低頭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幾秒,嫌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聲低頭看著她的手。

  她擦乾淨手,又不安分起來,忽然摟著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煩躁,嘴唇屢次碰到他的臉,慕聲將人拉開,手指抵在她唇上,違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紅潤的唇上反復摩挲,似乎這樣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只是……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七日之後?

  他還會有機會嗎。

  淩妙妙鬧得累了,這才將頭埋在他懷裡,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這話的語氣和情緒,都像極了原來的她,讓他整個人僵住了,隨即興奮和戰慄同時升起,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的臉,他的睫羽顫了顫,「道歉?」

  「說你錯了,不該對我用這種手段。」

  「……」他剎那間低下頭去,「妙妙?」

  懷裡的人依然雙眸渙散,玩著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心中說不上是鬆了口氣,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將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圈過她寫起來。

  她的腦袋偏了偏,從他的角度,越過她的髮頂,看得見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動的睫毛,「你怎麼代我給爹爹寫信?」

  他翹起嘴角,邊寫邊道:「理應我寫。」

  慕二公子,求娶太倉郡守淩祿山獨女淩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當,用詞用語無不謙遜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樣具有強大的迷惑性,使人錯以為這將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託付的好少年。

  透過薄薄一張紙,幾乎都能看見岳丈滿意的微笑。

  他寫至落款前,空了兩行,將筆給她,指尖點了點紙:「在這兒寫。」

  「……」她盯著空出的那兩行,不動。

  他的唇貼近她耳側,帶著耐心的哄誘味道:「寫你剛才寫的那兩句話。」

  對於一個獨寵女兒的父親來說,什麼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親女兒的首肯,才是板上釘釘的大紅章。

  淩妙妙捏緊了筆,卻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輕笑一聲,低頭吻她的頭髮:「我錯了。」

  淩妙妙頓了頓,刷刷寫了一行字,撂了筆,開始自顧自玩手指。

  慕聲低頭一看,紙上只寫了五個字:「我討厭子期」。

  「……」他不做他語,另抽一張紙,更加工整地謄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兩行,將筆塞在她手上,「好好寫。」

  淩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為何對道歉執念如此深沉,漫不經心地哄道,「我錯了。」

  她咬著牙,寫得比剛才還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張紙。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如此耐心的時候,彷彿只要她不喊停,這個遊戲就會無限循環下去。而他毫無怨言。

  筆給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先道歉。」

  他長長的睫毛覆下來,撩開她的頭髮,吻落在她耳垂,語氣中帶上幾絲偏執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歡你。」

  「啪……」

  她將筆摔了,墨汁飛濺,似乎覺得摔了還不過癮,撿起來抓在手上,松鼠掰堅果似的鼓起腮幫子,掰了幾下,沒掰斷。

  慕聲將筆接過來,在手裡哢嚓哢嚓,折成幾段攤在她面前,水潤的眸子望向她:「消氣了麼?」

  淩妙妙瞪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筆似的掰斷了。

  他又從筆架上撿了幾根狼毫一字排開,混不在意:「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折幾根……」

  淩妙妙未及聽完,驟然撲到他懷裡,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將人緊緊摁在懷裡,她又踢又打又撓,牙上用了幾分力,咬得他衣服裡洇了血絲。

  肩上的痛感猛地傳來,他眸中滑過異樣華光——

  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內剛有脾氣的淩妙妙,尖牙利齒,抓住機會就要反將一軍……這一刻,他的心也剎那間活泛過來了,隨即是深重的酸澀和茫然。

  陽光落在她栗色髮頂上,碎髮都像是被鑲了暖融融的金邊,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蜻蜓,風大風小都會干擾,你用符咒控制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跟別的傀儡又有什麼不同?」

  原來越沉淪越空虛,他想念的,始終是她。

  蜻蜓和傀儡,終究是不同的。

  他冷靜地抱著她,黑眸閃動,微不可聞,「是我錯了。」

  懷裡的人一頓,不掙了:「你,一會兒去把野鵝放了。」

  「……嗯。」

  她頓了頓,悶悶道:「再寫一張。」

  「……」他低下頭去,淩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著他,眨了眨。

  他鋪開紙,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經爛熟於心。

  落款前空了兩行,淩妙妙從他手中奪過筆,趴在桌上敲下大紅章。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3:40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三章 蜜柚(五)

  中午需得去和慕瑤吃午飯,妙妙要將沾了墨汁的衣裙換下來,她解衣帶之前,驟然抬眼瞪著他:「你回避。」

  慕聲似乎有些意外:「昨天你也沒有讓我回避……」

  她慢吞吞解著衣帶,滿臉不高興:「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頓了頓,依言背過身去。

  淩妙妙將裙子脫下來,換一件齊胸襦裙,繫帶繞到背後交叉打結,裙頭沒壓住,從背後逕自掉下來。

  背上驟然一涼,隨即有手指擦過她的背,飛快地拎著她的裙頭向上,壓在了背上。

  她驟然僵住,背對著他,臉紅到耳朵根:「你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回避嗎?」

  「我回避了。」少年三根手指摁著她的裙頭,抵在她雪白的脊背上,語氣聽起來很無辜,「裙子掉了,我幫你接住。」

  她急忙將手伸到背後,從他手中接過裙頭,飛快地那繫帶纏了兩圈,睫毛顫得飛快,「你不回頭,怎麼看得到我裙子掉了?」

  「……」

  腰驟然被他攬住,整個人再度被他圈在懷中,他的吻難以克制地落在她頸側,似乎連掩飾都懶怠掩飾了,「嗯,我錯了。」

  「你……」她梗了一下,氣急敗壞地往出鑽,「你鬆開,我結還沒繫好……」

  他一手摟緊她,另一手從床上撿起長長的半截繫帶:「我幫你繫。」

  這幾日抽魂奪魄,辮子會紮歪,紐扣會錯位,繫帶打成死結,都是常有的事,他不覺得奇怪。

  她有些語無倫次了,連呼吸都是錯亂的:「……繫在前面的!」

  「知道。」他不以為意,雙手環過她的腰,拉起了繫帶,下巴抵在她肩上看著,在她胸前打了個結,蝴蝶結抽緊的瞬間,他感到懷裡的人重重抖了一下。

  「怎麼了……」他低眸看她,驟然發現她整張臉都紅撲撲的,眼神一時有些迷茫,撫了撫她滾燙的耳尖,「你竟會害羞?」

  被情蠱控制的人,像是三魂七魄不全的癡兒,對外界的感知都是遲鈍的,竟然也會臉紅。

  她被摸了耳尖,瞬間像被燙到似的偏過頭去,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像剛剛掉進陷阱的小動物一般奮力掙扎:「放開……」

  他手一鬆,她便驟然向前撲倒在床上,在衣服堆裡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旋即惱羞成怒,脆生生道:「你從我的床上下去!」

  「……」他俯身一撈,又將她拖回來,「妙妙……」

  昨天,也不曾有這麼大的脾氣……

  慌亂中,淩妙妙低頭啊嗚一口咬在他虎口上,少年猝不及防地驟然撒了手,妙妙抱膝縮成一團,秋水般的雙眸氣急敗壞地瞪著他:「換你自己的衣服去!」

  「……」他不敢再逼了,懷著滿心疑慮,默然折到隔壁。

  這一折騰,午飯整整遲了兩刻鐘,慕瑤一個人坐在一桌冷飯前等,險些坐成一座塑像。

  她沉默地抬起頭,淩妙妙是被慕聲牽著來的,步伐還有些踉踉蹌蹌。慕聲拉開椅子,將她安頓下來,幾乎將一切能代勞的事情全部代勞。

  慕瑤頓了頓,喚道:「妙妙?」

  乖巧坐著的淩妙妙扭頭沖她笑:「慕姐姐。」

  這一笑,令她放下大半的心,神色複雜地看了慕聲一眼:「先吃飯吧。」

  那天晚上,她幾乎徹夜不眠,腦海裡反反復復地回想這些年來與慕聲相處的場景,才發覺自己有多少忽略之處——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太乖了,說一不二,言聽計從,以至於讓她忽略了他本來的個性,習慣性地教育他、約束他,乃至逼迫他……

  他驟然掀開假面,她難以接受的同時,還有一絲酸楚的荒誕感。

  天壤之差,血海深仇,以她的為人,必與邪門歪道勢不兩立,巴不得除之後快,可是當他轉身走出房間的剎那,她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痛:多少年相依為命的姐弟,哪怕他多有偽裝,那些年的情分,難道也如水東流?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又何嘗不是。

  她沒法再當他是至親,但也不忍心當他是仇人。

  他們默契地保持著這樣微妙的平衡,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相安無事地相處,但她知道,一切都變了。

  而慕聲變成今天這樣,其中有她的一份。

  讓她沒想到的是,慕聲來找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娶淩妙妙。

  她知道,現在對他來說,她的意見無足輕重。即使是她阻撓,他也自有辦法做到。

  只是,他狀態不穩,行事乖戾,徹底無所顧忌,若是強行將無辜的淩妙妙牽涉進來……

  她還是選擇答應下來,以慕聲姐姐的身份,做這個主婚人,若他有什麼出格,她代為扳正。

  她扭過頭,淩妙妙邊剝蝦邊側頭,還在嘰嘰喳喳地跟她說話,看起來並無異樣。

  「慕姐姐,我們什麼時候去無方鎮呀?」

  慕瑤勉強一笑:「十日後就走。」

  「不等柳大哥了嗎?」

  她頓了頓:「不等了。」

  淩妙妙頷首,將蝦塞進嘴裡,一會兒,又笑道:「慕姐姐吃蝦蘸醬油嗎?」

  「……不蘸。」慕瑤看著女孩的粉嫩臉頰,她的杏子眼忽閃忽閃,面色很好,帶著小女兒嬌憨,她看起來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這種輕鬆很快感染了她,她想,或許成婚是真的兩情相悅。

  慕聲沉默地看著她們對話,淩妙妙說話很快,精神飽滿,看起來和往日沒有差別,慕瑤緊繃的神色漸漸鬆弛下來,他緊攥的手指也慢慢放鬆了。

  ……這人在情蠱之下,也依然這麼爭氣。他無聲地勾了唇角,茫然望向窗外,說不上是欣喜還是悵然。

  酒肆窗外車水馬龍,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平鋪在桌上,茶水粼粼閃光。

  「妙妙,成婚是人生大事,你真的想好了嗎?」她問出最後一句。

  淩妙妙眸子一轉,咬了咬筷子頭,旋即燦爛笑道:「我喜歡子期,我願意嫁給子期。」

  慕瑤愣了愣,也笑道:「……好。」

  午飯到了尾聲,慕瑤轉頭對妙妙道:「吃完飯,你想不想去我房間坐坐?」

  「不必了。」慕聲先一步代她回答,伸出手來,「妙妙跟我走。」

  妙妙順從地牽住他,站起身來,被他拉到了身後,那是一個非常強勢的保護姿勢,他的笑容毫無溫度,「下午要去街上,不能陪阿姐聊天了。」

  「……也好。」慕瑤張了張口,沒想出該說什麼,只得生硬地提醒了一句,「照顧好妙妙。」

  纖細手指捏住蝴蝶釵,往頭上比了比,蝴蝶翅膀一顫一顫,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攤位上簪子琳琅滿目,只不過都是小手工製作,比不得首飾店裡繁複。這蝴蝶釵款式也很簡單,還沒有她頭上原來帶的那支精緻。

  攤主巧舌如簧,拍著巴掌,爆發出一陣誇張的驚歎:「好看!太好看了!十足符合姑娘的氣質,真是天上有,地下無……」

  街市喧鬧,人來人往,商鋪鱗次櫛比,懸出的五顏六色的招牌擠佔了街面,吆喝聲此起彼伏。

  他本想讓她去首飾店裡買的,見她聽了攤主的話,忽然在陽光下笑了,便沒有開口。

  淩妙妙忽然半扭過頭,故意踮了踮腳,那蝴蝶翅膀便開始上下搖擺,閃動著光,她眼裡也似有流光閃爍,笑得很興奮:「你看,會顫的。」

  印象裡,只有小時候才戴過這種誇張的亮晶晶的東西,想來還有些懷念。

  「買一支吧。」他毫不猶豫地付銀錢,睫毛輕顫,只覺得心也讓那翅膀攪得七上八下。

  淩妙妙順手摘下原來的雲腳髮釵塞給了他,戴上了翅膀會動的小蝴蝶。他將雲腳簪子順手揣進懷裡,旋即飛快地扳過她的下巴,「戴歪了。」

  「不可能呀。」淩妙妙迅速伸手去摸,他已經將髮釵輕巧地摘下來,捏著她的臉重新戴了一遍。

  不知為什麼,他的動作刻意極慢,手指屢次無意劃過她的髮絲,弄得她臉上發癢,不禁有些躁了:「好了沒有?」

  他不撒手,扭頭朝店主道:「再來一支。」

  「……」

  一左一右,端端對稱,她伸手一摸,惱了:「誰讓你戴兩隻對稱的?」

  一隻蝴蝶像是無意中棲息在頭髮上的,兩隻端端的蝴蝶……不就成了裝裱的蝴蝶標本了?

  對稱規整最適合小女孩,她梳了個雙髻,鬢髮上還戴兩隻對稱的蝴蝶,讓他打扮得像個六七歲的娃娃……

  少年打量她紅撲撲的臉,眼裡似有滿足的笑意:「好看。」

  「我不要。」她憤憤,伸手要摘,慕聲擋住她的手,再次扭頭,淡道:「再來一支。」

  攤主一連賣了三支蝴蝶髮釵,心內狂喜,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

  慕聲睨著她的臉,將右邊的髮釵稍微挪了挪,往右邊又簪了一隻,破掉了對稱的形。

  小小蝴蝶在她栗色鬢髮上次第閃光,令人目不暇接,誇張又不遵常理,倒是應了她這個人。

  淩妙妙忍無可忍猛扯他的衣擺:「快走吧。」

  再待下去,她懷疑自己要被他簪成蝴蝶人。

  走過了三四個攤位,她手上捏了好幾個玩意。

  火紅的糖葫蘆捏在手上轉了轉,她低頭叼住了第一顆山楂,未及咽下去,就聽見身旁的少年低聲道:「我也想吃。」

  她看他一眼,鼓著腮幫子指指攤位,含糊道,「去買。」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的臉,語氣含了一絲委屈:「我想吃你手上的。」

  淩妙妙一怔,忍痛將剩下的遞了過去:「那給你……我再去買一串。」

  他卻不伸手去接,只是垂眸望著她手裡紅彤彤的糖葫蘆,又用那雙漆黑潤澤的眼睛望著她。

  「……」淩妙妙明白過來,火冒三丈,走過去將他的手拉起來,強行將糖葫蘆塞進他手裡,扭頭走了,蝴蝶髮釵閃閃爍爍,「愛吃不吃!」

  「哎——」

  算命先生攤位前有人影一閃,撞得桌子顫動,桌上插著的黑白八卦棋左右搖擺,一連串骰子滾落到了地上。

  那人身量高大,斗笠壓得很低,還垂著黑紗,匆匆道了一聲「抱歉」。

  淩妙妙與他擦肩而過,瞅著那背影熟悉,緊跟幾步追過去:「柳大哥!」

  「柳大哥,你去哪兒呀?」

  那身影聞言一頓,隨即飛快繞過街巷拐角,一閃便不見了,一張紙箋斜飛出來,在空裡打了幾個轉,匆匆落在她腳下。

  她頓住腳步,順手撿起來揣進懷裡,心怦怦直跳。

  堂堂捉妖人,大白天像做賊似的把臉遮著,還狼狽到在集市上亂竄……

  旋即,被人一把箍回懷裡,半晌,慕聲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響起,帶著顫抖的冷意:「想往哪兒跑?」

  她指著空無一人的小巷,還未反應過來:「沒跑,我看見柳大哥了……」

  「我沒看到。」

  「真的……」

  「你看錯了。」他打斷,神色冷淡地牽過她的手腕往回走,用力得彷彿像是鎖鏈扣住了她。

  淩妙妙一路被他拽著走,天色漸晚,集市上的攤位收起,街道驟然寬闊起來。兩旁二層三層的酒肆點起燈,觥籌交錯的聲響從格窗中傳出來,整條街上暖黃的燈火如星。

  路越走越偏了,走到最後,幾乎看不見屋宇,夜風吹來,影影幢幢的大樹抖動,無數片細小的葉子相互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

  淩妙妙不識路,直到紮進空無一人的密林,才警覺起來:「我們來這兒幹嘛?」

  慕聲的眸色漆黑,倒映著月光的亮,鬆開她的手,將她抵在粗糙的樹幹上,答道:「說話。」

  「……」她的睫毛顫動,他身上清冷的梅花香將她包圍,「說……說什麼話?」

  林木如松濤擺動,是發寒的色調,交錯相連的樹冠遮天蔽日,偶爾聽得見林間寒鴉一聲長啼。

  她的背驟然挨住冰冷的樹幹,打了個寒戰,他便再往前一步,快要貼住她,這樣的壓迫感令人頭皮發麻。

  他抿著唇,手指輕柔地繞著她鬢邊碎髮,似在極力克制自己,半晌,才抬起頭,漆黑的眼眸望定她:「妙妙,拿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07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四章 蜜柚(六)

  「妙妙,拿出來。」

  「……什麼?」她的眸光閃動。

  他耐心地看著她:「柳拂衣給的東西。」

  淩妙妙驟然抬眼,眼中冒火:「你不是說我看錯了嗎?」

  他翹起唇角,白玉般的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這樣的環境和距離,無端有濃重的劣勢感,她頓了頓,慫了:「不是給你的。」

  「……」他抬起她的臉,複雜地凝視她的雙眸,半晌,聲音很輕,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自語:「不聽話。」

  他俯身下來,嘴唇輕輕碰到她的臉頰:「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聽話嗎?」

  她避開,飛速道:「想必也不是給我的,既然不是給我們的,誰都不要拆。」

  「我們」二字一出,少年一頓,神色稍霽,目光落在她臉上,語氣緩和:「放在你手裡不太好。」

  「還是拿出來給我吧。」

  淩妙妙搖頭瞪著他,視死如歸。

  慕聲沉默半晌,垂眸望著她,虛點兩下她的胸口,漆黑眼底似含有冷冽的笑意:「你以為放在這裡,我就不敢嗎?」

  話音剛落,他欺進一步,驟然吻上她的唇,輾轉反側,左手將她雙手制在背後,旋即趁她不備,右手將她襖子的繫帶抽開,鑽了進去。

  「嗯……」她劇烈掙扎起來。

  他稍微離開,聲音微啞,似乎在忍耐的邊緣警告:「不想讓我碰到,就別亂動。」

  淩妙妙審時度勢地不動了,他吻完,那張薄薄的紙箋也捏在了他手裡。

  他不著急展開,而是先幫她把襖子繫好,毛毛領子抽了出來,拍平,襯著她通紅的小臉,若不是她滿眼慍怒地瞪著他,他還想再順勢摸摸她的臉。

  這一下得逞,消去了他大半怒火,眼中的愉悅蓋都蓋不住。

  他神情輕鬆地展開信箋看,上面橫七豎八的墨蹟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瑤兒:已得脫身之法,十日後無方鎮『花折』酒樓匯合。照顧好自己。」

  他翹起的睫毛微顫,面上譏誚:「還算有點能耐。」

  「你別把它扔了。」淩妙湊過來看,他手一抽,輕巧地避過了她,沒讓她看見一個字,將信箋揣進了自己懷裡。

  「我為什麼要把它扔了?」慕聲望著她的雙眼,刻意道,「柳公子說了,回來便要和阿姐成婚。」

  「……」

  酒肆燈光亮著,一樓大廳仍有滿滿的人,小二穿梭其中,正在往外提水,看見了他們,特意過來打了招呼。

  「對了,淩姑娘,」他眉眼彎彎,「那本書看完了麼?」

  淩妙妙怔了片刻:「書……」

  慕聲半擋在她面前,少年的面容鮮活,而笑容疏離:「我們先上去了。」

  「噢……」小二撓撓頭,疑惑地看著那女孩被他緊緊牽著上樓。

  淩妙妙回了房間,逕自翻箱倒櫃,最終在桌子下面撿起了那本沒看完的小說,「呼」地吹了一下上面的灰,轉身便要下樓。

  「你去哪?」他擋在她面前。

  淩妙妙仰頭:「還書。」

  「我幫你還。」

  「……」淩妙妙看他半晌,似乎是忍了又忍,將書扔給他,扭身掀起帳子,氣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少年捏著書下樓,老舊木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他走著,忽然想到什麼,慢慢拿起書,翻到最後一頁,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結局。

  淩妙妙清醒的時候講過,故事是公子愛上他的先生,不擇手段,強取豪奪,逼得先生兩度自殺,後來,二人竟還強行在一起了。

  昏黃的燈搖曳亮在他頭頂,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微微抿著唇。

  書的最後一回,先生不堪忍受他的佔有欲,第三次自殺,想嚇唬一下公子,沒想到真的死了。公子遭遇重創,吐血而盡,死前絕望地笑道:「強扭的瓜終究不甜。」

  少年「啪」地合上書,潤澤的黑眸中閃過一絲慌亂的慍怒。他捏緊手指,忍著自己想炸火花點了的衝動。

  好在她沒看完。

  「慕公子來還書?」小二一天到晚都笑吟吟的,抬起汗巾擦擦臉,接過了書,放在了一樓的木架子上,接著走回來擦桌子。

  慕聲立在一旁,聲音很低:「你那位相好,最近有傳來宮裡的消息麼?」

  「宮裡……您是想問柳駙馬?」

  「嗯。」

  「我聽說,柳駙馬日日悉心照料,帝姬的瘋病已大好了。」

  他點點頭,不做他語。

  小二擦過了桌子,又好奇地問:「慕公子的婚事籌備的如何了?」

  「快了。」

  他愣了一下,竟然沒太明白「快了」指的是什麼意思,另起話頭:「對了,慕公子,我聽聞捉妖世家都傲得很,不與普通人家聯姻,那淩姑娘想必很討人喜歡吧。」

  他先前與淩妙妙打過兩回交道,嘴甜又沒架子,是個蠻可愛的女孩,不過若要想讓捉妖世家公子著了迷一樣上趕著娶,一切手續全部加急,倒是引人好奇。

  「她……」少年睫毛低垂,想了半晌,只吐出兩個字,「很好。」

  「是我高攀。」

  淩妙妙懷著一肚子氣躺在床上等,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桌上燭火搖搖晃晃,彌漫出細細的煙霧,在眼裡漸漸模糊,竟然就這麼睡著了。

  慕聲回來的時候,發現帳子裡的人連被子都沒蓋,和衣側躺在床上,手放在枕邊,睡得很沉。

  他伸出手,將她頭上尖利的三隻蝴蝶髮釵卸下來擱在桌上,拉開被子給她蓋上。

  不知為什麼,書裡的那句「強扭的瓜不甜」始終橫亙在心裡不去,擾得他心煩意亂。他決定今晚暫時放過她,不擾她了。

  「呼」地吹熄了燭火,屋裡陷入黑暗,撲光而來的一隻飛蛾,驟然間迷失方向,「砰」地撞在窗戶上,隨即發出一陣「啪啦啦」的扇翅聲。

  「慕聲……」她哼唧出聲。他一怔,借著冷清的月光俯下身去看,她的眼睛還緊緊閉著,眉頭已經蹙起來,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唉,你好煩。」

  「……」

  吹了蠟燭,也不知怎的惹到了她。

  他的指腹反復摩挲她綿軟的臉,聲音壓得很低:「叫我什麼?」

  她不吭聲,手腕搭在額頭上,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懶怠睜眼。

  他又用了幾分力,懲罰地捏了捏:「嗯?」

  淩妙妙終於睜眼看他,黑色瞳仁在月色下極亮,滿眼都是嫌棄:「煩人精。」

  「……」今晚是不能好好睡了。

  將她從床上撈起來,吻在她額頭,旋即抱著她輕聲道:「叫子期。」

  「……」

  他抱得更緊,耐心地重複:「叫子期。」

  淩妙妙驟然氣笑了,瞪著他:「叫你爸爸好不好?」

  他沉默了兩三秒,低眉吻她的臉:「你想也可以。」

  淩妙妙將他推開,氣急敗壞:「去你的吧。」

  翌日清晨,淩祿山的回信和嫁妝跋山涉水送到長安,隨之而來的還有三個人——灰衣服的阿意和淩虞表叔表嬸,據說是代表女方家來商談婚事的。

  這頓飯吃得很尷尬,因為淩妙妙對眼前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毫無印象,只得挨著唯一熟悉的阿意,不住地低聲詢問:「他們做什麼官的?」

  「家裡幾個孩子?」

  「孩子多大了?」

  阿意看家護院是把好手,在這種情形下卻頻頻抹汗,坐立不安,結結巴巴道:「小姐,我不知道…………」

  「這個……我也不清楚……」

  「我就是、就是個帶路的……」

  淩妙妙恨鐵不成鋼地暗歎一聲。

  淩祿山官居要職,脫不開身,又沒什麼兄弟姐妹,只得從亡妻那邊點將,點了兩個自告奮勇幫忙的,專程跑來考核準女婿。

  說是考核,卻沒半點考核的自覺,坐在飯桌上喜笑顏開,要多客氣有多客氣。

  慕瑤處事一直穩妥,慕聲更是進退得宜,三言兩語間,已經把她那位便宜表叔哄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這個世界,捉妖世家似乎地位超群,即使慕家只剩個空殼,徒有聲名在外,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跟她一方官宦家庭不相上下,似乎嫁過去,反倒是她撿了便宜似的。

  慕瑤如實道:「家父家母已逝,妙妙嫁過來,沒有長輩照拂,還請多擔待。」

  表嬸笑得燦爛如菊:「哎呀,沒有公婆需要侍奉那最好了……」

  讓表叔踩了一腳,急忙改了口:「哦,對不住,對不住,我的意思是,妙妙在家嬌養慣了,只怕侍奉不好公婆,呵呵呵……」

  淩妙妙也跟著尷尬地笑了幾聲。

  慕瑤頓了頓,又謹慎道:「捉妖人常年在外漂泊,居無定所……」

  表嬸又稱讚道:「妙妙性子野,年齡又小,讓她在外面多逛幾年,就當玩了,我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羨慕呢!」她扭過頭親切地看著慕聲,似乎對這位俊俏的準姑爺怎麼看怎麼喜歡,「再說了,不是還有慕公子嗎?」

  慕聲的表現禮貌謙遜,還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長輩最喜歡的羞澀:「嗯,我會護著妙妙的。」

  「你看你看……」表嬸回頭對著表叔使眼色,「我就說沒問題。」

  表叔撫鬚頷首,掩不住的讚賞:「慕公子實乃青年才俊……」

  淩妙妙乾乾坐著,像是擺在桌上的端莊花瓶,半晌,她回頭低聲問阿意:「你路上看緊了人嗎,這真是咱們家親戚,沒被掉包?」

  阿意嘴裡幾乎能吞下個雞蛋:「掉……掉包?被誰掉包?」

  淩妙妙冷笑一聲:「準姑爺。」

  「啊?」他越發驚駭了,「小姐,您講鬼故事哪……」

  淩妙妙長籲一口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阿意,還有酒嗎,給我倒點兒。」

  阿意剛伸出手,忽然瞅著她身後,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小……小姐,準姑爺好像在瞪我。」他坐立不安半晌,臉色都變了,「刷」地站了起來,「小姐稍坐,我先去行個方便……」

  「哎……」她伸手去拽,阿意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瞬便不見人影了。

  她扭過頭看慕聲,少年嘴角彎著,眸中映著水色:「妙妙過來,坐我這邊。」

  她不動,表嬸竟然戳戳她,臉上帶著過來人洞悉一切的笑:「去呀。這孩子,不好意思什麼。」

  她提著裙擺,慢吞吞地坐在他身邊,甫一坐下,桌下的手便被他扣住,似乎生怕她跑掉一般,直到他要雙手敬酒才不太情願地放開。

  酒過三巡,表嬸試探著問:「妙妙,你爹爹脫不開身,他著我問問你,你是想在這裡成婚,還是回太倉去,按我們的鄉俗隔三十天成婚?」

  慕聲聽在耳中,手指攥緊杯盞,指節微微發白。

  「不回太倉,就在這裡吧。」她平靜應道。

  表嬸和表叔對視一眼:「那也好……那我們留在這裡,給你操持婚事?」

  妙妙抬頭問道:「表嬸,您準備一場婚禮,需要多久?」

  「呦,那多少也得二三十天。」她扳著手指頭,「嫁衣得訂做,宅子也得有哇……」

  少年垂眸,臉色微有蒼白,無聲地灌了一口酒。

  淩妙妙笑道:「我們十日後就要動身去無方鎮了,婚事一切從簡吧。」

  表嬸有些意外:「……你想……你想簡到什麼份上?」

  「在長安城裡尋個月老廟,拜過堂就算成親。」

  四個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臉上,慕聲的眼眸漆黑,深不見底。

  「這?!」表嬸擦了擦汗,「這恐怕……」

  「天地為證,遙敬高堂,沒什麼恐怕。」女孩輕鬆地笑笑,眼裡黑白分明,「就後天吧。」

  慕聲的神色驟然一滯,酒杯中酒險些傾出來——恰是七日之期的最後一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18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五章 蜜柚(七)

  量做嫁衣,就花了整整一天,到了傍晚,淩妙妙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三日之內要結婚,就意味著嫁衣不可能多麼精巧細緻,刺繡墜珠肯定是來不及了,只得力求裁剪簡潔大方。

  表嬸鞠躬盡瘁,還帶著千里之外給捎來的禮物——一雙匣子裡裝的珍貴繡鞋,兩足尖飾以圓潤的東珠,行走之間光華流轉,據說這鞋連底子都是羊皮做的,柔軟異常,只是材料嬌貴得很,沾不得水,是淩虞娘家給的陪嫁之一。

  天氣涼了,淩妙妙就在室內穿著它行走,裙據下面兩汪圓月似的光,亮閃閃。

  鞋子半穿著,她坐在床上,伸直雙臂,任裁縫女第三次核對她的臂長尺寸。

  量至末尾,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慕聲的影子,他沒有猶豫,逕自走了進來。

  裁縫女發現這少年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而女孩也習以為常,連臉都不抬,心裡有些詫異,收了尺,點了點頭,便匆匆離開。

  慕聲這兩日忙得很。儘管婚事已經一切從簡,他要料理的事情依然堆滿了案頭,一整天都在東奔西跑,直到傍晚才抽出空來看淩妙妙。

  她將睡未睡地倚在床上,半穿不穿的鞋子「啪嗒」一聲落了地,他撩擺蹲下,握住她的腳踝,將鞋子穿了上去。

  他的手指有些涼,覆在她腳踝上,將她驟然驚醒了。

  她低下頭,慕聲正在由下往上看她。

  少年長而密的睫毛下是純粹黑亮的瞳仁,眼型猶如流暢的一筆濃墨劃過,在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尖,眼尾微微發紅,嫵媚得不動聲色。

  這個角度,越發顯得他的美銳利而無辜。

  「月老廟,是你想的?」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像是在哄人睡覺。

  淩妙妙軟綿綿地倚在床柱上:「嗯。」

  他睫毛顫了一下,眸中有流光閃過:「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揉了揉酸痛的小臂,打了個哈欠。

  「為什麼從簡,為什麼……是後天?」他的語氣帶了一絲罕見的惶惑,似乎真的是在急切地請求她的點撥。

  她勾勾嘴角,揚起下巴,語氣宛如嘲笑:「子期不是很著急麼?」

  他猛地一愣,旋即站起來,輕柔地撫摸她的臉,許久,竟然有些迷離地笑了,像是透過琉璃瓶,看著裡面垂死的鮮花:「要是真的你……就好了。」

  淩妙妙皺起眉頭:「你才假的呢。」

  他微微一頓,白玉般的臉湊過去,非常克制地喊了一聲:「妙妙。」

  他抬起臉,垂下的睫毛輕輕顫,似乎在緊張地期待著慰藉。

  是一個相當虔誠的索吻姿態。

  淩妙妙瞅他半晌,食指在自己嘴上點了點,沾了緋紅的口脂,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下唇。

  緊趕慢趕的婚禮,天公亦不作美,從清晨開始就陰沉沉的。天上聚集了大朵的雲,空氣中漂浮著發悶的潮氣,在秋高氣爽的長安,竟然嗅到了木頭家具發黴的味道。

  鏡子裡金步搖像秋千一樣無聲搖晃,慕瑤修長的十指穿梭在她栗色的髮間,伸手為她戴上繁複的頭面。

  金鳳銜珠,那串精巧細緻的珠鏈,垂在前額,最後一枚細小的珠子恰好印在嫣紅花鈿的花心。

  慕瑤抿唇望著鏡中人,淩妙妙的低頭瞅著自己的手指,睫毛垂著,眼尾罕見地以紅妝勾起,還沒有來得及上正紅的嘴唇。

  尋常的小家碧玉在這個時刻,都會帶上一絲平時不顯的嫵媚。

  「妙妙……你看看?」她有些生疏地扶住淩妙妙的肩。

  淩妙妙認真地往鏡子裡看,嫣紅妝面,桃腮杏眼,出挑的鮮豔,一時將臉色蒼白的慕瑤襯得黯淡無光。

  「慕姐姐……」她有些詫異,「你臉色不好。」

  「我……」慕瑤苦笑了一下,從鏡子裡注視著她,許久,開口囑咐道:「阿聲他……」

  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若是將真相告訴她,會嚇著她吧?

  她躊躇了片刻,淡色的瞳孔澄清:「……他若是欺負你,你就來找我,不要忍著,知道了嗎?」

  淩妙妙抿唇笑了。

  她反手握住慕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慕姐姐,慕聲這個人哪,可能跟你表面看到的不一樣,但其實也沒有那麼不一樣,你不要害怕他。」

  「……」慕瑤一怔,旋即啞然。

  淩妙妙竟把她要說的話搶先說了。

  她抿了抿嘴,眼角下的淚痣似乎在燈下閃著光,「你不知道,阿聲他……」

  「慕姐姐,」淩妙妙又開口打斷,「倘若你十年的坐騎忽然發了狂,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往後一步是平坦大道,你怎麼辦?」

  慕瑤頓了頓,下意識答:「自然要臨崖勒馬。」

  「處境很危險,其實你可以撒開韁繩跳下馬,任它自己衝下去的。」

  「可我既然能拽緊韁繩,為什麼不試一試?相處十年,想必已經心性相通,即使發了狂,也不該……」

  她驟然停住,腦子裡嗡地一下,似乎明白了她話中意味。

  淩妙妙拿起胭脂紙抿在唇上,眼中泛著明亮的水色,鮮豔的紅唇微翹,望著鏡子道:「那就請你拉他一把吧,不要讓他掉下去了。」

  紅蓋頭邊緣垂著長而秀氣的流蘇,直墜到了淩妙妙胸口。

  她走路步子很快,從來學不會矜持的輕移蓮步,因而蓋頭上垂下的流蘇就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晃,像是在雀躍。

  下了轎,慕瑤小心地扶著她的手臂,輕聲提醒:「慢點走。」

  長安城內最大的一座的月老廟就佇立在前方,天邊濃厚的雲層低垂,彷彿吸飽了了水汽,下一秒便要滴落成雨。

  慕瑤抬頭望著發青的厚雲,眼中無聲地露出一絲憂慮。

  「來了來了……」一溜雜亂的腳步響起,是表嬸扔掉磕了一半的瓜子吆喝的聲音,幾個人這才在臨時搬來的椅子上落了座,著急忙慌地保持禮儀。

  月老廟裡有一座兩人高的石塑像,塑像頭頂的屋蓋上還有一個大洞,乎乎漏著風。

  幾天前表嬸他們專程找了據維護寺廟的人,期望能把這破屋頂趕著補一補,結果對方回復:這洞是專程留的,子夜一至,月光從這洞裡穿過,照在塑像身上,這月老就顯靈了。

  修,是不可能修的。

  表嬸仰頭看看那個洞,看到了一小塊陰沉的天,凍得打了個哆嗦——很久……沒有見過這麼簡陋的婚禮了。

  淩妙妙的嫁衣是特意訂做的,裁縫女心靈手巧,給她留了穿棉衣的尺寸,紅色嫁衣裡套了一件貼身的小襖,坦然站在那裡,一點也不覺得冷。

  扶淩妙妙手臂的力道一重,熟悉的梅花香襲來,她微微偏頭,透過紅紗看得到滿室蠟燭搖曳的紅光,身旁已經無聲地換了人。

  一對新人攜手走入廟中,走得很慢。

  他們身上的喜服是暗色調的,緞面光滑,並無多少珠飾,新娘身後曳出長長裙擺,暗緋色的衣服借了幾縷室內的光,竟然有種慵懶的華麗。

  雙排蠟燭在月老像前搖曳,點點星火如同河中飄燈。

  表叔清了清嗓子:「咳咳,那就……」

  眼前驟然一亮,隨即「轟隆——」一道雷響徹雲霄,窗外的樹叉被風吹得幾乎要拔地而起。

  表嬸驚叫一聲,這座狹小簡陋的月老廟內,除了新郎新娘毫無反應之外,其他人都嚇了一跳。

  淩妙妙低頭看著裙裾下,露出的鞋尖上兩枚圓潤的東珠閃著流光,她稍微換了個姿勢,他虛扶著她的手臂即刻收緊了,既是安慰,也是轄制,斬斷了她退縮的後路。

  「別怕。」他的聲音低低傳來。

  淩妙妙側頭,不吭聲。

  「慕姑娘,你看,快要下雨了,這……」

  別說這年久失修的廟能不能禁受得住一場狂風暴雨,就是頭頂這個洞,就是個大麻煩。

  「沒事……快一點吧。」慕瑤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聲催促。

  一切儀式都加速進行,外面的雷聲越來越急,底下的親戚也戰戰兢兢,慕聲卻不慌不忙,幾乎是架著她一板一眼地拜了三拜。

  二人起身,面對著那做手牽紅線的月老塑像。因年久失修的緣故,月老手上的紅線都被風霜摧殘的千瘡百孔了,看上去像是在扯麵,沾了滿手的麵絮。

  淩妙妙不由勾了勾嘴角。

  少年敏銳地側頭,無聲地盯著蓋頭後面。她的眉眼只看得到一點模糊的輪廓,他卻有種錯覺,錯覺她此刻是高興的。

  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他欣喜若狂,誰會真心高興呢。

  「立誓吧。」慕瑤急促地宣佈了最後一項。

  按這個世界的禮儀,要彼此雙方許下諾言,才算禮成。

  「我要說什麼?」淩妙妙開口問了今晚的第一句話,久違的聲音脆而亮。

  慕瑤一怔,旋即低聲提醒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好。」她頓了頓,轉向月老像,慢慢道,「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話音落了,他卻半晌不作聲,大家都屏息等著他重複,室內一時間只聽得到外面狂風折斷枝丫的聲音。

  「阿聲……」慕瑤皺眉提醒。

  「……」

  「阿聲!」她又催了一聲。

  他終於開了口,說的卻不是既定的詞。

  他的眼眸漆黑,眼角卻發紅,語氣沉鬱,帶著偏執的癡氣:「生生死死,糾纏不休。」

  最後一個字吐出的瞬間,天光驟然大亮,旋即「轟隆——」驚雷爆裂,彷彿天上神祇用一記重錘砸裂了天穹。

  幾乎是同時,天像是破了個大口子,暴雨驟然傾瀉而下,「嘩啦——」

  外面被濃重的水汽包圍了,幾人的驚呼,被驟然埋沒在這天地巨響中。

  趁水灌進廟裡前,眾人簇擁著新人,匆匆離開月老廟。

  外面天色昏暗,雨點在淺淺一層路面積水上打出無數個細小的水渦。

  淩妙妙門檻前停下了,有些躊躇地看著自己珍貴的羊皮鞋子。

  旋即腰被他攬住,身子猛地一輕,他將她打橫抱起,義無反顧地踩進了滿地積水中。

  緋紅柔軟的裙子在他手上疊成一堆,長長的後擺垂在他腳邊一晃一晃,阿意艱難地給一對新人撐著傘,踉踉蹌蹌地跟著慕聲的步子走。

  少年微掀眼皮,黑眸也讓水汽浸得有些濕漉漉的,平淡道:「給你家小姐打著就行了。」

  「噢……」阿意睨著他的神色,將傘傾了傾。

  慕聲掀開轎子簾,將她塞了進去,彎下的背上浸濕了一片,顯出更深的顏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25 PM

第三卷:涇陽坡 第八十六章 蜜柚(八)

  客房內的蠟燭比平時多了一倍,案頭、床頭乃至牆角,都是成排的紅色喜燭,室內點點光明暈染成一片,幾乎讓人有些眩暈。

  帳子換成了旖旎的紅色,淩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裙擺誇張地鋪在地面上,更顯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團。

  這場雨,她一點也沒沾濕。

  慕聲換下濕衣服才回到屋內,揮袖斬滅了沿路的半數蠟燭。

  屋裡一下子昏暗下來,唯有環繞著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黃的光照射著暗紅的緞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澤。

  他的手指掀開蓋頭,露出女孩帶著紅妝的臉。

  唇上的顏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豔麗感卻消失了,她雙眸明亮,眼尾和臉頰俱是醉人的緋紅色,花鈿之上墜著一串燦然生輝的珠飾,像一朵嬌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長久地望著她的臉,許久,眼底浮現出冰涼而滿足的笑意:「你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親吻,幾乎是在懇求:「妙妙,叫我一聲好不好。」

  她看著他,偏偏保持沉默,木頭人似的坐在他身邊。

  他等不到回應,暗歎一聲,眸中黑得深沉,望著她的目光迷離而複雜。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開她大氅的繫帶,緋色的寬袖從背後落下,裡面還穿著一件杏色的小襖。

  他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微翹,似是嘲諷,自言自語道:「倒還記得不能凍著。」

  淩妙妙袖子上還挎著脫下去的大氅,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襖,沒有任何舉動。

  他接著解開她小襖的紐扣,將襖子也從肩頭脫下,再往裡便是純白的真絲襦裙,兩肩點綴地繡了兩朵精緻小巧的銀線菊花。

  淩妙妙最不喜歡穿厚重的中衣,出門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裡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毛病。

  江南女兒家的襦裙,上襦總是很薄,幾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這樣……你也不怕麼?」他捏起她的下頜,與她對視。

  女孩神色懨懨,只是因為穿得太薄,驟然打了個哆嗦,頭面上的墜珠左右搖擺起來。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將人狠狠壓進懷裡,右手掀起她頭面上那串精緻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額頭嬌豔的花鈿上。

  這個吻停留的時間極長,久到嘴唇從滾燙變得冰涼,淩妙妙都懷疑他要貼著她的額頭睡過去了。

  旋即,他鬆開手,拉開被子將她塞了進去,抬手揮滅了所有的蠟燭。

  屋內昏暗只剩月光,他將自己攏在黑暗中。

  淩妙妙已經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著坐姿,這個姿勢相當緊繃,和他往常靠在樹下睜著眼睛睡覺的坐姿並無區別,他一動不動,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凍結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驟雨拍打著窗,吱呀作響。

  他仰頭注視著昏紅的帳子頂,迷惘地等待著天亮。

  這摻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實在太短,一眨眼就過去。

  天亮以後,會是決裂,還是怨懟?

  所有一切,他照單全收,這是他欠了她的。

  只是若要放手,決無可能。

  細細的手指向上試探著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蟲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來。他就像是坐著被凍僵的人,驟然有了一點知覺。

  女孩在黑暗裡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

  「……」他驟然低頭,淩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呆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提前醒了嗎?還是……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裡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麼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當著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他在居於頹勢的基礎上,再次一敗塗地。

  淩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裡戾氣褪盡,濕漉漉的黑眼珠裡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鑽進了溫暖的被子裡。

  沒有……沒有怕他……

  慕聲終於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慄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願意和我成婚……」

  「別想太多了。」妙妙打斷,將沉重的頭面從鬢髮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髮,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

  彷彿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顫。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睏倦地閉上了,語調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別死了。」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漿糊。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數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於於混亂中抽出了關鍵詞:「今天呢?」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鬧,就已經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禦牆徹底摧毀了。

  絕處逢生的慶倖,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肺裡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別是不是海市蜃樓。

  淩妙妙哼了一聲,翻過了身背對他,柔軟的長髮鋪在床上,有些睏了,聲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將就一晚。」

  他拉開被子,緘默無聲地躺下,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心跳竟然開始紊亂起來。

  她的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他悄悄牽起鋪在床上的一縷頭髮,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輕嗅,眸光微有迷離,她身上的梔子香氣籠罩了整個帳子。

  他終於冷靜下來,腦子涼了,心裡卻在無聲沸騰。

  鮮活的、真實的她。

  令他……心神不屬,又怯懦接近。

  太陽當空。

  淩妙妙坐在妝台前的時候,還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新婚之夜,黑蓮花在她背後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頭髮,弄得她心裡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穩。

  因此,當她看到他在鏡子裡出現的時候,沒好氣地捧著臉看向窗外。

  大樹枝葉被雨水濯洗過,青翠欲滴,茂密的樹冠在二層窗外,彷彿一朵綠雲。

  慕聲望著趴在妝臺上的少女,她的頭髮一向是紮兩個翹起的髻,靈動嬌俏,他很少見到她梳頭前的模樣,栗色的柔軟髮絲垂下來,有的落在兩頰邊,其餘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顯得她格外乖巧柔順。

  他走到她背後,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頭髮,淩妙妙瞬間繃緊脊背,瞪著他:「你幹嘛?」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絲委屈:「梳頭。」

  「我自己又不是沒手……」她從鏡中望見他瞬間低落的神態,戛然而止,擺了擺手,「行了,梳吧梳吧。」

  他蒼白的手捏著橡木梳子一下一下從上到下,她的髮絲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軟,他留戀地撫弄了好一會兒,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妝臺上擺的梳頭水。

  淩妙妙阻住他的手臂,從背後看得見她顫動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是麼?」

  「你看看,」淩妙妙揚了揚下巴,心疼地瞅著那半瓶可憐的梳頭水,「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他看著淩妙妙抓著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餘的梳頭水,動作又輕又柔,沒忍住驟然俯下身圈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髮頂。

  「……梳頭就梳頭,這是幹嘛?」淩妙妙的動作僵住了,飛快拿手肘頂一下他,「起來。」

  他不情願地起身,似乎意猶未盡:「好香。」

  淩妙妙從鏡子裡睨著他:「香?你先前說這味道聞多了反胃,為了不反胃,還是少聞些吧。」

  「……」少年眸光一動,不吭聲了,抿著唇繼續梳她的長髮,臉上似乎掛著些克制的委屈。

  淩妙妙拿沾濕的軟布擦去頭上的花鈿,因條件有限,婚禮簡陋,這朵額心花不是貼的,而是她拿根筆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對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專注地看著鏡子,邊擦邊道,「以後別親這個,這是朱砂,吃了中毒。」

  「……」他的動作驟然一頓,低垂的睫毛顫了顫。

  半晌聽不見他回答,淩妙妙抬眼,赫然發現他耳尖通紅。

  結婚對於捉妖人來說,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數日後,兩隊人揮手作別,各往目的地而去。

  太倉和無方鎮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團,和淩妙妙的娘家代表團,就這樣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臨下船前,表嬸握著妙妙的手,飛快地講了一路的女德女訓,為人婦道,淩妙妙邊跑神邊默默聽著,時不時地配合地點一下腦袋。

  「依我看呀,咱們妙妙用不著這些。」

  表嬸一句結語否定前文,將她一隻手臂親昵地抱著,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甲板上站著的慕聲,眼中滿意之色溢於言表。

  慕聲黑色的袍角在狂風中飄飛,江上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背影,船頭的少年佇立在霧中,平白顯得有些纖細,輕靈得似要乘風歸去。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誇張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後,你就好好玩,可勁兒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鹽家長裡短困住了,誰都不像你一樣,比當姑娘時還要自由。」

  她的語氣欽羨,眼角帶上了一點點濕潤的淚光,「活得高興最重要。孩子不急著要,家也不著急定,跟著姑爺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們這群人,下半輩子都在小院子裡過活。」

  聽她的話,似乎將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託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表叔在旁聽著,拈鬚的頻率越來越高,終於忍不住酸溜溜地開了口:「咄!別說,教壞了孩子……說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表嬸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當初長得不如新姑爺三分俊,我嫁你,難道不委屈嗎?」

  二人嫺熟地拌起嘴來,拉拉扯扯地進了船艙。

  表嬸在吵架的空隙,還抓住機會遠遠地喊:「妙妙,記得早點把姑爺帶回家給你爹看看——」

  「哎。」淩妙妙站在船艙邊,哭笑不得地抱緊了懷裡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後囑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說一聲,等我們從無方鎮回來,就回去看他。」

  阿意聽著,表情有點不捨:「知道了。」

  慕聲走過來,站定在她身邊,望著她:「下船了。」

  大船經停無方鎮,茫茫大霧撲面而來,整個鎮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碼頭只見濃霧,不見人影。

  經久不散的大霧和茫茫水汽,使得這裡看起來總有種半夢半醒的迷蒙感。

  淩妙妙看著慕聲漆黑潤澤的雙眸,瞬間明白他這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打哪兒來的了。

  撇去父母給的基因,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行李給我吧。」少年低眉望著她,伸出手,語氣裡竟然有幾分溫軟的央求。

  淩妙妙將包裹塞給他,提起裙子隨著他下了船。

  他的脊背緊繃著,帶著初來陌生環境的警惕和戒備,唯有紮高的頭髮上皎潔的髮帶似乎放鬆得很,被風吹得慵懶搖擺。

  淩妙妙微微歎了口氣。

  子期,還不知道吧——

  這裡,其實是你家鄉。

  (第三卷 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38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七章 迷霧之城(一)

  無方鎮的秋,比別處都要涼。

  白霧裡帶著刺骨的潮氣,似乎蘊藏著無數針尖大小的冰花,挨到皮膚便立即化開。

  眼前的渠塘是宛江的一條細小支流,兩岸長滿了叢生的香蒲,高過人的膝蓋,像是大地茂密而乾枯的毛髮。

  主角團趕路,一向愛抄近道,往叢林、荒地裡面鑽,水塘裡連座像樣的石板橋也沒有,只有幾塊尖銳的石頭裸露著頂部。

  「阿聲,」慕瑤回頭一望,眼中有淡淡詫異,「這……不是暗河。」

  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淺淺的、沒有任何危險性的小水塘。

  慕聲背上背著半睡半醒的女孩,頭也不抬地邁進了水裡:「她走不了。」

  慕瑤一時啞然。

  淩妙妙摟著他的脖子,眼睛都快閉上了。他願意背,她也懶得沾濕裙角,隨他去了。

  懸著的腿晃了晃,她忽然傾了傾身子,慕聲微微側頭,從她的角度,看得到他睫毛的弧度。

  「怎麼了?」

  「我的鞋……」她抬了一下右腳,隱約露出裙擺下纖細的腳腕,「要掉了。」

  她晃了晃腳腕,想讓他幫忙勾一下。

  「……」他頓了頓,反手飛快地將她一雙鞋子脫下來,並成一雙,順手揣進自己懷裡,「掉不了。」

  「……」淩妙妙羞恥地將一雙赤足蜷起來,藏在裙子裡,不想再理他了。

  他的手卻再次向下,捏住她的右腳踝摩挲了兩下,眸子烏黑,「冷麼?」

  「不冷。」她腿一縮,氣急敗壞地掙開,還在他沒來得及收回的手上踩了一腳。

  少年驟然讓她踩了一腳,睫毛一顫,默然撈住她膝彎,乖乖地不再言語了。

  一安靜下來,淩妙妙立即犯睏了。

  察覺到背上的女孩呼吸漸平,暖融融的身子軟綿綿的,摟著他脖頸的手有越來越鬆的趨勢,他手臂收緊,喚了她一聲:「別睡,掉下去了。」

  淩妙妙驟然驚醒,下意識摟緊了他,眼睛都睜不開,在他鎖骨上拍了兩下,不耐煩地哼唧起來:「掉不下去,不是有你托著麼。」

  「……」慕聲從一溜石頭上踏過,袍角已經浸在水中,她石榴紅的鮮豔裙擺揉著,像一捧柔軟花瓣,緊緊壓在他袖口下。

  少年一面走,一面望著流淌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可能是瘋了,連這隨口的一句話,他也覺得幸福得眩暈。

  慕瑤早就過了河,耐心地站在岸邊等著慕聲慢吞吞地過來。他將人背過了河,輕手輕腳地放她下來,由背著改為抱著,逕自抱到了一棵樹冠碩大的榕樹下樹蔭下,平穩地坐了下來。

  少年抬眸,黑潤的眼珠望著慕瑤:「阿姐,休息一會吧。」

  這商量的句式,用的卻是平淡的決斷語氣。

  「……好。」慕瑤神色複雜坐在了一旁,看著他低下頭,無比耐心地幫她穿上鞋,旁若無人地玩弄起了懷裡女孩鬢邊的頭髮。

  淩妙妙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到的是滿天絢爛的晚霞,一行大雁凝成小小的點往南飛去。

  她泛著水光的杏子眼呆滯地望著天,旋即轉了轉,看到了天際沉滯的暮色。

  她發覺自己躺在慕聲懷裡,他的手指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繞著她的頭髮,絲絲縷縷的癢。

  後背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而隱隱作痛。

  她還有些混沌,明明記得,出門的時候還是烈日當空……

  她驟然坐起身來,滿臉通紅,又驚又懼:「我……我睡到晚上啦?」

  黑蓮花竟然任她睡著,不叫醒她。

  一回頭,便看到慕瑤靠在不遠處的樹下,一動不動、生無可戀地看著他們,似乎等成了一座望夫石。

  為著她一個人,居然延誤了整個主角團查案的進度。

  「……」淩妙妙心中的自責頓時氾濫成河,「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

  「沒關係。」慕聲混不在意地應,伸出手十分認真地幫她正了正頭上睡歪的髮釵。

  「誰跟你說話了!」淩妙妙拍開他的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沮喪極了,「慕姐姐,是我不好……」

  「沒事的。」慕瑤無奈地笑了笑,語氣溫和憐惜,「妙妙這幾天可能也是累了……睏了就多歇歇,晚點走也是一樣的。」

  走到無方鎮城內的時候已近黃昏,街邊的燈籠都逐次點亮了。

  慕瑤攔住匆匆歸家的行人:「您知道『花折』在哪裡嗎?」

  那人驀地笑了,似乎聽見了什麼笑話:「瞧見這些燈籠了嗎?」他伸手指指道旁酒肆璀璨的燈火,說話還帶著南部特有的口音,「順著這些亮光走下去,自然就能找到了。」

  「是嗎?」慕瑤回頭望著街,似乎有些半信半疑。

  那人譏誚地一笑,不太滿意她的表情:「鎮上的人可能不曉得皇城在哪裡,但,酒樓酒肆肯定找得到的。」

  三人謝過了他,拔足朝著大街深處走去。

  無方鎮是個小鎮,統共也沒有多少人,連碼頭都顯得格外蕭索,卻有一整條街的餐館酒肆,燈火粲然,夜夜笙歌。

  這座城,隱在迷霧中,自顧自醉生夢死。

  沿著兩旁燈籠一路前行,慕瑤忽然駐足,指著頭頂的匾額:「到了。」

  淩妙妙抬頭一瞧,果然見到破舊的牌匾上斑斑駁駁的兩個扁扁的隸書字體「花折」,大門敞著,連個門迎都沒有,卻時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相互簇擁著邁了進去,生意顯見的不錯。

  花折的樓足三層,是比兩旁的建築大了一圈,從尚未毀壞的雕欄玉柱,依稀可見舊時如何富麗堂皇,只一點——太破敗了。

  大門和匾額上的漆面是剝落的,金屬生了鏽,門口兩座石柱上面雕刻的獅子,頭頂上長滿了青苔,看起來未加修葺,連懸著的紅燈籠,看起來都比旁邊店家昏暗一些,像是坐落在新街上的前朝舊古董。

  慕瑤與妙妙對視一眼,面色隱隱凝重:「進去吧。」

  柳拂衣選的地方,果然不同凡響。

  沿著蜿蜒的主廊進入,南北天井投下淒清的夜色,廊上燈燭熒煌,閃閃滅滅,一直延伸到遠方,慕聲的眉頭微微一蹙。

  似乎那主廊側邊,本應有無數人影晃動,衣香鬢影,輕歌曼舞,光華流轉。

  可是再瞧,只有寂寂夜色,冷落門庭。

  「怎麼了?」妙妙望著他的臉色。

  「沒事。」他收回目光,望著她的眸光裡倒映著昏黃燭火,顯得格外柔軟。

  妙妙一頓,也放低了聲音:「不舒服說話啊。」

  他眸光動了動,半晌,看著她點點頭。

  這一路上的景幽靜淒清,看起來足像是酒肆資金不足、倒閉前的慘狀,一直到大廳裡,淩妙妙的印象才有所改觀——

  酒肆一層坐滿了人,喧鬧嘈雜,觥籌交錯,一股熱鬧的人氣混雜著酒菜香氣撲面而來,霎時沖淡了進來之前的破敗淒清。

  大廳裡的桌椅已經加到了飽和狀態,人從桌子間通過,都要側著身走,食客們扭個身,都隨時有可能擦到另一桌人的後背。

  小二只有一個,兩手都端了託盤,恨不得再在頭上頂一個,在這迷宮般的大廳內飛快地繞來繞去,大約是應付了太多人,臉上連笑影也沒了,滿臉的不耐煩。

  「李兄,這個酒樓好是好,怎得名字裡帶了個『折』字,不好聽。」身後一桌兩人對酌,需要大聲說話,才能讓對方聽得清楚。

  「你有所不知,此樓原身是無方鎮最大的秦樓楚館『花折』,取的是『有花堪折直須折』,『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含義……多少王公貴族,從京城遠道而來,跑到無方鎮,為花折腰。」對首的公子也艱難地扯著嗓子喊,「你以為大家都是為了什麼來,乃是為了看一看這一『折』的風采!」

  「這樓裡可還有姑娘?」那人身子前傾,顯然來了興趣。

  對首的解答者晃了晃筷子,頭也不抬,「沒了,早沒了,這裡換了四五任老闆,早就不是妓館了。」

  「噢……」他有些失望地嘬了一口酒。

  「不過,還有個保留節目。」公子笑吟吟地賣了個關子,「我先不說,一會兒你便知道。」

  現場已經混亂一片,滿大廳的人吃得如火如荼,主角團見小二顧不上伺候,便自行尋了空桌坐下來,親力親為地倒了茶,慕瑤撿起桌上的菜譜,遞給了妙妙。

  妙妙看著菜譜,密密麻麻一版蠅頭小字,還是豎排,頭一陣發昏,便將菜譜塞給了慕聲:「你點。」

  慕聲頓了頓,垂下纖長的睫毛:「你想吃什麼?」

  她一時半刻想不出,他已經非常貼心地低聲念起來:「……鹽水鴨,素什錦,桂花拉糕,冰鎮酒釀,赤豆元宵……」

  「這個吧。」她喊停。

  他停了:「哪個?」

  「赤豆元宵。」

  「嗯。」他點點頭,將菜譜合起來,遞給慕瑤。

  淩妙妙攔住他的手,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望著他,「你不點?」

  慕聲微微一頓:「不用了。」

  妙妙的眼睛眨了眨:「沒有喜歡吃的麼?」

  他的黑眸瀲灩,水光之下略有些茫然。

  「那我再點一個。」淩妙妙瞧他這模樣,毫不客氣地奪過菜譜,裝模作樣地掃了一眼,「杏雲糕。」說完,斜睨著他,著意觀察他的反應。

  ……甜的。

  回憶碎片裡,蓉姨娘端了一盤給他,說那是他兒時很喜歡吃的東西。

  慕聲聞言,眼裡未起波瀾,只是有些疑惑:「我剛才沒念杏雲糕。」

  淩妙妙的裝模作樣被拆穿,滿臉通紅地將菜譜塞給他,脆生生道,「就是很想吃,那你找找上面有沒有。」

  慕聲低眉,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竟然真的在一排糕點中找到了這三個字,「杏」字上頭還拿筆點了個圓圓的點,想必是推薦的意思。

  少年眸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她倒是會吃。他的指尖停在那個圓點上:「有。」

  「那就點。」

  慕瑤忽然發出一陣驚呼,妙妙抬起頭,席上赫然多出了一身黑的柳拂衣,似乎是風塵僕僕趕來,渴得連喝了三杯茶水,才緩過來。

  喝完,才顧得上譴責地看著慕聲:「阿聲,我給你燒了一路的通訊符,你怎麼理也不理?追得我腿都快跑斷了。」

  「阿聲?」慕瑤驚異地扭頭去看慕聲,少年眼睫半垂,充耳不聞,眼尾的弧度在燈下清冷又嫵媚,隱隱帶著一絲譏誚。

  淩妙妙卻很興奮:「柳大哥,你和慕姐姐是不是明天就要成婚了?」

  「啊?」柳拂衣一口茶水差點嗆在喉嚨裡。

  慕瑤的目光又轉向了淩妙妙,兩人面面相覷,俱是滿臉震驚。

  忽然從背後傳來了清脆的梆子聲,旋即大廳裡像是被按了靜音鍵一樣,瞬間安靜下來。

  一個紅鼻頭的老頭穿著彩色布片綴成的破袍子,花裡胡哨地站在了大廳中央,一手敲梆子,一手捋著花白的鬍子:「各位,又見面了。」

  眾人飯也不吃了,放下碗筷鼓起掌來,歡聲雷動。

  他笑眯眯地微一頷首,四下致意:「今天,我們講無方鎮慕容氏與趙家公子的故事。」

  話音未落,大廳裡竟然響起了如潮的掌聲和口哨聲,活像是大明星開嗓。

  身後那一桌對酌的人壓低聲音。語氣裡帶著得意的笑:「瞧見了嗎,這就是那保留節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44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八章 迷霧之城(二)

  「這慕容氏,是什麼花呀?」有人橫出一嗓打斷。

  老頭搖搖頭:「慕容氏不是『花』,甚至,她的名字都沒有刻在牌子上——因為這名諱也不知真假。」

  大廳裡一陣低低的騷動,似乎是很不滿地喝起倒彩,那個發問的人再次提高聲調:「那講她做甚?上次玉蘭花蕪香戲兩男的故事精彩,何不接著講蕪香?」

  座下人紛紛應和。

  慕瑤臉色漲紅,左右看了看,果真發現四周坐的大都是年輕男子,臉上更加掛不住了。

  身後那桌還在滔滔不絕科普:「這老頭在此,每日講一小段故事,供在座食客消遣,講的都是從前在花折裡發生的事。」他的尾音帶上一點輕浮之意。

  「從前?」

  「就是當花折還是妓館時的故事,每個姑娘花名之上還有一個雅號,那人說的『小玉蘭』便是蕪香姑娘的別稱。傳說花折掛牌上九九八十一朵花,琳琅滿目,各有風姿……這老頭,已經講到四十九朵花了。」

  對首那人笑了:「果然,來這裡吃飯,倒是為了順便聽聽這香豔故事。」

  公子嘬一口酒,感歎:「香豔,但不俗氣,精彩得緊。」

  淩妙妙仰頭打量大廳內裝潢,二層還留有未撤去的紗簾珠簾,細節裡保留了些明豔的粉氣,透過老舊的木樓梯,彷彿能想到當初女子們扭著細腰、拿著手帕踏上二樓的情景。

  「諸位聽我說。」老頭伸手安撫不滿的食客,「你們定是想這慕容氏必定貌若無鹽,才不能上木牌、冠以花名,可對?」

  「事實恰好相反——慕容氏冰肌玉骨,天人之姿,花折的老闆榴娘,想不到哪一種花襯得上她,只得將她藏在三層東暖閣裡,做匣中珠玉,非王公貴族點名相見,絕不出來拋頭露面。」

  「喔——」底下的人立即便被鎮住了。

  自古以來,美人越是神秘高傲,越是引人注目。

  老頭滿意地掃視一圈,接著道:「故事要從趙公子落腳無方鎮開始講起。趙公子其人,誰?高門大戶的公子爺,身份尊貴,相貌更是萬裡挑一,從十幾歲起,便被各色貴女競相纏繞,不勝煩擾。」

  「因而,趙公子脾氣極傲,尤對向他示好的女子,幾乎不拿正眼看待。」

  三言兩語,引得座下人入了境,興致勃勃地聽。

  「這一年,趙公子推拒了兩三門婚事,又拒絕了數十次表白,心裡煩得很,便借由辦事,跑到無方鎮來散心。咱們這鎮子,最出名的豈非吃喝玩樂?酒肆成排,半夜還燈火通明,最讓遊子樂不思蜀,流連忘返。」

  「那一年,上元節裡非但有燈會,還有煙花盛典。趙公子想看煙火,但又不想擠人,便著意觀察了一番,看上了城南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山——攀上山頂,又能俯瞰鎮子,又能仰望天穹,實在是個妙處。」

  「於是從前半夜起,趙公子便獨自上山,山中只有條廢棄多年的小路,路很陡,草又荒得很,到處都是蟲子,他滿頭大汗,形容狼狽,走了一個時辰,才攀了三分之一,不由得有些洩氣。」

  「忽然聞見一陣香風,抬頭一瞥,見得前面有個白色的影子,原是個窈窕的姑娘,獨行上山。」

  「那著素衣的背影如履平地,走得很快,似乎不受山路所擾,一嫋細腰不盈一握,衣袂飄飄,既無汗漬,也沒有沾染灰塵,真像是天上仙子。」

  「趙公子心中好奇,便快走幾步趕了上去,姑娘回過頭來,見了生人,十分吃驚。她面上綴著一塊白色面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是光看露出的那雙眼睛——真當得起眸似秋水,眼波流轉,卻不是一般的水,簡直是西子湖的瀲灩山水,明明不諳風情,卻一眼就酥到人心裡。」

  「啊……」下面低低一陣吸氣聲。

  老頭眼中似有一閃而過的得色,接著講,「趙公子便愣了一愣,旋即壓下心中的震驚,解釋道,在下非是唐突,請問姑娘何故一人上山?」

  「那仙女一般的姑娘,眼中竟然露出無措的情緒,似乎是害怕自己的行為不被准許似的,她開了口,那聲音如絲綢掃沙,聽得人心頭震顫的——她小心地輕聲答:我來看煙花的。」

  「哈——」眾人心頭有了數:天下姻緣,正是無巧不成書。

  趁著這個停頓的空隙,慕瑤低頭,悄悄地問了柳拂衣一句:「你跟殿下怎麼說的?」

  酒樓裡燒著碳火,熱氣薰蒸酒氣,柳拂衣擦了擦汗,臉上有些赧然之色:「得了帝姬的命令,遁出來的。」

  鳳陽宮外重兵把守,盔甲折射出冷光,人人嚴陣以待。

  「帝姬,駙馬跑了。」佩雲的快步走到妝台前,鏡中倒映出她臉上淩厲之色。

  端陽正在悉心描眉,這次大病一場,她的小臉有些發黃,企望能用妝將病容遮掩一下,聞言手上一顫,螺子黛便斷了。

  她挑起畫了一半的眉毛,連臉上嬌縱都有些有氣無力的:「咋咋呼呼的——還當是什麼事呢。」

  「帝姬,您就這樣把駙馬放走了?」佩雲瞪大眼睛,抓住她的手臂,由於太過用力,指甲掐進了她的皮膚裡,少女驚叫一聲,急忙推開了她,「大膽,你弄疼我了!」

  佩雲倒退幾步瞪著她,默不作聲,淺色瞳孔浮現出了一絲冷意。

  「柳大哥心從來不在我這兒,強留他也沒什麼意思,顯得我端陽小氣。」端陽揭開衣袖,小心地吹了吹被掐紅的皮膚,本想呵斥佩雲幾句,身上又一陣無力,讓她扶著額頭趴在了妝臺上,抱怨道,「本宮已經好了,不會咬人也不會亂跑,讓皇兄把外面的人撤走吧,這麼多侍衛,看得人心煩。」

  佩雲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冷冰冰道:「帝姬,您怎麼能不經我同意,便私自將駙馬放走?」

  「你……」帝姬抬起通紅的雙眼,終於發出了有氣無力的呵斥,「本宮是帝姬,宮裡的人想留就留,想放就放,還需經過你同意嗎?」

  佩雲冷哼一聲,走到妝台前,描著端陽倒映在鏡子裡的蠟黃小臉,語氣中帶上一絲尖刻:「您可知道柳方士何故不喜歡你?奴才們諂媚,未敢告知真相——慕氏女之貌,遠在殿下之上。」

  「胡說!」端陽打斷,氣喘連連,想把她壓在肩膀上的手撥下去,幾次都沒能成功,「本宮自視相貌姣好不輸慕瑤,柳大哥不喜歡我,不過,不過是因為……」她很不情願地承認,「不過是因為本宮的性子不大討人喜歡罷了。」

  佩雲冷笑一聲:「殿下還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何止是不討人喜歡,簡直是令人作嘔!」

  「你……」端陽半趴在妝臺上,瞪大眼睛,氣得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完整,「反了你,你怎敢……」

  佩雲死死按著她,銳利的目光如冷劍:「若不是您生在帝王家,大家連這一二分好臉色也懶的給你,如此飛揚跋扈,囂張惡毒又愚蠢的女人,也配做我華國帝姬?」

  「胡言亂語……住口!」

  「告訴你,非但是柳拂衣,這闔宮上下,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待你。奴婢們在背地裡嘲笑你自以為是,陛下對你不過是歉疚使然……」

  端陽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浮現出反常的潮紅:「住口……給我住口……」

  佩雲的語氣卻漸漸放柔了,帶著一絲蠱惑的味道,「就連你的親生母親,也曾經想過燒死你,把你當做不值錢的柴火棍,一把火點了,去鋪她親生兒子的光明大道……你多可憐啊,李淞敏。」她將氣得不能說話的帝姬耳側的亂髮別到耳後,眼中帶著嘲諷的意味,「所有的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不覺得憤怒嗎?」

  鏡中,端陽的瞳孔驟然放大。

  她和身後的佩雲同時定住了,隨即,齊齊顫抖了一下,佩雲像是被抽了骨頭,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端陽卻從妝台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栗色瞳孔被燦爛的陽光照射著,像是名貴的貓兒寶石樣的眼睛,有種異樣的綺麗。

  帝姬開始慢悠悠地給自己梳頭,對著鏡子,一根一根地插上簪子,食指點了點胭脂,慵懶地拍在自己唇上。

  最後,她撿起那半截斷掉的螺子黛,不緊不慢地補全了方才畫了一半的眉毛,眉尾斜飛,銳利如劍尖。

  端陽身上大氅上以無數小珠片繡有長尾綠孔雀,在陽光下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澤,她裙擺曳地,手中提了一隻六角燈籠,踩著喑啞的落葉,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林木掩映的偏宮。

  「帝姬……」門口的侍衛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帝姬怎麼來了?」

  華國最尊貴的少女濃妝豔抹,不怒自威,她眼也不抬,語氣平平:「我想進去看看母妃。」

  「可是陛下交代過,不准外人進去探望趙太妃……」

  「荒唐。」帝姬輕啟紅唇,臉色愈發顯得淡漠威嚴,「我豈是外人?」

  說話時她抬眼一瞥,那眼神像是風情萬種,又似冷若冰霜,語氣像是嗔怪,又像是責難,令人心頭冷不丁顫了一下。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有些忌憚地讓開了路。

  端陽的眼尾是絢麗的花色,提著六角風燈,拖著長長的尾擺,不緊不慢地踏入了禁宮。

  淩妙妙往椅子上一靠,將碟子往旁邊推了推:「吃不下了。」

  小碟裡的六塊杏雲糕剩了三塊,色白似雲,如同切得方方正正的純白雪塊。

  方才她、慕瑤和柳拂衣各嘗一塊,慕聲沒有動筷子。

  慕聲望著眼前的碟子,側頭看她。

  「你吃了吧,別浪費。」女孩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碟子裡的糕點,語氣隨意,臉頰卻有些發紅。

  慕聲望著那盤糕點,遲疑了片刻,她已經挽起袖子小心地拈起一塊,不容置疑地擱在他唇邊:「喏。」

  少年眸色暗了片刻,嘴唇先在她白生生的手指上半吻半蹭地碰了一下,才在她羞惱地鬆手之前,張嘴飛快地咬住了糕點。

  淩妙妙切齒地盯著自己的手:「你這人……」

  慕聲滿臉無辜地嚼著杏雲糕,眸中飛速地劃過一絲笑。

  杏仁的清香襲來,甜味柔軟如雲朵散開,竟是一種有些親切熟悉的質感,像是像是不會走路的孩子,牙牙笑著觸摸母親裸露的手臂的溫熱感覺……

  他順著那感覺走神,太陽穴便猛地銳痛起來,彷彿迷路的人在林中無意踩到了陷阱。

  他閉眼定了定神,將杏雲糕咽下去。

  「……不好吃嗎?」淩妙妙見他臉色發白,心驟然提到嗓子眼裡。

  慕聲的黑眸望著她,半晌才道:「好吃。」

  「你這種表情,我還當糕點裡有刺。」

  淩妙妙舒一口氣,拿筷子敲敲碟子邊,杏眼裡有一點笑意,「這兩塊也是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4:53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八十九章 迷霧之城(三)

  從成婚第二日起,黑蓮花就打地鋪睡在了緊挨著床的地上,睡得乖巧安靜,毫無異議,淩妙妙和他比鄰而居,相安無事,日日酣夢,對此感到非常滿意。

  她醒的時間照例比慕聲晚一刻鐘,她披頭散髮坐在床上的時候,慕聲已經把地鋪的褥子捲好靠在一旁出門去了。

  目光再轉,看到床頭櫃上蹲了一隻孤零零的蘋果兔子,兔子屁股朝著她的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委屈。

  淩妙妙不屑地斜睨著蘋果兔子——睨了半晌,覺得有點渴,便順手拿起來啃了。

  正啃著,慕聲捏著梳子出現在眼前,黑潤的眸子乖巧望著她,眼裡含了一點笑:「好吃嗎?」

  「唔……」淩妙妙吃人嘴短,仰頭有些尷尬地應了一聲。

  他點點頭,居然拉出凳子坐了下來,耐心地看著她吃蘋果,梳子捏在指尖,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

  「你在幹嘛?」淩妙妙疑惑。

  少年抿了抿唇,眼裡竟然同時浮現出躍躍欲試和惴惴不安兩種矛盾的情緒,頓了頓,才道:「我幫你買了新的……梳頭水。」

  「噢,」妙妙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

  「一整瓶。」他補充。

  「……」淩妙妙心裡竟然泛出些許愧疚來。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梳子的齒,似乎在無聲地緩解心內的緊張,漆黑的眼裡含著一點輕微的光:「我可不可以幫你梳頭?」

  吃軟不吃硬的女孩眨了眨杏子眼,有點被他的模樣哄住了:「你上一次,可沒有這麼客氣……」

  她放下蘋果,擦了擦手,配合坐到了妝台前。

  淩妙妙不知道慕聲對她的頭髮到底為什麼表現出這麼大的興趣,只知道頭髮到了他手裡,沒玩個半小時,他是絕對放不開的。

  她從鏡子裡看著少年以一種輕柔到幾乎曖昧的手法玩弄她的頭髮,如坐針氈,在他又一次試圖吻她髮絲的時候,嚴肅提醒了一句:「子期,好好梳頭。」

  慕聲動作一頓,抬起頭,黑眸委屈地望向鏡子,見鏡中女孩的柔順的髮絲中露出個精靈似的耳尖,臉頰紅撲撲的,也正強裝鎮定地望著他,心裡像被貓爪子猛地撓了一下。

  「妙妙,」他語調平靜地建議,「以後在房間裡可不可以不紮頭髮?」

  「……為什麼?」淩妙妙的睫毛顫了一下,如坐針氈的感覺更強烈了,連說話都有些打飄。

  「好喜歡你這樣……」他語氣中的平靜維持不住了,輕聲說著,慢慢俯下身來吻在她頰上。

  淩妙妙心裡暗歎一聲,沒有躲開。

  算了,就讓他親一下吧。

  ——以後再也不能讓他梳頭了。

  她低頭,桌上擺著一瓶嶄新的梳頭水,瓶子上精緻地刻了一朵梔子花。

  無方鎮的胭脂水粉精巧細緻,品類繁多,就連瓶子都比其他地方產的精緻,是女孩子最喜歡的模樣。

  瓶子旁邊,還擺了幾盒色澤鮮豔的胭脂。

  慕聲不捨地放開她,撩了撩她的頭髮,見她盯著桌子看,便輕聲道:「這些也是給你買的。」

  淩妙妙拿起一盒看,有些遲疑:「我從沒用過這個紅。」

  「那便試試。」他不以為意,「我幫你塗?」

  「不用!」淩妙妙立即拒絕,瞪著鏡子,挫敗地發現折騰了半個小時,她的頭髮還是沒梳起來。

  主角團在無方鎮落腳的第二天,柳拂衣就非常貼心地為他們找了一套不算大的新宅,安頓下來,做好了住上十天半個月的打算。

  帶小園的宅邸,比局促的客棧舒服得多,只是宅子荒了許久,很多家具都是新置辦的,床上的帳子都沒來得及裝上。

  這幾日白天的工作,就是分頭東奔西跑,在集市上將零碎的生活用品買齊全。

  因淩妙妙要裁貼身新衣,周圍都是女眷,便趕慕聲先回去,自己紮進夫人小姐堆裡挑挑揀揀。

  量完衣服,時間還早,淩妙妙在店裡轉了轉,又精心選了新帳子,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宅子。

  妙妙的步伐輕快:手底下這帳子,簡直是她在這個世界見過的最有質感的帳子了——深墨綠色的,有點復古典雅的質感,摸起來像是鮫紗,卻遠比鮫紗柔軟,更妙的是,店主說這款布料既透光,又濾光,能將陽光柔化得不那麼刺眼。

  誰知,當她坐在床上,將帳子展開的一瞬間,慕聲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這是什麼?」

  淩妙妙邊理帳子角兒邊隨口道:「我新買的帳子呀。」

  慕聲快步走過來,盯著她手裡的帳子,語氣有些異樣:「……別……別掛這個。」

  「為什麼?」淩妙妙驚異地抬頭,發現他的表情格外不對勁,像是被夾住了尾巴的小動物,奮力掙扎卻掙不脫的惶惑,「這帳子……怎麼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半晌才謹慎地吐出了一句話:「……這個顏色不好看。」

  「可是我挺喜歡的。」淩妙妙有些失落瞅著他,又愛不釋手地摸了摸柔軟清透的帳子,「……你看多了就順眼了。」

  他抿抿唇,困獸猶鬥:「我……我不喜歡。」

  「……」淩妙妙心頭火起。

  事實上,自從成婚以來,慕聲對她幾乎百依百順,時間久了,便將她慣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現在他驟然提出激烈的反對意見,她不太習慣,登時惱了:「我自己的床,我喜歡就行了,你要看不慣,睡到隔壁去。」

  少年緘口,眼睜睜地看著她氣鼓鼓地將那墨綠色帳子一個角一個角地掛上去,陽光從帳子頂濾下來,一點點亮光鍍在她額前柔順的髮梢上,她稍一抬下巴,那光斑便滑動到她微張的唇上,那嘴唇看起來嬌嫩得似某種糕點……

  他眸光暗沉,強灌了自己一杯涼水,定了定神。

  淩妙妙掛完了帳子,敏捷地牽起裙子跳下床,快走幾步到了櫃子前,從櫃子裡取出了幾樣物什。

  「叮叮噹噹——」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聽到這聲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又是什麼?」

  淩妙妙微一轉身,讓他看到了懷裡的東西——四串串起來的鈴鐺,那式樣和聲音……

  夢中那香豔的場面登時席捲而來,他額上都生出一層薄汗,尾音有些顫抖:「從哪兒來的?」

  「哎呀。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問題……」淩妙妙滿頭大汗地在床角繫鈴鐺,綁了好幾次,絲帶都往下滑,累得她手都酸了,還是沒綁緊,「在涇陽坡,我見到十娘子臥房床上四角掛了鈴鐺,很漂亮,十娘子見我喜歡,就送了我四隻鈴鐺。」

  「別掛這個……」他語氣裡帶了幾分央求。

  淩妙妙哭笑不得:「這鈴鐺又怎麼礙著你了?」

  「晚上會響,吵你睡覺。」他漆黑眼眸盯著她,錯覺間有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噢,怕吵……」淩妙妙抿了抿唇,真誠地保證,「我睡覺很安分的,不會響,吵不到你的。」

  「可是……」

  鈴鐺串又往下落了,她挫敗地縮回手臂,用力敲了敲:「掛不上……」

  她想起了什麼,回頭道:「子期,你能不能幫我掛一下這個?」

  慕聲站在桌子旁邊,面色茫然地喝了三杯冷水,見女孩滿眼希冀地盯著自己,渾渾噩噩地便走過去了。

  好在她將鈴鐺遞過來以後,便拎起裙子下了床,只遠遠站在旁邊看。

  他跪坐在床上,手心出了一層薄汗,將鈴鐺牢牢繫在床角,他稍稍一動,那鈴鐺便響,帳子裡的光暈便晃,弄得他手足無措,六神無主。

  答應她,就是自虐。

  他正萬分艱難地掛著,猛然床一沉,他一低頭,猝不及防看見妙妙的臉。

  她和衣躺了上來,領口微開,露出一點細嫩白皙的肌膚,正眨巴著一雙杏眼,無辜地仰視著他。

  「你……你這是……」他喉頭一陣發緊。

  「我躺上來感受一下。」淩妙妙躺在新帳子下,滿心都是歡喜,左邊滾兩下,右邊滾兩下,越看越喜歡,無意中一抬頭,見他黑漆漆的眼盯著她不動,奇怪地笑道,「你掛你的唄,管我幹嘛。」

  她又換了個位置,他的膝蓋無意中頂住了她柔軟的腰肢,那一塊熱源,似乎從膝蓋敏銳地傳遍全身。

  他手上抖得越來越厲害,只覺得床上似乎躺的是一團火,燒得他像是被烘烤得出現數道裂紋的陶罐,就快……就快……

  他低眸一望,心裡一片絕望,向下無聲地拉了拉衣擺。

  「你可不可以……先下去……」

  淩妙妙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再一抬頭,他臉上浮現出了一點潮紅。

  大約是她躺在這裡,礙了他的事,才讓他掛得這麼吃力,她一骨碌爬起來,拎著裙子退到了一旁:「好。」

  望著他的臉色,又有些歉意:「你慢慢掛,別急。」

  他的睫毛抖著,像是沒聽到她的話,動作飛快地掛完了四個角,撐了一下床,奪門而出,掀起一陣冷風。

  「哎?」淩妙妙疑惑地望著慕聲的背影。

  深夜。

  淩妙妙正如她保證的那樣,安分守己地睡覺,睡得四平八穩,一動不動,靜謐地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睡不著。

  ——怎麼可能睡得著?

  他無聲地從地鋪坐起身,悄無聲息地將中央圍攏的帳子掀開一個角,女孩平躺著睡,一手放在腹部,隨呼吸起伏,另一手隨意搭在床畔。

  他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牽過她的手,輕柔地吻她的手背。

  她的手指微微一動,他便立即僵住了,隨即她的手動了,慢慢撫上了他的臉,又向上移動到了他的額頭。

  他在黑暗中心跳怦怦,一動不動地感受她的觸摸。

  「怎麼還沒睡呀?」妙妙睡得迷迷糊糊,尾音裡帶著誘人的軟糯,顯得毫無爪牙。

  她冰涼的手指在他額頭上停留了一會兒,溫聲道:「是不是太冷了?」

  「……」

  「要不上來睡吧,你的被子薄。」她半夢半醒中囑咐,甜甜的聲音微有點啞,異常親切動人。

  「……還是不要了。」少年的黑眸在夜裡閃光,艱難地拒絕。

  「那就算了,好好睡。」她翻了個身,接著睡去。

  背後卻一陣窸窸窣窣,旋即鈴鐺叮噹作響。

  他還是爬上來了。非但爬上來,還將手試探地搭在她的腰上,輕輕一攬,將人一點點拖進了懷裡。

  淩妙妙沒有掙扎,她睏得眼皮都睜不開了,只是嘟囔道:「別亂動。」

  「……」慕聲低頭,她倒是先把臺詞給搶了。

  懷裡的人呼吸平穩,睡得一派安寧,毫無戒備地依在他懷裡,他沸騰的熱血也慢慢平息下來,抱著那暖融融的一團,嘴唇小心地碰了碰她溫熱的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00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章 迷霧之城(四)

  淩妙妙睜眼,眼前是慕聲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上繡的麒麟花紋,她的鼻尖快要貼在他衣服上。

  他身上是清爽的涼,連淡淡的熏香也是帶著沁寒的冷香,即便他的手圈在她腰上,也沒有讓她覺得被壓迫的難受。

  靠著他,就像靠著上好的綢緞床簾,有種奇怪的、尊貴的、奢靡的舒適。

  慕聲覺察她醒了,慢慢靠近,吻從她額頭小心落下,試探著下移,印在她紅潤的嘴唇上。

  她的睫毛顫了顫,身子動了一下,卻沒有掙扎,甚至抬了抬下巴,方便他親。

  他心裡即刻有了計較——剛睡醒的時候,是她最乖、最沒脾氣的時候。

  他的手臂收緊了些,吻得安靜而小心,淩妙妙心裡微微一動。

  眼前這人表裡不一,劍走偏鋒,從頭到尾一絲不苟地踐行著「不是好人」,冷酷、暴戾、囂張的模樣她都見過,可是在她面前,竟然意外地……純情。

  ——反正她從未見過,有人親吻的時候,是這樣小心地拿嘴唇貼著蹭的。

  她的手從他背後挎過去,摸了摸他那一頭黑亮的長髮,髮絲摸起來也是涼的,像是覆蓋了一層寒霜,真像是礦。

  少年驟然停下,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腕:「這個,不能亂碰。」

  她斜睨著他睡覺的時候依然紮著的白色髮帶:「你那玩意,對我沒用。」

  「那也不行。」他將她的手抓著,強硬地壓到了身側。

  見女孩黑白分明的眼裡還是毫無畏懼,便摸了摸她的眼皮,沉下臉,半是恐嚇是引誘:「難道你還想做我的『娃娃』?」

  「……」

  竟是嚇唬她了。

  她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毫不留情地從他懷裡掙扎起來:「起床。」

  對於柳拂衣審時度勢的逃遁,除了慕聲毫不客氣地予以嘲笑以外,大家都表示理解。

  花廳很敞亮,是主角團日常集合討論案情的地方。

  陽光透過花窗,在慕瑤頭髮上落下一塊光斑:「帝姬的瘋,是否另有隱情?」

  「……是。」柳拂衣默了片刻,神情凝重,「有人企圖蠱惑帝姬,但事情沒能如她所願。興善寺事件過後,陛下遣皇宮裡的方士鑽研三日,給帝姬做了一道護身的符,專辟妖邪。妖物想要侵入帝姬意識,卻被這符阻擋,兩相拉鋸,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帝姬的精神失控了,看起來就像瘋了一樣。」

  慕瑤問:「那人是誰?」

  柳拂衣斂袖喝茶,歎了一口氣:「宮城之內,幾無妖氣,很難辨別。」

  「我甫入宮城,就被死死看住,只能跟帝姬待在一處,不能與其他人多做接觸。我走到哪裡都有四五個侍衛跟著,實在無法脫身。那一天我借著陪帝姬出宮散心的機會,喬裝改扮得以脫身片刻,本想到你們所在客棧遞個信……」

  他慶倖地笑了笑:「沒想到在街上恰巧碰見了妙妙。」

  只是這女孩不知其中利害,當街大喊他的名字,他只得扔下信遁了。

  淩妙妙一點也不覺得幸運,涼涼地看了慕聲一眼——就是為了接這個紙條,她被人按在樹上威逼利誘了一番,真是大義凜然,無私奉獻。

  她抿了抿唇:「那柳大哥是如何找到『花折』的?」

  無方鎮的酒樓很多,花折並不是最起眼的的一座,但是從那個說書老頭出現的瞬間,便意味著它成了解開一切秘密的關鍵之處。

  柳拂衣解釋:「帝姬身上的妖術,老一輩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同心蠱』,同心蠱並非是蠱,不過是使得受控制的人任憑那妖物驅使的惑心之術罷了。稱之『同心』,是因為受蠱人被妖物的心念所控制,因此有時也會出現混亂,感知到那妖物的記憶。」

  「我在帝姬床榻旁邊,曾經聽見她在夢魘中念叨過兩句反常的話。第一句,是『榴娘,求你。』」

  「榴娘?」慕瑤微一思忖,回憶起前一天聽到的內容,想到了這有些耳熟的名字的出處,「是『花折』的老闆娘?」

  柳拂衣頷首,表情變得相當嚴肅,接著道,「第二句,是『花折,這樣才算乾淨。』」

  梆子聲敲響,老頭揮舞著手臂,袖子上彩色雞毛一般的布片上下飛舞。

  「午夜,滿城的煙火盛放,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趙公子如願以償看到了煙花,可心,卻不在那煙花表演之上了。」

  「立在他身旁的姑娘,仰頭好奇地看著滿天的光華璀璨,似乎沉醉於其中,姹紫嫣紅開遍,朵朵都在她眸中」。

  座下鴉雀無聲,人人懸著筷子,似乎看到了山上那絕世佳人的眼眸。

  「你道趙公子這就動了心?」老頭笑著搖頭,「開始的時候說了,趙公子性子內斂,為人倨傲,不是那等輕浮浪蕩之子。看完了煙花,他與那姑娘真的一前一後,一路無言,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這個姑娘,和他從前見過的都不大相同——見慣了旁人的驚豔之色,嬌羞之態,驟然見著一個對他毫無反應的,反倒覺得自在極了,喜歡與她攀談,何況在此良宵,兩個人同時想到登上這座山看煙花,多麼巧!他一路走,一路惦念身後的那個人,猶豫要不要回頭同她搭句話。」

  「他正走神,沒留意腳下踩空,就這樣倒黴地跌進了石洞裡,碰傷了額頭。」

  「趙家公子高門大戶,出入城門都是七香車拉的,何曾有過這種狼狽的時候?他心裡懊惱的時候,倏忽一陣香風,一道白影子輕盈地落下來了,他抬頭一瞧,怔住了:那姑娘竟也跟著他跳了下來,毫不猶豫地伸出一雙柔荑,就來拉他起來。」

  台下聽眾騷動了一下,低低的笑聲混雜著竊竊私語。

  ——孤男寡女,深夜被困在一起,倒是不少爛俗話本的開頭。

  只是慕容氏一個姑娘家,有勇氣跳下山來美救英雄,倒是惹人服氣。

  「趙公子和這白衣姑娘待了一晚,說了許多話。只知道她姓慕容,問她名諱,她又說不出,道父母喚她慕容兒,家鄉在極北之地。」

  「不知怎的,她說極北之地的時候,他竟相信得很——極北之地,想必是雪原了,是純白無瑕的冰天雪地,才走得出這一朵一塵不染的雪蓮花。」

  「極北之地的一座高山腳下,有一座很小很小的寨子,寨子裡只有很少的人,慕容氏就是那寨子中為數不多的女娃娃。趙公子聽著,有些明白了——深山裡來的姑娘,難怪沒見過煙花。」

  「按趙公子的脾氣,旁人很難投其所好,他喜歡真實,討厭矯飾,討厭到了苛刻的程度。可是眼前的慕容氏一言一行,都像是為他量身打造,他不可避免地動了心——在他故去的二十年光陰裡,頭一次地,主動地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當風掀開她的面紗的時候,趙公子呆住了。他的姿容昳麗,世人誇他貌比潘安,可是當他看見慕容氏的臉,他便想,自己的樣貌在她的面前,才是最大的矯飾。」

  「美人面孔是天工造物,一氣呵成,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豔,她便是那個恰到好處。更關鍵的是,她眸中天真,似未經塵世沾染,美而不自知,才是殺人利器。」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很難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美,只能抽象地將她感知,就像感知無方鎮輕柔的雲和濃郁的霧,大概也是這樣的絲絲縷縷,纏纏綿綿。

  淩妙妙的筷子無意識地絞著碗裡的桂花糕,將它夾成了稀碎的塊,看起來慘不忍睹。

  「趙公子想,這個女子,他要定了。」

  「一個風華絕代的公子,在帶著必勝的目的去獵取一個女子的時候,沒有人逃得過他的掌心。」

  「慕容氏的寵辱不驚,並非是性子裡的高傲,相反,她的性子平和得很——諸位或許不信,那是因為她從山下的寨子裡出來,還沒見識過這滾滾紅塵的紛亂。一個天真的女人,第一個遇到的人,便是一個認准了要她做妻子的人,她怎麼可能有翻身的機會?」

  台下一陣細細的唏噓,似乎不太滿意這樣的美人就這樣被人收入囊中。

  慕聲聽得不太專注,伸手將她的碗拿走了,又夾了一整塊邊角完整的桂花糕,餵到她嘴邊。

  淩妙妙下意識地叼住了桂花糕,發現是他,恨鐵不成鋼地拿著筷子在他手背上輕輕打了一下,「好好聽,認真聽!」

  少年漆黑的眸子一閃,有些委屈地捂住了手,扭頭看向那喋喋不休的老頭,按著碗,開始一點點吃她那碗被夾碎的桂花糕。

  唇齒間甜味蔓延,他的嘴角又無聲勾起來。

  「這一年三月,慕容氏嫁給了趙公子。趙公子為人很爽快,既娶了慕容氏,自感人生圓滿,便決心不回長安了,一心一意定居在無方鎮,萬貫家財終可棄,功名利祿皆可拋——他壓根不在乎。」

  「成婚以後,趙公子發覺,他這位妻子對於感情的感知有些遲鈍,人情事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樣一樣慢慢教過來,便像是給一副未畫就的美人圖,點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樣——慕容氏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愈發美得驚人,驚動了鄰里街坊,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飾,哪怕泡澡的花瓣,轉瞬便被全城女子競相模仿。」

  「趙公子自然是愛她的,可是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這樣一個女子,容顏絕美,性情溫柔和善,一心一意地照顧他,似乎沒有任何缺點,他不知道要怎麼愛她,才能配得上她的這般完美。」

  「……」台下的人怔怔聽著,陷入沉思。

  「很快,這無謂的煩惱便消失了,次年五月,榴花綻放的季節,慕容氏有孕。趙公子終於覺得心滿意足——飄在天上的妻子,終於像是踏入了凡塵,她即將為自己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有一半是他的骨血,脫離了他無法造就。這是他和慕容氏愛情的證明。」

  「趙公子握著妻子的手,在桌上畫院外芭蕉。這個冬天,她已身懷六甲,趙公子對她笑道:『此子是你我心中期許,就叫做子期,好不好?』」

  慕聲倒茶的手驟然一抖,茶壺蓋掉了下來,滾燙的茶水逕自從圓口潑出,嘩啦一下澆在他手背上,手背上的皮膚立即紅了一大片。

  淩妙妙嚇了一跳,在一片熱氣蒸騰中,飛速地將他的手拉離了桌面,斥道:「你怎麼回事啊!」

  「……」他的眸中是深重的茫然,似乎完全沒有感到疼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09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一章 迷霧之城(五)

  淩妙妙拽著他的手腕,逕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慕聲讓她拉著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回廊中幽暗冷清,與裡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淩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隻木瓢。

  「過來點。」她拉著他蹲下來,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淩妙妙專心致志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髮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他伸出左手,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淩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裡。

  池子裡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鬆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淩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浸了一會兒,淩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麼?」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淩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裡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她頓了頓,徵詢道:「回去吧?」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裡,「手疼。」

  淩妙妙心裡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幹嘛?」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淩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後,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裡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乾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豔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裡聽說的嗎?」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緻,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老頭眼裡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並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老頭默了默,歎了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乾乾淨淨,老闆榴娘死於非命,倖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有人從廢墟裡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閒錢。」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緻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裡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彷彿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歎:「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樑,「——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後來……花折換了老闆,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裡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闆那裡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彷彿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並非偶然。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繡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緻的粉紅色後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那是什麼東西?他心裡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殿下!」身後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髮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鍾。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你說什麼,本宮聽不懂。」帝姬提著食盒,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裡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麼能……」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彷彿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乾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樑骨。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麼震驚。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裡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麼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的眼裡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做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後來家裡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

  慕瑤靠在他懷裡,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髮帶嗎?」

  「嗯。」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髮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嗯。」柳拂衣輕拍著她的手背。

  「娘從匣子裡取了一條髮帶,當著我的面,給阿聲把頭髮紮起來,紮得很慢。梳好頭以後,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髮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髮帶……」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髮帶,紮上以後,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然後呢?」

  「然後……」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後,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髮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面刻著慕家家訓的牆立了個誓。」

  「在那面牆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後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髮帶,這麼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柳拂衣歎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髮帶到底做什麼用的,為什麼不能卸下來?」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並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範的意思了?」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姐姐沒做好。」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紮上髮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怎麼……我怎麼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穴,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就連慕聲什麼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麼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紮上髮帶的那一刻。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而這麼多年,她為什麼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16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二章 迷霧之城(六)

  園中嶙峋的假山背處,僻靜得連枝頭鳥鳴都聽不清晰。山石的凹腳還留有上次下雨留下的未乾的積水,在不平的地面聚集了小小水窪,黏著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

  微風吹來,峭壁上斜生的松樹舒枝葉晃動,乾枯的松針下雨般撒落到了淩妙妙肩上。

  她縮了縮脖子,有幾根還是掉進了她的衣領裡。

  她徒然拉了幾下,放棄了,忍著不舒服,抬起了頭:「柳大哥,你剛才說什麼?」

  柳拂衣的寬大衣袖擋住了稀薄可憐的陽光,臉色反常地嚴肅,甚至連面對她慣有的那種放鬆的笑意都收了起來:「妙妙,昨天那段故事,你怎麼看?」

  淩妙妙眼睛一眨:「什麼呀?」

  柳拂衣看她半晌,似乎沒時間同她繞彎了,直截了當:「我和瑤兒現在懷疑,阿聲的身世有問題。」

  晌午一過,淩妙妙出門遛彎,第一隻腳剛踏出房門,便被柳拂衣截住,拉到假山背後,擺明了是要說些不能為他人言說的秘密。

  雖說是青天白日,但她對這種偏僻的地方還是有些異議,本想提議一下,柳拂衣這句話一出,她暫時便把這件事忘了。

  淩妙妙滿臉複雜地看著柳拂衣:黑蓮花的身世問題……終於被這兩個心大的覺察了。

  原著裡男女主角一生的心思都放在除魔衛道之上,慕聲從出場到退場,都沒能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帶著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奔向了倉促的結尾。

  而弄清這個秘密的前因後果,正是她任務的支線之一,兩枚回憶碎片和幾場似是而非的感知夢,都是在引導她慢慢解開這個謎團。

  現在,慕聲沒能成功黑化,依舊是隊伍裡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主角團查案的重心也在慢慢偏移。

  「柳大哥是說,慕聲就是故事裡那慕容氏和趙公子的孩子?」

  柳拂衣滿臉鬱結,生怕她覺得荒誕,盡力試探著:「……你覺得呢?」

  淩妙妙點點頭:「嗯,我相信啊。」

  別的不說,慕聲生母的樣貌,主角團裡唯有她一人親眼見過。那說書老頭的形容再精妙不過:「短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妖豔,她就是那個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柳拂衣瞅著她,半晌才錯愕:「妙妙的膽子……果真是大。」

  「柳大哥,就算他是那慕容氏的孩子——又礙著誰什麼了?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她坦然望著柳拂衣的臉,頓了頓,「那慕容氏是什麼來頭?」

  「她的身份……」柳拂衣棘手地捏了捏鼻樑,「我有懷疑,但暫且不能確定。」

  「奇怪的是,瑤兒發現她對阿聲的記憶線是紊亂的,很多事情記不得。」

  妙妙沉默了片刻:「這不奇怪,慕聲的記憶線也是紊亂的。他只記得自己有個親娘,其餘的想不起來。」

  「……」柳拂衣陷入深深的思索,自言自語起來:「是忘憂咒嗎?可又不像……」

  「怎麼可能兩個人同時出了問題……」

  妙妙見他眉間的「川」字深得像刀刻出來似的,掰著手指頭玩笑:「柳大哥別愁啦,世上的巧合多了去,說不定是房樑塌了,他們姐弟一人被砸了一下;或者屋子被捲進水裡,同時被浪頭拍昏了;又或者有什麼慕家人打不過的人物,挨個打了他們倆的腦袋——」

  柳拂衣並沒有笑,他眉頭緊蹙,渾然似沒聽進去。半晌,才輕輕道:「妙妙,事情比你想的……略微複雜一些。你須得再去問問他,從小時候到現在,事無巨細地回憶一遍,忘了什麼,記下來給我看看。」

  「……」她遲疑了片刻,柳拂衣鼓勵地拍拍她的肩,眸中似有掩藏的憂色,「阿聲現在防備心重得很,總不相信我和瑤兒是護著他的。同樣的話,只聽你的。」

  妙妙頓了頓,還沒張口,「啪嗒」一聲輕響,柳拂衣臉色一變,放在她肩上的手閃電般收回。

  那迎面飛來的尖銳石子像是一顆凶戾的流彈,狠狠打在他手腕麻筋上,他半隻手臂瞬間沒了知覺,低呼一聲握住了手腕,錯愕地看向妙妙身後。

  淩妙妙一回頭,身後的少年抿著唇,髮帶在空中飛舞。

  他望著柳拂衣的眼神裡帶著妒忌的殺氣,怒火點染了他漆黑的雙眸,像是某種閃爍著冷光的玉石。

  「柳公子,」他的眸子慢慢轉到淩妙妙身上,染上了一絲複雜的纏綿,只是語氣仍然是輕飄飄、冷嗖嗖的,「別人的妻子,不可以隨便亂碰。」

  「……」柳拂衣抓著手腕,張口結舌,百口莫辯。

  慕聲低眸,濃密的睫毛向下一壓,便顯露出了溫柔無害的模樣,伸出手,「妙妙,出來太久了,回去吧。」

  淩妙妙沒去牽他的手,如果她此刻有兜,她恨不得雙手插進口袋。她壓低聲音:「好好說話。」

  他置若罔聞,逕自抓住了她的手腕,強行拉著她走,眸中流淌著深沉的夜色,語氣比剛才還要耐心:「乖,回去了。」

  淩妙妙去扯他的手,他抓得緊緊的,簡直像是囚徒腕上的鎖鏈,驟然讓她感覺到像是回到了「做娃娃」的那段日子。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過院落,經過慕瑤身邊,將她嚇了一跳,轉向跟上來柳拂衣:「這是怎麼了?」

  話音未落,淩妙妙一聲低呼,慕瑤一回頭,發現慕聲強行將人攔腰抱起來了,不顧她掙扎,拿腳點開房門,抱進了屋裡。

  「哐當——」門在她眼前毫不留情地關上了。

  柳拂衣揉著手腕。哄道:「別看了,沒事。」

  慕瑤拉著柳拂衣的袖子,罕見地憋得臉頰發紅,語速也比平時快了一倍:「什麼叫沒事?你快去……快去聽一下他們說什麼呢?」

  柳拂衣望著她,那神情說不上是詫異還是調侃:「人家小夫妻關門說悄悄話,我怎好去聽牆角?」

  他凝眸望著慕瑤,覺得她滿臉緊張的模樣說不出的生動,眼裡帶了一點促狹的笑意:「要不——你去?」

  慕瑤瞪著他,一跺腳,手一撒,直奔窗口而去。

  半晌,沒聽見人聲,只聽得一點咯咯吱吱的輕響,聽得她心裡發毛。

  她心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她的好弟弟磨刀霍霍的畫面,正在猶豫要不要將那窗戶捅個窟窿,或是直接破門而入,身旁一陣松風撲面而來,柳拂衣也跟著她到了窗邊,笑道:「你還真聽。」

  她面上驟然飛紅,還沒想好怎麼駁他,身子驟然一輕,她驚呼一聲,又怒又惱地捶他的肩膀,卻不敢大聲:「拂衣!放我下來……」

  「看見阿聲看妙妙的眼神了嗎?你做長姐的,別管得太多,瞎操心。」

  他抱著懷裡掙扎的少女,青絲上散落著陽光,慢悠悠往回走,「天氣真好,咱們也抱回去。」

  「咯吱咯吱——」

  漏窗受了力,慢悠悠推開條縫,轉軸發出拉長的喑啞響聲。

  妙妙整個人被他死死壓在窗邊親吻,一絲細細的風從窗縫吹進來,灌入她脖頸裡。

  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放她喘了一口氣,她才從窒息的邊緣拉了回來,腳踩實地面的瞬間,雙腿一軟,像是酸軟的後槽牙咬了冰塊,險些跪倒在地上。

  他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接著,順勢一摟,將人抱進懷裡。

  淩妙妙將他推開,只是那推也沒什麼力氣,她臉頰通紅,眸中泛著水光,身體有些發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惱:「你走開……」

  慕聲抱著她不撒手,手指捲著她的頭髮吻了一下,眸中漆黑:「我錯了。」

  淩妙妙推開他,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模樣,心下一涼。

  這黑化了半截的人,那黑暗的一面始終存在,蠢蠢欲動,一旦情緒到了臨界點,他便在失控的邊緣。

  「你要真生氣,就跟我吵架呀!」淩妙妙語無倫次,嘴唇還在隱隱發痛,她拿手背碰了碰,「這又算什麼?」

  他的情緒發洩,種種都是隱忍迂回,再驟然爆發,沒有一樣反應是正常。

  「可我捨不得跟你吵架……」他又貼上來,順著她的頭髮,「我只想要……你。」

  中間低下去的部分淩妙妙沒聽清,皺起眉頭:「嗯?」

  慕聲低眸望她,眸中帶著一點笑意:「我現在不生氣了。」

  淩妙妙氣笑了:「我生氣,你快把我氣死了。」

  「所以你不要讓我妒忌……」

  「你別想太多了。」淩妙妙打斷,黑白分明的眼嚴肅地望著他,輕道,「我和柳大哥在大白天正常對話,沒有犯清規戒律。」

  慕聲凝眸望著她:「……他跟你說什麼了?」

  「說……」她梗了一下,想起了對話內容,覺得有些棘手,「這個……不能告訴你。」

  他眼眸一暗,語氣帶著涼意:「你心裡就這樣念著柳拂衣麼?」

  淩妙妙頭皮發麻,擺著手警告:「別,別提這個。」

  「我偏要提。」他嘴角翹起,眸中的情緒顯見地不穩了,整個人也就脫離了掌控,「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死了,再去嫁給柳拂衣,嗯?」

  「……」她只得保持沉默,慍怒地瞪著他。

  「妙妙,讓你失望了,我輕易死不了的。」少年的指尖微微顫抖,面上仍然笑得像明媚的迎春花:「……那死的柳拂衣,你還喜歡嗎?」

  淩妙妙嚇得後背一涼,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付諸行動,語速飛快:「你要敢傷柳大哥性命,我記他一輩子,恨你一輩子,聽到沒有……」

  他一怔,望著她的眸中似有黑雲翻滾,旋即點了點頭:「好。」

  他垂下眸子,掩住了眼中的危險神色:「那你以後可以不跟他說話嗎?」

  「那不可能。」淩妙妙望著他,「我跟誰說話,那是我的自由,你怎麼管得比我爹還多?」

  「……誰都可以,他不行。」他抬眼望著她,漆黑瞳仁在睫毛掩映下,那樣的亮,「好嗎?」

  「不行。」淩妙妙的火也被激了起來,一動不動地與他對視,「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這個份上。」

  「……」他沉默片刻,漆黑眼眸溫柔地凝望著她,「我好想把你綁在我旁邊,讓你哪裡都去不了。」

  淩妙妙再度被氣笑了:「你試試看啊。」

  十分鐘後。

  「慕聲,你給我放開……」

  女孩以一種略有奇怪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臉色反常地紅,再仔細看去,她的雙手讓收妖柄反剪背在身後,身上拿一指寬的長長綢帶,縛在了椅子上。

  她先前還劇烈掙扎,只是她發現他結的繩子極妙,看上去不太牢,可是實際上不僅不會被她掙鬆,反而弄得她衣衫淩亂,她動一下,他的眼神就暗一分。

  妙妙不敢動了,手指在背後蜷了蜷,碰到了套在她腕上的收妖柄,心內切齒:真想不到,收妖柄還有此妙用呢。

  慕聲坐在她旁邊,手裡捏著把匕首,垂眸給她削蘋果,削得細緻耐心。

  「你現在就是削一萬隻兔子也沒用。」淩妙妙冷眼瞅著他的手,「快點放開我。」

  他手指一頓,兔子耳朵「啪」地削斷了,他停下來,將斷掉的耳朵小心地搭在斷口上,垂眼望著它,半晌才道:「妙妙,它也很疼。」

  「疼?」淩妙妙沒聽出言外之意,冷笑一聲,「又不是我把它耳朵削掉的……」

  她覺得自己跑了題,望著他的臉,杏子眼中滿是惱意,跺了跺腳,「你不能這樣捆著我,快點給我鬆開。」

  少年無聲地將兔子拿起來,餵到她嘴邊,柔和地問:「吃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25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三章 迷霧之城(七)

  「不吃,你拿開!」淩妙妙沖著兔子發火,又覺得氣不過,就著他的手,照著兔子屁股狠狠咬了一大口,邊用力咬邊委屈地罵:「你有病。」

  慕聲捏著蘋果,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將所有的表情收進眼底,在心底喟歎。

  她這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淩妙妙吃完了蘋果,冷靜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子期,你放開我,好好說。」

  他臉上危險之色還沒褪去,眉梢眼角顯出些豔色,睫毛低垂的模樣,像一朵帶毒的妖花:「就這樣說。」

  「這樣怎麼說?」淩妙妙跺著腳瞪他,氣得七竅生煙,憋了半晌,嚴肅地憋出一句控訴,「你……你不尊重人!」

  不單不尊重她,還不尊重整個女性群體,靠力量優勢制服她,什麼人吶!

  慕聲望著她,眸中偏執的依戀如同濃稠的夜色。他傾過身子,虔誠地碰了碰她的嘴唇,語氣纏綿悱惻,又像是在撒嬌:「我愛你。」

  「……」妙妙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你想綁我到什麼時候?」她的嗓子都有些說啞了,清了清嗓子,語氣都有些打蔫了,尾音裡帶著幾絲委屈,聽起來像是在撒嬌,「我胳膊要斷了……」

  慕聲驟然抬眸,飛速地收了收妖柄。

  淩妙妙雙手驟然解放,未及收回來,他已經順著她的手臂極其柔和地按了按,沿著血管的脈絡捋了幾下,仰頭看她,「還疼嗎?」

  淩妙妙搖搖頭,滿臉希冀地看著他,見他只是卸了反剪她手腕的收妖柄,毫無解開綢帶的意思,表情迅速垮了下去,氣鼓鼓道:「疼。」

  他眸中一凝,憐惜一閃而過,「我再幫你按按。」他捏著她肘關節耐心地揉了十分鐘,問:「好點了嗎?」

  他仰頭看人的時候,瞳仁和上目線的角度恰到好處,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剩單純無辜的美,恨得人牙癢癢。

  淩妙妙咬著唇,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望著頭上房樑:「我想喝水。」

  他頓了頓,隨即將茶盞送到她唇邊。

  妙妙就像籠裡的小鳥兒,就著主人的手臂啄幾滴甘泉,差點憋屈成一隻火鳥,在他手心裡炸毛。

  妙妙故意將他使喚來使喚去,繞著小小一間房來回跑了一刻鐘,他依然沒有不耐煩,反而愈加興致高昂。

  而且,她語氣越軟,他越耐心溫柔,眸中光芒越盛,幾乎到了灼熱的程度。

  淩妙妙頹然靠在椅背上想,她大概明白怎麼能脫身了。

  ——哭一下興許可以,黑蓮花最怕她的眼淚,彷彿流下來的不是水,是滾燙的岩漿。

  而且,不能是那種大義凜然的哭,而是要她楚楚可憐、梨花帶雨、撒著嬌求著他哭。

  妙妙閃動著杏子眼,冷靜地望著少年的側臉,無聲地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

  ——等下輩子吧。

  她氣急敗壞地想。

  兩人都沒察覺,臨近的牆根上洇出了幾塊黃色的水漬,如同隱形巨人飛簷走壁的腳印,一步又一步。

  又過了十分鐘,妙妙有些坐不住了:「子期……」

  慕聲抬眸:「嗯?」

  她頰上不受控制地浮上了緋紅顏色,躊躇了一下,鼓足勇氣,儘量使自己顯得高傲而漠然:「我想小解。」

  少年沉默了片刻。

  片刻之後,他果然向她走來,俯身抽掉了她身上的綢帶,淩妙妙還沒來得及竊喜,便聽得他平靜地在她耳邊道:「我抱你去。」

  「……」她眼中的雀躍驟然折成了滔天憤怒,往後縮去,「我不想去了,你走,快走!」

  「……」慕聲撒了手,漆黑的眼珠無辜地望著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淩妙妙扭過頭不理他,手指煩躁地撥弄著裙擺,心裡後悔極了。

  ——早知剛才不該喝那麼多水的。

  耳邊細細一絲風來,倏忽一股熟悉的腐臭味撲面而來,驟然吸進肺裡,灼得鼻子都痛了一下。

  隨即是「咣當」一聲巨響,她驚異地一回頭,一股黑雲形成了一堵牆,幾乎要撐開屋頂,黑雲裡伸出一雙手來,正死死掐著慕聲的脖子。

  淩妙妙腳下一熱,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水,拖在地上的裙角浸濕了一圈。

  少年的身影在黑雲之下若隱若現,臉色發紅,額角青筋暴起,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

  「小笙兒,喝了你這麼多血,我真捨不得殺你呢。」

  那聲音咬牙切齒地響起來。

  她凝聚了這些日子積蓄的全部力量,非但體型膨大數倍,連聲音也變得粗啞起來,聽起來越發貼近宛江船上時鬼王雌雄莫辨的聲音。

  小打小鬧的騷擾,水鬼終於玩夠了。她銘記著血海深仇。這次是猝不及防、出手怨毒、一舉便要致對方於死地的偷襲。

  不擇手段,他非死不可。

  淩妙妙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順著脊樑骨爬了上去。

  桌上那收妖柄明晃晃地放著,剛才他為了綁她卸下來,還沒來得套回去;慕聲的收妖柄,一隻在她手腕上,一隻擱在桌上,他此刻空手接白刃,連個趁手的武器都沒有……

  少年臉上掛著淡漠的挑釁之色,他任憑水鬼掐著,在難以脫身的攻擊中艱難地伸出了一隻手,手指相碰,「砰——」地炸出了一朵橘黃色的火花,卻不是朝著水鬼的臉,而是越過她,逕自朝著遠方而來。

  「砰。」

  火花精準地落在綢帶繩結上,連妙妙的衣服都沒碰到,縛得緊緊的綢帶瞬間滑落了。

  「……」淩妙妙驟然脫困,扶著桌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火花炸了一下還不算完,從她身上滾落到了地下,在地上連續炸了四五下,一直炸到了門口,好似一個焦急的小精靈,著急火燎地引她出門。

  淩妙妙愣了一下,抬頭望去,慕聲沒在看她,也沒能發出聲音。

  剛才那個任性的火花,令他錯失了自衛良機,整個人被黑雲壓到了牆角,連炸火花的餘地都沒有了,在這種索命的攻擊中,只得徒手飛速拉住水鬼掐他脖子的手,單憑肌肉的力量與妖物抗衡。

  他的雙手因用力而有些顫抖,臉上還掛著漠然的笑容,只是嘴唇血色褪盡,額角青筋暴起,顯見地已經被弄得有些眸光渙散了。

  ——都這樣了,還逞強托大吶?

  她頓了頓,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冒,只覺得頭重腳輕,撿起桌上的收妖柄,毫不猶豫地砸了過去。

  收妖柄「砰」地打散了一片黑雲,幾塊森白的骨頭伴隨著水花嘩啦啦地跌在地上。

  收妖柄開始在空中囂張地飛舞起來。

  這一個還不夠,她冷靜而盛怒地往黑雲深處走,捋下手腕上另一隻收妖柄,也砸了過去。

  黑雲斜壓,勁風猛地掃在她臉上,像是誰打了她一個耳光。

  她感到耳根火辣辣地痛,背後瞬間冒了一層熱汗,腳步卻沒停,在這三四秒的時間裡摸遍全身,掏出了來這個世界積攢下來的所有符紙:這其中有柳拂衣送她的,慕瑤送她的,還有慕聲原先留下來的,足有板磚厚的一遝。

  她不分門類,照著水鬼的臉,五張五張地往出飛,像是照著靶子在遠處狠狠紮飛鏢,「啪啪」「啪啪」「啪啪」,那靶子鈍得很,若是紮得不夠用力,就要脫靶了。

  她甩得越來越快,手臂很快失去了知覺,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劇烈跳動的心臟則是核心的發動機,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可怕的能量。

  手上捏著的符紙肉眼可見地迅速變薄,兩隻收妖柄在黑雲中穿梭來去。

  水鬼躁動得越來越厲害,桌上的花瓶被掃到了地上,茶盞碎了一地,淩妙妙的半邊身子都被飛濺的水漬打濕了,還在堅持向前走,嘴裡飛速地念著口訣,從頭到尾,反反復復,幾乎是照著水鬼的臉不住地扔符紙了。

  心臟發瘋似的狂跳著,手,步子和嘴,她都不敢停,似乎一停下來,他們兩個,就會再無翻身之力。

  她扔出了最後一片符紙,幾乎隔著黑雲站在了慕聲面前。

  與此同時,水鬼發出了一聲尖利的長嘯,門窗共振起來,黑雲亂舞,如同一個被烈火焚燒的女人,發出變了形的吶喊,旋即——

  「嘩啦——」水漬下雨一般淋了淩妙妙滿頭。

  她閉眼抹了一把水,再睜眼的時候,黑雲煙消雲散。

  一枚白森森的頭骨咕嚕嚕滾落在地上,裸露的牙齒枕著滿地水漬,空洞洞的眼眶斜對著地面,似乎在不甘地望著塵世。

  收妖柄飛回慕聲手上,少年倒退幾步才接穩,臉上還沒有回過血色來,黑眸如墨玉,怔怔望著眼前的人。

  女孩額髮濕透,兩頰發紅,一雙眸子亮得似灼灼星火,安靜地睨著他,氣喘吁吁地冷哼:「不用謝我,我很早以前就想打死她了。」

  手臂放下來,瞬間酸軟得抬不起來了,她額頭上冒了一層冷汗,伸手托住了小臂。

  「妙妙……」他一步邁過去,伸手拉住她柔軟的手臂,顫抖著手檢查了一下,他幾乎不敢相信,剛才她在那麼短的時間裡,一步一步主動,連續不斷地甩了一百多張符紙。

  是……為了他嗎?

  一陣恍惚,一種慌亂的狂喜,伴隨著極近負罪的憐惜將他淹沒。他將濕淋淋的人摟進懷裡,全然不顧她的衣服將他的胸前也打濕了一片。

  他就像充了氣的氣球,她只要伸手輕輕一戳,便瞬間漏了氣,打回了原型。

  他近乎蠻橫地抱著將下巴抵在她的髮頂,身子在微微發抖。

  這樣緊緊貼著她,才讓他覺得好受一點。

  妙妙臉頰紅撲撲的,赧然掙開他,忍著手臂的酸,扭頭著急地跑掉了:「我想小解……」

  太陽西偏,酒肆成排的燈籠次第點亮,花折的大廳裡很快坐滿了人,小二在席間穿梭忙碌,桌上的珍饈一道一道增加,迅速擺滿了。

  茶杯在慕瑤指尖轉動,她靠在椅子上,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兩個座位,有些疑惑:「他們倆……今天還打算來嗎?」

  柳拂衣輕輕拍她擱在桌上的手背,頓了頓:「不來反倒更好。」

  慕瑤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梆子聲響。

  老頭出場時,沒有前幾日那般神采奕奕,似乎是沒有睡踏實,眼下兩塊烏青。看到二人,苦笑著用眼神打了個招呼。

  為他帶來的無盡虛名與財富的故事,畢竟是已故之人不堪回首的血與淚,卻被他肆意講出來,供後世之人消遣調笑。

  偶爾想起來,還是有些不安。

  「慕容氏臨盆在即,沉浸在幸福裡,全然沒想到,她美滿的生活即將四分五裂,以後的樁樁件件,都使得她遠遠偏離原來的人生。」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豎起耳朵聽。

  「我們先前說過,趙公子是高門大戶的公子爺,他願意隱居在遠離長安的無方鎮,辭了大好官職,摒棄身份,告別揮金如土的生活,家裡人卻不肯放任他這般碌碌一生,當下便帶著人坐船跑來無方鎮尋他。」

  「這一年四月,他們找到了趙公子和他的妻子,對慕容氏大為不滿。」

  老頭嘲諷地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青年才俊,身上背著家族的榮耀,怎能只為自己而活?即使他不能在朝中有自己的勢力,至少他的婚姻,是應該對家族有利的。」

  「趙公子的姐姐查了慕容氏的身份,不知是是哪個荒山裡長的野丫頭,無父無母,沒有親朋,更別說家世如何,說她是平民都是抬舉。在他們看來,一個只仗著漂亮面孔的低賤丫頭想做趙公子的妻子,還將他留在這偏遠的小鎮不歸家,已是天大的罪過。」

  「趙公子的姐姐三番五次派人去請他回家,都被趙公子回絕,他不勝煩擾,甚至放出話來,若再驚動慕容氏,他就與她斷絕姐弟關係。」

  「趙公子的姐姐果真安生了一個月,一個月後,她只派了一個方士,上門與趙公子說了一炷香的話,隨後離開。」

  他頓了頓,深陷在眼窩中的渾濁眼睛,流露出濃重的悲憫:「五天後,趙公子獨自一人踏上了返回長安的航船,頭也不回地,將慕容氏永遠地留在了無方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35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四章 迷霧之城(八)

  「那方士給趙公子說了什麼?為什麼他就撇下慕容氏走了?」

  「是呀是呀!這時候快生了吧……」

  台下嘈雜聲起,聽眾義憤填膺,議論聲一浪高過一浪。

  老頭抬抬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待下面安靜下來,:「那方士只是遞給趙公子一張符紙,對他說,『那慕容氏不是普通人,您若不想被她蒙在鼓裡,白白受人蠱惑,便去試一試。』」

  台下霎時鴉雀無聲,只餘老頭的聲音在響:「趙公子當即愣住了。他沒有立刻去找慕容氏,而是看著桌上的符紙,靜靜地回想這些年的日子。

  「他想,在他活過的二十多年裡,他從未見過慕容氏這樣貌美的女子——至少按照他的標準,沒有人比慕容氏長得更順眼。她為人毫無矯飾,性子也隨和溫柔,簡直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蓮花,沒有經過任何俗世的沾染,讓他也時常懷疑,像她這樣天真的人,是怎麼平平順順地長到這麼大的?」

  「他在書房裡坐了好幾日,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眼中的慕容氏,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她?他平生最厭惡女子偽裝矯飾,而慕容氏似乎是為他量身打造,一舉一動都合他的意,倘若慕容氏的天真純淨,從一開始就是偽裝呢?」

  「趙公子並非什麼天真之人,他生在外表光鮮、內裡腐敗的錦繡朱門,長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陰謀詭計、人心怨毒,他見得多了,便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現實。這個猜想令他如墜冰窟,只覺得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一夜之間全部破碎了。」

  「他開始一遍一遍回想自己對慕容氏的濃烈感情,從初見那日起,他對慕容氏的愛有增無減,只恐自己不能掏心掏肺,甚至連他這樣自負自傲的人,在她面前總會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

  「而他對她的迷戀,到底是不是真實呢?」

  「他恐慌地回想著,他對慕容氏這樣誇張的愛,到底是發自內心,還是被蠱惑產生的魔障?」

  「他開始惱怒起來。我們的趙公子,一向活得恣意萬分,他平生所求不是功名利祿,也非錦繡榮華,不過就是一個『真』,他連拜見權貴的違心恭維都覺得噁心,為此不惜擔上一個『恃才傲物』的名頭,又怎麼能容忍自己被一個女子用其他手段蠱惑,產生了虛妄的感情?」

  淩妙妙解決完問題,又去隔間燒水泡了個澡,換了乾淨的衣服,這才長舒一口氣,擦著頭髮,體面舒服地回到房間裡。

  「叮——系統提示:待攻略角色【慕聲】好感度已達到95%,請再接再厲。提示完畢。」

  不知怎的,她最近非常反感系統報喜的聲音,總感覺她和慕聲兩個活生生的人之間,格格不入地插入了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讓人心裡難過。

  淩妙妙調整了一下心情,慢慢地走了進去。

  地上摔碎的瓷片和積水都被打掃乾淨,剩餘的水漬也被擦乾,屋裡幾乎一塵不染,幾乎看不出一個時辰前的生死混戰。

  房間裡燒了暖香,空氣裡是香甜的馥鬱味道,使人一進來,感到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

  少年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安靜地坐在床沿上,陽光透過墨綠色帳子,落在他漆黑的髮絲上。

  如果不是他正漫不經心地摩挲著一個骷髏頭骨,堪稱一個非常安靜美好的場景。

  淩妙妙將他手裡的頭骨奪了過來,順手放在了一邊,俯下身,眨巴著眼睛看他的臉:「你幹嘛呢?」

  他安安靜靜地抬起頭,秋水般的黑眸注視著她,認真道:「等你。」

  這模樣又無辜又乖巧,幾乎使人不忍欺淩了。

  淩妙妙歪頭瞅著他,笑了:「等著感謝你的救命恩人吶?」

  「……對不起。」他眸光閃了閃,彷徨地看她的臉,好似害怕被人拋棄的小狗。

  「……子期,」淩妙妙坐在他身邊,擦頭髮的手停了停,頂著塊方巾同他說話,「我可以答應你,以後不跟柳大哥在沒人的地方單獨說話。」

  她刻意咬重了「單獨」兩個字,扭頭望著他的眼睛,「但你不能不讓我跟別人說話呀,否則我長嘴是幹什麼用的呢?」她像隻貓兒似的揚起下巴,「你自己說,有沒有這種道理?」

  慕聲的手伸過來,接過她頭上的方巾,輕柔地擦起來,小心地避過了她的耳朵,嘴角自嘲地翹起:「妙妙,你做什麼都可以。」

  他頓了頓,眸子烏黑,「我就是妒忌而已……」他臉上微有迷茫,所有戾氣、憎惡和欽羨一滑而過,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妒忌他?」

  「……那約法三章吧。」淩妙妙望著他,歎氣,「以後我們誰都別提柳大哥,行不行?」

  「嗯。」他柔順地答應,嗅著她髮間一點淡淡的清香,眼珠裡倒映著一點微光,語氣越發輕了,「什麼都答應你。」

  話音落下,他湊過來,閉上眼睛,熟練地索吻,濃密的睫毛將這張臉裝點得安靜溫柔。

  妙妙頓了頓,將他的臉輕輕推開,接著說,「不要動不動就綁人。」

  少年睜開眼睛,語氣異常無辜:「我沒有綁過別人,向來是直接殺了。」

  「……」妙妙一時語塞,不知道該罵他,還是該誇他坦誠。

  「那你更不該綁我,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強行捆著我就是……就是下三濫。」

  她自以為已經說了很重的話,應當在他單薄的自尊心上留下一筆,讓他痛定思痛,有所反思,誰知他竟然望著她微微笑了。

  不知是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取悅了他,他的表情,乃至語氣,全都柔和得一塌糊塗。

  像是抽大煙病入膏肓的人,在煙霧繚繞裡微笑自嘲,帶著一點微弱的求救訊號,孤注一擲、毫無廉恥地墮落給旁人看:「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麼東西了吧?」

  淩妙妙望著他,心裡出離憤怒了,柳眉倒豎:「什麼東西?靈長類動物,人吶。」

  她揪過他的領子,將他玉白的臉狠狠拉到自己面前,二人幾乎鼻尖對著鼻尖了:「子期呀,」她望著他,眼珠跟著他的眼珠轉,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自己把自己當個東西,別人才當你是個東西,知道不?」

  沒來由的悲憤像是利劍催逼著她的心房,噴出又酸楚又惱怒的汁液,恨不得照著眼前這張臉打幾下,看看他還清不清醒。

  她恨恨地盯著他,不知怎麼想的,臉一傾,張嘴一口咬在了他嘴唇上。

  少年目光深沉地望著她,旋即閉上眼睛,就著她這一咬,輕柔地吻在她唇上。

  妙妙撒了揪他領子的手,鬆了尖牙利齒,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臉,吻得纏綿又急切。

  床角的鈴鐺輕輕響動,像是一對冷得發抖的孩子擁抱彼此取暖,恨不得將對方揉進身體裡。

  「趙公子想了三日,決心去證實一下。」

  「他沒有像那方士所說,用符紙驗證。而是找到慕容氏,直截了當地問了她。」

  「他們關起門來談了一刻鐘的話。趙公子出門時,面色如死灰,即刻一言不發地收拾行李,離開無方鎮,慕容氏抱著肚子倚在門口,滿臉驚惶地望著他。她沒有阻攔,而是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絕望地看著他離去。」

  「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被摔得粉碎的琉璃美人。」

  「趙公子大病一場,一個月以後,他在趙家的安排下,與一個仕宦家族的貴女成了婚,趙公子的姐姐很是得意,只是他從那日起,幾乎再也沒有笑過。」

  「那慕容氏的孩子呢?」底下有人插空喊。

  「慕容氏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獨自生下了孩子。」

  「她沒有請穩婆,而是坐在家中冰涼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纖細的手指抓著桌子腿,發出小貓一般垂死的呻吟。她昏昏醒醒,直到後半夜才生下了孩子,她的裙子泡在一片污濁的血泊裡,整個人被汗水浸透了,像是從水缸裡撈出來的。」

  「外面雷聲大作,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用準備好的剪刀剪斷了臍帶,慌亂中不慎刺傷了自己的手掌——在此之前,趙公子甚至連剪刀也不許她碰。她顧不上手上鮮血直流,將啼哭的孩子抱起來,埋進自己單薄衣襟裡,吻了吻他的額頭。她實在精疲力盡了,就那樣昏了過去。」

  淩妙妙心裡想,她雖然沒吃過豬肉,但好歹是見過豬跑的。眼前這人活了一十八年,卻是連豬跑都沒見過的,不由得產生了一點憐憫之情。

  憐憫之後,她覺得自己作為經驗稍微富足一些的那一方,應該主動帶帶他,才算盡到責任。

  這樣一想,那一點慌張和躊躇瞬間便被莊嚴的責任感取代。

  她不大熟練地摟住了少年的脖子,整個身子全靠在他身上。

  慕聲愣了一下,感覺到了她強烈推倒自己的意願,於是就勢靠下去,順從地任她壓在了床上。

  淩妙妙趴在他身上,手指強作鎮定地解他的衣袍,手抖得厲害,解了半天也沒能解開,快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尷尬地哭出來了。

  四目相對,她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烏黑的杏子眼帶著羞惱的慌亂,半乾的頭髮散落在他衣襟上,被蒙昧的陽光染成了淺栗色,淡淡的花香盈滿了小小帳子。

  少年一把攥住她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指,眸光漆黑,含著柔潤的水色。

  僵持了兩三秒,他摟住她的腰,往帳子裡側一個翻身,兩人位置顛倒。他微微起身,抿著唇,右手飛快地解開了衣袍,手指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這樣解。」他望她半晌,吐出三個字。

  淩妙妙看著他,緊張得說不出話了。

  他解開了,卻不脫,掛著衣服,俯下身自顧自吻她的耳垂,睫毛掃在她臉頰上,彷彿有人用羽毛輕輕撓。

  他的吻也有些不穩當,帶著些火急火燎的味道,順著她的耳垂往下,直到脖頸,再向下,嗅到她衣襟上的一點花香。

  他一陣目眩神迷,手撫弄著她熱乎乎的臉頰,叼住她上襦前襟的繫帶,一點點抽開了。

  「能不能別這樣……」妙妙的手指無措地劃拉他的背,眸子轉了轉,小小聲道:「我……有點難受。」

  外面的天顯見地昏暗下去,帳子裡的光變成了暖黃色,撒在她額頭上。

  少年正吻著她的側臉,聞言抬起臉來看她,黑髮滑落下來,他額頭上罕見地出了一層薄汗,眸中有些茫然,輕聲道:「我也……很難受。」

  妙妙本能地感覺到這樣的僵持不是辦法,可是又對未知感到一點兒懼怕。直到手指摸到了他背上道道交錯的鞭痕,心霎時軟了:「那你就……怎麼舒服怎麼來吧。」

  「嗯……」他似乎是得了允諾,終於邁進那一步,感覺到身下的人無聲地吸了口冷氣。

  他低頭將她額上被汗水打濕的頭髮撩開,聲音很低:「疼麼?」

  妙妙咬著牙,目光閃閃爍爍,輕輕倒著氣,像是在反過來安撫他:「還……還行。」

  他心裡被一陣湧上來的暖意填滿,感覺到自己似乎飄忽在雲上,幸福得有些不真實。

  低頭吻著她的唇,不給她呼痛的機會,慢慢放任了自己。

  兵荒馬亂中,他的手指蠻橫地抵在她唇上,生生將她咬在下唇上的牙齒抬了上去:「別咬自己。」

  妙妙的虎牙叼著他的指腹煩躁地磨了磨,氣喘吁吁地罵:「不咬……我……難道咬你嗎?」

  他真將手背乖順地伸過來:「可以。」

  她伸手輕輕一推,將他的手推開了,沿著原有的牙印迅速地封住唇,好似在給一瓶不太穩定的汽水用力擰上蓋子。

  他的眼疾手快,再度用手指抬起她的牙,憐惜地摩挲著她的唇瓣,帶著混亂的呼吸,在她耳畔道:「妙妙,你可以出聲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4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6-12 05:45 PM 編輯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五章 迷霧之城(九)

  羞恥的熱度沿著脊樑骨往上爬,霎時間佔據了整個大腦,雞皮疙瘩起了一後背。

  她撐著最後一絲理智給自己一遍一遍打氣:合法夫妻,合法夫妻……

  合法行為,合法行為……

  他的指腹抬著她的牙,哄誘般地貼著她的耳朵說話,「出聲吧。」

  她忍不住含糊地呼痛。

  「妙妙……」他纏綿地喚,眸光迷離。

  淩妙妙茫然望著他,這人看起來好像沒羞沒臊,全無下限。

  汽水瓶「砰」地打開了蓋子,她開始哼唧。總歸已經摒棄了羞恥心,便故意誇大其詞,覺得自己變成了豌豆公主,被他掐了一下腰也哼哼,無意蹭了一下手臂也哼哼,背後墊著衣服硌得慌也哼哼。

  妙妙看著他像瀕臨失控的野獸一般躁動起來,又怕真的弄疼了她,拼命克制自己,手足無措,連眼尾都泛著殷紅,心裡幸災樂禍,手指輕快地摩挲他的脊背,像是在順著小動物的毛。

  慕聲覺得懷裡的人真的變成了一朵雲,軟綿綿、熱乎乎還能發出美妙聲音的雲,恨不得將她拆碎了揉進胸口,又怕她真的一下消散了,只好拿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

  耐不住了,便吻一下,舔一下,再放回去,珍藏起來。

  「這是一個男孩,輪廓與慕容氏如出一轍,秀美靈動,眉眼生得倒像他父親。」

  「慕容氏帶著孩子,在鎮上艱難生活。開始時,鄰里尚對她關照有加,可是時間長了,家裡沒有男人庇護,慕容氏的容貌終究招來了禍事。」

  「開始時只是一兩個光棍鄰居打她的主意,讓她嚴詞拒絕,呵斥幾句,尚顧得面子,連連致歉退開。」

  「慢慢的,發現他們孤兒寡母毫無還手之力,便有許多地痞流氓、醉漢賭鬼上門糾纏,慕容氏家裡的鎖,每天都被不同的人撬開,慕容氏擔驚受怕,每天捏著一根長棍,和衣坐在院門口,夜夜不敢安睡。」

  「她的女鄰居們,開始時還同情她,時間久了,便也視她為不詳,鎮子上開始有了謠言,說她水性楊花,在外與男人淫亂,這才被夫君撇下,是個沒人要的蕩婦。此名一出,慕容氏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好幾次差點被人欺負,她掙扎叫喊了半夜,也沒人來搭救她,身旁嬰孩大聲啼哭,引得鄰院裡的狗狂吠,好事者心裡有鬼,嚇得連滾帶爬地跑掉,她才逃過一劫。」

  「慕容氏決定抱著孩子離開無方鎮,回自己的家鄉,可路途漫漫,她走到哪裡,哪裡都不太安定,哪怕她戴著面紗,揣著匕首,一個窈窕的單身女人抱著個嬰孩,也總是逃不開覬覦的眼睛。」

  「車舟行途,流竄的惡人尤其多。船上有一夥惡匪,盯上了慕容氏。便在一個夜裡,幾人分工配合,搶走了慕容氏懷裡的孩子,強令她屈從,否則便要將孩子掐死扔進江水裡。慕容氏為了孩子,不得已含淚答應,事行至一半,船上腳步切雜紛亂,有兩人從廊中經過,高談闊論,正提及長安的趙公子,高頭大馬娶了新婦。」

  「慕容氏聽在耳中,萬念俱灰,剎那間彷彿天地失色。」

  「忽然嬰兒夜夢驚醒,放聲啼哭,匪徒們嫌他擾了好事,想要違背諾言,順手將他掐死,不知是不是惡行觸怒了老天……」老頭伸出指頭指了指頭頂,瞪圓了眼睛,「忽然紅光大作,四人齊齊倒下,霎時死於非命。」

  台下鴉雀無聲。

  「慕容氏斂好衣服,掙扎著起來抱著孩子一看,不知發現了什麼,當天便踏上返程,回了無方鎮。」

  聽眾們一陣騷動,竊竊私語不絕:「怎麼了呀……」

  「不知道呢……」

  「慕容氏抱著孩子連夜趕回了無方鎮,逕自去找了花折的老闆榴娘。」

  「這榴娘,誰?無方鎮裡的秦樓楚館,唯數花折最有名。花折裡的姑娘,個個絕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既有樣貌,又有才情,引得無數達官顯貴不遠萬里前來風流,榴娘便是那個老鴇之最。慕容氏早年與這榴娘曾有過點頭之交,現下走投無路,就去投奔於她。」

  「榴娘見了慕容氏,給出的第一個建議,便是讓她去把繈褓裡的孩子溺死。」

  慕瑤心裡咯噔一下,與柳拂衣對視一眼。

  「為什麼呀……」身後有人悄聲問道。

  臨桌人輕輕敲了敲碟子,笑道:「那還不簡單,她獨身一人還算搶手,帶著個拖油瓶孩子算怎麼回事?」

  「慕容氏不願意放棄孩子,與榴娘不歡而散。可是她回到家,鎮上那幾個惡棍地痞,就像是豺狼虎豹,虎視眈眈,慕容氏過得萬分艱難,生計也是問題。趙公子已再娶,她對男人已經絕望。她便想,與這樣磋磨度日,不如換得個錦衣玉食,好好將孩子養大。就再回頭去找榴娘,同意賣身,只求個避難之所。」

  「唉……」聽眾們兩眼含淚,歎息連連。

  「榴娘對此事萬分謹慎。一來,以慕容氏的絕色,必定是豔壓群芳,超過了花折裡所有的姑娘;二來,慕容氏多多少少跟她有份交情,她也不想虧待了慕容氏。」

  「於是,榴娘沒有把慕容氏的名字寫上玉牌,也沒給她起花名,闢了三層最豪華的東暖閣,錦衣玉食地供著她,是慕容氏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以示與過去劃清界限,叫做『容娘』。」

  慕瑤聽到這裡,猛地蹙起了眉頭:「容娘?」

  柳拂衣奇怪道:「怎麼了?」

  「容娘,蓉娘……」她嘴裡默念著,搖了搖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沒什麼……」

  「容娘接客,只接那王公貴族,人上之人,須得才貌俱佳,才有幸與她春風一度。榴娘覺得,這樣,她算是照顧容娘了,即便是淪落風塵,容娘也算是個受人仰視的紅姑。」

  「只有一點不妥,便是容娘那個孩子。男孩養在妓館多有不便,四歲以前還能同母親日日待在一起,容娘接客時,託付別的姐妹照顧一下。四歲之後,卻是沒法時時待在花折裡了,容娘只得給他些錢,囑咐他在太陽落山以後在外面逛,後半夜再悄悄從後門進來,在小房子裡睡下,不要驚動其他客人。」

  「容娘待在『花折』七年,見過她的人,都對她的樣貌津津樂道,只是可惜她那樣渾然天成的一張臉,隱在濃妝之下,沒能昭顯於世。」

  「七年裡,容娘的容貌一如往昔,似乎沒有被時間影響,也沒有染上風塵氣,在權貴之間的名聲越來越響,那一年,據說連先帝陛下也驚動了,借微服私訪之名,一睹容娘芳容。」

  「嘶……」下面的人吸著冷氣。

  「陛下見了容娘,很是喜歡,當夜便留宿在花折,夜裡顛鸞倒鳳時——」

  他頓了頓,所有人都提起了氣,「不知怎的,偏偏就是在那天傍晚,容娘那七歲的兒子忽然違背了母親的叮囑,慌慌張張地跑回了花折,衝進了房門,看到了母親與別的男人交媾的模樣……」

  「陛下驟然被擾,慌亂之下拿茶杯砸他,那小兒不知是不是嚇呆了,竟跪在地上不肯走,一番拉扯,驚動了榴娘。」

  「陛下本是來尋歡作樂的,秦樓楚館的夜夜笙歌,本就是你情我願,天下佳麗誰敢不在真龍面前笑著承歡?可那小兒用那樣一雙眸仇恨地盯著他,好似他強搶民女,欺辱人家母親似的,不由得心裡膈應,雷霆震怒,拂袖而去。榴娘苦苦哀求,花折才倖免於難,只得按照陛下的交代,將涉事的容娘趕出『花折』,放她一個自由。」

  「可是『花折』才是容娘的庇護之所,『自由』於她,反倒是劫難,她帶著孩子,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榴娘也不肯答應再收她進來。」

  「唉……」廳內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的歎息。

  「於是,慕容氏只得帶著孩子離開了無方鎮。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是聽說,有人在長安見過她,也不知道容娘此後有沒有再遇到歹人。」

  「容娘就像是無方鎮的霧,天亮之後便消失了,像是從未在此地出現過一樣。」

  妙妙將拉起被子裹到脖頸上,將自己裹成了一隻蠶,滾到了床邊。

  夜色圍攏下來,帳子裡很快便暗了。他在外面點亮了蠟燭。

  聽說男孩子結束之後,大都沒什麼興趣溫存,她便趁著他起來點蠟燭的功夫,自顧自閉起眼睛,一個人安生睡了。

  慕聲回過身來,手卻伸進被子裡,抓住她的腳踝,將她從被子裡一點點拖了出來。

  「幹嘛……」她慌張地扭過身來。

  他身上披著衣服,睫毛在燈下凝著一點微光,低頭吻著她裸露的小腿,柔光勾勒出他髮絲的輪廓,簡直美得像是一副名家畫作。

  淩妙妙紅著臉抽了抽腿,想快點破壞掉這種詭異的虔誠美感,他便猝不及防地吻在了她腳背上。

  一陣電流似的感覺驟然沿著腳背向上,她低低哼了一聲,他便難耐地俯下身來壓住了她,雙手捧住她的臉。

  淩妙妙眼疾手快,立即抵住他的唇,哭喪著臉:先親腳背,再親臉,什麼順序……

  「睡吧,別折騰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他,突然發現他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他眉梢眼角帶著豔色,嘴唇嫣紅,黑水銀般的眼珠裡水光瀲灩,誘人至極,只想引得人去一親芳澤。

  這真是……真是……傳說中的面含春色?

  這荒誕的感覺,剎那間讓她有些迷茫,剛才被睡的到底是誰?

  她向後靠了靠,身上的痛楚又將她拉回現實,一把將他推下去,拉開被子蓋住他,假意凶巴巴道,「快睡。」

  少年眨著眼睛,無辜順從地看著她,側臉極美。

  她心裡一動,忽然無端想起說書老頭形容慕容氏的話來。

  「人情世故,她多半不懂,他一樣一樣慢慢教過來,便像是給一副未畫就的美人圖,點上了明亮的眼睛一樣。」

  「慕容氏過了一段蜜裡調油的日子,愈發美得驚人。」

  她扭過頭,細細端詳著慕聲在昏暗燈下的臉,果真驚心地發覺他的眉眼、鼻尖、嘴唇以至於眸中神采,就如同被打磨的璞玉漸漸生光,越發顯露出從前不曾顯出的穠豔之色。

  妙妙心裡咯噔一下,一陣無端的難過,慢慢地拱到了他懷裡,伸手摟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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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妙想,這一點溫柔慰藉,在他那裡已經算得上蜜裡調油了。

  那他原來,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5:52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六章 迷霧之城(十)

  這是妙妙頭一次主動伸手去抱他。

  慕聲怔了一下,不敢動了,連呼吸都不自知地放輕,全部的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集中在她的手搭住的地方。他感覺到妙妙摟著他的腰,用力緊了兩下,低聲道:「今天都沒去成花折,等慕姐姐他們回來,讓他們給你複述一遍?」

  原是為這個。

  他心裡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的事情,向來沒人在意,現在竟有人比自己還上心。

  他頓了頓,很乖地應:「嗯。」

  淩妙妙完成了安撫,準備抽回手,他手臂卻飛快地一夾,將她的手無賴地壓在了自己腰上。

  妙妙哭笑不得,沒再掙扎,在昏暗的燭光下,以這種古怪的姿勢搭著他,忽然小聲道:「子期,你是不是害怕聽那個故事?」

  慕容氏的故事已經過半,他應該可以猜到後面是如何的急轉直下。

  他尋覓了那麼久的真相,臨到跟前,卻近鄉情怯了。

  半晌沒聽見他有回音,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睫毛忽閃了幾下:「就算是真的……那也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很久了。」

  他不作聲,留戀地反復摩挲著她的腰側,將那裡摸得熱乎乎的,半晌,手伸到腰後將她一攬,一把壓進懷裡。

  妙妙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寢衣,還是剛才隨便套的,二人的身體緊緊貼著,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是小動物的掙扎。

  「嗯,我怕。」他的聲音忽然低低地從頭頂傳來。

  淩妙妙頓了頓,不掙了,仰頭看著他的下巴,嘟囔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英雄不問出身?」

  說完,覺得有點人微言輕,補充論證似的,在他冰涼的脖子上輕輕啄了一下,不太熟練,警覺得像是叼蟲子的啄木鳥。

  他一僵,手臂登時收緊了,那一下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仰著脖子等了半晌,也沒等來第二次。

  他頓了頓,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有些委屈:「沒了嗎?」

  「……什麼?」淩妙妙空出來的那隻手正在玩他寢衣上綴的黑色珠子,驟然聽到發問,滿臉疑惑。

  少年眸色暗沉,在昏暗的燭光中勾了勾唇角,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望著她,眼中泛著水色,故意道:「……我連陰溝裡蟑螂都不如,算什麼英雄……」

  淩妙妙望著他的眼珠裡果真浮現出了怒火:「人家蟑螂還覺得自己活得怪滋潤的呢,哪兒像你……」

  說罷,又覺得心裡酸澀,情緒上了頭,勾著他的脖子又親又咬,好幾次嘴唇不慎蹭到了少年的喉結,惹得他眸光暗了又暗。

  她這才撒開手,沒什麼力道地推了他一把,恨道:「說的什麼屁話。」

  怒火一消,她便下意識地摸了嘴角,又伸手摸了摸他頸上的幾個淺淺的牙印,呆住了,背後一陣涼。

  她大概是讓黑蓮花教歪了,總是在衝動想打他的時候,下意識上的卻是嘴……

  還沒想明白,就被人翻身壓住了。

  少年吻著她的頭髮,隨即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頸側,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腰,在她耳側克制地問:「再來一次好不好?」

  「請您留步。」慕瑤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故事裡略去的部分,能不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

  老頭略一沉思,問道:「慕方士想聽哪一節?」

  「在房間裡,趙公子找慕容氏談判,他們究竟說了什麼?」

  老頭撫了撫額頭,強笑道:「不瞞您說,那珠子裡的記憶有限,很多地方都是破碎不堪,有許多事,還是小老兒自己捋順,猜出來的。」

  「那按照您的拼湊,他們大約說了什麼呢?」

  他歎了口氣,道:「趙公子逕自去問慕容氏的身份,慕容氏先是沉默,隨即據實告知。說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慕瑤一眼,「說自己不是人,是……是……」他似乎有點不太確定,音節在嘴裡將吐未吐。

  「魅女。」柳拂衣適時接道。慕瑤臉色蒼白,但沒有打斷。

  「對,魅女。」老頭眼睛一亮,有些緊張地詢問道,「這魅女,是妖吧?我只怕講出來引起恐慌,只得刪去了這一節。」

  慕瑤神色複雜,指尖下意識地拈在一起,似乎不太想接受現實:「真是魅女?」

  柳拂衣道:「魅女天生無淚,若痛極悲泣,只會泣血。在那一堆透明的眼淚裡,才會有一顆血珠子。」

  他頓了頓,抬抬手,示意老頭繼續。

  「趙公子的臉色很難看,只反復問她,為什麼要蠱惑自己,為什麼要騙自己?」

  「慕容氏愣了好一會兒,說自己沒有,可趙公子不信,似乎是負著氣,不久後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趙公子為人自傲自負,在某些事情上,一旦有了先入為主的猜測,難免有些固執己見,剛愎自用。

  越是在乎,越是多疑,越是止不住地亂想。

  而魅女美豔絕倫,天生就是蠱惑人心的胚子,她強辯自己是真心,又有幾個人會信呢?

  慕瑤和柳拂衣一時無言,半晌,柳拂衣對著慕瑤耳語了幾句,後者轉身回了花折。

  待她走遠了,柳拂衣才低聲問:「那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可有異狀?」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咂嘴道,「剛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白得似雪,耳朵很尖,胎髮長得蓋住了額頭,也不哭,長得是古怪得很吶。可是第二日的時候,就變得和尋常嬰兒一般模樣了。」

  「哦對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比劃起來,「這孩子小時候,頭髮長得忒快,一夜之間便從肩膀長到後腰,離開花折的前一日,他娘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大剪刀,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才給他握住,一把剪了。」

  「什麼樣的剪刀?」

  老頭回憶了一下:「就是農人剪草的那種剪刀,只是剪刀軸子上,刻了個彎彎的月牙。」

  「斷月剪?」柳拂衣低聲喃喃,暗自詫異起來。

  慕瑤回來了,問:「那趙公子到底叫什麼?」

  「這倒不知道,只是聽慕容氏有一次喚他『輕歡』。」

  趙……輕歡……

  高門大戶……長安城……

  慕瑤半晌沒緩過神來,這故事裡的主人公,竟是趙太妃趙沁茹的親弟弟……輕衣候。

  今日樁樁件件,都令她覺得心驚肉跳,她捉妖世家收養的孩子,生母居然是個棘手的大妖。

  這個大妖竟也是魅女……那麼……和「她」有關係嗎,還是說……

  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如若輕衣候真的是慕聲的生父,那麼他手裡那塊玉牌,是什麼情況下得來……爹娘又為什麼要撒謊,說阿聲是妖怪窩裡撿來的呢?

  他做了個夢,夢裡馬蹄噠噠掠過窗邊,細條狀的光影紛亂,狹小的房間裡,他趴在窗臺上,巴望著窗口。

  這裡不是那擁有如血般紅羅帳的繡樓,身旁的人說的也不是輕軟的南部方言。偶有馬蹄掠過,揚起黃色的灰塵。

  他知道,這裡不是他的家。

  裸露瘦削的脊背上有幾道交錯的紅痕,手臂上還有青紫的甲印,驚心的累累傷痕。

  在這逼仄陰暗的房裡,他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溫柔憐愛也煙消雲散。

  女人跪坐在他身後的墊子上,兀自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點妝描眉,給那一張絕色的臉,帶上豔麗的假面,眉尾斜飛,像是禍國妖姬依仗的利劍。

  漆黑眸子裡倒映的天穹,慢慢從湛藍到昏黃。

  他整日趴在窗邊,期冀地望著那一點亮光,卻不知道自己應該等誰。

  有時候,只是看著簷下的燕子銜著泥搭出個巢,還沒等搭好,街上的小乞丐拿棍子一捅,巢便塌了,幾枚小小的蛋打碎在地上,在泥點的殘骸中絕望地流出濃稠的汁液。

  燕子拍著翅膀,在空中悲鳴,眼睜睜地看著,卻無家可歸。

  乞丐們殘忍地笑著,趴在地上將蛋液爭搶分食。

  他向後縮了縮,搭在窗櫺上的手指發涼。

  頭頂攏上一層陰影。她身上劣質的香氣伴隨著風籠罩了他,他扭過頭,她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冷淡的笑意:「餓嗎?」

  他不自然地眨著眼睛,捂著肚子,抿了抿唇,聲如蚊訥:「餓。」

  「餓啊。」她笑著,慢慢蹲下來,摟住他的脖頸,扭過去,強令他向外看,冰涼的手指讓他打了個哆嗦,「看到了嗎?」她指著外面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癩頭乞丐,「去啊,去跟他們一起吃。」

  他直往後縮,眼中的不安愈來愈重:「娘……」

  「娘養不起你。」她下了結論,臉上的微笑惡毒,「你去自己要討要吃的吧,若是要不來,就去偷,去搶。」

  她望著他,栗色瞳孔中含著的笑意,像是無法擺脫的詛咒,「要是這點本事也沒有……」她豔麗的紅唇輕啟,「就去死。」

  「……」他戰慄著,在她轉身離開的剎那,慌亂地抱住她的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線生機。

  「娘……」他發出小獸似的惶恐的哀求,「我聽話,我聽話……」

  可不可以不要丟下我……

  她猛地回頭,塗著紅色丹蔻的十指猛地掐住他小小的脖頸,直接將他頂在了破舊的矮窗上,矮窗發出嘶啞的吱呀。

  她眸中的恨意洶湧,「要不是因為你,我何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他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她率先鬆開了手,他倚著窗滑落到地上,咳嗽起來,雪白的頸上留下兩點青紫的掐痕。

  她蹲下來,俯視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垂死的小狗。她憐憫地撫摸他的髮絲,話語中還有尚未褪去的冷意:「小笙兒,你要乖。殺死他之前,自己去討飯吃,嗯?」

  「娘不會不要你的。等你殺了他,娘便帶你走,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不好?」

  她平靜下來後,許諾異常溫柔。

  小孩子,總是易於哄騙,甚至不用哄騙,只要她像以前那樣對著他笑一笑,他便什麼都依了。

  他懷著一點小心翼翼的期冀,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又親近了她:「那……娘去哪裡?」

  她無聲地正了正簪子,微微笑了:「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低下頭來,撫摸他的臉,尖利的指甲,有幾下剮蹭到了他頰上,「小笙兒喜不喜歡弟弟妹妹呀?」

  她的手極涼,像是一塊冰貼著他,凍得他渾身僵硬,他本能地搖了搖頭。

  他想,娘是瘋癲了,哪裡來的弟弟妹妹?

  她高興地笑著:「嗯,真乖。娘也不喜歡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有人將被子折了兩折,裹在他身上,被子太厚了,因此邊角翹了起來,她嘟囔了幾句,翻身過來用身子壓住。

  她隔著被子手腳並用地抱著他,像抱著樹幹的熊,抱得那樣緊。

  他睜開了眼,恰與她四目相對,眼前的人驟然一驚,旋即不好意思地將胳膊腿放下去,滾到了一邊。

  被子邊角立即翹起來,他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伸手一撈,將女孩抱進了懷裡。她的臉蛋貼著他的心口,熱乎乎的一團。

  這樣的熱,直接輻射到四肢百骸,他的血管裡終於奔流著正常的、鮮紅的血液,從那樣的如墜冰窟的寒冷中抽身而出。

  「還冷嗎?」她問。

  「……」

  「你剛才一直發抖。」她的睫毛一動一動,癢癢地掃著他胸前的皮膚,又執著地問了一遍,「……還冷嗎?」

  他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吻著她溫熱的臉頰:「不冷了。」

  陽光從帳子頂上投射下來,每一片光斑都溫柔明媚,在陽光下行走的女孩,帶著一身光明磊落的溫熱,大大方方地鑽進他懷裡,抱著他。

  暖得像是在做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6:01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七章 迷霧之城(十一)

  「妙妙,你來。我有話告訴你。」

  前廳裡,兩旁花窗漏下的細碎陽光,照在幾盆吊蘭的葉子上。

  柳拂衣眉宇間帶著憂色,招了招手,把走過院子的淩妙妙叫進屋,順手幫她把椅子拉了拉。

  半晌,沒聽見回音,他一抬頭,只見淩妙妙為難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柳大哥,抱歉,等我一下。」

  她挽著裙子飛快地跑過去,截住了從前廳路過、準備去院子裡煉術法的慕瑤:「慕姐姐,你能不能進來坐一會兒?」

  慕瑤一臉茫然地讓她拉進了前廳,按著坐在了柳拂衣旁邊,隨即她搬過椅子,坐在他們對面,擺出了六方會談的架勢。

  「現在好了。」她雙手相抵,撐著下巴笑了笑,「柳大哥你開始吧。」

  「……」柳拂衣梗了一下,與慕瑤對視一眼,兩人都對她說話前的嚴肅準備摸不著頭腦。

  「別一直看著我啊。」淩妙妙輕咳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慕容氏的事?」

  慕聲一早就去鎮上採買筆墨黃紙,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現在是這些天裡,他唯一不在場的時機。

  柳拂衣默了片刻。

  「慕容氏,或許不該叫做慕容氏。」

  淩妙妙豎起耳朵聽。

  「她不姓慕容,她姓暮,夜晚的那個暮。『暮』姓,在妖物族群中,是象徵永夜的存在。他們身上體現著妖物最黑暗的一面:魅惑,暴戾,隻手遮天。」

  「……」

  「你還記得過宛江的時候,在大船上,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魅女嗎?」柳拂衣望著她,表述緩慢而柔和,生怕她不接受似的,一點點地引導著,「魅女,能歌善舞,美豔絕倫,善蠱惑人心……」

  「噢!」妙妙抿了抿唇,伸出手指,「想起來了,那個人格分裂……」

  當時,柳拂衣對她講過,若是魅女被人辜負,就會於體內分裂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妖魂,名為怨女,本性極惡,為禍四方,捉妖人避之不及的對象。

  卻沒想到,這樣的巧……

  柳拂衣頷首,還在觀察她的神色:「暮容兒是魅女,她說的那座故鄉的山,就是極北之地的麒麟山,存世的魅女數量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噢……」淩妙妙思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著眸子嘟囔,不知是驚異還是茫然:「那慕聲——就是魅女的孩子了。」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慢慢地印證著這個事實。難怪,在第一個記憶碎片中,他可以神出鬼沒地鑽進輕衣侯的七香車;難怪他頭髮一長,紅光一閃,就能殺人於無形;那蠱惑人心的力量,不是邪術,應該是天賦了……

  那髮帶呢?原先她以為慕聲是借了髮帶的力,現在看來,那髮帶,怕只是個把門的閘口。

  廳內靜靜地燃著熏香。花窗外人影動了動,衣角擦過了茂盛的蘭花,剛結出的一隻長長花苞,「噗嚕嚕」地滾落在地。

  少年將背抵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想要勾起唇角,嘴唇卻顫抖著,連一個譏誚的微笑都沒能完成。

  果然……是半妖啊。

  擁有這樣的血統,卻在嫉惡如仇的捉妖世家長大,手裡沾了無數妖物的血,可卻終究不能被世人所容。

  他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宿命。可是終於被證實的這一刻,仍然生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

  過去的十幾年,終於全部被判定成了不足道的笑話。

  不論哪一方,都不應該多餘出他這樣的怪物。

  他轉過身,透過花窗的縫隙,一動不動地看著淩妙妙低垂的眉眼,搭在牆上的指甲泛白,他眸中的黑是旋轉顫抖的星河,極端危險。

  現在,他放在心口的女孩,終於毫無掩飾地知曉了他驚天的不堪。

  他知道沒有勇氣聽下去了,哪怕她皺皺眉,都會如一記重錘砸下。可是他邁不動步子,發瘋似的想看看她的反應……

  不敢奢望,又忍不住幻想。

  「妙妙?」柳拂衣有些憂心她長久的沉默,身子傾了傾,「怎麼了?」

  「沒有。」妙妙抬起頭,語氣又輕又緩,像是在暖融融的午後講故事,「我在想。」

  柳拂衣對她過於平靜的反應有些吃驚:「想……什麼?」

  她蹙著眉,含著微不可聞的歎息,抬頭一望,聲音仍舊很輕:「我在想呀,那子期豈不是很可憐。」

  「……」

  屋內屋外的人一併默然。一時間,窗外落葉沙沙,由外而內傳來。

  她接著道:「做人有做人的快樂,做妖有做妖的瀟灑,他夾在中間,該往哪兒去呀?」

  陽光傾落的室內,女孩歪著頭,眼中有真誠的疑問,隨即又陷入了沉思。

  慕瑤沒有想到妙妙的反應竟是這樣,頓了頓,試探著問:「妙妙……不怕嗎?」

  淩妙妙看了她一眼,反問:「慕姐姐怕嗎?」

  「……我闖南走北,見得多了,自然不怕……」她的臉色很難看,「只是……有些詫異罷了。」

  慕瑤覺得,自從慕聲在那天夜裡爆發以來,她的心也跟著變得越來越寬了,幾乎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我放棄的意味。別說半妖,哪怕他就是妖,難道她還能提刀把養了這多年的弟弟砍了不成?

  就算她想,手也是舉不起來的,哪怕躲遠點眼不見為淨,也不想直接對上他。

  這幾個月,她一直活在自我懷疑和心理矛盾中。

  「是啊,沒什麼好怕的。」妙妙點頭,「他不就是他嗎,是人是妖又有什麼關係。」

  「可是……」

  可是你不一樣,你是他的妻子,人妖殊途,終究……

  柳拂衣捏住了慕瑤的手腕,她沒有說下去。

  柳拂衣接著道:「趙公子,你也認得,就是趙太妃的弟弟輕衣候。」

  白色髮帶在風中飄飛。

  慕聲的腰斜抵在牆上,手指點在花窗上,貪戀地描摹著妙妙的輪廓。

  他的眼尾上挑的那個小巧的勾,罕見地勾住了一點暖色,側臉恬靜,像一塊被撫摸得熱乎乎的暖玉。長睫下黝黑的眸子,沾染了陽光,倒映著一點迷亂的光暈。

  她說……是人是妖都沒關係。

  只這一句話,就像垂死的囚徒被判了緩刑。

  隨即,他看見淩妙妙詫異地抬起頭:「輕衣侯?」

  她驚愕了兩三秒,那雙明亮的杏子眼,不自然地眨巴了兩下,眼皮發紅,飛快垂下了眸,越發像隻兔子。

  「怎麼了?」柳拂衣嚇了一跳。知曉一個人的身份,竟然比知曉一個妖更讓她吃驚。

  「沒事。」淩妙妙的手指交握著,看著地板,胸口裡彷彿有一隻手在揉著她的心。

  親人背離,父子相殺,至親面對著面,都認不出來,只當仇人搏命……到底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她又出神想了。

  倘若一切順利,黑蓮花本該是趙家的小侯爺呀,錦衣玉食堆砌,被恭維祝福包圍,鮮衣怒馬、自由自在地長大。

  父母期許,名之子期。

  「……」柳拂衣擔憂地盯著她。

  「沒事兒。」淩妙妙擺擺手,強笑道,「柳大哥接著講吧。」

  「我曾經對你說過,魅女隱居山林,一旦流落於世,必會招致災難。」

  淩妙妙點頭:「是因為怨女的緣故嗎?」

  「也不全是。」他頓了頓,「魅女天生地長,妖力巨大,只是一旦懷孕生子,妖力便會被大幅度削弱,甚至會失去妖力。」

  他提著一口氣:「她們的孩子即將繼承……或者說是『剝奪』母親的妖力。」

  淩妙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若生男,則妖力減半;若生女,則妖力加倍。而男孩不算在魅女族群中,生兒得來的妖力無法延續下去。」

  妙妙的腦子飛速運轉著:「也就是說,隨著魅女族群的繁衍,真正作為「魅女」繼承妖力的女孩會越來越少……但是……妖力會越來越強……」

  「對。」柳拂衣頷首,贊許地看著她,「這就是魅女族群的『進化』。」

  「如果放任她們『進化』,最後會產生出什麼樣的強大怪物,這個世界能不能承受這種力量,誰也無法預料。魅女族群也不希望力量慢慢集中在某幾個人身上,因而,她們將自己藏起來,不會輕易繁衍。」

  淩妙妙長舒一口氣,還沒能這口氣吐完,便聽見了接下來的話。

  「但我猜,暮容兒是個例外。」

  「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這個男孩的妖力竟然沒有減半,反而加倍了。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與人結合的緣故。」

  「……」

  「與之相應的是,暮容兒的強大妖力幾乎全被他剝奪了,她有了這個孩子以後,孱弱得幾乎像是個普通女人,甚至沒有辦法去抵禦普通人的欺侮。」

  淩妙妙詫異地聽著,把自己的手都掐紅了。

  廳堂裡的人沒有發覺花窗外蘭花葉片搖擺,外面的衣角一閃,無聲地消失了。

  「我還聽到過一種說法。」柳拂衣道,「只要在孩子長成之前殺了他,屬於母親的妖力就會回歸己身。」

  「原來如此……」淩妙妙喃喃,「難怪暮容兒第一次投奔花折的時候,榴娘建議暮容兒把孩子溺死。」

  所以,在那個大雨磅礡的感知夢裡。撐著傘的榴娘,隔著門縫憐憫地望著跪在地上的容娘:「我早告訴過你,他留著就是個禍害。」

  而暮容兒跪在雨中,語氣雖柔,卻很堅定:「小笙兒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寶貝……」

  ……

  「暮容兒不捨得殺這個孩子。」柳拂衣低聲道,「即使趙輕歡已經負了她,她仍舊覺得,這個孩子是她的寶貝。」

  「她本來想要抱著孩子回到麒麟山的。」他蹙起眉頭,有些遲疑道,「可是路上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放棄了這個打算,再次折回無方鎮。」

  淩妙妙沉默了許久,試探著問:「是……船上的紅光嗎?」

  根據老頭兒的敘述,暮容兒在船上被惡人欺淩,忽然間嬰兒放聲大哭,他們想要掐死這個孩子的瞬間,天降紅光,四人同時暴斃。

  這個場面,柳拂衣他們不知道,淩妙妙卻並不陌生。

  那個感知夢中,慕聲在巷子尾被幾個大孩子壓著欺辱的時候,也驟然爆發出了這樣的紅光,這種地動山搖的巨大戾氣之下,他周圍的幾個人都頃刻間死絕了,隨即他的頭髮暴長,從雙肩長到了腰側。

  這一刻,她大概猜到了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

  「嗯。」柳拂衣頷首,「我猜這個時候,暮容兒發現他的妖力加倍,且不為人所控的事情。若是抱他回去,魅女族群可能會將這個危險的異類解決掉,而孩子平素跟人無異,需要熟食和熱水。她決定折返無方鎮,自己想辦法。」

  「榴娘,大概是一隻饜。」慕瑤接道,「她以吞噬世人的悲苦或者歡樂為生,她開花折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收集這些苦難女子的心酸淚水,攢起來,然後一併吞掉。」

  「大妖之間,不會深交,甚至多有敵對。」慕瑤歎息,「我猜想,暮容兒實在走投無路,才去找了這隻饜,但是榴娘不想多事,只是勸說暮容兒把孩子殺掉,恢復自己的妖力。」

  「後來,大概是暮容兒流下了珍貴的血淚,送給了她,榴娘才答應將她和繈褓裡的孩子留下,加以庇護。」

  四個穿著道袍的方士捧著四個半開的盒子,跪成一排。

  端陽塗著丹蔻的的手指搭在盒子上,邊走邊挨個撫摸過去。

  她停在第三個面前,從中拿出了那張軟塌塌的面具,慢悠悠地走到鏡子前。

  四個方士跪在地上的方士面面相覷,瑟瑟發抖地看著她綴著珠寶玉石的裙擺。

  端陽回過頭來,赫然是清冷美麗的另一張臉,她的手指在頰上摸了兩下,淡淡道:「不夠像。」

  說著,揭下臉上的面具,揉成一團扔在一旁,又拿出第二個盒子裡的面具,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戴好。

  方士們抖得更厲害了。

  先前宮裡傳聞嬌縱的帝姬瘋了,他們還不信,後來又傳聞帝姬好了,不僅好了,還不知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使得那不喜鬼神之事的天子,大手一揮,直接將爹不疼娘不愛的欽天監劃給了這個小姑娘。

  他們只敢心裡默默想,現在看來,帝姬沒好,瘋得厲害。

  好好的,做什麼要換另一張臉?

  「真是廢物啊。」她再度將臉上面具揭下來,嬌嫩的臉蛋被面具牽拉變形,顯得扭曲恐怖,她的動作粗暴直接,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疼。

  帝姬栗色的瞳孔在陽光下閃光,眼裡泛著冷冷的譏誚:「偌大一個欽天監,竟然連一個像樣的面具也不會做麼?」

  「殿下……」一個老頭似是忍無可忍了,有些不服地抬頭,「已經很像了……」

  帝姬彎下腰,驟然十分不尊地掐住了他的下巴,鮮紅指甲埋進他的鬍鬚裡,驚得其他人低呼一聲,瞠目結舌。

  「還不夠。」她嘴角勾起,冷冷望著他,話語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我要的是一模一樣,完美無缺,懂麼?」

  「殿下……」門口有內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出事了!」

  他在帝姬震懾的目光中驟然停下,咽了咽口水,聲音越來越低,「太妃娘娘……遇……遇刺了。」

  「……」她一愣,旋即,姣好的面孔上浮現出一個冷淡而嘲諷的笑,「……就這麼耐不住性子嗎?」

  傳話的內監瞪大眼睛:「您說……什麼?」

  「沒什麼。」她微微低下頭,哀婉地將髮梢別至耳後,「本宮說,不必再準備給母妃的糕點了——用不著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14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八章 迷霧之城(十二)

  慕聲早上出門之後,竟然一去不返,一整天都沒回來。

  傍晚時候,妙妙惶惶然跟著柳拂衣和慕瑤去街上找了一圈,沒見到他的影子。

  「他可能聽到我們說話了。」

  柳拂衣下了結論,看了看妙妙的臉,頓了頓,歎了口氣,「讓他靜一靜也好。」

  淩妙妙坐在床邊點著燈,一言不發地等到半夜,呼了一口氣,留下了桌上的燈,拉開被子躺在了床上。

  自打那一次春風一度,他就收了地上的鋪蓋捲,夜夜睡在她身邊。

  往常這人黏人得很,經常將她摟得喘不過氣,她後來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主動抱著他。

  一旦她主動伸手摟他,他便乖得一動不動,任她抱著,像她床上擺的涼涼的大型人偶。

  今天她的大型人偶丟失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感覺寒意從床板上滲出來,從脊背鑽進去,佈滿全身,蓋著被子也抵擋不住這樣的潮濕的涼。

  她煩躁地翻了個身,睜著眼睛看著牆壁,感到那霜一樣的寒意彷彿滲進了頭皮之下,太陽穴鼓脹脹的,那種冷想要從眼眶裡鑽出來。

  妙妙將手腕搭在額頭上,絕望地想:真出息,居然因為找不到黑蓮花而委屈得想哭。

  這麼想著,門微微一動,有人推門進來了,輕手輕腳地掩上了門。

  她斂聲閉氣,心跳在胸腔裡怦怦作響。

  回來了……

  慕聲進來,看見桌上竟然點著暖融融一盞燈,將屋裡照得很亮,不由得愣在原地。

  他悄無聲息地慢慢走過去,拿手在那燭火面前虛虛地摸了兩下,似乎是想借這一點微光烤烤火,又抬頭去看帳子裡的人影,烏黑的瞳孔中倒映著暖黃的火光,安靜地看了很久。

  妙妙緊張地閉著眼睛裝睡,指尖蜷著,輕輕搭著手背,指尖冰涼汗濕。

  他站在那裡,像一抹幽魂,讓她擔心自己一動,就把他嚇跑了。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混雜著門外冷風,慢慢飄散過來。

  他沒有上床來,只是站了一會兒,返身出門去了。

  他在隔間裡打了一桶冷水,然後在深秋時節脫掉了沾血的外衣,整個人泡了進去。

  呼出一口白氣,他將臉靠在桶壁上,水珠順著他的側臉滾下去,漆黑的眸似乎也湧動著波光。

  剛才那一刻,他差點就被那一盞燈融化了。

  可是他又覺得,自己帶著刺骨的寒冬夜色進來,背負著殺意和血氣,對著那樣暖融融的房間和帳子裡安睡的女孩,像一種格格不入的入侵。

  頭一次這樣憎惡著身上的血氣,憎惡自己周身如大霧壓境的陰鬱。

  越貪戀她,越厭惡自己。

  淩妙妙在提心吊膽的等待中不慎眯了一覺,床角的鈴鐺輕輕一響,她才驚醒。

  他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直到後半夜才不聲不響地爬上床,輕輕地躺在她身邊。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貼過來挨著她,中間留了一個人的寬度,他僵硬地躺在床沿上,再翻個身就該掉下去了。

  怎麼回事?她有些躁了,手一伸,摸到了人,扣住了他的腰。

  慕聲感覺到她摟著他,一點點地把他往床中間拉。

  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洗不去的淡淡血氣,他眸光一閃,與她在昏暗的光中對視:「弄醒你了?」

  「沒睡。」淩妙妙側躺著望他,吃力地把他拉向自己,輕道,「躲那麼遠作什麼?」

  少年翻了個身,幾乎將她壓在了牆壁與床的那個直角上,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不想問我幹什麼去了嗎?」

  「還能幹什麼呀。」妙妙任他抬著自己的臉,嗅著空氣裡漂浮的一點鐵銹味,頓了頓,語氣輕佻,「殺人放火去了唄。」

  他忍不住吻在她柔軟溫熱的脖頸上,似乎在急切地尋求慰藉,動作稱不上溫柔,語氣很涼:「怕嗎?」

  淩妙妙將他的臉捧出來,發愁地看了半天:「從你打死水鬼那一次開始,我不就一直在邊上看著嗎?你現在才問,晚了點吧。」

  她戳了一下慕聲的臉,笑容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事兒了,怎麼這回還矯情起來了。」

  少年垂下眼睫。

  是了。他行走世間這麼些年,張狂自負,手上沾滿妖物的血,殺人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從來沒有覺得負罪。

  可是,為什麼當她這樣抱著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洗刷不淨了?

  妙妙他不僅沒笑,反而愈加低落了,心裡也一陣挫敗,捧著他的臉,在他頰上吻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打死了水鬼呢。」

  她眨巴著眼睛,學著他的表情,誇張地做了個嘴向下瞥的表情:「我也傷心得很。」

  「我殺鬼了,怕嗎,子期?」她嗚嗚嗚地假哭起來,「嗯?怕嗎?」

  話音未落,她沒忍住笑了場,摸小動物似的,輕快地摸了摸他的頭髮。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大陸,眼裡似有亮光在顫。

  妙妙摸著他的手臂,一翻身摟住了他:「你身上好冷啊。」

  她哆嗦起來,牙齒打顫,「不會用冷水洗澡了吧?」

  慕聲沒出聲,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她的背。

  她將熱乎乎的自己展開,妥妥帖帖地將他抱著,將全身的溫度傳遞過去。

  「你下次再用冷水洗澡,我就不抱你了,凍死……死人了。」

  慕聲頓了一下,微涼的唇,順著她的脖頸向下吻。

  淩妙妙覺得,她和慕聲就像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她把蛇揣熱乎了,他活過來了,就開始在她懷裡亂鑽亂咬了。

  他往下吻到了她的小腹,吻越來越炙熱,帶著顫抖的呼吸,手伸到她背後,熟練地將她背後的繫帶抽掉了。

  床角鈴鐺開始響動起來。

  「你怎麼還下去了……」床上的女孩眸光裡含了水色,慌亂地撈了一把,沒撈著,他早順遂地溜下去了,「你別……」

  她的話驟然低下去,變作驚慌的嗚咽。

  他的吻迷亂而灼熱,軟綿綿搭在他肩上的白皙的腿,腳踝小巧,不盈一握,躁動地晃著,無可奈何。

  「子期……」

  「子期子期……」

  慕聲抬頭向上看,少女臉上潮紅,尾音裡都帶了點慌亂討饒的顫。

  她快不行了……

  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出,深重的憐惜和排山倒海的欲念同時出現在他心頭,他心裡頑劣地想,若是還不停手,會怎麼樣?

  她開始掙扎著向上逃脫,他抓著她的腰,將她摁在原地,還點了一把火。

  然後,身下的雲朵便顫抖著,化成了一攤軟塌塌的水,撈也撈不起來了。

  鈴鐺叮叮噹噹地響,他帶著驚奇的心動,將這攤水慢慢地、溫柔地攏起來,又塑成一個她。

  轉眼間,迎來了這一年第一場雪。

  窗外雪花飄灑,室內爐子上咕嚕嚕地滾著沸水,妙妙在屋裡也穿上了帶毛毛領子的襖。

  趙太妃的薨逝的消息從長安傳來時,主角團正在圍著桌子吃飯。

  慕瑤和柳拂衣對視一眼,心知肚明,但沒有吭聲。慕聲側頭看了淩妙妙一眼,她只是筷子停頓了一下,就繼續如常吃飯,淡定如常地吃滿了二兩稻香米,還稱讚慕瑤炒菜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總之,大家對某個猜測裝聾作啞,最大限度地縱容了最有嫌疑的人。

  雖然如此,淩妙妙察言觀色,發現慕聲好像不太高興。

  他有心事的時候,眉眼低垂,一言不發,臉上貌似看不出什麼端倪——可是自打跟他在一起之後,她莫名地獲得了一種能力,哪怕他掩飾自己,她還是能一眼看出他不高興。

  雖然不太理解黑蓮花為什麼突然對他從前毫不在意的殺人放火行為產生了抵觸情緒,但是身邊坐著一大朵蓬鬆鬆、沉甸甸的烏雲,她心裡也跟著不開心起來。

  柳拂衣伸出筷子,夾走了竹篩上放著的最後一隻雜糧饅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對面的淩妙妙滿臉希冀地盯著他看。

  他剛想餵到嘴邊的饅頭猶豫地移開了,遲疑道:「妙妙……你是……想吃嗎?」

  淩妙妙搖頭,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抱起了桌上空空的竹篩:「柳大哥,這個能不能送給我?」

  「……」柳拂衣哭笑不得,嚼起了饅頭,「行啊,門口的鋪子裡就有賣的,我明天再買一個新的去。」

  淩妙妙點點頭,在柳拂衣和慕瑤詫異的目光中,心滿意足地把大竹篩抱回了房間。

  雪花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蓬鬆地積了薄薄一層,像是精緻糕點上鬆軟的糖霜,零星的幾棵黃葉樹枝頭枯啞,沾染了一點白。

  淩妙妙蹲在院子裡,戴著手套的手拂開一小塊雪,小心地用短棒斜支起了竹篩,呼出團團白氣,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忽然背後一暖,她回過頭去,慕聲在她身上輕輕搭了一件披風,幾乎將她整個人罩住了。

  她站起來回望,雪還在下,小塊的被風捲著打著旋兒飛,大塊的黏連在一起飄落下來,像是春天的滿城飛絮,少年雙肩上落了薄薄的雪花,顯然站了有一會兒了。

  淩妙妙伸手一摸他的衣服,單層的,便將身上的披風解了,踮腳披在他身上。

  「怎麼穿這麼少呀?給你穿著。」

  慕聲捏著披風的邊,漆黑的眼睛望著她,似乎有些疑惑:「我不冷。」

  淩妙妙摘下手套,猝不及防地伸出熱乎乎的手摸了一把他冰涼的臉,笑道:「還不冷吶?」將手上的手套扔給了他,「給你給你,這也給你。」

  見慕聲望著手套發呆,她的手又伸到脖子背後,解了幾個帶,將襖子上的毛毛領子給拆了,在他脖子上迅速地一圍。

  暗灰色的獺兔毛蓬鬆柔軟,越發襯得他面白唇紅,雙眸黑得純淨,像個粉琢玉砌的娃娃,妙妙歪頭看著,猛地抓著那領子一拉,把他的臉拉到跟前,踮起腳照著他臉頰親了一口。

  「……」慕聲摸著側臉,凝眸望著她,徹底魂飛天際了。

  淩妙妙看著他笑,粉嫩的嘴唇像是初春的花瓣,帶著點兒嬌憨的得意,似乎還有點取笑他的意思,旋即自顧自地蹲下來,在擀麵杖上繫繩子。

  「……在幹什麼?」慕聲望著她的背影,視線終於落在斜支在地上的竹篩上。

  倒扣的竹篩上部已經積上了一小塊雪,尚未融化的六角冰晶閃著光,竹篩下的地面卻很乾淨。

  「捉鳥呢。」淩妙妙邊忙活邊輕快地答,拍拍手站了起來,在手上哈了哈氣,「屋裡掛著個空的籠子,看著怪嚇人的。」

  房間角落的鳥籠大致是宅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不知為何沒被收走,孤零零地掛在那裡,落滿了灰。

  他看見妙妙將它擦乾淨,擺在了桌上。

  慕聲眸中似有些不解,仰頭看了看四方院子圍出的灰濛濛的天空,偶爾有鳥雀飛過,漆黑的一個點兒,哆哆嗦嗦的,似乎也被這場雪打濕了翅膀。

  他將妙妙的手套揣進懷裡,從袖中拿出幾張符紙,乾脆俐落:「我幫你捉下來。」

  「別用符。」妙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了指地面,笑得很興奮,「要這麼捉,這麼捉才有意思。」捅捅他,「快,你去廚房抓把穀子來。」

  慕聲看了看她的笑靨,收了符紙,聽話地朝廚房去了。

  冬天的食物難覓,喜鵲兒餓得沒力氣叫了,在小雪暫歇之後,耷拉著翅膀,垂頭喪氣地在牆頭踱步。

  綠豆大的眼睛四下亂瞟,它盯著下面的穀子好久了。是人放的,堆成個小小山,不知道用來做什麼。旁邊只有個草帽樣的東西,沒生命的。

  總之,好像沒人看著。

  它從牆頭飛下來了,開始在院子裡踱步,假裝無意地慢慢靠近了那個小山包美食。

  假山背後,淩妙妙看準時機,把繩子塞給了旁邊的人:「給,你來拉。」

  慕聲驟然被塞了根繩子頭,回頭看去,旁邊的女孩扒在石洞的縫隙前,像是興奮得豎起一雙耳朵的兔子。

  「……」他的睫毛顫了顫,居然有些緊張起來,「我拉?」

  「是呀,你拉。」淩妙妙拉著他的衣服將他扯到了自己身邊,低聲玩笑,「看準了拉,抓不住可不行……」

  話音未落,他的手猛地一收,鑽進了陰影裡面的喜鵲剛叼起第二口穀子,驚恐地發現頭頂上叩下來一個龐然大物。

  「喳……」

  「抓住了,抓住了!」淩妙妙連蹦帶跳,抓著他的手腕,興奮地拉著他往外跑,敏捷地蹲在了倒扣的竹篩邊上,毫不在意裙擺沾上了濕漉漉的水漬,將那竹篩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個邊。

  「喳喳……」小鳥看到了光明,猛地往出鑽,慌亂地拍打著翅膀,從她伸出的手背上踩了過去,眼看就要掙脫了,妙妙瞪大眼睛,「啊……」

  慕聲眼疾手快,雙手一攏,在空中一把將它攏在掌心,感覺到手裡的活物在扇動著翅膀掙扎。

  捏斷過無數頸椎骨的手,不沾血地輕輕包裹住了一隻活蹦亂跳的鳥,鳥的翅膀尖兒掃在他手心上,野性的,帶著餘雪的濕意。

  他驟然覺得時空倒轉,好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小孩,終於把生機勃勃、純粹美好的世界輕輕攏在了手心。

  那掙扎的觸感,就是一潭死水中開始慢慢跳動起來的心臟,砰砰,砰砰,雀躍而鮮紅。

  他的黑眸閃動,望著女孩嬌嫩的臉,許久才啟唇:「抓住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9-6-12 09:23 PM

第四卷:無方鎮 第九十九章 迷霧之城(十三)

  「聲聲乖,喝水。」

  慕聲回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淩妙妙拎著籠子,拿著根細長的狗尾巴草,專心致志地逗鳥。

  他出神地看著她,聽著她脆生生地喊「聲聲」,臉上的表情複雜,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妒忌。

  籠子裡的鳥兒耷拉著腦袋,就著她的「指點」喝水,似乎不情不願地接受了自己被豢養起來的事實。

  這鳥兒進了門,淩妙妙就說要給它取個名字,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點點籠子,非常高興地說:「就叫聲聲吧。」

  慕聲驟然怔在原地,詫異地盯著籠子裡的鳥:「為什麼叫聲……」他停滯了一下,竟然吐不出來那兩個疊字,睫毛動了一下,臉上泛起一層不自然的薄紅。

  淩妙妙偏過臉看他,故意看了許久,杏子眼裡裡閃著光,似乎在無聲地憋著笑,臉上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因為是你抓的,而且它總是出聲,吵得很。」

  他無言以對,只得接受,並且非常不高興地發覺,淩妙妙有了鳥之後,整個人的熱情都傾注在它身上了,屬於他的那份……也被分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踱來踱去的鳥身上,含了一絲冷淡的敵意,出口的卻仍是平靜的話:「要養到什麼時候?」

  「開春吧。」淩妙妙興致勃勃地看著它,隨口道,「等天氣暖了,就放它自由。」

  「嗯。」他微微舒一口氣,看鳥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冬天的第一場雪,未及蓋滿枝頭就停了,雪化之後,氣溫一日塞一日的低,連遮蔽無方鎮的大霧,都帶著深入骨髓的寒氣,一出房門,冷氣就往人脖頸裡鑽。

  大家沒有要事,就躲在宅子裡不出門,日子過得格外憊懶。

  事實上,這應該是淩妙妙加入主角團一來,過得最閑的一段日子了。

  他們無法主動出擊,更多的情況下,是在守株待兔,就像十娘子提示的那樣,耐心地等著那個大妖最終回歸無方鎮,等著她打上門來。

  等待的過程,就有些無所事事了,淩妙妙甚至有一種退休養老的感覺——原著裡寫柳拂衣和慕瑤最終攜手歸隱,生了兩兒一女,大概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吧?

  入了冬之後,小動物都愛冬眠,淩妙妙也越發睏倦,可是黑蓮花似乎完全不受干擾,總是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把她弄醒。

  清晨天剛泛出魚肚白,窗子上結著冷霜,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

  屋子裡有股清冽的白梅冷香,帳子裡面的香味尤甚,是慕聲衣服上的味道。

  淩妙妙裹得緊緊的被子被掀開,裸露在外的手臂霎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反手撿起被子想蓋上,他便覆了上來。

  「冷。」妙妙望著他的臉,聲音裡還帶著沒睡醒的嬌態。

  「嗯。」他捏著她的腰,吻著她嬌嫩的脖頸,吻得像混雜著冰碴的綿軟沙冰,間雜著啃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痕跡,眼角泛著克制的紅,「馬上……就不冷了。」

  那語氣很軟,簡直是信誓旦旦的哄騙。

  「……」淩妙妙想要翻身將他甩下去,沒能成功,一番掙扎,她倒真的出了一後背的汗。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動,在他的尖牙利齒觸碰之下,像是踩著刀刃上享受快樂,妙妙本能地向後縮:「你是小狗麼?」輕輕推開他的臉,飛快地拉上了領子,笑著瞅他:「還咬人。」

  「喳喳!」「唧唧!」掛起來的鳥籠左右搖晃,她錯愕地一望,鳥兒在裡面撲棱著翅膀上躥下跳,羽毛都掉了幾根。她一怔,沒忍住,一下子笑出聲,笑得身子都顫了:「看見沒,聲聲都笑你了。快起來。」

  慕聲抓著她不放,順手在帳子上彎垂的珠串上一捋,拽了一顆珠子下來,臉都不抬,「嗖」地彈了過去。

  「吧嗒」一聲,隨即,「嘎——」鳥兒發出一聲粗嘎的尖叫,即刻便沒聲了。淩妙妙嚇了一跳,伸著脖子仔細一看,那珠子只是撞在籠子底下,又彈了出去,距離「聲聲」只有一指寬的距離,鳥兒縮在角落裡,將頭藏進了翅膀瑟瑟發抖,滾成了一個毛球。

  「……」妙妙不知該不該笑,「你打它幹嘛?」

  旋即,臉被他強行扳了回來,正對他漆黑的眸,他的睫毛半闔,語氣微涼:「你看它幹嘛?」

  他的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領子,俯身下去,聽著女孩的哼唧聲,親吻她的耳垂,又像是在輕輕地撒嬌:「別看它,看著我。」

  「籲——砰!」

  「籲——砰砰!」

  年三十之夜,無方鎮上空煙花盛放,火樹銀花交錯浮現,整個天空都被光芒、星火和煙霧籠罩。

  窗戶半開著,淩妙妙探頭向外出神地看,袖口挽到肘上,雙手支著,手上沾滿了白乎乎的麵粉,明明滅滅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臉頰上。

  「妙妙,別看了。」柳拂衣一邊擀麵一邊提醒,「快回來幹活。」

  慕瑤緊緊挨著他,接過餃子皮,小心地挑了一筷子餡兒放在皮上,看了一眼戀戀不捨拿胳膊肘關窗的妙妙,低聲道:「讓她看吧,我包就行。」

  柳拂衣貼著她的耳朵,輕輕笑:「我是怕她著風了。」

  慕瑤將餃子放在簸箕上,低頭不語,紅了臉頰。

  妙妙慢慢走回神仙俠侶身邊,抬眼打量著他們:一身瀟灑的柳拂衣現在戴著個不太合身的滑稽圍裙,正在噗嚕嚕擀麵,冰山女神慕瑤依偎在他身邊,雙手沾滿麵粉,正在小心地剝離兩塊黏在一起的餃子皮,漂亮的一雙手猙獰得像雞爪。

  妙妙忍俊不禁。

  從前,她總是無法想像這兩個人過日子的模樣,到今天她才明白,原來世界上的所有人,真是這樣不凡而又平凡地活著。

  妙妙靠在桌子邊,包餃子的動作很慢,只會壓著邊兒淺淺地捏一遍,捏成個扁扁的半圓,在簸箕上立都立不起來,她扶了半天,還是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柳拂衣看著她掙扎的全過程,搖搖頭,直接了當地歎息:「妙妙,你不行。」

  淩妙妙深吸一口氣,望著慕瑤面前那盤同樣東倒西歪的餃子,剛想辯解……

  柳拂衣含著笑指著慕瑤同樣抖得像雞爪的手,一本正經:「你看瑤兒包得就很好。」

  淩妙妙:「……」

  恰巧,慕聲從外面回來,身影一閃,淩妙妙跳著腳喊:「子期!」

  慕聲被她叫進廚房,站在她身邊。柳拂衣看了他一眼,又盯著簸箕笑道:「別掙扎了,阿聲向來也是說實話的。」

  淩妙妙將黑蓮花拉到水池邊,頭也不回地回嘴:「誰讓他說實話了。」

  她指指盆,兩眼亮晶晶,輕快地說:「洗洗手。」

  少年看了她一眼,順從地洗了洗手,隨後就被淩妙妙拉著帶到案板前,手上被她飛快地塞了一塊餃子皮和一雙筷子,「給,你來包一個。」

  「……」他眨動著纖長的睫毛,回頭看著淩妙妙,嘴唇動了動,臉上竟然慢慢地浮現出一層薄紅,「我……不太會。」

  慕聲帶著長年累月照顧姐姐的經驗,幾乎是個生活全才,上至蓋房捉妖,下至打水做飯,無所不通,淩妙妙跟他待在一起久了,差點以為他無所不能。

  可他竟然不會包餃子。

  「不怪他。」慕瑤接話,看了慕聲一眼,拿手背飛快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們家……沒怎麼吃過餃子。」

  甚至沒怎麼過過年,偌大一個家,緊緊張張、勤勤懇懇,也冷冷冰冰,不近人情,幾乎沒有絲毫的俗世熱鬧。

  「也就吃過一次。」她出神地想,「那是蓉……」

  她忽然住了嘴,神情黯然,搖了搖頭。

  淩妙妙貼在慕聲身後,從他身側艱難地探出個頭,左手托著他的手背,右手半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從盆裡挑了一團餃子餡,放在了皮上:「這是放餡。」

  柳拂衣看得好笑:「妙妙,你自己半桶水,還教人家。」

  淩妙妙咳了一聲,沒搭理柳大哥的譏笑,鬆開了慕聲的手,拿手比劃著:「封上,封上就可以了。」

  慕聲將餃子皮緩慢地對折。

  「對對對,封上。」淩妙妙眼巴巴地看著他的手。

  他用力掐了邊,咕嘰一聲,餃子餡從後面漏了出來,逕自掉下來,淩妙妙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接,捧著掉下來的餃子餡,笑得東倒西歪,肘搭在案板上,人已經蹲了下去。

  慕聲本來有些緊張,只是見她似乎異常高興的模樣……

  ……那,多包壞幾個倒也無妨。

  淩妙妙笑夠了,才撐著案板站直,對著柳拂衣無比得意地說:「終於有人比我還不行了。」

  「……」

  慕聲垂著眼睫,揪著她的衣服,將她拉到自己身側,忽然看見她側臉沾了一小塊麵粉。

  他的鼻尖貼近了她的臉,停頓了一下,挨了上去。

  淩妙妙都被他親習慣了,沒有躲閃,誰知他這次不知怎麼回事,看上去像是親吻,實際卻照著她的臉頰猝不及防地舔了一下。

  淩妙妙讓這一下弄得一個激靈,回頭呆愣愣地望著他,杏子眼裡泛著水光。

  「有麵粉。」少年無辜地抹了抹嘴。

  妙妙詫異了:「生麵……」

  「嗯。」

  「能吃麼?」

  妙妙見他一臉平靜的模樣,有些懷疑自己的常識了,思索了半晌,又歪著頭,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好吃麼?」

  慕聲漆黑的眸望著她,顯得異常專注,眼底浮現了一點危險的笑:「甜的。」

  他甜膩如罌粟花的表情只維持了兩秒,還來不及阻攔,淩妙妙已經一指頭蘸著案板上的麵粉,狐疑地伸進了嘴裡。

  慕聲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淩妙妙:「呸!」

  「騙人!」

  桌上碟子架著碟子,很快擺滿了,紅燒肘子,清蒸鱸魚……自己做的菜,賣相自然是比不上酒店,可是做了這一桌子,足足花了主角團一天時間,真正端上桌的時候,倒格外有成就感。

  一壺熱酒倒進杯子裡,淩妙妙啄了一小口,熱辣辣的滾燙觸感直入肺腑,些許上了頭,熱淚盈眶。

  來到這個世界這些日子,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別喝多了。」慕聲見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桌子不說話,頓了頓,將她手裡的酒杯奪下來,一筷子蔬菜塞進她嘴裡,「壓一點。」

  「阿聲你……別那麼緊張。」柳拂衣笑著擺擺手,顯見的有些喝高了,完全無視慕聲不悅的注視,滿臉興奮,「今天高興,喝醉也沒關係,來,妙妙,柳大哥敬你。」

  淩妙妙開開心心地和柳拂衣碰了杯,扭過來,單方面跟慕聲捏在手上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才喝下去。

  少年手上的杯子被她清脆地一碰,些許酒液濺了出來,他的神情微微一動。彷彿有人清脆地敲了一聲鑼,積蓄起來的那一點兒醋意,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慢慢地將濺在手指上的酒蹭在嘴唇上。

  「柳大哥,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呀?」淩妙妙撐在桌上問。

  她是真的好奇,出場便如神仙人物的男主角,看起來好像沒有過童年似的。

  「我小時候?」柳拂衣似乎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唇邊綻開一個笑,回頭望了一眼身旁的慕瑤,「告訴你也無妨。」

  「我不像瑤兒長在捉妖世家。我生於世井,家境算不上寬裕。」他笑道,「小時候,我成天爬樹掏鳥窩,躲起來不去學堂,跟著個遊手好閒的道士學畫符,讓我爹追在身後,抄著棍子打。」

  淩妙妙聽得目瞪口呆。

  「他老人家自然打不到我。」柳拂衣笑起來,罕見地露出了少年般得意炫耀的神色,「因為我會上樹。」

  連慕瑤都禁不住笑了,用手背遮著嘴,將頭扭到一邊:「少說兩句。」

  「後來那個遊手好閒的道士成了我師父,開始正式教我畫符,可沒畫幾年就死了。臨終之前塞給我一座塔,放我自行闖蕩江湖去了。」他單手摸了摸懷裡的九玄收妖塔,咂咂嘴,「然後就變成你們現在看到的模樣。」

  他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用筷子「噹」地敲了一下碟子邊,興致勃勃:「瑤兒,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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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呸呸呸呸!子期怕不是個傻子。

  聲:……套路女朋友玩脫了怎麼辦QAQ

  柳【醉酒狀態:我上樹~爹抓不著~嘿嘿嘿~

  慕瑤【捂臉:馬德這個人咋那麼不注意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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