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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22 AM     標題: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7-11 10:21 PM 編輯

【書名】:皇子妃奮鬥史

【作者】:秀木成林

【內容簡介】:

  【邵箐篇】

  穿成一個皇子妃,理論上應該吃香喝辣,呼奴喚婢的吧?

  但實際上,她穿越後,皇子妃就是皇子妃了,可惜她男人剛奪嫡失敗了。

  目前正在徒流西南兩千里的路途中,新皇派人斬草除根。

  便宜夫君一身毒傷,前疑無路,後有追兵。

  邵箐: 「……」

  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多年後,邵箐認為自己可以出一部奮鬥史,從流放犯婦到皇后,皇帝獨寵我一人。

  【魏景篇】

  你我起於微末,絕境中溯流而上,相扶相持。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萬里江山,只與卿卿共賞。

  一句話簡介:夫君他假鹹魚真翻身了!甜寵甜寵

  立意:積極態度面對人生,不懈奮鬥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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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28 AM

第一章

  黔地的夏雨說來就來,烏雲蔽日,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山間參天大樹被吹得枝搖葉晃,「劈劈啪啪」瘋狂顫抖。暴雨傾瀉而下,並未給天地間帶來多少清爽,反而更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潮悶。

  崇山峻嶺之間,夾雜著一條蜿蜒的黃土馳道,遠處正有一群人艱難前行。

  黔地本人稀,這條通往邊鎮軍屯專用馳道上,平日更是連走商都不見,突然來了這麼一群人,自然不是尋常百姓。

  一群身穿皂衣的解差,正驅趕著三四十身穿粗布舊衣的流刑犯人前行。

  潑瓢大雨突兀而至,「劈裡啪啦」打得人臉生疼,一群人不管是解差還是流犯,忙忙跑到道旁的驛亭躲避。

  驛亭有兩個,解差們獨佔了一個大的,而流犯很自覺地退讓到另一個更小一些的。

  「嘩啦啦」地暴雨聲中,和抱怨聲不絕於耳的大亭比起來,小亭人人一臉木然,即使雨水被狂風橫吹灑進亭中,也未見多少人挪動。

  邵箐伸手擋了擋臉,皺眉掃了眼亭外,朦朧雨幕下,望之不盡的墨綠山嶺,四面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再瞥了眼旁邊的大亭,她眉心皺得更緊,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再不想法子逃離,就要晚了。

  邵箐認為,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倒黴的人。

  人家穿越,自己也穿越,好死不死的,居然穿到個流放犯婦身上了!

  不求金尊玉貴的嬌寵模式,也不求個嫡女庶女的升級版本,那起碼也給個農女農婦的來種種田吧?

  咋就寸成這樣了呢?!

  這還不是一般的流放犯婦,原身邵氏她既沒殺人,也沒放火,她什麼都沒幹,只是受了她那個沒見過幾面卻奪嫡失敗的夫君牽連,從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妃,一夕跌落到塵埃。

  皇子妃啊!

  穿成一個皇子妃,沒能吃香喝辣享受人生,卻苦哈哈地被人驅趕在徒流西南兩千里的路上。

  奪嫡,一輩子遇赦不赦的啊!

  邵箐前兩日剛睜眼的時候,就先得為自己掬一把心酸淚,難怪原身她生無可戀,渾渾噩噩發了幾天熱,就一命歸陰了。

  原身無法接受落差,邵箐還是可以的,畢竟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而活著還有機會。

  她很珍惜來之不易的新生,來了二日,雖一直受到高燒後的手足無力的後遺症折磨,但還是打起精神,努力觀察身邊環境。

  莽莽林海包圍的羊腸小道,人跡罕至,走了兩天,除了自己這一夥以外,再沒有碰到第二個人。

  解差明顯是同僚中的佼佼者,一日疾行五十里,從京城至今,未見多少倦色,足足數十一大群,比流犯人數還多點,排了班,晝夜不停嚴密監視。

  而邵箐身邊的同伴,基本都是婦孺幼童,都是同樣捲入奪嫡中被傾覆的官眷,家中男丁早被處以斬刑死絕了,只剩下一群這麼老弱婦孺,統統被判徒留西南兩千里,一起上路。

  客觀條件如此艱難,偏她如今只就一副身嬌體弱的閨閣千金身體。

  獨自逃跑,不可能的。

  至於群體合作,成功率倒是大點,可惜實際操作性比獨自逃跑的成功率還低些。

  不提煽動大家逃跑的難度,單單是這個煽動機會,她就完全找不到。

  好比此時,就算傾盆大雨,大亭中高談闊論,但還是有一部分解差持刀緊緊盯著這邊。

  邵箐摸了摸還有些燙的額頭,暗歎一口氣,不動聲色,往左前方三尺遠的亭中心位置瞥了一眼。

  那裡有一個盤腿而坐的高大背影,亭中唯一一個成年男性,也是唯一一個套了手鐐腳鐐的人。厚重手環腳環限制了四肢活動,還有一條精鐵煉製的小指粗的鎖鏈穿過他的兩邊鎖骨,再用特製鑰匙將兩端牢牢鎖在他兩邊的手環處。

  穿了琵琶骨,完全鎖住了此人的武力值。

  沒辦法,因為這人是有著「戰神」之稱的先帝五皇子,被封為齊王的魏景。

  沙場指揮若定,本人身手超絕,若非這般徹底鎖死,恐怕龍椅上那位新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的。

  嗯,這位也是邵箐的便宜夫君。

  提起對方,她不得不感歎一下,其實還是有人比自己更倒黴的。

  ……

  魏景乃中宮嫡次子,前頭還有一個同胞兄長,乃剛駕崩的先帝長子,被封皇太子。

  據邵箐接收到的記憶,先帝和先皇后鶼鰈情深,即便是為平衡前朝不得不納了些妃嬪,但他一律點卯了事,一個月中有大半月是歇在皇后傅氏宮中的。

  二十餘年如一日,在這個姬妾遍地的時代,這已經是一種極難得的情深。傅皇后想來是很滿意很感動的,因為京城城中的貴婦貴女們包括原身,都極其的欽羨。

  魏景和他的胞兄,就是成長在這麼一種父慈母愛的環境當中。

  兄友弟恭,又十分優秀,皇太子善文治,五皇子魏景善武功。

  太子入朝後,協助皇父理政安民,屢有建樹。而魏景,那就更是了不得。

  這十來年間韃靼虎視眈眈,屢次率大軍進犯北境,大楚軍屢戰屢敗,最嚴重一次甚至割地賠款,送了公主和親。

  這位天生就對軍事的觸覺敏銳的五皇子,十五歲奔赴北境,立軍令,訓精兵,率大軍三次迎戰韃靼鐵騎,三次皆大勝。最後一次甚至將親征的韃靼可汗射殺在陣前,將韃靼五十萬大軍殺得潰不成軍,一退數百里,二十年內再無進犯之力。

  此戰足可名垂青史。

  可惜,魏景並沒有得到他應有的待遇。

  在他最後一戰剛獲大勝時,突然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傳來的聖旨。

  他的皇父突發腦卒中,經已垂危。

  魏景心膽俱裂,立即匆匆交代幾句,打馬日夜兼程,飛速奔赴回京。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一張天羅地網。

  他的父皇親自設計的。

  據邵箐所知,皇帝中風當天,太子就被「揭發」毒害皇父意圖篡位,被關押後「自盡身亡」了。消息被捂下,魏景急急趕回京城,在父皇的寢宮以附逆罪名被拿下。

  這位皇帝撐著最後一口氣,痛斥二名嫡子的罪狀,最後改立麗妃所出的二皇子為新太子。

  新帝登基,因魏景剛立不世大功,又有不少耿直朝臣據理力爭,所以新帝只能將他穿了琵琶骨,徒留西南二千里。

  ……

  邵箐忍不住嗟歎,好一場驚天大騙局。

  傅皇后出身平海侯府,傅氏煊赫已近數十年,而麗妃是皇帝自小伺候在身邊的貼身宮女,極其卑微。

  先帝是宗室子繼位,皇室嫡脈斷絕,幾方勢力角逐過後,才選他登上大寶。

  這樣一位皇帝,「摯愛」了傅皇后二十多年,傅皇后在後宮吸引了所有火力。而前朝,他依仗傅氏除去所有心懷不軌的權臣,幾經艱辛,終於把權柄握在手心。

  他也就是突然中風就垂危,命短了點,不然的話,事情肯定不會弄得這麼難看。

  還牽連了自己,邵箐深深歎息,不然就算穿成齊王遺孀,她也十分滿足了。

  嗟歎完畢,邵箐繼續面對現實。

  沒錯,她思來想去,左右琢磨,最後認為,只有將希望放在這個魏景身上,成功脫身的希望才會高一點。

  皇族不受極刑,不受毀滅性的永久損傷重刑。所以尋常犯人穿琵琶骨,是直接把肩胛骨洞穿,用鐵鍊鎖死;而魏景,則是用小指粗細是精鐵鎖鏈在兩邊鎖骨繞個圈,再鎖在手鐐上。

  兩者同樣有禁錮一切武力的效果,但前者永久損傷不可復原,而後者只要解下鎖鏈,立即就能恢復至少五六成,好好養傷,痊癒不是不可能。

  邵箐不動聲色側頭,視線穿過瓢潑雨幕,投到對面大亭裡一名左臉有顆痣的解差身上。

  這人被解差們稱作「陳卒長」,是所有解差的頭目,他腰間布包放置了一串鑰匙,邵箐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檢查鑰匙是否安好。

  很明顯,這是魏景身上鐐銬的鑰匙。

  而據邵箐這二日仔細傾聽解差間的對話,這群解差並非新帝的人,乃諍臣力爭之下安排的,素以耿直古板出名,十來年內押解犯人從未出錯。

  他們只想快快將人犯壓到邊境的軍屯,交了任務,把燙手的山芋扔出去。

  而此地距離目標軍屯,大約還有十來天的路程。

  還有些時間。

  邵箐籲了一口氣。

  不過伺機取得鑰匙之前,她還有一件頗重要的事情要辦。那就是和她的便宜夫君先套上一點關係,好讓對方相信她,最起碼屆時能配合她。

  沒錯,原身和魏景名為夫妻,實際並不熟悉,甚至連僅有的見過那幾面,都是大婚前的事。

  原身十四歲被選為齊王妃,彼時魏景十八,等及笄能大婚了,準備半年,大婚前一個月北境生變,對韃靼的最兇猛一戰打響,於是他自然奔赴北疆。

  大婚並沒有延期。

  五皇子幼時重病差點夭折,得一高士揭皇榜救治,高士順便給批了命,說他二十歲前必得成婚,不然會再有性命之危。

  反正皇子娶親,本就有太常等一宗官員操持,無需本人親迎。迎進齊王府,次日拜了帝后,那也是無任何爭議的齊王妃。

  至於其他諸如拜堂之類的世俗禮儀,等魏景回來補上也不遲。

  誰知這麼一等,就直接等到流邊了。

  邵箐掏出自己上午特地留的冷饅頭,再從小包袱裡取出一個破碗,就著雨水洗乾淨,接了大半碗水,低著頭往亭中央挪去。

  解差給食物,從來都是直接整包拋過來的,而這位戰神齊王,從不爭搶。

  據她觀察,這二日他都沒怎麼進食過。

  勸吃飯總錯不了的吧?既能套近關係,也能讓逃跑主力積攢點力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34 AM

第二章

  邵箐第一次強烈感覺到,人真的可以有氣場的。哪怕落魄如斯,魏景身上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壓迫感,鴻雨亭小人又多,他左近一尺仍屬於真空地帶。

  濃黑長眉入鬢,懸膽鼻,眼線濃長微微上揚,非常英俊的一個年輕男子。但他閉闔的雙眸和微抿的薄唇,卻透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漠然感。

  邵箐覺得很正常,換了誰都該憤世嫉俗了,她頓了頓,輕喚道:「夫君?」

  這個如今婦人對夫婿的尋常稱謂,她可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才能這般如無其事地喚出來的。可惜,眼前並無人買帳。

  魏景一動不動,狂風吹起他垂在側臉的一縷散髮,他置若罔聞,寂靜的小亭只能聽見「嘩嘩」的暴雨聲。

  大亭中,持刀的解差們正緊盯著這處,邵箐壓力很大,她咬咬牙,低低道:「夫君?你吃點東西吧,這二日你都沒吃什麼?」

  她乾脆伸手,打算輕拽他的衣袖,誰知手剛觸上去,對面人倏地睜開眼睛。

  嘶!怎麼形容這人的眼神呢?

  很冷,很冰,冰封三尺之下掩藏著深深的戒備,彷彿甫遭遇狼群背叛的狼王,雖經過廝殺得以暫存,但如今它身負重傷獨自流浪在草原上,凶戾陰鷙,對一切接近的生物都抱以強大敵意,隨時會撲上去將對方徹底撕個粉碎。

  鼻端似乎能嗅了血腥味,邵箐心臟突突跳著,後背的皮膚彷彿能感受到了這種力量,汗毛一根接著一根豎了起來。

  她產生了一瞬猶疑,這麼一個危險人物,自己將最大希望寄託在對方身上,究竟是對是錯?

  但她沒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邵箐馬上就將這種感覺壓下,並撕下一小片饅頭,送至他的嘴邊,「你多少吃點吧?不吃怎麼有力氣?」

  這話說得真心,畢竟她將脫身的希望都寄託在對方身上了。

  魏景還是沒動,淡淡地盯著她,對嘴邊這小片饅頭視如不見。

  一個連瞳仁都不動一下,一個手裡舉著那片饅頭在那等著,嘩嘩的雨聲中,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邵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念急轉,只能硬著頭皮又輕聲添了句,「夫君,你勿要這般。」

  她努力想著自己如今的淒慘境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心裡也難受起來,低低道:「你這般,總叫親者傷痛的。」

  親者痛,仇者快啊!

  想想你那個欺騙了你二十年的虛偽父皇!想想你已命喪九泉的母后皇兄!再想想如今高高在上的麗妃母子!

  魏景的呼吸立即重了一下,邵箐垂著眼,見他被厚重鐐環鎖住的兩隻修長大掌倏地攢緊,青筋畢現。

  呼吸隨即恢復,他攢成拳的的手也掩藏在衣袍和鐐環之下,除了邵箐,未有人發現這一瞬間的變化。

  不過,他薄唇微欠,將嘴邊那小片饅頭吃進去了。

  邵箐大喜。

  她一片接一片撕了饅頭,全部餵給魏景吃下,最後端起放在地上的破陶碗,避開有大小豁口那一側,細心貼著他的唇畔。

  他看了她一眼,也喝下了。

  這陶碗很小,又有豁口,其實也就裝兩口水而已。邵箐又捧著碗,湊到小亭外側,探手又接了一碗回來。

  魏景照舊無聲喝了,待喝罷,他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這是不喝了。

  邵箐從善如流,將破碗收回小包袱裡,找個位置坐下。

  收穫已經達到預期了,過猶不及,她不再接觸魏景,只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和被濺濕的衣袖,安靜地坐著。

  不過她選擇的位置在他的身後,既不招對方的眼睛,也無聲顯親近了些。

  魏景重新闔眼,一動不動,對面大亭的持刀解差們並沒有對夫妻親略親近有疑慮,方才一幕並沒放在心上。

  ……

  大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到了下午,炙熱的豔陽重新出現,解差們立即吆喝,驅趕著一群流犯繼續上路。

  熱意一蒸,空氣又悶又潮,腳下的黃土路被大雨沖得泥濘一片,大小深淺的水窪到處都是。

  邵箐高燒過後的頭腦又覺昏沉幾分,起血泡又破損的腳底泡在泥水水裡,鑽心般地疼,但她還是努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她一直跟在魏景身邊,路上解差們停下取水喝水,她也抓著小破碗擠上去,先自己猛灌兩碗,接著又接了水,小心翼翼地捧過去給他。

  天黑停歇,她搶先一步撿個乾淨些的地方,略略整理,又輕喚魏景過來,拿食物餵水,雖幾乎從不吭聲,但一直無微不至。

  魏景一直沉默不語,冰冷依舊,但好歹一直沒拒絕邵箐。她便不再局限坐在他身後了,偶爾一兩次,她會坐在他身側,到夜間睡覺,她就硬著頭皮蜷縮在他旁邊。

  邵箐覺得,魏景這邊的進展還是可以的,如果有了脫逃機會,他未必不能順手撈自己一把。

  如今最大的難題,卻是鑰匙,她一直沒有任何辦法接近陳卒長那串鑰匙。

  陳卒長之謹慎,比邵箐意料中更甚。不管是避到一邊解決生理問題,還是晚上睡覺,他都安排五個解差守著他,鑰匙用繩索牢牢繫在手腕,捂住心口才睡。

  解差們帶了糧食,每天蒸一回饅頭粗餅供一日食用,陳卒長從不讓任何流犯接近,將從食物下手的途徑徹底杜絕。

  邵箐有些焦躁,但她還是努力壓下,不能急不能亂,要鎮定,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這日傍晚,天色雖然比平時早了些許,但見路邊有兩個驛亭,不用露宿荒野,於是陳卒長就命隊伍停下。

  一包早上蒸的冷餅扔過來,邵箐雖然心事重重,但還是第一時間上去抓了幾個。

  回到魏景身邊時,她忍不住悄悄往陳卒長望了眼。

  對方叉腰站在七八步外,板著臉盯著一群取食物的流犯,解差們團團圍著,從上到下嚴防死守,就怕有人趁亂生事。

  邵箐不敢多看,她這位置是嚴密監控地點,視線在陳卒長腰間鑰匙包一掠而過,立即收回。

  「餅有點乾,先喝點水潤潤吧。」

  邵箐就地坐下沒掰餅,而是端起方才接了水的陶碗,要遞到魏景唇邊。

  「坐一邊去。」

  這是魏景說的第一句話,聲音低沉,很嘶啞,他下巴微微一抬,讓邵箐不要坐他正對面,餘光瞥向陳卒長,在方才邵箐看過的小布包處掠過。

  他的目光很銳利,不動聲色地掃了四周一圈。

  「哦哦。」

  邵箐挺詫異的,他居然和自己說話了,還有動作。她立即抬起身子,移到他的左側身前。

  魏景的環視周圍,其實只是眼珠子動了動,但近在遲尺的邵箐還是發現了。這種異於平常之處,讓她心跳微微加快,忍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

  這個驛亭建在半山腰,一眼往過去能看見底下蜿蜒的黃土小道,滿目起伏的墨綠毫無變化,潮悶的山風吹著,不涼快反而出了一頭汗。

  二人坐的位置是風口,雖有條亭柱讓魏景倚著,但真心不咋的。要說唯一的特別之處,就是魏景自己選的。

  邵箐本來選了裡面的一條避風的亭柱,但他一聲不吭就坐那了,她詫異,但也沒說什麼隨他了。

  這種種細微異常加起來,讓邵箐心裡毛毛的,但回頭看了沒發現任何異樣,她只好按下不理會。

  她重新端起碗,讓魏景先喝了口水,然後掰了一小塊餅,要遞到他唇邊。

  一切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只他身高體長,這側面遞餅邵箐得探身才行,她剛支起身子抬手,忽見魏景瞳孔一縮。

  一道銀白的寒光乍現,閃電般疾奔而至,魏景頭猛地一側,「篤」一聲悶響,一隻精鐵鑄成的短箭擦過他咽喉,深深紮進他身後的木製亭柱。

  一切快如閃電,普通人邵箐根本反應不過來,箭矢的尾部還在急促嗡動,一個黑色身影已經從密林中躍至,手上閃著寒芒的利刃直刺魏景心臟。

  魏景已經站起,他動作很大,直接將邵箐撞倒在地。他手上腳上套著厚重的鐵鐐,兩邊鎖骨又緊緊各繞一條精製鎖鏈,上半身完全發不了力,人也挪動緩慢,但好在他早有準備,直接一退避到亭柱後,堪堪避過致命一擊。

  「快來人!!刺客!有刺客!!」

  邵箐終於明悟他為何讓自己坐到左邊了,也不顧疼痛,就著他的力道在地上一個翻滾,拉開些許距離後,立即尖聲高呼。

  其實也不用她呼喚,一群解差已經「刷刷」拔出配刀,疾衝過來。

  邵箐回頭一看,哎呀媽呀,這黑衣殺手不是一個,而是一大群三四十。

  陳卒長最快,衝過來一刀劈向為首者,逼著後者不得不先止住對魏景的攻勢,側身格擋。

  黑衣殺手和解差戰成一團,「叮叮錚錚」的兵器交擊混亂一片,一蓬鮮血濺出,已經有人慘叫倒地身亡。邵箐同伴的那群老弱婦孺尖叫著驚慌奔走,往山林中逃去。

  她心中一喜,逃走的絕佳機會來了。

  邵箐當即站起要跟著人群奔逃,誰料這時,兩個黑衣殺手跳進流犯群之中,手起刀落,大開殺戒。

  這群流犯也是殺手們的目標之一,狼入羊群,砍瓜切菜般殺著,鮮血噴濺,殘肢斷臂,入目立即一片殷紅,七八具屍體倒伏下來。

  邵箐的腳步還沒邁開就硬生生被迫停下。

  該怎麼辦?!

  哪個才是最佳逃走方案?!

  邵箐心念電轉,可惜沒等她站直身體,當頭就有一大片陰影罩下來。

  她來不及多想,立即往後一跳。

  陳卒長鮮血噴濺,灑了邵箐一頭一臉,屍體重重地摔在她跟前,浮土飛揚。

  鑰匙!!

  邵箐餘光一直注視著魏景,殺手們雖身手極佳,但解差人多一時也攔截住大部分,只漏了為首一個解決了陳卒長回身攻他。他繞著亭柱躲避,雖險,但還能勉強支應。

  邵箐已經撲向陳卒長,一把拽下他腰間的鑰匙,咬牙往魏景衝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38 AM

第三章

  魏景果然沒有讓邵箐失望,見得她衝來,身軀往亭柱一歪,接著一退。

  黑衣首領收勢不及,一劍重重砍在木質亭柱,他用力一扯,那不堪重負的亭柱晃了晃,「咿呀」一聲跟著他的力道傾斜。

  山間的驛亭,本就風吹雨打,一邊亭柱一倒,整個驛亭立即「轟」一聲倒塌,重重地將那個黑衣首領壓在底下。

  邵箐大喜。

  她已經把鑰匙掏出來了,一撲過去立即跪下,握著手上那根最大的黃銅鑰匙往他腳下的鐐銬鎖孔探去。

  不是不知道手肯定比腳方便,而是魏景上半身有兩處桎梏,鎖骨和手鐐,解開肯定比不上腳鐐快的。

  另一個,邵箐已經悄悄研究過他身上的幾處鎖孔了。腳鐐鎖孔明顯比其餘兩處大一圈。她現在手上三把鑰匙,一把大兩把小,她當然選擇一擊即中那處。

  果然,她鑰匙一插進去轉兩圈,便聽見「哢嚓」一聲金屬脆響。

  魏景兩腳一掙,脫下腳鐐,立即飛起一腳側踢,往邵箐身後踢去。

  驛亭不過是茅草蓋,亭柱也沒多粗,自然是不可能壓死黑衣首領的,他只慢了一拍,就破開茅草頂而出,揮劍向魏景二人攻來。

  「快!來兩個人,殺了那個女的!」

  其實不用首領呼喚,解差們即便是同僚中的佼佼者,身手也肯定必定比不上精銳殺手,就這麼一會功夫,已經死傷過小半一半,突破阻攔的幾名殺手立即往這邊奔來。

  首領恨得直咬牙,沒想到居然還有個女的敢拼死上前搶鑰匙並上前解鎖,先機已失一半,本十拿九穩的任務陡生風險。

  剩下那一半,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

  「殺了她!不能讓她解鎖!」

  魏景雙腿功夫了得,以一敵幾,居然還沒有落入下風,他聲音低沉而穩:「不要急,慢慢來。」

  邵箐已經站起來替他解手上的鐐銬,身後利刃割裂空氣的風聲嗖嗖,說不害怕不緊張那是假的。但她知道事已至此,不鎮定下來就真死定了,死死咬住唇瓣,她盡力忽視所有動靜,死死盯著幾個鎖孔。

  「哢嚓」兩聲,連接魏景兩邊鎖骨的特製鎖鏈從手鐐上解下,再一聲清脆的金屬機括開啟聲,沉重的手鐐落地。

  只是這樣還不夠,魏景的上半身還是使不出力。

  以鎖骨形式來穿琵琶骨,其實也相當殘酷,突出的鎖骨上下各鑽一個對稱的孔,特製的鎖鏈從孔洞中的血肉穿過,繞著鎖骨一個圈,扯緊卡住,然後拷到手鐐上。

  鎖骨是人上半身使力的關鍵節點之一,一旦被這樣鎖住,一動之下所產生劇痛,完全能讓人痛不欲生,根本無從動彈。

  邵箐要做的最後一步,就是垂直拉著那兩根小指粗細的鎖鏈,盡力一拽,將三尺多長的鎖鏈生生從他身上扯下。

  她握住鎖鏈一端,咽了口唾沫,魏景高聲喝道:「扯!」

  邵箐閉眼,咬牙使勁全身力氣往下一拽!

  魏景格擋的動作一滯,左腳立即挨了一記,鮮血噴濺,他全身肌肉繃緊,咬牙往上一縱,以最快的速度讓鎖鏈從身體中抽出。

  鮮血灑了邵箐一頭一臉,腦後嗖嗖風聲至,她趕緊往前一撲。

  黑衣殺手劍勢不停,急追邵箐而去,千鈞一髮,魏景已經落地,橫踢一腳,將人踢飛。

  他果然不愧戰神之名,雖有鎖骨傷口鮮血仍在汩汩而出,但重獲自由的他腳尖一勾,手上已經拿了一柄劍,寒芒閃動,黑衣殺手立即倒下二個,其餘不得不避退。

  邵箐爬起來,站在他身後,不敢太近礙手礙腳,也不敢太遠怕落單。

  此時解差們已幾乎全部犧牲了,後面奔逃往山林的的流犯們也殺得差不多,沒死的漏網之魚皆跑進密林中。

  沒了解差的阻隔,黑衣殺手們陸續圍攏過來,踩著特殊的方位,用陣法圍攻魏景和他身後的邵箐。

  死了七八個,殺手們還剩二十餘,魏景只有一人且身受重傷,身後還有一個累贅,即使再能打,恐怕混戰久了也得落於下風。

  邵箐很緊張,他要是獨身一人逃脫的機會必然大增,然而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她被丟下就只有一個死字了。

  幸好,魏景沒這麼做。

  魏景乃身經百戰的統帥,自然深諳戰機。他並沒有讓敵人的包圍圈徹底形成,趁著最後幾個黑衣殺手沒圍攏過來,他猛地一陣爆發,聲東擊西後,提起邵箐飛速往後掠去。

  魏景衝出包圍圈時,乾脆俐落揮劍割斷兩個敵人的喉管,一大股鮮血近距離直噴邵箐口鼻。

  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經歷過這陣仗,濃重的血腥味直沖腦海,她幾欲作嘔。

  但她還是拼近全力忍住了,默念著「他不死我死」,她順著魏景的力道,往上一撲,牢牢摟住他窄健的腰身。

  魏景手頓了頓,足下未停,迅速躍到山坡下,朝密林疾奔而去。

  「他娘的!」

  黑衣首領被魏景暴漲的攻勢殺退幾步,先機已失,只能眼睜睜看對方衝破包圍圈。他又氣又恨,怒喝一聲:「追!」

  又見魏景轉身縱躍大露後背,破綻乍現,他連忙一揚手,幾抹微藍的銀光一閃而過,七八枚流星鏢閃電般往下襲去,疾奔魏景背後幾大要穴。

  魏景人在半空,無處借力,他只得生生硬提一口氣,扭轉身體往前一躍。

  邵箐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動不敢動,只聽見腦後嗖嗖疾風至,她趕緊盡全力往魏景胸腹處一縮。

  一枚銀鏢擦傷魏景手臂,貼著她的頭皮險險而過。

  她頭皮一涼,一大縷青絲飛散,被山風捲起散去。

  邵箐真嚇破了膽,閉著眼滿天神佛都求了一遍,又忙細細感受,幸好,幸好腦後並無痛感。

  頭髮少點就少點吧,腦袋沒事就好。

  「的的篤篤」的一陣亂響,魏景緊接流星鏢的步伐,抵達山林,衝了進去。

  邵箐終於鬆了口氣,進了密林就好,有屏障遮擋,還利於隱蔽遁逃。

  她希望大增,反之黑衣首領感覺截然相反,怒喝道:「趕緊追!」

  「五人一組,迂回包抄!他們跑不遠的,必須追上!」

  ……

  風聲呼呼,滿目翠綠墨綠飛速往後挪移,進山越深,泥土和腐葉的氣息就愈發濃重。

  邵箐開始有些怕,閉目不敢看,漸漸適應後才睜開眼睛。

  魏景鎖骨傷口仍在不停淌血,濡濕他的前襟一直往下,邵箐貼著他胸腹的左半邊臉已有黏膩的觸感。

  溫熱的,血腥味濃重。

  他身上的傷口並不止一處,邵箐挺害怕他支撐不下去的。萬幸的是,這位戰神齊王遠比她想像中堅韌,期間雖把她換了一次手,但還是能一直挺到身後追兵動靜逐漸遠去,慢慢聽不見。

  夕陽西下,那輪紅日已有一半沉沒在山巒之後,黑沉沉的烏雲重新出現,一陣狂風吹過,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

  魏景的速度緩慢下來,衝下一處陡坡,眼前一亮,前方出現一處不大空曠處,荒草萋萋,一道淙淙溪流蜿蜒而過。

  他疾奔至溪邊剎住腳步,鬆手,腰側早已發麻的邵箐跳下來。

  她趔趄兩步,站穩後忙觀察周圍環境:「這是哪個方向?咱們要怎麼走才能出山林?」

  這一刻邵箐是非常高興的,逃脫已經邁進了一大步,只要在殺手搜尋過來之前離開這片叢林,即如溪流入江,再難尋蹤跡。

  「咱們該是往了東?」

  她打量一圈,附近蟲鳴鳥叫,此起彼伏,應是安全的,這才放下心。

  只魏景一直沒吭聲,邵箐奇怪,忙側頭一看,卻見他手裡緊抓的那柄長劍「哐當」一聲落地。

  他面色蒼白如紙,捂了捂左臂,身軀晃了晃,竟一頭栽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45 AM

第四章

  邵箐大驚,下意識忙伸手去攙扶。

  只是她太低估魏景的身軀沉重程度,也太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力量,人沒扶住,反而被帶著重重地撲倒在地。

  墊底的右手臂疼得都麻木了,只是她也顧不上揉,齜牙咧嘴爬起來,忙去看魏景。

  魏景前襟暗紅一大片,觸目驚心。邵箐第一時間伸手按他頸側大動脈,還好,是跳動的;再探探呼吸,雖急促微弱些,但很明顯有。

  只是暈厥過去而已。

  她大鬆了一口氣,連忙扒開他的前襟,檢查他鎖骨傷勢。

  相當駭人的的四個孔洞,血肉模糊,好在鎖鏈拽出已有一段時間,鮮血溢出的速度已減緩許多。不過仍不斷往外滲。

  邵箐撿起劍,迅速裁下自己一截內衫,割成兩塊,厚厚折疊捂在他鎖骨傷口處;又找到他鎖骨下動脈的搏動點,向下壓迫。

  壓迫止血。

  邵箐一邊施力按著,一邊觀察他身上其餘傷口。那幾處劍傷都是輕傷,血液早已凝固。

  她覺得不大對頭。

  魏景給她的感覺,應該更堅韌才對,就算失血過多,最起碼他該能拄劍坐下吧?

  說倒就倒,還這麼突然。

  良久,覺得差不多了,邵箐揭開染血的厚布一瞄,見血基本止住了,又連忙去扒拉他的左臂。

  他昏迷前是想捂這位置的。

  她記得這位置只是個很輕的傷口,最後那個流星鏢擦傷他手臂,緊接著又削去她頭髮。

  由於清楚這個傷口是最輕微的,所以邵箐才沒有第一時間察看,現在扯開他衣袖那個口子一看,她登時失色。

  「怎麼會這樣?!」

  約莫半指節深的一道銳器劃痕,淌出的鮮血竟呈暗褐帶黑的顏色,從傷口到附近皮膚,方圓巴掌大的皮膚灰黑一片。

  有毒!

  邵箐大驚失色,她一時只覺腦後一小塊頭皮涼颼颼的,忙伸手摸了摸,確定摸到一截很短的髮茬,頭皮並沒傷口後,「砰砰」亂跳的心臟才穩了些。

  也對,連魏景都倒了,她中毒肯定不能活蹦亂跳到現在。

  邵箐顧不上後怕,連忙又從自己外衫的下擺裁下一條,繞了兩圈,紮住他中毒傷口的上方。

  不要慌,不能慌。

  她一邊動手,一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魏景應該一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單看他給自己換了手提著就知道。

  他身手這麼好,明知中毒,擺脫追兵後仍跑了一段時間才停下,他應該有能力把毒性逼在手臂這一塊。

  看他臂上那灰黑顏色擴散得這麼緩慢應能斷定。

  肯定是這樣!

  邵箐將布條勒緊打了個結,急急站起,將他往溪邊拖。他肌肉緊實人又高大,沉重比邵箐想像中還甚,一點點距離,她咬了牙才能拖動。

  一直拖到他手臂能浸進溪水中為止,她拎起劍,在傷口上劃了兩道。

  邵箐不是醫學生,對醫學也無甚興趣,但她從前爺爺是老中醫,常去探望老人家,耳濡目染下,一些常識還是懂的。

  比如被毒蛇咬傷的急救手段。

  那十字傷口一劃開,暗褐帶黑的毒血立即溢出,邵箐立即將魏景手臂按進嘩嘩流淌的溪流中,用力擠壓。

  擠壓了好一陣子,毒血漸不見,她提起他胳膊一看,果然那灰黑淺了些。

  邵箐大喜,繼續如法炮製。

  直至最後,那四五個十字傷口泛白,擠壓出的血漸少且重新變得殷紅,那毒斑淡得幾看不見,她才氣喘吁吁地停下手。

  探手試了一下魏景的脈搏呼吸,如剛才一般略顯急促微弱,沒好轉,但也沒變壞。

  這應該是好事。

  邵箐「砰砰」狂跳的心臟才和緩了些,她已經盡人事了,其他的聽天命吧。

  勉強撐著用劍敲打附近的低矮草叢,見無蛇蟲驚起,她立即癱在地上。

  一連串驚險加急救,精神一鬆,她有些撐不住了。

  ……

  邵箐喘了一陣,閉了閉眼,又睜開,見天空烏雲滾滾,自東往西而來。

  怕又要下雨了,魏景也不知何時醒,還能不能醒?

  怎麼辦?

  邵箐有些焦灼,那二十多個殺手還一直往這邊搜尋,她可是把首領那句「必須追上!」聽得真真的。

  這麼辛苦才逃出來,要是被人追上滅了口,她死也不會瞑目的。

  走?

  照理說,她救了魏景,魏景也救了她,她還盡了人事替他進行中毒後的急救,可謂仁至義盡,如今誰了不欠誰了。

  可是走,又要往哪裡走呢?她最多能從烏雲未曾徹底遮擋的夕陽判斷出東南西北而已,山林多大不知道,要走多遠也不知道。

  莽莽叢林,毒蟲猛獸與黑衣殺手相比也不遑多讓,哪怕此刻待在魏景尋的這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她也得提高警惕注意周圍。

  唉。

  邵箐十分煩躁地翻身而起,要不先等一等,等明天看魏景如何再說吧?萬一他醒了呢?這馬上就天黑還能走哪兒去?

  只要他一醒,一個能抵自己百個。

  對,就這樣吧!

  邵箐打定主意,一骨碌爬起來,往上游挪了一點,抓緊時間脫鞋襪,要清洗腳底的血污。

  這千金閨秀的玲瓏玉足,如今可是遭了大罪,血泡破了長,長了又破,整個腳底紅彤彤的。血水和粗布襪子都黏連在一起,非常疼,她算十分堅韌,才一路隱忍並堅持至今。

  邵箐齜牙咧嘴正扯著襪子,無意中往水面一瞥,她卻一愣。

  大石擋住水流,水面微微波紋,倒影出一個年輕女子的姣好面龐。兩彎細細柳葉眉,一雙剪水杏瞳,瓊鼻櫻唇,即便頭髮散亂,也遮不住她一截弧度美好的下頜;即便面容髒汙天光朦朧兼水鏡不清,也依稀能看見她一雙妙目顧盼間所噙的盈盈水露。

  好一個大美人,嬌美婉柔,楚楚之姿,如古仕女圖中走出來的典雅佳人。

  也是,傅皇后親自掌眼的嘛,總不會委屈了自己小兒子的。

  邵箐欲哭無淚,要是穿到宮鬥模式,這長相好極了,可是她現在是個流放犯婦。

  這相貌對以後生存將有大大不利。

  邵箐長歎一聲,其實這幾日單看自己如削蔥的纖纖十指,還有一雙雖鮮血淋漓但依舊玲瓏圓潤的玉足,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唉,沒想到居然還有嫌自己太美的一天。

  只邵箐也顧不上煩惱太多,天快黑了,山風中有帶了些潮潤,看來大雨不用太久又會來了,她得趕緊清理一下自己和魏景身上的傷口,然後看看能找個避雨的地方不?

  她不敢跑太遠,因為這位置是魏景選的,離了這範圍她不懂判斷安全係數。

  飛鳥小獸也在忙著尋找避雨的地方,一隻山雞從枝頭飛下,鑽進陡坡底下人高的茅草叢中。

  邵箐眼前一亮,忙拎著劍撥開草叢跟進去。

  果然,裡頭有個兩尺深的人高凹洞,岩石還在頂上凸出一些,足可供三人休憩。山雞在裡頭築了窩,窩裡還有十來個白花花的山雞蛋。

  她大喜,避雨過夜的地方有了,晚餐也是現成的。

  山雞驚飛,邵箐匆匆折返。

  回到魏景身邊,她卻犯了難,他很高,常年習武身軀結實,她拖動些許距離已是極限,根本不可能把他攙扶到凹洞裡去。

  試了幾次都不行,眼看烏雲滾滾,天越來越暗沉,他重傷在身還中毒,最好不要再淋雨。

  邵箐是個果決的,一咬牙提著劍,選些較直的枝丫砍了些,用藤類作繩,做了一個簡易擔架。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人滾著推上去,一個人抬不了,她就在一頭繫了藤繩,勒在兩肩使勁地拖。

  腳底很痛,剛洗乾淨的傷口又潮潤起來了,那帶著草木氣息的新鮮藤繩深深勒入她肩膀至肋下的肌膚。

  這位置距離距離凹洞大約三四十米,邵箐居然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最後用劍一步一停地擊打茅草叢,將魏景拖了進去,再拖上稍高一級的凹洞裡。

  邵箐扔下藤繩,撐著山壁重重喘氣,喘了一陣好些了,她趕緊俯身要將魏景拉下來。

  凹洞淺,擔架直入,魏景下半身體還在外頭,此時已經狂風大作,山雨欲來,她必須快些把他搬進來,以免功虧一簣。

  她急,魏景重,擔架是傾斜的,一個協調不好,讓他翻滾摔了進去。

  邵箐也猛地重重跪在地上,她疼得出不了聲,膝蓋快碎了媽呀。

  「唔。」

  然而這麼一摔,魏景居然有反應了,邵箐大喜,趕緊撲上去扶起他,一疊聲問:「你怎麼樣?可有摔著?你中毒了知道嗎?要不要緊?」

  她一疊聲追問,魏景雙目闔閉並無應答,他其實未清醒,只是身體下意識做出反應。

  邵箐先是失望,隨即欣喜,能反應就好了,能反應就證明情況在好轉,要知道剛開始他可是直楞楞栽倒在地毫無動靜的。

  探探他的頸動脈和呼吸,果然感覺和緩有力了些,不像剛才那麼急促紊亂了。

  邵箐精神大振,趁著未下雨,又去外面把自己剛才看見的一叢毛闕和蒲公英割回來。

  這鄉里山林隨處可見的雜草,有止血和消炎的效果,從前聽爺爺嘮叨覺得無聊,現在居然用上了。

  還有幾株半邊蓮,解蛇毒。

  天際「轟」一聲雷響,「劈裡啪啦」瓢潑大雨又至,邵箐匆匆把茅草撥好,幾步衝回凹洞。

  這大雨下得好,邵箐很慶倖,大雨把血腥味沖散,也把兩人一路痕跡沖乾淨,即使敵人冒雨搜尋,效率也大減。

  今夜應能安全,希望魏景可以醒來。

  她解開那個還沒丟的小包袱,把小破碗拿出來,先把採的草藥給搗碎,給魏景身上的傷口敷了,再把小包袱撕成條包紮上。

  自己那雙可憐的腳,還有肩膀深深的勒痕也敷點,完事也顧不上雞蛋是生的,敲破了大口咽下,才撫慰住饑腸轆轆的胃。

  魏景也灌了些蛋液,邵箐也顧不上什麼戰神不戰神,捏著他的鼻子迫使他張嘴,然後掐著下顎一邊灌蛋液一邊順喉嚨,好歹給餵了下去。

  「唉,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你好歹爭點氣,明天一早之前得醒過來啊!」

  邵箐累得厲害,緩過氣後腳底和肩膀針紮般疼著,有心守夜也無能為力,她放開掐著魏景下顎的手,一頭就撲在地上閉上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19 AM

第五章

  魏景朦朦朧朧,陷入一片迷霧。

  「我必要為父皇皇兄驅逐韃靼!蕩平草原!揚我大楚天朝國威!」

  一聲少年人的高亢呼鳴突兀響起,堅定激昂。迷霧悉數散開,眼前出現他萬分熟悉的金闕宮殿。

  魏景心中一震。

  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眉目飛揚,正站在一個身著玄色龍袍的中年男子跟前,男子眉目慈和,撫了撫他的髮頂,十分歡喜對身側一個端莊美婦道:「我兒果然志氣高遠,好樣的!」

  「陛下莫要太誇讚他,當心這小子自滿了。」皇后嘴裡嗔怪,眼底的笑意卻是化不開的。

  小少年正值自尊心強的年紀,急忙道:「才不是,我沒有!」

  「阿弟他今年才十二,昨日校場演兵已勝了梁司馬,母后很不必說他。」

  皇后身畔還站了一個大少年,他心疼小弟,忙忙出言相護,又笑:「阿景昨日一下場,就在舅舅手裡誆了一匹玉獅子,你還不去取?是不要了麼?」

  得了胞兄誇讚,剛轉怒為喜的小少年急了:「去!我現在正要去!」

  他急急忙忙就出發,身後父母兄長哄笑一片。

  ……

  畫面倏地一轉。

  平海侯府,傅竣笑著拍拍小少年的肩膀,將玉獅子的韁繩交給他:「我傅氏先祖開國時也是勇將,可惜子孫無能,棄武從文,深以為憾啊!」

  「今後就看殿下的了!」

  「謝舅舅!」

  舅甥一向極親厚,傅竣捋鬚,正要說話,忽又一人長笑道:「好馬須配好鞍,下臣前些年得套好馬具,也不知入不入得殿下的眼?」

  來人正是傅竣多年心腹,九卿之一的齊田,傅竣見他立即笑駡:「還不取來看看?」

  「哈哈哈,就來,就來!」

  ……

  畫面又一轉。

  大楚北境外三百里的曠野戰場,匈奴殘軍已徹底崩潰,四散逃往漠北深處。此一戰後,二十年內,匈奴再無力南侵。

  英偉的年輕將軍一勒韁繩,胯下那匹雄俊的戰馬玉獅子長嘶一聲停下腳步。他臉上身上被濺了血跡斑斑,殺氣凜凜,意氣風發。

  可惜他的鎮定隨即被一聲高聲傳報粉碎,「報!京中傳旨,陛下突發腦卒中,經已垂危!」

  年輕將軍心膽俱裂,立即調轉馬頭,往京狂奔。

  日夜兼程,一路上幾乎沒合過眼,終於在第六天的傍晚趕回京城,他心急如焚直衝皇宮,衝進父皇的寢殿,「父皇,您……」

  一陣暈眩,他「轟」一聲倒地,最後一刻見帷幕後轉出一個人,對龍榻上的說:「陛下,成了。」

  這人,赫然是數年前獻上馬具的齊田,他舅舅傅竣的心腹股肱。

  ……

  琵琶骨被穿透的巨大痛苦,讓他在烈性迷藥中掙扎醒來,沉重的手鐐腳鐐加身。親密如手足一般的胞兄,已因「篡位不成」而「自盡身亡」;平海侯府抄家,滿門男丁斬立決已執行,女眷幼童流放,故舊門生姻親等正被新帝一一拔除。

  傅氏一門連同中宮嫡脈,一夕傾覆,始作俑者,正是他那個慈眉善目,愛他護他二十年的父皇。

  ……

  「啊啊啊啊啊!」

  嘩嘩的暴雨聲,魏景於黑暗中倏地坐起,怒喝道:「我要將你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他雙目赤紅,面容扭曲,胸膛劇烈起伏,恨意幾欲透體而出。

  麗妃母子,還有他那個好父皇,欺他如斯,他必得將其掘棺鞭屍,一寸寸煆成灰,方能泄心頭之恨,祭奠他胞兄舅舅等至親的在天之靈!

  不,那不是他父皇!

  他不配!他不配!!

  「我要殺了你!!」

  魏景渾身顫抖,牙關「咯咯」作響,一時竟是無法自拔。直到呼呼狂風捲著雨水撲進凹洞,冰冷迎面打了他一臉,他才從夢魘中徹底掙脫出來。

  黑黝黝的窄淺山洞,暴雨傾盆,他渾身冷汗,重重喘著氣,良久,他無力側身往山壁倒去。

  左胳膊一陣刺痛,這是中毒後的傷口。

  他捂了捂左臂,一怔。

  傷口包紮好了,裡頭敷了一團不知什麼東西,濕潤清涼。

  眼前閃過一雙清澈澄亮的杏目。

  魏景頓了頓,垂眸。

  一個嬌小且瘦弱的身軀,正蜷縮在他身邊,因為地面陰寒又逢冷雨,她睡夢中不知覺擠過來,正緊緊貼著自己腿腳處。

  他動了動腿,她又挪著貼上來。

  魏景目光有些複雜。

  在親身經歷了尊崇的父皇設下的天羅地網,胞兄舅舅至親慘死,母后生死不知,他滿心憤怒怨恨,防備任何一個接近他的人。

  當然包括這個婚後沒見過面的妻子。

  然而就是這個他半眼不看的瘦弱的女子,一路上似乎都病著,但病好些後,就撐著身體來照顧他,鼓勵他,甚至還拼命助他脫身。

  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人?

  很不合常理,她究竟有何目的?!

  只是轉念一想,如今的他,並未有任何東西值得人家惦記了。如果硬說有,那唯一的大概就是這條命吧。

  她並沒有要他的命,反而一再救了他。

  鑰匙解鎖,這個暫且不說。先前在溪邊暈闕時,他並不是徹底失去意識的。

  當時,因毒鏢的毒性比他預料中還要厲害些,加上失血過多,讓他來不及處理傷口就倒地。

  他動彈不得,但迷迷糊糊中仍有些感知。

  她替他止血,然後又急急移他到溪邊放毒血,處理得很正確。

  他立即憑本能運功壓制毒性,意識漸沉,直到一陣震動,他恍惚中費力睜了睜眼,發下自己不知躺在什麼東西上,一個纖細瘦弱的身軀正拼盡全力往前拉他。

  很吃力很吃力,因為他迷糊中看見那藤繩深深勒了她兩邊肩膀的粗布衣料中。

  「轟隆隆」又一聲驚雷驟起,魏景借著那剎那的亮光,看見邵箐頸部露出一小段深深的淤痕,紅腫青紫,她抹了點東西在上面,可惜因為不好包紮,已經掉得差不多了。

  真有人僅憑一個名分,這麼輕易就託付真心嗎?

  魏景思緒紛亂,忽又想起他的父皇。

  不,不可能的。

  只是他伸手觸及自己身上所有傷口時,發現都包紮得極仔細,口腔中還有一種黏膩的腥味,是生蛋漿。

  他又看了地上的人一眼。

  ……

  邵箐越睡越冷,她很想沉浸在睡夢中,可又無法控制被冷醒,一聲雷轟,她徹底被驚醒。

  她迷迷糊糊中,睜眼想望望洞外情況,不想卻對上一雙黑黝黝的眸子。

  「啊!」

  邵箐嚇得整個人彈跳起來,猛坐起才回神,原來是魏景醒了。

  她大喜過望:「你醒啦!傷要不要緊?你中毒了知道嗎?」

  一疊聲追問,她喜形於色,魏景頓了頓,道:「你毒血放得及時,我稍後再運功壓制餘毒,待出了山林再解就是。」

  「這毒厲害嗎?你還能不能動?」他聲音聽著很虛呀。

  這毒是特地用來招呼魏景,自然是很厲害的,只他淡淡道:「應是無礙。」

  「那好極!」

  邵箐休憩過後,其實渾身骨頭疼得厲害,尤其拖拽過擔架的肩膀傷處,火辣辣的,很不舒服。但此刻她滿心歡欣,一時也不覺得太難忍受了。

  「我給你換些藥草吧。」

  她已抓起毛闕和蒲公英在切碎了,一邊切一邊說:「這山間的尋常藥草,功效小些,怕是得多換。」

  不然明天出發,怕想換也未必有時間。邵箐恨不能盡一切努力,讓魏景能更好一些。

  魏景看了她一眼,「嗯」地應了一聲。

  黑暗中,她搗好了草藥糊,上前解魏景衣裳和布條,冰涼的指尖觸及他的肌膚,他肌肉陡然繃緊。

  「很疼?我輕點。」

  二人距離頗近,昏暗中她背著光,並不能看清她的面容,但她極專注,長翹而密的睫毛一動不動。

  魏景慢慢放鬆,卸下因陌生人接近而繃起的戒備,「沒事。」

  那就好。

  邵箐仔細敷藥包紮,弄好他鎖骨的傷口,又轉移腿腳,她隨口問:「我們接著要往哪邊走啊?」

  「往北。」

  她正要問為什麼,卻聽到魏景說:「我得先回京城一趟,確認我母后的安危。」

  邵箐大吃一驚。

  他母后,傅皇后她,薨了呀!

  先帝拿下魏景當日就崩了,咽氣前他言道不捨皇后,而傅皇后緊接就因「不捨先帝」,主動殉葬了。

  原身是新帝登基後的次日才被牽連進了大牢的,所以邵箐知道。

  只是她看著唇色慘白傷痕累累的魏景,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

  他如今這情況,又如何再承受這重重一擊?

  邵箐頓了頓,道:「你傷很重,還得解餘毒,我們先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說吧。」

  魏景「嗯」地一聲:「雨停了就走,雨不停,天亮就走。」

  ……

  見邵箐已包紮妥當,魏景立即閉目運功壓制餘毒。

  他話語和動作都流露出一種不自覺的緊迫,讓邵箐稍鬆了半晚上的心弦重新繃起。

  情況也許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嚴峻些,也是,暗殺魏景的必然是新帝,為了斬草除根,必定會不留餘力。

  說不定,昨日的殺手只是先抵達的第一波。

  這麼胡亂一想,她睡意全消,地上還冷,乾脆不睡了,開始有節奏地揉按自己腿腳。

  運動過度的肌肉發緊酸疼,她得儘量提前放鬆,以免明天給自拖後腿。

  夜雨「嘩嘩」不停地下著,魏景一直悄然無聲,邵箐又開始揉捏胳膊,她時不時抬頭望外看,求神拜佛希望雨能早些停。

  再不然,小些也可以的。

  大約上天聽見了她祈禱,到了天濛濛亮的時候,一陣山風吹過後,雨小起來了,「淅淅瀝瀝」的只疏疏打在洞外的茅草叢上。

  邵箐大喜。

  她剛探手想撥開茅草看仔細點,誰知忽然「啪」地一聲響,洞口上的陡崖突往下掉落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

  石塊就落在凹洞前的窄小石臺上,跳了幾下,「咕嚕嚕」地滾進凹洞。

  邵箐借著微微天光一看,只見石塊一側黝黑有青苔,而另一側是新鮮的黃泥。

  是被什麼東西踩下來的。

  動物?

  有人?!

  邵箐倏地瞪大眼,心臟突突狂跳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23 AM

第六章

  一隻大掌無聲從身後伸出,捂住邵箐的嘴。

  她緊緊閉住嘴巴,回頭與魏景對視一眼。

  上面的是人?

  魏景面沉如水,輕點了點頭。

  邵箐「咚咚」的心跳聲彷彿在耳邊,手足冰涼,一動不敢動,兩人十分默契地放輕自己的呼吸聲。

  ……

  「不是說中了毒嗎?又身負重傷,為何搜了一夜都沒搜出來?」

  陡坡頂上,赫然站著兩撥人,一藍衣一黑衣。問話的中年漢子身穿尋常的藍色紮袖勁裝,站立時雙腳卻習慣性微呈外八字,挺胸收腹,說話的姿態很有幾分官威。

  他身後一群裝束相類的藍衣人,個個同樣姿勢肅然而立,手提一色雁翅刀。氣質與對面的黑衣人迥異,不像暗殺者,倒像是訓練有素的禁衛軍精銳。

  沒錯,這群正是禁衛軍出身的精銳,為首者乃羽林中郎將仇宗,新帝的心腹,這次正領了絞殺齊王魏景的重要任務。

  他領麾下二千精銳化整為零出京,就是唯恐第一波的黑衣殺手出紕漏,好及時圍捕。

  誰曾想進入黔地以後,天連降鴻雨,導致零散出京的二千禁衛軍遲遲未能在指定時間匯合。眼看著魏景一行快要過黔水了,再不行動就錯失最佳時機,仇宗和黑衣首領商量過後,最後決定動手。

  沒想到事情發展偏偏往最壞的方向奔去。

  仇宗語氣不怎麼好,黑衣首領也冷:「昨夜大雨,我們只有二十餘人,如何搜?」

  刺殺失手是他們的錯誤不能否認,但搜索這黑鍋他們不背。

  「那我們現在好好搜!」

  仇宗不悅,只目前最重要的事的絞殺齊王,不然在場的人都得遭殃,他只得按捺下心氣,道:「我的人都齊了,你再仔細說說,他往哪個方向奔逃的?」

  「他重傷在身又中了毒,跑不遠的,且他還帶了女人。」

  黑衣首領語氣也和緩下來,打開臨時繪製的地圖,他點了幾下:「此處,此處,這兩個方向,還有我們腳下這一塊,他們必定在。」

  他對自己的獨門秘毒十分自信,語氣十分篤定。

  仇宗精神一振:「好!」

  他迅速招來麾下十餘心腹,吩咐將二千人分散到各個區域,馬上展開拉網式搜捕。

  「一旦發現痕跡,響箭報訊。」

  仇宗看向黑衣首領:「屆時,請諸位立即趕過來。」

  齊王武力過人,即使身負毒傷,他依舊不敢輕慢,這次任務事關他們一夥人的身家性命。

  黑衣首領也不敢輕忽,立即應了。

  「好,速速加緊搜捕!」

  ……

  魏景一直垂眸傾聽,邵箐緊張地盯著他,許久,他突然抬頭:「我們馬上就走。」

  雨聲滴答,陡坡並不算矮,他並沒太有聽得清上面的對話,但從來去動靜判斷,人很不少。

  最起碼遠超過了那日剩餘的二十來個殺手。

  敵方援軍來了。

  而且現在頭頂就有一撥人在搜索。

  必須馬上走,趁著夜色猶在,樹影雨聲的遮掩離開。

  邵箐立即點頭,匆匆隨魏景一同站起。

  「你撐得住嗎?」

  這個凹洞就不收拾了,收拾無用,只要一被發現就立即能判斷有人住過。邵箐只怕魏景身體挺不住,他站起的動作很有些遲緩,這重傷在身還有餘毒,外面又下雨。

  她上前想扶他,魏景卻搖了搖頭,一手抄起劍,一手勒住她的腰,提氣腳尖一點,穿過茅草叢,在幢幢的樹影下一掠而過,越過小溪,迅速奔進對面的密林。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臉上,有些冷,邵箐抱緊魏景的腰,有些慶倖又些擔憂。這樣走得快,陡坡頂的人發現不了他們,但他情況看著並不好,恐怕撐不了多久。

  實際上,魏景的情況比她想像中還要不好,強行提氣疾奔出七八里地,他胸膛劇烈起伏,不得不停了下來。

  「我們慢慢走吧,你不要運功了。」

  魏景臉色泛青,邵箐看得心驚膽戰,「你不是要壓制餘毒嗎?萬一壓不住怎麼辦?」

  「我們也走出一段了,他們搜得不快的。」

  他們路上很可能會遭遇敵人,作為主要戰鬥力的魏景,好歹也要保存一點實力啊。

  魏景點點頭,他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時候也不講究什麼男女生熟問題了,邵箐趕緊上前,一手扶住他的緊窄的腰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臂,用肩膀架住他。

  這泥濘的山路,兩個人互相支撐,總比一個人單獨前行要容易些。

  魏景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

  兩個人互相依靠著走,也不敢走泥地和青苔石頭多的地方,只撿有草的地方走,而且還不時回頭撥一撥,儘量減少痕跡。

  邵箐撿了一條較直的樹枝,一方面用作敲打草叢以防蛇蟲,一方面用來當拐棍。

  雨一直下,她渾身濕透,愈發覺得冷,但幸運的是,雨水沖去很多痕跡,後面一直未有敵人發現並追蹤。

  前方倒是出現過幾撥敵人,約十人一組的,一字排開仔細搜索,魏景看見藍衣人熟悉的步姿也不意外,拉著邵箐無聲地避開了。

  「夫君,你可是發熱了?」

  這樣一直迂回著走,也顧不上東南西北,直到中午,雨又漸漸大了起來,邵箐冰冷的身體下意識往魏景靠了靠,她突覺他的體溫似乎比之前高了一些。

  受傷後發熱,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偏偏如今卻是屋漏又逢連夜雨。

  她一臉焦急,魏景道:「無事,我……」

  說話間二人沿著山壁拐了個彎,剛踏出半步,他忽地噤了聲,迅速退後並把邵箐也拉了回來。

  前面又有一波藍衣人,邵箐晃眼間也看見了,她不由得焦急起來。

  不久前,二人就是因為避讓藍衣人才走這條路的,現在左有山壁,右有深澗,後面不能退,前方又出現敵人,這可如何是好?

  魏景並未思索太久,低低道:「你退後些,我先解決了他們。」

  既然不能退,那就進吧。

  是這個道理不假,然而他現在這個狀態,還以一對十?

  邵箐緊緊握住他的手,以口型說,你千萬小心!

  淅淅瀝瀝的雨點下,她凍得唇色泛青,幾縷濕透的淩亂青絲黏在蒼白的臉頰脖頸上,她看著他,一臉化不開的驚惶擔憂。

  魏景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回道,無事。

  他微微抬了抬下顎,讓她藏到七八步後面的一小叢灌木後面。

  這條小路石塊居多,沒有成片的茅草也沒有大的岩石作遮掩之用,邵箐只能退到稀疏低矮的灌木叢後,儘量貓低身體。

  她幫不上忙,只能努力不拖後腿。

  魏景並未衝上去,而是勉強提了一口氣,躍上山壁一處微凸處。

  他無聲等著,灌木叢後的邵箐緊緊咬著唇,不知是冷是怕,她壓抑不住渾身顫抖。

  但她還是努力地控制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淅淅索索的聲音逐漸接近,邵箐緊緊盯著灌木叢的縫隙,忽見有三雙沾滿泥濘的濕漉漉黑靴先一步轉了過來。

  這三人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端倪,魏景稍等了等,後面六七人也緊接著拐進。

  他倏地疾衝而下,銀色的劍光一閃,最後面四個人喉管出現一抹血痕,登時倒地。

  前面五六人聽得聲響大驚,連忙回頭,銀色劍芒快如白練,魏景跟前三人動作一滯,捂著咽喉倒下。

  魏景暴起一瞬,已倒下六人,他面如寒冰,一縱身,奔向最先轉彎那三人。

  「快放響箭!」

  這三人中間有個小隊長,一回頭的功夫已折損了大半兄弟,他又驚又怒。雪白劍芒又至,眼見避無可避,他當機立斷,竟猛地推了左前方的兩個同伴一把,讓二人撲向魏景劍尖。

  自己則拼盡全力往後一退。

  兩具粗壯的身軀確實起到阻擋一瞬的作用,哪怕魏景立即踹開二人,小隊長也已急速退了好幾步。

  腳下一個趔趄,他猛地往後摔去,只也顧不上了,他急忙探手入懷。

  而魏景已重新提劍急進。

  放響箭,需要一點點時間拉引線,如今怕是不夠。千鈞一髮,小隊長視線穿過稀疏的灌木叢,與邵箐直直對了個正著。

  這就是一直和齊王同行的女人!

  他心念急轉,立即抬起另一隻握了長刀的手,拼盡全力往向灌木叢一擲。

  殺他截響箭,救這個女人,只能選一樣!

  被濺上幾點鮮紅的利刃閃著寒光,一切只發生在一剎那,邵箐即使竭力往後一仰,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長刀對灌木叢縫隙,往她的面門「嗖」地擲來。

  她,會死的吧?

  電光火石間,魏景眼前晃過剛才那張擔憂的臉,和一個吃力拖拽著擔架的瘦弱身影重疊在一起,他劍尖微不可察地一頓,倏地改變方向。

  「叮!」

  一聲脆響,他終究挑飛了那柄長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57 AM

第七章

  「咻!」

  小隊長趁機扯開引線,響箭激射上半空,「砰」一聲爆發出一蓬亮光與藍色煙霧。

  魏景劍鋒晚了一瞬,他眉目一厲,對方倏地頭頸分離,一腔熱血隨著劍尖噴湧,濺了他一頭一臉。

  「夫君!」

  他形容可怖,邵箐卻未覺恐懼,一骨碌爬起來後,她跌跌撞撞衝到他面前。

  剛才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死,卻不曾想……

  他竟選擇了救她!

  邵箐心臟還顫抖著,又滿腔感激,她來不及想太多,急道:「夫君,我們快走吧!」

  魏景抬頭,看了一眼半空中久久不散的藍色煙霧,殺意稍斂,一手摟住邵箐,強提一口氣,往前飛掠。

  他體溫漸高,臉色比剛才還差,邵箐實在很擔心,只是也不能勸,一旦追兵趕至重重合圍,兩人就是一個死字。

  尤其是昨日那二三十個黑衣殺手,身手明顯比藍衣人高出一大截,若是現在的魏景遭遇他們,恐怕凶多吉少。

  魏景顯然也很清楚,他必須儘快離開這區域,重新隱下行蹤。

  然而事情的進展卻並不順利。

  ……

  一路疾行,又殺了一撥藍衣人,前方林木間陰影漸疏,似乎出現了一個向下的高坡,魏景蹙了蹙眉,正要一股作氣衝下,誰知,前方忽然腳步聲大作。

  「他們在這裡!」

  仇宗領著四五十人,迎面衝上山坡,見得魏景,他大喜過望,立即下令:「截住他!快快合圍,放響箭!」

  一支響箭「咻」地飛上半空,魏景倏地停下腳步,手臂一用力將邵箐往上一拋,握劍的手一緊,不待對方站定腳步,立即提劍衝上。

  兩朵血花立即爆開,邵箐一抱緊濕漉漉的枝椏,立即急急探頭往下看。

  藍衣人身手雖不及黑衣人,但眼前足有四五十人,而魏景,已是強弩之末,她心提到了嗓子眼。

  同樣心下大凜的還有仇宗,沒想到齊王重傷中毒,居然還如此強悍,一個縱身,已倒下五六個兄弟。

  魏景倏地抬頭,直直盯視仇宗,這位非常熟悉的羽林中郎將,他父皇的奶兄兼頭等心腹,最開始還是他舅舅使力,將其安插進禁衛軍的。

  他眉目冰冷,劍尖一晃,挑飛二名正攻向他的禁衛軍精銳,往仇宗疾衝而來。

  仇宗大駭。

  電光火石間,他驟然想起一人,陡爆出一聲高呼:「皇后,傅皇后!」

  「大膽齊王!你還不束手就擒,你是不顧京城傅皇后安危了嗎?!」

  魏景動作生生一滯。

  「夫君!」

  邵箐急怒交加,眼見魏景這麼一停滯,身上瞬間爆出數朵血花,藍衣人趁機一擁而上,她什麼也顧不上了,尖聲高呼道:「母后已薨了呀!!」

  「夫君莫要信他!他騙你!先帝駕崩當天,母后就被迫殉葬了!!」

  「母后已經死了!!」

  「啊啊啊啊啊!」

  隨著邵箐的的高呼,魏景頭腦「轟」一聲巨響,他淒聲怒吼,身軀拔地而起,劍光疾如閃電連成一片,最裡層的包圍圈立即噴濺出一大片血霧。

  「快上!拖住他!他熬不了多久的!」

  魏景陡然爆發,慘叫連連立即倒下一片,仇宗大怯,他一邊急速往後退,一邊指揮手底下人攻上去。

  就差一點,必須頂住了,援軍馬上就到!

  可惜天不遂人願,禁衛軍死的死逃的逃,不過退出二三十步,魏景已經急追而至。

  他急忙回身迎敵,只是一身血紅的魏景如奪命修羅,攻勢淩厲,堪堪抵擋了十來招,就被一劍正中心臟,他瞪大眼睛,長刀「哐當」落地。

  密林中,屍身倒伏處處,血水染紅了黃土地,隨著雨水流淌開去。魏景緩緩抽回劍尖,仇宗「砰」一聲倒地,而他身軀晃了晃,「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夫君,夫君!」

  邵箐跳下樹,連爬帶滾衝到他面前扶住他,「你怎麼樣?」

  魏景木木的,慢了半拍才低頭看她,他雙目赤紅,神色猙獰殺意猶存,臉色卻慘白得如紙一般。

  不知為何,邵箐哭了出聲:「你莫要這樣,你母后皇兄在天之靈,也不會想看見你這樣的!」

  魏景大慟,猛地一閉眼,一滴不知是雨還是淚,從他眼角滑下。

  有反應就好,就怕迷了心竅,邵箐哭道:「他們死了,你就要好好活著,替他們活下去呀!」

  「你不想替他們報仇雪恨嗎?!」

  「他們在天之靈,看見你這般,該是有多心痛啊!!」

  「你想想他們,你想想他們!」

  邵箐握住他的雙臂,「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我們現在就走,可好?」

  魏景定定看著她,喉結滾動幾下,終低低應了一聲,「好。」

  說出這句話,他身軀猛地一軟,倒向邵箐身上,邵箐倒退一步,勉強扶住。

  魏景重重喘著氣,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邵箐身上,手裡的劍已經拿不穩,「哐當」一聲落地。

  他本是強弩之末,爆發後力竭本在邵箐意料之中,她撿起一柄劍,還有當拐棍的樹枝,架著魏景,與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響箭放了出去,敵人正往這邊趕來,邵箐知道,但什麼黑衣人藍衣人的,她也不想管了,橫豎這條命是撿來的,老天爺既然不是真心給,那就要回去吧。

  二人跌跌撞撞往前走,風捲著雨水撲面而來,腳下一滑直直滾落高坡。在臀部重重落地的一剎那,邵箐忍不住罵了一句,但她還是立即抱著魏景,護著二人頭部,「咕嚕嚕」往下滾。

  ……

  「嘩,嘩嘩……」

  一路滾落長長的坡地,萬幸沒有遇上凸起的石頭,最後邵箐二人重重地撞在坡底一叢低矮的灌木上,碾壓過一大片灌木,最後被一截乾枯的樹幹攔截下來。

  邵箐後背正中樹幹,魏景重重撞在她胸腹處,她一時只覺心肝脾肺腎都快要被壓得吐出來了。只痛呼一聲後,她一時也顧不上這些,推開魏景,連忙支著身體勉強坐起。

  她滾落一半時已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嘩嘩」的好像水流聲,當時沒顧上,如今急忙引頸四顧。

  坡底是足有十數米寬的荒草地,再過去左邊一直往上是低矮的樹木,密密麻麻的;右邊則是高高低低的奇岩怪石,最高的三四米,最矮也有人高,只分佈並不平均,露出好些大缺口。

  水聲正是從樹木岩石後傳出來的,而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大的缺口。

  「夫君,我去看看。」

  對勉強睜開眼睛的魏景說了一句,邵箐爬起來,奔至缺口處探頭一看。

  她登時愣住了。

  只見樹木怪岩之後,是一垂直崖面,往下二三十米,竟是一浩瀚江面。

  滔滔黔水,寬達五六十丈,貫穿連綿山嶺,暴雨致河面升高,奔湧湍急,泛黃的河水拍打著河岸岩壁,捲起浪花,發出急促的「嘩嘩」聲。

  邵箐跪倒在地上。

  堅硬冰冷的岩面隔著薄薄衣料,寒意侵襲她的膝部。

  這算什麼?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天要絕人?

  邵箐重重地喘著氣,仰頭看天空陰雲密布,都這麼努力了,還不能活下去嗎?

  江風捲著雨點,橫著拍在她的臉上,「劈裡啪啦」地直生疼,她心中陡然一狠。

  橫豎都是死,既然這樣,何不一拼?!

  她寧願葬身大江,也不受吻頸之痛!

  最多一死罷了,沒什麼是不能豁出去的。更何況現在這情形,前者生還機會甚至還要高於後者。

  邵箐突然就鎮定了下來,她迅速站起,回到魏景身邊。魏景已經扶著樹幹坐了起來,他喘了兩口氣,低低問道:「是黔水?」

  「是的。」

  邵箐將他扶起,蹌蹌踉踉行至那怪岩缺口,安置他坐下。又迅速回頭,用劍割下幾條長長的軟藤,將魏景方才依靠的那截半枯的樹幹綁住,用力往這邊拖。

  她不知這是什麼樹種,但明顯已被狂風從坡頂吹折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稀疏的枝丫已經乾枯甚至腐朽,她不用費多少力氣就削乾淨了,只剩頗為筆直的一截一人多高的樹幹。

  邵箐固然抱著寧死決心,但不到最後一刻,她是不會放棄掙扎的。裁下布條將自己和魏景的臂膀牢牢繫住樹幹,那柄劍也綁在上面,最後又加了軟藤做保險。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空響箭連續炸響,等邵箐最後將樹幹推至最邊緣的時候,眼角餘光已見坡頂樹木搖晃,點點黑色的身影激射而出。

  她扶起魏景,一手抱住他,一手緊緊圈住樹幹,「夫君,你怕嗎?」

  魏景一直看著她的動作,布條軟藤綁他的臂膀,他也沒有任何抗拒,低頭盯著那張慘白的臉,他道:「不怕。」

  「好。」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要死我們就一起死吧!」

  同生共死麼?

  原來,在窮途末路的今日,他終究還有一個可以托之於後背的同伴。

  魏景手臂也盡力收緊,「好。」

  黑衣人已疾奔將至,幾抹幽蘭銀光激射而來,邵箐冷冷盯著他們,用力往後一仰。

  「砰」一聲巨響,二人縱身滔滔江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03 AM

第八章

  當身軀重重拍在江面上那一刻,巨大的衝擊力讓邵箐腦內一陣暈眩,樹幹片刻不停,帶著二人垂直直衝向下。

  邵箐拼命保持清醒,一手護著已經暈闕過去的魏景頭部,另一隻手則緊緊抱著樹幹,將自己腦袋枕在這邊手臂。

  她看中這截樹幹,可不單單為了當浮木的,萬一河床邊緣不夠深,她還祈求著其能發揮足夠的緩衝作用。

  「轟」一聲悶響,樹幹最下一頭直直撞在河床底下的岩床上,震得邵箐的腦袋無法靠住手臂,猛地重重地磕了一下樹幹。

  她眼前一陣發黑,恍惚只覺過去了很短的一瞬,但她再次勉強睜眼的時候,她和魏景已隨著江水載沉載浮,正急速往下游而去。

  原身不會泅水,但上輩子酷愛戶外運動的邵箐卻是個游泳健將,這是一種刻在靈魂中的本能,幾乎在她恢復意識那一剎那,兩腿已熟練地往下一蹬,借著樹幹的浮力努力往上冒頭。

  越來越亮,在衝出水面的一剎那,邵箐猛地回頭一看。方才跳江的地方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巨岩矮樹黝黑墨綠一點點的,缺口看不見,那些黑衣人藍衣人,也再看不見。

  雖未曾安全,但一種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搠住她的心靈。邵箐用抱樹幹的手抓緊魏景,將樹幹圈在兩人中間,她騰出一隻手,手腳並用,努力控制自己的平衡。

  浮沉起伏,冰涼的江水不時淹沒口鼻,邵箐一直努力想靠岸,可惜湍急的江流讓她始終無法如願以償。

  就這般奮力掙扎著,不知什麼時候起,雨停了,風也歇了,天也慢慢黑了下來,她最終力竭,只能死死抱著魏景和樹幹,陷入一片昏暗當中。

  ……

  邵箐再次睜眼的時候,是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渲染著天際。

  一縷橘紅的殘陽刺進她的眼睛,她忙閉眼,用手擋了擋,才再次睜開。

  頭腦發暈,視野有些昏暗,她費力眨了眨,才重新清晰起來。盯著暗紅的天際半晌,動了動另一隻手,察覺被什麼綁了拽住,邵箐一愣,這才徹底回過神來。

  這是一個河灘,黃沙泥濘夾雜,蘆葦一叢一叢地往河裡蔓延開去,河面寬平且廣。自己正躺在沙灘上,下半身軀尚浸泡在江水中,身邊是樹幹,樹幹另一邊則躺著魏景。

  她沒死?

  這是被江水沖上岸了。

  邵箐大喜,連忙坐起去看魏景,一陣突如其來的虛軟和暈眩讓她晃了晃,緩了半晌才撲過去。

  「夫君?」

  她第一時間去探他的頸脈和呼吸。

  脈搏微弱,呼吸清淺紊亂,但確確實實存在。

  這一瞬間的喜悅,讓邵箐激動得眼眶都紅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們兩個人都活下來了!

  她連忙解下那柄綁在樹幹上的長劍,把二人手臂上的束縛盡數解下。雖手足發軟,但精神大振的邵箐行動力十足,趕緊先檢查了魏景的口腔,再借住樹幹的幫助,替他施壓控水。

  魏景臉和嘴唇一樣的白,但他並沒吐出多少水來,邵箐小心放下他,按壓了一下他的腹部,發現並不鼓脹,應已無多少積水在。

  他這情況必定是重傷加上餘毒導致的。

  邵箐連忙扒開他的衣襟察看傷口。包紮的布條一解開,疏散褪色的藥草渣滓紛紛掉落,只見他鎖骨處的傷口經已被水泡得泛白。

  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魏景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醫者和保溫,可是天地茫茫江風蕭瑟,河灘前不見人後不見村,邵箐渾身虛軟,身上沒錢,還是一個逃犯,她哪有什麼辦法抬魏景去找醫者。

  焦急站起來左顧右盼,她思索片刻,先俯身把魏景從水邊拖拽上來,然後藏在蘆葦叢中,她再沿著江岸往前搜尋。

  邵箐上輩子的老家是大江邊的小鎮,她記得,漁民們總會在沿江搭建一些簡陋的棚屋,安灶放柴草,用作休憩和做午飯之用,下大雨時也能暫避。

  她想著,這些都是祖宗傳下的智慧,古往今來應當一致,她試著尋找這些可能存在的棚屋。

  可惜邵箐沿著河岸往上游走了兩三里,直到大山腳下也沒能發現目標。

  夕陽已消失,天地一片昏暗,她又累又虛,強自壓抑著失望,奔回原來位置,看了看魏景,這才又轉身往下游而去。

  下游蘆葦甚多,一叢又一叢的,邵箐驚飛不少野鴨子,她喘著粗氣,最後衝出一叢高高的蘆葦,終於看見前方數十米外出現一處矮小的窩棚。

  很簡陋很簡陋的窩棚,一人高一點,草蓋板牆還漏風,沒有床,只用木頭墊了幾塊窄小的木板在,中間一個火塘,靠山的農家柴草不值錢,另一邊角落倒是堆滿了木柴。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極粗陋的窩棚,讓邵箐差點喜極而泣,扶著窩棚的空蕩蕩的門,她大口大口喘著均了氣,連忙轉身往回跑。

  江風夜涼,她要趕緊把魏景移過來。

  但移動魏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邵箐手足發軟,頭腦隱隱轟鳴,身體已有一種到達極限的感覺,但她更不敢停,她很清楚自己這口氣泄了後就再起不來了,她得一鼓作氣將魏景移過去。

  河灘只有寥寥一些稀疏的矮樹,這回做不成簡易擔架,但幸好地面是多是黃沙,她撿起之前割下的藤繩布條,綁住魏景的肩背,勒在肩膀上使勁往前拖。

  一步一停,她汗如雨下,好歹將魏景拖到了窩棚。

  她倒在地上趴了很久才勉強起身,木板拼的床很矮的,但將魏景抬上去真無能為力了,邵箐只能把底下的木頭抽掉,將魏景推上去。

  生火的東西有,卻是邵箐沒見過的打火石,但此刻她只有慶倖的。

  當她撿起兩塊打火石在「噠噠噠」打火的時候,不忘苦中作樂調侃自己,希望這輩子的苦在開頭都吃完了吧,不然一輩子都這麼苦,她能嘔死。

  幸運女神終於眷顧了她一小次,沒有絲毫經驗的邵箐在打了幾十下的時候,幾點火星子濺出,落在火塘上鋪好的乾草上。

  火終於燃起來了。

  她小心添加柴草,火塘裡的火終於旺旺燃燒,紅色的火苗跳動,一股熱熱的暖意撲面而來,邵箐這才發現濕衣服黏著皮膚上,自己一直在瑟瑟發抖。

  邵箐沒顧得上自己,先過去把魏景身上的濕衣服扒乾淨了,然後把火再挑旺一些。

  半陌生男女這些現已顧不上了,她閉著眼抱了好些乾草,把他有礙觀瞻的某位置遮擋住。

  暫時安置下來了,邵箐小鬆一口氣,不過現在她還顧不上打理自己,提著劍去外頭砍了些矮樹樹枝,再去蘆葦蕩摸了兩窩野鴨蛋。

  樹枝紮一紮,用來烤衣裳,她自己也開始脫衣服,想了想,並沒有把衣裳剝乾淨,而只先烤著外衫外褲,等會乾了再換裡頭一套。

  魏景倒是其次,關鍵邵箐害怕突然有外人出現,這窩棚連門都沒有,實在太沒有安全感。

  野鴨蛋裹著泥巴扔進火裡烤,不過這些魏景暫時吃不了,她只好按照老方法,給他餵了些生蛋液。

  弄好這一切,夜已經深了,邵箐累得眼前發黑,她勉強試試魏景的呼吸脈搏,發現似乎好了少許,她一口氣泄了,立即就倒在地上暈闕過去。

  ……

  半夜,魏景發了熱。

  邵箐迷迷糊糊覺得很冷,一驚,清醒過來。

  身上的裡衣裡褲還半濕著,寒冷似乎從骨頭縫裡沁出來似的,她不可抑制地發抖,顫著手摸了摸烤著的外衣褲,發現乾了,趕緊先換下來。

  一邊繫衣帶,她一邊挪到木板床旁邊,借著火光一看。

  糟了!

  魏景嘴唇頭臉先前是慘白,如今赤紅一片,渾身滾燙,一摸卻沒半滴汗水。

  他在發熱!

  怎麼辦?怎麼辦?

  邵箐知道不少護理發燒病人的方法,但她現在手上一點工具藥物都沒有,就連燒個溫水給他喝,都沒有辦法。

  沁涼的江風順著沒門的窩棚口灌進來,她怕他受了風,趕緊把烤乾的外衣褲給他穿好,然後撿起一根燃燒著的柴火跑了出去。

  她想找一找,看外面是否有她僅知的少數一二種退燒解熱草藥,如金錢草。

  一輪冷月孤零零地斜掛在天空上,潮聲陣陣,江風吹拂蘆葦叢發出「嘩嘩」聲,事實證明,河灘上除了蘆葦矮樹外,就只有品種不同的各種高矮雜草了。

  邵箐瞪大眼睛找了一陣,實在沒辦法,只好衝向江邊,把布條打濕,又掬了一捧江水,含在嘴裡。

  發燒最基本的一點,就是得多喝溫水,可是她沒法燒水,更沒有盛水的器皿,冰涼涼的生水更不敢直接給魏景喝。

  要是平時,邵箐一定不願意這麼幹的,忒噁心了。只她此刻已經無計可施,在救命這事上,所有避諱都只能倒退一射之地。

  濕布條敷在魏景的額頭上,邵箐頓了頓,俯身將唇湊到他的嘴邊。

  他渴水,一接觸到濕潤立即張唇噙住,她餵罷,他仍覺不足。

  邵箐一直跑了七八趟,魏景終於覺得夠了,他反應大了起來,呼吸開始有些重,沒多久終於開始發汗了。

  邵箐替他擦了好幾次汗,最後把濕透的外衣褲換下,套上乾燥的裡衫。

  他溫度終於開始降了,她喜極而泣,又疲憊至極,忍不住趴在木板床上,喃喃道:「你快點好起來吧。」

  經過一起逃亡同共生死,如今的魏景在她心中,早非當初那個評估著用以脫身的最佳途徑,不管如何,她希望他能好起來。

  她喃喃自語,本沒想過得到回答,不想一語說罷,有一隻大掌放在她的髮頂。

  「……別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15 AM

第九章

  魏景再次睜開眼睛,黝黑低矮的茅草頂蓋,橘紅色的篝火跳動,驅散了江風帶來的沁涼,他身上的衣物是乾爽的,一個女子俯在他的床頭,低聲哭泣。

  他伸出手,「……別哭,我沒事。」

  很虛弱很輕微的聲音,但確是真實存在的。邵箐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幻聽了,她猛地抬起頭,對上一雙黝黑的眼眸,裡頭倒映著跳躍的火光,還有自己驚訝的臉。

  「你真的醒了?!」

  邵箐又哭又笑,一把攢緊他的手,「太好了!太好了!」

  單純一個好字完全無法表達她的喜意,抹了一把臉,「你知道嗎?咱們都活下來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披頭散髮,語無倫次,魏景未有丁點嫌棄,只低低安撫她,又問:「你身體可有不適?」

  邵箐大約不知道,她現在也是臉白如紙,嘴色寡淡,看著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你額頭……」

  邵箐鬢角有一處烏青,是剛跳下江時樹幹觸底磕到的,很重,導致她如今還覺隱隱頭暈。魏景輕觸,她覺得甚痛,忙避了避:「沒大事,在樹幹上磕的,有些重,大約得好些天才能散。」

  相比起魏景,她覺得自己並不算啥問題,反倒是他,不能再拖了。

  「你身上的毒如何了?我們天亮就啟程,得趕緊找個大夫。」

  他醒了就好,邵箐能半攙半扶著,否則單憑她一個人,根本無法挪動他。

  說到這個,她有些擔心:「咱們沒有銀錢,也沒有戶籍,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們會不會搜查下來?」

  據她接收到的記憶,大楚戶籍制度如一般古代一樣嚴格,去遠一點的地方就需要路引,發現沒有戶籍的黑戶會直接抓起來,投為官奴。

  一般城鎮不同要緊關口,基本不會檢查來往者的路引的,但魏景一身刀劍傷痕,還有鎖骨位置的兩處特殊傷口,實在太引人矚目了,一旦報上去,麻煩就大了。

  官奴這個還是小事,邵箐最怕新帝的人已傳命搜索沿江,一旦露餡,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幸運脫身的機會。

  可是魏景一身傷毒,不就醫是不行的。

  「我們應當還在益州,不過,此處應已是黔水下游。」

  此時天色已經濛濛亮,魏景透過大敞的窩棚門,隱隱看見晨霧下寬闊平緩的河面,他琢磨一下,道:「黔水上游山多林密,水陸二路皆不易,況且黔水流域甚廣,他們無法確認我們在何處上岸。」

  最重要的是,也無法確實他們是生是死,只能抱著以防萬一的態度來搜索。

  魏景想坐起來,邵箐忙上前攙扶,讓他靠在窩棚璧上,他道:「只要我們不露破綻,搜過一陣,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屆時敵明我暗,徹底養好傷後,再圖後事不遲。

  魏景眸中赤色一閃而逝,他低聲安慰邵箐:「我們重在解毒,至於身上刀劍傷稍露一二處就是,就說遭了山匪遭劫。」

  他歷事極多,見識廣博遠非邵箐可比,稍一思慮,便有了合適的應對方法。

  邵箐蹙眉:「那你身上其他傷?」尤其鎖骨二處。

  「無事,有金瘡藥即可,我會自行處理。」

  魏景到底征戰沙場多時,即便貴為皇子統帥,處理外傷的手法還是了然於心的,只要有藥人清醒,這個不成問題。

  至於銀錢之類的其他問題,總得走出去才行,他道:「你莫怕,尋常城鎮不查路引。」

  而戶籍,魏景即便落魄如斯,也根本沒把這個看在眼裡。

  「嗯!」

  邵箐終於心中大定,她露出笑臉:「那我們整理一下就出發吧,都天亮了。」

  「好。」

  魏景應了一聲,又問:「那柄劍還在嗎?」

  得了肯定答覆,他囑咐:「把劍帶上,世道並不太平,尤其南北邊鎮州郡。」

  「嗯。」

  原身養於深閨,出入皆是天子腳下,邵箐並不知道這個不太平究竟應該怎麼理解。但既然魏景特地叮囑,她不敢怠慢,先用之前解下的裹傷布條把劍纏住背上,再去取了烤乾的外衣褲來,伺候他穿上。

  魏景這身衣裳,原來前襟鮮血浸潤,可是在江裡沖刷了這麼長的時間,血跡已經淡下去,衣裳本是深灰色的,這一整大片的反而不起眼。

  邵箐從火塘邊緣撿起好些泥蛋子,這是昨日吃剩下的烤野鴨蛋。她敲開泥殼,把蛋剝乾淨遞給魏景。

  不知外面什麼情況,他們身上沒錢,這填飽肚子很有必要。光吃烤蛋很乾,但只能先這樣了,等會再扶魏景出去喝水。他醒了,邵箐不可能再像昨夜那樣給他餵水了。

  吃飽了肚子,鴨蛋還剩幾個,邵箐全揣在懷裡,把火撲滅,柴草壘回去。

  她並沒有給二人收拾儀容儀錶,反而特地沾了火灰往臉上抹,尤其是自己,手上脖頸所有外露皮膚沒點遺漏的,現在兩人一點不適合惹麻煩。

  先裝一下丐幫同胞好了,兩人互相攙扶著走,這個身份最不引人矚目了,只要不就近仔細看就沒問題。

  最後默默給窩棚主人道了謝,她架著魏景出了門。

  外面早天色大亮,清晨的大江邊被霧靄籠罩,風吹拂河岸,蘆葦蕩漾野鴨振翅,江水粼粼拍打沙灘。

  邵箐還是第一次看清周圍的景色,她舉目眺望岸上一側。只見河灘寬達數十米,沙灘過後茅草叢生,再後面是四五米高的河堤,緩緩升高,人高的茅草一路蔓延上去,遮擋甚密。

  河堤上面似乎有條路,通往上游大山的,但這條路顯然常走的人不多,因為未見有一條小路通下河灘。

  人類聚居點應該在下游,邵箐遠遠地似乎看見了炊煙,彷彿是又彷彿不是,不過她精神一振。

  「有路就好,有路就有人。」

  不過她和魏景商量過後,二人並沒爬上河堤走小路,而是一直沿著河灘往下走。

  蘆葦茅草甚多,需要一一撥開才能走。麻煩是麻煩些,但二人身份特殊,可以的話,當然觀察好環境再出現再人前,萬一有個什麼,也能緩衝一下。

  魏景雖然醒了,但依舊很虛弱,身體一半重量是倚在邵箐身上的。邵箐自然吃力,但她也早有心理準備,這活計她不是第一次做,總比滑溜溜的山路好走不是?

  她唯一覺得不適應的就是背後這柄劍,劍尖沒法包裹,鋒利得很,她老害怕戳到大腿,不時伸手挪動一下。

  魏景說世道不太平,弄得她心裡有點毛毛的,加上自己是逃犯身份,一路走來格外警惕,時不時左顧右盼。

  只是她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世道不太平的事。

  ……

  這般一直走著,起碼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蘆葦茅草雖依舊不少,但好在沒有像上游那樣連成一片,空隙處的沙灘有腳印,河堤兩旁的茅草稀疏了些,隱隱約約能看見中間的道路了。

  這附近必然有鄉鎮。

  邵箐精神一振,腳步也邁快了幾分,誰知她剛撥開茅草叢要跨出去時,旁邊的魏景突然拉住她。

  她雖不明所以,但二人歷險至今已有了默契,邵箐立即扶著魏景悄悄退後一步,一同矮身蹲下,貓在密密麻麻的茅草叢當中。

  邵箐仔細凝望,隱約看見河堤上是個三岔路口,模糊間似乎聽見了奔跑聲,她屏住呼吸。

  又過了片刻,只見二個年輕男子一臉驚惶地急急在岔路口奔出,看打扮似乎是一主一僕,主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我馬都給了你們了!你,你們還要怎麼樣?!」

  一個大半張臉都是絡腮鬍的黑面壯漢急追而來,獰笑道:「好小子,居然敢趕馬引走我兄弟?!」

  「爺爺不但要馬,還要錢!」

  說話這會功夫,他已追上前頭二人,手一摜把僕役扔在地上,劈手去奪那主人的包袱,沉甸甸的包袱讓他登時眼前一亮。

  「光天化日之下,焉有皇法?!」

  那主人死抱著不肯放,黑臉壯漢拉扯幾下不得,他怒了:「要皇法?!那山上匪患多年,怎不見官府圍剿?!」

  這人竟然抽出靴裡的一把匕首,狠狠刺在主人身上,主人慘叫一聲,被推下河堤「咕嚕嚕」滾下。

  黑臉壯漢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事,動作十分老練,毫不停頓捉住驚恐爬起的僕役,也是俐落一刀推下河堤。

  「噠噠噠」的馬蹄聲響起,又一個壯漢騎馬而來:「老三,怎麼這麼久?」

  「這兩個兔崽子,忒能跑!」

  黑臉漢子呸了一口,掂了掂包袱,露出滿意笑臉,翻身與同伴共乘一騎,立即打馬轉身離開。

  光天化日之下,本以為是一樁搶劫案,誰知突然就演變成殺人案,邵箐手足冰涼,眼見馬匹掉頭走遠,她僵硬地側頭看了那主僕滾下的河堤一眼。

  「我們快走吧!」

  她急忙扶起魏景,那二人被刺中胸腔,必是死定了,二人泥菩薩過江,可不能再惹了一身膻。

  魏景站穩,他喘了一口氣,卻先拉住邵箐。

  邵箐詫異回頭。

  魏景側耳傾聽片刻,對邵青說:「附近無人,我們先過去看看。」

  他指了指主僕滾落的河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20 AM

第十章

  邵箐轉念一想,有些明白了,她遲疑:「他們的錢銀已經被搶走了呀?」

  但會不會有點零散的放在身上呢?

  邵箐肩膀上的重量越來越沉,側頭看一眼魏景,他臉色比清早出窩棚時還差,她咬了咬牙,撥開茅草,扶著他蹌蹌踉踉往前方而去。

  茅草密集,被滾壓的地方已經彈回去了,一蓬殷紅濺染的位置,底下赫然躺著兩個人,一側身一仰面,經已氣絕,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從胸腔位置汩汩而出,染紅底下泥沙混和的褐色土地。

  邵箐把魏景安置在一旁,默念一聲告罪,上前小心摸索二人身軀。

  那主人身上確實沒有錢了,雖意料之中但難免失落,不過觸及他胸腹位置時,卻碰到一個扁平硬硬的東西。邵箐掏出一看,發現是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小布袋,雖染了血,但裡面東西卻是用油紙包裹的,類似文書一類的東西。

  邵箐心中一動,會不會是路引戶籍文書?

  她手上沾了些許鮮血,也沒翻看,匆匆將小布袋揣在懷裡,又趕緊回身去僕役那邊。

  這回一摸,她大喜,僕役身上有個錢袋,鼓囊囊的有不少銅錢還有幾塊碎銀子,約莫六七兩吧。

  這大概是主人給他先拿著,用作日常吃宿使用的,那二個劫匪殺人後匆匆離開,也沒細細摸索。

  對比起被搶走那個大包袱,這點碎銀銅錢簡直不值一提,但這對於邵箐二人來說,卻是及時雨。

  她大喜,忙收好錢袋。

  這是搶劫殺人案現場,邵箐不敢亂動怕留下痕跡,她拜謝了二人,為二人闔上大睜的雙目,忙匆匆爬起來扶起魏景離開。

  步履蹣跚走了十來步,撥開茅草就是一條小路,從河提上延伸至江邊沙灘的。三岔路那邊應該是通往鄉鎮的,邵箐低聲問:「我們上去嗎?」

  魏景呼吸有些重,輕輕點了點頭。

  見他這樣,邵箐有些急,河堤這個坡挺陡的,她自己也是氣虛體軟,硬是提了一口氣爬了上去。

  一眼望去,三岔口這三條路差別不小,通往上游就是邵箐二人來時見的小路,雜草叢生,顯然少有人走。而另外兩條則寬敞乾淨,必頻繁有人走動。

  邵箐緩了一會,吃力撐著魏景往主僕二人的來路而去。

  那邊必是鄉鎮。

  她祈禱一路順順利利的,六七兩銀子聽著不多,但古代銀子購買力很強的,看大夫很貴,但應該還能夠用。

  然而,越是焦急,事情就越容易生波折。

  邵箐攙扶著魏景,拐過三岔口剛走了十來步,不想突然就聽見一陣「唰唰」的踏草而行腳步聲,緊接著響起一個年輕女子聲音。

  「……你倒是說呀,咱們該怎麼辦?」

  這聲調柔軟,話語卻很焦急,邵箐猛地剎住腳步,急急帶著魏景,退入道旁的茅草叢中。

  這裡的茅草不及河堤下茂盛,而且底下還有石子兒,她儘量放輕腳步,以免引起前方的人注意。

  沒辦法呀,後面躺著兩具屍體,她懷裡還揣著從上頭摸來的東西,倘若不避過去,日後屍體被官府發現,麻煩就大了。

  二人已是強弩之末,求醫是否順利還是未知之數。

  邵箐透過茅草縫隙,發現前面是道旁的一個小亭,亭下有一對年輕男女。他們是從另一邊的小道踏草而來的,登上小亭不忘左顧右盼,顯然也是要避人耳目。

  那年輕男子書生打扮,斯文俊秀長得不錯,此刻一臉煩躁,他道:「還能怎麼辦?你得趕緊讓你兄長替你退了孫家的親事呀!」

  「這是爹娘在世時親定的,那孫家如今勢大,我兄長還要在縣衙上值,這如何退得了?」

  年輕女子長得只算清秀,比男子差了一籌,但一雙眼睛很大,倒是勉強彌補了不足,她焦急得落下了淚。

  邵箐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一對有私情的小年輕,可惜女方有個惹不起的未婚夫。那二人還在竊竊私語,她對話題不感興趣,只按捺下性子,等他們談完走人。

  她讓魏景靠在自己身上,有些擔心,側頭用眼神詢問他,可還好?

  魏景搖了搖頭,無事。

  他臉色可不是這麼說的,搖頭的幅度也十分輕微,邵箐焦急,咬牙盯著前面那對野鴛鴦,還不快走?!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那小鴛鴦又敘了一陣的不捨離情,魏景閉目靠在她的肩膀,恍惚感覺肩上重量又沉了些,她猶豫著要不乾脆繞路得了的時候,那二人終於要走了。

  分開走的,那男的讓女子繞大路回去,就是邵箐想走那條,他本人匆匆折返來時的小路,兩三下不見了人影。

  邵箐等了等,這才攙扶魏景起身。

  她本也力竭,蹲了一陣還腿麻,魏景重量壓過來,她蹌踉一下差點摔倒。

  好不容易站穩,卻見虛弱的魏景眼皮子動了動,睜開眼睛。

  怎麼了?

  邵箐剛要問,忽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近,緊接著自己身後的茅草被撥開,一個聲調柔軟的女子嗓音奇道:「你們怎麼了?為什麼待在草叢裡?」

  ……

  邵箐回頭,對上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就是剛才小亭裡那個少女,正一臉疑惑。

  疑惑眨眼變成吃驚,少女失聲:「呀!」

  邵箐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即便臉上糊了火灰,也掩不住唇色淡白;魏景更甚,虛弱無比,嘴唇泛青。二人勉強站起來,搖搖欲墜。

  少女大驚失色:「你們得趕緊找大夫呀!」

  她急急道:「先隨我來吧,我家隔壁就有大夫!」

  這少女一臉淳樸,眼神很澄明,而邵箐確實有幾分力盡的暈眩感了,只是自來此間後的動魄驚心,讓她無法相信對方。

  魏景捏了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聲。

  他不動聲色間,已將這個面前少女上下掃視一遍,手觸了觸邵箐背上的那柄劍,他即便重傷負毒至此,殺個把如眼前少女般的人物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邵箐笑了笑:「好,太感謝你了,我二人遇上山匪,受了傷好不容易逃脫。」

  「啊!那邊大山裡頭,確實有山匪的,專劫過路者和商隊!」

  少女驚呼,連忙上前幫忙攙扶魏景,魏景眉目一冷,下意識一側身,但憶及邵箐此時狀況,他勉強停住。

  少女急道:「你們得趕緊看大夫的,我們走快些。」

  出了大路,她說聲抱歉,匆匆去小亭裡撿回一隻耳墜子,然後折返扶著魏景。

  「前面約莫一里,就是我們合鄉,我家就在最邊上,很近的。」

  少女表現得十分古道熱腸,寬慰不似作偽,邵箐又道謝,問道:「小娘子是哪家的,我還不知怎麼稱呼你?」

  「我叫寇月,家裡都喚我月娘。」

  ……

  邵箐不著痕跡套了話,得知這位叫寇月的少女家裡共四口人,兄嫂一個小侄女還有她。兄長是在合鄉五里外的縣城縣衙當文書,嫂子在家打理家務照顧孩子。

  還有她家隔壁的那個醫者,是鄉里唯一的大夫,據說醫術很好。

  這麼看來,順勢應下是一個正確的選擇,邵箐並無把握自己還能攙扶著魏景一口氣趕到五里外的縣城。

  一里地並不遠,套話間已能望見黃泥色的土牆和茅草蓋頂,高高低低的,合鄉看著不大,至多不超過二百戶人家。

  寇月家在鄉尾,相對偏僻,大白日成人都有活幹,屋舍間的土路只有幾個孩子追逐打鬧,也沒注意三人,嘻嘻哈哈四散跑開。

  寇月推開半舊的木板院門,喊道:「嫂嫂,嫂嫂!」

  一個背著兩三歲孩子的年輕婦人在灶屋探出頭,大驚匆匆迎上,寇月說:「嫂嫂,他們遇上山匪了,你先扶他們進屋,我去找顏大夫!」

  寇月轉身就出了門,那背孩子的婦人慌忙接替小姑子的位置,又驚又慌道:「怎地弄成這個模樣?唉,如今匪患是越來越厲害了。」

  這個婦人眉目溫婉,長相頗佳,手上動作麻利,對於小姑子救了陌生人回家,沒有露出嫌棄不喜的神色,反而急急忙忙攙扶魏景和邵箐進屋。

  直到目前,情況還是不錯的。

  邵箐稍稍鬆了一口氣。

  她餘光略略打量身處的這個鄉鎮屋舍,方圓約六七丈的院子,房舍雖也是土牆,但夯得比鄰居結實,建得也更高更寬敞,正房加左右廂房,顯然是鄉里較殷實的人家。

  婦人說她娘家姓王,王嫂子和邵箐剛把魏景攙扶進了西廂床上,寇月已急急拉著一個背藥箱的藍衫男子進門,「顏大夫你快些!」

  那顏大夫看著將近三十,橘黃色的臉皮上有些坑窪,短粗眉毛吊梢眼,有些厚的嘴唇上留了二撇微微翹起的短鬚,其貌不揚,看神色也並不是多和氣的一個人。

  邵箐趕緊讓開位置,他執起魏景脈門靜聽良久,「咦」了一聲,抬眼盯著魏景看了幾眼。

  邵箐離開窩棚時,雖給二人臉上塗抹偽裝了一下,但五官仍沒有變化的。尤其魏景,即便微閉雙目虛弱躺著,但一看就不是個尋常鄉人。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底細,她一時有些緊張,又暗帶戒備。

  瞥一眼床上,邵箐剛才已經將背上的劍解下,順勢放在魏景身邊。魏景此刻依舊雙目微閉,但手一直擱在劍柄一側。

  她不動聲色,將視線重新投到顏大夫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35 AM

第十一章

  邵箐暗帶戒備。

  誰知這位顏大夫並沒多說什麼,擱下魏景手腕就開方子,撇撇嘴哼了一聲,「他身上這毒,若非遇上我,恐怕得過江去找那聖手呂林。」

  「他身上還有傷,需要一併處理麼?」

  看來這人確實有兩把刷子的,邵箐忙道:「大夫,勞煩你了,我夫君被毒箭擦傷,又被山匪傷了腿,後面還落了水。」

  她上前,捲去魏景的褲腿,露出小腿上的刀傷。傷口不算深,但已被江水泡得泛白,毫無血色。

  顏大夫撩起眼皮子瞥了眼,「先洗洗,再割了腐肉吧。」

  這洗洗,並不是用清水,他直接回去撿藥了。

  寇月姑嫂一臉心驚,王嫂子失聲道:「這山匪真真作惡多端,萬幸你們逃過來了。」

  寇月十分認同點頭,她又忙著去洗藥罐子,然後去顏大夫處拿了藥去熬。

  邵箐也跟著去了,寇月擔憂道:「阿箐你還是歇著吧,我去就行。」

  邵箐隨意掰了個姓,說自己姓劉,名字倒沒換,原身和她閨名並不一樣,她笑笑:「我沒事,兩帖藥呢,一人煎一帖正好。」

  她其實是不大放心,要去盯著。

  解開藥包,她仔細看看也看不出什麼,只好放進陶罐子裡煎。她煎的是解毒那個方子,顏大夫一共撿了十包藥,一天兩劑,說連服五天毒性就全解了。

  兩劑藥煎好倒出,很燙,晾了晾,寇月出門去喚顏大夫了,她趁機捧著藥碗,先回了西廂。

  恰好孩子啼哭,王嫂子抱回正房哄了,邵箐壓低聲音喚道:「夫君,夫君。」

  魏景自她進來就睜開一直微閉的雙眸,她矮身坐在他身邊,將解毒的那碗藥遞過去。

  兩人都不全信顏大夫,魏景接過藥碗,仔細端詳了黑褐色的藥汁幾眼,嗅了嗅,又輕啜了一口。

  「怎麼樣?」

  邵箐緊張盯著,魏景細細嘗了嘗,點頭,低聲道:「應是無礙。」

  她大喜:「那你趕緊服藥吧。」

  她已從寇月手裡把方子要過來了,仔細看了幾遍又收妥,正琢磨著等會顏大夫處理完魏景腿腳傷口後,她再設法把清洗的湯藥和金瘡藥要一些過來。

  那藥汁一看就苦澀至極,魏景眉峰不動,直接一仰而盡。

  邵箐剛接過碗放好,寇月又拉著顏大夫來了,後者抱怨道:「走這麼急幹什麼?」

  「怎就不急了呢?傷著多疼呀!」

  「嗤,人家都不急就你急。」

  ……

  顏大夫進了屋,扯回被寇月拉住的衣袖,吩咐取油燈來,不緊不慢在床前坐下,從藥箱取出一柄鋒利的小刀。

  湯藥清洗,小刀炙烤過,直接剔除傷口泛白的肉,鮮血流淌,再撒上金瘡藥,包紮起來。

  顏大夫下手很利索,動作老練但一點沒特地放輕,魏景額際泛出薄汗,但表情未見變化,也沒痛哼半聲。

  寇月和王嫂子已閉眼不敢看,邵箐看著也很牙疼,側臉抬起手,用衣袖給魏景擦了擦汗。

  待處理完畢,她掏出兩粒碎銀子,約莫三兩,遞給顏大夫,「這是我們剩下的,也不知夠不夠?顏大夫,你能給我一些金瘡藥嗎?我身上有些擦傷,想上些藥。」

  她直接盯著顏大夫藥箱的那一大瓶金瘡藥,又道:「錢銀若不夠,我身上還有些許。」

  顏大夫撩起眼皮子看了邵箐一眼,將金瘡藥扔過去,順手收了銀子,也沒說多了少了,拎起藥箱就要走人。

  「顏大夫請留步。」

  一直沉默不語的魏景突然出聲,見對方挑眉回頭,他道:「內子受了驚嚇,又落水,還請顏大夫為她扶脈。」

  內子,即是他的妻子。

  邵箐乍聞這個稱呼,愣了愣神,別看她一直喚魏景「夫君」,但其實這更多是一個符合她身份的特殊稱謂而已,她總不能直接叫魏景的,這年頭連名帶姓喊就是侮辱人。

  不過二人以夫妻關係示人,魏景和外人提起她,「內子」倒是再正常不過的說法。

  就是以前他沒說過,頭次聽忒不習慣了。

  邵箐轉眼就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見顏大夫踱步過來,忙坐下伸出手腕。

  「受驚,久寒,吃幾帖藥吧。」

  顏大夫「刷刷」寫著方子,抬眼瞄了瞄邵箐額角,淡淡道:「活血化瘀的也吃些,她這頭傷切切不可再磕碰。」

  邵箐伸手摸了摸跳江觸底時碰傷那位置,嘶,挺疼的,淤青也厲害,確實不能二次碰撞了。

  「有勞你了顏大夫。」

  顏大夫不答,開了方子讓寇月等會來取,拎起藥箱直接走人。

  寇月一臉歉意:「顏大夫他脾氣是這樣的,人卻很好,你們莫見怪,我問問他銀子多了沒?多了給你們還回來。」

  外頭那顏大夫哼了一聲:「這點銀子還有多?知道他解毒那方子用了多少好藥?!」

  對方譏諷一句直接走人,邵箐拉住要追出去的寇月,也不在這個話題打轉,只掏了粒碎銀,問她家裡可能給他們均兩身衣裳。

  方才熬藥,寇月已給燒了洗澡水,她話罷,王嫂子已拿了兩身七八成新的細布衣進來,見邵箐給錢,道:「不過借套衣裳,哪用給錢?」

  「我們沒換洗衣物,這只怕是長借了。」

  普通人家,一套細布衣可不是便宜物品,人家早早拿了好的來,邵箐有點餘錢在手,更不能白白占了人家的。

  她堅持要給,王嫂子搖頭擺手說太多,邵箐道:「救命之恩且不說,我們在你家養傷,又吃又用,總不能一直白占,嫂嫂不收下,我於心難安。」

  她誠心誠意,王嫂子只好收了,囑咐安心住下不用顧忌,傷養好再做打算不遲,又和寇月搬了二個大木盤來,提了熱水注上。

  「你不是有擦傷?我替你敷藥?你們自個兒梳洗行不行?」

  王嫂子看一眼魏景,男女有別,要不再去麻煩一下顏大夫吧?

  邵箐忙道:「沒事,我們自己就行。」

  魏景身上其他傷還得處理呢,這更是不能被旁人看見的。

  她一再表示無妨,王嫂子便領著寇月出去了,並把房門掩上,「趁熱洗了,出來正好服藥。」

  「哎,好!」

  ……

  邵箐仔細檢查過門窗,確定無礙,這才回身攙扶魏景,她發現,他坐起時似乎有力氣了些。

  魏景低聲說:「這個姓顏的確有些能耐。」

  他自己中的毒自己清楚,確實不是一般鄉野大夫輕易可解的,然而一帖藥剛下去,一直強自壓制的餘毒已開始鬆動。

  比起重傷,讓魏景精神萎靡的更多還是毒性,所以他狀態立即見起色。

  邵箐大喜,忙把湯藥油燈金瘡藥等物挪過來。先替他解了上身衣裳,擰巾子擦拭過身體,再用湯藥把傷口清洗一遍,最後洗乾淨那柄長劍,用布巾裹了劍刃,送到燈火上細細灼了消毒。

  魏景接過,先處理鎖骨傷口,泛白的皮肉一割去,鮮血登時湧出。這種情景近看真讓人起雞皮疙瘩,但邵箐不敢閉眼,趕緊把金瘡藥撒上去,然後包紮。

  如法炮製好身上其餘傷口,她再擰了巾子給他擦拭血跡,洗澡就不敢了,先這樣吧。

  「銀錢還剩些,明天買些大骨或肉,再放些棗杞之類的,燉了你喝。」

  失血過多得及時補啊,不然以後得吃虧。古代鄉村伙食肯定不會頓頓肉的,這些太貴,自己掏錢才是合適的。

  魏景聽了道:「你把錢銀給寇家姑嫂,莫要自己出門。」

  邵箐摸摸自己的臉,十分贊同,在純粹杠力氣的時候,她本人就是個戰五渣。

  安置好魏景,她扯著大木盆到床的側邊,借著布帳子的遮掩,快速解了衣裳,洗了個熱水澡。

  在熱水澆上身那一刻,她無聲地長長歎慰,哎呀媽呀,太舒服了,終於活過來了。

  不過床上還躺著個清醒的男人,邵箐沒多洗,快手快腳打理好,把二人的髒衣服扔進去先搓了一遍,還有那個染血的小布袋。

  就是從河灘上摸的那個,裡面裝的類似文書的東西,她順手先遞給魏景,再三檢查確定不露半點痕跡後,才打開房門。

  王嫂子和寇月進來幫忙抬水,看清邵箐的臉,二人驚訝得合不攏嘴,哎呀彷彿就是那飛天的玄女,形容不出來,反正是頭回見這麼俊的女娃。

  還有魏景,好一對璧人。

  哎喲乖乖,這必是好人家的出身,難怪被山匪盯上了!

  王嫂子驚歎一句,又道:「哎喲妹子,幸好你是逃出來了。」接下一句她沒說,不然也不知該讓那山匪怎地糟蹋?

  寇月端起陶罐,倒出藥汁,「阿箐妹妹快些喝了吧,溫著正好入口。」

  「你臉色也差,喝了藥趕緊回屋裡躺著。」

  姑嫂面帶關切,邵箐接過一口悶了,藥太苦她皺了皺臉,「承蒙你們施以援手,我二人感激涕零。」

  直到現在,她漸相信自己遇上善心人了。真是不容易啊,來了這麼久,終於被幸運女神眷顧了一回。

  寇家姑嫂擺手,說只是應做之事,也不讓邵箐再清理其他,只讓她快快回屋躺下。

  邵箐推卻不過,只好再三道謝回去了。

  掩上房門,屋裡只有一張床,邵箐頭暈力疲也沒猶豫太多,頓了頓足就直接爬了上去。

  魏景在外側,她就繞進裡側。

  魏景沒睡,而是斜靠在床頭翻看什麼東西,邵箐好奇,探頭一看。

  「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1:50 AM

第十二章

  這是一暗紅綾本,打開後,內糊上乘的絹帛,上書數行端正小楷。

  「告:豫州宜陵郡梁縣令楊澤,今領益州廣陽郡平陶令,敕到奉行。中平廿三年五月初九。」

  文書右下角,端端正正蓋了一方鮮紅的大印。

  赫然是一本告身。

  告身,即是官員委任書。楊澤,想必就是那位河堤上被劫殺的年輕主人了。

  也是可憐。豫州乃中原腹地,富庶繁華。不知楊澤為何事遭遇排擠,名為平級調動,實際調整到千里之外的西南益州,已是左遷。

  西南山多民少,還有異族,管理難度大不說,這上任途中便丟了命。

  「夫君,這益州平陶縣在何處呀?」

  枕畔還有兩張折疊起來的黃紙,邵箐隨手拿起來,頭一張就是楊澤的戶籍,中平元年四月生人,今年二十三歲。第二張還是戶籍,是一個叫楊擬的十九歲年輕人的。

  後面的則是二人的路引,仔細看過,確實是因赴任千里迢迢從豫州趕往豫州的。

  看來,這個以為是僕役的年輕人,應該是楊澤的族親,依附出息的族人,當個跑腿隨從啥的,不想也一併丟了命。

  魏景將告身遞給邵箐看,道:「平陶乃三江交匯之處,蠻夷犬牙交集,民風彪悍,治理難度頗大。」

  他善征戰,為一軍統帥,大楚山川要塞俱了然於心,疆域圖上各州郡都仔細琢磨過。當然不是說每個縣鄉都記得,但類似平陶之類的節點,他還是有些印象的。

  這楊澤也不知得罪什麼人了,被千里發配不說,就任地點還這麼棘手。

  邵箐為兩個年輕人惋惜一番,將手裡的戶籍路引等文書小心收好,她有些高興:「這楊氏二人與我們年齡相差不大,若那處事發後查不清身份,我們正好暫借用一下。」

  話罷她摸摸自己身上的布裙,道:「不過我得先弄套男裝,不然就露餡了。」

  有男裝也露餡。

  魏景看了她一眼,洗乾淨的一張臉不過巴掌大,雖蒼白,但容色姣好,肌膚晶瑩,瓊鼻櫻唇,一雙大大的杏目含水帶露,盈盈盼兮。

  不過他沒有打擊她,只「嗯」地應了一聲,「服藥了麼?還不快歇下?」

  橫豎有他在,毒解了,傷好了,這問題不過小事。

  「服了。」

  邵箐躺下,一陣深沉的疲憊湧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揉了揉額頭:「你呢?你身上還有傷呢,躺下好生養才是。」

  魏景道:「我不睏,我先運會功。」

  既然餘毒已鬆動,行功催動藥性,儘快消彌餘毒才是當務之急。

  邵箐不懂武,但理論還是明白的,她理解地點點頭,側身背對他,蜷縮身體幾乎瞬間就陷入黑甜鄉。

  魏景靜聽她呼吸變得清淺綿長,坐直身體盤腿,閉目行功。

  ……

  魏景午後開始行功,直至夕陽西下,他聽見院門打開,有一個略微沉重,與寇月等人完全不同的腳步聲踏入院中,方緩緩睜開眼睛。

  應是這寇家的男主人回來的,那位在縣城當文書的寇月兄長王嫂子夫婿。

  果然,幾個腳步聲迎上去,接著一個小女孩「咯咯」笑著,喚道:「阿爹,阿爹!」

  隨即,大部分的腳步聲都往正房去了。接下來,應該是和這位男主人說他們二人之事。

  魏景鬆開盤坐的腿,重新斜靠在床頭,將腿腳那邊的半幅床帳放下。

  他側頭看了一眼還在沉睡的邵箐,卻仍覺不妥。

  陌生人帶傷在家,男主人怎地也得過來一看究竟的,此乃人之常情,只是他魏景之妻,卻不能被人這般冒犯。

  床最裡側疊了張薄被,他探手拉開,把邵箐從腳到頭蓋住,頭髮絲也沒露出半絲。她面朝裡,他伸手拉了拉,把她的臉露出來。

  從後面卻是看不見的。

  這已是魏景因地制宜所能接受的極限。

  他拉好被子一會,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接著輕輕二聲扣門。

  「請進。」

  房門被推開,進來一個身穿藏青吏服的男子。年二十四五,闊面大耳,他五官和寇月有幾分相似,不算英俊但溫文,見得床上的魏景他愣了愣,但很快掩下。

  「在下寇玄,字文長,這廂有禮。」

  寇玄十分知禮,垂頭行至木床附近,站在放下床帳的那一側,目不斜視,拱手作揖。

  「在下楊澤,字子況,攜內子出遠門不想路遇劫匪,蒙貴府施以援手,感激涕零。」

  魏景借用了戶籍文牒上那名字,還了一禮:「有傷在身,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他聲音低沉透著虛弱,感激的誠懇話語也說得十分到位,但天生上位者,那不怒自威的氣勢卻是揮之不去的。

  只那寇玄也未驚異失態,擺擺手,笑道:「不過舉手之勞,兄台何須言謝?好好養傷就是,若有何不湊手,且說來莫要隱忍。」

  兩男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客氣話,寇玄告辭,不打攪魏景養傷,臨行前道:「我內人正做飯食,稍候端來就是,寒舍家貧,楊兄莫嫌飯食粗鄙。」

  面帶笑意,周到熱情,魏景挑了挑唇:「自是不嫌,拜謝。」

  寇玄出房,體貼重新把房門掩上。

  「夫君?」

  邵箐這些日子培養出來的警覺性,二人說話時,她迷迷糊糊就清醒過來,不過她沒動也沒說話,只安靜躺著旁聽。

  寇玄離開,她才擁被坐起。

  魏景緩緩斂了笑,將視線從半舊的房門收回,對邵箐道:「這寇文長,在縣衙當個尋常文書,屈才了。」

  突見魏景這般品貌威勢者卻不露異色,舉止言談一切如常,不見怯,面上沒有露出絲毫端倪能窺探其心思,確實算個人物。

  偏現在,魏景最不需要的就是和過分聰明的人打交道。

  而河灘卻是他和邵箐上岸的地方,甚至寇月還撞見二人自河邊而來,寇家人知悉他身負重傷還中毒。

  魏景眯了眯眼。

  「我們先打聽一下這寇家是否土生土長吧?」

  邵箐沒見寇玄,但被他說得也有些擔心。她琢磨一下,腳下這土房看著有些年月了,也不是寇家人是否是土著,若是土著,這風險必將大大降低的。

  「人生得聰明些也有的,是否騰達還得看機緣,他年紀不大,機緣未到也不定。我看月娘和王嫂子當是純善之人。」

  邵箐道:「我明日探探月娘口風。」

  魏景「嗯」地應了一聲。

  這事就暫時揭過去了,她問魏景:「你渴不渴,我去給你端些熱水來?」

  他不好喝冷水,還是喝溫的吧。邵箐說話間自己倒了冷茶喝,卻被他制止:「稍候他們就端飯食來,你正服藥也莫喝涼的。」

  「呃,那好吧。」

  ……

  西廂裡魏景和邵箐二人在議論寇玄和寇家,卻不想在正堂,寇玄夫妻也在說他們。

  「夫君,你看如何?」

  王嫂子見寇玄回屋,迎上前立即低聲問話。她年長些,到底比小姑子有心眼,一看清魏景二人面貌,就知恐怕不是尋常旅人,不由有些擔心。

  她樂意助人,卻不希望平白惹上禍端。

  「阿彌,這二人你務必細心周到,吃的用的都給我家最好的來,不必儉省,也不許猜疑,好生讓他們養好傷,仔細送走。」

  寇玄憶起方才所見男子,即便虛弱,也倍覺淩然於眾,又有一種令人脊背生寒的極致危險感,他心頭突突,忙補充:「萬不得急迫,他們愛何時離去就何時。切不可張聲四鄰,此事需捂緊在家中。」

  他神情鄭重,看得王彌膽戰心驚,忙應了,又壓低聲音問:「這是為何?可是惹禍上身了?」

  她一時懊惱,自家小姑子是個心善又單純的,這本沒什麼不好,但她家人微位卑,可經不起風吹雨打。

  「唉,我家月娘啊,心善自然是千好萬好的,只是這……」

  王彌跺了跺腳,正要問仔細些,不想一陣腳步聲「踏踏」接近,來人接話:「我看你家弄不好,會惹上大麻煩。」

  原來是隔壁那顏大夫,兩家相熟,他直接一屁股坐下,自己斟茶,冷哼:「那男子身上帶的毒,可不是尋常人家可中得了的。」

  寇玄立即追問:「存山,是何毒?」

  顏大夫名明,字存山,撇撇嘴道:「我也不知,只此毒甚是厲害,若非那人身上僅剩餘毒,恐怕也沒這般好解。」

  厲害的毒,一雙看著就不是尋常人的男女,正堂一陣沉默,最後寇玄輕歎一聲:「我生來命途多舛,好歹磕磕絆絆過來了,尚能安穩生活,只盼此次也如是。」

  還能怎麼樣?麻煩已經上手了,只能祈禱那二人順利養好傷後,再悄然離去。

  顏明哼道:「你多說說月娘,莫要被人哄騙了去,我看後屋那書生也不是個可靠的。」

  寇月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其實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比起那孫家大郎,這個書生倒還差強人意。

  想起極難擺脫的孫家婚約,寇玄眉心緊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唉,見步走步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1:22 PM

第十三章

  晚膳是寇月特地給二人熬的栗粥,稠稠的,好克化適合病號。

  邵箐道了謝,這姑娘笑著擺手,說只是一把柴火的事,有什麼要緊的。

  和魏景用了晚膳後,她嘟囔兩句明天給他燉骨頭湯,得趁早補起來,倒頭就睡。

  魏景熄了油燈躺下,扯薄被蓋住二人身上,也闔上雙目。

  睡到半夜,邵箐有些發熱,他很快就察覺了,撐著翻身下床,出房請寇家人去喚顏明。

  夜半時分,寇家人熱情依舊,反倒是被拍醒的顏明黑著臉,抱怨連連。

  扶脈,開方子熬藥,折騰了好些時候。邵箐頭暈但意識還在,自己爬起來接過魏景給的藥碗,皺巴著臉喝了,躺下又睡。

  「我無事,你睡吧,你身上還有傷呢。」

  她面朝裡,嘟嘟囔囔地說。方才覺得很熱,現在又覺得冷,她蜷縮著身體把薄被緊了緊。

  一具溫熱的身體從後貼近了些,魏景「嗯」地應了一聲,只他並未馬上睡,等邵箐呼吸平穩了,熱度也漸漸降下,才再次闔上雙眸。

  逃命時貼得緊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安全了,又因地制宜得躺一張床上,還這般緊挨著邵箐覺得有點彆扭的,她往裡挪了挪。

  不過她意識並未清醒太久,很快就因為藥力沉睡過去了,那溫熱重新貼上來,她在睡夢中不自覺就往那邊縮。

  所以次日清醒的時候,邵箐發現自己是面朝外,緊緊的偎依著魏景的。他平躺著,自己的臉還壓在他左上臂處。

  「啊!你怎地不推開我?壓到你傷口沒?」

  這個位置,就是魏景中毒的傷口,邵箐睜眼大驚失色,一時顧不上彆扭尷尬,倏地坐起,忙忙壓低聲音詢問。

  魏景不以為然:「不過就是個小擦傷罷了。」

  這個倒是真的,這個傷口是最輕微的,厲害的是上面的毒素。

  邵箐一想也是,心放回肚子裡不糾結了。瞄了眼房門底下漏出的天光,外面天大亮,她一個骨碌爬起身,先給自己套上外衣,接著又扶起魏景伺候他穿。

  他精神好了不少,虛弱感又去了些,邵箐高興,等二人身上打理妥當,她去端了水洗漱,接著就去灶房幫忙。

  她頭還有些暈,不過沒打算繼續躺著,一來不是來當大爺的;二來,不盯著些附近環境,她不放心。

  河灘上的兇殺案,還有新帝一方的後續搜索,樁樁件件都輕忽不得。

  寇家人已吃過早飯,寇玄天濛濛亮就出發趕去縣衙上值,正房傳來小女娃的啼哭聲,王彌正在耐心哄著。

  灶房裡就寇月,一邊給魏邵二人的栗粥看火,一邊在揀選簸箕裡的豆子。

  「阿箐妹妹,怎地起來了?你昨夜不是發熱麼?」

  「昨夜發熱,今兒不是好了麼?」

  邵箐掏出準備好的錢銀,先拜託寇月幫她買大骨頭,再去顏明那兒買點棗杞之類的補血藥材。

  另外再買點大米,大米粥更養人,她打算讓魏景吃這個,傷員待遇嘛。至於她本人,就和寇家人一樣吃栗粥豆飯得了。借住寇家,總不好光她二人吃好喝好的,而這年頭大米產量低,價格高,她手裡錢不多。

  寇月說不用這麼多錢,她回來就把剩的還她。鄉里就有屠戶,大骨等會去買就行,至於大米卻得去縣城,她明兒去縣裡鋪子賣攢下的繡品,屆時一起再買。

  邵箐自然沒意見的,她打開手裡拎著的藥包,開始給魏景熬藥。事關要緊,她不敢借他人之手。

  寇月仔細放好銀錢後,看看灶台前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

  「阿箐妹妹,你那日……」

  邵箐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姑娘想問啥了,剛好她也想套套話,把藥罐子整理好,火燃上,她拉個小板凳坐在寇月身邊,「怎麼了?」

  「你那日有沒有見亭子裡……」

  寇月小心翼翼問了一半,對著邵箐亮晶晶的眼眸,又琢磨一下茅草從和小亭的距離,忽打住,懊惱道:「阿箐妹妹,你莫告訴我兄長嫂嫂。」

  邵箐應了一聲,問:「你和他怎麼回事了?還有那個什麼孫家?」

  她其實對這個並不怎麼感興趣,但估計瞭解清楚以後,寇玄包括寇家的底細都一併大白了。

  果然,寇月小心探頭看了看正房,回身和邵箐小小聲說起來。

  寇家祖宗八輩都是合鄉人,父親在世時在縣衙任主薄,俸一百五十石,在魏景眼裡當然不算什麼,在鞏縣卻算一號人物。

  而孫父卻是隔壁縣調任過來的,任門下賊曹,和寇父地位差不多。因緣際會下,孫祖母救了寇母一命,兩家交好,後來甚至定下兒女婚約,這就是孫家大郎和寇月。

  然好景不長,婚約定下後沒多久,寇父就病逝了。彼時寇玄不過十五,剛在父親安排下入縣衙當個文書。

  寇父為人耿直,生前得罪過上峰縣丞,好在縣令大人欣賞他,有一把手主持公道,倒也相安無事。現在寇父一死,沒兩年原縣令調任,寇玄就遭了殃,一直被打壓,鬱鬱不得志,這文書一當近十年。

  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縣令一言堂的西南邊陲,還有家眷負累,任他聰穎機敏,也僅僅保住自己不被排擠出縣衙罷了。

  反觀孫父,新縣令上任後,他投其所好,可謂平步青雲,如今已是縣衙二把手之一,俸三百石的縣尉,掌一縣軍事。

  兩家不是兒女親家嗎?為何不施以援手?

  人情冷暖,雪中送炭時才知,這孫家顯然不是。兩家漸行漸遠,不過婚約倒是沒退,因為當年孫大郎批過命,說寇月八字最合適他,迎進家門可保平安順遂,否則易出橫禍。

  現在的寇月,於孫家也是雞肋,娶了不甘心,不娶心有顧忌,於是就拖著。今年寇月都十七了,還未見對方有迎娶動靜,寇玄想退親,卻被一句父母之命就堵了回來。

  寇月說到最後,落下了淚水,她和袁郎互生情愫,如今卻是步步艱難。

  「你莫哭,我看你兄長是心疼你的,必不會讓你進那孫家門。」

  邵箐仔細將地名記下,又安慰了寇月。截止到目前,她對寇月的觀感都很不錯,這是個善良的姑娘,據她無意透露,那袁郎和他已去世的寡母,原來也是她當年救助後留在合鄉定居的。

  說起兄長,寇月信心大增,抹了眼淚用力點點頭,嗯,這個她相信。

  「阿箐妹妹,……」

  她剛說了兩句話,忽聽灶房臨街的後窗突響起一陣腳步聲,到了窗下時若有似無頓了頓,寇月面露喜色,和邵箐說聲抱歉,急急湊了過去,「袁郎。」

  後窗露出一張臉,正是昨日那個書生,他見了側臉坐著的邵箐驚異,寇月忙小聲解釋:「阿箐妹妹已知曉我們的事了,袁郎莫慌,你找我何事?」

  平時王彌也經常在灶房,所以袁鴻很少用這個聯絡方式,故而寇月有此問。

  提起這個,袁鴻也顧不上這個突如其來的「阿箐妹妹」為何清楚他的事,忙壓低聲音道:「月娘,你聽說沒?縣裡出大事了,小亭外的河灘出了命案,縣裡已經來人……」

  正在大範圍搜查當日在附近出沒的人!

  消息一出,轟動整個合鄉,袁鴻作為曾經在附近出沒的人之一,他對命案一無所知,但時下莫須有的罪名甚多,他心驚膽戰,趕緊過來要囑咐寇月莫要對外聲張此事。

  當然了,因邵箐在場他用詞相當隱晦,將聲音壓得極小,又招寇月出去說話。

  寇月匆匆忙忙出門了。

  恍若未聞的邵箐眉心暗暗一蹙,河灘事發?

  ……

  作為同在河灘出沒過的人員之一,邵箐照樣不想牽扯進去。

  不為莫須有的罪名,而是為了後續新帝一方的搜捕。

  黔水下游河灘,一對不似尋常人的年輕男女,兼男的受傷又中毒。

  一旦找到寇家人,這些線索合上,就是對號入座。

  再次搜捕能不能順利避開只是其一;其二,魏景和她未死的消息必然呈於新帝案前。

  後續麻煩將無窮無盡。

  邵箐凝眉思索,心不在焉的後果就是提起藥罐子倒藥時,狠狠地燙了自己的手一下,疼地「嘶」一聲。

  她滿腹心事,也未過多在意這點燙傷,隨意用冷水澆了澆,就匆匆捧著早膳和藥碗回去了。

  她掩上門,回身給魏景盛了粥,蹙眉剛要說話,卻不想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

  「手怎麼了?」

  突兀一塊燙傷,紅彤彤的印在大拇指邊的手背上,她十指纖纖白皙晶瑩,格外的顯眼。

  魏景蹙眉看過,見她的手心還有些細碎的劃傷,面色沉了沉。

  「日後必不讓你再受這等委屈。」

  她是侯府貴女,金尊玉貴養大,全因他的牽連,才遭遇此劫,驚險逃亡尤未止,今日還要荊釵布裙,燙得一手傷痕。

  他聲音很輕,話中鄭重之意卻不難聽出。

  饒是邵箐心情沉重,聞此言也甚覺熨帖,一路艱辛,好歹同伴並非無知無覺的。

  她笑笑「嗯」了一聲,抽回手將粥碗遞給他,「快快吃早膳,歇歇正好喝藥。」

  魏景囑咐她讓寇月去隔壁取了燙傷藥搽,邵箐含笑應了,喝了粥後,她忙忙說起河灘之事,又將從寇月處打聽到的情況告知他。

  「鞏縣?」

  對於寇玄和寇家,魏景並未發表任何意見,只這鞏縣,思索片刻未有印象,這必然是個犄角旮旯的偏僻小縣。

  黔水下游他已琢磨過一遍了,心裡大致有數,因此也沒太在意。

  「若是月娘行蹤被發現,難保寇家人不會為了自保將我們供出。」

  邵箐小小聲道:「夫君,恐怕我們得早做準備。」一旦發現不對,就得提前離開了。

  魏景應了一聲,又說:「你莫慌,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在密林中最缺的就是一點緩衝時間和藥物,現在傷口處理了,毒性也開始解了,且如今即便事態往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發展,那也需要醞釀一小段時間,

  退一萬步,屆時他也有自信可攜邵箐順利脫身。

  這點倒不假,邵箐稍稍鬆了口氣,不過她還是道:「我們還是不露蹤跡的好。」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才是最好的。

  她希望寇月和那袁郎能順利避過去,將一切消彌於無形,可能性也不小,畢竟這對小情侶是私會,必會避人耳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0-7-10 07:39 PM 編輯

第十四章

  然天不遂人願,事情的發展偏偏往邵箐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奔了去。

  且爆發出來的方式,也很出人意表。

  在邵箐替魏景熬好最後一劑解毒藥,正端著回屋的時候,她欲推門,忽聽見一陣急促繁雜的腳步聲快速接近,緊接著,身後院門「砰」一聲被重重踹開。

  一男聲厲喝道:「寇文長!你給我出來!」

  邵箐下意識回頭一看,只見十來個配刀皂卒從兩邊湧入,中間一個身穿公門皂服的青年男子,約莫二十上下,粗眉闊嘴招風耳,身寬體胖長相極一般,下巴倒是揚得頗高,盛氣淩人。

  剛下值的寇玄急急自正房而出,怒道:「孫大,你這是作甚?!」

  這人正是孫家大郎孫綜,氣勢洶洶而來,寇家主人出,他卻愣愣未作答,一瞧,原來這人正失神盯著西廂房門前。

  一個身穿青色細布裙的年輕女子立於門前,她受驚回頭,雪膚花貌,柳眉絳唇,一雙盈盈水目,一段弧度優美的玉頸,金紅色的夕陽落在她晶瑩的肌膚上,燦然生輝。

  真真好一個絕色佳人。

  孫綜驚豔鼓噪,一時只覺以往二十年都白活了。哎呀不得了了,這麼一個美人,他必要納入房中。

  正這麼一想,西廂房門倏地打開,一個昂藏男子突兀出現,兩道銳利目光如冷電,陰鷙冷厲,直直刺中他的心臟。

  一個激靈,孫綜嚇得立時回神,「哐當」一聲,那青衣佳人已被男子拉進屋內,房門被甩上。

  魏景冷冷盯著房門,眉目間閃過一抹厲色,邵箐拉他,將小心翼翼護著沒潑灑的藥碗遞過去,「夫君快喝了吧。」

  這是最後一劑藥了,今天是二人在寇家待的第五日,魏景餘毒將要去盡,外傷也見大好,她昨日替他換藥時,鎖骨兩處傷口經已結痂。

  他已能下床走動,動作間的緩慢凝滯也漸去了。

  回眸看邵箐,魏景神色緩了緩,「嗯」地應了聲,接過藥碗一仰而盡。

  「也不知這寇家是生了何事?」

  五日下來,邵箐對寇家人觀感愈佳,寇月純善熱情,王彌體貼周到,就連寇玄,也未見絲毫出⼳蛾子的跡象。

  她一時有些擔心,見魏景接過藥碗,忙趴在窗縫上往外瞄。

  ……

  寇家確實惹上不得了的麻煩了。

  孫綜一個心腹捅了捅他,他立即回神,心有餘悸又很惱怒,憶起此次前來目的,登時一腔怒火盡撒到寇家人身上。

  「押上來!」

  一個灰白色長袍的書生被蹌蹌踉踉押進,皂卒狠踢了他一腳,他立即撲了一個狗啃泥,蜷縮著身體「哎喲」哀嚎。

  這人被打得臉青鼻腫,赫然竟是袁鴻。

  「好一個寇家賤婢,竟敢背著我與這酸儒有私!」

  孫綜怒聲喝破,寇月再忍不住,掙脫王彌的手,奔出扶起地上的袁鴻,聲淚俱下:「袁郎,袁郎你怎麼了?」

  寇玄挺身而出,擋在妹妹身前,沉著臉:「男未婚,女未嫁,不過舊日長輩戲言罷了,婚約作廢就是。」

  「作廢?!」

  孫綜「哈」了一聲,嘲弄地道:「你也不問問我為何突然就知曉了此事?」

  他冷笑一聲:「四日前,合鄉北出一里外的河灘,發現二男子屍首,經仵作驗明,乃一日前被橫殺。我領著底下弟兄細細查探,終於獲得線索。」

  孫綜倏地一指袁鴻寇月:「經鄉民揭發,當日獨此二人曾於事發地左近出沒過!」

  寇家人大驚失色,寇玄看了一眼妹妹,見寇月臉色煞白,便知是真,他心下一沉,道:「月娘是合鄉人,在合鄉附近出沒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

  孫綜冷笑:「只是按衙門規矩,此二人當押回去侯查罷了。你也是縣衙的人,我說的沒錯吧?」

  錯是沒錯的,只寇月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娘子,往大獄裡頭走一趟,即便事後查清無罪,這名聲也毀徹底了。

  況且人進去了,還這麼容易出來嗎?

  孫綜乃門下賊曹,專管這一塊,能找的茬太多了。他爹還是二把手縣尉,有心讓寇月二人出不來,寇玄一個小文書,屆時只怕真難使得上力。

  他心念急轉,神色一肅:「孫大,你意欲何為?」

  廢話就不要再繞了,孫綜沒有直接拿人,而是弄了這麼一齣,肯定另有目的。

  爽快!

  「我也不是不念舊情之人,孫寇二家親事還是祖母給定的。只可惜,如今月娘牽扯命案,又與人有私,卻是當不得我孫綜之妻的。這樣吧,看在先祖母的面上,月娘抬進我家當偏房,我便既往不咎,替你家掩過此事。」

  孫綜直接說出他的最終目的,娶寇月當正妻他不甘心,但忌憚批命,本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抬進家裡當個二房,是他家早就琢磨出來的折中之法。

  本來前有逝世祖母親定,後有寇玄這塊硬骨頭在,這個打算頗難實現,然上天助人,時機說來就來。

  「你,你簡直癡心妄想!!」

  寇玄一聽險些氣炸了肺,怒駡:「只要我寇某人還有一口氣在,斷斷容不得我胞妹與人做小!」

  孫綜正妻他都看不上,更何況什勞子二房?!

  「拿人和抬人,大獄和轎子,你家只能選一個。」

  孫綜哼笑:「明日,我家的轎子便來,上不上,隨你家的意。」

  「寇文長,你家中也不止只有胞妹吧?」

  話罷,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王彌,還有抱在她懷裡一臉驚懼的小女孩。後者一接觸他的視線,兩泡眼淚立即嚇出來,哇哇啼哭。

  閨女的驚哭聲中,寇玄臉色鐵青,一時卻半句話說不出。孫綜滿意一笑,轉眼去瞥向袁鴻,這個酸儒,他冷哼一聲:「來人,鎖回去,給我嚴加拷問!」

  「不!不不!」

  陰惻惻的眼神,如狼似虎的皂卒,袁鴻登時驚嚎,死死抓住寇月的手不放。他慌亂中靈光一閃,忙急呼:「不止我!不止我二人!還兩個,那兩個正是從河堤上來的!是他們!不幹我的事!」

  「是他們!不幹我的事!」他手一指,直直指向西廂。

  那日,袁鴻埋怨寇月,說她為何將私情告知邵箐。寇月自然得解釋一番,這麼一說,就提到了那日救人之事。

  孫綜順著他所指往西廂一瞥,登時那種後脊生涼的感覺又上心頭,他忽有些怯,出於一種小動物本能,他不想再和屋中人打交道。

  且寇月也在哭,與袁鴻死活不分開,皂卒顧忌她,也不好上手,一時拉拉扯扯。

  孫綜頓覺臉面大失。

  也罷,這酸儒,明日抬了寇月再解決不遲。

  這麼一想,孫綜揮手,瞥一眼寇玄:「明日辰時大吉,你今夜自可好生想個清楚明白。」

  話罷,他傲然轉身,卻被倚在院門盯著他的顏明唬了一跳。

  「是不是想死啊你?!」

  怒瞪一眼,罵罵咧咧,一行人揚長而去。

  ……

  「怎麼辦?」

  顏明目送那夥趾高氣揚的人走遠,蹙眉進了寇家院子,掩上院門,壓低聲音問話。

  寇玄面沉如水:「按我們之前商量過的法子辦。」

  什麼法子?

  舉家離開鞏縣,到外地謀生。

  官大一級壓死人,在鞏縣地界,孫家要找姓寇的麻煩,總有法子的。在絕對實力面前,任何謀算都無濟於事。況且,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

  繼續留在鞏縣,胞妹妻女,早晚有一方兼顧不上。

  寇玄就此事思慮過多次,他妻弱女幼還有胞妹,舉家離開是迫不得已的最後一步,路引等物早已悄悄偽造出來了,今日終於得做出這個決定。

  他道:「今夜就走。」

  顏明點頭:「行,我馬上回去收拾收拾。」

  他孑然一身,這合鄉不過是暫居之地,僅與寇玄交好,寇家人也是他唯一說得上話的,當然是一起走的,誰還稀罕獨自留在這個窮鄉僻壤?

  二人說話十分隱晦,王彌卻聽得很懂,她早有了心理準備,當下也不廢話,一邊哄著女兒,一邊匆匆回屋收拾細軟去了。

  顏明臨走前,給寇玄打了個眼色,示意背後的西廂。

  寇玄心領神會,點點頭表示明白,他還有些事需要斟酌一下,西廂稍候再說。

  現在先解決另一個問題,他看了眼互相攙扶站起的寇月和袁鴻,「你們二人隨我來。」

  寇月還不知離開之事,得抓緊時間告知她。

  至於袁鴻,也牽扯進來了,寇玄對此人觀感其實一般,但奈何是胞妹的心上人,時間緊又不可聲張,只能帶上一起走了。

  幸好對方寡母已逝,如今孤身一身,也不麻煩。

  ……

  「寇家人要離開了。」

  邵箐背後的魏景淡淡說了一句,她覺得也是,「嗯」了一聲回頭,「夫君,我們也走嗎?」

  她覺得是時候走了,寇家人去樓空,他們自然不能留下來給自己添麻煩的。

  她很輕鬆就接受了,畢竟有了五天緩衝,魏景傷勢雖未好全,但恢復也好些,最起碼武力值回來不少,兩人另找個地方安身,也不是多困難的事。

  魏景收回正冷冷盯著袁鴻背影的視線,斂眸,又應了一聲:「我們入夜就走。」

  現在已傍晚,最多半個時辰天就黑透。邵箐翻出這幾日準備好的包袱皮,把傷藥換洗衣物等放進去,十分利索地打了個結,一分鐘時間行囊便告收拾妥當。

  她一回頭,卻見魏景抄起那柄劍,直接轉身往房門而去。

  邵箐詫異:「夫君,你幹什麼?」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魏景神色平靜,眉目間卻隱透出冰涼之意,這一瞬間的回眸,與密林間伏擊藍衣人時有著驚人相似。

  袁鴻?

  可他和寇家人在一起啊!

  邵箐心中驀然浮起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念頭:「你,你難道要殺了袁鴻寇家人滅口?!」

  她大驚失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1:55 PM

第十五章

  邵箐很不願意這麼想,但魏景此刻的神情動作,讓她忍不住做出如此推測。

  她慌忙上前拉住魏景:「袁鴻如何先不論,可寇家人自不同,……」

  話到一半她一頓。魏景這般直接提劍往外,大概是因兩者只怕難以分割。於寇月而言,一邊是摯愛情郎,一邊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天平往那邊傾斜不言自喻。

  偏這種事情不需要證據,袁鴻只要一死,疑竇就很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

  寇月親眼見二人重傷自河岸而來,寇家人及顏明知曉他身負餘毒,甚至這餘毒的棘手之處,顏明也是一清二楚。

  二人相貌,年紀,出現具體時間,寇家人及顏明俱一清二楚。

  上敘種種厲害關係,邵箐頃刻想個清楚明白。可是,可是寇家人尤其寇月,對他們有救命之恩啊!

  這如何能起殺心?!

  「夫君!」

  邵箐心慌意亂,一時只盼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他未必有此意。

  然而魏景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粉碎了邵箐的希望。

  「寇家人知道的事太多。」

  而袁鴻,或許只是誘因之一。

  今日,是他和邵箐上岸的第六天,黔水下游兩岸的通緝令早該出來了,大城中估計早已滿城風雨,也就是鞏縣這等偏僻鄉野才會滯後一步。

  魏景並不是沒信心避開搜捕,只他要的不僅僅是避開搜捕。

  先帝新皇欺他如斯,母兄血海深仇在前,他如何能只圖餘生一人苟安?自當竭盡全力報得大仇,以慰母兄在天之靈。

  然以魏景此刻處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才是最有利的。重傷中毒後跳江,生還幾率微乎其微。他隱於暗處,攻敵人所不備,此乃上上策。

  然而這個上上策,最大障礙就是寇家人。寇玄一旦看見通緝令,恐怕立即有所猜測。他背鄉遠走,前景不明,身後卻有妻女胞妹,這麼一條通天梯,善於利用才是正常人所為。

  譬如方才的袁鴻。

  如此,魏景未死,將迅速呈於新帝案前,此後搜捕防範乃必然之事,於他所圖將有大大不利。

  魏景雙眸含煞:「阿箐,寇家人應當除去,還有顏明袁鴻,以及孫綜。」

  一時殺意凜然,只他垂眸看邵箐,語氣卻緩下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背,「莫怕,你不出來就是。」

  十分體貼,肩背大掌力道也甚是輕柔,邵箐卻被他拍得遍體生寒,心臟顫抖起來,手也不可控制地哆嗦著。

  她仰臉看他,啞聲道:「那你把我也一併殺了就是,你身上諸事,有誰人能比我更清楚!」

  不知為何,邵箐眼淚下來了,聽著魏景冷靜和她分析殺寇家人的利弊,她渾身戰慄,簡直不可思議。

  大約成大事者都這般不拘小節吧,但請恕她無法接受,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她說不出此刻究竟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邵箐向來熱愛生命,只這一回,她引頸道:「你先殺了我,方能萬無一失。」眼睜睜看著同伴去殺救命恩人,她做不到。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她此言一出,魏景臉色大變:「我如何會殺你?!」

  他見邵箐竟引頸,又急又怒猛一把擲下長劍,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斷斷容不得旁人傷了你一分一毫!」

  魏景這話擲地有聲。

  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攻擊他,千方百計陷他於死地。只有她,始終堅定不移站在他身邊,關心他,照顧他,竭盡全力襄助他,與他共歷生死。

  天地蒼茫,世事變幻,唯一人始終與他風雨中同伴同行,只有她值得他的信任,他自竭力護她,如同護己。

  他見她淚如雨下,一雙杏目震驚夾雜失望,急急解釋道:「阿箐,你不知,這世人多狡詐,陰險者眾多,即便是親如生身之父,輕信也將粉身碎骨。」

  他不可抑制地憶起他的父皇,那個慈眉善目,愛他護他足足二十年的男人。而就是這個男人,一夕將他的胞兄慈母置諸死地,穿透他的琵琶骨,滅盡他舅家一門男丁,身首分離,死而不得全屍!

  魏景雙目瞬間赤紅,面容一陣扭曲,咬牙切齒,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大恨:「這世間除卻你,再無一可信之人,那人如此,他一雙心愛的母子如此,袁鴻亦如此,那寇家人想必也不會例外。」

  「一念之差,往往將遇滅頂之災,當先下手為強,毋教天下人負我!」

  他雙手抓得極緊,額際竟沁出一層細汗,雙目猩紅,神色嗜血卻狂亂,蘊含著深深的痛苦。

  「你莫這樣!」

  他氣急下的鄭重之言,奇跡地撫平了邵箐的戰慄,他此刻的苦痛狂亂,卻清晰地喚醒了她的記憶。

  據記憶所知,齊王少年英雄,一腔熱血報效家國,自幼立志驅逐胡虜,平定江山,守衛百姓。朝廷撫恤不夠,他自掏腰包安置傷殘軍士;戰後孤老流離失所,他召刺史設撫育堂一一收容。

  此類大小諸事,尚有許多,然這樣一個一腔赤誠,心懷家國的青年人,所有付出卻沒有得到同等的收穫。

  他不信,他懷疑,他防備,也非全是他之過,他只是一個遭遇至親背叛,付出了血腥代價的可憐人。

  最慘痛,最九死一生,傷痕累累不得不性情大變,用以保護自己。

  她不再害怕,也不再失望,心一酸落下淚來:「我知道他們不好,他們負了你,害了你的母兄舅家,自當千刀萬剮!」

  邵箐淚流滿面,忍不住展臂抱緊他:「善惡到頭自有報,他們一時得意,未必能一輩子得意,你莫要再用他們的錯誤懲罰自己。」

  她的懷抱十分溫暖,話語滿帶憐惜,如春風過境奇跡撫平了他狂躁。魏景眼神逐漸恢復清明,神色也慢慢平復下來,他急促喘著氣,大力回抱她:「阿箐,我絕不會傷你,你莫要不信我!」

  「我信,我信的,我自深信不疑。」

  若非潛意識中篤信這一點,她如何會這般毫不猶豫地暢所欲言?

  邵箐安撫他一番,又低低勸道:「夫君,不要殺寇家人好不好?」

  「寇家與我們有救命之恩,若是因莫須有的罪名殺之,那不是和他們相類了嗎?」

  她仰臉看他:「我們不要和他們一樣好不好?」

  魏景面露遲疑,他猜疑寇家之心未改,且也不打算讓自己未死的消息漏出去,然邵箐此刻面露希冀,他卻不想讓她失望。

  「那我們把這姓袁的和寇家人都帶上,若發現有不妥之處,我當殺之。」

  最終他如此說。

  邵箐未再提出反對意見,她不願意再逼迫魏景了,且她本人也不是聖母,若寇家人想以透露他們消息獲取利益,對不起,那只能恩義兩消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那好,我聽你的。」

  ……

  一場激烈的爭執過後,並未讓二人心生隔閡,反而多了些體諒和憐惜。

  「夫君,那我們如何帶著寇家人?」人家有手有腳有主意,怎麼也得想個能說服人的說法吧?

  邵箐額際的磕傷還沒好全,情緒劇烈爆發哭過,腦筋一跳一跳地疼著,她有些眼暈,說話間忍不住闔了闔目。

  「此事容易。」

  帶人實際並不比一劍殺了難多少,反倒是邵箐這模樣看著魏景皺了皺眉,他拉她到床畔按躺下,伸出指尖觸了觸她的額際。

  鬢角那塊淤青每天搽藥揉按,現在已從暗青帶黑藍的硬硬一塊變成柔軟紫紅色,是在好轉的,但過程難免擴散成更大一塊,看著卻頗嚇人。

  魏景蹙了蹙眉。

  他拿起枕邊的白瓷瓶子,將裡頭褐色的藥酒倒在掌心,按在她的傷處,微微發力揉按。

  這淤傷開頭很疼,邵箐搽藥但並不敢讓他上手揉按,過得二日才漸好些,如今揉著還有些疼,但已完全屬於可接受範圍內。

  她閉著眼,讓他均勻地揉著。

  既然他說帶人容易,那就交給他了,邵箐遂不再搭理此事。掌心暖熱的溫度伴隨藥力滲透,一跳一跳的痛感逐漸平息,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徹底鬆開。

  ……

  二人都沒太在意帶人之事,只不過,卻沒想到事情比想像中還要更容易些。

  邵箐頭不疼了,不過眼睛還紅紅的,她擰了帕子給冷敷,敷了好幾回,感覺差不多了,沒鏡子,她便問魏景。

  魏景剛點了點頭,便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正房而來。

  緊接著,西廂房門被扣響。

  是寇玄。

  魏景微咪著眼瞥向房門,須臾神色如常,將對方請進來。

  「不知寇兄有何事?」

  雙方見過禮,魏景詢問,神情舉止絲毫未見不妥,邵箐鬆了口氣,遂安靜立在邊上旁觀。

  「家門逢難,如今卻是不得不夤夜奔逃。」

  寇玄長歎一聲,將前事說了一遍,又勸魏景:「愧對楊兄弟了,此地已不安生,只怕你二人也得趁早離開,以免被我等拖累。」

  誠懇陳明個中厲害,並作出最恰當體貼的建議,最後,寇玄問道:「楊兄弟腿傷可還有礙?我家有驢車,不若今夜先和我等一起離開合鄉,日後再作打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2:02 PM

第十六章

  寇玄面帶歉意,態度誠懇,提議非常妥帖,卻不顯得熱情過了分。

  魏景笑了笑:「甚好,勞寇兄為我夫婦費心了。」

  他接著又說:「不瞞寇兄,即便無今日之事,原我二人也該上路了。我此來西南,乃為赴任,即便遇匪帶傷,也不敢逾期。」

  赴任?

  邵箐忍不住看了他一看,不過她並未多說什麼,只不動聲色將視線投向寇玄。

  寇玄也是詫異:「原來楊兄弟竟是官身,寇某眼拙,失敬失敬。不知……」

  「不過是一縣之令罷了,從中原到到西南,慚愧慚愧。」

  以魏景的眼界,縣令當然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西南邊陲,縣令確實真正的一縣之長,軍政二權集於一身。譬如鞏縣,前後兩任縣令的偏好,直接決定了寇家人的生存空間。

  寇玄驚歎:「我早覺楊兄弟非尋常走商,果真年輕有為。」

  「寇兄謬贊。」

  魏景見差不多了,遂道:「寇兄匆匆攜家小離鄉,不知可有妥善去處?若無,不妨與我二人同行。」

  寇玄逃離的不僅僅是鄉土,他還捨棄了差事謀生手段,偏生還帶著一大家子人,世道不太平,人生路不熟,想重新安穩下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時候發現,自家救的人恰好是個赴任縣令,邀他一家同行,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寇玄果然大喜,長揖到地:「寇某人感激之極,不敢推辭,唯銘感楊兄弟之情於五內。」

  「哎,寇兄此言差矣。」

  魏景伸手扶起寇玄,微笑:「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寇兄何須如此。且快快收拾了,我們早些啟程為妙。」

  「極是,極是。」

  寇家四口人,還有個小孩子在,匆匆離去收拾手忙腳亂,因此寇玄也敢不多留,暫告別後急急就折返了。

  ……

  「夫君。」

  目送寇玄進了正房,邵箐掩上門,才小小聲問魏景:「我們要去平陶嗎?」

  平陶縣,就是真楊澤要赴任的地方,上任憑證告身和戶籍都在她手裡收著,邵箐已經想明白過來了。

  「嗯。」魏景頷首。

  要復仇,隻身刺殺什麼的是最愚蠢的下下策。他自然不會採用,且他如今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有邵箐,如何能再次置她於險境?

  只他耗費五年心血的北疆邊軍,名義上卻一直屬於大楚。若變故陡生時他身在軍中,倒很有自信能控制住,可惜當時他星夜趕回京城了。

  這也是他父皇必要召他回京的根本原因。

  先帝既一開始就存了這心思,預防手段肯定早早準備有的。魏景清楚,北方軍就有好幾個歷經兩三朝不倒的保皇黨老將,有符節有聖旨,且超過半數的大將家眷都不在身邊。

  新帝登基,必第一時間接手並處理好北軍諸事,該殺就殺,該貶就貶,數月下來早該妥當了。

  至於魏景曾經的封土齊地,他被親父皇套上附逆罪名,流放之前就被褫奪爵位封土。齊地在東北,他流西南,先帝處理時間充裕。

  時過境遷,魏景當然不會往北自投羅網。

  「你莫擔憂,需知如今這支所向披靡的北軍,當年也不過屢屢敗北,致使朝廷不得不割地和親以求罷戰。」

  一切變化,都來自魏景抵達北境之後。他大刀闊斧去沉屙,立軍令,訓軍士,方致使這支衰疲之師煥發生機。

  只要他不死,一切都不是問題。

  魏景聲音不高,目光卻淩然:「天初,建元,顯德三朝,天子寵信閹宦,不問朝政,閹宦權臣爭權長達數十載,大楚朝頹勢早現。」

  前幾代的帝皇都是昏君,死命折騰的結果不但皇權式微,內憂外患,甚至就連嫡脈都斷絕了,不得已只能從旁支選取宗室子繼位。

  魏景的父皇中平帝就是這麼上位的,他是多方勢力角逐以後選出來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溫和低調,才幹平庸。

  中平帝好歹還是強一些的,他隱忍多年,到底聯合傅氏把諸權宦根除,重新將皇權攥在手心。

  然抓緊皇權,已至他能力的極限,先帝們折騰出的爛攤子他無力收拾,且他還因猜忌防備傅氏,親自把有能力挽救的傅皇后所出二嫡皇子除去。

  內憂與外患不同,沉屙宿疾,前太子入朝時間太短,雖屢施新政,但到底治標不治本。反正如今的大楚,吏治黑暗,百姓貧苦,早兩年又逢了大災瘟疫,至今民亂仍時有發生。

  這麼一個棘手艱難的局面,那位未曾受過正統君皇教育,才幹能力也未及前太子的新帝,能順利解決嗎?

  魏景挑唇,露出一抹極其冷酷的嘲笑。

  基本無甚可能。

  所以,他如今的第一步,先拿下一塊地盤,一邊發展擴大一邊積攢實力,東風一至即可趁勢而動。

  他那父皇,隱忍算計多年不是只為握緊大楚麼?還有如今龍椅上的新帝,伏低做小二十餘年,不就是為了登上大寶坐擁大楚江山麼?

  眼睜睜看著大楚一步步傾覆,他再直入京城將這對母子千刀萬剮,還有他那父皇,還有什麼報復方式能比此更暢快淋漓呢?!

  這一瞬間,暴虐的因子在血液中鼓噪,魏景露出一抹極嗜血的冷笑。

  「夫君?」

  邵箐清亮的聲音中隱帶擔憂,泉水般沁涼撫按下他骨血中的燥虐,他緩了緩,垂目看她,低聲道:「你放心,我們很快就會安穩下來的。」

  安穩確實很好,這舉步維艱的生活真教人筋疲力盡,平陶遠離中原,是一個非常合適的地點。

  邵箐露出笑臉:「嗯。」

  魏景又道:「阿箐,你等等我,我先去除了那孫綜,再出發。」

  由於袁鴻的驚慌攀咬,孫綜和他的一眾心腹也知曉了河灘之事。寇家人因邵箐的勸說他暫且留下,袁鴻一起上路可以先不管,但這孫綜一干人,卻絕不能放過。

  和寇玄約定亥時末出發,現在距離亥末還有近兩個時辰,五里地近在咫尺,他打算先解決了這事再說。

  這回,邵箐就沒有多說什麼了。孫家孫綜乃至其手下一干爪牙,魚肉百姓,橫行鄉里,明目張膽禍害的人命就不止一條。這不是寇家人說的,而是鄰居來串門聊天時,她在屋裡聽見的。

  「好,你去吧,我等著你。」

  邵箐又囑咐:「你身上的傷口才結痂,要多注意些,莫要掙開了。」

  魏景如今毒素盡除,雖傷未痊癒臉色仍帶蒼白,但與之前已天壤之別。他武力恢復超過五成,這又是個偏僻的小地方,邵箐唯一擔心的,只有他不小心崩了傷口。

  她挺放心的,反而是魏景不放心,他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下來。

  邵箐如今這千金閨秀的身體,本質上就是個身嬌體軟的,毫無武力值可言,危機前一旦無法取巧,她只能任人宰割。

  魏景思來想去:「阿箐,我與你一起出去,先給你找個隱蔽之處安身。」

  邵箐一詫,隨即點頭:「好。」

  她心念一轉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登時很有些付出得到回報的欣慰。

  涉及自身安危,如何謹慎也不為過,邵箐立即回身,把收拾好的包袱背上。魏景摟過她,她熟稔伸手抱住他的窄腰。

  二人已至後窗前,他伸手要拉開,誰知手剛搭在窗栓,動作卻一頓。

  「怎麼了?」邵箐小小聲問。

  不過她話落就知道為什麼了,寇家的院門被人擂響,來人很急,響聲又緊又重,「文長,文長!」

  寇玄三步並作兩步衝出,把院門打開,來人是他的至交好友,也在鞏縣縣衙上值,任掾史,叫陳竺。

  陳竺閃身進門,壓低聲音急急道:「孫縣尉父子點了縣裡所有捕掾兵卒,正往合鄉方向奔來!」

  突如其來,動靜很大,而合鄉,有一個一直和孫家父子有齟齬的寇玄。因公務延遲下值的陳竺當即就覺不好,他勉力維持鎮定下了值,搶在孫家父子前頭趕過來。

  寇家正匆匆忙忙收拾細軟,驢車也套好拉到院子裡了,明顯就是要趁著夜色逃離。

  陳竺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急了:「不要收拾了,趕緊走,孫縣尉父子最遲兩三刻就到,不走來不及了!」

  寇玄大驚失色:「怎麼可能?!」

  他家最多也就寇月涉及命案罷了,哪裡需要出動一縣兵力?且怎麼也勞不動孫縣尉親自出馬啊!

  還有,孫綜不是撂下話說,明天遣轎子來接人嗎?這一出怎麼回事?!

  寇家人不明所以大驚失色,邵箐心下卻一凜。

  她和魏景對視一眼,在彼此目中看到同樣的東西。

  「快,快快!不要收拾了,趕緊上車,從後門走!」

  只收拾了一個大包袱的顏明已等在寇家,不用寇玄多說,他立即跳上驢車,趕著先去開後門,王彌寇月等人聞聲,急急提著行囊而出。

  「你來報信,可有妨礙?」

  「無事,你我佯裝疏遠已多年,牽扯不到我的,我先走了。」

  陳竺匆匆往後門而去,寇玄雖眉心緊蹙千頭百緒,但匆忙間也未見混亂,他一邊沉聲吩咐妻妹趕緊去登車,一邊疾步往西廂而來。

  西廂房門及時打開,他忙對魏景道:「楊兄弟,恐怕咱們得馬上走了!」

  「好。」

  魏景方才已附在邵箐耳邊說了,先跟他們出去,所以二人未有半點遲疑,和寇玄一起從後門而出。

  驢車不大,女人孩子坐車,男人奔跑。魏景有傷,寇玄也讓他上去,他卻婉拒了。一刻鐘後,出合鄉二里餘,他突然停住腳步。

  「我有些要緊物事落在屋裡,我回去取,你們先走著,我們稍後趕上。」

  「這如何能行?現在回去……」一個不好,那就恰恰撞在孫家父子手裡了!

  寇玄話未說完,卻見邵箐已撩簾而出,直接撲向魏景。魏景手一抄將人接了個正著,一旋身,飛速往回疾奔。他身負一人,卻步履輕盈,速度是之前的數倍。

  他立即閉上嘴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2:10 PM

第十七章

  拐過彎,一離了寇家人視線,魏景腳尖一點,踏草往前掠出。

  他一手護著懷中人,邵箐頗有經驗,安靜伏在他肩膀,任耳邊夜風嗖嗖,黑幢幢的茅草樹木往後急速倒退。

  魏景並未返回寇家,而是繞過合鄉直奔縣城方向。兩者相距不過五里地,已能看見攢動著正往這邊來的黑色陰影,一整片的,看著有五六百之眾。

  他冷冷挑唇,單憑這數百縣兵就想拿下他?看來這孫姓縣尉也是個一知半解且貪心好功的。

  魏景前兒夜間已摸清附近地形,他直奔合鄉前約一里的一座石板拱橋,躍至橋下,將邵箐藏在陰影下的一個石墩上。

  「阿箐你等等我。」

  「好,你小心些,莫要崩了傷口。」

  魏景應了一聲,一躍已上岸,隱於橋頭的茅草叢中。

  這條石板橋,乃合鄉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他只靜靜等待著。

  ……

  「阿爹,也不知寇家那二人是也不是?咱們瞞著縣尊大人行事,是則無妨,若不是……」

  這種明顯的搶功行為,必將大大得罪了縣令,縣令可是他們父子的大靠山,孫綜挺忐忑的。

  他爹孫嶸得意一笑:「無妨,縣尊大人正在紅袖坊,已酩酊大醉,我打發了人過去見機行事。」

  成了,就是他的大功;倘若不成,就說事急從權,已使人報了縣令。

  昨日,鞏縣接一急令,命嚴查嚴搜前幾日於沿江登岸者,或獨身或二人,一男一女,男重傷負毒。縣令昨日就召了孫縣尉過去,命連夜搜索。

  孫綜也聽過一耳朵,當時在寇家院子他沒想起來,離開後琢磨那美人兒一陣子,突然一個激靈,趕緊回去稟告父親。

  孫嶸大喜,立即點了所有兵卒而來。

  他其實也不知自己要搜的是個怎麼樣的人?寇家那兩個對不對也不重要。畢竟上頭寧錯殺也不願放過,令但凡查實是自江邊登岸的,不管是否目標之人,凡有捕獲一律擢升。

  就算真是目標也無妨,重傷負毒,也該奄奄一息了吧?數百縣兵自可萬無一失。

  抱著這種志在必得的鼓噪心思,孫家父子連連打馬,在步卒的簇擁下踏上石板橋。

  就在這一刻,一顆石子兒無聲無息自茅草叢疾射而出,正中孫嶸胯下那匹棕馬的馬蹄。

  棕馬一個趔趄,顛了幾步,猛地往一邊倒去,直接將旁邊的孫綜也一併撞倒。兩人兩馬「砰」一聲巨響,重重砸在河面上,激起浪花沖天。

  適逢夏季多雨,白日才下了一場,河道水流湍急。兩匹馬還好,掙扎著往岸上遊;不擅水性的孫家父子就糟了,噗通兩下,立即被河水卷著急速往下游而去。

  河流直通黔水,距離出江口也就半里路,變化來得太快太突然,眾人愣了片刻,連忙驚呼急追。

  然而人腿如何追得上激流?兩三下就沖遠了。

  心腹中有擅長水性的,一咬牙,直接撲下河中。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孫家父子是永遠無法救回來了。

  ……

  魏景等在出江口,手提一路上順手折的竹竿,連挑兩下,孫家父子上水,不等他們欣喜,就摔在草叢裡暈闕了過去。

  他提著暈闕二人,往上游僻靜處而去。

  ……

  「謝,謝俠士救命之恩,孫某沒齒難忘。」

  黑夜冷月孤星,江風陣陣,茅草搖曳,一個頎長的挺拔身影立在一側,他背著光,看不清面容,但卻有一種極致的危險感覺。

  清醒過來後的孫家父子來不及高興,心就突突狂跳起來,往日不可一世的孫綜嚇得臉色發白,孫嶸勉強定了定神,才開口說話:「俠士,請隨孫某到縣城去,某必要重重答謝俠士救命之恩。」

  然對方顯然對他的重謝毫無興趣,只淡淡道:「汝等為何夤夜往合鄉而去?是上峰有命,要搜黔水墜江之人麼?」

  「合鄉有登岸者,你手下還有多少人知道?」

  「俠士誤會,是誤會!」

  孫嶸警鈴大作,慌忙搖頭擺手:「不過是我家與寇家私怨,哦不,是寇家告知我等,家中救了人,似乎涉及重大命案。……」

  孫嶸好歹在縣衙勾心鬥角多年,一聽就知不好,心念急轉,立即找了個合適藉口。

  可惜,他面前的就是墜江正主,所有藉口無濟於事,魏景冷哼一聲,欺身而上。

  「啊啊啊啊啊!」

  ……

  很快,魏景就將孫家父子知悉的所有內情掏了個乾淨。

  情況還算好,知悉合鄉詳情的只有孫家父子和手下十來個心腹,這父子二人為了占住功勞,瞞得死死的。

  這些心腹都是縣兵中的頭領人物,服飾不同,很容易找到目標,於是,這些魚肉百姓多年的土霸王,就在今夜和他們的主子孫嶸父子一同溺斃了。

  魏景快速將此間諸事處理完畢,無聲越過還在慌亂搜索的縣兵們,回到石板橋處,把邵箐接出來。

  「我們去鞏縣一趟。」

  魏景欲看看發下來的那紙公文,以此推測目前沿江局勢及搜查力度。

  先去了縣衙書房,沒見;他想了想又去了縣令家中,仍不見。

  魏景蹙了蹙眉,最後去了孫府,在孫嶸的外書房中,果然找到了那紙公文。

  「這縣令也太玩忽職守了。」邵箐搖頭。

  去了三個地兒,每處都屋宇重重,裝飾極佳,當然以她的眼界這不算什麼,但卻已遠超一個縣令或縣尉的俸祿了,盡是民脂民膏。

  她湊過去,和魏景一起看。

  措辭嚴厲的一紙公文,重點卻是在嚴查嚴搜上頭的,有關魏景邵箐的信息卻幾乎沒有,只說是一男一女年輕人,什麼時候墜的江,帶傷帶毒之類的。

  只為了最大調動積極性,公文上述,但凡搜獲墜江者,不論是否目標,俱擢升獎賞。

  難怪孫嶸這般積極,連縣令都瞞住了。

  「這樣也好,我們少了許多麻煩。」

  至於為民除害什麼的,誰能保證繼任者不是更大的害呢?根源在於吏治黑暗,除個把縣令屬官,既不治標也不治本。

  邵箐暗歎,問魏景:「我們走吧?」

  魏景點頭,將公文放回去:「看來我們去平陶,需多謹慎些。」

  連鞏縣這等偏僻地方都接了令,那沿江兩岸城鎮必定已經傳遍了,搜查力度必定很大。

  邵箐點頭:「避過這一陣就好了。」

  嚴查嚴搜勞師動眾,不可能長久持續的,只要沒有任何音訊,過了開頭這一陣,就徹底過去了。

  ……

  魏景和邵箐很快趕上了寇家驢車,二人也算速去速回,前後不足一個時辰,寇家人包括顏明仿若無事,只除了寇月好奇問一句,被邵箐糊弄過去了。

  未到天明,抵達隔壁的安縣,寇玄沒打算進去,畢竟兩縣鄰近,官吏間多有交好。

  安縣周邊的鄉鎮倒有客店,但大半夜投宿目標太大,也沒去,一行人找了個隱蔽之處咪一下,等待城門開啟。

  魏景表示,人多,驢車一輛不夠,需添置。

  這年頭畜力頗金貴,他也不讓寇家出,自己掏錢,進城購買的任務就交給顏明,在場身份最安全就是他了。

  錢銀現在二人不缺,離開孫嶸外書房時順手取了好些,反正不拿的話,也就便宜了孫綜的弟弟們而已。

  驢車又購置了一輛,寇玄顏明袁鴻輪流趕,至於魏景就和邵箐則待在後一輛驢車上,明面給的說法是傷勢未癒。

  大家很自然接受了,包括寇玄,他彷彿忘記了昨夜所見。

  踢踢踏踏,兩輛半新不舊的驢車上路,向西往數里外的平陶縣而去,混在商隊旅人之中,很不起眼。

  看過那紙公文以後,邵箐就有心理準備,然實際上,搜查力度比她想像中還大。

  離了安縣,拐向大路,逐漸接近繁華的大縣大城。兵卒民夫,一撥接著一撥,挨家挨戶拍門,荒郊野地也一字排開篩,從沿江蔓延向內陸。

  平民百姓也相當有積極性,因為懸賞,凡舉報墜江者或重傷外地人的,核實後一律賞百金;要是運氣好正中目標的,那就更了不得了,賞萬金,封關內侯。

  簡直就是一條通天梯。

  不少民夫跟著兵卒一起搜,路上農人百姓議論的都是這個話題,個個眼觀六路,熱情高漲。

  魏景透過邵箐挑起的簾子縫隙,冷冷看著這一幕,雙目含冰。

  這些就是他曾堅定守衛的大楚百姓,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一身傷痕,如今卻是紛紛圍捕他。

  「他們不知詳情。」邵箐忍不住低低地說。

  魏景不置可否,只問:「頭可還疼?」

  「不疼了。」

  邵箐摸摸鬢角淡下去的淤青,一時也不知怎麼繼續勸解,歎息過後,只慶倖寇玄和寇家人經住了第一波考驗。

  驢車繼續前行,各關卡和道路節點也很嚴格,重重設卡,本地外地,商隊農人,無一例外排隊候檢。

  「前面怎麼回事?」

  邵箐挑簾一看,只見隊伍排了足足幾里地,哨卡很多,好幾重一字排開,不斷有人車被引著過去接受檢查。

  這種搜查力度,根本不可能避開,旁的不說,只要一揭魏景衣襟,鎖骨兩處結痂的傷口就跑不掉。

  可是繞路吧,只怕每條路都這樣的了。

  邵箐收回手,眉心緊蹙:「咱們要回去嗎?」

  「不必。」

  魏景道:「我下車,自能過去,我在前頭等你。」

  至於為啥這回他沒說帶上邵箐,原因有二。其一,光天化日之下潛過關,一人還好,兩個人摟抱在一起目標實在太大,很難保證不被瞥見。

  另一個則是最重要的,邵箐目標小,且她又購置了妝粉,只要不和魏景站一起,她有自信能蒙混過關。

  魏景看過她的化妝效果,還挺放心的。

  否則他為穩妥計,大概會決定晚上再行動。

  邵箐覺得這樣不錯,一路上關卡肯定少不了,要是每回都只能等晚上太麻煩了,畢竟還有寇家。

  魏景低低交代幾句,無聲下了車,離開又長了一截的車龍。

  後面的人倒不奇怪,畢竟人有三急,離開解決的人也挺多的。

  邵箐目送他背影消失後,放下簾子,又掏出手鏡補了補妝。她現在是個皮膚微黑泛黃的少年,眼角耷拉,嘴巴大了好些,鼻子也不如之前挺,兩頰有不少雀斑。雖看著不醜,但很之前相比,卻差得極遠。

  估計邵氏的親爹媽來認,都是認不出來的。她十分慶倖上輩子的興趣廣泛,果然技多不壓身。

  隨著長長的隊伍慢慢向前,終於輪到邵箐了,前面顏明趕的驢車已被引了去另一邊,兵卒吆喝著寇玄,讓他趕車上前,車上的人統統下來。

  邵箐跳下車。

  寇玄驟見吃了一驚,只他如魏邵二人預料中一樣,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一層層過了檢查,終於成功過關。

  邵箐登車,寇玄沒問,驅趕驢車緊跟顏明,兩車隨已通關大部隊一起往前走。

  走出一段,魏景無聲無息回來了,有些緊張的邵箐鬆了口氣,露出笑臉。

  她啟唇剛欲低聲問話,不想,卻忽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前路疾奔而來。

  馬蹄聲噠噠,十分利落,急促有力且密集,來的是馬隊。

  邵箐眉心登時一蹙。

  要知道馬匹在如今可是很金貴的東西,屬於戰略物資,沒有背景的富商一匹都不可得,更甭提結隊了。大批馬隊出現,最可能就是軍隊。

  她連忙掀起一線簾子,往外窺去。

  一水兒毛色油亮的駿馬,鞍上騎士甲胄分明,隨著一紅甲將軍疾奔而來,果然是軍隊。

  這數百軍士是來監督搜查的,顯然現況讓紅甲將軍不大滿意,他翻身下馬後厲聲訓斥幾句,又令手下軍士分發畫像,按畫像仔細對照。

  原來的縣卒唯唯諾諾,忙瞪大眼睛,對著人臉仔細打量。

  排查的重點項目立即變了,更多人手被抽調去比對畫像,導致其他項目潦草了不少。

  譬如,寬衣察看鎖骨。

  邵箐心中立即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

  雖知這是毛筆繪的畫像而非照片,臨時大量趕工,畫師手藝參差不齊,又非對照第一份肖像臨摹的,她看過通緝令,最多也就和魏景有兩三成相似,收拾一下就認不出來了。

  看似嚴謹依舊,實則漏洞一下子多出許多。

  怎麼回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2:18 PM

第十八章

  能當將軍的,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破吧?

  還是他對手上畫像格外有自信?

  邵箐百思不得其解,連忙回頭去看魏景:「夫君,你說這……」

  話到一半她頓住了。

  魏景正定定透過車簾盯著關卡,神色莫名,罕見有幾分出神。

  邵箐順著他視線一看,正見那個紅甲將軍。

  對方正板著臉十分嚴肅,踱步巡視關卡,彷彿對自己的古怪行徑無知無覺。

  魏景認識他?

  邵箐心底剛浮起這麼一個念頭,卻聽身後魏景低低道:「他是徐蒼。」

  徐蒼,安遠將軍,昔日鎮守北疆重鎮。守國門,驅胡擄,能征善戰,魏景北征的左臂右膀之一。

  「那他怎麼到西南來了?」

  邵箐一想,只怕是新帝登基後被左遷的。

  徐蒼她認不得,但這人的名號她卻是知曉的。徐家是大族,樹大根深,子弟入朝且出息者眾多,其中徐蒼祖父還是諸皇子之師。

  那也算當朝帝師了。

  徐家明哲保身,行事低調,為官做事從來不偏不倚,歷經數朝一直都是中立黨,即使前些年皇太子繼位毫無爭議,也未見對東宮和傅氏過分親近。

  新帝登基,大肆清洗朝堂,但諸如徐家肯定不會動的,畢竟朝廷還得正常運作。

  徐蒼雖機緣巧合往魏景身邊靠攏了,但好歹是徐家子,蒙家族佑蔭,奪權被貶往西南,卻保住身家性命,意料中的事。

  如今他是顧念舊主之情,明緊暗鬆施以援手了嗎?

  邵箐感歎一句,如果真這樣,那倘若沒有自己,而魏景跳江不死的話,倒不至於毫無喘息之機。

  魏景沉默片刻,收回視線卻道:「大偽似真,大奸似忠,不管是誰,也不可輕信。」

  他聲音淡淡,經歷過血腥背叛後,他不輕信任何一個人,除了邵箐。

  魏景不再談論此事,反倒蹙眉對她說:「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什麼叫沒有她?這種不祥的話語他一聽就不舒坦。

  邵箐抿唇,笑笑也不解釋。

  徐蒼的事,議論過就被二人拋在腦後了,畢竟他們處境還好,求援什麼的本不在考慮之列。

  只是二人都沒想到的是,短短一日間,還會第二次碰到曾經熟悉的人和事。

  ……

  中午,隨著人流車隊在道旁茶棚打尖,剛下車,魏景的腳步微不可察一頓。

  雖他馬上恢復正常,但邵箐如今對他神態舉止已有一定瞭解,又與他並肩而行,還是發現了。

  她當時沒說什麼,只坐下喚了夥計送膳時,她對他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

  魏景也不動聲色,只視線朝茶棚左下方瞥了眼。

  邵箐端起陶碗,吹了吹碗中熱茶,輕啜一口,目光順著他指引的地方望去。

  蔽舊的茶棚不算大,茅草頂蓋四面大敞,沒有牆壁只用四根粗實的樹幹頂起。人多棚小,熙熙攘攘,她順勢看去,卻見陳舊得有些泛黑的亭柱根部有個嶄新劃痕。

  小小的,很不起眼,若非魏景提醒她肯定不會留意,但這明顯不是隨意畫的,仔細分辨,這是個類似三瓣梅花的圖案。

  結合魏景的表現,難不成,這是個聯絡暗號?

  果然是!

  茶棚人多不好說話,登上驢車繼續趕路時,魏景附在邵箐耳邊,低聲告訴她,這是他曾經設定的特殊聯絡暗號之一,專用於身邊親衛營。

  魏景從戎五年多,身邊的親衛變化極大,由一開始的數百皇家禁衛軍,逐漸發展成數千精選軍士組成的青翟營。

  這一支精銳部隊,進能拱衛主帥,出能為奇兵衝鋒陷陣,成員除了原來魏景的親衛,多為他親自挑選並培訓的戰後遺孤,忠心耿耿。

  這些人能為拱衛魏景戰死毫不猶豫,又多孑然一身沒有家累,驚聞主子遭遇背叛大變,憤而脫甲離營,千里迢迢剛來營救追隨,也不是多意外的事。

  邵箐悄聲問:「那你要和他們聯絡嗎?」

  若有了這麼一支力量,底氣陡增,後事也會順遂許多的吧?

  魏景搖了搖頭。

  「不急。」

  他淡淡道:「即便要聯絡,也非此時。」

  焉知這些人忠心是真是假?轉投新帝後借此釣出他也不是沒可能?

  退一萬步,即便大部分忠心依舊,那也很難保證中間沒有混入新帝耳目。

  如果可以,魏景當然希望把青翟營重新握入手裡,這是一個有力的籌碼。但他不急,謹慎為先,他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他還有邵箐。

  先觀察著吧,時間能篩掉很多東西。

  他細細給邵箐解釋了自己的打算,看她深以為然點頭,又囑咐道:「這二日小心些,咱們要擦過踺嘉,這是安王的封地。」

  安王,邵箐知道。

  先帝第四子,魏景的庶兄,生母為朱美人,出身極低,乃先帝自小伺候的貼身宮人。

  沒錯,就是先帝自小伺候的貼身宮人,和麗妃即如今的皇太后一般無二。這兩位自小相識的同僚,都被先帝收入房中,並育有一子。

  出生卑微偏有子,而先帝早期的後宮鬥爭極其激烈,很自然的,二人便攜手抵抗。

  關係一直極好,同住一宮,後來朱美人病逝,安王才八歲,很自然的他也歸了麗妃養育。

  親母養母是同一個人,這兄弟倆關係自然更緊密。先帝不重視安王,隨意給了塊偏僻且小的封地就讓其就藩去了,新帝登基後,直接給安王封地擴大了一倍,已很接近鞏縣。

  據說,這次搜捕逃犯,安王也是總領者之一,封國的兵卒頻頻出現在視線裡。

  新帝登基不久,安王封地擴張就更是新鮮,魏景很容易就收集到想知道的訊息。

  這個他告訴過邵箐的,她了然點頭,又慶倖:「幸好平陶在幾百里之外,距離踺嘉甚遠,不然只怕會有麻煩。」

  現在只要順利過了這一段就可以了,還好。

  ……

  ——

  踺嘉,治所臨昌,安王宮。

  這個曾經相對狹小的安王宮,如今正在擴建,雖不涉及前頭殿宇,但難免多些吵雜和揚塵。

  徐蒼一身常服,悄悄從側門被引入正殿,他垂眸見禮:「標下見過安王殿下。」

  「起。」

  一道醇厚的年輕男音響起,安王轉身。

  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頭戴漆紗籠冠,身著藏藍色續衽深衣,膚白紅潤,寬額方頜,生得甚是英偉,也頗有皇子威儀。

  他見了徐蒼:「還沒有消息麼?」

  徐蒼垂眸站起,拱手:「確是。」

  「難不成真葬身黔水?」

  安王皺了皺眉:「我總覺得太輕易了些。」他那五弟,應是更堅韌才是。

  「難不成,他看破了此計?」

  沒錯,徐蒼就是一計,他曾經的身份,如今的所作所為,都是計劃的一部分。

  作為曾被嫡出弟弟映襯得黯淡無光的安王魏平,他頗清楚魏景的本事。若是不死,單憑這些尋常兵卒的搜捕,恐怕不管多嚴謹,也奈何對方不得。

  於是,他和幕僚商議後,看中的被貶到西南的徐蒼。

  明緊暗鬆,看似是舊日部屬暗中相助,實際就是布下重重陷阱。

  據信報,齊王重傷帶毒跳江,江水湍急,即便能登岸,只怕也危在旦夕。

  各個大小城鎮的有名大夫已第一時間約束了起來,以最大力度搜查日夜不斷,齊王很難吧?這時候出來一個不忘舊情的昔日下屬,已至強弩之末的他,想必很大可能會求援吧?

  可惜的是,事發如今已快十日,依舊毫無動靜。

  魏平蹙眉沉思片刻,揮手:「你且回去,嚴加搜索不得有誤。」

  「是!」

  徐蒼應了一句,無聲退下。

  出得寬敞堂皇的正殿,炙熱的陽光垂直照射,又悶又熱,他幾乎馬上出了一頭汗,表情不變,心底卻未嘗沒有大鬆了一口氣。

  他是徐家子,蒙家族護蔭得以活命,且尚能繼續披著戰甲。如今這局勢,他自然不能拖累家族的。安王的人找到他,他不得不從,且還是得高度配合,不能出一絲紕漏。

  除了家族,他還有妻兒。

  只是與積極的態度相比,他內心只盼齊王千萬別找上自己,就這麼內外煎熬過了一日又一日,好歹熬到今天,基本能斷定計劃失敗了。

  思緒紛亂,唾棄自己,又不免憶及齊王,他長出一口氣,比起這山多雨足,又悶又潮,時冷時熱的西南,他其實更歡喜北方廣袤的天地。

  一口酒一口肉,一刀胡虜一腔熱血,沙土撲面心頭卻乾淨舒坦。

  可惜,這等時光與這般的自己,已逝去不可再追。

  ……

  回到安王宮。

  徐蒼出去以後,魏平瞥了他的背影一眼,輕哼一聲。

  他未必不猜測徐蒼心裡不樂意,但這個不重要,對方必須得做且得盡力做,就可以了。

  可惜呀,廢了這許多的心思,卻全無結果。

  「我總是不相信,齊王就這般死去。」

  他此話對殿內另一個人說的,這人一直坐在殿內,只是方才並未出聲。安王沒對徐蒼介紹他,他也沒看徐蒼半眼,只悠然品茗。

  看著不過二十餘,深青色的寬袍大袖,長長的黑髮並未束起,而是用一根黑色的素緞鬆鬆繫在背後,劍眉鳳目,鼻高唇紅,膚色白皙有光澤,非常俊美的一個男子,和魏景那種英氣的俊不一樣,他如魏晉名士,盡顯風流。

  這人正是安王宮的第一幕僚,衛詡。

  衛詡並非單純的幕僚,他本荊州名士,魏平慕名數顧,二人志趣相投,以摯友互稱,他方出山至踺嘉。

  所以此人說話也相當直接:「信與不信,此計已無用,另謀他法需儘早,否則時日愈久,擒拿齊王恐無望。」

  「張闊呢?他潛於青翟衛已有些時日,還無消息傳回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2:28 PM

第十九章

  踺嘉往西北百餘里的一處河灘,黔水邊緣。

  江風吹拂河岸,蘆葦搖擺發出沙沙聲,一年約二十四五的男子舉目遠眺片刻,眉心緊蹙:「今日已是第十日了,殿下還沒有聯繫我們。」

  這是青翟營的首領,都尉韓熙。

  其實這麼說也不對,如今青翟營已不再是曾經的青翟營,韓熙也不再是大楚都尉。

  青翟營和尋常將士不同,他們對魏景忠心不二且基本無家累。所謂附逆消息一經聖旨宣告,全營譁然,趁著先帝早安排的人忙著接手北軍,他們毫不猶豫離了大營,立即喬裝潛行欲往京城營救主上。

  京城未到,流放的消息就傳來,於是他們又匆匆改道。

  可惜由於沒能獲得精準情報,到底是晚了一步,等他們趕上時,魏景和邵箐已被迫投身黔水了。

  於是,這群人馬不停蹄沿著上游找下來,又分散人手留暗號,直至如今。

  韓熙急得嘴上起了幾個大燎泡,黑色布衣沾滿塵土,神色焦灼一臉疲憊。

  「只盼殿下如今隱於僻靜處療傷,因而未看見暗記。」

  和韓熙站在一處的還有三人。二個身穿紮袖勁裝的高大漢子,昔日的鎮護將軍張雍,虎牙將軍陳琦;一個身穿灰色布袍的長鬚文士,昔日行軍司馬季桓。

  魏景舊日帳下十虎將,張雍陳琦就是其中之二,此二人和韓熙一樣,皆是魏景親自提拔的尋常軍戶子弟,親長皆死於韃靼之手,牽掛甚少。這幾年倒新成了家,但二人妻兒皆在邊境,悄悄帶上就是。

  季桓則是魏景麾下謀臣,他當年乃慕齊王之名而來,投的本非大楚,忠心對象也始終都是前者,驚變一起立即聯繫張雍等人離開。

  河灘附近還守了不少布衣漢子,雖裝束各有不同,但從站立姿勢到精神面貌,都隱隱昭示其軍旅出身。

  張雍脾氣火爆,聞言怒駡:「他娘的皇帝老子!幹的都不是人事!」

  誰說不是呢?他們主公為平韃靼耗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了。

  只是季桓卻沉聲說:「公恕慎言,如今需以尋找殿下為要,不可橫生枝節!」

  即便此處自己人嚴密把守,也不可掉以輕心,且罵習慣了很容易脫口而出的。

  張雍悻悻閉嘴:「先生,那我們接下來該如何?」

  三人直直盯著季桓,季桓沉吟半晌,道:「殿下或許真隱於僻靜處養傷,但也有可能看了暗記後,卻暫未與我等聯絡也不定。」

  至於墜江身死,卻沒有一人提及,不是避諱,而是他們有一種莫名信心,魏景不會這麼容易就死去的。

  這次他們帶出來足有三千餘人,若是當中混入一個或者兩個新帝的眼線,那後果不堪設想。

  「我等莫要急躁。」

  季桓隱晦說罷,問韓熙:「承平,先前讓你琢磨一遍底下的人,可有結果。」

  「我勾選了百餘人,已命人仔細觀察,若真還有眼線,近日應能有訊。」

  青翟營本近五千,這三千多人是已篩過幾遍的了,韓熙得了季桓囑咐,又吹毛求疵圈了百餘人出來。

  正說話間,河灘下游突然喧嘩聲大作。四人眉心一皺急趕過去,卻見幾名兄弟將一個青衣漢子按在河堤一側,定睛一看,是六隊什長張闊。

  「張闊悄悄往河堤藏了此物,還做下隱蔽記號。」

  一兄弟遞上一塊內衣裁成的不規則布片,韓熙等三人接過一看,只見上面用鮮血淩亂地寫了幾個字。

  「如常,未有聯絡。」

  「你他娘的賊子!居然敢悄悄往外傳信!」

  張雍勃然大怒,幾步上前一腳踹中張闊心窩,他天生神力,張闊慘叫一聲,登時吐血昏迷。

  季桓卻執起張闊雙手一看,只見食中二指上頭有七八個細小的傷口,咬出來的,最早那個已傷癒多時。

  他心頭一凜:「我們的行蹤,只怕一直在人家掌控之下,趕緊走,不可再留!」

  萬幸,殿下沒有聯絡他們!

  ……

  韓熙等人的現狀,魏景邵箐自然不得而知,他們路上又見了好幾次梅花記號,但一律暫未理會。

  走了幾日,已將踺嘉拋在身後。這天傍晚,寇玄問,前方有個鄉鎮,是否投宿客店?

  邵箐撩起車窗簾子,前方確實有個鄉鎮,炊煙嫋嫋的,規模不大,借了這條主幹道的福卻甚是繁華。

  魏景道:「可。」

  寇玄應了,立即揚聲喊前頭的顏明,兩輛驢車一前一後往小鎮行去。

  邵箐又往車轅方向看了眼,放下簾子。

  話說這個寇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自離了合鄉,外頭搜捕風聲是越來越緊,他沒有異動不說,反而對魏邵二人越發客氣了。

  這種客氣,在那日過了第一個關卡後達到頂峰,自此,他完全是以魏景馬首是瞻。

  寇玄選了一家客店,兩輛驢車趕進去,命夥計卸了驢車餵飽,一行人轉入後院的上房。

  逐漸離開黔水下游,排查倒是顯得疏鬆了些,夥計告訴他們,兵卒白日查過,今晚肯定不來了,可以睡個安穩覺。

  這樣挺好的,雖魏景有手段保證消息不漏,但麻煩事能免即免了。

  「你梳洗罷,等會我給你換藥。」

  由於安全所限,邵箐一直和魏景同房。一段不短的時間下來,她也習慣了,好歹不再彆扭,反正就是一人睡一邊,誰也不挨誰。

  這上房條件還行,分裡間外間,沐浴的大桶搬進裡間,她快手快梳洗妥當,出來換魏景。

  等他也洗了,她拎著金瘡藥進去。

  魏景身上的傷已好的差不多了,僅剩最嚴重的鎖骨處,不過那傷痂也見鬆動,目測再過幾日,就能脫落。

  他活動自如,功力已差不多恢復到全盛時期。

  邵箐安全感大增,喜滋滋將藥粉倒在他的傷痂處:「這顏明醫術還是不錯的。」

  魏景精赤上身,寬肩窄腰,緊致的肌肉線條流暢,爆發力十足。不過他身上卻有不少大小傷疤,有新的,但更多是舊的。

  刀劍,箭矢,很難相信一個皇子身上會有如此之多的傷痕,可見他從戎五年多,從來都是身先士卒的。

  邵箐一時有些難受,她突然更理解了他的恨。

  「嗯。」

  魏景低頭看邵箐包紮好傷口,他披上衣裳,又拉她過來看鬢角處,見淤青散盡,如今已一絲痕跡不見,這才放了心,「還疼嗎?」

  「散了淤自然是不疼的。」

  邵箐笑了著應了句,擦擦手一個骨碌滾上床,伸了伸被顛麻了腰腿,道:「那寇文長,看著倒是甚是機敏識時務,倘若他和顏明能一直如此,到了平陶我們也有個幫手,那就最好不過。」

  她是衷心希望二人能投,一個擅醫,一個敏捷,平陶人地生疏,正好能輔助。

  另一方面,寇家也安穩了,不辜負雙方初始的這一份情誼。

  魏景知她心思,只他實話實說:「寇玄算個聰明人,這得看他的決斷。」

  沒錯,如今能肯定寇玄已察覺了什麼,且他還知道魏景的目的地是平陶。現在進入一個關鍵時刻,投了最好,利益結合,魏景還能把人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

  倘若不投,恐怕就意味著他生了其他心思了。

  兩個分岔口,一左一右,沒有其餘可能。

  單看寇玄選擇。

  「你勿擔憂,此事有我。」

  其實魏景也沒有過分重視這件事,畢竟不管對方如何選擇,他都能輕易應對。

  「嗯。」

  邵箐聳聳肩,好吧,所有事情都交給他處理了,自己不愛琢磨這些。反正他答應過寇家人不異動絕不殺,她相信他不會騙她。

  她問過就罷,只沒想,寇玄的決定來得更快更堅決。

  ……

  旅途疲憊,邵箐很有些睏頓,捲了被子就要睡,不想剛闔眼,卻聽見房門被輕扣了兩聲。

  魏景面色尋常:「是寇玄,我先出去一會,你睡下就是。」

  他緩聲說罷,就站起去了外間。

  邵箐哪裡還有睡意,這寇玄夜間扣門還是頭一回,她突然有了某些預感,忙支起耳朵傾聽。

  ……

  魏景開了門,寇玄進屋後,立即就拜。

  「玄有此機緣,得以追隨楊兄些許時日,心悅誠服之,若楊兄不相棄,玄願效犬馬之勞!」

  寇玄沐浴更衣後穿戴齊正,神色鄭重,話罷後拜伏在地,畢恭畢敬深深施以一禮。

  他確實心有所感,又見魏景進出嚴關輕鬆自如,一路見搜查越嚴密,他心越凜然,憶及自家清楚的某些實情,禁不住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當即決定投魏景,只前些天搜查嚴密,唯恐隔牆有耳不敢動彈。如今情況漸鬆,他毫不猶豫就來。

  思及前事,他總唯恐尋常言語表達自己決心不夠,伏拜過後,他肅然舉誓:「皇天在上,玄就此立誓,自此對楊兄絕無二心,若違,當五雷轟頂,九泉下先祖亦不得安寧也!」

  時人敬畏天地,如今的舉誓和後世完全不一樣,況且寇玄連已逝祖宗也帶上了,足可表其決絕之心。

  魏景一直淡淡盯著寇玄髮頂,待對方說罷,他無聲挑了挑眉,同時神色一變,上前一步扶起寇玄。

  他面帶欣喜,微笑道:「大善!」

  「得文長襄助,日後必事半功倍。」

  「玄榮幸之至!」

  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你來我往說了一陣,最後寇玄言道,夜深了,不敢打攪主公休憩。

  魏景頷首。

  這算是一場皆大歡喜的相投,寇玄心願達成,面有喜色。只他臨退出前,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句:「主公,存山脾性古怪,人品卻上佳,如今不喜拘束,只假以時日,必也相投於主公手下。」

  他來前又勸了顏明一回,只是顏明撇嘴道,他就是個大夫,又不能出謀獻策,沒什麼可投的。

  魏景道:「無妨。」

  寇玄見他並無不喜,悄悄鬆了口氣,忙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

  魏景隨即回了裡屋,寬衣休憩,他見邵箐趴在床畔睜大眼看他,笑吟吟的,挑眉問:「有這麼高興麼?」

  別看他方才言行舉止無懈可擊,彷彿很欣悅寇玄的相投,但實際上,即便對方立下重誓,他也未曾輕信。

  且觀察著吧。

  不過就目前而言,寇玄投了也有好處。很快就到平陶了,諸多瑣粹事務仍需要人代為處理,寇玄再怎麼樣,如今也是利益結合了,他可比平陶中的陌生人可靠。

  因此,今晚這個結果,魏景尚算滿意。

  邵箐往裡滾了一圈,把位置騰出來,笑道:「是呀,這樣挺好的。」

  她一頭過腰的青絲披散,人滾過去還有些留在枕頭上,魏景躺下去卻壓住了,她「哎喲」一聲,他忙起身給順回去:「很疼嗎?」

  「不疼了。」

  邵箐捉回自己的頭髮躺好,又忍不住摸了摸後腦勺,這裡有一撮短短的,她嘀咕:「幸好頭髮長。」

  挽起看不出來,不然禿了一塊多難看。

  相處日久,二人愈發熟稔,像這些閒話抱怨之類的,邵箐已說得很是自然。

  她純粹感歎,只魏景聽了難免憶起毒鏢擦頭皮而過的驚險,有後怕,他頓了頓,安慰道:「以後會長出來的。」

  「嗯。」

  邵箐睏意上來,掩嘴打了個哈欠,「我睡了。」

  「嗯,快睡吧,明日還得趕路。」

  魏景傷癒後精力十足,並不累,吹熄油燈後靜聽身邊呼吸聲變得輕緩綿長,他又凝神聽了停周圍動靜,一切如常,才闔上雙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3:05 PM

第二十章

  出了魏景所住客房,寇玄舉步回屋。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他卸下來時那顆心頭大石,一時只覺分外輕快。

  他不敢揣測魏景原是何身份,但若心中猜度為真,單看這鋪天蓋地的通緝搜尋,新主公恐非一般常人。

  他立即意識到,自己一家恐曾與極致危險擦肩而過,不,或許現在依然身在其中。

  寇玄毫不猶豫投了魏景。

  現在一切順利。未投時性命尚且無虞,更何況如今?只要不生二心,便無礙。

  他憂慮去了,心頭卻浮起另一種異樣的感覺。

  騷動,鼓噪。

  魏景絕非尋常人,將來成就必不僅區區一縣,他盡心輔助,將來……

  少年喪父,屢遭打壓,鬱鬱不得志,但寇玄年不過二十五,激情熱血尚存,危機轉機相依傍,他忽湧起豪情壯志。

  步伐不禁快了許多,然客店後院並不大,他很快回到東邊自家客房,定了定神,推門,顏明還在裡面。

  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見他面露喜色,便知事成。王彌雖不知兇險,但也鬆了一口氣,合十:「這回可是歪打正著了。」

  誰知離了老家,卻還能另追隨一位縣尊呢?

  「太好了!」

  寇月也露出歡喜笑意,她雖不用嫁給孫綜還能和袁郎在一起,但卻是用全家背井離鄉換來的。她極內疚,又唯恐兄長捨棄差事日後艱難。如今好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姑嫂二人都不知此事根底,寇玄也不打算讓她們知曉,笑著附和幾句,就催促她們快去休息,明日還得趕路。

  王彌和寇月進了裡間,寇玄把內室門輕輕掩上,又等了一盞茶功夫,才回來悄聲和顏明道:「存山,你多盯著那袁鴻。」

  袁鴻和顏明住一房,前者文弱書生,旅途疲憊早早就睡得人事不省,後頭發生的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袁鴻此人,若寇家沒有離開合鄉,有孫綜對比著,又是寇月真心歡喜的,寇玄雖不怎麼滿意,但大約也會勉為其難認下這個妹婿的。

  但離了合鄉,就完全不一樣的。

  寇玄不再樂意將胞妹嫁給對方,當初之所以帶著這人走,全因形勢所迫。時間緊還得悄聲逃離,安撫下袁鴻這個當事人才是上策。

  離了合鄉就好辦,粗暴點可以直接扔下;若顧忌寇月,那就日後另謀個法子,反正不急。

  現在寇玄投了魏景,又是另一個看法了。

  他不再考慮撇下袁鴻,反而叮囑顏明盯緊對方,萬不可出半點紕漏。

  至於如何解決,待安定下來再斟酌。

  顏明頷首:「你放心。」

  他不願意投魏景,但也沒打算離開,為魏景辦事樂不樂意另說,但為好友分憂他沒有二話。

  ……

  「夫人,平陶快要到了!」

  中午,在路邊茶棚打尖,寇月跳下車,緊走兩步和邵箐並肩而行。熱戀中的小姑娘沒了憂愁,容光煥發,說話時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亮晶晶。

  自從寇玄投了魏景以後,寇家人改口稱邵箐為夫人,和王彌熱情中帶著恭敬不同,寇月心眼不多,稱呼改了但態度和往常一樣。

  邵箐挺愛和她說話的。

  「是呀,下午應能到的。」

  那日之後,驢車又走了快十天,已出了黔水下游範圍了。同樣的,也出了搜查範圍。這幾日,沿途已再不見半個搜索兵卒,關卡也與平時無異。

  終於徹底擺脫了追捕,要到地方也不用繼續在驢車上顛簸,邵箐揉了揉顛得發麻的後腰,籲了一口氣。

  不過她並未點亮在驢車上判斷行進距離的技能,話罷又側頭看魏景。

  魏景容貌行蹤已無需遮掩,一身尋常黑色紮袖布衫,他寬肩窄腰身材高大,自帶氣場,給硬生生穿出不一般的感覺,惹得茶棚中諸多農人腳夫都多看了兩眼。

  他沒有在意,將茶棚裡外掃視一圈,他頷首:「約莫還有二十里地,下午確實能到。」

  邵箐得了肯定,登時喜形於色。

  寇玄已緊一步進了茶棚招呼夥計,人多,只勉強騰了一張空桌子出來。

  魏景攜邵箐坐了,寇玄等人才坐下。茶棚飲食粗糙,大夥兒很快填飽肚子。端起熱茶吹了吹,寇玄目光微閃,吩咐袁鴻:「大郎,你去把驢餵餵。」

  「好嘞!」

  當初離開鞏縣,寇玄隱覺不對立即隔絕袁鴻,不再讓他趕車。而袁鴻文弱路上也不太舒服,有心防著無心,所以他雖知官府搜捕逃犯,但其餘信息卻不瞭解。

  得知魏景是赴任縣令,寇玄都相投了,他驚訝過後,十分殷勤,聽了寇玄的吩咐,忙站起對魏景微微俯身,顛顛過去了。

  「主公。」

  支開了袁鴻,寇玄低聲問:「我們可是要直接去縣衙?」

  他認為這樣不大妥當,越往西,山多林密,水網縱橫,偏越覺民風彪悍,這幾日騙搶劫道路上就見了幾回,因搶道一言不合爭吵乃至大打出手者更多。

  憶起魏景解決劫道者是的利索狠辣,寇玄非但沒害怕,反更覺安心,他提議:「主公,我們人地生疏,不若先先找個地方住下,觀察二日再說。」

  「可。」魏景頷首,他本來就是這個打算的。

  方案定下了,邵箐挺贊同的,不過在進平陶之前,她得先再次整理一下。

  她一路上都是男裝打扮,裝成一個黃黑皮膚的少年,住店過關,正好用那楊擬的身份。她化妝技術不錯,沒出過紕漏。

  不過既然抵達目的地了,那必得更謹慎一下。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微隆的胸前,嗯,這位置還的再束緊一些。

  邵箐一路上都有墊腰肩和束胸,不過她如今上圍發育良好比較豐滿,束太緊很不舒服,路上稍放,現在她得先調整一下。

  她和魏景說了一聲,提前跳上驢車,深吸一口氣束緊,又對著手鏡仔細補了妝,再三端詳,確定眼前這個相貌中等的少年毫無破綻,才喚了守在外頭的魏景一聲,繼續上路。

  魏景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前,忍不住說:「真不會不舒服嗎?」

  「沒事。」

  討論這個話題邵箐有點尷尬,忙揮了揮手,逃過命,跳過江,這點不過小事兒。

  ……

  精神大振的寇玄和顏明連連揚鞭,吃飽喝足的兩頭大公驢撒開四蹄,傍晚,已抵達平陶縣城城門。

  平陶,三江匯流之地。

  汒水自西北而來,在此拐彎向東;又有二條支流泗水雲水自南而來,擦平陶而過,匯入汒水。

  後方群山環抱,背山面水的一大片平坦沃土。

  水陸交通節點,平陶城不小且很繁華,不過因為過路商旅甚多,民風又彪悍,且與濮夷二蠻族比鄰,犬牙交集,魚龍混雜。

  一行人入了平陶,找個酒館坐了片刻,上述大面上的情況,便已了然。

  邵箐暗忖,果然如魏景當初所言,是一塊治理難度頗大的地方。

  不過這個應當是對於真楊澤而言的,出身和經歷是決定眼界手腕的重要性因素。

  她瞄了眼魏景,見他面色如常,也沒有擔心。

  另外值得一說的是,在酒館坐了這麼半個時辰,已經頻繁聽了一個名稱多次了,尤其是隔壁桌,說的唾沫橫飛。

  這人叫「屈縣尉」。

  「……你們怕是不知道!這屈縣尉家的三公子又納一房了,據說是個家中道落的官宦千金,途徑咱們平陶,被抬進去了。哎喲,那個水靈靈的,聽說三公子在那房連續歇了半個月!」

  幾個中年男人擠眉弄眼,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旁邊一桌坐了一群風塵僕僕的小商隊,其中一個少年忍不住奇道:「好歹官宦人家,即便家道中落,也至於中途將女兒送出去做妾吧?」

  要送也回到地方再送吧,這不符合利益呀?

  問八卦的來了,方才說話的中年男子猛灌了一口酒,轉身搖頭:「小兄弟你有所不知。」

  「咱們平陶呢,是屈閻王的地界,是龍來了得盤著,是虎來了得臥著。官宦千金怎麼了,莫說家道中落,就算沒有中落,這都到平陶了,還不是得聽姓屈的?!」

  「搶啊,三公子看上當街就搶了,抬進去睡了半個月,那家人還不是得灰溜溜走了?!」

  這中年人酒氣上頭,大放厥詞,同伴見說得過了,慌忙拉住他:「他喝醉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一人捂嘴,兩人架著,起身就走。那少年咋舌還想問,卻被同行年長者扯了一把,瞪了一眼。

  雙方都急匆匆走了,酒館中一下子安靜下來,接著又有幾桌客人站起來結帳。

  看來,這個什勞子「屈閻王」屈縣尉,就是平陶一霸了。

  邵箐皺了皺眉,就算這中年男人酒後的話有水分,也能看出這屈家人平日如何橫行霸道。

  最起碼,這當街強搶美貌女子的事不會有假。

  寇玄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魏景卻並未在意,望一眼外頭漸昏暗的天色,他吩咐:「先住下。」

  這酒館前店後舍,兩者兼營,寇玄取了符卷,行至櫃檯前:「要三間上房,最好挨在一處。」

  符卷,即是入住驛館客店的身份證明,手續和後世一樣的,甚至要更嚴苛。不過這年頭防偽技術不好,寇家人的符卷是偽造的,魏邵二人貨不對版,一路行來也沒有任何問題。

  掌櫃是個女的,笑著接過:「好嘞!」

  這聲音軟和中隱帶柔媚,非常獨特,邵箐看了眼,只見一個皮膚微黑的豔麗女子沖她嫵媚一笑。

  邵箐不是真少年,沒被電到,不過對面的袁鴻面紅耳赤,寇玄也移開目光。

  要是後世,贊這人兩句無妨,不過在如今在平陶,一個美貌年輕的女掌櫃,明顯不是尋常良家女子。

  魏景蹙眉:「我們過去。」

  他直接拉著邵箐就走,寇玄拿了號牌連忙引路。

  「走慢點兒。」

  胸口勒得太緊,起得急有點喘不過氣,很難受,邵箐連忙喚了兩聲。

  魏景回頭,皺了皺眉。

  放緩腳步,入了房,他道:「很不舒服嗎?我看看。」

  什麼?

  他看看?!

  邵箐瞪大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3:11 PM

第二十一章

  這要求太為難人了吧?

  邵箐目瞪口呆。

  見她半晌不動,魏景又催促一次,邵箐咽了咽唾沫:「呃,不用了,不疼的,解了就好。」

  魏景皺眉:「我看看怎麼了?」

  怎麼了?

  在魏景心中,邵箐是他的妻子,雖二人未曾圓房,但作為夫君的擔心要看看,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邵箐和他並不在一個頻道上。

  不是魏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她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事。

  一路逃亡避搜捕,疲於奔命,神經繃緊到極點,誰有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她和他共歷生死,同睡一床,極信任和照顧彼此,但感覺這種更像是戰友情。

  只如今戰友說,要看看她的胸。

  邵箐渾身血液往頭上湧,臉熱辣辣的,急慌慌道:「沒有怎麼了!」

  其實她也不是完全察覺不到魏景的態度,只是從前根本未去想過。思及兩人種種舊事及現今處境,眼下卻也非將這問題攤開討論的恰當時機。

  邵箐不好反駁魏景,當然也不會答應他,羞怒瞪了他一眼:「不用看,我不疼!」

  她轉身鑽上床,放下床帳,掩嚴實了,才背對著七手八腳解開束縛,放她可憐的某處喘喘氣。

  床帳內嘶嘶索索,魏景當然不會硬上前撩起帳子,只他對邵箐的情緒有些不明所以,微蹙眉心盯了床帳半晌,眼前閃過邵箐含嗔帶怒的臉。

  和平時模樣迥異,卻非常靈動。

  候了片刻,他低聲問:「可有淤青?要取些藥麼?」

  「並無,我好得很!!」

  ……

  這個尷尬的話題終於熬過去了,一夜無詞,次日醒來,邵箐放下床帳要如法炮製。

  魏景皺了皺眉,道:「稍鬆一些無妨。」

  邵箐尷尬,不過他好歹是關心自己的,含糊應了,回頭自己卻照舊操作。

  稍忍耐少許時候吧,她對魏景還是很有信心的,不管什麼屈閻王還是屈縣尉,拿下必應耗不了多久。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她還是謹慎些的好,畢竟暫用的是楊擬身份,以免橫生枝節。

  一行人出了酒館,在平陶城中四下走動。

  平陶是大縣,逾二萬戶,城池堅固,附近有多山林,能隱私兵;最妙的是和二蠻族比鄰,很容易引發衝突。衝突有了,增征縣兵乃正常之事,如今這縣令,軍政二權集一身,是直掌兵卒的。

  民風彪悍很好,反倒是那些柔弱溫文魏景才不喜,彪悍者訓好就是一支悍兵,對比起來後者就倍顯先天不足。

  總的來說,他尚算滿意。

  「我們去看看那屈府和縣衙。」

  接下來就該考慮解決屈縣尉的事了,魏景一轉身,往城中央而去。

  據聞這縣尉屈府就在縣衙隔壁,挺好的,也不用跑兩處了。

  邵箐是這麼想的,只是到了地方後,她吃了一驚。

  緊挨著的兩座高門建築,只是對比起左邊喧囂熱鬧登門者絡繹不絕的屈府,右邊那官衙就要冷清太多了。

  只有兩個身穿皂服的捕掾守在大門外,百無聊賴,漫不經心。

  這官衙不但冷清,還很有幾分陳舊,近些看大門紅漆許多裂紋甚至剝落,望進去中庭地面青石的縫隙長了不少雜草,瓦片黯淡,牆面泛黃,明顯久未有曾修繕。

  邵箐暗暗咋舌,這官衙看起來日常沒怎麼用啊,難道處理公務都在屈縣尉家?

  縣令離任就會另行派遣,而且有就任限期的,這平陶縣沒了縣令最多幾個月吧?

  這縣衙怎麼這個樣子了?前縣令過的是什麼日子?

  魏景淡淡看過,情緒未有太多波動,他身後諸人也提前做過心理準備,面上也未露異色。

  他吩咐寇玄:「稍候,你來此傳信。」一行人回了酒館之後。

  新任縣令抵達,這作為下屬的縣尉縣丞等等屬官,出迎才是正常操作。

  寇玄連忙應了一聲。

  「回去了。」

  魏景緩聲對邵箐說,邵箐應了一聲,收回眺望那邊敞亮簇屈府的目光,隨他離開。

  諸人剛轉身,忽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只見縣衙另一邊的拐角後,轉過數騎快馬,「噠噠噠」往這邊疾奔而來。

  當先一騎上是個紅衣銀冠的青年人,約莫二十來歲,他膚色白皙相貌清雋,可惜一臉倨傲完全毀了這副好皮囊。

  馬速很急,有行人避讓慢了一拍,紅衣青年毫不猶豫揚起馬鞭,狠狠一抽。

  「啊!」

  行人慘叫一聲撲出去,隨從「呸」了一口,怒駡道:「擋道的賤民,還不滾!」

  一切變化來得太快,邵箐一行距離幾騎其實極近,方才那人就在七八步外被鞭打的,紅衣青年解決一個,接著又一鞭往這邊揮來。

  鞭聲嗖嗖,身邊的行人驚叫躲避,邵箐倒沒多害怕,果然,腰間一緊,她已經退至安全範圍。

  「咦?」

  比起狼狽的行人,魏景和邵箐從容不迫太多了,利索的挪移讓人眼前一亮。紅衣青年驚訝之餘,又甚感興趣,一勒馬韁,揚手用馬鞭一指:「你二人……」過來我瞧瞧。

  「啊啊啊!」

  話未說完,他胯下正長聲嘶鳴停下的駿馬突然一個趔趄,顛了顛,一個站不穩竟連人帶馬直接摔下。

  這一摔很重,直直將紅衣青年整個拋起,「砰砰」兩聲,一前一後落地。

  碎銀子打中馬蹄後,魏景收回手,冷眼看著正痛苦哀嚎的一人一馬。方才十分囂張的紅衣青年臉朝下著地,下半張臉都是血,他蜷縮著呸呸兩聲,直接吐出兩顆齊根折斷的門牙。

  「我們先回去吧?」邵箐扯了扯魏景的衣袖。

  這紅衣青年明顯是屈府的,那邊幾個守門見狀大驚,一邊往府內疾呼,一邊急奔過來了,行人驚慌躲避,現場立時混亂一片。

  這人確實招人煩,但無需急於一時,以後一起算總帳就是,不必為此擾亂己方的計劃。

  魏景收回視線,攜邵箐離開,寇玄等人忙急急跟上。

  「三公子,三公子!」

  隨從守門急急將人攙起,連聲詢問,那紅衣青年即屈三公子屈乾捂著嘴巴:「唔,好疼嗚,是誰?是誰?!」

  他這馬,可是仔細選取的,騎了二年,從未出過岔子,這肯定是有人暗算他!

  他大怒,忍著疼不忘左右睃視,忽想起方才那個身法極漂亮的青年,他眉毛倒豎,倏地看過去。

  魏景攜著邵箐,已轉身走出一段,屈乾眯著眼睛越過人群,突然眼睛瞪大:「美人,是個美人!」

  他一個激靈,竟不顧渾身痛楚,一個鯉魚打挺就站起來:「快,快給爺追!」

  追什麼呀?

  隨從定睛一看,只見那邊有二個男子,一高一矮,高的是青年矮的是少年,肩寬背厚的一看就是個男的。

  眾人面面相覷,沒聽說過三公子好龍陽啊?!

  「你們懂個屁!男人和女人走路的姿勢能一樣麼?飄逸輕盈,這等步姿,絕對是個一等一的佳人!」

  這屈乾天賦異稟,又御女無數,深諳其中三味,竟從邵箐的背影就窺破她的偽裝,登時喜出望外,「快,快追上去!」

  他自己就要急追,只膝蓋磕得甚痛,一瘸一拐走不了兩步,就被急急趕出來的大管事拽住。

  「三公子,你先治傷吧!」

  大管事和其他人一樣,半點看不出什勞子妙步,瞥一眼前頭拐彎一閃不見的邵箐,莫名其妙,只得苦勸:「這人只要在平陶,治了傷再找不遲,還不是隨了三公子的意?」

  這屈乾捂著嘴,手指縫還不斷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衣襟地面殷紅一片,他遲疑一下:「好吧,那趕緊把大夫叫來。」

  他被攙扶回去治了傷,挺幸運的沒斷胳膊折腿,就是門牙已補不回來了,只能一輩子漏風。

  屈乾自是懊惱憤恨,又心心念念著那美人兒,連忙命人去點了兵卒,尋找那「蓄意傷人」的一夥。

  肯定是那個黑衣青年暗算的他,等捉住就把他的牙齒全敲下來,再扔到河堤做苦役,折磨夠了再殺。

  至於那個美人兒,他將她救出苦海,以後就吃香喝辣,爺日日疼愛她。

  屈乾搓搓手,這急色的一時渾身燥熱,卻半點不想他房內那群新舊姬妾,翻身坐起就要親自出馬。

  不過他到底沒能成功去搜人,領著一群縣卒氣勢洶洶而出,卻在前院被他爹攔住。

  屈縣尉屈承正拿著一紙信箋,皺眉道:「又去哪裡?先停了,換了皂服隨我出門。」

  「阿爹這是幹什麼?」

  屈乾見少府主薄等他爹的心腹,還有二位兄長匆匆趕來,大家一身正裝,他爹還吩咐通知縣中諸鄉紳世族半個時辰內必要趕到,他大奇。

  「你嘴巴怎麼回事?」

  屈承回家後就接寇玄報信,還不知小兒子受傷,不過他現在也沒空管這些:「新任的楊縣令來了,你隨我去迎一迎?」

  「迎?」

  屈乾瞪大眼睛:「新縣令來就來了,我們怎地就要出迎了?」

  至於嗎?

  屈乾有這個想法真非空穴來風,正所謂強龍尚且壓不服地頭蛇,他屈家就是地頭蛇,而這幾次三番來的新縣令卻和強龍沾不上邊。

  識相的,那就得些好處和平共處;不識相的,自然會嘗到不識相的滋味。反正他屈家盤踞平陶十數載,縣令倒換了好幾茬,他家傲然至今。

  「這回這楊縣令,有些意思。」

  屈承眯了眯眼,既然在客舍投了宿,那必然聽說過屈家大名的,居然還敢遣家人來給他送信?!

  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有所依仗?

  說是後者,其實屈承不信,這西南邊陲遠離中土,哪個有背景有依仗的世家子會被發配過來?且為防萬一,他可是花了大銀錢打點過的。

  「既然他送了信?那我們就迎一迎吧?」何方神聖,會一會就知。

  若是個愣頭青,哼,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3:22 PM

第二十二章

  屈承召了縣裡所有屬官,以及平陶諸鄉紳家族,浩浩蕩蕩往魏景下榻的酒館而去。

  他此舉,未嘗沒有下馬威的意思。接信至今,不足一個時辰,他一聲令下,卻已將縣裡所有上層人物都聚攏得整整齊齊。

  但在見到魏景那一刻,他心下卻一凜。

  頎長英俊的一個青年,不緊不慢自客房而出,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壓迫感,神色淡淡,冷電般的目光在屈承身上一掠而過,這一瞬,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不用對話,不用瞭解,單單一個照面,就能判斷這絕非一個簡單人物。

  好端端的,這平陶怎來了這麼一個縣令?

  屈承垂眸,心念急轉,須臾抬起眼皮子,面上已見熱絡的笑:「承見過楊縣尊。」

  他一揖:「不知縣尊已至,承竟未曾遠迎,望勿要見怪。」

  屈承帶頭問安,後面的諸屬官及各鄉紳世家家主對視一眼,也跟著齊聲見了禮。

  「諸位請起。」

  魏景笑笑:「中原距離益州甚遠,路上有些阻滯,勞諸位久等。」

  「不遲,不遲。」這不是還沒逾就任期限嗎?

  屈承五旬上下,乾瘦,黑亮的小眼睛轉了轉,精光閃爍,又笑著奉承幾句,他道:「這縣衙後院甚是樸素,不若縣尊先到小的家裡住一陣,我命人先整飾一番?」

  迎了以後,就該正式上任了。正常情況下縣令是住縣衙後院的,屈承今日之前從未想過為新縣令整理住所,然此一時彼一時也。

  魏景淡淡一笑:「承縣尉好意,只不必了,樸素正合我意。」

  他直接拒絕了屈承的示好,也不看諸屬官及各鄉紳家主表情各異,領著邵箐寇玄等人,徑直往縣衙下榻。

  ……

  這縣衙後院比前衙還要蔽舊些,牆角長了好些雜草,屋內屋外積了一層薄薄灰塵,不管房舍還是家具,看著都很有些年月。

  很明顯,幾個月沒人住也沒人打掃了,且有些年未曾修整過。

  魏景揮退屈承等人後,邵箐環視一圈:「除非是另置別院吧,不然近幾任平陶令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過可以看出來,這幾任之前的縣令,還是很有些雅致心思的,這後院就設計得相當有品味。

  平陶山水環繞,城中也有溪流,一泓活水被引進後院,繞過假山,推動水車,涓涓淙淙的水聲,清澈的溪流繞過小亭繞過花木,再從暗渠而出。

  可惜的是長久沒人照料,花木生得亂糟糟,和雜草混一塊,假山水車長滿青苔,暗青黝黑的看著就潮濕。

  邵箐笑道:「這地方舊是舊了點,但清理出來還是很有野趣的,住著還不錯。」

  哪怕屈承剛來了一個下馬威,她也一點沒懷疑魏景能很快解決此事。反倒是寇玄面色凝重,上前拱手道:「主公,不知我們該如何行事?」

  魏景看了他一眼:「方才來迎者中,當地鄉紳甚多。」

  他並未輕信寇玄,但對方一路上表現確實不錯,魏景需要使喚人手,就目前來看,寇玄可用之。

  既要用,他就不吝說出自己看法:「然屈家乃外鄉來人,盤踞於平陶已有十數載。」

  屈家之霸道,一行人也是親眼所見,然利益就是這麼一塊,屈家大吃大占,那勢必大大侵犯了本地鄉紳家族的利益。

  矛盾實在根子裡的,無法化解。

  屈家拳頭大,鄉紳世族們俯首帖耳,但這並不代表矛盾就消失了,被迫藏在心裡,反更可能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分而化之,借力擊破。」

  以魏景武力,直接殺了很輕易,但這法子連個下策都算不上。一縣屬吏基本都是屈承黨羽,要殺只能殺盡,太轟動了,而平陶也就白來了。

  只是欲解決也不難,他眼界謀略一概不缺,不過一個照面,就有了破局之法。

  寇玄極贊同:「主公說的是。」

  他道:「西廂是書房,看裡頭有許多宗卷,我等且仔細翻看,看是否能瞭解各家情形。」

  要分化借力,那肯定是得先找個入手點,他們如今兩眼一抹黑,得先設法瞭解各家底細。

  看西廂宗卷如此之多,寇玄認為應該有的。畢竟前幾任縣令面對一樣的困局,琢磨如何擊垮屈家只怕少不了。

  「你們過去吧,我們收拾就行。」

  邵箐對魏景說,相比起清理灑掃,搞垮屈家才是當務之急,翻找宗卷難度不高,但無法取巧,人多些才好。

  魏景頷首,囑咐道:「整理出居住的屋舍即可,其餘地方暫無需理會。」

  邵箐應了一聲,他領著寇玄顏明往西廂去了,男人中就留一個袁鴻,王彌先一步開口就讓他幫忙搬些重物。

  ……

  這縣衙後院,和尋常四合院一樣佈局,正房東西廂還有前頭的兩邊各一倒座房。

  這本來是供縣令一家住的,隨屬住圍著院子外的左右排房。但這排房更破敗,窗紗破爛門扇難以開合,塵土足有寸後,根本無法住人。

  且眼下這情況,分開住絕不是一個好主意,於是大夥兒暫時都安置在後院裡。

  正房自然是魏景邵箐的,東廂安置寇家人,至於顏明袁鴻就住一側倒座房,另一邊倒座房住不了人,因為是灶房。

  邵箐略挽了挽袖子:「好了,咱們先把住人的屋舍灑掃出來,還有灶房。」

  ……

  魏景那邊正在尋找合適的突破點,宗卷裡頭果然有收穫。而隔壁的屈府中,屈承及其手下一干心腹,也在商議此事。

  「屈公,只怕這人是不能留了。」

  還未坐下,主薄馮平就急急說話,方才魏景冷冰冰的目光如今還讓他脊背發涼。

  馮平此言一出,立即得眾人附和,屈承神色凝重,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從來沒有一個人給他如此大的危險感,哪怕兇殘弒殺如那濮蠻首領。方才嘗試拉攏,魏景毫不領情,他當即就動了除去的心思。

  「只怕此人不好除啊!也不是是否會武?」

  這和以前那些文弱書生不一樣,進了平陶,就任他們宰割。

  屈乾一聽,連忙道:「阿爹,那人會武,正是他害得兒子磕斷門牙。」他已將魏景等人認出來了,把前事說了一遍,咬牙切齒:「待拿下,我必要將他滿口牙都敲下!」

  他不忘邵箐:「他身邊那美人兒得歸我,我先看上的!」

  屈乾十分警惕地看了父兄一眼,父子幾個皆是同道中人,他唯恐被搶了先,話罷又顧忌親爹,不甘不願補充一句:「你們要用也不是不行,只是得等以後。」

  「渾說些什麼?」

  屈承眉毛一豎:「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惦記著這事?!」

  魏景身邊女裝的就寇月和王彌,王彌姿色最好,但也不算稀罕,生育過也非少艾,平陶街上都不難尋獲,居然為了這麼個女人頂撞老子,這小子就是混不吝!

  屈承心緒不佳,怒聲罵了小兒子好幾句。屈乾不忿,高聲叫屈:「才不是那個婦人,我說的是男裝那個,站在那楊澤身邊的少年!」

  「胡說八道!」

  邵箐偽裝技術過硬,諸人回憶一下,那分明就是個少年,何來美人?屈承「啪」一聲重重擊在案上:「我看你是睡女人睡糊塗了!」

  「阿爹,三弟年輕不知事,多教教就是,何須動怒?他身上有傷,讓他回去且歇著罷。」

  屈家三兄弟,都不是同一個親娘生的,長大了,自然要爭。這不,屈乾長兄不動神色給他上了眼藥。

  「滾!出去!別杵在老子跟前礙眼!」

  屈乾長兄暗喜,神色卻凝重:「阿爹,也不知那楊澤在平陶住了多久,咱們要不先探聽一下情況?」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屈承頷首:「可。」

  父親怒轉欣慰,兄長露出笑容,被趕出去的屈乾極不忿,只他也不敢捋親爹虎鬚,只得憤憤回院。

  門牙位置很疼,身上淤青也疼,越想越郁憤,連晚飯也沒吃下,在床上翻來覆去,他一骨碌坐起來,望向正透進一片銀白月光的西窗。

  他這院子臨西牆,隔了一條小巷就是縣衙後院。

  憑什麼不信他!

  那就是個娘們!

  屈乾眼珠一轉,乾脆站起披衣,拉開房門悄悄往西邊去了。

  要說這平陶縣衙,就和他家後院一樣,就算押了十把八把大鎖,也不妨礙他來去自如。

  ……

  說是只整理睡覺的房間,但幹起來活兒很不少,邵箐只吩咐袁鴻替她搬了些桌椅重物,餘下擦洗這些,就自己來。

  寇家姑嫂倒搶著給她整理,但她拒絕了。沒辦法,活多人少王彌寇月還得洗刷灶房呢,單單那幾口生銹的大鐵鍋,就夠費勁的。

  從半下午到天黑透,大夥兒累得伸不直腰,晚膳是出去買回的,連帶添置了衾枕油燈等日常用品。

  屈承倒使人送了來,但他們沒用。

  邵箐送油燈晚膳給魏景他們時,見三人正各自攤開宗卷細細看著。寇玄顏明先篩一遍,覺得可能有用就遞到魏景案頭。

  這明顯是有進展的。

  她面露笑意,魏景囑咐:「你早些歇下就是,莫要等我。」

  「嗯。」

  邵箐腰酸腿疼,恨不得立即躺下,不過她笑道:「這不還得梳洗一番嗎?」

  她拍了拍鬢髮,居然還往下揚了好些塵土。

  邵箐離了書房,趕緊吩咐袁鴻給她拎水,注入屋內刷乾淨的大浴桶當中。這袁鴻也是個沒用的,這麼一個大男人,拎了兩桶水就氣喘如牛,急得寇月擼起袖子就上。

  她無語,幫著寇月抬了一陣,水有七八分滿了,就栓了房門。陌生地方邵箐很謹慎,她仔細檢查過屋裡的牆壁門窗,見雖舊了些但完好無缺,這才放心解衣沐浴。

  伴隨著屋外淙淙水聲,洗了頭髮,坐在寬大的浴桶裡,熱水浸過肩頸,酸疼疲憊的身軀陣陣舒暢,她歎慰一聲,泡了一陣子,才開始撩水洗澡。

  洗著洗著,盤在頭上的長髮掉下來,濺起一臉水,邵箐抹了一把臉,抬手重新盤髮。

  頭髮盤好,她抬頭,不經意動了動脖頸,目光隨著漫不經心轉動。

  無意中掃過後窗,倏地,她動作一凝。

  邵箐竟直直對上一隻眼睛。

  窗紗被人從外戳了一個洞,一隻眼睛立馬湊上來。洞很小,睫毛眼眶一點不見,只看見一個圓鼓鼓的黑色瞳仁,周圍包著一圈眼白。

  「啊!!」

  她嚇得心跳都停了半拍,短促一聲尖叫,一個水瓢砸過去。

  ……

  尖叫聲劃破夜空,在此同時,魏景身形已自西廂急掠而至,他面罩寒霜,一腳踹開大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3:48 PM

第二十三章

  兩扇厚重的隔扇門被猛地踹開,「砰」一聲巨響,門扇繞了半圈反彈回去,魏景已衝進內室。

  他第一時間看邵箐,見她雖花容失色,但好歹無恙,他心下一定,瞬息掠至後窗前。

  「啪」一聲後窗被推開,見一黑藍色的背影奔出七八步,已至圍牆根下。

  魏景眉目冷戾,拈起身側案上邵箐一支銀簪,一彈,銀光閃電般直奔對方背後大穴。

  也是此人命不該絕,恰巧他就一矮身,竟堪堪避過要害,銀簪擦過他的肩膀,直直釘入圍牆上,幾近沒頂。

  屈乾嚇得魂飛魄散,他連雜草也不撥了,連爬帶滾一個骨碌往前撲去。

  原來,這腰高的茂盛雜草後,竟隱有一個類似狗洞的孔穴,外通後巷,他正是從這裡摸進來的,沒想到一進來就被發現。

  一骨碌滾出縣衙,屈乾七手八腳爬起來就往外狂奔。

  魏景面沉如水,眸光陰鷙,卻沒立即追趕,毫不停頓一個轉身,往邵箐這邊來。

  他不放心邵箐,得先安置好她。

  魏景動作迅速,拿起案上放置的乾淨內衫,抖開:「阿箐,我送你到寇家人那邊去。」

  邵箐頭髮淩亂還滴著水,顯然不適合攜她追蹤。好在賊人動作鬼祟,一經發現立即奔逃,顯然不敢見光,將她送至眾人處便安全。

  他很快就會折返。

  「我……」

  夜半突見一個眼球無聲無息直盯自己,效果甚於恐怖片,好在邵箐這段時間也歷過不少事,驚慄一瞬很快回神。

  回神是回神了,但她處境十分之尷尬,渾身赤裸,抱著肩膀縮在浴桶裡,面前站著魏景,他抖開內衫,俯身罩在她後腦勺上方位置。

  但現在可不是矯情的時候,那人不知何方神聖,萬一被他成功逃脫就添了一層隱患。

  一咬牙,她硬著頭皮從水中站起。

  熱氣蒸騰,水珠淌下,甫接觸空氣,泛紅的肌膚上立即冒出一個一個的細小雞皮疙瘩。

  油燈昏黃的光線投過來,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原因,她摟著肩膀微微抖索著。

  內衫立即罩在她身上,邵箐趕緊攏住,側身套上,擦身什麼的顧不上了,回頭再說吧。

  魏景取過外衣,再為她披上,待她匆匆穿好衣裳,他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前襟,一手抱著她,立即掠出外間。

  正房廊下,寇玄顏明等人已候著了,只是沒敢進去,只能一臉焦急地等著。

  「主公?」

  寇玄手裡還提著路上得的一柄短刀,神色緊張,見狀連忙奔進。

  「我去追那小賊,你們守在一處,等我回來。」

  魏景捏了捏邵箐的手,閃身而出。只他並沒有馬上就追,而是隱於暗處觀察,見寇玄和顏明提著短刀,一邊一個戒備地左右睃視,背對著邵箐不敢亂看。

  袁鴻沒刀,嚇得臉色青白,同樣面朝外不敢回頭;寇家姑嫂則一邊戒備,一邊用布巾替邵箐擦拭濕髮。

  他放了心,腳尖一點,縱躍至後巷,落在屈乾滾出去那個位置。

  ……

  雖耽擱了一小會時間,但追蹤並不難。

  屈乾受了傷,哪怕傷很輕,血跡很少很隱蔽,魏景目光銳利,還是輕易辨別並追上去。

  屈乾驚駭之下不辨南北悶頭就跑,方向與隔壁的屈府迥異。跑出一段無人追上,他理智回籠了些,腳下一轉往大街方向跑出。

  他也沒蠢到家,打算到鬧市轉一圈抹去痕跡,再打發個人讓家裡派車來接。

  魏景太可怕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一個人,方才一瞬間,屈乾真以為自己會死。

  什麼一口氣,什麼美人兒,此刻統統記不起來了,他只有一個念頭,避過這個煞星。

  捂著肩膀,拼了命往前狂奔,也是他今夜運氣未曾用盡,在魏景追上之前,他已經奔到巷口,並遇上一個熟人。

  ……

  魏景循著血跡追蹤,拐過一個彎,寂靜漆黑的小巷中,已能清晰聽見急促淩亂的奔跑聲。

  他冷冷挑唇,急掠向前。

  又拐了一個彎,銀色月光灑在前頭那人半邊臉上,魏景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白日見的那個屈三。

  屈乾已奔至巷口,外面就是夜市人來車往的大街。魏景捏了一塊銀角子,正要射出將其制住,誰知卻見踏出巷口一步的屈乾突然往回一縮。

  他心念微動,手上動作稍停。

  前頭,屈乾雖下意識一縮,但到底晚了點,一個男聲已響起:「咦?休穆?真是你!今兒怎地走後巷?」

  聲音極其爽朗,話音剛落下,只見一個身穿赭色廣袖長袍的青年男子大步行來,年約二十五六,濃眉大眼,舉止和聲音一般無二,十分豪爽地搭上屈乾肩膀,拍了拍。

  「嘶!」

  正正拍中屈乾傷口,青年男子 「咦」了一聲,看了看又笑:「 怕不是又和屈公起了爭執吧?來,裹裹傷,咱們喝酒去!」

  屈乾見被發現,倒沒再避讓,心有餘悸回頭看一眼黝黑空蕩的巷子,咽了口唾沫,也笑:「也好!」

  巷口外趕來一輛馬車,青年男子的,這二人勾肩搭背,關係看著十分地好,談笑間登上車轅。

  魏景站在一處大樹陰影籠罩的屋頂,無聲打量下面一車二人。這青年男子他白日見過,雖驚鴻一瞥,但對方就站在一眾鄉紳之首,他有些印象。

  他視線落在車駕前懸掛的家徽上,描金的花紋中間一個篆體的「莊」字。

  平陶莊家,正是下午翻閱的平陶本地鄉紳家族之一,諸鄉紳世家中較盛者,現任家主莊延,時年二十六。

  魏景目光微微閃爍。

  這個莊延有點意思,屈乾見了他,哪怕正逃命也下意識一縮,但真面對面,兩者又表現得極其親近。

  大幾率是這人曾讓屈乾狠狠吃過啞巴虧,印象極其深刻卻挑不出錯來,不但不影響莊家和屈家的關係,且連屈乾本人也沒未曾心生怨恨。

  如果真這樣,那確實很有些手腕了,畢竟莊家在屈家手底下生存。

  魏景在其中,卻隱隱嗅到那麼一點其他的意味。

  譬如,不馴。

  回憶下午翻過的莊家宗卷,他垂眸沉思片刻,並未有其他動作,而是無聲跟在車駕之後。

  車駕並沒有走多遠,到了一處酒館門前就停下,這處酒館也眼熟,是魏景一行曾下榻過的。

  門閉著,酒館打烊了,只駕者去拍門,卻很快打開,夥計哈腰點頭,那女掌櫃也迎出來了。

  莊延作主人姿態,引屈乾入內。

  酒館旗幟在夜風中招展,魏景視力極好,借著燈籠昏黃了光,看見了和馬車上一模一樣的家徽紋樣。

  毫無疑問,此處是莊家產業。

  莊延命人替屈乾裹傷,屈乾心中有鬼,擺手說擦傷無事,堅持不裹,二人在酒桌前坐下,你來我往喝酒吃菜。

  魏景冰冷的視線在屈乾身上掃過,腳尖一點,無聲無息離開。

  他是暫離。

  就在方才,他就圈定了這個莊延為突破口,只他牽掛著邵箐,不放心留下她太久。

  ——

  邵箐匆匆擦了頭髮,乾透是不可能,有得幾成她就草草挽起。

  內衫有些濕,但比起之前長時間澆冷雨這簡直小意思,她絲毫不以為意,只頻頻往外翹首。

  魏景出去有一段時間了。

  以他的身手,不可能這麼久拿不下一個身手笨拙的小毛賊,肯定是出現新狀況了。

  邵箐難免牽掛,方才那些尷尬彆扭盡去了,坐不住,她站起來回踱步,忽心有所感一抬頭,正見魏景身影正正落在大門前。

  「夫君!」

  邵箐喜出望外,三步並作兩步衝出去:「怎麼去了這麼久?」

  「有些新情況。」

  魏景拍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慰,對後腳湧出來的寇玄等人道:「是屈三,自作主張過來的。」

  「沒事了,今夜應不會再有人潛來,可以休息了,但最好留人守夜。」

  簡短說明白,魏景探手摟住邵箐,方才事急沒有避諱寇家人,現在也不必了,腳尖一點,他直接縱身上房,兩三下就不見人影。

  ……

  「夫君,是什麼新情況?」

  風聲呼呼,邵箐仰臉,見他神色尚可,又有閒暇回來接自己,應是有進展。她先是一喜,繼而有些擔心:「這屈三還是先不動的好,以免打草驚蛇。」

  被人偷窺沐浴又驚嚇,肯定極氣憤的,但大局為重。有浴桶擋著,屈三也看不見什麼,邵箐更擔心的是露了臉,女子身份暴露,會不會產生什麼不良影響?

  提起這人,魏景目光陰鷙,頓了頓,他道:「待此間事了,我必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來。」

  語氣森然,邵箐卻微鬆口氣,他答應暫時擱下就好。

  魏景摸了摸她的鬢髮,半濕的,皺了皺眉,不過情況特殊也沒辦法,他就將方才所見說了一遍。

  「那咱們要從這莊家入手嗎?」

  聽著,這莊延腦子不笨呀。一邊是屈家盤踞十數年,根深樹大,另一邊則是個初來乍到的新縣令,就算看著非簡單人物,他也未必願意當出頭鳥吧?

  除非,魏景有必勝把握,且其中又牽扯莊家什麼大的切身利益。否則,她看難,不見莊家都隱忍了十數年了嗎?

  魏景淡淡一笑:「鹽。」

  ……

  這個鹽字,魏景同樣對莊延說了一遍。

  喝了兩壺酒,吃飽了肚子,屈乾一顆心方定了些,屈家的馬車也到了,他打了個酒嗝:「文珪,我且回去了,來日再聚。」

  「休穆慢行。」

  莊延親自扶屈乾,視線瞥過對方染血的肩膀,布料是被銳物撕開的。他挑了挑眉,也沒說話,笑吟吟將人攙扶上車。

  駕者吆喝一聲,他負手看那馬車漸行漸遠,斂了笑,垂眸片刻,轉身。

  漫不經心走了幾步,突然,他一愣。

  只見酒館通往後院客舍的小門處,不知何時立著一個黑色人影,很高大,也很陌生。

  無聲無息的,莊延慄然。

  「莊文珪。」

  這人轉身,鬢若刀裁,目若寒星,赫然竟是白日才見過的新縣令。

  「延見過楊縣尊!」

  莊延唬了一大跳,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行動卻不慢,立即伏拜見禮。

  「起。」

  魏景已將邵箐送進最近的一間空置客舍,緩步進了大堂,他站定,卻不語。

  莊延心念急轉,沉聲吩咐夥計:「打烊,汝等統統退下。」

  門板迅速安好上鎖,室內僅餘二人,他平復一下心跳,客氣又不失恭敬地問:「縣尊夤夜前來,小店蓬蓽生輝,不知楊公……」

  話語停頓下來,莊延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其實,經過一開始的震驚後,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魏景來意。這位楊縣令,比之前幾任強太多了,居然這麼快就找上了平陶本地世家,且功夫之高深,震驚了莊延。

  只是上述的一切,並不能讓莊延介入兩者之間的爭鬥。

  一瞬間,他拿定主意,看似恭敬有加,實則不動如山。

  魏景了然,只他淡淡一笑,道:「今日我翻閱宗卷,知悉平陶舊日有官鹽,可惜了,如今竟枯竭。」

  據縣誌和宗卷記載,二蠻族之一的濮族屬地有鹽井,出產井鹽,往經平陶往益州販售。雖規模不大,但也是益州牧親批,開具鹽引,此乃官鹽。

  實際操作者,當然是這個與比鄰濮族的平陶縣,得了一部分鹽稅,在這偏僻的西南,平陶可是一個十分富裕的大縣。

  可惜好景不長,十餘年前,濮族十分惋惜地告知益州,鹽井日漸枯竭,至如今只夠自給自足。

  井枯竭,鹽沒了,老天爺不賞飯,有什麼辦法?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益州鹽鐵資源十分豐富,少了也沒多惋惜的。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激不起啥浪花。

  魏景挑唇:「也是恰巧,屈縣尉至平陶上任沒幾年,這鹽井就枯竭了。」

  是呀,且這枯竭的時間點,還在屈縣尉徹底掌控權柄的當年。

  真這麼巧嗎?

  魏景以為不然,更有可能的是,這屈承和二族達成協議,官鹽轉私,謀取暴利。

  果然是一樁皆大歡喜的買賣。

  不過,就沒有利益受損者嗎?

  當然有的,那就是之前的取得官鹽鹽引,通俗講就是食鹽運銷許可憑證的那批商家。

  魏景居高臨下,淡淡道:「據宗卷所載,當年官鹽鹽引,過半數為平陶莊家所得。」

  「你!」

  低沉的男聲冷淡,不高,落在莊延耳中卻猶如炸雷一般,轟轟作響,他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你,你!」

  他一句話都說不全。

  魏景僅憑宗卷上寥寥數句平淡記敘,竟將實情還原得與真相全無二樣,也將他和屈家的根本矛盾生生剝開,任憑莊延平日鎮定,也不禁露出驚色。

  屈家確實和二族私下達成協議,將官鹽轉私。然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莊家人如何能毫無芥蒂接受?

  為了堵住諸世家的嘴,更為了將大夥兒都拖下水,這私鹽利潤是拿了一部分平均分配的。但屈家貪婪,這分配而來的錢財,只舊日十之一二。

  官鹽私售,此乃滅族大罪,從前光明正大的錢財不能掙,反而得拿這些燙手的銀子。

  莊家恨不得將銀子砸回屈承臉上。

  只是他們不能,彼時屈家勢大,又設下圈套拿了莊家把柄,莊延父親性情偏軟,於是就這麼隱忍下來了。

  一忍就十餘年,至今莊父已去世,莊延繼任家主之位。

  如今被魏景一朝喝破,莊延手足冰涼,他心念急轉,「噗通」一聲重重跪下。

  「延願為楊公效犬馬之勞!」

  是個聰明人。

  魏景挑眉,須臾露出微笑,上前將莊延扶起,道:「汝將功補過,事成之後,私鹽之事既往不咎。若官鹽重開,則一如舊年。」

  「謝大人!」

  峰迴路轉,情緒就像激流瀑布般劇烈起伏,莊延大喜過望,重新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延當竭盡全力,為縣尊分憂。」

  恩威並施,魏景深諳御下之道,叫起莊延,他於案前落座:「將私鹽詳情告知於我,事無巨細。」

  ……

  「濮族有鹽井,出鹽頗豐,經平陶往外販售。本縣得此官鹽,歷來富足。然可惜,自十二年前縣尊任上重病,屈縣尉掌住權柄後,這官鹽就……」

  要說莊延,他性情與父親截然不同,對屈家深懷怨恨已多年,只他為人圓滑,每每將諸事打理得十分妥帖。

  現在他被步步緊逼,一咬牙豁了出去,將各種詳情說了個清楚明白。

  當年縣令重病拖延卻久,讓屈承有了握住權柄的機會。後縣令病逝,新上任的縣令卻懦弱,奪不回權還受其掌控。這新縣令也利索,乾脆不理事,只收孝敬銀子花天酒地。

  自此,屈家牢牢握住了平陶,成為一霸。屈承為人貪婪,很快就將主意打到了官鹽上頭了。

  濮族能賺得更多,自然樂意,雙方一拍即合,只苦了從前依仗官鹽生存的鹽商平民。

  尋常挑夫小販,不知真相只以為鹽井真枯竭了,另謀生路去了。只餘莊家這樣的大鹽商,被人斷了財路不說,還被生生拖進販售私鹽的沼澤中。

  「莊氏經營官鹽已有數代,我父親自責丟了祖上產業,鬱鬱寡歡,於數年前病逝!」

  說到最後,莊延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恨。

  魏景聽罷,只問了一句:「這屈承,在州郡中有何靠山?」

  莊延眼前一亮。

  魏景真真一語切中要害。

  將官鹽轉私,哪怕規模不算大,也不是一個小小縣尉能罩得周全的。不慎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就是一族傾覆的大禍。

  屈承幹了十來年,風平浪靜,安安穩穩,那自然是打通了關係,上頭有人照應著的。

  「屈家與本郡郡守董度過從甚密,而董度,乃益州牧何允何使君之四夫人表親,四夫人誕何三公子,年已及冠。」

  如今的大楚,行政區劃分三級,縣之上有郡,郡之上有州,州牧為一州之長。如今的益州牧何允,膝下數子已長成。

  長成了,自然開始爭權奪利了,這董度,就是四夫人的親眷,何三公子的黨羽。

  牽一髮而動全身,沒人比莊延更清楚其中利害了,所以他即便再怨憤,也不得不笑面相迎。

  魏景再問:「何州牧膝下幾子?」

  莊延心中一震,忍不住抬頭直直看向魏景。

  「何使君嫡長子早夭,三夫人生二公子,四夫人生三公子,二位公子已及冠,俱極得何公倚重。」

  一個縣令,欲根除屈家而屹立不倒,非善用這何氏公子之間爭鬥不可!

  眼前人心思之敏銳,眼界之精準,手段之快準,令莊延心中大動。

  忽他有一種感覺,眼前說是危機,但似乎更是一次很好的機遇。一旦莊家握住,很可能,家族至少能抬升一個臺階!

  他血脈鼓噪,心潮湧動,面上更加嚴肅恭敬,拱手:「本郡董郡守雖是三公子親眷,然郡尉鮑忠卻是二公子心腹。」

  分庭抗禮,面和心不和,安陽郡乃至整個益州,一直都處於這種兩方勢力糾纏的局勢中。

  這也和魏景記憶中一樣,哪怕從前沒去過益州,但大面上的信報都是不斷的,他很容易就兩者串聯在一起。

  不過這回不用他再開口詢問,莊延主動說了下去。

  「濮族貪婪,私鹽獲利送往州郡的數目亦甚巨,屈縣尉手裡必得留下一本私賬。」

  這私賬就是擊垮屈承的鐵證,莊延一直知曉它的存在,奈何根本無從接觸。且即便僥倖得了,莊家也不敢當這個挑事者,否則一個不慎,整個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平陶這十餘年間換過幾任縣令,頭一任乾脆同流合污,後面幾任倒是好些,可惜文弱無背景的書生終究靠不住,熬不住投了的有,「病逝」的也有。

  莊延此刻心悅誠服,恭敬拱手:「稟縣尊,莊某人雖不才,只若得了賬冊,我必能將其送到鮑郡尉之手。」

  「大善!」

  魏景站起,扶起莊延,頷首笑道:「如此,待取了賬冊,此事就交於文珪。」

  他觀察力敏銳,莊延雖面上功夫不錯,但心潮起伏之下難免露些。魏景如今手下並無合適送信人手,此人可用之。

  魏景乾脆俐落委以重任,讓莊延又是一陣熱血澎湃,他鏗聲應是。

  「楊公。」

  莊延忽想起一事,忙道:「您近日可要謹慎些,這屈縣尉,傍晚時才遣人來探問了您的事。」

  魏景挑眉:「何事?」

  「唔,查問了您何日投宿,共宿了幾日,一行幾人,把店薄也拿了去。」

  店薄,就是登記入住客人詳細身份信息的冊子。魏景眸光微閃,表情卻不變,頷首:「無事,你回去準備即可。」

  「是!」

  ……

  「夫君?」

  莊延告退,魏景把邵箐接了出來,她憂心忡忡,小小聲說:「那屈三如何是好?」

  這人雖驚鴻一瞥,但她這張臉一看就是女的,這店薄拿回去,屈家不久馬上能發現端倪?

  假身份,可是二人最大的短板。

  「無妨。」

  魏景聲音穩穩:「我們現在就去屈家。」

  夜色中,他腳尖輕點,身形急速掠出,十分輕盈地落在屈家前院屋頂的陰影處。

  四合院格局都相差無幾,魏景打量片刻,很快鎖定了兩處疑似屈承外書房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了。

  屋內燈火通明,屈家父子幾個還在,屈承眉心緊蹙:「你說,那楊擬真是女的。」

  他重新翻開案上的店薄,視線落在楊擬二字上頭。

  「千真萬確!」

  屈乾心有餘悸:「阿爹,那楊澤太嚇人了!我差點就回不來了!那銀簪子直直戳進圍牆,至少二寸深!」

  「阿爹,你說這楊縣令為何會調往平陶?不應該啊!」屈乾大兄百思不得其解。

  是呀,這麼一個人物,哪裡謀不到好差事,至於千里迢迢來西南?

  不合理呀!

  平陶建縣都多少年了?偏僻邊陲,從來都是些無背景無人脈者赴任的,好比前幾任縣令。

  怎就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個厲害人物?

  會不會,有假?

  屈承「霍」地站起:「把陳庭喚來!」

  陳亭,縣兵營卒長,屈承最信重的鐵杆心腹之一。一經傳喚,已最快速度趕至。

  「你立即點了人馬,趕往豫州宜陵郡梁縣,核實楊澤身份,馬上就去。」

  「不,你在多點兩路人馬,一共三路,今夜就出發!」

  「是!」

  陳亭領命立即就走,屈家父子尚在商議其他事宜,魏景卻不再傾聽,而是尾隨陳亭。

  這三路人馬前後腳出城,分別三個方向趕路,魏景居高臨下冷冷注視。

  「阿箐,我去去就來。」

  他找了一個避風隱蔽處,將邵箐安置,閃身離開。

  邵箐目送他的背影,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知道他去幹什麼,但卻沒阻止,這屈承橫行多年,心腹爪牙必也劣跡斑斑。

  無需多久,魏景就回來了,他攜了邵箐再次回到屈府。

  此刻子時已過,夜色深沉,屈承外書房的燈也早熄滅了。護院有,專看守外書房的也不缺,但這等尋常武夫,未能阻擋魏景腳步半分。

  他摟著邵箐,無聲站在外書房之中。

  室內黑黝黝的,僅兩扇前窗的窗紗各篩入一小片朦朧月光,室內能見度極低。然魏景目光銳利,視線微動,書架到案牘,一寸寸掃視過。

  若說天底下的密室暗格,不會有何處比皇宮大內更精密了。魏景出身使然,一個縣尉的書房也不可能有多高明的暗格,很快,他就找到目標。

  多寶閣下的木櫃,有一半是暗格,他伸手入內擺弄片刻,邵箐便聽見「咯」一聲輕響,暗格探出,露出一大疊賬冊。

  魏景挑唇,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他將其盡數取出,邵箐要脫下外衣打包,被他制止了。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包好。

  邵箐訕訕一笑,她緊張之下忘記了此間男女差異比較大,女子若被人看見只著內衫外出,影響不大好。

  魏景一手提包,一手摟她,無聲無息離開屈府,回到隔壁的縣衙後院。

  入房,點燃油燈,邵箐長長吐了一口氣,哎呀媽呀,今晚實在夠刺激的。

  但好在一切事情都順利解決了,魏景正研磨提筆疾書,他親自手書一封,陳明此事並蓋上縣令大印。

  「明日,就將此二物都交予莊延。」

  「夫君,你說這莊延,可信麼?」

  緊張去後,就是睏倦,邵箐又擦了一遍有八成乾的長髮,打著哈欠就爬上床,解衣睡覺。

  兩人同睡一床已多時,邵箐都習慣了,況且這古人的內衫都是長衣長褲,最開始那點彆扭已被拋在腦後了。

  不過,今天註定有點尷尬。

  她穿衣時慌慌張張,裡衣繫帶都沒繫好,被外衣一帶,脖頸那處居然被直接扯了開來。

  鵝黃色的小兜,裹著極豐腴的一處,飽滿的弧度,雪白潤膩的肌膚。

  邵箐眼疾手快,立即掩上,奈何魏景恰好就看過來,看了個正著。

  他眸色立時一暗,眼前晃過弧度優美的肩頸玉臂,晶瑩如羊脂白玉般的色澤中,點綴了二點緋色的粉梅。

  暗香浮動,旖旎惑人。

  魏景喉結急速滾動幾下,頓了半晌,才道:「無事,莊家一族人自此,哪怕他並非真心臣服,也不敢耍花樣。」

  「夜深了,快快歇息罷。」

  他聲音較之平日,要低啞一些,但背對著他正忙忙繫衣帶的邵箐也沒太留心,「嗯嗯」應了兩聲。

  她已憶起先前尷尬至極那一幕,面紅耳赤非常不好意思,倒下捲了薄被背過身體就睡,再不吱聲。

  魏景「噗」一聲吹熄油燈,也躺下。

  一切與平時無異,只今夜這幽幽少女氣息格外清晰,絲絲縷縷密密環繞,從鼻端進入身體,血脈中血液彷彿受到牽引,要比尋常鼓噪了一些。

  魏景一點沒排斥,反倒覺得分外踏實。

  他無聲側頭,看了看邵箐,昏暗中一團熟悉的隆起,須臾,才闔上雙目。

  ……

  邵箐以為自己起碼得輾轉一下才能睡著,但事實上她又累又睏,一沾枕頭,立即陷入黑甜鄉。

  一覺睡了個飽足,次日起來,魏景一如平常,於是她就很樂觀的認為,他人家根本沒留意,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這麼一想,心裡舒坦不少,那點子彆扭,很快被她拋在腦後。

  他們還有事情要忙活,頭一件,就是將賬冊和魏景書信送到莊延處。

  莊延立即遣了心腹,悄悄送出平陶。

  安陽郡治所高陵,據平陶二百餘里,水陸二路暢通,正常情況下,七八天怎麼也一個來回了。莊延的人一路急趕,在第五天傍晚,就帶來了回音。

  「稟縣尊,這是鮑郡尉親筆回書。」莊延恭恭敬敬,將二封加了火漆的回函奉上。

  魏景接過,垂眸看火漆完好無缺,拆了展開。

  「……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十數年之久,必有人指使方可欺上瞞下,吾已致信穀城,誓將此等膽大妄為者一網繩之。子況獨處手眼,實居功至偉。吾即點選郡兵趕往平陶,擒拿屈賊。若有變,子況可便宜行事。」

  子況,即使魏景如今用的字,素未謀面稱呼如此親近,可見鮑郡尉獲悉此事時驚喜之大。

  至於穀城,即州治所所在地。官鹽轉私本不是小事,鮑忠更立即呈往何州牧案頭,希望能狠狠打擊何三公子一黨。最好是能把郡守董度置於死地,他們一派趁機將整個安陽郡握在手裡。

  上述是兩個派系的鬥爭,鮑忠本意把屈承作為一個引線,一層層向上打擊,為此他已點選了郡兵,親自往平陶而來了。

  魏景一目十行看過,挑唇:「好,此事已成。」

  莊延聞言大喜:「鮑郡尉已親自前來,太好了,咱們等等就是!」

  郡兵出行,總不如單人匹馬迅速,但最慢也不過遲兩日罷了。多年夙願,就這麼一朝得嘗,他一時激動得滿臉通紅。

  「縣尊英明!」千言萬語就匯成這麼一句話,莊延俯身拱手。

  「文珪何須多禮?」

  魏景將其扶起,微笑:「我初到平陶,人地生疏,文珪若有意,不妨助我一二。」

  他這是招莊延至縣衙為屬官了,此一役過後,縣中官吏十去八九是必然的事,這莊延用得還算順手。

  莊延心潮湧動,撩袍就拜:「延願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他也乾脆,直接就奉了魏景為主。

  魏景再次將人扶起,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寒暄勉勵幾句,他道:「文珪,你家中有多少護院武士?」

  他招莊延入縣衙的第二個目的,借些人手,趕在郡兵到來之前,先將整個平陶縣徹底掌握在手裡。

  莊延方才說等二日就是,但在魏景看來,這被動了,算不得上策。畢竟鮑忠信箋上說,若有變,可便宜行事,另一封回函打開,是蓋了鮮紅大印的郡尉令。

  很好,非常好。

  拿下或乾脆殺了屈承等人很輕易,但整個縣城尚需正常運轉的,這就是向莊延借人的目的所在。

  只現在莊延投了他,也不用借了,直接吩咐就是。

  莊家護院不多,也就數十,但他們尚有商隊貨行,武衛青壯夥計等加起來,也能湊到三四百。

  「足矣。」

  ……

  接下來,就是煽動屈承。

  非常容易,次日清早,屈承用罷早膳,就接到一個令他驚怒交加的消息。

  「什麼!你說那楊澤窺得私鹽之事?!欲潛出平陶,往高陵揭發?!」

  高陵固然有他的上游董郡守,但同樣也有郡尉鮑忠,兩者誰也壓服不了誰。此事一旦為鮑忠所知,那可不得了了!

  董度如何且不說,這直接操辦私鹽之事的屈承,必得立時面對滿門傾覆之禍。

  絕不能讓這姓楊的成事!絕不能讓其出平陶!也絕不能讓繼續活著!

  屈承「騰」一聲站起,殺意森森。

  「立即點選縣兵,圍住縣衙,誅楊澤!」

  「不行啊爹,那楊澤功夫高深,恐縣兵盡數上了,也拿不下他!」

  屈乾親身經歷,說話時尤帶驚恐。屈承不大信,但他是知道自己小兒子的,天不怕地不怕,何曾露過這副神色?

  沉吟片刻,他道:「縣衙後院不是每日需採買米麵肉蔬的嗎?讓商販設法親送,趁機將蒙汗藥下灶間水缸,給我重重地下!」

  「誰若辦不好此事,我取他全家小命!」

  一直到了午間,在縣衙前衙上值的捕掾悄悄來報,成了!他藉故入內稟事,見飯桌旁諸人已暈闕倒伏。

  「好!隨我圍了縣衙,將楊澤一行誅殺!」

  過後報個水土不服病逝,此事就徹底捂在了平陶。

  平陶縣兵傾巢而出,足足二千,將縣衙圍堵得水泄不通。屈承與他的心腹屬官們,還有十數個縣兵營卒長,領著精壯兵卒,從陳舊斑駁的縣衙大門一擁而入,直奔後院。

  剛轉過影壁,諸人一愣。

  只見一個頎長的黑衣男子負手立於中庭,神色平靜,目光淡淡。而不遠的後方,縣衙大堂前的廊下,立了二個男子,正肅著臉看向這邊,面上不見半點驚惶。

  在縣衙上值的寥寥幾個捕掾,已人事不省被扔在廊道前,也不知是死是活。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楊澤這是將計就計了。

  屈承神色一狠,厲聲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一個不留!誅殺此人者,賞金五十!擢升三級!」

  他就不信了,兩千人還殺不死一個?!

  「兄弟們!殺了他!」

  卒長姚大怒吼一聲,揚刀率先往魏景撲來。

  這話就像一個開關,立時,喊殺聲立起,縣兵流水般隨著姚大衝去。

  「不自量力。」

  反轉來得更快,魏景挑唇譏諷一笑,也不用動手,直接旋身一個側踢,正中當先而來的姚大胸腹。

  「啊!!!!」

  短促一聲慘叫,姚大大噴一口鮮血,瞬間淩空倒飛出去,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浮雕山水朝陽圖的石制大影壁上,「砰」一聲悶響後摔落在地。

  姚大雙目圓睜,口鼻鮮血不斷湧出,胸前凹陷一塊,竟是肋骨齊斷,當場氣絕。

  一時四下死寂,方才尚來勢洶洶的縣兵們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僵著脖子,動也不能再動。

  「諸位,且聽我一言。」

  魏景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卻格外清晰;「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數十年之久,如今此案已呈高陵,鮑縣尉正率郡兵星夜趕來,明後日即至。」

  他揚手,舉起鮑郡尉的二封回函,郡尉令上鮮紅的大印格外醒目。

  「官鹽轉私,此為何罪?罪當如何?想必無需楊某贅敘。」

  魏景環視一圈,見自屈承以下的在場所有人,俱面露驚恐,更有尋常兵卒者,手足顫抖「哐當」一聲扔下長刀。

  一個年輕兵卒哭道:「縣尊,縣尊,我並不知情啊!我只是聽令行事罷了!」

  私鹽之事,屈承自然秘而不宣的,這些尋常兵卒不知情才是正常。只不過吧,屈家橫行鄉里多年,也少不了這群人的助紂為虐。

  不管是沾沾自喜,還是無奈隨波逐流,反正平陶縣兵營,多年來待遇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此刻並不適宜逐件逐樁追根究底,畢竟魏景總不能一口氣把縣兵們都殺了。

  他聲音沉穩,道:「除了首惡及其心腹,餘者若降,既往不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4:00 PM

第二十四章

  魏景提氣說的一席話,縣衙內外都聽了個清楚明白。

  「哐當」一聲脆響,一柄長刀落地。

  眼前死寂彷彿被打開了開關,「哐當」「哐當」連成一片。不過數息時間,兵刃擲了一地,除了那身居要位的十數個卒長和一眾縣衙屬官,尋常兵丁俱已降。

  「諸位。」

  形勢頃刻反轉,魏景長劍一指驚懼交加的屈承等人,令道:「立即撿起你們的兵刃,將屈賊等拿下!」

  站在中庭的其中一什長率先彎腰,撿起方才扔下的長刀:「兄弟們,我們上!」

  不求立功,但求折罪,一聲高呼後,縣兵營倒戈相向,將刀刃對準一刻前尚在發號施令的屈承等人,衝將過去。

  「誰敢過來?!」

  縣衙裡頭的屬官,絕大部分都是文官,只除了賊曹掾兵曹掾。於是這些往日不可一世的縣吏們,驚惶地往屈家父子身後躲藏。屈家父子四個瘋狂揮刀,怒吼道:「誰敢過來?!老子取你狗命!!」

  這般瘋狂爆發,怒喝下又十數年積威在,竟一時沒被擒下,反倒砍傷了幾名兵卒。

  前頭有些亂了,縣兵如此的效率,實在讓魏景極不滿意,他眯了眯眼,令:「若有抗捕者,除去首惡,格殺勿論!」

  屈家父子對他的身份生過疑,魏景不打算讓四人開口。屈承首惡,回頭再處理,至於屈氏三子,可立即除去。

  私鹽案情,不是有這麼一眾屬官麼?

  他聲音冷厲,一個「格殺勿論」寒意森森,縣兵們一個激靈,當即有七八人大喝一聲,揮刀向前捅去。

  屈乾二位兄長當即被捅了個對穿,睜大眼睛倒斃氣絕;他本人肩背上也挨了一刀,鮮血噴濺湧出,他慘叫一聲,惶惶向後倒退:「阿爹!阿爹救我!」

  「休穆!」

  一瞬間,三子二死一傷,屈承目眥盡裂,一抬頭惡狠狠盯向魏景:「楊澤小賊!汝安敢?!」

  敢與不敢,魏景表現得十分明顯,他目光淡淡,滿地血腥絲毫不動容。

  這一刻,屈承恨不能生啖其血肉,從身邊拽出一個心腹推出去擋了刀口,把狼狽退逃小兒子換回來,再對上魏景冰冷目光,怒恨交加之際,他忽地靈光一閃。

  「不可能的!你不是……」楊澤!

  這句話未曾說完,魏景已拈了一塊銀角子,一彈,閃電般襲向屈承,他膝蓋劇痛,竟失聲無法站穩,「噗通」一聲仰面摔倒,頭部重重磕在青石板地面上,立時昏厥。

  十幾個心腹卒長一驚,手上動作慢了慢,立即抵擋不住,縣兵們一擁而上,將這數十人人一一綁住,扔在中庭。

  「稟縣尊,案犯俱已拿下。」

  也是方才那個率先撿刀吆喝的什長,這是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很機靈,先一步出列跪稟。

  「好。」

  魏景也不急將這些瑟瑟發抖的案犯押入大牢,他踱了幾步上前,站定,恰恰就在屈乾跟前。

  屈乾又驚又怕又痛,靠山親爹不省人事,他惶然伸頭去看,忽地,就被一片陰影籠罩住。

  他一凜,僵硬著回頭去看。

  魏景面罩冰霜,目光陰鷙,就是這個賊子,潛入縣衙後院,不但對他妻子的生命安全有了威脅,還偷窺了她沐浴。

  他唯一的軟肋,絕不容旁人碰觸之地,偏還搭上了這等冒犯。

  陽光下,屈乾白皙俊秀的一張臉,唯獨一雙眸子隱帶渾濁。

  魏景眉目一戾:「來人,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來!」

  陰森森的一句話,夏日午間豔陽直射,在場諸人心中卻泛起一種冰寒之意。

  寂了一息,有一個聲音鏗聲應道:「得令!」

  還是方才那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什長,肅然一抱拳,他幾個大步行至屈乾跟前,毫不猶豫一俯身,一手按住屈乾額頭,另一手二指倏地一伸。

  「啊啊啊啊啊啊!」

  ……

  一聲慘叫極其淒厲,穿透力極強,連在後院不停踱步的邵箐都聽隱隱能聽見。

  「怎麼回事?」

  她一驚,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其實不但邵箐,就連一貫比較穩重的王彌都一個激靈:「不知道呀!」

  二人對視一眼,忐忑很有些不安,但還好,這聲音不是熟悉的,顯然出自敵方。

  ……

  邵箐知曉屈乾之事時,已是傍晚,魏景親口告訴她的。

  午間,魏景拿下屈承及其一干心腹,下了大獄。緊接著,他用了莊延緊急調出來的數百人手,還有識時務如那年輕什長鄧光之類的原縣兵營人手,迅速將整個平陶縣掌控在手。

  至此,平陶縣正式易了新主。

  諸事繁雜,一直忙碌到傍晚,他才踏著晚霞而歸。

  邵箐支開檻窗,正在整理給他新裁的衣裳。

  縣令在他們眼裡不算什麼,但好歹是一地父母官,繼續日常穿那兩身紮袖勁裝不合適了,在等待高陵回音那幾日,她就給了尺寸,讓王彌去裁衣裳。

  至於她的,不急,等有了新戶籍,恢復女子身份,再慢慢裁不遲。

  「夫君回來了?」

  邵箐透過大開的隔扇窗看見他,笑道:「王嫂子和月娘正在灶間做晚膳呢,很快就好。」

  整個後院都洋溢著一種輕快的氣息,她笑吟吟的,魏景見了,也不禁挑了挑唇。

  他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邵箐替他折疊衣裳,心中一片安寧祥和,午間因屈乾而殘存的一絲暴戾悄然散去。

  他道:「阿箐,我已將屈三那賊子處理了。」

  處理了?

  不知為何,邵箐忽然想起中午聽到的那聲慘叫,登時心臟突突一陣亂跳。

  「怎麼處理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魏景頓了頓,輕描淡寫:「我取了此賊小命。」

  話這麼說也沒錯,最後的最後,這屈乾確實已追隨他二個兄長往黃泉路上去了。

  但其中過程,他並不欲詳細給她分說,經過合鄉那一場爭執,魏景察覺邵箐並不喜這些。

  然而邵箐雖和他相識時間不長,但彼此卻是多次同生共死,又日夜相對,對於魏景神情語氣間的細微變化,她隱有所覺。

  「還有呢?」

  她突然想起前些天夜裡,屈三潛入的當晚,魏景摟著她在屋頂飛躍,曾恨道,他必要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

  挖目?!

  彼時,邵箐以為這只是他憤懣之下的一句怒言,畢竟絕大部分人都會放放狠話的,本不足為奇。

  但此時,聯繫午間的那聲慘叫,她瞪大眼睛看著魏景,一絲寒意悄悄從腳底竄起,爬上脊椎,大夏天的傍晚,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她自然不會同情屈三的死,畢竟對方不死,死的大約會是他們。這屈家為非作歹多年,手上血跡斑斑,人命無數,死了只會讓人拍手稱快。

  但殺之前的這個操作,讓人有些不適,邵箐死人也見過不少,但一想起那個畫面,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魏景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她一時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阿箐,此賊竟敢如此冒犯於你。」

  既然邵箐看破,魏景也不隱瞞,他一雙黑眸閃過一抹沉沉暗色:「即便剜了他一雙賊目,也難泄我心頭之恨!」

  他皇子出身,若知悉妻子被賊人偷窺沐浴,大怒殺之本乃常事,更何況邵箐於現今的魏景而言,本就遠超尋常意義上的妻子。

  他出奇地憤恨,恨不能將屈乾扒皮拆骨,大卸八塊,如今不過剜去雙目,已是托他需儘快接掌平陶之幸。

  「夫君!」

  魏景眉目中透出戾氣,森然的語氣中隱帶一種血腥之意,竟彷彿與從前在合鄉發生爭執那會重疊在了一起。

  彼時他欲殺寇家人,被邵箐阻止情緒失控,狂亂而嗜血。

  邵箐心臟重重地跳著,突然她清晰地意識到,若魏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必定會成為一個暴戾弒殺之人。

  對別人殘忍,自己也活在深深痛苦當中。

  她不希望他這樣。

  一起逃過命,跳過江,互相攙扶依靠至今,不管日後如何,她都不希望他往這條路上奔去,一去不復返。

  「夫君,我有些害怕。」

  邵箐蹙眉說道:「我只要一想那個情形,心裡就不大舒坦。」

  她將心中感覺如實說來,魏景心頭一緊,罕見面露急色:「你害怕我?」

  「並不是。」

  邵箐並不害怕他,只是對諸如挖眼割鼻之類的操作很有些怯,她喘了口氣,低低道:「夫君,你以後不要這樣做好不好?」

  「屈乾潛入後院,窺視於我,又橫行鄉里多年,強佔民女,手上人命累累,實死有餘辜。然此等惡徒,戮之即可,何須為他玷污自己的手?」

  她溫聲軟語,目含希冀,讓魏景方才瞬間湧起卻盈滿心胸的那腔恨戾緩緩平息下來,消褪不見。

  哪怕魏景並未覺得此舉有多不妥,但他對上她一雙滿帶期盼的杏目,還是不欲讓她失望,點了點頭:「嗯,好。」

  「我聽你的,下回再不行此事。」

  邵箐目中閃過欣喜,展顏一笑:「夫君你真好。」

  笑靨如花,眉目鬆乏,她不知,自己方才身上隱帶的一些惶惑和沉重已悄然消失。

  魏景唇角不禁挑起。

  ……

  在魏景全面掌控平陶的次日,鮑郡尉率領著數千郡兵從高陵趕至。

  這是個一臉虯鬚的中年男人,臉黑體壯,一身朱甲,初初見魏景也是吃了一驚。

  千里迢迢,初來乍到,就乾脆俐落直接搗破私鹽一案,楊澤乃能人,鮑忠其實已很有心理準備。但眼前這個頎長英俊,氣場十足的年輕男子,依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好,好極!」

  詫異過後,就是欣喜,從「楊澤」遞信及賬冊給他的那一刻起,這位縣令便是投於他一派了。己方能多了一個出色人才,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以子況之能,如何平調往這西南邊陲來了?」

  「澤年輕自負,馬失前蹄,慚愧慚愧,此後定當引以為戒,再不敢犯。」

  魏景這話含義甚廣,任何情況都適用。而鮑忠詢問只為表示親近,也不是為了答案的,聞言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犯些小錯,有甚不可?子況無需介懷!」

  一個能屈能伸,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另一個存心親近,表現得極為熱絡。一時,笑語晏晏,這二人處得十分融洽。

  對於屈家人察覺不對,鋌而走險欲誅殺魏景,而魏景臨陣宣其罪行,導致兵卒倒戈,先一步拿下一干案犯一事,鮑忠不但沒有異議,反而大加褒獎。

  說魏景臨危不懼,應變得宜,實有勇有謀。

  魏景笑笑:「一切不過借鮑郡尉之威罷了,澤不敢居功。」

  他謙虛一句,接著又道:「只如今私鹽案告破,斷了濮蠻財路,恐蠻族心懷怨恨,會出兵擾我平陶。」

  這才是魏景今日的主要目的。

  他現階段的目標,是暗中潛伏積攢勢力。然一上任就大肆增召兵卒,總需要一個不惹四方矚目的理由。

  如今這私鹽案,實一石數鳥。

  先前的十餘年,由於雙方暗下有私鹽交易,所以濮族和平陶一直相安無事,十分和諧。平陶一方需要防備的也就是時不時來騷擾一下的夷族,所以,縣中常駐兵卒二千已足矣。

  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大大開罪了濮族之後,二千顯然不夠用了。

  魏景道:「若要同時防禦濮夷,這縣兵只怕得有四五千之數。」

  明面五千,至於私底下的,慢慢著手不遲,這平陶附近山高林密,隱兵不難。

  鮑忠無有不應,大包大攬:「我返高陵即去信二公子,你放手招就是,無需顧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4:49 PM

第二十五章

  鮑忠時間很緊湊,自大獄起出屈承及其手下一干案犯後,又查抄了一眾涉案者的家,而後再至縣兵營訓懈一番,翌日就匆匆啟程,趕回高陵和董郡守肉搏去了。

  魏景已經處理過屈承了,後者瘋瘋癲癲,保證不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鮑忠無所謂,反正一干心腹屬官還是很清醒的,嘴殼也不硬。

  晨光下,一輛接一輛的銀車貨車接踵而出。屈氏及其黨羽搜刮十餘年,還有私鹽銀子,高陵一行浩浩蕩蕩出了平陶縣城。

  「主公。」

  莊延蹙了蹙眉,拱手道:「這屈家錢銀,應不止今早這些,可……」

  屈家一黨甫被拿下,按律其屋宅立時被封存,等待郡中專人核抄。屈府是昨日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啟封的,怎麼說呢?財物金銀數量甚巨,但對比起十餘年的私鹽交易,還是少了。

  鮑忠倒沒覺得奇怪,他認為屈承把大部分銀子都送上去了,屈承的上線是董度,而董度之上還是何三公子。

  莊延看法卻不同,他屈家人打交道已十數年,極瞭解對方秉性的。屈承此人貪婪,很貪,為謀私利他甚至能鋌而走險將官鹽轉私。

  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將大部分獲利都交上去呢?他必然設法給自己多多截留。

  莊延篤信這一點,但昨日鮑忠已率軍士將屈府掘地三尺了,別院縣兵營等一律沒放過,該搜的都搜了,可就是沒見其餘銀子。

  「此事暫且不提。」

  沒蹤影,就先擱下吧,以魏景眼界,自然不會死盯著那點贓銀不放。如今縣令掌一縣軍政二權,財政也在其中,平陶雖是邊陲之地,但到底也是個富裕大縣。

  他問寇玄:「文長,增召縣兵的文書可擬好?」

  「稟縣尊,已擬好。」

  寇玄是新任主薄,一身藏青吏服精神抖擻,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但初酬志向的他絲毫不見疲態。他將文書給魏景過目,用了印,然後交給方才進門的鄧光。

  這鄧光,就是在反擒屈承一黨中表現出眾的那個什長,如今已升任為卒長,算是目前縣兵營魏景用得最順手的人。

  他接過寇玄遞過來的文書,本該立即下去辦事的,但他走了二步,腳下一頓,面上卻現些遲疑。

  魏景問:「何事?」

  「稟縣尊。」

  鄧光連忙拱手,猶豫了一下,他道:「去年,標下,標下曾被臨時抽調,押運過一批貨車。」

  那是個秋天,突然就下起冷雨,他是被臨時抽調的,也不知是何任務,還得把甲衣脫了換尋常布衫。到地方一看,卻是押運一批遮擋嚴實滿滿當當的貨車。

  當時雨不大,但淋著挺冷的,從碼頭一直推車到西郊,官道泥濘難行,到地方還得把沉重的貨物送上山,滑溜溜地差點失足滾下,印象實在太深刻了。

  剛進門,就聽見莊延疑惑之語,不知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這事。

  不過鄧光連忙補充:「只並不是銀箱。」

  魏景心中一動:「可知何貨?」

  「麻袋所裝,裹了油布,不知是何物。只是那麻袋飽滿充盈,甚是沉重,裡頭顆粒細小,我恍惚覺得,很像糧食。」

  糧食?!

  魏景翻看宗卷的手一頓,沉聲問:「你可記得存貨地點?」

  「標下尚有記憶,應能尋到。」

  ……

  平陶三面環山,出了西城門,行不過十來里,就進入山區範圍。

  車輪下的路狹小顛簸起來了,起伏迂回,邵箐撩起車窗簾子,只見入目蒼翠,山勢有平緩有陡峭,高低不定。

  魏景打馬護在車駕側,見她撩簾,便道:「快要到了,鄧光說就在前頭。」

  他出城尋那儲糧之地,離得遠,耗時略長,並不放心將毫無武力值的邵箐留在城中,便一起帶上。

  如今既無搜查也無屈黨,邵箐恢復女裝,一身青色薄綢紮袖胡服,及腰長髮挽成靈蛇髻,僅斜插一支梅花簪,一雙點漆般的杏目忽閃忽閃,十分靈動嬌俏。

  「沒事,不過確實應不遠了。」對比起之前,這點顛簸簡直毛毛雨,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

  不過據邵箐判斷,那個疑似存糧的地點肯定不會再遠,畢竟路越來越狹小,再往裡糧車就進不去了。

  不存銀子反存糧,若是真的,她不得不贊一聲這個屈承還是有些獨到眼光的。平陶一帶山區,並不產糧,而中原天災頻頻,糧價每每飆升直接波及益州。

  糧食是硬通貨,比金銀還要穩當多了。

  如今平陶易主,若得一大批糧食,對於魏景來說,比得一大批金銀還要好太多了。

  有糧就能聚兵,這話可不是說說算了的。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得到地方看了再說,以免白高興一場。

  邵箐帶著久違的輕鬆,努力壓抑著欣悅的心情,很快的,便聽見前頭鄧光揚聲道:「稟縣尊,應是從此處上山!」

  她定睛一看,只見面前山勢平緩,延伸一里多後又陡然拔起,鄧光皺著眉頭看了幾處,最後撥開一處茅草叢,露出一條人為修建的石子道。

  非常隱蔽,茅草叢長勢極旺,若無人指引,這條小路恐無法發現。

  這地兒馬車進不去,魏景打馬至車轅:「阿箐。」

  邵箐撩起車簾鑽出,就著他探出的手,十分熟練地被他摟在馬背上,往石子道而去。

  她背影窈窕,容色極盛,只同行者個個目不斜視,無人敢多看一眼。

  同行的除了鄧光,還有寇玄莊延,以及魏景親自點選的十來個表現優異的新任縣兵卒長。

  裡面不知什麼光景,有需要人手的地方也未定,況且日後搬運糧食總需要人力的,因而魏景並未有獨行打算。

  沿著石子路一直緩緩向上,道旁茅草密集,一直到了陡然拔起的大山前,石子路拐了個彎,接駁一條較平坦的土路入山。

  鄧光一馬當先,在前頭引路,而此地已不大適合騎馬,魏景翻身而下,一手扶著邵箐向前。

  山路再平坦也不好走,萬幸邵箐經驗豐富,魏景更是閒庭信步。無需入太遠,大約二里地,鄧光手一指,喜道:「就是這裡,沒錯!」

  眾人順勢定睛一看,只見眼前一大片向陽的平坦之地,雜草矮樹甚多,盡頭峭壁一塊巨岩左側,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穴。

  魏景直接提氣,腳尖輕點,迅速躍至洞穴前,他側耳傾聽片刻,對邵箐道:「附近無旁人。」

  有旁人也應該跑光了,因為邵箐看見洞穴最外頭的木棚一片淩亂,顯然此處原來有人看守的,但知悉屈家事敗以後,腳底抹油趕緊溜了。

  她接過魏景點燃的火把,很放心地往裡行去。

  雖有了心理準備,但入得洞穴,她還是忍不住吃了一大驚。

  好一處藏糧寶地!

  這洞穴口小腹大,又深又廣,卻十分乾燥,邵箐走到某處,感覺有一絲涼涼的風吹拂她的臉,通風也極好。

  被乾燥的糧食氣息包圍著,一堆又一堆,木質板臺上堆滿了裝了糧食的大麻袋,黑黝黝地看不見全貌,但糧堆一直延伸向裡,極多。

  魏景劍尖一紮,豆類,穀物,甚至還有花生,統統曬得乾透,後二者甚至尚未脫殼。

  邵箐笑盈盈:「這沒脫殼的,能保存很久。」

  而且她看著,這糧食往年肯定有出陳入新的,因為兩人一路看了好些,都沒發現過陳糧。

  魏景眸中亦閃過一絲異彩。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除了糧食,還有這洞穴,是一處難得儲糧之地。

  他舉著火把,環視洞穴,「嗯」地應了一聲。

  聲音聽得難得有幾分欣悅,邵箐不禁微笑,須臾她又悄聲問:「那鄧光帶進來的其他人?」

  可靠麼?

  她說的是那十來個新任卒長,寇玄和莊延,在利益上已經和魏景綁在一起了,家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比其他關係要牢靠很多。

  魏景低聲道:「無事。」

  既然他把人帶進來了,那必然有信心握住的,這些都是平陶土著,且即便昔日在屈承手底下當差,市井風評也還是可以的。

  他的本領邵箐相信,既然說沒問題,那就可以放心了。

  兩人舉著火把逛了一圈,莊延等人才到,正好那十來個卒長可以派上用場。

  大約是先前的看守臨走前欲多搬糧食,又粗暴,直接把一處糧堆弄塌了,大麻袋滾落一地瀉出老遠,得重新堆疊。

  弄好已差不多兩時辰後了,魏景已領著邵箐,把洞穴大致情況弄清楚。

  心裡有了數,離開前,他嚴令眾人不得洩密,若有違者按軍令嚴懲之,之後又把那十來個卒長分三批,輪流值守糧倉。

  諸事安排妥當,第一批直接留下,其餘人返城。

  ……

  意外之喜大糧倉有了,徵召兵卒正在進行中,縣兵營也在擴建。區區一縣,魏景迅速接手各項事務,不過十天八日,就牢牢將平陶握在手裡。

  徹底安穩下來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

  對於邵箐來說,還有一件非常值得欣悅的大喜事。

  她終於有戶籍了,不再是黑人黑戶。

  真是可喜可賀!

  這日下午,邵箐剛把平陶近十年的財政收支整理妥當,卻見王彌笑吟吟進來,奇道:「王嫂子,何事這般高興?」

  她說話時揉了揉手腕,平陶被屈承把持這麼長的時間,需要理清的事情有很多,但魏景如今手下能用的人甚少,她便主動請纓幫忙。

  跑腿的魏景肯定不樂意她幹,就讓她整理稅收財務,還別說,這工作效率很讓一群男人刮目相看。

  「夫人真能幹。」

  王彌語氣中有誇讚有欣羨,但她是一個時下標準的主內婦人,從未生過也涉足公務的想法,贊羨一句就過去了,掏出一張黃色紙箋,笑道:「這是外子方才拿回來的。」

  邵箐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張戶籍文牒。

  寇玄現在兼管這個,諸事理清頭緒後,他就開始給大家辦新戶籍了。

  寇家人牽扯舊事,他重新給立了戶籍,至於邵箐,他沒廢話,直接就給一起弄了。

  黃色的文牒上面寫的姓,是邵箐從前隨口掰的劉姓,名字也是沒有的,直接叫劉三娘,戶籍落在寇家,為表親。

  邵箐不禁好笑,她還劉三姐呢!

  王彌也笑:「我家佔便宜了,成了夫人表親。」

  反正這也是暫時性的,因為過得兩三個月,就該把邵箐戶籍遷到魏景這邊了,這樣過一趟,手續和尋常出嫁沒什麼兩樣。

  「也免得立女戶,忒麻煩。」

  王彌本是隨口一說,邵箐聞言卻眼前一亮,忙不迭問:「還能立女戶的嗎?」

  原身養於深閨,日常沒接觸這方面,導致她一點不懂。而此刻一聽女戶,她立即想起自己和魏景這段稀裡糊塗的夫妻關係。

  她真的很苦惱,魏景對於這段關係的態度,她其實還是明白的,只是自己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未有結婚的打算和心理準備。

  可惜人生處處有驚嚇,這失去意識再恢復,人就往流放和逃亡的路上奔去不復返,還附贈了一個丈夫。

  這叫她如何坦然接受?!

  魏景待她很好,同生共死,互相扶持依靠,一步一個腳印咬牙走過來的,實話說,不管這一輩子如何,他在她心裡都有一個獨特位置。

  只這種更偏於戰友的情感,卻和丈夫不一樣的。

  邵箐其實已在考慮和魏景談一談了,但她一直找不到合適角度切入。他偏執敏感易受傷,這些她都知道,二人有同生共死的情誼,他竭盡全力護她周全,邵箐並不願意傷害他。

  她很苦惱,幸好魏景還在母兄孝期,並無立即和她圓房的意思,還有不少時間的,應能找到個和緩的法子。

  邵箐是這麼琢磨的,但沒想這麼快,就發現了一個很不錯的途徑。

  立女戶。

  首先把她的戶籍獨立出來,在律法上二人不再是夫妻關係。

  這是第一步,至於第二步,後續再邊想著慢慢走吧。

  邵箐一陣雀躍。

  好吧,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期待成婚,誤入此間,她始終差了一點主人翁的歸宿感,如果可以,一直單身更合她意。

  她忙不迭問:「王嫂子,這女戶怎麼立?麻煩些就麻煩些吧,無妨的,你讓寇家大兄給我立個女戶唄!」

  王彌詫異:「這立的女戶,呃,不是不行的,只是……」只是何必多此一舉呢?

  她不明白邵箐為何有此念頭,不過她也沒囉嗦太多:「我回去和阿壁她爹說說。」

  應下後,王彌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夫人,您真的要立女戶嗎?」

  「嗯,我……」

  「什麼女戶?!」

  邵箐的話剛出口,就被一個突如起來的男聲打斷,低沉略帶磁性,很熟悉,她側頭一看,原來魏景已踏上臺階,正立在廊下。

  他定定看著她,黑眸中有不解疑惑,外加震驚,諸般情緒閃過後,最終化作一片暗沉沉的色澤。

  如暴風雨前夕,海面驚濤駭浪,陰翳噬人,颶風漩渦湧動,欲瘋狂吞噬摧毀一切。

  「阿箐,你隨我來!」

  他說話間已至近前,攜了邵箐就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5:15 PM

第二十六章

  邵箐短促驚呼一聲,人已出了西廂書房。

  他攢著她的手非常用力,腕子很疼,身軀往外挪移的同時,她瞥見他手背青筋暴突。

  「夫君!你……」先聽我說!

  「砰」一聲巨大的門響打斷她的話語,魏景已攜她入了正房,房門「哐當」一聲巨響,被重重拍上。

  「你先……」

  「阿箐?」

  她的話語再次被打斷,魏景倏地轉身:「你為何想著立女戶?」

  他本是一個很敏銳的人,邵箐戶籍和寇家一起之事,寇玄不敢自專是請示過他的,因此雖沒親眼目睹,但情況他一清二楚。

  他當即就浮起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魏景呼吸漸急,猛地一把攥住邵箐的肩,俯身直直盯著她的眼睛,質問:「你說,是也不是?!」

  邵箐這才直面魏景,見他神色震驚,更多的是不敢相信,那雙大掌像鐵鉗子似的,她肩膀被這麼一握,感覺骨頭彷彿都要裂開似的:「好疼!你先放開!」

  她掙不開,蹬蹬蹬連退幾步。

  往時只要她微微蹙眉,魏景總會十分上心,但這回她面露痛楚之色,魏景卻未肯放鬆絲毫。

  「阿箐你不能離開我!」他隨著邵箐急進,最終她被生生抵在屋柱上,退無可退。

  魏景何其聰穎,其實他方才已隱約察覺邵箐某些想法,但他不信,急急追問。只她沒有第一時間就一口否認,卻是隱隱印證了他的猜測。

  「我只有你了!連你也要捨棄我嗎?!」

  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遭遇了最沉重血腥的背叛,他直墜深淵,滿身枷鎖。在這個連掙扎求存亦奢侈之際,幸而還有一個可以托之於後背的同伴不離不棄,相扶相持。

  她就像一束光,雖單薄卻明亮,照亮了他孤寂黑暗的前路。

  蒼天沒有徹底遺棄他,他終究還有她。

  他頑強掙扎,未必不是因為有她的陪伴,二人跌跌撞撞,終於趟過荊棘遍地的隘道,初初覓得安穩。

  然在就在初見曙光之際,這個他僅有的伴侶卻欲離他而去。

  連她都要遺棄他嗎?!

  不,不可以的!

  魏景神色大變,黑眸漸漸泛赤,那雙大掌緊緊攥著,如溺水者抓住了他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不能鬆手,他一鬆手就一無所有,將溺斃在這滔天巨浪當中。

  「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不,不!」

  「即便我死了,也不會讓你離開!我說過要護著你此生的,如何敢食言!!」

  質問到了最後,成了嘶吼,魏景額頭沁出一層細汗,痛苦而執拗,神色卻狂亂,手指關節「咯咯」作響,他無法控制爆發的情緒,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他俯身,逼近邵箐。

  「我沒有!」

  肩膀很疼,骨頭彷彿都要被捏碎了,眼前高大的男人雙目泛紅,如有血光,渾身煞氣猶如實質,邵箐鼻端彷彿能嗅到腥甜的氣息。

  她第一次直面魏景這種爆發,直接針對她,屍山血海趟出來的凜冽氣息,如泰山壓頂般當頭罩下,壓得她幾近喘不過氣來。

  心臟突突瘋狂跳動,頭腦嗡鳴,非常沒出息的,邵箐這一刻慫了,她掙扎著痛呼:「我沒有想過離開你!我沒有!!」

  「我沒有!我真沒有!!」

  一聲高呼猶如數九寒冬的山風吹過,讓魏景沸騰的血液降溫一瞬,他瞪大眼睛:「真的嗎阿箐?」

  他如沙漠上絕望的旅人驟見綠洲,不可置信中帶著狂喜,面上殘餘著方才未來得及褪盡的狂亂,劫後餘生心神巨震,種種鮮明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最奇異的表情。

  他激動,也急待回應,忙忙又追問:「阿箐?是真的嗎?」

  在剛才,邵箐是有懼意的,但此刻看著他這種身處深淵仰望明月的表情,復又添上一絲心酸。

  很複雜的情緒,但現在她是不敢再否認了,喘了一口氣,點頭,啞聲道:「我沒有想離開你。」

  「那為什麼你要立女戶?」

  魏景可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好在邵箐靈光一閃,她道:「我們不是沒拜天地嗎?這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如何能這般直接歸一處了!」

  還真是的,原身乃傅皇后親選,聖旨賜婚,司天監擇取的吉日,太常等一宗官員操持婚儀,並迎進齊王府的,上玉牒,拜帝后,不可質詢的齊王妃。

  但卻差了拜天地這一步驟。

  原因是大婚前一個月北境生變,對韃靼的最兇猛一戰打響,魏景毫不猶豫奔赴北疆。

  新郎官缺席,但大婚卻並未延期,全因他幼時得高士批過命,二十及冠前,必得成婚,不然會有性命之憂。

  皇家的娶媳,拜堂這些反倒不是最重要的,迎親本就不需要皇子親至,所以,一整套下來,也不影響原身嫁入皇家門。

  彼時,傅皇后怕小兒媳心裡委屈,再三強調等魏景回來就補上餘禮,為此,她還親筆寫了書信,命人送往北境,叮囑了此事。

  因此,魏景也是很清楚來龍去脈的,他聞言一呆,隨即急道:「阿箐,委屈你了!」

  他竟是忘了此事!

  一時烏雲散盡見月明,他所有狂亂陰鷙如潮水般悉數褪盡,一臉的欣喜歉疚,見邵箐面露痛楚之色,方醒悟自己方才失控所為,像燙著一般猛鬆開手。

  「阿箐很疼嗎?」

  原來他的伴侶並未想遺棄他,反倒自己是一再委屈她,魏景又急又愧,緊緊摟抱著她,又替她揉按雙肩:「是我不好,我竟捏疼了你!」

  「你生氣打我就是!我以後再不會,你相信我!」

  他急急地道歉,邵箐卻很一言難盡,扯扯嘴角笑不出來,肩膀揉著痛感更明顯,她往後縮了縮避開他的手。

  「我看看。」

  魏景情急之下,直接一把就扯開她的衣領,邵箐根本阻止不及。

  兩肩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不冷,但涼涼的,下意識要拉回來手又被他勒住,他已蹙眉在看。

  邵箐身心疲憊,自暴自棄地閉眼,看就看吧。

  白皙晶瑩的細膩肌膚,兩邊肩膀各見幾個隱隱的指印,淤青了。魏景情緒失控下的力道,哪怕一瞬,哪怕已極力克制,也不是邵箐一身細皮嫩肉可以承受的。

  剛捏出來的淤青還不顯眼,皮膚下泛起幾小團青黑色,卻很暗沉,淤得不輕。

  魏景自責內疚,急急摟邵箐至床沿坐下,他翻了木屜把藥酒拿出來。

  這一小瓷瓶的藥酒,是以前邵箐揉額頭淤青的用的,還剩半瓶,因嘗過缺少藥物的大虧,她十分仔細收好一路帶著,好吧,現在又重新給用上了。

  冰涼的藥酒印在肌膚上,大掌力道均勻地推開,她「嘶」了一聲。

  「很疼嗎?」魏景忙又放緩些力道。

  邵箐搖了搖頭,實際相對而言,肩膀並不怎麼地疼,反倒是腦筋一跳一跳地抽痛著。

  這是跳江磕傷的後遺症,顏明曾說過,表症雖去,但還得慢慢恢復,無大礙不需服藥,但前提是她的頭部切切不可再度受到撞擊。

  邵箐情緒一旦劇烈起伏,就會有這個症狀,但她心態良好基本不會大悲大怒,要不是今天,她差點給忘了。

  她筋疲力盡,闔目靜待這陣抽痛緩過去。

  直至現在,邵箐方有一種高空重新落到地面的感覺。

  魏景低低和她說著話,愧疚,道歉。說實話邵箐憶起方才仍心有餘悸,但說怪他吧,還真沒有。

  她是知道他的,身心遭遇重創,人變得偏執敏感,極易受傷害,所以才一直沒有將這問題挑明來說。

  他這反應,她其實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沒想他的反應比自己估計的還要激烈太多。

  唉,接下來也不知該怎麼辦?

  邵箐正這麼想著,卻聽魏景說:「阿箐,我明日就吩咐下去,儘快佈置妥當,把拜天地給補辦回來。」

  她猛地睜開眼,見魏景微微蹙眉,低低道:「只是要委屈了你了,阿箐。」

  他極歉疚,邊陲縣城,條件有限,哪怕盡力操辦,恐也不能合心意。

  邵箐怔了怔,忙道:「如今還在孝期,只怕不好辦吧。」

  傅皇后薨逝至今未滿半年,操辦喜事不妥當吧。她千頭萬緒尚還未理清,偏偏魏景還在這當口提此事。

  「無妨的,我們早已是夫妻,如今不過補上一禮罷了。此事母后特地寫信囑咐過我,她在天之靈想必也很樂意看見。」

  逝者已不可追,然眼前人卻是他僅有能抓住的唯一,魏景很堅持,無任何商量餘地。

  邵箐心亂如麻,頭大如斗,一時也不知作何反應,剛平緩些的頭疼又一抽一抽的,她有氣無力哼哼兩聲,就當回應了。

  「頭又疼了?」

  一雙骨節分明大手按在她頭兩側的穴道上,力道均勻地揉按著,暖熱溫度隨著有節奏揉按緩緩滲透。

  「睡會吧。」

  ……

  邵箐身心疲憊,闔目躺著,迷迷糊糊地就真睡了過去,睡得很沉,她不知道魏景就在床沿坐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他就令莊延和寇玄開始籌辦拜堂之事,並道,日子越近越好。

  隱隱透露出一種急切,或者尚帶一絲不安,他急欲通過這種方式確認邵箐所言非虛。

  卜算吉日,修繕小花園,粉刷牆壁,裁新衣打首飾,魏景事無巨細親自過問。他十分用心,盡最大努力不委屈她,但不得不說,這些密鑼緊鼓的安排,很有一種步步緊逼的壓迫感。

  邵箐很煩惱,繼續下去,她很快就真要和他做夫妻了。

  名副其實的。

  問題是,她想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5:27 PM

第二十七章

  理想型的答案,她其實更希望能單身。

  究其原因,是前些日子才真切意識到的,她對這個時空仍欠缺了些歸屬感。

  也難怪,無父母,無親眷,無熟悉的閨蜜好友,甚至連憎恨的人都不在,天地蒼茫,孑然一身,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就來了。

  哪怕她熱愛生命,一直在危險中掙扎求存,但此乃一種本能。

  這種情況下,她希望自己能當一輩子的單身貴族。

  可惜魏景並不同意的,她稍露一點端倪,他就十分警惕,步步緊逼。

  說到魏景,他是她在這世間唯一接納的人,二人有同生共死一路扶持的情誼,這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都無人能取代的。

  可這也不妨礙她更喜歡獨身呀。

  很可惜對方態度太堅決,不和他做夫妻,那大概只能不管不顧悄然離開了。

  邵箐很珍惜這個唯一的同伴的,她並不樂意傷害他,況且這世道甚亂,她一個獨身女子,還年輕貌美,貿貿然能往哪裡去?

  本來吧,先前她理想中的展望是和魏景商量妥當,她繼續在平陶生活,看在舊日情誼有他照應,必能安生。

  可惜如今這路完全走不通,邵箐面前只有兩條道,一左一右,沒有一點回旋餘地,而且必須得走。

  她擱下手中的筆,長歎一聲,單手支著下頜,透過檻窗往外看去。

  假山湖石,流水潺潺,水車緩緩轉動,蓮缸裡幾點粉紅探出頭來,點綴了這個夏末的縣衙後院。

  魏景動作很迅速,花木匠當天就來了,幾天時間就把小花園整理妥當,果然很有野趣。

  他還說,過兩天修整屋舍的匠人也要來了,屆時和她搬到前面去暫住,等修整好再搬回來。

  「唉。」

  「夫人?」

  邵箐剛又歎了口氣,就聽見王彌的聲音,回頭一看,對方捧著茶盤,其上一個白瓷小盅,正笑盈盈緩步而來。

  白瓷盅放下,她一看,原來是甜湯。

  「晾了有一會了,正合適喝呢。」

  王彌在隔壁坐下,笑說兩句,看邵箐執起調羹,忽想起一事,連忙問:「夫人,那日女戶的事……」

  魏景那日面沉如水攜了邵箐去,她膽戰心驚憂心了半天,不過正房隱隱傳來爭執不過一陣,須臾就安靜了下來,次日魏邵二人相處如常,她才放下心來。

  立女戶,邵箐倒說得很肯定,但魏景的反應卻不大對頭,所以王彌也沒和夫君說,打算先和邵箐確認再說。

  不過這幾日王彌的小女兒阿壁生了病,她忙著照顧,拖到今天才得空閒來詢問。

  「女戶?」

  這個敏感事邵箐現在可不敢做,只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王嫂子,女戶多麼?如今這世道,獨身女子頂門立戶,只怕很不容易吧?」

  「哪裡只是不容易?」

  王彌搖搖頭,歎道:「世道多艱,尋常男子立身且不易,更何況女子?」

  「老嫗、體貌不健全者猶自可,尋常女戶,不過風中浮萍罷了。」

  男尊女卑,可不是說說便罷,吏治清明時,女子支應門庭尚且不易,更何況如今?

  若以為孫綜屈乾之流不過偶然,那就大錯特錯了。大楚朝經歷了數代昏君,吏治腐敗入根,豪強汙吏比比皆是,從上到下濁風成流。

  益州還好些,偏安一隅。中原瘟疫天災頻頻,百姓貧苦難以生存,民亂一直時有爆發。這樣的大環境,一個獨身女子要如何能生存?

  你說總有安定的地方吧?畢竟這般大大小小的城池,不是亂民可以輕易攻進去的。

  是這樣的沒錯,但豪強汙吏、市井惡霸處處都是,一個獨身女子,尤其模樣周正些的,必然逃脫不了被霸佔的命運。

  若沒個依仗靠山,地痞賴漢白日就敢翻圍牆信不信?更有不幸者,未必不會淪為暗娼。

  王彌搖了搖頭:「我父祖早亡,隨母親投奔親眷,一路蓬頭垢面根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出身其實比寇玄好多了,可惜家道中落罷了,所以這類事情知曉得很多。不要以為身份高些就無妨,沒權沒勢,連手裡的錢財都無法保住,不尋靠山是不行的。

  她母親不願意,匆匆捲了些細軟攜女往益州而來。

  「那你悄悄走了,你母親呢?」

  「早年已病故了。」

  王彌有些傷感,須臾笑笑:「只她老人家是含笑而終的。」

  雖波折極多,後續生活貧苦,但好歹給女兒選了個靠譜的歸宿。

  「如今世道不易,良人難覓,夫人是真真生得好命,得了主公這般男子為夫婿,必好生珍重才是。」

  身份雖發生大轉變,但邵箐待寇家人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王彌心中感激,話到最後,感歎之餘又多嘴勸了一句。

  「良人難覓麼?」

  在這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年月,如魏景這般珍重妻子確實恐再難尋覓了,王彌勸珍重才是正常的。

  「嗯,我曉得的。」

  邵箐笑笑,喝了甜湯,送走王彌,她也無心看賬,趴在書案上,隨手拈起墨錠,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著。

  唉,如意料中一樣,就算立了女戶,沒有靠山這獨身女子也很難生存啊。

  或許在王彌知曉之外,偶爾也會有個幸運的吧?但邵箐想想自己自來此間的遭遇,簡直倒黴透頂,賭運氣啥的還是洗洗睡吧。

  實情也瞭解過了,最終結論出來,確實如她所想,獨立生活不現實。

  她無親無眷,不獨立只能選個人嫁了。

  既然如此,不用猶豫這人肯定是魏景。兩人有過命情誼,她只信任他,他亦然,對自己也極好,且大概率會持續一輩子。

  兩人如今相處得就很不錯,繼續搭夥過日子肯定沒問題,如果連他都不行,那大約沒人能行了。

  邵箐仔仔細細分析一番,得出結論和魏景當真夫妻是她唯一的最好選擇。

  她扔下墨錠,好了,不用煩了,就這樣吧。

  唉。

  ……

  「阿箐?」

  是魏景的聲音。

  邵箐得出結論後,反倒能看得進賬冊,她一口氣將手上一大本整理妥當,剛伸了伸懶腰,就聽見魏景喚自己。

  她回頭一看,他已舉步進門。

  「今兒怎地這般早?」現在才半下午。

  「諸事已理出頭緒,不急。」

  魏景撩袍在邵箐身邊坐下:「新書案打好了,我讓放在前頭。」

  西廂這張書案邵箐用著有些高了,時間一場很容易腰酸頸疼,他早早就吩咐下去打新書案。這後院明天就有匠人來修整屋舍,二人搬到前頭暫住,新書案打出來了,他直接讓擱前面去。

  魏景說話間,直接伸手去揉按邵箐的腰部。

  他這幾日,很堅持這些,彷彿這樣,能進一步肯定二人的夫妻關係。

  邵箐僵了僵,須臾她無聲籲了口氣,控制著自己放鬆下來。

  自前幾日的爭執後,魏景決意和自己當真夫妻,避無可避真切意識到這一點後,邵箐對他的碰觸難免多了彆扭,不再如往日坦然。

  況且諸如看肩膀淤傷、揉腰這些動作,他以前是沒有的,一時她極不適應,總是極力推搪而躲避。

  好吧,不要避了,結論不是出來了嗎?

  既然下了決定,邵箐嘗試積極調整心態,她放緩呼吸,努力放鬆。

  這一雙大掌其實摟抱過她很多遍,但角色調整後,又覺得多了很多不同,骨節分明的大掌有節奏地揉按著,他力道適中,溫度透過薄薄的夏衣,滲透到肌膚裡。

  邵箐眼觀鼻鼻觀心,正努力忽略這種異樣感覺,控制著自己不動,卻聽魏景問:「阿箐,六月廿九和八月初一,你覺得哪個吉日好些?」

  魏景先前發話,越快越好,其實他心裡也更偏向六月的。但怎麼說呢,現在都六月中旬了,還有十來天實在緊了些。

  他恐有所紕漏。

  這他就不得勁了,在這個邊陲小縣補拜天地之禮,本就極委屈邵箐,他再不願意更將就一些。

  可是七月並不適合辦事,一延後的話,只能八月。

  八月又太久了。

  雖邵箐道明原委,二人也正準備補禮,但魏景心中始終仍有不踏實,這拜天地某種程度上就像一道保險,只有加了上之後,他心中那些不安之感才能消褪。

  他希望儘快將邵箐變成他真正的妻子。

  「吉日?」邵箐回頭。

  他人高,坐著也高她一截,入目先是乾乾淨淨的下頜,甚是清爽,劍眉星目,容貌極俊美,常年的軍旅生涯,不但讓他皮膚泛小麥色,更添了揮之不去的攝人威勢。

  非常優秀的一個年輕男子,當夫妻搭夥著過日子,自己可不算吃虧,這般想罷,她一笑:「你做主就是。」

  想開了,接受這個設定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難,她乾脆俐落回答了他。

  魏景一怔。

  她的態度大方多了,這幾日隱覺的那種逃避悄然褪去。他其實是個觀感極其敏銳的人,就是邵箐這種夠不上積極的態度,才讓他心中緊迫感更甚。

  他一怔過後,就是高興,握住她擱在書案上的手,「那八月初一可好?」

  「時間充裕,準備更周全些。」心下稍鬆,這個決定很自然就下了。

  魏景自幼習武,常年拿兵刃,雖皇子之尊但掌心一點不細膩,反倒很有些粗糙,寬大乾燥的掌心完全覆住她的手,帶來一絲奇異的觸覺。

  掌心紋路摩挲感強烈,溫熱無處不在,透過薄薄的皮膚,彷彿能滲到骨肉裡去。很奇怪的,他拉過她的手很多次,這異樣的感覺還是頭一回。

  邵箐未嘗不知道是角色改變的原因,唉,接受設定歸接受設定,但戰友搖身成了丈夫,總得讓人重新適應一下吧?

  她將一瞬間抽回手的衝動按捺下,理智告訴自己,要努力適應新關係,既然下了決定就不許矯情。

  至於八月初一這個日子,她覺得比六月好,一個多月時間,應該能把心態調整妥當了。

  她笑了笑,「嗯」地應了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5:50 PM

第二十八章

  「喔喔……」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紗中篩進來,一聲隱約雞啼鑽進耳膜,邵箐擁被翻了個身,須臾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這雞啼簡直就是古代版鬧鐘,準點準時,風雨不改。

  至於為何會有雞啼?這是王彌養的,養是左排房後面一塊小空地上,聲音傳過來不大不小,剛剛好。

  縣衙後院早已修整一新了,連帶專供親隨住的左右排房,從前面搬回來的時候,寇家人和顏明等很主動就去了排房安家。

  這雞王彌本不打算養的,怕打攪,邵箐說不介意才抱回來的。歪打正著,倒成了鬧鐘。

  進了七月,秋老虎還厲害著,但晚間的燥意已悄悄褪去,抱著薄被睡得十分舒坦,邵箐又眯了一會兒,才擁被坐起來。

  「不多睡會麼?」

  魏景翻身坐起,他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沒動作也沒打攪她,見邵箐在低頭揉眼睛,便說:「天色尚早,你再睡會也不遲。」

  昏暗的晨光中,他神色帶關切,邵箐一笑:「不睡了,我不睏。」

  古人講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昨天睡得夠早的,再睡多浪費光陰了呀。

  她撩起薄被,和魏景一起下床,撿起小几上昨天備好的衣裳,抖開,要遞給他。

  魏景卻一側身,抬起手臂。

  這是讓她伺候穿衣了。

  邵箐翻了個白眼,他以前沒這毛病的,自從女戶問題後,他便開始時不時強調一下這些時下夫君的小權利。

  無奈之餘又有些好笑,她上前兩步,套袖子披衣服,伺候他大爺穿衣去了。

  經過一個月的時間,邵箐調整心態進展良好,一開始的尷尬彆扭後,她已重新習慣了下來。

  想想也是不錯的,戰友加丈夫,兩人更親密,往後說不定還能生個孩子,讓她在能這異時空紮下一條剪不斷的根。

  其實主要是變化不大,二人一路同宿同食多時,眼下魏景除了時不時宣示一下主權以外,他並未有過其餘逾越之舉。

  好比親吻之類的更親密行為。

  這就讓邵箐更容易適應新關係,從心理上接受了再說,至於拜天地之後的事,那就後面再考慮吧。

  給他穿好外衣,她取了腰帶,替他繫上。

  魏景站直身體配合。

  他一直低頭看著她。

  晨光微熹,朝陽從窗紗中濾進來,映在她羊脂玉般的臉頰脖頸上,肌膚瑩潤仿若透明,泛著粉紅色,長密而翹的黝黑羽睫微微顫動,她十分專注地為他穿衣。

  纖細的雙臂環繞過他的腰身,她臉幾乎貼在他的胸腹,魏景聽覺敏銳,能清晰聽見她清淺的呼吸。

  他血管中的血液一下子就躁動了起來,臍下三寸也瞬間起了反應。

  魏景是個生理十分正常的男性,年輕血氣旺健,從前一直被悲愴憤懣佔據思緒也就罷了,如今時日漸久,他總會漸漸調整過來,關注起其餘物事。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夜夜與他共枕而眠,身份是他妻子,且女戶之事後,他尤其在意這一點。

  有反應,反應多且強烈,才是正常的。

  不過自從邵箐積極起來後,他反倒調整策略,日常注意分寸,絕不過分親近。

  魏景並不知道邵箐其實在適應新關係,但他本能地已做出最好的應對。

  十指纖纖在他腰腹間靈活動作著,時不時會碰觸到他,隔著兩層薄薄的夏衣,彷彿能感受到其上溫度。

  魏景無聲深吸一口氣,闔目行功,將躁動壓抑下來。

  「好了。」

  邵箐瞪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自己穿衣去,魏景睜眼看著,等她穿好衣裳,二人漱了口,他將巾子投入銅盤,絞了遞過去。

  邵箐接過,給自己洗了把臉,然後坐在妝台前,利索挽髮。

  水只一盆,魏景十分自然地洗了巾子,給自己擦臉,她從銅鏡中看見也沒任何意見。從合鄉一路到現在,都是這樣的,兩人都十分習慣。

  不過這回魏景多說了一句:「阿箐,改日我選幾個人進來。」

  這人,說的就是丫鬟婆子之類的僕役。二人現在的洗臉水是王彌昨天打的,天熱無妨,但入秋後很快就會涼了,不能在這樣。

  況且寇玄身份是他的幕僚屬官,一時無妨,長久總是不合適的。

  既然已經安穩下來,選取幾個伺候的人,也很必要的。這活本該女主人幹的,但二人身份特殊,魏景不親自看過不放心。

  邵箐愣了愣,須臾就反應過來:「嗯,好。」

  道理她都懂,說自己能幹就是廢話。邵箐上輩子家境不錯,家裡是有幫傭的,因此也接受得很自然。

  差不多的,她善待他們就行了,二人現今境況,賣身契啥不攢手裡不安心。

  而且她聽王彌說過,如今這世道,很多貧民甚至期盼著能賣身,活命比自由重要多了。現今的社會制度下,時人自由觀念遠遜於後世,甚至對於絕大多數的世僕而言,被放良就是天塌下來的最大壞事。

  這事就交魏景的,她不熟悉,原身也沒多少選取外僕的經驗可借鑒。

  邵箐選了個帶流蘇梅花髮簪固定髮髻,起身捧著旁邊案上的兩大本賬冊:「這個已經整理好了。」

  魏景用人寧缺毋濫,因此人手一直緊張,邵箐上輩子好歹是個大學生,尋常公務還是很容易就上手的,於是,一開始的幫忙很自然就成了常駐。

  她甚至在前衙有了一間值房。

  不過後院修整完畢就該前衙了,前衙剛剛粉刷一新,還有些味兒,她手上公務俱不對外,暫時搬回來緩幾日無妨。

  魏景接過,囑咐道:「累了就歇,莫要疲憊太過。」

  邵箐「嗯嗯」兩聲,揮手讓他自忙碌去即可,自己收拾一下床鋪,就拖過昨日整理了一半的賬冊,繼續用功。

  雖忙碌,但很充實安穩,她非常滿意。

  ……

  這般一直忙了大半個早上,邵箐剛擱下筆欲站起活動一下手腳,卻聽見有「咚咚」小跑聲由遠而近。

  肯定是寇月,也就這個熱情爛漫的小姑娘,才會有這種雀躍的腳步聲。

  果然,寇月的聲音隨即響起:「夫人,夫人!」

  「喜服送來了呢!夫人快快試穿了,有不合意得趕緊改回來!」

  知道魏景不在,話音未落,正房門已「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腦袋伸了進來。

  後面傳來王彌的急急訓斥聲:「得等夫人發話,你才能推門,怎地又自己推開了!」

  邵箐已經從內室走出來了,寇月縮了縮脖子,沖她嘿嘿直笑。

  「王嫂子莫要說月娘,是我說過可以的。」

  確定魏景不在就可以,能開正房門但不能擅開內室門。這種古代的套間,其實外間佈置和會客廳差不多的,且寇月也不是真一點分寸沒有,不用囑咐,她都沒擅入過內室。

  不管邵箐身份是高是低,寇月態度始終都沒發生改變,她很喜歡和這個小姑娘相處的,二人關係一直不錯。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王彌總不好繼續說小姑子,她領著抬了一口大箱子的二個婆子進去,給邵箐見禮後,「夫人,這是成衣鋪的婆子,喜服做好了。」

  時下閨秀會的技能原身都會,但邵箐沒打算自己做,魏景也從未考慮過,因此是選了平陶最好的鋪子繡娘,以及最好的款式。

  二婆子小心放下衣箱,跪下磕頭見禮:「見過夫人。」

  對於這種跪拜式見禮,說實話邵箐挺不適應的,但如今這才是正常的,她沒打算標新立異,於是只能努力讓自己習慣下來。

  「起罷,無需多禮。」

  兩個婆子恭敬謝恩,和王彌和寇月一起淨了手,小心把衣裳裡的喜服取出來展開。

  男式暗紅廣袖深衣,有暗紋;女式大紅,深衣羅裙,柔軟的薄綢上用金線繡了纏枝雲霞紋,鴛鴦交頸。

  還有大紅的鴛鴦蓋頭。

  遠不及邵箐記憶中的貴重和精緻,但已是這縣城中能做到最好的極致。

  她笑笑:「很好,賞。」

  由王彌和寇月二人幫忙,邵箐入內試穿,很合適,不用改了。

  至於男式,等魏景回來再試。

  魏景迫切要將拜天地禮補了,也顧不上身處孝期。他也不願意委屈了邵箐,原本男式也說要大紅,但邵箐體諒他,也不明說,只道她更喜暗紅。

  既然喜服合身,那兩婆子任務就圓滿完成可以回去了,王彌去領路,囑咐寇月收拾喜服萬萬小心。

  現在已經七月下旬,這當口有什麼剮蹭,可來不及重做的。

  寇月也知道厲害,小心翼翼的折疊,邵箐也一起,見她幾乎連呼吸的都屏住了,笑道:「你用點兒勁,它也不疼的。」

  寇月嘿嘿笑了笑,動作自然了好些,細心撫平衣襟上輕微的皺褶,她很有些豔羨道:「這喜服很漂亮,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呢!」

  也不知她和袁郎成婚時,能不能也做上一身。

  很貴的,她知道價格,一時又很捨不得。

  「嫂子說,成婚不急,我才十七,待過二年袁郎攢些家底,再成婚不遲。」

  時下十五六歲就成婚的,基本都是富貴人家的女兒。一般平民女子,十七八,十八九,甚至二十出頭才嫁人也很常見。

  所以王彌這話,合情合理,寇月一點沒覺得有何不妥。袁鴻被安排了文書工作,日常不接觸任何機密,抄抄寫寫出不了啥紕漏。

  魏景告訴過邵箐,這是寇玄稟過他安排的。

  袁鴻此人,骨頭不硬,偏知道的事涉及隱秘,魏景之所以一直沒有任何動作,意思其實是交給寇玄處理了。

  寇玄既然已用,牽扯上寇月總有些忌諱的,先讓自行處理,不滿意或者情況有變時,他再出手不遲。

  說這麼多,重點是,已能肯定寇玄不會將胞妹嫁給袁鴻這個隱患了。

  只邵箐看眼前一臉憧憬,大眼睛似有光亮的寇月,一時很牙疼。

  棘手呀。

  她其實也很明白寇玄小心不想傷害胞妹的心思的,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這個熱情純善的姑娘受情傷。

  她笑笑:「不急,過二年說不定有更好看的,你兄長手裡只要有銀錢,就虧不了你。」

  這點寇月十分贊同,兄妹感情一向極好的,她笑道:「我不急,先看夫人補禮呢!」

  魏邵二人對外的說法,也是補禮。六禮走了五禮,差一禮親迎,因為邵箐家中變故,未能行全。

  寇月聲音歡快:「今天是廿七了,還有三天就是吉日啦!」

  對呀,還有三天就是八月初一了。

  真快。

  快就快吧,總會要來的不是?

  ……

  邵箐這般想著,但其實三天真一晃就過,很快的,正日子就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5:57 PM

第二十九章

  正日子的前一天,邵箐搬到東廂房暫睡。

  王彌來陪伴。

  她遮遮掩掩,懷裡揣著什麼東西,悄悄把門打開一點縫閃了進來。

  邵箐正環視一室豔紅,其實有點感慨,但回頭一看忍不住笑了:「王嫂子你怎麼啦?」

  這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做賊心虛,和王彌一貫溫婉利索的形象那是迥異。

  王彌臉上也和平時有些不同,泛著一層薄薄的胭脂色,她眨眨眼掏出懷裡的東西:「夫人,這物事你且仔細看看。」

  什麼東西?

  邵箐探頭一看,原來是一本避火圖,封面上兩個工筆男女衣裳半解,大動作交疊在一起。

  原來是婚前性教育。

  邵箐沒有親眷女性長輩在身邊,難得王彌記得這事,很有心了。

  她還沒見過古代的春宮圖呢,十分感興趣,「咦」了一聲接過來就翻看。

  畫質並不怎麼好,但勝在內容豐富;人物身材比例不怎麼協調,但勝在姿勢繁多;主人公比較醜,但勝在該露的位置十分清晰。客觀評論,這避火圖作用是相當到位了。

  很大膽的,真不要以為古人含蓄了,就是很多姿勢太誇張,根本不是人能擺出來的。

  邵箐被逗樂了,這是哪個窮酸書生的膩想?笑死人了!

  「夫人?」

  王彌挨著邵箐坐下,見她在輕笑,以為沒看懂,急了,忙道:「這個就是拜了天地後要辦的事!」

  對上邵箐亮晶晶的杏眼,她立即卡殼:「嗯,……就是把衣裳脫了……」

  避火圖翻到這一頁,恰好是沒解衣的,她忙又道:「不解也行,不是,這個不重要……」

  王彌雙頰爆紅,吭吭唧唧說了一陣,十分含糊,最終她道:「……有些疼你不要怕,聽主公的就是,這個,這個會水到渠成的。」

  這主公,說的自然是魏景。

  提起他,本盯著避火圖本神態自若的邵箐,心頭登時翻湧起些異樣。

  對呀,拜了天地,順理成章就是這檔子事了。

  邵箐不是不知道,只她先前的重點一直放在調節心態接受新關係上面,甚至想過日後有個孩子也不錯的時候,她都把生孩子的某個關鍵節點給忽略了過去。

  夫妻嘛,有夫妻生活生孩子不是很正常的嗎?

  然而這個正常,一旦清晰地和魏景掛上鉤,就多出一絲古怪的感覺來了。

  她咽了咽唾沫,眼光餘光瞥見避火圖上二個小人,男的換上魏景臉,女是換成她。

  她立即「啪」一聲把避火圖重重闔上。

  感覺屋裡有點熱,邵箐抹了把臉:「夜深了,王嫂子我們睡吧。」

  她快手快腳把避火圖一塞,往後一仰上床,扯過薄被蒙住臉。

  呃,又或許因為尚在孝期,魏景未必會圓房也不定?

  唉,不管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

  邵箐睡眠質量一直挺高的,今夜罕見輾轉反側,直到窗紗濾進的月光少了一大截,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彷彿闔眼沒多久,睜開時已天色大亮。

  王彌穿戴整齊,笑吟吟地說:「該起了,夫人。」

  魏景和邵箐都沒打算大宴賓客,因此這補禮是縣衙內部進行的。不用出門迎親,繁瑣的俗禮可以省去很多,所以她並不需要像尋常新娘子般天不亮就起身。

  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梳妝打扮耗時不短,折騰完吉時就該到了。

  溫熱的水倒進浴桶,邵箐婉拒王彌寇月的幫忙,自己把自己從頭到腳洗涮了一遍。

  把長髮擦乾,換上嶄新的薄綾裡衣,她坐在妝台前,王彌給她挽髮。

  「夫人的頭髮養得真好!」柔軟潤澤,如烏色亮綢,輕輕一順直至根底。

  王彌嘴裡感歎,手上卻十分麻利,待會兒要戴頭冠,這髮髻得扯得十分緊,疼得邵箐齜牙咧嘴。

  妝是她自己畫的,有別於時下新娘的白臉大紅唇,妝感不重,濃淡相宜十分自然。

  一層層披上火紅的嫁衣,金花八寶鳳冠戴在頭上,銅鏡中一個年輕新嫁娘抬目,剪水雙瞳秋波瀲灩,雲鬢花顏粉面桃腮。

  紅衣似火,灼灼耀目,邵箐這才強烈的感覺到,自己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兩輩子的第一次。

  她恍惚了一瞬,年少時其實也曾幻想過此生歸宿,可惜一直未曾遇上合適的人,就英年早逝,沒想到在這種機緣下要結婚了。

  魏景也是不錯的,這輩子肯定不會再有比他更合適自己的人,自己這選擇是最正確的。

  這般想的,邵箐也堅信這一點,但當鴛鴦蓋頭蒙上眼前只餘一片火紅時,她到底還是有些忐忑。

  ……

  吉時已至,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

  魏景來了。

  他素來威嚴,即便這般歡慶的時刻,寇玄莊延等人也不敢嬉笑,只笑吟吟地說著喜氣話。

  耳邊很有些喧鬧,然魏景充耳不聞,端坐在床沿的窈窕新娘子一身火紅嫁衣,吸引住他全部目光。

  曾經的他,毫不猶豫就捨下了她,甚至沒有隻言片語留下,只因彼時在他的眼中,對比起大楚北疆,準王妃實在不值一提。

  時過境遷,直到現在他才知曉,天地蒼茫最重要的不過也僅有她一人罷了,所謂大楚,所謂北疆,皆是過眼煙雲。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步伐堅定。

  ……

  一隻大掌伸過來握住她的手,邵箐在蓋頭下的縫隙看見繡了雲紋的深紅色寬袖。

  這隻大手溫度熟悉,攙扶起她後鬆開,換上一條紅色喜綢,她接過。

  看不見,但另一頭肯定握在魏景手裡的。

  充任的禮官的寇玄大聲唱道:「起步!」

  魏景當先而行,引領邵箐往外,向喜堂而去。

  這院子這廊道邵箐走了無數遍,但蒙住頭臉感覺又不同,她走得頗有幾分小心翼翼,以免崴了腳製造笑柄。

  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多慮了。

  魏景緩步走著,速度恰好在她舒適的範圍內,每到彎道或門檻階梯,他總要停上一停,等待且無聲提醒她。

  邵箐心底那絲忐忑忽然就去了,他們不但有夫妻名分,還是趴過一個戰壕的戰友,戰友情多牢固知道嗎?都能同生共死了還怕啥?!

  她心中陡然一定,腳下也快了一些。

  喜堂並不遠,很快就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高堂,拜的是兩個靈位,魏景對外說法是父母早亡。然這二個尋常的靈位,一個內裡塞了傅皇后先諱和生忌,至於另一個,則藏了前太子的。

  魏景說,兄長念叨他成婚也好多次,長兄如父,正好一併告訴他。

  邵箐自然沒有不同意的,二拜過後,她調轉身子,隔著蓋頭,和他相對跪拜。

  皇子拜堂,和尋常人是不一樣的,最起碼夫妻對拜是不會這般雙膝著地,她忍不住想,自己算不算賺了。

  開個小差,寇玄已唱了一聲「送入洞房」,她隨即被魏景牽引回佈置成新房的正房。

  喜秤一挑,邵箐終於重見光明,此時天色漸暗,屋裡燃起兒臂粗的大紅喜燭,亮堂堂的,她閉了閉眼復睜開才適應過來。

  「終於完事了!」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前魏景一身暗紅喜服,昂藏頎長,器宇軒昂,他顯然也很高興,眉目染上喜意,唇畔帶笑。

  「好累啊。」

  邵箐發現,自己心態已徹底調整過來的,居然沒多少彆扭。兩人也太熟悉了,她很容易就找回平時相處的那個模式。

  「你好生歇歇。」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話罷魏景又囑咐:「你先卸了,我去去就回。」

  沒有大宴賓客,但寇玄等縣衙眾人總湊上兩桌,他出去轉一圈即可。

  邵箐晃了晃頭頂分量不輕的鳳冠,感覺脖子都僵住了,聞言趕緊「嗯嗯」兩聲,匆匆往妝台去了。

  魏景看了她一眼,才轉身出房。

  他速度果然很快,邵箐和鳳冠髮髻糾纏完畢,甫換下喜服,他就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被抬進屏風後,倒進大浴桶的熱水。

  熱氣蒸騰,彌漫整個新房,抬水的人火速退下並貼心掩上門後,屋內的溫度彷彿一下子就提升起來。

  邵箐其實一直有在做心理準備,她覺得自己應該也能淡定的,但此時此刻,雙頰還是渲開紅暈。

  和戰友那啥啥?哦不對,今天過後,戰友兼任丈夫了。

  哎呀媽呀,昨夜她還想過,魏景可能會因孝期暫未圓房,但眼下她直覺,他肯定會。

  事到臨頭,邵箐小心臟還是一陣加速活蹦亂跳。

  「阿箐,你先去沐浴?」

  「哦?好!」

  邵箐胡亂應了一聲,匆匆轉到屏風後,解衣沐浴。

  她不是第一次在魏景待在房裡的時候沐浴的,之前環境惡劣,兩人根本不考慮分開,總不能不洗的,有點東西遮掩就湊合了。

  久而久之,她居然習慣了。

  往常能洗得還算自然,但今天不行了,隔著一面大屏風,她總覺得魏景隨時會進來,混亂洗了一下,她趕緊起身穿衣。

  魏景坐在床沿等她,她洗完,該換他了。邵箐說,要換水。

  「不用。」他不以為然,也是因為曾經的艱難,他不止一次將就她用過的水。

  然從前都難免彆扭,更何況此刻?邵箐聞言,臉立時一燙,她不可抑制地想像魏景用她剩水的情景,思維發散,熱意迅速蔓延至耳際。

  她皮膚白皙瑩潤,看著就薄,一點紅暈也明顯,如今緋色攀上耳垂,連那圓潤一點都粉粉嫩嫩。

  魏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美人如玉,含羞帶怯,這是他剛拜了天地的妻子。

  他某處迅速起了反應,滿漲滿漲地疼著。

  「阿箐?」他微微抬起雙臂,喚她過來伺候解衣。

  邵箐低著頭過來。

  八月雖入秋的,但衣裳穿得還是不厚。脫下外衫,就是裡衣,沒了寬袍大袖的遮掩,她一下子就看見褻褲突兀隆起的一處,面積甚大,無法忽視。

  她臉「轟」地似有火燒,手中腰帶倏地落地,一雙有力的臂膀已經摟抱住她。

  她下意識一仰臉,正正對上魏景一雙深邃黑眸,比平時更幽深幾分,裡頭彷彿有暗潮湧動。

  魏景抬手,輕撫她的臉。

  今天,他很高興,他與她拜了天地,二人禮數周全,是不可爭議的夫妻。

  他心中始終殘存的那些不安一下子去了大半。

  只是還不夠。

  一日不名副其實,他總不踏實。

  「阿箐別怕。」

  他低低安撫著,薄唇貼在她的耳垂,細細親吻,一路到臉頰紅唇,噙住,由淺入深。

  他很溫柔,很小心,能清晰感覺到他的珍重之意,但一向思維靈敏的邵箐此刻頭腦亂哄哄,僵硬地站著不動。

  他肌肉緊致線條流暢,如黑豹般爆發力十足,懷抱強而有力,從上而下將她圈得緊緊的。

  邵箐任他親了片刻,紛亂的頭腦才勉強轉動起來,她告訴自己要努力放鬆,喘了幾口氣,緩緩閉上雙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6:05 PM

第三十章

  縣衙後院粉刷一新,門窗重新上了漆,糊上新紗,連瓦片也換了一遍。

  寬敞的內室如今入目簇新,帷幔床帳緋色一片,往常早已吹熄的燈火正通明,「啪」一聲輕響,爆開一點橘黃燭花。

  屏風後隱隱約約有低吟,斷斷續續的,女聲極隱忍,又似難以支應。

  邵箐稀裡糊塗的,不知何時已經躺下,觸及柔軟的衾枕,她才恍然,自己已被解衣裳。

  身上伏著一個精壯男子,粗糙的指尖掌心似有電流,所到之處,不管力道輕重,一律讓她不可抑制地戰慄著。

  她面色潮紅,眼神迷離,紅豔豔的櫻唇微微開合,蹙眉在艱難喘著氣。

  「阿箐?」

  最後,魏景重新與她面對面,他呼吸很重,額際沁出薄汗,青筋微微跳動。

  他竭力壓抑著血脈中的鼓噪,喉結急促滾動幾下,細細端詳著眼前人:「阿箐,你看著我。」

  喚了幾次,邵箐才睜開眼,一雙杏目盛滿水光,定定看著眼前眉目英挺的俊美男子。

  已瀕臨爆發邊緣的魏景,這才倏地一沉身軀,堅定而有力地佔有了他的妻子。

  疼,澀澀地疼,難以形容的不適。

  邵箐蹙眉,一滴生理性淚水溢出,順著眼角滑下,浸潤了鴉羽般的鬢髮。

  只這一瞬間,她在魏景眸中看見狂喜。

  沒錯,魏景確實狂喜,他終於徹徹底底將她變成自己的妻子,名副其實,再無任何商榷餘地。

  他心中最後一絲不安終於徹底褪去,湧上心頭佔據感官的是極致快感。

  只邵箐秀眉緊蹙,明顯極之不適,他深吸了一口,俯身吻住她,細細安撫,盡力放緩速度。

  銀白的月光如往常一般,悄悄爬上窗櫺子,從窗紗中濾了進來投在帳子上。

  只今夜,紅燭旺旺燃燒,月光都黯然失色。

  無人修剪的燭花又「啪」地一聲,爆出一朵橘黃的,月色皎潔,夜色尤長。

  ……

  邵箐初時還有些歡愉,只漸漸地就難受起來,逐漸到咬牙苦忍,最後她不顧一切地捶打,哀求他快快結束。

  他終於要結束了。

  最後關頭,他抽身而出。

  很明顯,魏景雖堅持圓房,他並沒有孝期得子的打算,更不會將邵箐置於那般艱難尷尬的處境。

  邵箐心頭一鬆,幾乎馬上就陷入黑甜鄉,在意識模糊之前,她不忘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淚。

  曾聽聞這事兒適應後就和諧了,也不知真不真?但就算是真的,估計自己也夠吃力的,因為她發現,二人尺寸體力相差甚巨。

  她沉沉睡去,一夜沒夢,翌日清醒已天色大亮,睜眼入目大紅色的帳頂,還有榴開百子的精緻紋樣。

  她這才醒悟,自己昨天成親了。

  呃,還履行了夫妻義務。

  腰肢酸疼倒沒有,魏景昨天真的很輕柔,但就是某個隱秘位置有不適,很疼說不上,澀澀的。

  「醒了?」

  魏景罕見沒有早起晨練或處理公務,一直躺著她身側陪伴她,見她清醒,遂翻身坐起:「辰正了,起了正好用早膳。」

  邵箐也擁被坐起,昨夜二人幹了最親密的事,今天面對面,她很有些不自然。

  身上清爽,寢衣也穿戴整齊,明顯昨夜她昏睡過後,他給她清理過後並穿衣的。

  魏景受傷昏迷時,扒衣服穿戴替換她幹過很多次,彼時情況緊急哪裡顧得上羞臊?但如此換上自己,她只要一想那個情景,臉皮就燒得厲害。

  「你……」

  她強自鎮定,但緋粉的兩頰出賣了她,粉色一路蔓延,弧度優美的脖頸也染了些,蔓延向下,被雪白的薄綾寢衣擋住。

  魏景看了個分明,眸色禁不住暗了暗。

  他是個血氣方剛的正常男子,早晨又是易衝動的時候。昨夜他在意她,根本放不開,淺嘗過後曉得了蝕骨滋味,更是鼓噪。

  不過他暗吸了一口氣,將躁動壓下,反關切問:「阿箐,你身子可還疼?」

  「若有膏子,搽了要好很多。」

  事後的藥膏,並不是什麼神秘東西,不管是宮廷還是有底蘊的世家都有自己的方子。原身就有,她陪嫁中不但有方子還有配好的藥膏,只是從未用過罷了。

  因此邵箐也很瞭解,她立即道:「我不疼!」

  雖然極力否認,但和他討論疼不疼這個話題,讓她更加窘迫,話罷她瞪了他一眼。

  魏景低低笑了幾聲。

  陽光透過窗紗篩進屋內,投在帳子左前方的地面上,微微映在他的臉上。邵箐發現他眉目舒展,少了平素的肅然,也沒了近日的那種隱隱的緊迫感。

  魏景輕鬆了很多。

  邵箐心頭驀然一軟,她最知道他是有多孤寂的,那種沉浸在無邊黑暗中的孤寂。

  其實這樣也很好的,她有了安穩生活,不需再要多思多慮;而他有了伴侶,不需要再獨身向前。

  他們都是孤單的人,繼續互相扶持著結伴同行,也是很不錯的。

  她心頭軟和,沖他一笑:「我真不怎麼疼,只有一點點,你別擔心。」

  笑靨如花,溫熱和熙,魏景胸腔一暖,唇角也不禁挑起,定定凝視她片刻,他握住她的手。

  「嗯,那就好。」

  他展臂,將她擁入懷中。

  非常熟悉的懷抱,邵箐側臉貼著在他的頸窩,靜聽血脈有力的搏動聲,前段時間的所有的忐忑和踟躕係數褪去,心間一片安寧祥和。

  ……

  「夫君?什麼時辰了?」

  夫君喚了這麼久,今天終於還是名副其實了。擁抱良久,邵箐抬起頭,撫了撫空空如也的胃部,問:「我們今天要去縣兵營麼?」

  縣兵營,魏景早兩天說補禮後就去一趟,檢閱新招入營的卒丁,接著親訓之事就該提上日程了,故而她由此一問。

  縣衙人手很緊張,大夥兒統統身兼幾職,她目前就兼任魏景貼身書佐,外出基本隨行。

  這個問題,魏景先不答。二人洗漱穿衣,又用罷早膳,他仔細看邵箐行動間並無凝滯感,神色也自若,確實如她所言的即便有不適也不厲害,這才鬆了口攜她一起去。

  ……

  邵箐最近學會了騎馬,快跑不行,烈馬也不行,但騎著溫順的小母馬出門,還是可以的。

  她興致正濃,腿心跨在鞍上有些微酸澀,但她直接給忽略過去了,挺直腰,昂起頭,提著小馬鞭往縣兵營而去。

  縣兵營在西城,一整片排列整齊的營房,後面大半還是剛建起的,簇新,新招的縣兵正好安排在此處。

  魏景一行到,轅門肅立的看守兵丁立即見禮,營內校場傳來吶喊聲陣陣,不管新兵老兵,一律頂著秋日豔陽處於操訓當中。

  自接手平陶後,這縣兵營是魏景頭一個關注的重點,他第一時間重申了一遍如今的大楚軍規,十七律五十四斬。

  聞鼓不進,聞金不停,旗舉不進,旗按不伏,此為悖軍,犯者斬之;多有怨言,點時不到,不聽約束,違棄不止,改動師律,此為慢軍,犯者斬之;……

  歷朝歷代交接更替,但軍規卻代代傳承。只如今大楚所用的軍規,卻是魏景當年根據舊規大力度修改過的,極嚴厲,響鼓重錘最適合如今的大楚,立下後發往南北。

  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再合適的軍規,也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執行者,所以有所改變的,也只有魏景當年身處的北軍罷了。

  如今時過境遷,舊事不提。魏景重申一次軍規後,果然有不馴散漫者當了出頭鳥,很好,他抓住這批人,按軍規斬之。

  校場上殺雞儆猴,一眾兵卒心驚膽戰,威嚇效果到位後,他隨即將整個縣兵營大肆清洗過一趟,又再訓懈了好幾次。上行下效,如今的平陶縣兵營,風氣肅然。

  下一步,就該親訓了,將戰鬥力提上去。

  魏景一行至,正在大聲訓話的鄧光和其餘十數名新卒長,忙忙趕上前問安,校場上數千兵卒齊齊見了個軍禮。

  這精神面貌,和屈承在的時候是天差地別,他環視一圈,尚算滿意,又叫起滿頭大汗的鄧光等人:「諸位辛苦了。」

  「此乃標下應盡之責!」

  魏景言簡意賅說了幾句,接著就開始檢閱新兵。

  邵箐作為一個貼身書佐,她本應該立在一旁,記錄他在檢閱過程之中的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命令指示的。然而秋老虎很厲害,陽光灼熱,魏景看了她一眼,簡短道:「你到值房去。」

  不管大小指示命令,他回頭給她說一遍就是,沒必要在烈日下熬著,這是他妻子而非他的下屬。

  這點陽光對魏景而言不痛不癢,但邵箐細皮嫩肉的,就這麼一會就出了一頭汗。

  邵箐也沒有堅持,應了一聲,抹了抹曬得通紅的臉,擦擦汗水,往最近的值房去了。

  她一身男式紮袖胡服,既不束胸也不墊腰,一看就知道是女的,現在主要是為了行動方便,和以往女扮男裝截然不同。

  卻沒人敢多看一眼,鄧光等人目不斜視,吆喝著新兵營:「列隊!」

  ……

  一聲令下,一身簇新甲胄的新兵結成矩陣,執矛從高臺前而過,接著就是展示刺穿訓練的成效。

  邵箐並不懂軍事,但看著這些精神抖擻的新兵,覺得應該合格吧,畢竟最早進營的也就兩月。

  但魏景應該不大滿意的,他表情一直沒變,但憑著直覺,邵箐覺得他不滿意。

  果然,檢閱過後,他就召了鄧光等人至跟前,說了些什麼。

  鄧光等單膝下跪,抱拳領命。

  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但陽光下,一身玄色紮袖武士服的魏景寬肩窄腰,英姿勃勃,氣勢凜然。

  魏景的氣場,其實一直都與和熙搭不上邊,除了在邵箐身邊時收斂柔和,在外一直都不是好接近的類型。

  唉,他以前大概不是這樣的吧?

  「阿箐?」

  邵箐思維發散一陣,魏景已將諸事吩咐完畢,行至值房門前了,見她以手撐著下頜往外看去,他就問:「想什麼呢?」

  「沒什麼。」

  邵箐站起,從懷裡掏出帕子給他:「就是看著,覺得如今縣兵營比以前好多了。」

  魏景接過帕子摸了摸手臉的汗珠,搖頭:「矩陣不齊,刺穿無力,尚需多加訓練。」

  接下來,他會將重心之一放在訓兵上。

  要求高是好的,邵箐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下次她來就帶上公務賬冊什麼的,將時間利用起來。

  她早研好墨鋪好紙,問了魏景,將需要記錄和現場擬的公文寫妥,用了印,就可以回去了。

  回程繼續爬上她那匹小母馬,就是沒有上馬石,她試了一次沒能順利上去,正想試第二次,魏景已握住她的腰肢輕輕一托,很輕鬆跨上馬背。

  邵箐回頭笑看他一眼,魏景亦微微揚唇,他俐落一翻身,輕鬆上馬。

  哼,會上馬很了不起嗎?

  二人低聲笑語幾句,也不急,並騎緩緩打馬,往縣衙而去。

  傍晚時分,夕陽金紅,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迎面吹拂的風已經帶了涼意。

  也對,快要中秋了。

  一眨眼,邵箐已經來了幾個月了。

  身處喧鬧街市,她一時有些感慨,輕輕籲了一口氣,正要收回隨意打量的視線之際,倏地,她目光一凝。

  咦?

  穿過行人小販,她在左前方七八步遠的一個酒肆門廊前柱根部位置,看見一個嶄新劃痕。

  小小的,三橫一豎,彷彿只是頑童隨手之作,極不起眼,也毫無規律可言。但不知為何,邵箐驟然想起曾經見過的一個三瓣梅花圖案。

  就是從合鄉前往平陶時,在路邊茶棚見過的那個,魏景告訴她,那是他曾經的親衛營青翟衛所留。

  「夫君?」

  邵箐忍不住回頭,向魏景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魏景收回視線,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7:29 PM

第三十一章

  這個狀似小兒塗鴉般的圖案,乃魏景舊年親自擬定的暗號之一,專用於他和青翟衛十來個頭領心腹聯絡,也僅被彼此所知曉。

  對比起青翟營過半數人知的梅花暗號,隱蔽和安全性陡然大增。

  魏景眸光微微閃了閃,只沒說什麼,護著邵箐繼續緩緩向前。

  邵箐也閉緊嘴巴,不再詢問半句,此處人多口雜,並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回縣衙再細說不遲。

  只是回到縣衙,不待他們說什麼話,翹首等待良久的莊延扔下筆,匆匆迎上前來了。

  「縣尊,您回來了!」

  他拱了拱手:「在下有事要稟,請縣尊……」

  莊延止住話頭,魏景了然,攜邵箐率先往前衙書房而去。

  進得書房,莊延立即道:「縣尊,平陶東郊二三十里外,來了一群武士,已盤桓二三日不去。」

  「武士?」

  「對!至少有數百之眾,作行商農人打扮,四下散開,也不聚攏,也不知是什麼來路。」

  對方偽裝技術極到位,也很警惕,莊延之所以能這麼快知曉純屬偶然。

  他手下有十數支商隊,日常出入平陶。前段日子,一商隊在外路遇劫匪,恰巧被另一路過的商隊救了,對方手起刀落毫不猶豫,互相配合天衣無縫,高效率解決戰鬥令人印象深刻。

  莊家商隊的領隊感恩戴德,急急上前致謝,誰知對方卻似乎不大樂意與他搭話,頭領隨意說了兩句,匆匆就離開的。

  當時莊家領隊也沒在意,畢竟貨期緊太常見了,出來跑的都知道。

  但誰知,他回到平陶附近的時候,卻又見了這位路見不平的頭領一次。

  對方匆匆而過,不過驚鴻一瞥,但先前印象實在太深刻了,莊家領隊當場就把人認了出來,他眉心登時一蹙。

  因為,對方如今已作農夫打扮,和官道上扛著鋤頭而過的村夫一般無二。

  能混上商隊首領常年往外跑的,就沒有笨人,登時一絲異樣感覺浮上心頭。

  莊延如今投了魏景,在縣衙任功曹吏,左臂右膀的人物,整個莊家都提升了一級。而作為莊延信重的心腹,領隊自然格外看重平陶的安全和秩序。

  他心下一凜,當即使人小心尾隨並觀察,然而飛奔回來稟告家主。

  莊延肅然道:「這群人警惕心極強,相當有紀律,尾隨那人已是經驗豐富,誰知跟了過去,卻是不見半個人影。」

  全無蹤跡,再尋無處可覓,之所以判斷應至少數百人,是因為領隊回憶,先前被救的時候對方是個大商隊,有二三百人。

  這麼一群人在平陶附近盤桓不去,實在不得不讓莊延繃緊心弦。

  「縣尊,恐我們要多多警惕,可要遣些兵卒喬裝去搜尋?」幾百人一起活動,即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痕跡的。

  邵箐聞言,忍不住看了魏景一眼。二人前腳發現暗號,後腳就獲報有一配合得宜戰鬥力強的團夥出沒,實在不能不讓她想得有點多。

  魏景神色如常,不見半點端倪,頷首道:「此事我會安排下去,文珪當記一功。」

  莊延鬆了一口氣,雖只窺見魏景本領冰山一角,但他已萬分信服,心中牽掛去了,他拱手告退。

  身兼幾職,公務太多,分身乏術。

  莊延出去後,邵箐掩上門,小小聲問:「夫君?咱們真要遣人去搜尋痕跡嗎?」

  魏景搖頭:「今夜我先去看一看。」

  這個今夜去,毫無疑問是高來高去的,這些邵箐幫不上忙,遂不問了。

  處理了要緊的公務,二人攜手回房,用了晚膳,便解衣歇下。

  剛有了最親密的關係,白日還好,夜間總感覺多了點異樣。邵箐有些不自然,且她還擔心他會再求歡,腿心尚有不適,即便昨夜這般溫柔地一輪下來,她怕也煎熬。

  只魏景並未有此意,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部,語帶安撫:「睡吧。」

  「嗯。」

  邵箐轉念一想,也明白過來了,心疼她肯定是其一的,其二吧,他仍身處母后孝期。

  如今的居喪制度並未納入律法,遠不如後世的嚴格,範圍也僅限王室諸侯。且永昌年間爆發九國之亂,大楚中興之勢陡然腰斬,永昌帝臨終前下了一道短喪詔,將三年之喪改為九個月。

  魏景因為心結,遵母后遺囑補了禮後立即就和邵箐圓了房,但接下來這三個月,他肯定想守滿的。

  邵箐這麼一想心下大定,實在不是她不想盡夫妻義務,而是只要一想昨夜那磨人的過程,她就頭皮發麻。

  能緩三個月,那就再好不過了,她沖魏景一笑,十分放心的闔上雙目。

  邵箐並未遮掩自己的意思,魏景很輕易就看懂了,他挑了挑眉,有些好笑也有些疼惜,低低道:「以後就不疼了。」

  他擁著她,讓她枕著自己的手臂。

  二人如今這睡覺的姿勢變了,邵箐不再自己蜷縮著睡,而魏景也不再雙手擱在腹部端正躺著。他們不再各蓋一床被子,改為相擁而眠。

  邵箐不怎麼習慣,但作為一個睡眠質量頗佳的人,她閉目一陣子,還是陷入了黑甜鄉。

  耳畔呼吸變得清淺綿長,魏景借著篩進窗櫺子的月光,靜靜看著她沉睡的臉龐,躺了約莫半個時辰,才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臂,翻身下床。

  他給邵箐掖了掖被角,披上一身黑色紮袖武士服,閃身出了房門,腳尖一點,不見了蹤影。

  ……

  他無聲無息掠出城,直奔東郊。

  聯絡暗號之所以能聯絡,那是因為它還隱藏著方位和距離,魏景很快抵達暗號指示的東郊二十里處。

  這是一個三岔口,他隱在暗處,旁人窺不見他,他也沒發現目標。

  三岔口卻立了一塊醒目的大路碑,魏景靜聽四下無人,這才縱身到石碑前。

  果然,在石碑背後的根部,又找到了一個暗號。

  只是,這個暗號?

  魏景劍眉微挑。

  石碑上是一個小小的燈籠狀暗號,很特別,也更鮮為人知,乃當初對韃靼最後一戰時,他和麾下心腹謀臣季桓一同擬定的其中之一。只由於當時戰況有變,這批暗號棄之不用,所以當世曉得此暗號及其含義的,只有二人。

  季桓也來了?

  季桓,字伯言,江東名士,當時一流謀臣也。吏治腐敗內憂外患,他不見明主遂隱於山川。後五皇子魏景橫空出世,肅北軍痛擊韃靼,獲得數十年來首次大勝。他欽佩仰慕至極,遂不遠千里奔往北疆,投於齊王麾下一展其志。

  賓主關係極好,魏景知曉對方一直不屑大楚朝廷的,也是皇太子和他本人能得褒譽。

  如今皇太子已死,魏景下落不明,季桓憤而離開實意料中事,原來他和青翟衛一起南下了。

  分不過半年,卻恍如隔世。

  魏景垂目立了數息,腳尖一點,往暗號指示的西南方而去。

  ……

  「尾隨咱們的是什麼人?查清楚了麼?」

  距汒水南岸約二里處的山坳處,季桓皺了皺眉,問剛折返的韓熙。

  一行人當初發現青翟衛中有奸細,立即轉移並再次清洗。費了些力氣擺脫安王圍捕,又使計策詐了幾次,確認隊伍中再無二心者後,匆匆再次投入到尋找魏景的路上了。

  兩個多月下來,他們從東到西,分開十幾路人馬,偽裝商隊尋找至今。

  並未有所獲,反而先前路見不平除了窩悍匪,倒惹上了麻煩。

  莊延的人尾隨失敗,他們不知道自己反被韓熙親自領人反追蹤了。

  韓熙中午去了,夤夜才歸。

  「平陶一世家手下的商隊,家主姓莊。這莊家從前是平陶數一數二的商賈,但二月前得了新縣令青睞,已躋身官吏,如是平陶數一數二的人物。」

  韓熙跟去半天,就把領隊和莊家的來龍去脈摸清楚了。

  季桓點了點頭:「這主家是平陶縣衙的要緊人物,底下人多多關注異常狀況,尚算合理。只要我等不滋事,應無妨礙。」

  韓熙贊同,其實以他們這群人的本領,在四下大敞的曠野,根本不可能被區區縣兵圍捕。唯二擔憂的,一怕耽誤了尋找殿下,二也恐引起安王注目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排除二者,餘者沒有妨礙。

  季桓看了眼一旁認真傾聽的張雍陳琦二人。當日率先拔刀相助的其實是張雍,陳琦緊隨其後,他本人遲疑了一下,因為他認為所有事情都及不上尋找殿下重要。

  他就怕多生枝節。

  如今果然惹出麻煩,他有心想勸兩句,但又不想澆滅張陳的一腔熱血,話到嘴邊幾番,又給咽了回去。

  「季先生,這平陶縣令倒有些意思。」韓熙是個心細的,見狀連忙岔開話題。

  「怎麼個有意思法?」

  季桓明白韓熙的意思,算了,他放棄勸說,就著對方的話題說來。

  「嘖,有勇有謀,還會些功夫。據說這平陶已被前縣尉稱霸十餘年,前後幾任縣令奈何不得,他一來倒根除了。」

  「咦?」

  張雍立即接話:「那我們可要查探一下這個縣令?」

  自從出了奸細一事後,以防萬一,韓熙等人商議後決定捨棄從前的梅花暗號,寧願效率大大降低,也不將新暗號宣於全營。

  除此之外,季桓還提議,每途徑一處,都仔細探聽近期可有不同的人和事。

  與新帝和安王不同,季桓對魏景的瞭解遠勝於前者。他揣度,殿下未必不會隱於暗處積攢勢力,以備日後一舉推翻這大楚朝。

  畢竟如今這大楚朝,病入膏肓,唯二的救命藥又去了,大廈將傾之勢已現。

  如果真這樣,益州、交州這類偏遠之地是最很合適的。

  這提議一出,立即得韓熙幾人附和,他們打算先搜尋益州,如無果就轉戰交州,再不行還有荊州等。

  故而張雍眼下有此言,一路上,但凡有些不同人和事,不拘大小,他們統統都暗地裡查探了一遍。

  可惜,未有果。

  但他們從未氣餒。

  季桓頷首:「明日先進城探聽一番,若這縣令確實了得,咱們再探探縣衙。」

  「好!」

  眾人說定,遂安排紮營守夜諸事。

  夜風徐徐,已帶來涼意,人數足有數百但聲響很小,掩藏在茅草樹木搖曳的沙沙聲之下。

  數十丈外的山腳,有處茅草叢隨風輕輕一晃,未引起哨衛絲毫關注,一個黑色人影已無聲沒入山林間。

  ……

  魏景回到縣衙後院已子時過半,輕輕推開內室門,他怕驚醒邵箐,不想門一開,卻見她已醒了正擁被坐著。

  「夫君,如何了?可是他們?」

  窗紗篩進的朦朧月光下,她一身白綾寢衣,烏髮蓬鬆軟軟披在肩膀,目光卻清明,顯然醒了不止一陣,一雙杏目帶關切,正定定看著他。

  在這個尤帶寒意的秋夜,他披著露水出門,卻有一人在夜半等候他歸來。

  自心底無聲湧出的熱意,已無聲淌至四肢百骸,秋夜的寒涼已被關在門外,他一貫冷冽的眉目染上柔和之色,緩聲道:「嗯,就是他們。」

  魏景解了外衫,上床擁她躺下:「醒了如何不睡?」

  「我不睏。」

  邵箐起夜就見床畔空了,安穩不易她有些惦記,也沒繼續睡,而是等他回來。

  「那咱們這回要和他們聯絡麼?」

  這話,數月前邵箐在來平陶的路上問過一次,彼時魏景說還不是時候,那現在呢?

  魏景道:「差不多了,我再觀察二日,不急。」

  他說不急就不急,論心機手段和對青翟衛的瞭解,邵箐遠及不上他,這事就不發表意見了。

  「先睡吧。」

  魏景輕拍了拍她的背,邵箐沖他一笑。

  她正要和從前一樣闔上眼睛睡覺,不想,他卻忽湊上前,輕吻了吻她的唇角。

  薄唇柔軟,剛從外面回來帶些涼意,溫度卻尚在舒適範圍中。

  呃,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親了她?!

  這是魏景第二次親吻她,頭一次是昨夜,二人行房之時。

  當時敦倫,那親吻最正常不過。

  可是,現在並沒有呀。

  邵箐能感覺到,他這個輕吻不帶絲毫情欲,一觸即離,他微微帶笑,垂目看著她。

  怎麼說呢?這一瞬間的感覺很像情侶,讓人很驟不及防。

  邵箐愣了愣,卻見魏景神色自然,轉念一想,他們現在是夫妻了,更親昵才正常。

  總不能繼續和從前一個相處模式的吧?

  這麼一想,方才忽湧起的那些手足無措的異樣感就去了大半,邵箐釋然。

  不過她還是有些熱血上湧,臉皮比剛才要燙些,她努力忽視唇角因被吻帶了的些許麻癢之意,忙不迭閉眼,嘟囔:「哦,那我要睡啦。」

  鴉鬢烏髮,眉目靈動,到底是有了最親密的接觸,她神色比之以往,多出了一些女兒家的嬌憨之態。

  魏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他心中感覺,但他知道自己是愉悅的,他低低道:「嗯,快睡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7:38 PM

第三十二章

  雖魏景認為時機已到,但事關重大他相當謹慎,接連兩天夜間,甚至白日,他都無聲出門觀察。

  他這種態度,讓本就在意的邵箐更緊張了些,一連兩個晚上都沒睡好,眼巴巴等著他披著夜露而歸。

  在第三天入夜,魏景終於說,可以了。

  ……

  距汒水南岸約二里處的山坳處,青翟衛的臨時紮營之地。

  「消息打聽得怎麼樣?」

  簡陋的營帳內,臨時挖出的火塘內篝火熊熊燃燒,韓熙張雍四人圍坐,季桓問其餘三人。

  他就是個文士,沒甚武力值,打聽消息這活就交給韓熙三個領人去,不過這回,他們罕見去得有些久。

  憑著青翟衛的本事,即使人地生疏,這小地方的事最多就一兩天完事,怎麼弄了這麼久?

  然而越久,就說明越有情況,季桓聲音雖沉穩依舊,但心底忍不住多添了許多希冀。

  「我先說。」

  韓熙道:「這縣令據說是中原左遷來的,來了也未立即上任,而是潛伏著拿了前縣尉官鹽轉私的證據,送到高陵去了。」

  陳琦接口:「據聞期間消息走漏,那縣尉竟敢明目張膽令縣兵圍困縣衙,欲將縣令置於死地。然那楊縣令當場陳其罪狀,反令縣兵擒了縣尉一夥。」

  兩人說著話聽著簡單,內裡信息卻極豐富。

  既然千里迢迢被左遷,那大概率手下無人脈也無勢力可靠,但新縣令竟將私鹽證據拿到手;且陳罪狀和策反縣兵必不會容易,略有欠缺,恐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由此可見,此人確實有能耐。

  「如今,縣令已將平陶徹底掌控,這幾月還增召了兵卒。」

  張雍最後補充:「這私鹽一案,乃前縣尉狗膽包天和蠻族暗通的,如今水落石出,這蠻族被斷了財路,故平陶需增召兵卒。我去縣兵營附近轉過,營房果真已擴建超過一倍。」

  「增召兵卒?」

  季桓心中一動。

  按理說,天底下有些能耐的人實在太多了,一路走來,如平陶新縣令般打了漂亮翻身的仗的不是沒有,這算不得稀奇。要說觸動了幾人心弦的,還數這個增召兵卒。

  且能幹,年紀不大,會些武,這種種都能和殿下重疊起來。所以,韓熙三人才會留了三天,鉚足勁兒盡可能詳盡地探聽消息。

  平陶百姓自然不知個中詳情,但這也不妨礙他們編出一套高潮迭起的除惡記。韓熙自然不會相信誇張的鬼話,但從中抽去關鍵信息,並加以分析還是可以的。

  目前,市井上能打探的都打探到了,餘下若要進一步,只能換個手段。

  季桓立即追問:「那這位新縣令呢?你們可有窺見其真容?」

  說到最關鍵這點,韓熙三人對視一眼,俱搖頭:「我們使了幾撥兄弟盯著縣衙,很可惜,並未見縣令露面。」

  「既然如此,我們下面就探一探這縣衙吧。」

  至目前為之,是這個平陶縣令最符合他們揣度。季桓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張雍一拍大腿:「好,明日我也去!」

  張雍說出了韓熙陳琦的心裡話,從事變到如今,他們已經奔波了半年時間,好不容易遇到個希望大些的,都迫不及待想第一時間確認。

  韓熙忍不住激動:「以殿下之能,療傷痊癒再拿下個把縣城,不過易如反掌之事罷了!」

  「沒錯!」

  「說的對!」

  ……

  即使只是一線希望,在座四人都鼓噪了一番,哪怕四平八穩如季桓,也一連捋了好幾把頜下長鬚。他穩了穩心神,道:「好了,我們且先歇下,明日就進城。」

  「好!」

  四人站起,拍了拍衣袍,要出營帳往洗漱的小溪而去。

  「誰?!」

  張雍性子最急,當先撩起飄蕩的簾帳跨步而出,誰知驟然晃眼,他竟見不遠處溪畔高高的茅草叢側,不知何時立了一條黑色人影。

  烏髮束起,寬肩窄腰,這是一個男子。他無聲無息地出現,就連遠近的明哨暗哨都沒能發現其蹤跡,冷冷的月光下,他面向小溪負手而立,昂藏頎長,身姿挺拔。

  「這,這!殿下?!」

  這個背影是那麼的熟悉,曾經見過千百遍,這半年來無時無刻不想再會,晃眼一望,張雍不敢置信,但狂喜已經先一步湧上心頭。

  「在下見過殿下!」

  身經百戰的四人竟手足無措,瞪大眼睛愣愣看了片刻,直到季桓失去平日冷靜的高呼聲響起,這才如夢初醒。

  「標下等叩見殿下!!」

  「砰砰砰」幾聲悶響,韓熙幾人膝蓋重重落地,他們單膝下跪垂首見禮,眨了眨眼,眼眶濕潤,更有甚者激動得落下了男兒淚。

  找太久了。拋棄一切決意追隨,中途卻發現奸細,導致被伏擊圍捕。種種艱難暫且不說,哪怕他們堅信魏景不會死,但長時間毫無頭緒和收穫的尋找,總讓人生出一些焦躁來了。

  現在終於見到人了。

  一息間猶如烏雲盡散見月明,如何不教人熱淚盈眶。

  張雍和季桓激動之下,聲音很大,一時駐地的數百名衛兵都先後獲訊,喜出望外,一時如潮水般湧至,跪地齊齊大聲道:「標下等見過殿下!」

  「諸位請起。」

  魏景已轉過身來,他叫起所有人,又親自扶起季桓韓熙等四人,拍了拍張雍陳琦的肩膀,又對季桓說:「你們南下,我心極慰。」

  是的,除了韓熙領著青翟衛外,季桓來了,就連昔日他親自提拔的兩員大將張雍陳琦也來了,拋棄所有,追隨他而來。

  魏景環視所有人,提氣道:「汝等南下,我心甚慰!」

  「效忠殿下!我等萬死不辭!」

  韓熙張雍幾人在前,率激動的衛兵們在後,齊刷刷再次拜倒。

  聲音很大,驚得夜鳥振翅而飛,魏景早看過附近環境,再無旁人,因而他高聲回道:「好!」

  「諸位快快請起!」

  ……

  生死久別後的重逢激動人心,好不容易稍稍平靜下來,諸衛兵領命重新回到崗位上,魏景則是季桓幾人的簇擁下,入了先前那個簡陋營帳。

  「稟主公!」

  諸人分主次坐下,韓熙立即站起稟報:「青翟營今有三千一百一十二人,分十二隊,其餘十一隊也偽裝成商旅,目前正在附近鄉鎮搜尋主公音訊。」

  青翟營,本來編制近五千,當初離開北軍時,已篩掉約一千。一路南下,韓熙仔細清洗幾次,又洗掉五六百。

  五六百已經很多,寧錯洗也不放過的了,需知青翟衛俱是魏景親選的戰後遺孤,忠心耿耿,和尋常軍士不可同日而語。

  本以為已洗乾淨了,誰知還出現了張闊這樣的漏網之魚,差點誤了大事。擺脫安王圍捕後,又狠狠篩選幾遍,最後才剩下這三千出頭人。

  韓熙幾個用了好幾個法子,包括使詐恫嚇,最後確認,這三千人確實已乾乾淨淨,再無他人眼線。

  個中艱辛,韓熙等無人再提,而魏景也不婆婆媽媽的性子,乾脆俐落一頷首,道:「很好,先召回來。」

  他說了一個地方,讓青翟衛暫去安置,這地兒就是西郊那天然糧倉附近,他打算糧倉日後也讓青翟衛接手的。

  韓熙一一記下,好不容易待此事告一段落,急性子張雍忙問:「主公,這半年您是如何過來的?」

  「殿下」一詞,如今並不適宜出現。他性急粗莽,但該心細的地方從來不粗,不用特地囑咐,他已經和韓熙一樣,把對魏景的稱呼改了過來。

  張雍忍不住罵道:「安王那狗賊,可是在黔水下游佈置了天羅地網!」

  提起安王這個新帝心腹,魏景眸光暗了暗,只他神色未變,言簡意賅將落水後諸事說了說。

  寥寥幾句,平淡說出,個中艱難也隻字未提,不過他卻說了邵箐與他同行。

  「王妃娘娘也與主公同行?!」眾人聞言大吃一驚。

  呃,不是說夫妻不能在一起,而是據他們所知,這位王妃可是和殿下沒怎麼接觸過的,甚至大婚的時候殿下都不在京城。

  完全陌生的一對夫妻,那般驚險的情況,甚至逼得魏景都跳江了,他居然還帶上這個名義上的妻子?!

  太出乎意料,眾人驚詫之下面上也不禁露了些。魏景憶起邵箐,眸色微暖,緩聲道:「王妃雖柔弱,然助我良多,汝等當敬她如敬我。」

  這話的分量相當重,眾人驚訝,但神色已肅然,齊聲道:「標下(在下)遵命!」

  現在已經是下半夜,別後詳情一時說不完,魏景便道:「其餘諸事,待你們進了平陶再細說不遲。」

  他吩咐:「明日一早,先使人送一封書信到平陶縣衙,後日,你們即可抵達。」

  ……

  「夫君?三千人都來嗎?」這恐怕不行吧?

  今夜,魏景寅時方歸,邵箐一聽見門響就迎上去。更深露重,他衣裳有些潤潤的,她一邊替他解衣,一邊詢問。

  「不,我讓季桓幾個點數十人來即可。」否則太引人矚目了。

  如今縣兵營新兵還沒招滿,差了幾百,明日即可安排人來應招。先安排一二百人進去,這些青翟衛一邊潛移默化尋常兵卒,一邊逐漸嶄露頭角成為大小頭目,以便魏景將縣兵營更牢固地掌控在手裡。

  餘下約三千,先隱匿在西郊山林中,作為私兵,奇兵。

  「若日後有變,我再作調整。」

  終於徹底解決人手短缺問題了,邵箐難掩喜色,摸摸暖籠裡的大白瓷壺,觸手仍有暖意,她用暖水打濕帕子,遞給他。

  魏景擦了手臉,捏了捏她的手,皺眉:「如今夜涼,怎地不多披件衣裳?」

  中秋都快到了,傍晚下了一場小雨,夜間又添些寒意,但邵箐真心沒覺得冷。不過對於他的關心,她還是笑嘻嘻的應了:「嗯,我下回肯定穿。」

  魏景睨了她一眼,擁她上床躺下,又道:「後天,季桓幾人就到了,你不必心有顧忌,我和他們說過,需敬你如敬我。」

  邵箐如今在前衙出沒,正經理事辦公。看得出來,她很樂在其中,魏景自然不會阻止,且他還很縱容,並打算以後一直縱容。

  不過吧,世間對於女子的認知,實如王彌一般,相夫教子掌內事才是婦人本分。像邵箐這行為,在時人眼中其實是很出格了。

  季桓等人當然不會對主公的決定有異議,但乍然看見,恐會難免側目。

  魏景委屈誰也不會委屈了邵箐,故而,他特地和季桓等說了這一句。

  需敬你如敬我。

  說句實話,乍聞時邵箐都是詫異的,實在這句話分量太重太重了,什麼夫妻諾言山盟海誓,統統都遠及不上。

  這一瞬,她突然想起當初山林時的驚險逃亡,還有跳江時的絕望憤慨,心底湧出酸澀之意,眼眶也有些熱熱的。

  很有一種風雨過後見彩虹的百感交集。

  她是感動的,仰臉看魏景,見魏景垂目,正替她順了順披散在枕畔的青絲。

  邵箐眉眼彎彎:「夫君你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7:55 PM

第三十三章

  邵箐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魏景心緒頗佳,俯首輕吻了吻她的臉頰。

  「快睡吧,夜深了。」

  這晚安吻這幾天都有,時深時淺,不過最多也就輕觸唇部而已,再深入就沒有了。

  邵箐接受良好,表現也自然了很多,「嗯」了一聲,乖乖伏在他懷裡,很快就睡了過去。

  魏景精力充沛,就算不睡一兩夜也無甚影響,不過他很享受躺在妻子身邊的安寧感,凝視片刻,替她掖了掖被角,也闔上雙眸。

  ……

  睡得晚,但邵箐惦記著季桓等人的事,起得倒早,匆匆梳洗用了早膳,就和魏景到前頭去了。

  辰時,縣衙接了一封信,是過路商隊代為捎帶的。

  魏景道:「我豫州的家人快到了,這信路上耽擱了,算算日子,竟是近日就到。」

  莊延奇道:「縣尊家人怎地不護您和夫人赴任?」

  邵箐就歎:「我們赴任也有家人相護,可惜路遇悍匪,一時大意中了藥,家人護衛為了我二人,盡數犧牲了。因赴任期所限,我們只好一邊上路,一邊去信豫州。」

  「原來如此。」

  莊延恍然大悟,他沒親眼見魏景動手,也不知他武力到底高到何等地步,想著蒙汗藥也是匪徒慣用手段,一時大意也是有的,因而不疑有他。

  至於寇玄,不要說他不肯定邵箐撒謊,就算他明知這假話,也會當真的來聽的,所以同樣一臉後怕。

  這事就合理地提上日程了,只待季桓等人到來。

  下午,又有鄧光來稟,說有十來個商隊護衛出身的外地人來應招縣兵,身手極佳又年輕,可落戶平陶,問能不能招?

  增召縣兵,自然優先在本地戶籍者進行。平陶是大縣,增召個三千兵卒,本來是很輕鬆的,但由於魏景要求很高,導致進展緩慢,名額遲遲未能填滿。

  鄧光見這十來人條件真的很好,他有些捨不得拒絕,故而特地來問一問。

  這正是魏景昨日安排,聞言他沉吟片刻,道:「可。」

  他還吩咐:「若再有個人條件優異者,可不必局限於平陶戶籍。」

  鄧光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

  邵箐忙碌公務之餘,吩咐平嬤嬤把後院兩側的左右邊排房灑掃出來,以備明日韓熙張雍等人入住。

  平嬤嬤祖孫,是魏景親自掌眼選出來的僕役。

  世居平陶,身家清白,貧民出身。平嬤嬤寡居多年,年初獨子病逝,僅給她留下一雙年幼孫子孫女和許多債務,幾間舊房盡數低了債都不夠,不得已只能自賣自身。

  平嬤嬤其實也就四十出頭,恭謹老實手腳十分麻利;孫女春喜今年十二,正好可以給邵箐當個貼身丫頭,這一點也是魏景看中的。

  至於孫子春生今年十歲,當個跑腿的小麼兒,閑了還能給祖母姐姐打下手。

  這祖孫仨雖貧困但愛乾淨,老的小的力氣大眼裡有活。目前不管是魏景還是邵箐,都沒打算往後院放太多人,這組合用著正好合適。

  ……

  翌日,這千里迢迢自「豫州」而來的季桓等人就趕至了,同行還有張雍陳琦一起上路的家眷,以及精選出來的五六十「家衛」。

  諸人於側廳拜見魏景。

  在場還有特地趕來的寇玄莊延,因為魏景昨日提過,來者還有舊日一個門客,正好能緩解縣衙用人之渴。

  既然有新同僚,那更應該來一趟了。

  然初次照面,二人大吃一驚。

  「門客」季桓三旬有餘,方頜闊口,神態舉止從容有度;「家衛」頭領韓熙張雍陳琦三人或精瘦或魁梧,相貌不同卻俱目光迥炯,行動敏捷想必身手頗佳。

  這四人風塵僕僕,但一看就知不是庸碌混日子之輩。

  還有後頭這數十名「家衛」,一律精神抖擻,秩序井然,明顯個個都是好手。

  莊延歎:「我觀縣尊氣度,便知非小族出身,果然如此不假。」

  這數十家衛,可不是小戶鄉紳能培養出來的。

  魏景道:「家道中落,說來慚愧。」

  他本人一看就非普通人,剛好又從中原貶到西南來,於是就編了一個家道中落的藉口,寥寥幾句,讓人腦補他和邵箐家是因政治鬥爭失敗而遭了禍的。

  既然這樣,有些底蘊仍在也屬正常,韓熙等人出現也沒太讓人驚詫。

  莊延笑著應了句,忙和寇玄一起上前,與季桓四人見禮。

  「在下張功,字伯言,日後還需文珪文長多多指教。」

  說話的是季桓,他們用的當然是商議好的假姓名。韓熙自稱許信,張雍自稱嚴華,陳琦自稱沈良。

  這四人或笑意和熙,或從容有度,又或舉止粗豪卻爽朗大方,反正分寸掌握得極好,初次與平陶諸人交談,就給人一個相當不錯的印象。

  寒暄幾句,莊延笑:「改日必要與諸位痛飲三百杯,促膝長談。」

  「哎,三百杯可不夠。」

  張雍哈哈大笑:「得上大碗,我們痛飲三百碗!」

  季桓搖頭笑:「公恕啊,三百碗下去,你也不怕撐破肚皮?」

  眾人齊齊大笑。

  這初次會面,相當之和諧,莊延笑罷,轉向上首拱手:「縣尊,還有些要緊公務,且容我先退。」

  寇玄緊隨其後。

  莊寇二人十分體貼,看著差不多了,就告退讓久別的雙方說話。

  魏景頷首:「去吧,我今夜設席,屆時再暢飲敘話不遲。」

  莊延寇玄等很快退下,偏廳只剩下自己人,候著的平嬤嬤就先請了張陳二人的家眷往後頭安置。

  至於數十青翟衛,魏景隨意點了幾人留下,餘下的吩咐也先一起去,他後面再作安排。

  此處空曠,捕掾小吏隨時可能出現,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魏景站起往外行去,眾人緊隨其後。

  至外書房,他率先推門而進。

  季桓四人跟隨,至於剩下的幾名青翟衛,十分熟練地分散在門前屋後站定,無聲守衛。

  ……

  季桓四人一邊打量四周環境,一邊隨主公前行,他們此行要避人說話的,見入外書房也不詫異,然詫異的是,這主公的外書房內,竟還有一名年輕女子。

  隔扇門推開,季桓前腳跨入,餘光竟見一青衣女子端坐於案後,正垂眸提筆,書寫些什麼。

  登時他就是一愣。

  男人的外書房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心臟部位,任何人等都不可輕進的。他的主公什麼身份?從前無故接近者一律立斬的。

  想起魏景那句「敬她如敬我」。這,這難道是主母?王妃?

  果然,那青衣女子聽得門響,抬起頭來,笑道:「夫君。」

  綠鬢如雲,膚白貌美,一雙杏仁大眼水盈盈的眨了一下,盛滿了笑意。

  她站起要迎,魏景卻已幾步大步行至書案後,「嗯」地應了一聲,垂目看對方,餘光瞥見書案上的公文,他皺了皺眉:「不是說歇歇再處理的麼?」

  少府掌一縣財用,邵箐目前主職是這個,但由於人手太短缺,她還兼理了縣丞一部分工作,處理各種文書,很忙。

  她忙碌但充實,很樂在其中,魏景縱容她但不願意她太累了,剛才出門時,他囑咐她入內室躺躺閉目養神,不想這麼一會功夫她就起來了。

  邵箐笑:「我不累呀,我剛起的。」

  這工作強度還行,年輕精力充沛嘛,她笑盈盈,魏景無奈,只好道:「下回不可如此。」

  二人就這麼低聲說了幾句話,時間很短,卻不知後面的四人早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頭一個驚異的是,邵箐居然直接坐了書房主位,而魏景見了竟全無異色。

  後一個更驚異的,是魏景就這一小會的氣場變化。

  冷冽,轉為溫和。

  要說魏景,從前健如驕陽,英姿颯爽,屹立於北境,如山嶽般凜然風雨不侵。

  這次再相見,凜然依舊,熱忱卻再也不見,如陡墜深淵百丈寒冰,冷肅而漠然。

  究其原因,當然是半年前的一場驚變。

  張雍等人乍見如何心酸憤慨且先不提,讓他們驚異的是,在甫見邵箐那一刻,魏景通身冷冽如遇春風般,瞬間冰雪消融變得和緩,低聲說話時還語帶關切。

  四人對視一眼,本因魏景囑咐已很鄭重,如今更提了幾分。

  「標下(在下)見過夫人。」

  四人同時恭敬見禮,至於王妃什麼的,這稱呼同樣不適合再提。

  「諸位無需多禮,快快請起罷。」

  邵箐微笑致意,面前四人如她意料一般,俱是出眾之士,叫起後她也不急著深入瞭解,而是坐一邊去,將書案後的主位讓回給魏景。

  魏景吩咐眾人落座,道:「有話暢所欲言即可。」

  意思是,不需因邵箐在場心有顧忌。

  接下來要議論何事,張雍等人心知肚明,聞言再度驚訝,但好在有方才打底,倒接受得很快。

  斂了斂心神,季桓道:「主公,也不知如今中原情況如何了?二皇子登基已有半年,只怕……」

  此言一出,他和張雍三人皆面色凝重,

  自叛離北軍後,他們領著青翟衛日夜兼程尋找魏景,中原諸事再也顧不上。另一個,從前的消息渠道也統統不敢用,僅憑沿途所見所聞,對朝廷現狀已不再清楚。

  想來也不會好的。

  先帝所作所為再如何讓人詬病,他的身份卻是君,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二皇子乃新封太子,上位名正言順,無任何可質詢之處。

  半年時間,足以讓他將朝堂內外清洗乾淨,關鍵位置都換上自己的心腹。

  然大楚再如何強弩之末,那好歹也是個龐然大物,魏景劫後餘生,要撼動它卻不是件易事。

  季桓四人既然決意南下追隨魏景,就已經將自己放在後者同一立場上,伺機反撲乃至推翻大楚,此乃必然之事。

  終於與主公匯合,此事就該立即提上日程。

  前景不易,諸人皆一臉肅然。

  「你們無需擔憂太過。」

  魏景淡淡一笑,看了邵箐一眼,邵箐會意,立即去打開書案後一個專門裝邸報的木匣,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封,遞給他。

  「且看看此物。」

  他直接將邸報遞給左手邊的季桓。

  邸報,乃專用於向地方傳知朝廷動向和政治情報的公文。上至皇帝諭旨臣僚奏議,下至有關官員的任免調遷,皆抄錄其上。實際就是一種古老的內部新聞報紙,避免地方官員兩眼一抹黑,胡亂施政。

  到了魏景手上,這縣令身份就多了一個好處,光明正大地掌控朝廷動向。

  他這般態度,季桓等人不禁目露驚喜。季桓接過邸報忙垂頭細看,張雍幾個等不及,急急湊了過來。

  「今夏,黃河下游決堤,雖範圍不廣,然陳留至扶溝大段河提已岌岌可危。我那二皇兄下了旨意,擢郭贇為都水監,全面接手治水諸事。」

  魏景唇角微挑,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郭贇,奏請束水攻沙,被准。」

  「束水攻沙?!」

  季桓唬得手一抖,那封還未看完的邸報拿不穩掉落,被眼疾手快的韓熙一把抄了去,三人忙展開一目十行。

  季桓「騰」地一聲站起:「束水攻沙只利於局部,於治理黃河整體極為不利!況且黃河下游河堤如今已高於平地數丈甚至十數丈,陳留至扶溝一帶又土質疏鬆,極易被河水侵蝕,一旦,一旦……」

  含沙量高的水流本極不馴,一旦稍有變故,恐怕即時澤國千里,哀鴻遍野。

  這一點,前太子看得極清楚。他初入朝,就奏請皇父採用寬河滯沙,蓄水固堤之策,並任用舅舅傅竣好不容易尋訪到的隱士渠雲為都水監,全面治理黃河。

  治理黃河非一朝一夕之事,尤其寬河滯沙,耗時更要久一些。不過近十年下來,也初見成效,這二年黃河大決堤再未見,不管春汛夏訊災情都不大。

  初見曙光,如今寬河滯沙竟陡然腰斬,換上理念截然相反的束水攻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20 PM

第三十四章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張雍一把扔下邸報,怒道:「這不是白費了十年功夫嗎?!」

  束水攻沙和寬河滯沙,各有各的優缺點,前朝起就一直爭論不休。哪個更好張雍不懂,只他知道,後者已耗費了十年的人力物力。

  咋能說改就改呢?你這治河理念相悖,前頭的功夫不就白費了嗎?

  那新帝為何如此作為呢?深究原因,其實不難明白。

  前太子光芒太盛了,隕落得更讓人痛心歎息,新帝雖是名正言順登位,但卻被其映襯得黯然失色。他迫不及待要做出一番功績,將這陰魂不散的嫡兄徹底打壓下去。

  作為前太子數一數二的大政績,有什麼能比治河更好的入手點呢?

  而且作為爭議了數百年的治河理念,束水攻沙與寬河滯沙始終平分秋色,確實有其獨一無二的優點,並非謬論來著。

  只可惜的是,陳留扶溝一段並不適用,而寬河滯沙已進行了十年。

  邵箐輕歎一聲:「五月下旬,聖旨就下了。」

  郭贇走馬上任,治河立即開始。

  當時,她和魏景還在逃亡的路上。這封邸報還是屈承倒臺後,從屈府中搜出來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邸報是現在發出的,在座的都是不能以真身份示人的逃犯,又能幹什麼呢?

  只是一想到有這麼多黎民百姓很可能要為新帝的急功近利付出生命代價,邵箐心情就十分沉重,即使知曉消息已多時,再討論心頭還是悶悶的。

  季桓眉心緊蹙:「這是何人獻的策?」

  邸報上敘,皇帝旨意一下,奏摺紛飛如雪,反對聲音不在少數,顯然看明白其中利弊的並非一個半個。然很可惜,新帝堅持己見。

  這治河是好是壞,終究會看見結果的。一旦決堤,提議者便成了千古罪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這是誰的建議?是愚蠢逢迎還是別有用心?

  按正常理論推論,一般對小命謹慎點的人,都不會幹這種事的。

  邵箐已翻出另一封邸報,魏景接過遞給季桓:「是武安侯丁化。」

  丁化,不但是新帝丁美人之父,他的嫡長女還被選為安王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半年前被封為武安侯,乃新帝寵臣之一。

  安王不得先帝所喜,王妃出身一般,昔日這個毫不起眼的丁化,如今也手掌權柄。

  「是愚蠢逢迎還是別有用心,日後就知。」

  魏景對這丁化印象不深,曾作為一個皇子他肯定在各處都有些眼線,只是現在並不打算再次聯絡,因而也不知詳情。

  不過,光憑邸報上的信息,暫時也很夠用了。

  魏景淡淡道:「他急功近利大發昏招,於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如今的大楚,已危如累卵,一旦黃河大決堤,後果可想而知?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魏景恰恰就在等待這麼一個時機。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快擴展自己的實力,以待東風。

  一縣,實在太小了些。

  賓主二人想到一處去了,季桓精神一振,立即道:「主公,我們應當設法先將這安陽郡收歸囊中。」

  乾脆俐落,單刀直入,一直安靜傾聽的邵箐眼前一亮,魏景搜獲邸報的當時,就是這麼和她說的。

  果然不愧為昔日齊王帳下的第一謀臣。

  「沒錯!」

  張雍一拍大腿,咬牙壓低聲音道:「先取安陽,以圖日後。咱們必要殺入京城,將那狗皇帝大卸八塊!」

  主辱臣死,韓熙陳琦同樣目露憤慨,切齒附和。

  「好!」

  魏景站起:「得諸位相助,我之大幸也。」

  ……

  儘快將平陶所在的安陽郡收歸囊中,已得到在座所有人的一致通過,接下來,就該議論這安陽郡如何取了。

  如今大亂未起,明目張膽出兵當然不可能,需智取。

  上策是魏景設法取董度而代之,當上這安陽郡守,順理成章掌握一郡。

  目前情況,季桓等人並不瞭解,於是邵箐娓娓道來:「益州牧何允膝下二子長成,分成兩派,董度乃四夫人表親,四夫人生三公子。」

  還有一個郡尉鮑忠,何二公子的人。安陽郡內兩派勢力分庭抗禮,魏景由於屈承一案,早歸入二公子一派。

  這二公子得了鮑忠來信,對魏景極為讚賞,親自寫了一封信至平陶。魏景的回信自然大喜過望,表示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非常有分寸,適當表露自己的才幹,二公子果然愈發看重。後面鴻雁頻頻,雖未曾見過面,但「楊澤」已成二公子跟前有名號的人物。

  只要機會恰當,這何二公子絕對不會拒絕將魏景推上郡守之位。

  這兩三個月時間,魏景一邊立足平陶,一邊已為後續鋪好了路。

  上敘這些,作為主公的魏景不好親自詳細介紹,於是邵箐很主動接過話頭,將個中情形一一解說清楚。

  末了她十分遺憾:「可惜這董度有何三公子力爭,在私鹽案只擔了一個失察罪名,罰了點俸祿了事。」

  真相是,董度是為何三公子辦事的,三公子自然力保。而何州牧在兩個兒子間一貫採用和稀泥的策略,所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炮灰了屈承一干人便結案了。

  「那我們該從何處下手?」韓熙問。

  既然已鋪陳完畢,那接下來就該商議出具體計策了,如何扳倒董度?又如何絆住鮑忠?

  鮑忠是郡尉,也是二公子多年心腹,董度倒了,其實他才是最可能上位的人選。魏晉欲取安陽郡,這絆腳石也得同時搬開。

  韓熙季桓幾個對平陶瞭解尚且不深,更甭提安陽郡了,因此一時也沒什麼好的見解。

  「何處下手?」

  倒是邵箐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濮族?」

  既然想從平陶縣令擢升為安陽郡守,那不管最終定下什麼計策,若想從中有所作為的話,那此策必得勾連兩者,缺一不可,且越緊密越好。

  邵箐立即想起濮族,這個因魏景插手私鹽案而被斷了財路的蠻族。後者和高陵和董度,甚至和鮑忠,糾葛都極深。

  私鹽一案,董度為求自保,拼命往濮族身上推卸責任,再加上原來配合屈承官鹽轉私的惡行,讓益州牧何允大怒,下令切斷和濮族一切官方和民間的交易,不僅僅限於鹽。

  井鹽再無法往外販銷不說,如今就連出來買個生活用品,濮族人都得偽裝一番。

  這梁子結大發了。

  而濮族,是出了名的眥睚必報。

  邵箐第一次參與這種正經八百的議事,一時很有些緊張和期待,話罷立即看向魏景。

  「沒錯。」

  她目露期待,雙眸亮晶晶的,魏景立即給予嘉許一瞥,他肯定道:「濮蠻和我與高陵牽扯極深,若想謀劃,非從其中下手不可。」

  這個大方向是最合適的,至於後續計策的制定,不急,先讓濮族動起來,他們才能見機行事。

  魏景食指輕點了點書案,道:「加緊練兵,我們近日攻蠻。」

  有動盪,才會出現可乘之機。

  ……

  策略議定,緊接著魏景就安排了一眾心腹的職務。

  季桓為縣丞,韓熙為兵曹掾,張雍為賊曹掾。至於陳琦,他直接將人放進縣兵營去,暫任卒長,日後再擢為軍侯。

  還有特地挑選出來放在的明面的數十青翟衛,一律掛上捕掾的名頭,全面掌控平陶縣衙。

  先前人手不足不得已,現在,魏景當然得確保縣衙萬無一失。

  晚間洗塵席,他宣佈了以上消息。

  寇玄莊延等人並未意外,聞言笑語晏晏:「主公英明,知人善任。」又舉杯,敬季桓等人:「諸位一來,大大解了縣衙用人之渴啊。」

  莊延笑著打趣:「我呀,總算能回趟家了,只怕我家那幾個皮小子都不認得我了。」

  這二月,他忙得吃喝睡都是在縣衙的,家都沒回過兩趟,人瘦了一圈,不過精神卻愈發抖擻。

  韓熙笑道:「日後,我等還勞諸兄多多提點啊!」

  「豈敢,豈敢。」

  氣氛熱絡,季桓等人很順利融入縣衙;韓熙陳琦和鄧光等人猛灌幾杯,初次接觸後也熟悉了起來。

  魏景看著差不多了,抬手一壓,沉聲道:「諸位,濮夷二蠻屢屢擾我平陶治下百姓,尤其濮族,近二月燒殺搶掠頻頻,我絕不能容也。」

  既然商議妥當近日攻蠻,那緊接著就該備戰了,正好一併宣佈。

  理由也是現成的。自從私鹽案結了以後,被斷了財路還被勒令制裁的濮族大為光火,好吧你不和我交易,我就搶,我就劫!

  濮族重操舊業,攜怒恨而來手段非常殘酷。劫殺過路商旅,搶掠附近鄉鎮百姓,錢要,貨要,命也要。這二月案起大大小小二十餘宗,每回都出人命,每次都見血。

  縣中捕掾疲於奔命,但平陶附近山高林密,濮族慣用遊擊戰術,收效不大,反讓對方更變本加厲。

  最大一宗是昨天出的,一高陵商隊被劫,高陵這地方戳了濮族肺管子,商隊從護衛到腳夫上下數十人皆被殺盡,無一倖免。

  於公於私,不管季桓等人來沒來,魏景其實也到了非出兵剿蠻不可的地步了。

  「即日起,備戰攻蠻!」

  「是!」

  魏景話音一落,諸人齊齊站起應喏。

  應後,莊延卻眉心一蹙,道:「濮族氣焰如此高漲,已不伐不行。只是……」

  他憂心忡忡:「縣尊,這山高林密的,濮族聚居地又不明,恐怕我們要吃虧。」

  濮族終年居於深山,極熟悉地形,出入山林如履平地,還善毒。他們一直都十分保護自己的聚居地,絕不輕易為外界所知。這麼些年下來,平陶這邊只能圈定個大致範圍,具體地點始終無法確定的。

  蠻族的優勢正是己方短板,所以一直以來,面對對方的騷擾,平陶這邊都是以防禦為主的,基本不會主動攻入山林,以免大敗。

  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不是不想,而是難度太高,沒這個必要。

  畢竟平陶附近這二支蠻族並不大,行動不敢太過分。且近數十年間,濮族發現了鹽井,因為要和平陶合作販售井鹽,更是基本消停了。

  想到這裡,莊延歎了口氣。話說回來,這次濮族手段太殘忍,情節太惡劣了,用以前的策略力度根本不夠。

  他拱手:「縣尊,二蠻不容易對付,尤其濮族,極善毒,需萬萬慎之。」

  這是魏景上任後的第一次大動作,辦好了,日後一片坦途;若反之,恐怕仕途會有阻滯。莊延已將身家前途都壓在前者身上,自然憂其所憂,盼對方平步青雲的。

  魏景頷首:「文珪所言極是。」

  他下令:「沈良鄧光,你二人明日即點二百兵卒,先潛入山林,對照補充地形圖。」

  平陶縣衙有附近山林的地形圖,但不詳細,再深入的地方更是一片空白。魏景明面吩咐陳琦鄧光,暗地裡更會遣青翟衛出動。昔日的青翟營乃精銳,查探地形繪製地圖也是長處之一。

  陳琦鄧光出列,肅然領命。

  魏景接著將目光投向韓熙及一眾縣兵營大小武官:「爾等需勤練兵卒,隨時待命。」

  「標下領命!」

  ……

  魏景有條不紊,沉聲一一安排妥當,他雖一身常服,但威儀極盛,凡被點名者無不心神肅然,大聲領命。

  眼見他已安排妥當,在場諸武官卻獨剩一個張雍,他急了:「主公,那我呢?」

  「我有重任托於公恕,故而才留到最後。」

  魏景安撫一句,神色一肅:「近日我將出征,縣衙與平陶安寧將托於公恕之手。此事要緊,不容有失,公恕需慎重行事。」

  話罷,他看了身側一直安靜聽他發號施令的邵箐一眼。說是將縣衙和平陶相托,那不如說是將邵箐托於張雍之手。

  西南叢林,山高林密路難行,蛇蟲甚多又潮悶,兼瘴氣不少,魏景猶豫過後,還是決定把妻子留下。

  邵箐對魏景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若是季桓等人來之前,他未必放心將她獨自留下,但現在可托於張雍之手。

  張雍心領神會,神色一肅:「標下定不辱命!」

  「好。」

  魏景隨即又點了幾個人:「王經,你領姚越張元二人,即日起為夫人親衛,需謹慎護持,不得有誤。」

  這三個年輕人,都是他貼身親衛,信重程度不亞於韓熙幾個。這並不是針對此次攻蠻的,當初決定和青翟衛聯絡,他就有了此念。

  王經三人出列:「標下領命。」又轉向邵箐,重新見禮:「標下等見過夫人。」

  邵箐忙道:「三位快快起罷。」

  至此,所有安排已經妥當,鄧光率先舉起酒杯:「標下敬縣尊一杯,此戰必勝!」

  「說的好!」

  這種酒是不能不喝的。

  魏景為了掩飾身份,日常起居並不以孝期示人,所以洗塵宴不能少,敬酒也無沒理由拒絕,好在邵箐體貼,藉口自己不勝酒力,首案準備的是素酒。

  他仰首飲盡杯中酒,捧著酒壺的春生忙又斟滿,他重新舉杯:「諸位,請!」

  邵箐也連續喝了兩大杯,熱熱微辣的酒液從喉管進入胃袋,她發現自己還真不勝酒力,雖不醉,但卻感覺酒意直沖上頭,摸摸臉熱熱的。

  宴席也差不多了,她乾脆小小聲對身邊的魏景道:「夫君,我先回去了。」

  她喝了酒,杏目格外水潤晶亮,臉頰泛粉,沖他眨眨眼睛,魏景低聲囑咐:「走慢些,讓平嬤嬤和春喜攙扶你。」

  哪有這麼嚴重?

  但邵箐並不反駁他,只笑著應了:「好。」

  她與眾人微笑說了兩句,率先離席,魏景一路目送她身影進了後房門,方收回。

  莊延就笑:「主公與夫人鶼鰈情深,真真羨煞我等呀。」

  他和季桓等人不同,不知魏景原來身份,因平時賓主處得不錯,又籍這酒酣耳熱情緒高昂之際,故而這麼打趣了一句。

  誰知魏景一聽,卻是一怔。

  鶼鰈情深?

  情愛?

  很陌生,很奇怪的詞匯,從未沒想過有一天會套在自己身上,魏景眉心不禁微微一蹙。

  ……

  實際在當今的上流社會,讚美夫妻之情的最高詞匯,是相敬如賓。

  賓,賓客也。夫妻間互相敬重,愛護,感恩,多體貼不紅臉,一輩子都如賓客般互相尊重,就達到了兩者關係的最高境界。

  魏景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這般。

  更有皇兄年少時曾愛戀一出身低賤的歌姬,盛寵甚至獨寵,母后屢勸不果後,嚴厲處置了該歌姬並訓斥兄長,事後又鄭重和他說,情深不壽,切戒之慎之。

  彼時睿智英明如兄長,都因為這個歌姬頹然了一段時間,因此魏景深以為然,將母后教誨牢牢記下。

  莊延和他出身不同,因而看法也迥異,這前者眼中極盡溢美之詞,落在魏景的耳朵裡,一時卻極不適應。

  他當即憶起母后的教誨,下意識就排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39 PM

第三十五章

  只魏景轉念一想,又覺得邵箐是不同,不論是歌姬還是旁的女子,如何能和自己妻子相比?

  宴散,他緩步往後院而去,夜風吹拂已帶寒意,卻未冷卻他思緒紛亂的頭腦。

  莊延無心一句話,竟讓沙場指揮若定,威名赫赫有戰神之稱的魏景心生煩燥。

  一方面覺得邵箐獨一無二,世間再無人能相比,他不喜賓客說法,心裡也隱隱趨向與她產生情愛並無不可。

  但另一方面,自幼建立的觀念根深蒂固,母后教誨言猶在耳,他如何敢違背?

  這是不對的。

  思緒繁雜間,縣衙不過三進,很快就到了後院,他皺眉在正房門前立了一會,輕盈的腳步聲從裡面響起,門被打開,露出邵箐笑盈盈的臉。

  「怎麼了?怎麼回來了也不進門?」

  邵箐好奇瞅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凝重,眉心微蹙,心頭立即咯噔一下:「可是生了何事?」

  不會吧?她也就早走一兩刻罷了。

  「無事。」

  她笑意斂了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擔憂,魏景立即否認:「我不過想些其他,你無需擔憂。」

  「那就好,快進來吧。」

  邵箐拉著他的大手,把人拉進門,一邊往內室行去,一邊道:「你快沐浴吧,我已經幫你取好寢衣啦。」

  春閨暖意融融,剛沐浴完畢的邵箐臉頰脖頸紅撲撲的,有一種沁人心肺的熟悉清香縈繞。她拉著他的手,一臉歡快地說,已經幫他取好衣裳了,讓他快快梳洗歇息。

  話罷,她還皺皺鼻子,似乎不大愛他身上酒味。

  「有味兒麼?」他不過喝了幾杯素酒罷了。

  此情此景,這般的邵箐,就如同一泓蒸騰著熱氣的湯泉,暖意淌過心間,浸潤靈竅,蔓延四肢百骸。他身心舒暢,不禁面露微笑,揚手嗅了嗅寬袖。

  「沒味兒。」

  罷了,想那麼多幹什麼?天地蒼茫唯她一人矣,再無人能與之相比擬,更無人可取代之,有無情愛,又有甚要緊的?他胡思亂想,不過庸人自擾罷了。

  想不出結果就不想了,魏景將方才那些糾結盡數拋諸腦後,攜她至屏風前,問了兩句,又抬起手臂,要她侍候解衣。

  這男人!

  邵箐沒好氣瞪了他一眼,伸手解他腰帶,好吧,伺候你大爺了。

  給大爺解了外衣裡衫,只剩下一條素綾裡褲,線條流暢的腹肌雖然很養眼,但她可不打算繼續伺候了,見魏景還站著不動,她忙推了他一把。

  「快去,快去。」

  她臉頰微紅轉身就走,魏景微微一笑,轉身入了屏風後。

  ……

  案上燃著一盞小燈,昏黃的光線柔和,邵箐躺在柔軟的衾枕上,耳邊是屏風後傳來的水聲,她也不睏,滾了滾側身盯著挑起的兩幅床帳。

  大紅帳子早就換下來了,換上一頂天青色的鶴穿牡丹紋綢帳,她伸手戳了戳精緻的牡丹紋樣。

  這樣的安穩生活和剛開始時真天淵之別,真希望能一直持續下去。

  其實早在接受魏景的時候,她就把復仇一事一併接受了。

  復仇,固然不成功便成仁,但說實話現今這世道,本分老百姓也沒沒好過到哪裡去,丟命還挺容易的,好比昨天被濮族殺盡的商隊。

  哎,希望接下來能順順利利。

  秋季的夜晚,總帶涼意,她捲著被子又打了個滾,屏風後的水聲就停了。

  魏景鬆鬆披著寢衣,吹熄油燈翻身上床,見邵箐還沒睡著,於是他道:「阿箐,我吩咐人去豫州了。」

  「豫州?」真楊澤的事嗎?

  魏景肯定點頭,得了楊澤戶籍告身本屬偶然,當初前往平陶也非必定選擇,然此一時彼一時也,經過一番努力,如今平陶確確實實成為了他新的據點。

  他目前所有計劃,都是基於平陶展開的,那麼平陶這個關鍵節點,就不容有失了。

  楊澤是豫州人,也不知那邊是什麼情況,對方父母是否尚在?有無至交好友?等等問題都需要瞭解清楚並做好預防手段。

  魏景始終沒忘記這一點,但先前一直沒有可信任的人手供驅使,青翟衛一重新收攏,他立即遣了人去。

  「確該如此。」

  邵箐深以為然,不怕一萬總怕萬一,他們保證認識楊澤的人不出現在益州就可以了,兩地相隔千山萬水,道路難行,這一點操作起來不難。

  她伏在魏景的懷裡,一隻大手在輕輕撫著她背,有規律的輕撫讓她湧起一陣睡意。小小打了個哈欠,邵箐剛想闔目,忽又聽他說:「我還讓人去尋一尋舅母幾個。」

  「舅母?」

  邵箐睡意一下子就飛了。她想了想,魏景的舅母就是昔日的平海侯夫人孟氏。

  說起平海侯府,也是慘,在魏景自北疆折返之前,就已被先帝悉數拿下。滿府男丁斬首,婦孺幼童徒流西南兩千里。

  沒錯,當初和邵箐一起上路的,其中就有魏景的舅母孟氏,以及她膝下嫡庶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年僅十歲的嫡幼子。

  傅竣膝下四子,僅有這麼一個小兒子未成丁,在抄家斬首中得以倖免。

  魏景現在終於緩過來了,人手也不再捉襟見肘,於是就想尋一尋他僅剩的這些舅家親眷可有生還。

  邵箐遲疑:「可,可當初在那驛亭裡……」

  說的是正是流放途中遭遇殺手那一瞬,雖當時刀光劍影,她自顧不暇,但邵箐還是看得真真的,一同流放的那數十人作為新帝的目標之一,已被黑衣殺手砍瓜切菜地滅了大半。

  倒肯定有漏網之魚,但傅家人有這麼幸運嗎?

  邵箐很努力地回憶了一下,現場太混亂了,她實在沒什麼印象。

  「盡人事,聽天命罷。」魏景憶起昔日親舅的音容笑貌,一時黯然。

  「或許舅母和表弟幾個活下來也未可知。」

  黑暗中,看不大清魏景的臉,但他語氣變化卻聽得真真的。這麼一個即使身處絕境都堅韌依舊的男子,如今卻黯然神傷,邵箐心裡悶悶地難受。

  她主動摟著他的腰,低低地勸慰:「我看見好些人逃進密林了。」

  這一刻她衷心希望,傅家人即便能活下一個,也是極好的。

  「嗯。」

  魏景反手抱住她,很緊很緊。溫熱身體順從伏在懷中,熨帖他的心,他閉上雙目。良久,他睜眼,輕吻了吻她的額頭:「我沒事,快睡吧。」

  ……

  魏景確實是個堅韌的人,一瞬間的傷感並不能影響他,翌日,就投入密鑼緊鼓的備戰當中。

  縣兵營日間熱火朝天演練戰陣,夜間背誦新的暗號和旗語,務必做到全軍緊密配合,充分發揮作戰能力。

  另一方面,魏景安排了一千縣兵分五隊,巡視平陶境內鄉鎮官道。不少商隊獲悉消息,都算計好行進路程,以儘量得官兵的保護。

  這麼一來,縣兵小隊難免和頻頻作案的蠻族狹路相逢,進行小範圍的交鋒。

  一開始,濮族人並沒有任何準備,很是吃了個大虧,被縣兵小隊擊斃二十餘人,餘者不得不迅速遁入山林逃命。

  濮族人的仇恨一下子被點爆,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在首領伽罕的指揮下,變本加厲報復平陶一方。

  八月初八到八月十三,短短五日,縣衙接報濮族作案二十九起。對方採取一貫擅長的遊擊戰,若是遭遇縣兵營,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迅速退去;若碰上的是尋常商旅,那就是狼入羊群。

  濮族人善毒,果然不假,遊擊戰中最喜愛施放一種迷煙,縣兵隊早有準備倒還好,尋常商旅一旦碰上,最好的結果就是當機立斷捨棄財貨,先一步奔逃。

  「看來,濮族即便不傾巢而出,也相差無幾了。」

  魏景闔上最新送上的信報,抬目:「合圍二蠻的時機,已至。」

  如今,已有二千縣兵執行巡視任務。他的安排,並不是漫無目的。在明面有韓熙等人領著縣兵隊頻繁打擊,暗地裡還有青翟衛不時騷擾,濮族人雖劫了很多財貨,但也吃不少大虧小虧,折損了好些族人。

  在這些居於深山的蠻族人眼裡,族人可比財貨重要太多了。這仇恨是越來越大。據青翟營的暗報,這濮族首領伽罕似乎聯繫了夷族,兩族聚攏,幾乎能確定要攜手合作。

  這兩族聯手,意欲何為呢?

  無非就是想把平陶打怕而已。給予魏景重重一擊,讓他從縣令的位置上跌下去,一雪新仇舊恨,並讓繼任者心生怯意,不得不恢復往日應對二蠻族的戰策。

  防禦為主,以保住頭頂官帽,就好像先前歷任平陶縣令一樣。

  至此,二蠻戰策和魏景預期已達到了一致,他沉聲道:「傳令,明日三更造飯,五更拔營,合圍二蠻!」

  他當即勾選四千縣兵,由韓熙陳琦鄧光等武官率領,再點選莊延等文官兼幕僚,下令明日出兵。

  「標下(在下)得令!」

  被點中的諸人站起出列,齊聲應喏。

  到這裡就差不多了,接下來,領了命的眾人該下去準備了,邵箐正這麼想罷,卻見寇玄急急上前一步,拱手道:「主公,在下欲隨軍略盡綿薄之力,請主公准許!」

  咦?

  好端端的,這寇玄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請求?

  不是說不能帶他,而是相對而言,寇玄其實是在場眾人中最文弱的一個。哪怕莊延,因未接任家主之位前,他時常隨商隊外出增長見識,也學了些武藝,強多了。

  這次征蠻,在深山叢林中進行,沒有點體力只怕舉步唯艱,這才是魏景留下他的最大原因。

  不過讓邵箐意外的是,魏景只看了寇玄一眼,就十分乾脆俐落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可。」

  ……

  邵箐有點不明所以,等魏景吩咐了季桓總領留守一切事宜後,二人回了屋,她忙不迭悄聲問:「夫君,你為何答應寇文長呀?」

  他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啊。

  魏景淡淡一笑:「大約,他欲借此次機會,除了那袁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47 PM

第三十六章

  袁鴻此人,不管是在魏景邵箐眼裡,還是在寇家人眼裡,都是一個隱患。

  然而,既用了寇玄,那麼涉及他唯一的胞妹,顧忌總多出一些的。

  魏景並沒有親自處理袁鴻,先讓寇玄處理,有變數或者不滿意了,他再動手不遲。

  但據邵箐所知,寇月對袁鴻的感情一直都很深的,擺脫孫綜桎梏以後,沒變平淡不說,她反而越發期待與對方締結良緣。

  寇玄想必也很苦惱吧?

  這麼說來,這次征蠻,倒是他一次很好的機會。

  一勞永逸除了袁鴻,不再有任何洩密危險。另外,讓袁鴻死於戰役,好歹落得一個英雄名稱,為寇月這段感情畫上一個圓滿句號,不傷兄妹和氣。

  ……

  當天傍晚,寇玄點選了幾個隨行書佐,其中一個果然是袁鴻。

  他拍了拍袁鴻肩膀:「尋常擢升,只怕不易,你要脫穎而出,有些難得資歷在裡頭,要好得多了。」

  寇玄對這未來妹婿一向和顏悅色,從來未表現過絲毫不喜,一番話說下來,不但在情在理,還頗有幾分推心置腹的意味。

  袁鴻一想也是,難得進了縣衙,總不能一直當個小文書的,他咽了口唾沫,壓下心中怯意,道:「謝大兄提攜。」

  寇玄也去,他緊隨其後,總不會出錯的吧?

  「好了,快回去收拾些換洗衣物吧,明日五更即出發了。」

  寇玄目送袁鴻背影遠去,垂眸想了想,他去求見魏景,借了兩個人。

  這些幕僚文官,雖隨軍也是有專人護持的,他所謂的借人,就是想這二人聽他指揮行事。

  魏景一概不問,點頭准了。

  ……

  「寇文長麼?」

  剛沐浴完畢,從屏風後轉出的邵箐臉紅撲撲,寢衣領子也微微敞開,露出一段白皙泛粉的膩潤肌膚,和一小截精緻的鎖骨。

  魏景黑眸暗了暗:「嗯,他問了明日的隨衛。」

  邵箐應了一聲,對比起寇玄,她其實更惦記魏景,首次這麼近距離接觸戰爭,她有點不安。

  「濮族人善毒,你要多多留神。還有,西南叢林多瘴氣,你解瘴氣的藥丸子莫要離身。還有,啊……」

  正給魏景檢查了一遍裝有藥丸子的布囊,邵箐忽然小小驚呼一聲,一個雙有力的手臂突然從後抱住她,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溫度。

  「你嚇到我了。」

  邵箐被驚了一下,二人成婚至今,魏景常有親昵舉動,但像現在這樣突然就抱住她,還是第一回。驚過了後,有點不適應,面上還染上一絲熱意,

  「你放心,我數日便歸。」

  他反而牽掛她:「你有事使人去辦,莫要出縣衙,我已吩咐了王經幾個,需時時護在你身邊,即便夜間,也必須守在你門前窗下。」

  縣衙如今由青翟衛接手,是最安全的,魏景給張雍下過嚴死命令,必要時可以捨棄一切,但必須保證邵箐安全。

  這個邵箐不知道,但此刻這句話,他卻是今日第三次囑咐自己了。

  她心下軟熱,回頭柔聲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也得是。」

  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她翠眉絳唇,一雙眼眸目光柔和,正微笑看著他。

  魏景心頭一熱,不禁俯身向前,噙住那兩瓣紅唇。

  輕輕的吮吸舔舐,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在雙方的努力下,她由一開始的僵硬緊張到漸能放鬆。邵箐兩排黑翹的睫羽受驚般顫了顫,須臾微闔雙目,她放鬆身體倚在他懷中,仰首任他親吻自己。

  不過這次和以往卻有些不同,他沒有短暫即收,而是力道越發大起來,最後一隻大掌托著她的後腦勺,試探著扣關攻城。

  「唔。」

  邵箐猶豫了一下,最終也沒拒絕,微微啟唇,他立即破關而入。

  一個熾熱的深吻,唇舌交融,他呼吸愈發急促,節奏越來越猛烈。邵箐喘不過氣來,帶情潮的陌生感覺讓人極不適應,她「唔唔」掙動兩下,忍不住用力推拍著他。

  鐵鉗子般的手臂,蚍蜉撼樹,但她一掙扎,他就立即鬆開,並將她按在懷中。

  邵箐面泛霞色,杏目中春水滿溢,兩手抵著他的胸腹,臉被深深埋進他的頸窩。

  臉很熱,感覺太陌生,壓迫感太大,下次她再不來了。

  魏景急急喘著氣,心臟狂跳,血液中的鼓噪幾乎要衝破血脈而出,他閉目運了一陣功,才勉強將躁動壓了下去。

  「睡吧。」

  邵箐伏在他懷裡,正與他面對面緊緊相擁,有硬物硌著她的小腹,她不敢亂動,趕緊胡亂地點了點頭。

  她心慌意亂,耳根子都通紅,魏景見了,不禁輕笑一聲。

  也就還有兩個來月,他就出孝了。

  邵箐惱羞成怒,使勁瞪了他一眼,一挨著衾枕,她立即往裡一滾,扯過薄被蓋過頭臉,「哼,我要睡了。」

  ……

  睡前背對著魏景,死活不回頭看他一眼,但邵箐心裡還是惦記著他要出征的,夜色深沉他甫一動,她就立即睜開了眼睛。

  「三更了麼?」

  她匆匆披衣起身,伺候魏景梳洗用早膳,末了王經等人抬來戰甲,她和平嬤嬤為他披上。

  對比起魏景曾經用過的明光環鎖鎧,如今這赤色鐵甲堪稱簡陋,但他猿臂蜂腰,身形頎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征伐而生,鎧甲一上身,威武雄壯,通身氣勢凜然教人忽視所有。

  「夫君此戰,必旗開得勝。」

  魏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等我回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俐落舉步往外。

  一路生死與共,這是二人的第一次分離,不管魏景還是邵箐,心頭都少不了牽掛。她追出正房,立在廊下,目送他身影沒入黑暗。

  良久,平嬤嬤勸:「夫人,天黑夜寒,您回去歇著吧。」

  可不是麼?明天就中秋了,夜風一日比一日涼,她攏了攏披風,最後望一眼院門,方轉身回屋。

  王經等三人再不離去,緊緊守在正房的門前窗下。

  ……

  魏景並沒有虛言,對比起他曾經歷過的大小戰役,這次叢林戰實在微不足道。況且,他也沒有因此懈怠,戰前準備做得十分充分。

  「二蠻合軍,想必已抵達此處。」他在新繪製的地形圖上點了一下。

  實際上這並不是估計,青翟營的暗哨已傳回軍報,濮夷合軍的確在他所指位置。

  平陶四千縣兵清早入山,現距敵方約五十里,深山中的五十里和平地不同,寇玄肅然道:「主公,我等需謹慎些,以防蠻族使詐用毒。」

  莊延一臉正色附和。

  蠻族確實有些底氣,也極擅長叢林戰,魏景自無意以已之短攻敵之長。他頷首,食指隨即點了點另一處:「距兩地西北四十里外,有一處凹地,交戰過後,我方可佯敗,將二蠻誘入此處,合圍攻之。」

  這麼一來,蠻族的優勢就幾乎消失殆盡,已方勝勢可奠定。

  魏景對軍事有獨特的敏感觸角,明暗兩份地形圖合二為一後,他立即圈定了這一處。

  「沈良鄧光,你二人為前軍,與蠻兵交戰後許敗不許勝,佯敗後,立即往西北遁逃。」

  「許信,你為後軍,前方一現敗勢,你立即率後軍轉前軍,在前頭領路。」韓熙看過青翟衛傳回的更詳細地形圖,山林難行,有他領路最合適。

  陳琦鄧光韓熙三人鏗聲道:「標下領命!」

  「需切記,佯敗不可露破綻。」

  「是!」

  ……

  平陶一方佈置密鑼緊鼓,而二蠻亦然。

  距平陶縣軍五十里外的山坳處,數千身著圓領短裝布袍的蠻兵紮營此處。

  營地最中心的矮帳中,一藍衣一黑衣兩男子盤腿而坐,他們打扮與外頭蠻兵差別不大,但衣襟刺繡更精緻斑斕,頭帕上各插一彩色羽毛。

  矮小些的那個是濮族首領伽罕,高半個頭的是夷族首領蒙莫。

  伽罕哈哈大笑:「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敢深入密林?!」

  真不知死活,往上數這麼多任的平陶縣令,就沒一個敢這麼幹的。

  初生牛犢不怕虎,真以為進了密林的濮族人,還和外面一樣嗎?伽罕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陰森森道:「我要他血債血償!」

  蒙莫皺了皺眉:「這姓楊的有些能耐,我們需謹慎些。」

  「這可是在深山,有何可懼?我看你是被嚇破了膽吧!」

  兩族不但並無多少情誼,此前還是敵對關係,若非因為平陶新縣令,根本不會坐在一起。伽罕面露鄙夷,毫不猶豫嘲諷:「莫非你真是漢人生的崽子?這膽量和從前的平陶人沒啥兩樣!」

  西南蠻族一般身材矮小,穿梭叢林更靈活。蒙莫卻相反,他足比一般族人高大半頭。恰他又是前夷族首領攜妻出外時生的,首領夫人難產而亡只帶了骸骨回來,因此有對頭就惡意嘲笑,他不是首領夫人生的,而是首領和漢人女子的種。

  蒙莫及候在帳中夷族護衛大怒,「刷刷」幾聲護衛立即拔刀而出,怒目相對。

  「不過一句玩笑話,蒙莫你別介意。」

  要是平時,伽罕肯定不會說這話,但大敵在前,他也知道不能挑起內訌,於是打了兩句哈哈,便道:「我們啟程吧,儘快將那姓楊的宰殺了。」

  他說完就走,一眾濮族護衛魚貫而出,賬內僅剩夷族人。

  「首領,他……」

  蒙莫壓下怒意,冷冷看著伽罕等人走遠:「大敵當前,不宜內訌。」

  但他始終覺得那位楊姓縣令沒這麼簡單,對方可是一上來就拿下盤踞多年的屈黨,後續又讓濮族和他們吃了不少虧。

  蒙莫思索片刻,低聲吩咐:「把我的話悄悄傳下去,與平陶縣軍交戰不可爭先,跟在濮族人後面,多多留神,隨機應變。」

  ……

  次日清晨,平陶二蠻相會,在短暫的幾次試探性交鋒後,終於正面激戰在一起。

  由於魏景的戰策,平陶一方顯得力有不逮,陰暗潮濕的叢林似乎限制了縣兵們的發揮,被蠻兵衝過幾次後,終現頹勢。

  「勇士們,給我上!!」

  伽罕舔了舔沾血的細長短刃,露出一抹嗜血冷笑:「將這姓楊的狗賊宰了,一個不留!!」

  「衝啊!殺啊!」

  一眾濮人像打了雞血般嗷嗷怪叫,驚得遠處飛鳥都紛紛振翅,一揚刀,如狼似虎地撲上來。

  時機已到,魏景一揮手。

  令旗悄悄揮舞,早有準備的平陶縣兵窺見,很快就在蠻兵的猛攻下潰不成軍,「驚慌失措」地西北逃遁。

  「追!趕緊追上去!將仇人盡數誅滅!」

  ……

  韓熙陳琦經驗老到,十分順利地引領著縣兵營,將敵人引入天然凹地。令旗揮舞,鄧光等人立即領著手下兵卒,將其團團圍困。

  凹地不淺,給攀登帶來難度,平陶縣兵手持弓箭,居高臨下對準下方。

  到了此時此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蒙莫冷臉揮手,讓族人悄悄往中心且靠近入口的位置退去,儘量遠離平陶箭陣。伽罕怒吼:「好一個陰險狡詐的楊賊!有種就面對面和我們決一死戰!」

  他雙目赤紅,冷冷盯著被簇擁著出現在最高處的魏景,背後的手卻一揚,示意放毒煙。

  此等小戰,根本無需魏景親身上陣,他冷冷一挑唇,陳琦已大怒出列,手一指:「爾等殺人劫貨,用那毒煙毒霧卑鄙手段,居然還有臉面辱駡他人,我呸!」

  正說著,對面一陣淡淡白色煙霧揚起,順風撲了向這邊。陳琦立即閉嘴,從腰間一個口袋掏出一條褐黃色的藥帕,捂住口鼻,屏息讓毒煙過去。

  如他一樣的動作的,還有平陶諸縣兵,伽罕趁機下令突圍,誰知下風位箭雨已至,大大阻止了他們的腳步。

  這麼一耽擱,毒煙就過去了,陳琦一揣藥帕,揮手:「攻!」

  箭如雨下,下方慘叫聲四起,鮮血噴濺,蠻兵倒地頻頻,伽罕紅著眼睛高呼:「退後!趕緊退!」

  凹地不小,中間還有不少矮樹灌木,倒能暫作躲避。蠻族人也善射,身後背著短弓和箭筒,站穩腳跟後立即以箭回擊。

  伽罕指揮著族人專往一處攻擊,常年生活在叢林的蠻人十分靈活,只要上方一亂出現空隙,就能立即竄上去打開缺口。

  從下方激射而上短箭嗖嗖,一時密集如雨。

  誰料這時,魏景卻一揮手,弓箭手齊整退後一步,上來兩派盾兵。寬大的藤盾上下兩排,遮擋得嚴嚴實實,空隙處卻毫不妨礙弓箭手放箭。

  韓熙哈哈大笑:「蠻夷們,這藤盾好使吧?這可是高陵知悉咱們攻蠻,特地調撥過來的!」

  箭筒不大,箭矢有限,一計落空,面臨的將是大敗的代價,伽罕仰天怒吼:「好一個高陵!好一個鮑賊董賊!還有你楊賊,我不教你們血債血償,我誓不為人!!」

  戰況緊急,話罷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領著族人往進入陷阱時的唯一出口突圍。

  腳下踩著族人屍體和鮮血,伽罕嘶吼竭嘶底裡,雙目暴突,可見其切齒痛恨。

  目的已達到,魏景淡淡下令:「傳令鄧光,鬆開缺口,將二蠻放出去。」

  需知魏景此戰,並非為了全殲二蠻的。防禦二蠻,乃他增招兵卒的重要理由,都殺光了,縣兵營也就可以解散了。

  此戰目的,一為削弱二蠻實力,讓其短時間內無法再組織人手瘋狂劫掠。

  第二,就是最大限度激起濮族人的仇恨,對平陶對魏景,對高陵對鮑忠董度等的刻骨恨意。

  魏景的目光從來都不是放在平陶一地,打破了平靜,激化了矛盾,才會出現機遇。

  ……

  令旗揮舞,鄧光心領神會,立即指揮手下兵卒按原計劃行事。

  蠻兵拼死突圍,終於看見成效。

  眼見二蠻已經殺至出口,不斷有短箭激射上來,立在鄧光不遠處的寇玄目光微閃。

  他和鄧光負責出口處的佈置,他是幕僚無需應戰,在隨衛的藤盾保護下安全也無虞,這時候該退了,只不過……

  寇玄不經意回頭,瞥了眼緊縮在自己身後的袁鴻一眼,抿了抿唇,對打過招呼的兩個隨衛使了個眼色。

  ……

  「啊啊啊啊啊!」

  藤盾移動,袁鴻緊張跟隨挪移,誰知這當口,不知何人絆了他一腳,他失去平衡,竟然直直往下撲去。

  而就是這麼湊巧,迎面遇上一支激射的短箭,他驚恐地瞪大眼睛,也來不及說話,那支短箭就「噗」一聲,正中他左胸口。

  袁鴻慘叫一聲,動作陡然一頓,人直直撲向下方的凹地出口。

  ……

  魏景視線極銳利,遠處出口的動靜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這個寇玄,動作也夠乾脆俐落。

  他挑挑眉,吩咐韓熙:「遣個人去出口等著,需確定袁鴻身死。」

  魏景此舉,本為謹慎而為,就好像他已往寇家人顏明身邊放了眼線,以防萬一。

  但他沒想到,還真收到了袁鴻沒死的消息。

  挨了一箭的袁鴻,落到濮族人手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8:53 PM

第三十七章

  袁鴻的命也不知好還是不好,他心臟長得比正常人要偏一些,箭頭又剛好卡在兩根肋骨之間,沒有射得太深,撲入凹地出口時,雖傷勢不輕,但遠未到危及生命。

  但他已經嚇暈過去了,這凹地出口已被突圍的蠻兵佔據,他好比羊入狼群。

  兩個濮兵順手將這具瘦弱的「屍體」接住,抬在頭頂用來擋箭,一路往外衝殺出去。

  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畢竟那支短箭還插在他左心口的心臟位置,但沒想到濮兵突圍成功後剛想把他扔下,他卻突然哼一聲,動了動。

  還沒死?

  沒死就沒死吧,濮兵正要上前補一刀,誰料不遠處的伽罕突然道:「帶上他。」

  他眯了眯眼,他記得這人是站在平陶謀士身後的,隨衛不少保護甚嚴,說不定後面有用。

  「餵他吃點藥,不要弄死了。」

  ……

  這一幕,落在了韓熙遣去確定袁鴻生死的人眼裡。那人不敢自專,一邊繼續跟著,一邊留下聯絡暗號,好等同伴發現並增援後,他再上稟請示。

  魏景知悉後皺了皺眉,立即遣人追蹤上去。不過他沒想到,第一個將消息帶回給他的,卻不是他麾下哨探。

  而是夷族首領蒙莫。

  當夜,他前來相投,莊延引見的。

  ……

  二蠻突圍後,已是傍晚,秋季的叢林天黑得早,魏景命擇地紮營。

  戌初,本在營外僻靜處如廁的莊延,無意一抬頭,卻發現不遠處一叢灌木忽無風微動了一下。

  他心頭當即咯噔一下,不待他反應,一條黑色人影在夜色遮掩下撲過來,捂住他的嘴巴。

  這人正是蒙莫。

  這個膽大的夷族首領竟隻身前來,在叢林間靈活得如猴子一般的他借著夜色遮掩,成功避過附近的明暗哨崗,逼近平陶營外。

  再往裡就不行了,他需要有人引見,而恰恰好,他記得莊延是平陶縣令身邊的人。

  ……

  「稟主公,今有夷族首領蒙莫來投,他說有重要消息可告知主公。」

  臉色尤帶驚嚇後的青白,莊延不敢耽誤片刻,他直奔主帳請見。

  「哦?把人叫進來。」

  魏景挑了挑眉,對比起這相投的夷族首領,他更感興趣的是那個「重要消息」。

  ……

  夜色中,一個異族男人悄悄被引進主帳。他只比魏景矮小半頭,頭帕插了彩羽,一身黑底彩繡的色彩斑斕的圓領短袍,濃眉大眼,三十出頭年紀。

  魏景認得對方,就是白日剛交戰過的二蠻首領之一。

  他端坐上首,淡淡看著對方:「你欲投我?我如何相信你,又為何受你相投?」

  很直接,很現實的問題,蒙莫也爽快,朗聲道:「我隻身入你兵營,足可表明誠意。」

  沒錯,他一個人來的,要是魏景翻臉,立即拿下他殺了,死了也白死。

  蒙莫道:「我不知縣尊意欲何為,但我能全力配合,只求縣尊若要誅蠻,還請去濮存夷。」

  從昨日開始,蒙莫一直抱著懷疑謹慎的態度,收縮兵力儘量處於後方,冷眼旁觀。

  下午的突圍,他不像伽罕那般認為族人勇悍,故而成功脫身,他覺得,那名年輕的縣令是故意放走他們的。

  這般圍而不殲,對方意欲何為?若是所謀甚大,自己的族群需要和濮族一樣死磕到底嗎?

  夷族和平陶的仇怨遠不及濮族,之所以同意合兵,無非利益被侵犯心有不甘罷了。現在發現另一邊風險要大得更多,心生退意才是正常。

  蒙莫遠遠眺望魏景,他對這個年輕男人極為忌憚。

  可是賊船上了可不好下,左思右想,他決定投魏景,或者說合作也行。

  他直覺,自己知道的東西應是魏景想要的。

  「我願與縣尊歃血為盟,我族從今絕不出山掠劫商旅,與平陶和平共處!倘若縣尊再助我除了濮族,此後,我願供縣尊驅使!」

  歃血為盟,在西南蠻族眼中,是一件極神聖的事,一旦立下絕不可違。

  魏景站起來:「若你帶來的消息確實讓我感興趣,接受你的相投,未嘗不可。」

  ……

  時間回溯到傍晚。

  濮夷二族敗軍一路逃出數十里地,將敵方甩得不見蹤影,驚魂未定這才停下略作休整。

  來時五千多的合兵,如今只剩下不足四千,損失三分一,且濮人占大多數。

  族中壯丁一下子少了近一半,伽罕面目猙獰:「我必要將那姓楊的碎屍萬段!還有高陵那鮑董二賊!」

  狠話放了,但實際操作卻千難萬難。戰,戰不勝;甚至如今想出山掠劫,都極為忌憚。

  沒有那麼多族人可以繼續犧牲了。

  一個臉上花了彩色花紋的男子陰惻惻道:「伽罕,我有一策。」

  花紋男瞥了眼就坐在不遠處的蒙莫等人,湊在伽罕耳邊,低聲說了一陣。

  伽罕雙目立即迸發出異彩:「好!好計策!」

  他急急回頭吩咐:「去,去請了巫醫來給那男的診治,務必救活!」

  這男的,說的就是正昏迷的袁鴻。

  一直垂眸不語的蒙莫,眸光閃了閃。

  ……

  「他們交談十分隱晦,我聽不到具體計策,只不過伽罕十分篤定,說要一石二鳥,讓鮑忠董度烏沙不保,讓你鋃鐺入獄,賠上小命,牽連全家。」

  蒙莫很爽快說完,又十分肯定地對魏景道:「這話肯定是真的,你們殺了那麼多濮人,伽罕若不復此仇,他首領的位置就坐不下去了。」

  「那男的也是好運,心脈偏於常人,箭頭還被卡在兩肋骨之間,傷勢看著厲害,其實不重,最多養十天半月,就能好全了。」

  那確實夠命大的,不知正為妹婿的「犧牲」而哭泣的寇玄若知道了,會有何感想?

  「讓鮑忠董度烏沙不保?讓我鋃鐺入獄?」

  袁鴻未死落入濮人之手,魏景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此人雖是隱患,但知道的事情其實很少。他雖知魏邵二人自河灘而來,但也僅僅曾就此和真楊澤的河灘殺人案聯繫在一起罷了。

  來平陶的路上,由於寇玄的有心防備,他甚至不瞭解當初大範圍搜捕的正是黔水登岸者。

  如今的他絕無可能造成威脅,相反,倒很可能會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魏景挑了挑唇,黑眸中閃過一抹滿意的光芒。很好,他直覺,謀取高陵的關鍵轉折即將出現了。

  韓熙陳琦對視一眼,也精神大振。

  魏景隨即問:「你常年與濮人比鄰,依你所見,伽罕有何依仗?」

  「濮人善毒。」

  蒙莫想了想補充一句:「獻策那人是濮人族中長老,正正掌管毒劑。」

  和魏景猜測的一樣,只是不知濮人憑那袁鴻,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很好。」

  他接受了蒙莫相投,歃血為盟,並吩咐此事需秘而不宣。

  命莊延將人悄悄送出去後,魏景立即令韓熙:「增派人手,務必盯緊濮夷二族動靜,尤其濮人,不可有一絲遺漏。」

  「是!」

  韓熙領命而出,送人後折返的莊延憂心忡忡:「主公,我們該如何防範?」

  他認為,蒙莫所說可信度非常高。

  作為平陶土著,莊延對夷族觀感比濮族好太多了。這個由疑似有漢人血統的首領所率的族群,雖也劫道,但幾乎不殺人,只求財貨不求命。

  也是因此,魏景接受蒙莫相投,他並沒任何勸阻之舉。

  不過由於不知魏景真正目的,莊延現在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

  「只要盯緊濮人,自可隨機應變,文珪稍安勿躁。」

  魏景並沒有和莊延解釋太多,話鋒一轉,他問:「文珪,你在高陵可有人手?」

  「有。」

  高陵作為安陽郡治所,一個商賈世家,手底商隊不少的家族,怎麼可能不在高陵設置據點呢?

  莊延還在憂心,他不知道還有青翟衛,但見魏景神情平靜,無一絲緊張憂慮,他心中倒是定了定,忙道:「高陵諸事,由我胞弟莊韋主持,他為人穩重,也極可信。」

  莊延投了魏景,那就是整個莊家都投了魏景,若有差遣,自然竭盡全力辦妥的。

  「很好。」

  魏景道:「我先遣幾個人前往高陵,你傳訊你的胞弟,讓其配合行事。」

  轉機即將出現,高陵那邊自然要提前佈置一下,己方有人,再好不過。

  「傳令,明日五更拔營,全速出山返回平陶。」

  ……

  此行目的達成,魏景命明日清早拔營,火速回歸。

  他頗惦記邵箐,她是否一切安好?也不知她現在正幹什麼?

  ……

  那邵箐正幹什麼呢?她還在忙碌公務。

  十六的月光暈黃卻明亮,她推開西廂書房的隔扇窗,在月光下挑旺燈火,正伏案奮筆疾書。春喜小姑娘被她打發回去休息了,陪伴她的除了無聲守衛的王經等人,還在安靜坐在廊下縫製衣裳的寇月。

  魏景剛出征時,邵箐有些忐忑,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了,人家好歹是威名赫赫的戰神,她還是不要杞人憂天了,該忙啥忙啥吧。

  這幾日的晚上,她都在做青翟衛的軍費預算。

  人來了當然得好好安置,只青翟衛和縣兵營不同,縣兵營走的完全是公賬,所有支出光明正大一概不用操心,但青翟衛不行。

  養私兵是一件很耗錢的事,但好在對於如今的魏景,三千人還不是問題。

  縣令擁有處理一縣財政的權利,一年往上頭的州郡彙報一次,可活動的空間很大。且邵箐接受少府工作後發現,從前的縣兵營虛報軍費的情況很嚴重,賬面支出幾乎是實際的一倍。

  縣兵營擴建,賬面預算直接翻倍,邵箐仔細核算後發現,她不用忙活著左右挪移了,直接把虛報那一截軍費砍下來,供養青翟衛已綽綽有餘。

  省了她好多功夫。

  邵箐謹慎,這活從不在前衙做,不過忙碌幾個晚上也處理妥當了。擱下筆,將新立的賬冊交給王經,任務完成。

  「夫人,你忙好了嗎?」

  見邵箐站起活動手腳,寇月連忙湊過來,說了兩句,她就皺著臉道:「唉,也不知袁郎他們到哪裡了?」

  這才是寇月的主要目的,她想找人傾吐一下心事。張陳兩家夫人好相處,但到底不熟,有些話更不能對嫂子說,毫無疑問這個人選就是一直處得很好的邵箐。

  邵箐頓了頓:「不知道,大概快回來了吧。」

  山林難行,軍報傳回也要慢一拍,但最新消息說昨天已發現二蠻合兵蹤跡了,快的話,今天能解決戰鬥。

  這場戰役,為的不是消滅二蠻,也不知他們目的達到預期沒有?

  只不過,袁鴻恐不能全鬚全尾回來了。

  寇玄等待已久,準備肯定充足的。

  只是看著一臉擔憂又帶著憧憬的寇月,她卻說不出其他,只好安慰道:「你早些歇吧,說不定,明日他們就能凱旋了。」

  唉,邵箐知道寇月過於純善和單純了,但怎麼說呢?真認識了這麼一個人,會發現挺難得的。她本人不具備,若環境允許,真樂見對方能一直持續下去。

  只可惜……

  邵箐暗歎:「你明日不是還要去鋪子裡麼?快回去歇息吧。」

  寇月王彌善針黹,安穩下來後,就在平陶開了一家衣裳鋪子。雖有掌櫃坐鎮,但頭次經商王彌和寇月很鄭重,尤其寇月,基本每天都會去一趟。

  聽寇月說了一陣心裡話,邵箐就催促她趕緊回去睡覺,話題一直在袁鴻身上打轉她很難接,祝福不妥,提前安慰開解更不可能。

  「那我回去啦!」

  寇月笑嘻嘻拎起籃子,也不要人送,揮揮手歡快走遠。

  邵箐垮下笑臉,和王經幾個對視一眼,後者也知曉內情,所以同樣一臉複雜。

  「唉,不管了。」

  想管也不知怎麼管,袁鴻有點無辜但確實是隱患,寇玄雖狠了點但也非無的放矢。邵箐不是聖母,這袁鴻已賣過她和魏景一次了,雖挽救及時沒造成影響,但由此可見,此人貪生怕死骨頭太軟,一旦時機恰好,他必然會再賣一次的。

  所以對於寇玄的做法,她一直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至於寇月,時間能治療一切傷口,這姑娘很好,寇玄肯定會給她找一個良配的。

  邵箐遂不再多想,回房歇下。

  洗漱解衣,擁被在床上滾了一圈,這幾天魏景不在,這大床就她一個人睡,獨霸一床的感覺真好。

  邵箐這麼一想有點好笑,搖了搖頭,算了還是睡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00 PM

第三十八章

  一夜無夢,邵箐睡得極好。

  只她沒想到自己昨夜不過隨口一說,還真說準了,當天下午,魏景率平陶縣兵凱旋。

  「報!楊縣尊率縣兵營殲敵二千,大獲全勝!」

  報卒翻身下馬,舉著軍報衝進縣衙大堂,將軍報呈上。很快,勝報便傳遍縣衙,蔓延至全城。

  深受二蠻滋擾的百姓歡喜鼓舞,縣衙也沉浸在歡樂的氛圍中。邵箐和季桓張雍對視一眼,魏景凱旋,三人當然高興,但他們心裡明白剿蠻並非真正目的,她反而緊張起來。

  也不知成不成?

  一切都得等魏景回來才知道。

  邵箐和季桓安排迎接事宜,除了大小屬吏,王彌等內眷也簇擁到縣衙門前的正街相迎。寇月喜形於色,對邵箐道:「夫人您說得真對,今日真凱旋了!」

  在她看來,袁鴻之所以毫不猶豫答應隨軍,完全為了二人的將來,她激動得目泛淚花。

  除了高興和緊張,邵箐還挺擔心這姑娘,聞言頓了頓,只好含糊應了兩句。

  該來的始終會來的。

  等了大半個時辰,歡呼聲,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和軍靴落地聲,一身紅甲的魏景在一種文武屬官和親衛的簇擁下,打馬緩緩而來。

  英姿勃發,不怒自威,他神色冷淡頗為嚴肅,只在遠遠望見邵箐的那一刻,眸光才緩了緩。

  他唇角微翹,微微對她點了點頭。

  這?

  邵箐對他已算了解,這點頭,肯定不僅僅是打招呼的。

  這就是說,所謀之事成了?!

  她大喜。

  邵箐和季桓領著縣衙一干人等迎上去,她束髮長袍,一身少年裝束,雙眼亮晶晶的,拱手:「恭賀縣尊凱旋!」

  這是很正經的迎接話,由她嘴裡說出聽著卻格外舒暢。魏景微微一笑,借著翻身下馬的動作,捏了捏她的手,迅速鬆開又拍了拍正迎上來的季桓肩膀:「辛苦了伯言。」

  雖縣衙眾人都知二人是夫妻,但在外以親近姿態示人並不合適,這個邵箐很懂,她不再開口,只看季桓笑著拱手:「當不得主公說辛苦,不過些許瑣碎事務罷了。」

  這邊賓主寒暄,氣氛熱烈,邵箐卻耳尖,聽見身後寇月小小聲問:「大兄,袁郎呢?」

  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麼一看,正見寇玄一臉沉重,寇月已經察覺不好,正東張西望的動作一頓,嚇得臉色青白。

  「唉,是大兄不好,大兄不應該帶他去的。」

  袁鴻的事涉及機密,秘而不宣,寇玄尚未知曉。他本想回去再說的,但現在避不過了,他垂首,一臉哀痛:「……他犧牲了。」

  「什麼?犧牲!」

  頭腦一聲轟鳴,寇月愣愣看著兄長,數息,竟一頭栽倒。

  「月娘!」

  「啊!這……」

  這一小片立即亂成一團,寇玄眼捷手快接住胞妹,一臉焦急。顏明認為自己不是縣衙的人,人手充裕後他丟掉臨時職務去開醫館去了,不在現場,最後是略通岐黃之術的季桓頂上,給寇月把脈。

  「急火攻心,血不歸經,紮兩針就能醒,但醒後需多多開解,否則只怕悲驚傷肺。」

  「有勞伯言替月娘施針。」

  寇玄又向魏景請罪:「縣尊,我……」

  「無事,去吧。」

  魏景並不在意,頷首讓眾人無需顧忌,寇玄季桓一行匆匆去了。

  分離數日,他獨記掛妻子,正要領她回去稍敘離情,誰知邵箐卻說:「夫君,我想去看看月娘。」

  她一臉急色,說完匆匆追上去,只給魏景留下一個背影。

  魏景動了動唇還來不及回應,只得目送她背影匆匆消失在側門後。

  他皺了皺眉。

  「主公?」

  留守的張雍惦記著所謀之事,急不迫待想進去說話,誰知主公卻站住不動,他忙詢問一句。

  魏景收回視線,吐出胸中一口悶氣,「走吧。」

  ……

  寇月情況並不怎麼好,扎針睜眼後人愣愣的,唬得寇家人不輕。本來要用藥,還是平嬤嬤用土方子,大力揉搓她的胸背,又喝了一聲。

  寇月驚醒過來,嚎啕大哭。

  雖明知袁鴻絕非良配,但這哭聲依舊讓聞者黯然,安慰良久,邵箐沒法子,只好先回去了,將空間讓給寇家這些更親近的人。

  春喜抹了抹眼睛:「寇家阿姐哭著我聽得很難受。」

  主家沒有苛待,這十二歲的小姑娘雖恭敬但不壓抑,寇月和善,讓她喚自己阿姐,春喜對其頗有好感。

  「唉。」

  暮色四合,邵箐仰望暗沉沉的天幕,秋風吹拂已寒意明顯,她長長吐了一口氣。

  下衙的時間早過了,問了問魏景,說已經回後院了,她便直接轉身向左。

  回到屋裡,邵箐對魏景說:「月娘也不知多久才能緩得過來。」她歎:「到底動了真情,恐怕得傷神許久。」

  魏景已卸了甲,剛沐浴出來,頭髮還濕漉漉往下滴水,他冷哼一聲:「所謂真情,最是無用。」

  他敢肯定,若寇月真和袁鴻成了婚,日後寇家一直死死壓著後者還好,否則這姓袁一朝得勢必會翻臉不認人。

  實話倒是實話了,只是聽著有些刻薄呀,邵箐忍不住幫著說一句:「話也不能這麼說呀,若是找到合適的人,兩情相悅也是無妨的。」

  無妨麼?

  只要有合適的人。

  不知為何,聽了邵箐這句話,魏景因被妻子撇下而一直悶著的那些許鬱悶就消了。

  心頭舒暢了,莊延那日的「鶼鰈情深」卻一閃而過。他下意識想反駁,但嘴皮子動動又止住,定定看了她片刻,最後只吐出一句:「或許罷。」

  「袁鴻沒死。」

  有些不知名的情緒湧起,細品裡頭竟夾雜有些許愉悅,魏景怔了怔,他將巾子遞給妻子,讓她給自己擦拭濕髮,轉移話題給扔下了一個大雷。

  「什麼?!」

  邵箐拿著巾子撇撇嘴,剛想嘀咕的兩句都被驚飛了,她瞪大眼睛:「袁鴻居然沒死?」

  她心念電轉,已隱約明白過來了。大約寇玄的法子出了什麼漏子,被袁鴻逃過一劫,至於為何秘而不宣,那很可能是他牽扯到魏景的最終目標去了。

  她一扔巾子,忙不迭問:「哎,那咱們之前商量的事呢?濮夷二族有何反應?」

  魏景將巾子撿回來,重新放在邵箐手裡:「達到預期,二蠻大敗,夷族投了我,濮族誓要報仇雪恨。」

  接著,他就低聲將交戰前後諸事說了一遍:「蒙莫的話應不假,濮人恨極了我和高陵,若有合適計策,必要一石二鳥。」

  魏景等的就是這個,他欲借濮人造就之勢,趁機而動,尋找合適的點切入,繼而掌控全域。

  「那濮人能幹什麼?」

  邵箐皺眉捏緊手裡的巾子,無意識替魏景擦了兩把濕發:「用毒嗎?可濮人有什麼辦法?難道要毒死董度和鮑忠,再嫁禍我們麼?只怕不大可能吧?」

  她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魏景道:「濮人想必另有些依仗的。」

  這麼說也很合理,好歹在安陽郡繁衍了多代,不可能一點底氣沒有的。

  想不通就不想了,邵箐巾子一扔:「那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

  濮人那邊還在醞釀著,暫時沒有特別的動靜傳來。在這種異樣的平靜中,寇月大病一場。

  病癒後,她讓自己盡可能地忙碌起來了,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衣裳鋪子中,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

  邵箐知道袁鴻沒死,但這人據聞在濮人處吃好喝好,也不知是心大還是已就範,反正遠遠觀察著,不見掙扎正養著傷。

  挺讓人無語的,她更不可能告知寇月了。

  時間能治療一切傷痕,邵箐挺贊成寇月分散注意力,甚至她還給後院諸人都訂了身新衣,讓她忙碌起來沒空東想西想。

  中秋過後,一場秋雨一場寒。

  在大夥兒明裡暗裡的努力下,寇月狀態確實略見好轉,只可惜邵箐來不及欣慰,就發現自己感冒了。

  衣服穿得少,有點著涼。

  其實一點不嚴重,邵箐覺得自己還好,但魏景眉頭卻皺得死緊,他二話不說讓顏明來把脈開了藥,又讓她洗了一個燙得人紅彤彤的熱水澡。

  邵箐苦著臉灌了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子,鑽進被窩裡蒙頭就睡,她嘟囔道:「喝一劑可以了,我沒事兒。」

  有一具溫熱的身體從後貼上來,魏景不答,她覺得太熱了皺眉推了推他,但很快在藥力的作用下昏睡過去。

  恍惚間,邵箐感覺熱源終於離開了,她舒服不少,蹭了蹭枕頭繼續沉睡。

  這一覺確實睡得極沉,次日醒來天色大亮,春喜捧著洗漱的熱水進屋:「夫人起啦,快辰時了,郎君已經去前衙啦。」

  嗯,今天她起晚了點,上值是時間都過了。

  邵箐服了藥睡一覺,精神抖擻,感覺極好,爬起來梳洗更衣用早膳,完事出門往前頭去了。

  「嗯,你回去吧。」

  春喜小姑娘盡職盡責,照例緊隨其後欲跟到連接前衙的內儀門處。邵箐吩咐她回去即可,誰料一轉頭,餘光卻見連接左排房的側門處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咦,是寇月?

  走得這麼快幹什麼?

  「月娘,月娘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出門?」

  寇月最近都是天剛亮就去鋪子,暮色四合才歸,罕見這天光大白見到她。

  邵箐隨口喊了一句,誰知寇月被驚得嚇了一跳,回頭:「夫人是你,你今兒起得這麼晚呀?」

  「是呀,昨天服了藥睡得沉。」魏景也沒打攪她。

  邵箐有些奇怪的感覺,寇月的反應有點大了,且神色局促,目光遊移,將手裡的提著的籃子捏得很緊,骨節都有些泛白了,彷彿很有些緊張。

  她飛快應和一句後,立即就說:「鋪子今兒事多,夫人我先去了。」

  「嗯,去吧。」

  邵箐目送寇月轉身,感覺莫名,倏地,她目光一凝。

  寇月手裡提著一個籃子,上面以一塊素布蓋著,邊緣處卻露了一塊不知是衣襟還是衣袖的青色邊角出來,上面繡了很精緻的花紋,在轉身的一剎那,被邵箐看了個正著。

  這衣裳?

  是袁鴻的!

  邵箐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全因這衣服是寇月親手做,且在她面前繡的,關於繡樣的紋路,她給了一點意見,非常別致,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她心下一凜。

  袁鴻下山了?

  濮人要動手了?

  袁鴻居然還敢找上寇月?!

  「王經,你們幾個跟上去,若有衝突,萬萬要保住寇月。」

  魏景非常重視這事,邵箐倒不擔心事態脫離掌控。她唯一擔心的就是寇月,萬一發生了什麼衝突,執行任務的青翟衛恐怕並不會顧忌後者。

  她很擔心這姑娘填了炮灰。

  「快,快跟上去!」

  寇月身影消失,已往排房一側的小門繞去了,邵箐惦記事態發展,催促一句,又連忙轉身欲奔往前衙。

  也不知魏景在哪裡?

  「怎麼了?」

  王經等人面露難色卻不動,見邵箐剎住腳步問,連忙請罪:「主公命我等守衛夫人,不可輕離半步。」

  軍令如山,莫說一個寇月,就算十個,也不行。

  「況且,我等即便追上去,只怕也無法阻止。」

  監視袁鴻的雖同是青翟衛,但同袍執行的是最高任務,王經等人無權干涉也無權阻止。

  職權確實是個大問題,即便邵箐是主子也不能為難人。她眉心蹙起,那怎麼辦?

  現在找到魏景,再傳令過去,寇月怕早到地方了。

  邵箐猶豫了一下,乾脆吩咐春喜:「你去前頭尋郎君,說我就出去一會,把寇月追回來。」

  她領著王經三個,途徑側門時順便把守門的青翟衛也叫上了。

  看來昨夜發生很多事,也不知進展到哪一步?寇月是否是關鍵一環?

  邵箐完全沒有自己涉險的想法,她只打算緊走兩步截住寇月,先不讓對方繼續湊合。

  至於後面的事,和魏景商量過再定不遲。這姑娘救過她,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涉險的。

  不過以防萬一,她還是帶足了人手並通知了魏景。

  ……

  誰知寇月走得很快,就這麼一會功夫,她就順著緊鄰側門的小巷出了大街。

  縣衙大門前這條正街素來熱鬧,人來人往,再尋不見她的蹤影。

  邵箐蹙眉左右眺望,正尋思著不行只能先回去了,找魏景給下面傳令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這當口,卻見街角盡頭寇月提著籃子,哭著奔了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11 PM

第三十九章

  邵箐幾人心弦一緊,立即先觀察有否出現危險。

  須臾,王經搖了搖頭,輕聲道:「附近並無我們的弟兄。」

  負責密切監視的青翟衛們不見蹤影,意思就是說不論濮人還是袁鴻皆不在此範圍內,寇月身上也不帶毒。

  邵箐不知他是怎麼確認的,但能說出這句話,那就肯定是真的。

  她放了心,畢竟那些濮人善毒,她完全沒有沾上分毫的打算。

  「月娘,月娘?」

  說話間寇月跑近,掩面哭泣的她惹人側目,但她並未留意其他,還是邵箐喚了兩句,她才發現。

  「夫人,夫人!袁郎不見了!」

  「袁鴻,你什麼時候看見他的?!」

  寇月哭泣間並未發現這問話有何不妥,反倒一下子情緒爆發了:「夫人你不知道!袁郎他沒有死!嗚嗚是大兄,是大兄……」

  「大兄他騙了我,袁郎沒死!」

  人沒事就好,巷口隔壁就是縣衙正門,邵箐直接腳下一拐,拉著她登上臺階,一邊進門一邊蹙眉問:「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嗚嗚,袁郎昨天找我了,他……」

  原來,昨夜天擦黑,鋪子該打烊了,寇月遂辭了掌櫃回縣衙。誰知剛走出一段,就聽見側邊小巷有人小聲喚:「月娘,月娘!」

  這人正是被濮人送下山的袁鴻。寇月發現情郎未死,如何大喜過望不說,她正要攜他回去報喜,誰料袁鴻卻驚惶一扯衣襟露出結痂的傷口,說是寇玄不想將妹子嫁他,要取他的命。

  寇月不信,但袁鴻將當初遇險詳情一一道來,合情合理。反倒是寇玄因當初沒能把袁鴻屍體帶回,說後者中箭跌入陡崖的說法出現了漏洞。

  寇月心亂如麻,只能先答應了袁鴻不透露他還活著的消息,並先找個地方把他安置下來。

  衣裳鋪子後院睡著繡娘,並不能安置袁鴻,而袁鴻現今沒有戶籍符卷,想入住尋常客店也登記不下來。正為難著,袁鴻適時提議,要不讓他入住汒水邊的鹽驛吧。

  水路運輸十分發達的平陶,碼頭附近有大大小小的官驛,其中最大規模的要數平陶鹽驛。

  官驛由驛丞打理,歸平陶縣衙管。鹽驛驛丞出入縣衙多次,和寇月也照過面。她是主薄胞妹,前者總十分熱情討好。

  寇月並不愛這些,只是她若領人去,肯定無需符卷登記就能入住的。

  只能這樣了。

  果然,寇月甚至連想好的托詞都不用說,驛丞就很熱情迎了袁鴻進去,並安排了一間上房。

  「我想了一夜,大兄肯定不會害袁郎的,這裡頭肯定有什麼誤會!我打算今兒仔細問清楚袁郎,誰知,誰知剛才驛丞說,他一大早就走了!」

  只轉交寇月一封短信,說再留在平陶唯恐性命不保,不得不忍痛離開,此一別只怕今生無緣再見,望寇月勿要記掛。

  「夫人,夫人你說,大兄他不會害袁郎的!我要把他找回來!」想儘快找到人,只能回縣衙求助。

  「夫人,……」

  「找什麼找!你知道袁鴻進鹽驛要幹什麼嗎?!」

  邵箐厲聲打斷寇月的話,一聽袁鴻要入住鹽驛,她心頭當即一突。

  她似乎隱隱明白濮人的陰謀了。

  益州鹽鐵資源豐富,平陶三江匯流,是鹽船運輸的一個關鍵節點,過往鹽船必在此處停靠進行補給,其中包括開往高陵的鹽船。

  這一停,長則數天,短則一夜。

  而袁鴻恰恰想法設法要進入鹽驛,一夜後消失無蹤。

  濮人善毒。

  而鹽,能牽扯的範圍就太廣了。

  邵箐雖知青翟衛一直盯著袁鴻,但她的心臟還是突突狂跳,彷彿要蹦出嗓子眼。

  她顧不上其他,吩咐人看緊寇月,拔腿就跑,三步並作往裡衝。

  邵箐抓住個人問了,魏景正在外書房,她馬不停蹄趕至。

  ……

  「夫人讓我來的!」

  「無主公之令,除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放行。」

  原來春喜還在與最外圍的守衛糾纏著,青翟衛一絲不苟。邵箐眼見外書房守衛比之前足足多出幾倍,她神經繃得緊緊的,也顧不上廢話,腳下不停衝了過去。

  通行無阻,在外書房前急急剎住車,邵箐推開外書房反手掩上,正要往裡。

  「……主公!只要毒鹽流入市面爆發,董度鮑忠鷸蚌相爭,我們即可漁翁得利!」

  清清楚楚,一聲膝蓋骨落地的清脆響聲,韓熙急聲勸道:「黃河大決堤必在明年,若失先機,恐時不再來。主公!」

  邵箐心神巨震,失聲道:「夫君!」

  ……

  ——

  袁鴻下山後直奔衣裳鋪子,利用寇月順利入住鹽驛,以及夜間發生的諸事,韓熙天濛濛亮就稟到魏景跟前。

  彼時邵箐仍在藥力下沉睡,他輕手輕腳下床披衣,去了外書房。

  「稟主公,袁鴻拿了秘毒,昨夜酉初住進平陶鹽驛。」

  伽罕如何讓其就範的,青翟衛在外圍監視並不清楚,但想來不會難的。這孬種一離了帶路濮人,立即哭喪著臉摳挖喉嚨,想必是被餵了什麼東西。

  「秘毒?」

  魏景沉聲問:「毒性可已知?那納昂可有開口?」

  蒙莫剛又傳了一次信,說濮族很可能利用族中秘毒設謀,但毒性和具體計策他不清楚。

  至於納昂,濮族三長老的幼子。三長老,就是蒙莫曾提起的那個花紋男,專管族中毒劑。

  魏景並不喜歡被動,更不喜歡一切都蒙在鼓裡,一旦確定濮人有陰謀,他立即下令尋找突破口。

  青翟衛中有一支專司追蹤的,小心翼翼跟隨大敗的濮人,順利找到了他們位於大山深處的聚居地。嚴密監視自然不能少,仔細觀察了近半月後,終於尋到一個合適的破綻。

  這就是納昂。

  這位驕橫的少年人眷戀漢家繁華,漢女柔媚,他趁著族中關注袁鴻下山的時機,又一次偷偷溜下山眠花宿柳時,被尾隨的青翟衛逮住。

  窩裡橫的孬種,昨夜受了些刑,就竹筒倒豆子般將秘毒毒性倒了個清楚明白。

  「濮族秘毒煉製艱難,族中僅一瓶,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能出也。此毒劑量少,可用範圍卻廣,毒症如同瘟疫,凡食用者高熱不退,咽舌腫痛氣息惡臭,胸腹疼痛咳嗽劇烈。此毒無解,偏脈象無法診出。」

  人造的偽瘟疫?

  魏景當即憶起一事,在近日,濮族卻已在平陶鹽驛附近製造了幾起類似病症。

  伽罕派心腹往鹽驛附近走了一趟,在一家小酒館用了飯就回去了,事後同時在店的人卻病了七八個,其中包括酒館掌櫃。

  他眉心一蹙:「那袁鴻呢?他入住了鹽驛?昨夜幹了什麼?」

  ……

  時間回溯到一個時辰前。

  平陶鹽驛。

  下半夜,烏雲遮住了冷月,淅瀝瀝下來小雨,一陣寒風從窗縫灌進來,袁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一整夜沒睡,都趴在這看著。摸了摸咽喉,毒丸滑過食道的冰涼感覺彷彿猶在,他不想死!

  但他很害怕,鹽驛半夜也有兵卒巡邏,他始終沒敢邁出房門一步。

  再不動手要天亮了,篩糠般抖了一陣,終於哆嗦著推開房門。

  趴了一夜,也不是毫無作用,好歹弄清楚了兵卒巡邏的規律。他躲躲閃閃,繞過前舍區域,鹽驛後院就是大碼頭,一排十幾艘大鹽船靜靜停泊在岸邊。

  五更的梆子已敲響,兩重圍牆外皆有兵卒巡邏,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袁鴻頭皮發麻,好在他已混進鹽驛,需要解決的只有通往碼頭一個崗哨裡的數個守卒。

  濮人準備周全,他小心掏出一節類似香料的東西,掏出火摺子點燃扔過去。

  半盞茶功夫,守卒趴下。

  袁鴻心臟擂鼓般狂跳,他奔過去時被一個守卒絆了下,狠狠撲倒在地,懷裡一個藍色小瓷瓶摔了出來,重重跳了幾下。

  袁鴻不敢喊疼也顧不上喊疼,他趕緊撲過去把瓷瓶撿起來。

  萬幸,沒碎。

  他鬆了口氣,這個之前彷彿長了針般的小瓷瓶被他緊緊捏著,袁鴻手腳並用爬起來,往鹽船躡手躡腳跑去。

  船舷刷了棕漆的是高陵鹽船,他瞪大眼睛睃視一圈,發現左邊第三艘就是。

  袁鴻小心翼翼順著跳板爬上船,船艙裡還有兩個正打瞌睡的守卒,他故技重施,放倒了對方。

  他直奔一整排鹽艙,打開其中一間,堆疊得滿滿的官鹽,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和火折。

  點燃火折打開布包,裡面是一個很古怪的器皿,一個細長的管子,連接著一疊褐色皮狀物事。

  袁鴻打開,原來是個一個很大的牛皮囊,也不知匠人如何把它制得這般又輕又薄。

  他奔出去給牛皮囊灌滿水,爬到鹽山頂部,然後小心翼翼掏出那個藍色小瓷瓶,拔開瓶塞,連瓶帶液體都扔了進去。

  他腿軟,那水囊又重又冷,背著這囊毒藥差點爬不起來,但終究是還小命戰勝了一切,他狼狽爬起來,管口朝下,開始擠按牛皮囊。

  這個特製的噴灑器皿便噴出朦朧的傘狀水霧,借著火摺子的一點微光,無聲地灑在底下的鹽山上。

  鹽山與船艙之間,有一條臂寬的通道,袁鴻把管子伸進通道噴了一遍。

  一牛皮囊的毒水,他噴了半間鹽艙,即便一次一升,販售千餘次足矣。

  最後,袁鴻把牛皮囊扔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連爬帶滾下來鹽山,悄悄離開。離開前,他不忘把兩個守卒擺成瞌睡模樣。

  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了,他溜回下榻房舍,等鹽驛一開門,立即留信腳底抹油。

  ……

  ——

  「主公,袁鴻已被拿下!」

  至此,濮族人的陰謀水落石出。

  瘟疫雖偽,不會傳染,但誰能知是鹽的問題?一旦爆發,不管在哪裡都是一件非常嚴峻的事情,高陵必會立即追溯「瘟疫」源頭。

  平陶鹽驛附近出現過的瘟疫症狀,魏景這個平陶縣令卻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竟還讓來往鹽船正常補給。

  他首當其衝,而鮑忠這提拔者也難辭其咎。董度肯定會拿住這個天賜良機,將安陽郡的何二公子一派徹底釘死,永不翻身。

  伽罕成功復得大仇,在鮑忠和董度不能兼顧的情況下,他選擇了仇恨更大的鮑忠。

  「主公,鮑忠恨毒董度久矣,毒鹽案前巨大足可先斬後奏。若是他下令之時,我們將消息透露給董度知曉,他二人必你死我活!」

  董度和鮑忠各控制著安陽郡半數兵權,一旦爭鬥,利用得好,讓鮑忠落入險境急需召心腹諸縣來援時,屆時魏景即可光明正大奉命前往高陵。

  以他主公的能耐,順利將高陵收歸囊中毫無疑問。

  「如此,我們即可年內拿下安陽郡!」

  韓熙僅以主公利益為先,其餘所有皆要倒退一射之地。魏景身負血海深仇,然黃河決堤絕不遠矣,他迫切需要拿下安陽郡。如今終於出現上佳時機,韓熙面露喜色。

  「主公!」

  他拱手,屏息等待書案後的魏景下令。

  等待韓熙的,卻是久久的沉默。

  天漸亮,室內卻未燃燈,僅一小片從窗紗濾進的黯淡天光,魏景的側臉陷入一大片昏暗之中。

  他一直沒有說話,放在太師椅扶手上的一隻大掌卻緩緩收緊,直至青筋畢現。

  ……

  身負血海深仇,曾立誓必會竭盡一切努力為母兄復仇,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黃河決堤絕不遠矣,他迫切需要拿下安陽郡,面對這麼一個上佳時機,魏景以為,自己會毫不猶豫地下令的。

  但實際上,他此刻心緒湧動如潮,捏著扶手的大掌指節泛白,用盡全身力氣,卻無法吐出一個音節。

  他第一次率軍擊退韃靼凱旋的畫面驀地晃過眼前。邊鎮男女老少夾道歡迎,一張張被北風吹得皴裂的臉笑容燦爛,很多人熱淚盈眶,帶著淚的歡呼聲猶在耳邊。

  魏景喉頭重重滾動了一下,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原來並沒有。

  可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時過境遷,有誰還記得他的浴血奮戰?!

  他遭遇血腥背叛,承受覆頂之災。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他曾用血肉之軀與生命保護的百姓們,卻樂此不疲地配合官兵圍捕他。

  為了萬金懸賞,為了封侯。

  那種灼燒心肺的苦痛憤然再次湧起,魏景仰首,急促喘息著。

  你忘記了母兄是如何慘死的嗎?你忘記了血海深仇了嗎?一旦落入下風,很可能這輩子都無法手刃仇人了!

  母兄血海深仇猶在眼前,他的仇人尚在意得志滿地俯瞰天下!

  「主公!」

  這時,韓熙的急聲響起:「黃河大決堤必在明年,若失先機,恐時不再來!主公!!」

  魏景牙關緊咬,「咯咯」作響,他雙目通紅,「騰」一聲猛地站起。

  他就要開口下令。

  而在這一瞬間,一急促奔跑聲已至跟前,門扇開合,有一女子失聲驚呼:「夫君!」

  他雙目赤紅,倏地轉頭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15 PM

第四十章

  邵箐大驚失色,兩步衝出帳幔,卻見魏景雙目猩紅,臉頰微微抽動,額際滲出一層細汗,神色嗜血彷欲噬人。

  他再次陷入這種狂亂狀態,而且比以往更甚。

  「夫人?……」

  「你先下去!」

  韓熙的話語被邵箐打斷,後者看一眼魏景,最終無聲退去。

  「夫君,你不能這麼做。」

  雖只聽了隻言片語,但邵箐已察覺關鍵核心,她心臟突突跳動著,衝至魏景面前,心慌意亂:「你絕不能這般做!」

  魏景緩緩垂首看她,定定看了她一瞬,彷彿才將人認了出來,他喉結重重滾動幾下。

  「我不能不這麼做。」

  「阿箐,明年黃河必定決堤。」

  這個腐朽入根底,至今仍民亂頻頻的國家,經不起這般重重一擊。

  大亂將起,他必須在此前拿下安陽郡,否則先機一失,恐復仇無望。

  「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皇兄的生忌,他得年二十四。」

  昏暗中,魏景面無表情如同雕塑,暗啞的聲音像砂石一樣磨礪過人耳膜。

  「而上月的今天,今天是我皇侄兒的生忌。」

  邵箐一怔。

  她知道前太子嫡長子是秋天生的,具體哪一天不知道,那個六個月的孩子是太子嫡長子,她還抱過他。

  前太子子嗣緣略欠缺,得了好幾個孩子都夭折了,好不容易才又有了這一個。

  可惜,可惜……

  「我出征前,還抱過他。」

  出生不久的嬰兒像個猴子,很醜很醜,小小的一團蜷縮著,不可思議般的柔軟讓他驚奇。

  胞兄卻喜意盈眉,說這個孩子長得真好,是個身子骨健壯的。

  之後兄弟來往書信,這個醜猴子總佔據很大篇幅。白了,胖了,笑了,最後一封說甫會坐了,讓他回來好好看看,叔叔勿忘了侄兒,並讓他也趕緊生一個。

  「可惜我並沒再看見他。」

  小小孩童,承載著多少歡樂,可惜他死了。

  皇太子「畏罪自盡」後不久,他連同東宮一干女眷,「引火自焚」了。

  烈火紋身,很痛苦吧?可惜這個醜猴子啼哭之時,再無父親在一旁心疼哄勸。

  魏景仰首,一滴淚從眼角滑下。

  「我必須復得此仇!」

  刻骨仇恨啃噬他的心,魏景渾身顫慄,他粗粗喘息著,嗜殺之意森森而出。

  他眉目一片冷肅,抽出被握住的手臂,轉身往外,邵箐慌忙一把拉住。

  「即便復仇,也不能漠視百姓遭遇毒害!」

  邵箐聽得眼淚落下,雖旁聽的都覺得痛苦,但她卻依舊無法贊同:「百姓何辜?!」

  兩者沒有因果關係,邵箐緊緊拉住他的衣袖,啞聲道:「你忘記了你曾守護五年的黎民百姓了嗎?!」

  魏景渾身一震,倏地回頭。

  「可那又怎麼樣?」

  他聲音嘶啞:「除了你,還有人記得嗎?」

  他曾用血肉之軀與生命保護的百姓們,卻樂此不疲地配合官兵圍捕他。

  那灼燒心肺的痛憤再次湧起,魏景大恨:「他們早已忘記,只知萬金懸賞,封侯封爵。」

  他呼吸急促,再次扯開邵箐的手。

  「他們不知實情!」

  邵箐追出書房外間,奔至房門,可惜魏景步伐大且急,她根本追不上。

  「你忘記了季桓韓熙張雍陳琦嗎?還有其他人,他們拋棄所有,也要追隨你,他們也忘記你了嗎?!」

  「你兄長心繫天下,他願意看見你這般嗎?你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的母兄?!」

  邵箐淚如雨下,心裡很難受,隱隱還有深切的無力和茫然。

  她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真能將那個滿腔恨意的男人勸阻回來嗎?

  情緒激動,她宿疾又起,腦筋一抽一抽的,眼前發黑暈眩,不得不扶住廊柱停住腳步。

  正當她絕望之時,前頭的魏景卻忽然停下腳步,邵箐一喜,忙忍痛急奔過去。

  「我們想想其他辦法,好不好?」她唯恐他再走,急急抱緊他。

  「可還有什麼辦法?」

  魏景轉過身來,泛紅的黑眸染上水意,他喃喃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會有其他辦法的,我們再想想,高陵的鹽船不是至少停一天的麼?我們想一想,會有的。」

  她仰臉看他,滿臉淚痕,兩人對視良久,最終,他點了點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21 PM

第四十一章

  頭部深處一抽一抽的,很疼,但邵箐精神一振,閉了閉眼睜開,她先吩咐韓熙檢查一下周圍。

  剛才情急之下她喊了季桓幾人的真名,必須確保沒有落到除了青翟衛之外的其他人耳中。

  她深呼吸一口氣,攙扶著魏景折返外書房。

  魏景狀態很不好,閉著眼,粗粗地喘著氣,身軀微微顫抖,一雙大掌死死攢成拳,青筋畢現,偶爾睜開的眼睛依舊泛著赤紅色。

  被扶坐在短榻上,他頭伏在邵箐的肩頸,濕漉漉的盡是冷汗。

  方才退一步的決定抽乾了他某種力氣,他情緒極不穩定,強行壓抑。

  他煎熬著,邵箐也焦急。

  必須要趕在高陵鹽船起錨之前想出替代的法子,不然魏景被喚起的某種情感恐怕未必能第二次壓倒仇恨。

  她定了定神,揚聲道:「韓熙,請伯言來。」

  伯言,即是季桓。

  韓熙憂心主上,吩咐心腹後立即緊隨候在門外,聞言應一聲匆匆去了。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且魏景眼下這狀態,實在很難讓她徹底靜下心來思考。

  至於為何只找季桓,沒有找張雍陳琦。

  一來季桓本就是謀臣;二來,經過一段時間相處,邵箐察覺,他是一個某方面眼界很大的人,一旦確認自己心中明主,某些相對的小節是會自動退讓的。

  好比當初莊延手下商隊遇匪,張雍陳琦毫不猶豫拔刀相助,而他則遲疑了一下,因顧忌惹上麻煩耽誤尋找魏景。

  所以邵箐想了想,現階段暫不打算將此事告知張陳二人。

  季桓來得很快。

  路上,韓熙已將事情始末告知,他神色凝重匆匆趕進書房,也不入裡間,隔著短榻前的那幅石青色帳幔拱手見禮。

  「見過主公,夫人。」

  「先生無需多禮。」

  魏景狀態和方才並無二樣,邵箐抽出榻裡邊的引枕,墊在背後讓他斜靠在榻上,輕輕起身。

  他鬢髮已濡濕一大片,雙眸緊閉無聲喘著氣,離了邵箐,他眉心皺得更緊,雙拳鬆了一下,收得更緊。

  ……

  「夫君本一腔熱忱,無奈遭奸人所害,傷極痛極,致使性情有變。然他信念未曾泯滅,方有今日兩難苦痛。」

  邵箐斂容,端正斂衽下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劍能傷人,更能護人。仁德者福澤天下蒼生,夫君信重先生也,妾盼先生日後每遇抉擇,多多從旁規勸周旋。」

  她並不想說得這麼深遠,但魏景這狀態實在讓人很擔心他有朝一日會奔暴虐的方向一去不復返。邵箐未必時時伴在他身邊,更唯恐以一人之力無法勸住。

  她深施一禮,季桓慌忙雙手扶住:「夫人言重了。」

  「輔助主公,我輩應盡之責也,何須夫人禮托?」

  魏景氣場的轉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見。主辱臣死,切膚之痛他們只有感同身受,更殫精竭慮盡心輔助的而已,又何曾需要主母相托?

  邵箐此言,讓季桓神色一肅,韓熙眸中的不解和急憂也褪了去。但現在並不是寒暄的好時候,二人一個來回說罷,立即言歸正傳。

  可惜能替代的好方法,並不是鄭重討論就能有的,三人往好幾個方向商量過,然而遺憾的是,其力道和作用都根本無法和毒鹽計相比擬。

  季桓捏須,蹙眉久久:「此計甚毒,然算度人心和局勢變化卻恰到好處,增一分太多,減一分就少,只怕是難以取代之。」

  「取代?」

  邵箐頭疼始終未曾緩和,時間稍長開始有一種鈍鈍的麻木感,很難受,痛感彷彿把腦子都一起鏽住了,遲緩難以轉動。

  偏替代法子一無所獲,她有些焦慮。

  季桓這話卻教她靈光一閃:「那,那我們能不能將毒鹽換去,換成表症看似厲害,實際無損人體康健分毫的藥物?然後繼續用此策?」

  此計環環相扣,教人無法接受的關鍵卻是毒,對無辜的老百姓用毒。

  那倘若釜底抽薪,把秘毒換了呢?

  濮族秘毒毒性,納昂也說不清太多,畢竟他也是聽聞的而已,連稀釋後致不致死都不知。但想來也是極其厲害的。韓熙有帶了一撮毒鹽回來,剛才餵了少許給雞,那雞發熱掙扎,羽毛下的皮膚長滿紅斑,倒在地上抽搐短促哀鳴,聲音極其淒啞。

  可見毒性極其厲害。

  那能不能把秘毒直接換了?

  換成個貌似嚇人,實際對人體健康全無影響的藥物,類似皮膚過敏性的,沒痛苦沒妨礙,緩過氣就完全沒事了。

  時間緊迫,這是邵箐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話罷她立即看向季桓。

  季桓捏鬚的手一頓:「可也。」

  理論上是可以的,但先前為何大家都沒往這方面的去想呢?

  真有這麼一種藥物存在嗎?

  對上邵箐飽含希冀的目光,季桓困難地搖了搖頭:「在下只略通岐黃,醫術尚且不精,何談毒術?」

  這點邵箐也知道,但她還是無法控制湧起失落,咽了咽唾沫,她揉額頭的手一頓。

  擅長毒術?

  她立即想起另一個人。

  顏明。

  顏明對毒物很感興趣,在來平陶的路上,邵箐就見過好幾次他特地去拔帶毒性的野草,而且驢車碰上麻煩時,他也曾丟點毒先解決了。

  再有,魏景當初身上的棘手餘毒他幾劑湯藥就解決了,可見他在這方面是有造詣的。

  幾人當即決定,先去找找顏明,不行再另說。

  ……

  邵箐記掛著魏景,先轉回內室看他。

  短榻上,魏景姿勢未改倚在引枕上,鬢髮衣裳濕透,整個人彷彿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但他狀態好了不少,神智已恢復清明。

  見邵箐進來,他睜開仍微泛赤色的眼眸,「阿箐。」

  聲音很嘶啞。

  這男人可是一貫堅韌的,邵箐難受極了,有什麼擰巴著她的心臟,酸疼酸疼的,眼眶一熱險些再次掉下淚來。

  她忍了忍,坐在榻沿握著他的手,柔聲說:「我們找到法子了,你等等我。」

  魏景啞聲道:「我去,你留在家中。」

  他抬起另一隻手,觸了觸她的額角,剛好落在她痛處。

  他雖狀態不佳備受煎熬,但其實什麼都聽得清楚明白,邵箐鼻端一酸,再忍不住落下眼淚。

  她趕緊抹了抹:「我沒事,我去吧,你留在家裡。」

  他去不合適,這種事情並不適宜他親自出面。

  邵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很快就回來。」

  ……

  韓熙留下來照應,邵箐季桓直奔顏明的醫館。

  一大群人湧進來,驅走撿藥的小童,門板闔上,守衛森嚴滴水不漏,不用說就是生了大事。顏明雷打不動端坐案後,擺弄幾個小瓶的動作也沒停,隻眼皮子撩了撩,「什麼事?」

  除了寇家人以外,他一直都是這個態度,邵箐一點都不意外,時間緊迫,她抬手制止王經等人,單刀直入。

  「存山,此事緊急我就不廢話了,袁鴻沒死為濮人所用,他偷偷尋了月娘,讓月娘引他進了鹽驛。」

  她沉聲道:「如今生了天大禍事,如不能順利解決,……」

  邵箐止住話頭,什麼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現在用統統都不合適,將寇月在其中的干係陳明,比什麼都好用。

  果然,顏明眉心一蹙:「袁鴻沒死?勾結濮人他居然還敢找上月娘?!」

  他一掃方才的漫不經心,立即扔下小瓶站起:「需要我做什麼?」

  乾脆俐落。

  很好。

  季桓和顏明不熟,剛才沒插話,此時接過話頭:「存山,你看是否有一種藥物,……」

  他沒說前因後果,只將己方的要求以及所需效果一一說來,說得很仔細。

  顏明沉吟,邵箐心神緊繃到了極點,連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她祈禱,千萬得有,不然她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幸而,上蒼聽到了她的祈禱。

  顏明沉吟只短暫一瞬,他微微蹙眉道:「類似的效果有,但不知你們合不合用?」

  西南有一種蛙類,很常見,把皮剝下來擠出腺液,再調以一種藥粉,人接觸後會迅速長出紅斑,一大片一大片看著極駭人,實際不疼不癢,過幾天就消了。

  「若以薄荷水洗之,可加速消褪。」

  倘若不知誘因,乍一看極像厲害的傳染病。但其實,這是顏明幼時和小夥伴們互相捉弄的工具,甚至還在此基礎上推陳出新了很多花樣。

  取材極易,他現在就能配。

  「若說缺陷,它也有的。甫配製效果最佳,然卻會隨著放置時間消減,約莫二月,藥效幾近於無。」

  「半月內使用最好,一月內也無妨,要是……」要是超過一月,恐場面不及前者震撼。

  需要極短時間內大量配置,還得效果合適且足夠震撼,顏明思來想去,只有這種方子了。

  邵箐和季桓對視一眼,她喜悅中夾雜著一絲憂慮。

  鹽船從平陶運往高陵,約莫四天水路,正常入庫出庫再零售,半月綽綽有餘。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也不知高陵鹽庫本有多少存貨,會不會在出庫時有所阻滯。

  益州鹽資源豐富,源源不斷用之不竭,其實各地的鹽庫並不會大量囤鹽,有九成把握此計成功。

  但風險,還是有一絲。

  季桓道:「我先回稟主公。」

  ……

  魏景背負的仇恨山嶽般沉重,邵箐無法切身體會,但僅是旁觀她已心中沉甸甸的喘息艱難。只是,她還是無法眼睜睜看著他為復仇不擇手段。

  砰砰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起,腦子裡那根弦繃得緊緊,每走一步路都彷彿踏不到平地上,鈍鈍的痛感已讓她麻木。

  踏入外書房,情緒繃至極點,她有種虛脫的感覺,頭腦暈眩,她忍不住拽住分隔內外室的那幅帳幔,腳下緩了緩。

  內間,季桓已在沉聲稟報,顏明所述一句不漏,鹽庫可能會有的那一絲風險也清楚明白。

  內室寂靜了幾息,魏景低啞的聲音響起。

  「可。」

  ……

  這一刻,邵箐不知自己是喜是悲,大鬆一口氣後,她身軀晃了晃,忙一把抓緊帳幔。

  涼風從敞開的隔扇門灌進來,臉上有種冰冰涼的感覺,她伸手抹了抹,原來是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27 PM

第四十二章

  決定一旦下了,後續的操作並不難。

  顏明所述的蛙類確實常見,西南田間地頭有,關鍵是藥粉及其調配手法。

  顏明馬不停蹄,將其調配成一種汁液。邵箐看過,汁液呈乳白色,無絲毫異味。

  此時已入夜。

  青翟衛轉戰平陶鹽驛。

  高陵的鹽船明日離開平陶,趁著夜色把一艙毒鹽換了下來,至於新鹽,只能先從旁邊的鹽船挪過來用著。

  毒鹽交給顏明設法銷毀,至於隔壁少了鹽的鹽船,只好先設個法子絆住,再讓莊延儘快從外購鹽運回補上。

  密鑼緊鼓的一個晝夜,人人神經繃緊,天亮前,堪堪將諸事辦妥。

  ……

  黑黝黝的天際泛起魚肚白,天光漸現,沉寂一夜的平陶城甦醒,食市開張,行人不絕,鹽驛大碼頭停泊的新舊鹽船也陸續揚帆起航。

  平陶城西郊的一處江邊丘頂,有二人無聲立於其上,看高陵鹽船自東邊駛來,在眼前順著河道拐了一個大彎,往西北而去。

  魏景一身黑衣負手而立,墨色寬袖在江風中獵獵而飛。

  邵箐側頭看他。

  魏景早恢復如常,江風中他紋絲不動,寬額挺鼻的側臉英俊依舊,邵箐卻有一種他一夜之間瘦削了的錯覺。

  她喃喃道:「對不起。」

  邵箐並沒有絲毫後悔自己的行為,若真鑄成大錯,恐她會對當初二人的互相救贖心生愧悔。

  但此時此刻看他,她心底卻酸酸澀澀的難受極了。

  她同樣感到內疚。

  她最知道他的入髓苦痛,她最知道他的仇深似海,連旁觀的她都覺得傷痛難忍,更何況是身處其中的他。

  邵箐不後悔自己昨日行為,但卻為自己阻止了已這般傷痕累累的伴侶感到內疚,覺得很對不住他。

  她低頭:「對不起。」

  「阿箐,這與你何干?」

  對於她的致歉,魏景蹙了蹙眉,他轉過身來,將她擁住為她擋去江風。

  他微涼的唇貼著她的額際:「決定都是我下的,與你何干?」

  「不許再說對不起。」我們之間不需要。

  暖熱的身軀擁在懷中,熟悉的溫度熨帖著他冰冰涼的心,魏景雙臂收緊,閉了閉眼,臉上方現出一絲脆弱來。

  「阿箐,我覺得我對不起我的母后皇兄,也對不起我的嫂嫂侄兒。」他低低道。

  兩難的決定一下,親眼目睹鹽船起航,他心中某個位置如釋重負。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深沉的愧疚,讓他片刻無法安寧。

  他違背的自己誓言,沒有盡全力為母兄嫂侄復仇,他對不起他的慈母,對不起他的胞兄,也對不起他可憐的侄兒嫂嫂。

  這種情感如同海潮,鋪天蓋地而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唯有在妻子身邊,他才能表露傾吐。

  魏景劍眉深深蹙起,英挺的面上現出痛苦、掙扎之色,深切且濃重。

  邵箐抱緊他:「會成功的!」

  她心臟無法抑制地泛起痛意,擰著疼,難受極了。她啞聲道:「會成功的。你母后皇兄嫂嫂侄兒在天之靈,想必也更願意看見你這般做。」

  ……

  邵箐從來沒有這麼焦慮地期盼過一件事,甚至比她當初密林中期盼能逃出生天還要更熱切一些。

  她那天病體未癒又逢宿疾發作,身體其實還有些不適,但她已完全壓下並忽略了,只緊張盯著每日的情報,一再祈禱著。

  等待的時光總是難熬的。

  韓熙得令領人尾隨鹽船而去,消息一天三報。鹽船正常航行,第四天抵達高陵碼頭,卸鹽,運輸,入庫。

  最關鍵的一環終於到了。

  屏息以待中,終於在十二天接獲喜訊,此批官鹽出庫。

  邵箐大喜過望。

  魏景立即下令,按計劃行事。

  ……

  ——

  與南部的山高林密路狹不同,安陽郡北部雖也有山,但去平坦開闊得多了,耕地極多,人煙稠密。

  高陵古城,安陽郡治所,一泓護城河水環繞古樸巍峨的城牆,高矮不同的屋舍鱗次櫛比,人聲鼎沸,極為繁華。

  比較起來,城西要更安靜,因為此處乃貴人聚居之地,尋常小民甚少涉足更不敢喧嘩。

  郡尉鮑忠的府邸正在其中。

  郡尉乃一郡二號人物,僅次於郡守之下。但到了安陽郡,鮑忠作為何二公子一派在本郡的頭領,他一直和郡守董度平分秋色。誰也壓不了誰,但彼此都無時無刻不想將對方壓服,乃至徹底擊垮。

  不久前的私鹽案將二人的矛盾徹底激化,僥倖全身而退的董度恨毒了鮑忠,雙方正鬥得如火如荼。

  這日,鮑府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正是韓熙。

  鮑忠極欣賞魏景,立即親自見了,本以為只是尋常通訊,他正暗贊送信者不俗,誰知韓熙呈上的信箋,卻讓他大吃一驚。

  「濮人對我和子況生恨?欲借董度之手一石二鳥,徹底將我置之死地?!」

  魏景藉口夷族告密,將濮人陰謀敘述得清楚明白,鮑忠大驚之後便是大喜。;

  「好!好一條毒鹽計!」

  他「騰」一聲站起來:「我馬上佈置,此次必要將董賊一網打盡!」

  韓熙立即拱手:「某略長武藝,奉縣尊之令,在使君手下聽令。」

  這一點,魏景在信上說了,韓熙身手很不錯,若鮑忠需要使喚人手,正好效命。

  底下人很有心了,鮑忠自然不會拒絕,叫起韓熙,立即傳了心腹來緊急佈置。

  魏景所謀甚大,為了不露破綻和漏洞,必要以快打慢,建立在萬分緊急的情況底下。所以,此時「毒鹽」已經出庫,進入販售的狀態中。

  「毒情」爆發迫在眉睫。

  鮑忠最多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當夜郡尉府燈火通明,佈置在連夜緊急進行中。

  他雄心勃勃,將濮人報復的對象嫁禍於董度。

  致數千上萬百姓遭遇毒害致死,案情之嚴重足可以先斬後奏。務必要利用此次天賜良機,將三公子一派連根拔起,從此徹底掌控安陽。

  「萬事俱備,明日毒情一旦爆發,周遷范亞,你二人立即率麾下將士包圍郡守府,將董賊一黨擒獲!」

  鮑忠徹夜不眠,卻精神抖擻,他面前兩員心腹將領周遷范亞鏗聲領命:「標下定不辱命!」

  立在末位的韓熙眼簾微垂,遮住一抹暗光。

  是時候給董度透露風聲了。

  ……

  魏景所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鷸鳥有了,這河蚌如何能少呢?

  莊延的胞弟莊韋,早早配合平陶來人,已經盯上的郡守府一名謀士邱令,並套上了關係。

  於是在一大清早,董度就接到了兩個讓他大驚失色的消息。

  南城北城爆發疫情,患病者紅疹斑斑,極其駭人,去察看的屬官連爬帶滾回來,說疑似天花。

  在場所有人驚慌失措,董度尚來不及讓人把這屬官移出去,緊接著又收到一個大消息。

  天花是假的,此乃夷族秘毒,更糟糕的是鮑忠早知曉此事,佈置好嫁禍他不說,更要先斬後奏今早就率兵拿下他。

  他大怒:「好一個陰險歹毒的鮑賊!」

  董度立即下令:「立即持我印信去西郊大營,命張德孫安即刻率軍前來,反擒並殲滅鮑賊一黨!」

  ……

  兩派領命前來的兵卒毫無意外地戰在一起,並且越演越烈,很快就由一開始的數千人,迅速演變成高陵東西兩座大營的內戰。

  發展到了這種地步,雙方騎虎難下,唯有徹底打敗對方並殺死,然後將罪名扣上去,才能全身而退。

  不死不休。

  鮑忠是郡尉,本身就是武將,而董度也非文士,這二人親自披掛,指揮並上陣衝殺。

  韓熙的勇猛極得鮑忠賞析,很順利進入核心圈。於是,鮑忠沒多久就吃了敵方一箭,箭矢穿透他的上腹,他登時重傷墜馬,是韓熙奮不顧身接住了他。

  士氣銳減,很快就處於下風,董度乘勝追擊,鮑忠一方不敵,他不得不退守東郊大營,給何二公子傳訊的同時,密令底下心腹諸邊縣來援。

  ……

  至此,魏景所謀之勢終成。

  垂眸在日夜兼程送至的的密令上一掃而過,他沉聲下令:「傳令,即刻點兵,星夜馳援。」

  該準備的,早已準備妥當。陳琦鄧光領一千縣兵留守,他親率四千兵馳援,而三千青翟衛早化整為零前往高陵,必要時可暗下調換或合兵。

  魏景令下,立即傳往縣兵營,諸人匆匆各自準備去了,他站起:「阿箐,我們立即更衣出發。」

  平陶幾傾巢而出,卻有善毒且仇深的濮人虎視在側,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心將妻子獨留下來的。

  攜邵箐前往高陵先安置,這是必行之事,魏景唯一猶豫的是,是讓她與軍隊一同前行呢?還是吩咐人護著她徐徐上路。

  馳援高陵,分秒必爭,拋下輜重一路急行軍,他怕妻子太吃力。

  但邵箐毫不猶豫選擇了與軍隊同行。現在兵力都得使在刀刃上,如何再好分出人手一路護她?且平陶一行乃騎兵步兵混合,急行軍速度在她能承受的範圍內。

  這幾個月她一直在苦練馬術,騎馬總不能比步兵辛苦的吧?

  就這麼定下來了,魏景使人給邵箐製了一身新甲衣,正好能用上。

  她一身軟甲,英姿颯爽,緊隨魏景身側。

  魏景身披赤色鎧甲,手提湛金斬馬刀,一勒韁繩,眺望西北,銳利雙眸閃過一抹勢在必得之色。

  「傳令,全速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32 PM

第四十三章

  人在半途,哨馬不絕。

  鮑忠一方情況很不好。戰至酣時主帥重傷不起,士氣大減陣腳一亂,大敗後就再沒反勝過,甚至昨日還折損了一名心腹大將周遷。

  這種戰役根本不適宜持久,董度下了死命令速戰速決,他率麾下將士乘勝圍著東郊大營日夜猛攻,若再繼續這麼下去,攻破大營也不會是多久的事。

  這正中魏景之意,鮑軍岌岌可危卻勉強支撐的局面是最利於他的。否則,韓熙也不會不作為。

  急行軍兩天餘,抵達高陵,現距東郊大營已不足五十里。

  「傳令前軍,繞道定鄉,與方縣浦陰匯合。」

  「傳令張雍,青翟衛……」

  疾行中,魏景一連串軍令下,遊刃有餘。最後,他令王經等人:「汝等先護夫人往鷹嘴坡,需緊守夫人身側不得輕離半步。此事要緊,不容有失,汝等必慎重行事!」

  馬上將進行一場惡戰,魏景自然不懼,只是他卻不會繼續將不擅武力的妻子放在軍中。抵達高陵後,先將她和季桓等人安置於隱蔽之處,這是必行之事。

  地點早就選好了,很隱蔽很安全,還能眺望到東郊大營,現在分開正是時候。

  王經等隨衛已卸下甲衣喬裝妥當,聞言立即鏗聲領命:「若有失,標下提頭來見!」

  末了,魏景看向邵箐:「阿箐,你先與伯言一起過去,我很快就回來接你。」

  他一身赤紅鎧甲,舉止從容,聲勢赫赫,邵箐忙道:「好,你很不必擔心我,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其餘廢話不必多說,她深吸一口氣:「夫君此戰必勝!」

  「好!」

  馬背疾行,眾軍簇擁,並不適宜多多訴說擔憂牽掛,魏景凝視她片刻,一頷首,目送王經等人趁著暮色悄悄護她和季桓等人離去。

  ……

  鮑忠招的心腹縣不止一個,平陶算是距離比較遠的,哪怕魏景準備充足來了很快,也有浦陰、方縣和新鄭三縣已領兵先到一步。

  董度也不是沒有哨馬的,他甫察覺鮑忠竟悄悄召了援,怒駡一句後就了立即分兵一萬先發制人。

  三縣合兵八千,對上一萬郡兵雖兵力差不了多少。但三縣不管是配合度還是戰鬥力比不上敵方,再加上郡兵軍備配置要更精良一些,第一場交戰後大敗,目前正處於狼狽敗退後束手無策的狀態。

  打,打不過;不打吧,更不行,董度一勝,他們面臨的就是大清洗。

  魏景趕至的時機恰到好處,他軍事眼光獨到征戰經驗豐富,遠不是尋常郡縣武官可比擬的,盯著地形圖聽罷詳細戰況,立即手一點,選中東北方向一個馬蹄口為破敵節點。

  此處防守較薄弱,正好乘董軍交戰一日已人疲馬乏,悄悄饒至此處突擊,利用地形掩護,必能突破敵軍包圍圈進入東郊大營。

  沒錯,魏景的下一步目標正是進入東郊大營。而對於其餘三名縣令而言,與大部隊匯合肯定比在外孤軍作戰好太多了。當下拍板。

  魏景隨即排兵佈陣。

  行家一出手,便是有沒有,他非常自然的,就成了四縣合兵的主心骨。

  分出兵卒擾亂敵軍視線,四縣合兵借著夜色遮掩,悄悄往東北而去。四縣兵力足有一萬餘,有戰損又互不相識,魏景下令,借著合軍之時,青翟衛無聲匯合進來。

  ……

  夜色中,圍著東郊大營的車輪戰還在繼續。

  戰了這麼多天,軍士們難免疲憊,又一輪替換的時間終於到了,鏖戰中的兵卒悄悄鬆了口氣,在鳴金聲中順著令旗指引方向,和甫休息過的同袍互換位置。

  就在這個當口,東北忽一聲金鼓大作,竟有一軍潮水般湧出。此軍前軍極悍勇,尖刀一般刺入董軍陣中。待驚詫的董度反應過來揮軍合圍,卻是失了先機。

  且此軍兇悍實令人心驚膽戰,尤其當先一騎赤甲青年將軍,刀鋒過處,所向披靡,很快就讓他率軍殺出一個缺口,與接應而出的鮑軍匯合,潮水般湧進營門大開的東大營。

  董度大驚失色:「此乃何人?竟如廝勇悍?」

  暫時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至於魏景,早已順利進去東大營,往鮑忠的病榻前去了。

  ……

  「使君,你是不知,楊縣勇悍當世罕見啊!又智勇雙全,他一來,這援軍終成氣候,已殺了進來!」

  說話的是鮑忠另一員大將范亞。開戰到至他都沒能睡個囫圇覺,尤其鮑忠重傷周遷戰死,所有重擔都壓在他身上,饒是他體力再好也熬得眼睛發青深陷,佈滿血絲。

  戰況很不好,偏翹首期盼的援軍一來就吃了個大敗仗,他正心情沉重咬牙抵禦敵軍,誰知喜從天降,他忙不迭下令開營門,親自率軍接應魏景。

  二人一邊往裡走,一邊就簡單交換了意見,范亞對魏景驚歎讚賞,一見鮑忠,立即激動地將方才情景道來,對魏景大誇特誇。

  魏景道:「僥倖得勝,談何智勇?」

  他話罷,面帶關切看向病榻上的鮑忠:「使君,你傷情如何了?可有大礙?」

  沒大礙是不可能的,鮑忠重傷發熱,氣息奄奄如今已不能起身。可惜戰況愈發不容樂觀,他不得不提著一口氣強撐著。

  見得魏景來,聽得范亞的話,他虛弱睜開的眼眸陡放光亮:「……好,好!」

  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可惜並不成功,魏景二人趕緊上前扶住。鮑忠重重喘著氣,大力握住魏景的手:「子,子況,……諸事,恐怕要托於你手了。」

  生死存亡關頭,太需要一名智勇雙全且強而有力的領導者了。范亞忠心,也善戰,然他卻是將才而非帥才,否則鮑忠也不需要死死強撐了。

  但傷重如此,強撐也是撐不久的,在這個要緊關頭,幸而來了一個魏景。

  鮑忠當即下令取他印信來,交給魏景,讓他暫代他行統帥一切權責,所發之令,如他親發。

  鮑忠掙扎著說完這句話,一口氣泄去,立即暈厥了過去,不省人事。

  房中登時兵荒馬亂,魏景命軍醫立即救治。

  站起讓出位置,他立在一側垂眸看著,左手略略收緊,微微摩挲著剛到手的金印。

  ……

  「主公,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事?」窺了空檔,韓熙悄悄問道。

  是要設法立即擊潰董軍,還是徐徐圖之?

  魏景淡淡一笑:「不急。」

  總要戰幾場,先震懾不熟悉他的人再說。

  他掌了印,范亞有自知之明挺樂意的,但下面總少不了側目和有微詞的人。

  很多時候,武將之間是看本事的,你有能耐我就服你,收攏了大部分人以後,剩下還不馴的即可借機除去。

  ……

  數場大戰後,鮑軍完全止住頹勢,再次與董軍平分秋色,董軍也沒辦法再圍住東郊大營了。

  目前,雙方各據一營,左右對峙。

  張雍問:「主公,我們何時解決了那董度?」

  「明日。」

  魏景食指點了點書案,他該辦的事已經辦妥,最後一戰也是時候打響了。

  鮑忠可是也傳信了穀城的何二公子的。合圍解了之後,通信重新恢復。魏景和二公子互通書信過後,得知二公子請命親自隨鎮壓州兵前來,目前正在路上。

  何二公子得知魏景及時解圍後大喜,又知鮑忠傷情嚴重有可能不治,痛惜之餘還得面臨繼任者問題,很自然的,他圈定看了本就極賞析的魏景。

  他傳信讓魏景最好能在州兵趕至前解決董度,順便把屎盆子扣過去,接下來就可以按鮑忠之前的計劃行事了,一舉將安陽郡握在手裡。

  何二公子已經往穀城使勁了,一旦事成,他將大力將魏景推上新任郡守之位。

  所謀已成,大局已定,董度可以功成身退了。

  魏景道:「傳令,明日三更造飯,五更發兵,按議定計劃合圍董度!」

  命令立即傳下,備戰有條不紊進行中。

  魏景問韓熙:「夫人那邊如何了?」

  「一切安好。」

  韓熙拱手:「夫人傳話,囑咐我等妥善照顧主公起居,萬萬不得輕忽。」

  妻子關心自己,魏景唇角翹了翹。

  出征至今,他獨惦記她,好在戰事馬上就該結束了,他很快就會去接她。

  也不知她還累不累?一路急行軍可讓她吃了苦。

  ……

  翌日,晨霧繚繞的鷹嘴坡,邵箐正舉目往下眺望。

  這位置十分好,易守難攻又隱蔽,恰恰又能眺望東西大營之間的一大片開闊戰場。

  她這邊和魏景通信頻頻,自然知道今日是最後一戰的,雖他信中說今日傍晚最遲夜間,就會來接自己,語氣篤定勝券在握,但總是擔心的。

  這幾日,是她首次觀戰。

  冷兵器的交戰也極為殘酷,喊殺聲震天,獻血染紅了黃土地,看不清具體情境,但她能想像中兵器刺入肉體的「噗呲」聲。

  魏景固然武力驚人,但戰場講究的並不是個人的戰力,心提起來是肯定的。

  正胡思亂想間,忽聽見牛皮大鼓齊齊敲響的「砰砰」聲,很沉,很悶,傳得極遠,彷彿敲在人心頭上一樣。

  底下吶喊聲響起,兩軍立即廝殺在一起,邵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著。

  萬幸的是,東大營很快佔據上風,從清早到午間,勝局已現。最後,董軍中軍一陣大亂,旁邊的季桓十分篤定地說:「必是董度戰死。」

  魏景不可能讓董度活著,中軍亂成這樣,經驗豐富的季桓一眼就判斷出來了。

  已方勝。

  邵箐大喜:「太好了!」

  她激動之下,一陣暈眩,身軀晃了晃,季桓王經等人驚,又不敢亂扶,幸好邵箐馬上站定了。

  王經忙問:「夫人,可要用藥?」

  說的這藥,是顏明配的。

  邵箐上次宿疾發作過後,魏景特地讓他來切過脈。顏明還是從前那句老話,她這頭疾是撞擊的後遺症,需要時間緩慢自行恢復,問題不大,只要痊癒之前不再次遭遇撞擊就沒事了。用藥弊大於利,沒必要勿服藥。

  不過這回顏明還是給她配了點藥,因為他看出邵箐心弦一直緊繃著。頭疾發作乃情緒激動所致,她放鬆不了,頭部就一直隱隱作痛,需要藥物干預。

  「沒事,我不頭疼。」

  邵箐服了小半月的藥丸子,已好得差不多了,她現在主要是太疲憊。

  身心疲憊,無力感彷彿從身體深處湧出一般,揮之不去。

  在馬背上連續跑了這麼久,其實她有點體力透支,胯骨直到現在還隱隱酸痛,好在她一向堅強,倒能克服。

  偏她心裡還擔心另一件事。

  是關於魏景的。

  那日目睹鹽船起航後,魏景一直愧疚自己沒有把復仇放在第一位,他自覺對不起母兄侄兒,心事重重久久不能釋懷,這讓她有些不安。

  所以她急切盼望這次計劃不要出任何紕漏,能順順利利拿下安陽郡。

  唉,希望拿下安陽郡後,他能不再介懷此事。

  現在勝局奠定,邵箐精神大振,笑道:「午間便取勝,只怕用不著傍晚,我們就該下山了。」

  魏景應該很快就來接她的。

  心情暢快,疲憊感也覺得少了好些,她腳步輕快:「我們收拾一下行裝就差不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37 PM

第四十四章

  果然,魏景一騰出手就立即趕來接邵箐,時間不過半下午。

  他身上臉上,沾染了大片大片殷紅,長刀刀柄尚有未乾涸的血跡,帶著未曾褪卻的騰騰殺氣,英俊的面龐神情冷肅,眉宇間有一種浸透進骨子裡的傲然與睥睨。

  動魄驚心,教人不敢仰視之,這才是魏景另一最真實的面目。只這個威勢赫赫的男子視線一觸及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冷硬的眉目頃刻間就緩和了下來。

  「夫君!」

  「嗯。」

  他應了一聲,山路難行,他不放心她一人獨騎,打馬上前直接俯身,手一抄,將她抱上馬背。

  血腥味濃重,但邵箐半點不嫌棄,伸出一臂熟練抱住他的腰,倚在他懷裡十分安穩。

  「我們勝了嗎?」

  雖然猜測明顯是對的,但她還是忙不迭問了一遍。

  「嗯。」

  下山比上山控馬要更難,只魏景遊刃有餘,他手臂微微用力,調整邵箐的位置,讓她坐得更舒適一些。

  「我們現在就進高陵城。」

  他抬目遠眺城池方向,復又低頭看她,眸中閃過關切之意:「你可得好生歇歇。」

  「嗯,總算拿下高陵了。」現在只欠一紙委任狀。

  其實更讓邵箐高興的是,再見面魏景近日身上揮之不去的沉重感去了,人顯得輕快了一些。

  她是不是可以期待,那件事已經過去,他就此釋懷?

  誰知她剛這般想罷,他笑意卻斂了斂,低低道:「是啊,總算是少愧母后皇兄一些。」

  少愧?

  不是無愧?

  邵箐愣了愣,看著他略帶感傷歉疚的眼神,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再次浮上心頭。

  ……

  湛藍天幕下,巍峨城牆黑壓壓往兩邊延伸,城門大開,兩列執矛軍士肅立兩側,尖刃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光芒。

  邵箐就是在這麼一個秋末大好晴天進的高陵城,雄偉的城池讓人心蕩神馳,她隨魏景沿著鋪了整齊青石板的寬闊大街,直奔高陵郡守府。

  魏景上山前,已令韓熙攜鮑忠的心腹率一千軍士先行進城,將董派一干黨羽拿下。

  他旋即接手軍政二務,陳琦莊延寇玄等留守人員早接信往趕至,匯合立即進入馬不停蹄的忙碌中,張貼告示撫民,並澄清之前已不藥自癒的的「天花疫情」,等等等等。

  邵箐一同忙碌著,本來魏景讓她歇息的,但她堅持不去。現在正式委任還沒下來呢,雖如今局勢大定又有何二公子使勁,但儘快理清事務將高陵握在手裡,會是一大加分項。

  九十九步都趟過來了,最關鍵這一哆嗦可不能鬆懈了。

  她還好。

  雖然忙,但好處不是沒有的,終於能睡個囫圇覺了。

  魏景並不讓她忙碌太過,天一黑就攜她回暫居的廂房歇息。邵箐也不反對,她惦記著白日的事,想和他說說話,看能不能趁熱打鐵開解一二。

  但誰知沐浴過後剛躺在床上,一陣深沉的疲憊從身體深處湧出,她只迷迷糊糊喚了一聲「夫君」,沾枕即睡。

  失去意識前,她感覺魏景薄唇輕觸她的額頭,「快睡吧,……」

  明天再說吧,她明天肯定說。

  邵箐這般告訴自己後,遂放縱自己沉浸進黑甜鄉中。

  這般累,這般睏,她以為自己能一覺無夢直至天明的,但誰知,她半夜卻被驚醒了。

  因為魏景。

  ……

  夜半,一線殘月被烏雲遮擋,窗紗中無月光濾進,寂靜的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母后!皇兄!」

  昏暗中,魏景呼吸急促起來,「你們等等我!!」

  他「騰」一聲彈坐而起,大掌倏地攢拳「咯咯」作響,牙關緊咬,急促地喘著粗氣。

  「夫君,夫君!」

  邵箐被驚醒,急忙連聲呼喚,黑暗中魏景定定看了她幾息,又轉頭環顧軟帳衾枕,這才意識回籠,目中猩紅緩和了些,他揉了揉眉心。

  「我沒事,你別擔心。」

  怎麼可能沒事?魏景聲音沙啞,邵箐觸手他一頭一臉的大汗,寢衣濕透彷彿整個人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她趕緊下床點亮燈,給他取了新寢衣來,又用暖籠裡大白瓷壺的溫水打濕了巾子,給他擦身。

  「怎麼又做夢了?」

  魏景並不是第一次做夢,兩人剛湊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驚夢,甫遭遇變故的他陷入噩夢中即便驚醒,也久久不能回神。

  後來時間漸長,傷痛斂在心底,他有邵箐陪伴也多了慰藉,漸漸不再夢魘,可以一覺到天明。

  再次夜夢頻頻,是毒鹽案他做出兩難選擇之後,自覺愧對母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是拿下高陵了嗎?」邵箐喃喃道。

  她以為拿下高陵以後,怎麼也會好一些的,她再設法開解規勸一番,盼此事應能過去。

  但誰知並沒有,很明顯魏景介懷的並不是高陵,而是自責自己沒有將慘死的母兄侄兒放在第一位。

  他責怪自己,耿耿於懷。

  邵箐一直以來的隱隱不安終被證實,她心頭沉甸甸的,蒙上一大片陰影。

  這事往她最不願意看見的方向奔去了。

  人的心總是這般大小的,情感的天平這邊分量多添了,那一邊總會減少的。

  魏景當初抉擇得這般艱難,可見他的左右為難無法取捨。這次他滿足了信念,卻被愧疚反復折磨,這無形中會給後者增添分量。

  邵箐總擔心他下一次會做出截然相反的決定。

  她很怕,這一次自己已竭盡全力費勁心思,若下一次迎來反彈,她未必能使出更大的力氣。

  這個念頭一湧起,就讓邵箐坐立不安,真不是杞人憂天,魏景謀的是天下,他早晚會再次面對類似的抉擇的,而且未必僅一次。

  她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多心懷蒼生的人,但這種間接的罪孽只要想一想,她便已覺沉甸甸的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母后皇兄在天之靈,總不願意看你不顧一切的,我們莫要太急躁了。你看,咱們現在不也進高陵了嗎?」

  邵箐壓了壓繁雜的思緒,輕聲細語嘗試勸慰。

  魏景已經回神,他接過濕帕子抹了汗,又迅速換了寢衣,將妻子抱過來放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嗯,我知道的,你莫要擔心。」

  妻子的話,他總聽得進去的。但有些事不是聽進去了就行的,他總要徹底想通,解開這個心結,主動自我調節才會好。

  他想不通,解不開心結,勸解只是治標不治本,根本無大用。

  想到這裡,邵箐一陣無力。

  她捫心自問,若換了自己遭遇這種事,恐怕也無法輕易釋懷的。

  她理解魏景,所以更焦慮。

  她不想間接導致大悲劇,更不希望自己的伴侶和丈夫走上這麼一條路。回憶起魏景當日的失控狀態,一種深沉的無力感連同疲憊感湧上心頭。

  「快睡吧,是我不好,我驚醒了你。」

  邵箐皮膚白皙,昏黃的燈光下,眼下淡淡的青痕頗顯眼。魏景擰眉,他吹熄了燈,替她順了順青絲側身擁著她,輕拍她的背部。

  「我們明日再說,現在先睡。」他打定主意至少得讓她歇幾日,這回再不聽她的。

  ……

  他拒絕閒話,像小嬰兒般一意拍哄著她,邵箐只得閉嘴。可惜心事重重根本無法酣睡,半夢半醒直至天濛濛亮,她才徹底睡了過去。

  次日醒來,天色早已大亮,枕畔無人,魏景早已起身忙碌去了。

  邵箐覺得有些頭重腳輕,扶著床柱爬起來,上前伺候的春喜驚呼:「夫人,你身上有些燙!」

  她和魏景不放心旁的人,平嬤嬤祖孫和莊延等人一起來了,春喜急急問:「您怕是有些發熱,要不請顏大夫來瞅瞅。」

  顏明也來了,和寇家人一起來的。

  邵箐摸了摸額頭,似乎有些燙燙的,彷彿又不是,不過不怎麼提得起精神倒是真的。

  要不還是看看大夫吧,最近太累了,她總有一種預感自己要生病。

  邵箐梳洗完畢,換了衣裳,正準備吩咐春喜去喚顏明,卻被一個大消息打斷了。

  何二公子再次傳信來了。

  魏景率鮑軍反合圍並佔據上風後,這位州牧公子就半途折返穀城了,他要做好準備大力促成魏景郡守之位。

  魏景適時奉上夷族人提供的證據,將董度的「罪證」提前一步送往穀城,讓何二公子可以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順利,問罪董度和讓魏景暫領郡守一職的公文該出來了。

  郡守,掌一郡軍政,可自置屬吏和任命治下大部分官吏,權利非常之大,需由朝廷正式任命。但上級州牧是有推薦和建議權的,尤其像益州這種山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州,基本一推一個准。

  只要委任魏景暫領郡守一職的公文一出,此事便成定局。

  現在差的就是這臨門一腳,邵箐一聽登時什麼也顧不上了,立即飛奔往魏景的臨時外書房。

  穿過重重守衛,一推門,魏景正端坐上首,手裡恰恰拿著一封剛開啟的信箋,季桓張雍莊延等人也齊齊在坐。

  她忙問:「是何二公子的信來了?」

  是委任公文出了麼?

  「嗯,已經出了。」

  魏景一看她臉色,登時皺了皺眉。邵箐跑的微喘,面上不見紅暈卻隱帶蒼白,他心一緊立即站起迎上來。

  季桓道:「何二公子說要親自送委任公文來,已準備上路,他先來一封信,讓我們安心。」

  這為的並不是送委任公文,而是要親看魏景真人並加以籠絡。

  來就來吧,委任公文出了就行。

  邵箐大喜:「太好了!」

  誰說不是呢,外書房所有人都喜氣盈盈。

  「好,太好了!」

  終於趕在今年把高陵拿下了,巨大的喜悅襲上心頭,邵箐喜意盈眉,她正要和迎上來的魏景說話,誰知嘴張了張,一陣暈眩突如其來。

  她身軀忽晃了晃。

  「阿箐!」

  魏景大驚失色,兩個大步衝上前,一把扶住她,急道:「你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

  「沒事,我……」

  怎麼可能沒事呢?邵箐早疲憊至極,一直全憑一口氣撐著,如今喜訊確切,她這口氣立時就泄了。

  她話說一半,眉心卻蹙了蹙,身軀一軟,失去意識直接倒在魏景懷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09:49 PM

第四十五章

  邵箐病了,來勢洶洶,一開始就是高熱,好不容易退了,魏景還來不及高興,她很快又重新燒了起來。

  反復了兩次,總不見好,人一直昏迷,臉色時而潮紅時而慘白,躺在床上虛弱得彷彿喘氣都艱難,

  魏景又急又心疼,攥緊邵箐的手,滾燙的溫度讓他面色陰沉沉的,「她為何還不退熱?你可會用藥?!」

  這厲聲質問的是顏明。

  魏景本氣場十足,急怒下壓迫感驚人,平嬤嬤春喜二個早大氣不敢喘,偏顏明姿態一如舊日,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藥箱。

  「她久疲損元氣,故而反復發熱,久凝於內,今發於外,是好事。病癒後好生調養就是,急也沒用。」

  又不是鐵打的,這麼一個嬌弱的女娃,累過了早就該病一場了,撐著反而不是好事。

  其實早在合鄉的時候,顏明就看出邵箐驚嚇疲勞太過,不過人家精氣神好,也沒在意這回事,他自然犯不著上趕為人家調養。

  「且憂思傷脾,她心中所慮甚多,如何能輕易病癒?」

  顏明見魏景神色陰鷙,仿欲噬人,他撇撇嘴:「用虎狼之藥倒能立時見效,你要我就開。」

  虎狼之藥損傷根底,魏景當然不會同意,顏明輕哼一聲將新開的方子留下,彈了彈衣袖走了。他冷著臉叱道:「還不趕緊去煎藥!」

  平嬤嬤春喜急匆匆去了,魏景焦慮難掩,好不容易等來了藥,卻發現邵箐牙關緊咬根本餵不下去,他直接端起藥碗一仰而盡。

  小心托起邵箐後頸,揉按她的下頜骨兩邊,他薄唇湊上去,小心翼翼將藥餵了進去。

  觸手黏膩,邵箐又出了一身的汗,寢衣再次濕透了,他立即吩咐:「端水來。」

  魏景不敢叫她見風,屏退平嬤嬤二人,他匆匆把外間內間的門窗都掩上,這才放下帳子,替她解衣。

  潤膩依舊,但往日晶瑩白皙的肌膚如同通紅一片,觸手滾燙,魏景一絲旖旎心思俱無,心中僅存焦慮急切。他擰了熱帕子,快速給邵箐擦乾淨汗水,又匆匆給她重新穿上衣裳。

  一摸褥子,她躺的地方潤潤的,他又趕緊抱起她,給她換了個位置。

  顏明雖態度不好,說話也能噎死人,但不得不承認他醫術還是非常精湛的。他讓服藥之後等著就是,急也沒用,那就還真只能等著。

  只魏景怎麼可能不急?僅守了一個晝夜他眼中就泛起赤色血絲,俯身摟著邵箐,他側臉緊緊貼著她的臉頰,滾燙的溫度彷彿燙進他的心臟,炙疼炙疼的。

  「阿箐,你快快好起來。」

  一直以來,她柔弱但堅韌,不管是密林逃亡還是被迫跳江,一路以來,她身上都有了一種驚人的生命力,炫目而讓人嚮往之,甚至不知不覺影響著他。

  她總給人一種不會倒下的感覺,哪怕她弱質纖纖。

  但其實這是錯覺。

  久疲,多慮,魏景咀嚼著這兩個詞,胸腔像被壓上千鈞巨石,沉沉悶悶般喘息艱難。

  一直以來都是她關心他照顧他,努力幫助他,而他因潛意識裡的錯覺竟高估了妻子承受能力,讓她思慮過多,積勞成疾。

  「是我不好,我再不會的。」

  看她病弱躺在床上無知無覺,他急,他憂,更夾雜了一絲惶然,他緊緊摟著她,啞聲道:「阿箐你快快好起來。」

  ……

  恍惚之間,不知被誰投進了火海,身處烈焰炙烤得痛苦極了,思緒卻沉浸進一片黑暗當中,沒了疲憊驚惶,沒了不安焦急,也沒了憂慮難眠。

  所有的所有,都離她遠去,邵箐奇異地覺得很舒暢,身體上的痛苦換來思想上的安寧,她竟認為真不錯。

  正當她準備徹底沉浸進去的時候,忽眼前火焰分開,卻出現了一幕陌生卻熟悉的畫面。

  莽莽林海,冷雨如冰,面色慘白的年輕女子正攙扶一個渾身殷紅的高大男子,二人跌跌撞撞,在泥濘中艱難前行。

  是她,還有魏景!

  邵箐呼吸立即屏住,她緊緊跟著二人,看他們遭遇圍堵,追殺,不得不縱身滔滔江水,博取一線生機。

  萬幸,他們都沒死,活下來了。合鄉,平陶,高陵,一路艱難險阻,卻曙光漸現,越來越好。

  重溫舊事,就連她沒記住的細節都毫無遺露,在「她」踏入高陵那一刻,邵箐喜極而泣。

  原來,竟有這麼的難!

  幸好都過來了 !

  可惜邵箐並沒能高興太久,因為眼前畫面又一轉,出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人。

  低矮的屋棚,黑瘦的女人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一頭一臉赤紅斑斑,咽舌腫痛喘息艱難,咳嗽劇烈蜷縮著身體,疼痛得滿床打滾。

  濮族秘毒!

  不知為何,邵箐心底忽然冒出這麼一個詞,她心頭一涼,緊接著,畫面又一轉。

  原來中毒的不僅僅的是這麼一個黑瘦女人,青壯男女,耄耋老人,黃口小兒,統統在地上哀嚎打滾著,悲聲震天,先前繁華熙攘的高陵城,竟成了人間煉獄。

  她置身其中,驚惶奔跑著。

  「不要!不要這樣!」

  「不要!!」

  ……

  邵箐劇烈掙扎著,魏景急了:「阿箐,阿箐!你快醒醒!」

  顏明最新一帖藥下去後,他又焦急守了一個多時辰,邵箐體溫終於降了,顏明診脈過後說情況好轉,他欣喜若狂,剛又替她擦洗更衣了一遍,誰知她竟掙扎著呼喚起來。

  他一把將巾子擲下,立即返身抱住她:「阿箐別怕,我在這兒呢!你快快睜眼,有我在,你別怕!」

  急促的連聲呼喚,邵箐終於掙脫夢魘,她眼睫顫動幾下,終於睜開眼睛。

  視線聚焦,眼前出現一張英俊卻憔悴的臉,魏景熬得雙目通紅,見她醒來面露狂喜。

  大病甫醒不知今夕是何夕,噩夢讓邵箐心有餘悸,她怔怔好半晌:「……我咳,咳咳我病了很久了麼?」

  她這才憶起前事,自己是病了?病了很久麼?連魏景這般體力的人,都憔悴成這模樣。只她一開口發現喉嚨乾癢,難受極了,皺著眉連連咳嗽幾聲。

  「你病了一天多了,高熱反復,一直難退。」

  魏景立即斟了溫水來,將她抱著臂彎裡小心餵著:「慢些,莫急了。」

  顏明說,只要醒了就基本退燒,魏景極歡喜,餵罷一盞水,他柔聲問:「餓嗎?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她都一天多沒進食了,只怕餓壞了。

  「嗯。」

  邵箐確實很餓,只不過連人帶被被捲著的感覺並不好,她掙了掙以手撐床,想自己靠坐,誰知四肢軟綿無力,竟直接摔回床上。

  他們現在條件很不錯,衾枕極之柔軟,跌在上頭不疼,但邵箐卻有一種肺腑都被震顫的感覺,她無力地躺在床上,閉眼喘息緩和著。

  她苦笑,果然是反復高燒,感覺將身體徹底掏空。

  「阿箐!」

  魏景下床吩咐平嬤嬤端粥來,聽得聲響急急奔回,他又急又心疼:「你要起來,喚我就是。」

  他情急下語氣責備,動作卻萬分輕柔小心,抱起邵箐,取了大引枕斜靠在床頭,再將她放上去。

  邵箐笑了笑。

  現在是白日,陽光從窗紗中濾進,投進天青色的百蝶穿花紗帳上,光斑從縫隙篩進來,投在邵箐的臉上。

  她臉色蒼白如紙,唇淡毫無血色,軟軟靠在引枕上,笑容虛軟無力。

  很脆弱,一瞬間甚至有一種錯覺,她彷彿如光斑般輕易消逝。

  有什麼攥住了魏景心臟,慢慢地扭動著收緊,他難受極了。

  「阿箐,是我不好,我竟讓你這般勞累。」他俯身抱緊她,低低歉道:「以後絕不會如此。」

  「顏明還說你思慮過重,我竟不知。」

  近日謀奪高陵,邵箐的坐立難安他看在眼裡,但沒想到她竟思慮成疾,魏景自責:「阿箐,日後必不會讓你再煩心這些。」

  思慮過重?

  這四個字在邵箐唇齒間咀嚼過,夢魘中哀嚎遍地的畫面一閃而過,她背心一涼,急道:「不行,日後不管有何事你都得告訴我!」

  她心臟突突狂跳,出了一身冷汗,登時又一陣虛脫感覺,她氣喘吁吁,卻緊緊盯著魏景。

  「好,好!」

  她突如其來這麼大反應,魏景心一緊立即應道:「我從不瞞你,日後必如從前一般無二,你別急。」

  那就好。

  一陣暈眩襲來,邵箐無力閉上眼睛。

  ……

  邵箐高燒終於退了。

  可惜魏景沒能高興太久,因為他很快發現,邵箐並未如他所盼般日益好轉,而是時不時就低燒,一直沒能徹底病癒。

  不低燒時,她就靠坐在床榻上,怔怔地出神。

  人始終懨懨的,雖情緒平和,但一直無法提起精氣神。

  甚至她還會夢魘,夢魘過後必會低燒。

  即便魏景不善醫,也清楚這並非正常病體漸癒的情況,他質問顏明,顏明卻道:「心病不去,憂思加重,故而病況反復。」

  ……

  「阿箐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思慮些什麼?」

  邵箐精神依舊不大好,身軀乏力,不過她不愛整天躺著,正靠坐在床頭,聞言一怔,她沒想到魏景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她抬眼看過去,見他眉心緊蹙,「顏明說你憂思過重,致病況難癒。」

  憂思過重?

  邵箐確實是,她自從第一次夢魘過後,就不可自控地反復夢見那些可怖畫面,身臨其境感覺太真切,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掙扎地重複驚駭,惶然,恐懼。

  在夢中被透支的種種情緒,和現實中的不安憂慮重疊在一起,教她思緒紛亂,倍感虛耗。

  「阿箐你告訴我。」

  她怔了怔的,魏景握住她的手,將她摟在懷中,撫了撫她消瘦了不少的雙頰,低低道:「我們是夫妻,你有何憂思,告訴我就是。」

  竭他所能,必會為她解憂。

  「好。」

  邵箐與他對視片刻,應了一聲。

  魏景也瘦了,她生病這段時間,他煎熬並不比自己少。邵箐其實也一直想找個好機會和他談談的,對上他一雙飽含急憂和關切眸子,邵箐覺得,現在就很合適。

  她想了想,道:「我高熱時做了一個夢,夢中高陵的百姓中了濮人秘毒,哀嚎遍地。」

  魏景一怔:「可毒鹽我們已經處理好了,高陵百姓並不會中毒。」

  話一出口,他忽想起袁鴻下毒當天,妻子不顧一切的阻攔;而她的坐立難安,正是他艱難做出抉擇之後開始的。

  而後,他每每自責愧對母兄,她眉心必會蹙起,抱著他喃喃道:「會成功的,一定會成功的。母后皇兄在天之靈,必不會希望你為復仇不擇手段。」

  他忽隱隱有些預感,她憂思的是什麼。

  魏景雙手一緊,他側頭移開視線。

  「夫君。」

  邵箐雙手捧著他的臉,讓他重新看著自己的眼睛,「我害怕。」

  她苦笑,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利索,她不過說了一句,他就明白了。

  「我很害怕你有朝一日再遇這等抉擇,你會做出不同選擇。」

  「夫君錐心之痛,我雖不能感同身受,然即便如此,我也覺傷痛至極難以忍受。」

  魏景呼吸急促起來,下頜繃緊,邵箐跪坐起身,視線與他平齊:「夫君近日噩夢連連,自責愧對母后皇兄,沒能將他們放在第一位。」

  「我感同身受,我也不覺得夫君有錯,身為人子,身為人弟,血海深仇,如何能不耿耿於懷?」

  「可是我還是害怕,怕你就此落下遺憾,下次再遇此等抉擇,你會,你會……」

  魏景當初之兩難,至今還歷歷在目,「復仇是必定要的,只是我不希望你不擇手段,甚至於漠視尋常百姓生死!」

  這不是兵士戰損,兵士既然入伍,走上的就是一條戰死不足為奇的道路。可是普通百姓不同,他們手無寸鐵,只能任人宰割。

  「這幾日置身噩夢,我難辨真偽,只覺得自己滿身罪孽,背負了千千萬萬條無辜人命!我很害怕,我覺得我背不起來,我喘不過氣來!」

  那些慘嚎彷彿又在耳邊響起,邵箐緊緊捂住耳朵,眼淚落下來,喃喃道:「若真如此,若真如此,當初我又何必活下來。」

  「胡說八道!」

  被噩夢反復折磨,又值病中脆弱,邵箐失聲哭泣。魏景怒喝一聲,厲聲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他第一次對妻子面露怒容:「這等胡話,你日後不許再說半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20 PM

第四十六章

  魏景又急又怒,緊緊抱著她,力道大得彷彿要將她勒進骨子裡。

  「夫君,夫君我也不想你變成那樣,嗚嗚我害怕!」

  邵箐知道魏景心病重極,溫言細語勸說過無數次都無用,既然開了頭,乾脆一口氣說得明明白白。

  兼她飽受噩夢疾病折磨,情緒也不穩,索性伏在他懷裡放聲痛哭。

  嗚嗚哭聲,她前所未有的悲傷,魏景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搠住,攪合著,尖銳地疼著。

  他從來不知,自己竟然給了妻子這麼多驚惶憂思。

  她是個心存正義的人,魏景一直知道。她制止他殺寇家人滅口;即便罪有應得如屈乾,她也不喜他行剜目之刑;毒鹽計劃拼盡全力阻止他順勢而為。

  她唯恐他自責太過繼而有朝一日行極端之事,不也很正常麼?

  魏景恨不能立即消去她的惶憂,讓她重展歡顏,恢復健康。

  可是,可是有些情緒,他本人也無法控制。

  母兄侄嫂淒慘死去,用鮮血鋪就一條血腥大道,他那該下地獄的父皇順著這條路,一手將新帝推上皇位。

  魏景面容猙獰了一瞬,他甚至不敢想像,他的摯親死去之時是有多麼的痛苦,多麼的絕望。

  他應時刻以復仇為首要任務的!不惜一切,竭盡所能,將仇人掘棺鞭屍,千刀萬剮,讓這些人面獸心者也嘗人世間的痛苦,用對方的哀嚎鮮血,撫慰他摯親們在天之靈!

  正如他當初的誓言一般!

  可是,可是他並沒能做到,他沒有竭盡所能,沒有將復仇放在第一位,他愧對他的慈母胞兄,還有可憐的侄兒嫂嫂。

  思緒如潮,他再次被鋪天蓋地愧疚包圍,教他喘不過氣,痛苦,他卻不敢掙扎。

  魏景眉心一蹙,呼吸立時急促起來。

  以往,他總是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息的,只是這回,卻有些不同。

  一片冰冰的涼意貼在他的脖頸處,輕觸即離,隨即又再次貼合上來。

  這是,這是他妻子的眼淚。

  魏景一怔,急急回神,他垂眸一看,是邵箐一張沾滿淚痕的慘白小臉。

  她病中體力不支,哭著哭著就昏睡了過去。眼眶紅腫,滿臉淚痕,幾縷淩亂的青絲沾了淚,黏在在她的臉頰脖頸上,臉色如紙憔悴病弱。

  魏景心臟一縮,立即收緊手臂。

  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他的妻子。

  這是他唯一的伴侶,二人一路艱辛,淌著血和淚攜手走過來。他如何能讓她再飽受驚惶擔憂?又如何能做教她悔恨求生的事?

  憶起邵箐一句「當初我又何必活下來」,魏景心神震顫,即使她昏睡,他還是立即提高聲音喝了一句:「不許再胡說八道!你會好好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他不敢想像自己失去她。

  蒼茫世間,僅餘他孤獨一人。

  可是,可是……

  ……

  魏景思緒紛亂,一邊是慘死的母兄侄兒,一邊餘生僅有的妻子。

  他抱著邵箐,在床沿坐了一夜。

  ……

  邵箐再次清醒的時候,已是次日黎明。

  朦朧的天光從窗紗中濾進來,室內雖昏暗,但已能視物。

  她睜眼半晌,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

  但她很快就醒悟過來了,自己伏在一個有力的臂彎中,視線向上,對上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小麥色皮膚,異常熟悉。

  魏景抱著她一整夜,姿勢如同她哭睡過去前一半無二。

  邵箐心裡酸酸澀澀的,他難,她知道,可是如果這般都無法改變,只怕她也是無能為力了。

  眼眶熱熱的,很不適,頭也有些疼,爆發一場後她萎靡乏力,一種深沉的疲憊蔓延全身。

  「阿箐。」

  正當邵箐有些頹的時候,魏景動了,他垂頭看她,眸中有明顯血絲。

  他伸手輕撫她憔悴的臉,聲音很嘶啞,「我答應你。」

  魏景掙扎了一夜。

  她和復仇同樣重要。

  甚至,她還是他世間僅存的唯一眷戀。

  逝者不可追,生者卻容不得絲毫閃失。倘若有朝一日邵箐遇險,魏景想,他會放棄復仇良機,先救她。

  復仇可以有下一次機會,但她不可再。

  兩難之中,終於是東風壓倒西風。

  「我答應你,我自此以後,不會因復仇而漠視平民生死,更不會為此加害之。」

  魏景是蹙著眉說出這句話的,可見他做出了一番多麼劇烈的掙扎。

  都是因為她,因為她而做出的妥協,勉強為仇恨加上一個桎梏。

  「好,好!」

  邵箐屏息以待之後,就是狂喜,她立即跪坐起,緊緊抱著著他,「好,太好了!」

  她眼中泛出淚花,她知道他心結仍未解,但她更知道他不會騙她。能退一步就好,只要再沒了這樣的行為,他的觀念早晚能扭轉過來的。

  他不會後悔的。

  心中那具沉重的枷鎖終於脫去,邵箐又哭又笑,她仰臉重重親了他的下巴。

  「謝謝你!」

  她歡喜,感激,又很心疼他,諸般情感難以表述,最後只低低重複著這句話:「謝謝你夫君。」

  「不許說謝謝。」他們之間不需要。

  魏景擰眉:「你日後再不許說那混帳話,你會好好的,我們一直在一起。」

  他對她昨夜那話耿耿於懷,邵箐鼻尖一酸,忍了忍,她抬手抹了淚痕,展顏一笑:「好!」

  「我都聽你的,我再也不說。」

  她的笑容,她的應喏,如淙淙溪流,緩緩浸潤了他的心。因強自按壓仇恨而產生的焦灼,似乎漸輕了一些。

  魏景大掌撫過她的臉,用拇指抹去淚痕,他將她抱在懷裡,感受著暖熱的體溫,低低道:「你好生養病,莫要讓我擔憂。」

  「好。」

  ……

  二人相擁良久,邵箐拉魏景躺在床上,他肯定一夜沒閉眼了。

  魏景沒有拒絕,仰躺在大床上,左臂抱著她。

  邵箐想讓他補眠,但服了藥後的她卻先昏睡過去了。

  久久。

  魏景側頭,清淺的呼吸聲中,懷中人臉色依舊黯淡,但眉心舒展。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這般對自己說道。

  大掌用力一收,緊緊攥住她的手,將她握住。

  他慢慢闔上雙目。

  ……

  邵箐心結一去,病好得飛快。

  她不再夢魘連連,也不再低燒發熱,精神頭漸長,四肢無力的症狀漸漸去了。

  最後大病初癒。

  魏景很高興,不過這還沒完,她還得調養,他親自吩咐了顏明,需認真仔細,萬不可輕忽半分。

  顏明撇撇嘴,轉頭給開了好些藥膳。

  效果是不錯,然而口感很不佳。

  邵箐當然看重自己的身體健康,十分配合,但每每皺著臉喝完,她總要懷疑顏明會不會是將在魏景那受的氣撒回來了。

  「哎,太苦了,藥膳都這麼苦的麼?」

  閉著眼睛一口悶了,邵箐差點吐回來,她趕緊捂住嘴巴仰頭,閉眼把胃袋裡一陣翻滾熬過去。

  「很苦嗎?」

  魏景忙端了水給她漱口,他眉心皺得緊緊的,「我明日讓顏明重新把方子調整一下。」

  他沒吃過藥膳,但他母后以前常吃,記憶中母親總是不急不緩眉頭舒展吃下去的,怎麼現在就這樣了?

  「算了,就這樣吧。」

  還是別折騰了,她就吐吐槽而已。

  「效果還挺不錯的,我吃了感覺好了很多。」

  那種大病初癒後的虛弱感漸去了,且每每喝完藥膳,邵箐總感覺胸腹暖烘烘的,這種暖暖的熱流似乎填補了虧損的元氣,有一種說不出的被充盈感覺,而且近段時間出現的手足冰冷症狀消失了。

  魏景拈了一塊蜜餞,她張嘴接住,她沖他一笑,他順勢展臂摟住她,細細端詳她的面色。

  邵箐臉頰瘦下的肉一下子長不回來,但蒼白已經褪去,肌膚重新紅潤,泛著羊脂玉般的光澤,她雙眸晶晶亮,波光流轉間極有光彩。

  「夫君?」

  她喊他一聲,刻意拖長的聲音嬌嬌的卻不再柔弱,彷彿跳動般活力十足。

  魏景心頭一下子就暢快了,顏明藥膳雖難喝讓他妻子吃了苦,但效用確實非常好的,要不,他就問問能不能改進味道?

  「嗯。」他唇角翹了翹,溫聲應了。

  邵箐跪坐在他的腿上,支起身體和他視線平齊:「夫君我都好了,你看看我啥時候能出門呢?」

  這回大病嚇著了魏景,他十分嚴格,因已入冬連門也不讓她出,讓她安心待在屋裡養病。

  這點邵箐是同意的,畢竟受了寒就麻煩了,她很重視自己的身體。但怎麼說呢,她現在病已經好了,進入藥膳調養階段,要是還繼續無所事事,她能悶死。

  「我可以上值了,我保證不勞累。」

  前頭還處於忙碌的時候,邵箐覺得自己能分擔一些,力所能及還是沒問題的。

  要是從前,她肯定自己就拿主意了,但魏景剛剛為她作出了艱難的讓步,她心下感動總想多順著他一些。況且,他都是關心自己身體,有商有量沒什麼不好的。

  魏景一擰眉:「不行,顏明說還得調養二月,期間不可勞神太過。」

  他又怕拘著她難受,補充道:「你平時出門走動也無妨,只是記得穿夠衣裳,莫著涼。」

  「兩個月?」

  邵箐瞪大眼睛,什麼她得遊手好閒兩個月?她忙道:「人顏明說的是不可操勞太過,怎麼就不能上值了?」

  她怎麼就得休假兩月了呢?

  繡花?不不;寫字畫畫,還是算了;看書?倒還行,只是這郡守府藏書基本是各種典籍傳記,正兒八經的書籍,翻了兩本,她不大愛看。

  「要不我們明天喚顏明來問問,看究竟能不能上值?」

  邵箐不幹了,魏景無法,想了想,他道:「要不你再歇半個月,到時再處理公務不遲。」

  「不過你得答應我,萬不可累著。」

  他臉貼著她的額頭,低低說著,邵箐雖認為自己現在就能沒問題,不過她還是妥協了。

  「好吧。」

  她抱著他脖子,嘟囔道:「不過你得使人出門給我買點遊記話本回來,我不愛看這個。」

  她瞥了眼小几上那幾本大部頭,她真心覺得看這書不比處理公務更輕鬆點。

  燈火搖曳,昏黃燭光下她眉目靈動,魏景神色舒展,「好,明天我去東郊大營一趟,回來給你買,你要哪一種?」

  「呃,你買嗎?那我要……」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26 PM

第四十七章

  翌日清晨,魏景無聲翻身下床,也不用人伺候,輕手輕腳披衣梳洗,回身替妻子掖了掖被角,轉身出門。

  他率人直奔郊區大營。

  進駐高陵後,魏景最看重的地方之一,就是高陵城郊的這兩座大營,近日頻頻進出。

  東西大營,常駐六萬郡兵,營寨寬敞,若日後有增召需要,連擴建的都不必。

  「我們的人都安置妥當了嗎?」

  魏景打馬出了南城門,問緊隨左右的韓熙。

  他問的是青翟衛。

  隨著董度一黨的覆滅,他麾下一眾武將也遭遇清洗,大營中不但空出不少職位,且因戰損而減員的兵卒名額也需要填補。

  名額甚多,魏景順勢把青翟衛和平陶縣兵營四千縣兵填補進去。

  平陶,魏景第一個據點,小是小了點,但既然在手裡了就不會扔了它。現在由莊延的胞弟莊韋為縣令;至於縣兵營,就交給鄧光的堂兄,他也是從前忠心魏景的卒長之一。

  鄧光韓熙領命剿了濮族折返後,青翟衛和四千縣兵,直接入了高陵大營。

  濮族沒了,夷族又握手言和,平陶縣兵營自然不再需要這麼多的常駐縣兵。這些漸訓出來的第一批親信兵卒,魏景當然不會捨棄,他直接帶過來了。

  餘下一千是實在故土難離的,縣兵營如今編制二千,缺的莊韋再招。

  韓熙拱手:「稟主公,已安置妥當。」

  按魏景的安排,編成三個營,青翟營不分開,縣兵營二千一營。

  接著,韓熙壓低聲音:「西郊糧倉也已佈置妥當。」

  說的是當初從屈承處接手的天然大糧倉。這是個好地方,又隱蔽,韓熙去剿濮的之前,魏景就吩咐安排人暗中駐守。

  當初知曉糧倉之事的七八個卒長,如今已是忠心耿耿的親信,且都來高陵了,平陶再無一人知悉此事,很好安排。

  魏景頷首。

  不錯,平陶諸事妥當,而高陵也逐步掌控,下一步,該儘快將此處發展為新的大本營。

  該感謝董度的,他盤踞多年一倒一大片,正方便了魏景大肆安置人手。

  不過吧,還有些意料中的麻煩需要解決。

  魏景領韓熙季桓等人抵達郊區大營。

  內亂餘韻已消,大營井井有條,郡兵質量還是可以的,此時正值校場出操時間,變陣不拖遝,刺穿頗有力,吶喊聲整齊氣勢尚可。

  魏景尚算滿意,再訓一段時間,應能用得湊手。

  操演終於結束,巡視接近尾聲。這當口,卻有一彪健武將上前一步,行了一個軍禮,大聲道:「標下聞府君武藝過人,悍勇無雙,深慕之,還望府君不吝賜教!」

  這人是范亞的胞弟范磬,話罷他掃了魏景身後的張雍陳琦等將一眼,視線還在陳琦身上頓了頓。

  他這其實是挑戰,但挑戰的非魏景本人,而是他麾下心腹諸將。

  這也是意料中事。魏景從縣令一躍為郡守,跨度太大,他本人倒罷了,內戰力挽狂瀾英勇無雙,又是何二公子選中,倒讓眾人服氣。

  但張雍陳琦鄧光等人的上位,就不那麼讓人心服了。尤其陳琦,內戰他留守平陶,屬於空降黨。

  老子混了十來年才這位置,你們運氣好跟對人就有了?氣不順,軍營解決方式也簡單粗暴,挑戰就是,你贏了我我服你。

  魏景等人心知肚明,陳琦直接上前一步,冷哼一聲:「區區莽將,我來就是,何須府君教訓?!」

  兵卒們十分熟練地讓出一塊空地,兩人跨馬提兵,直接就戰了起來。

  陳琦精瘦,范磬魁偉,兩人身形差一個等級,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無有。看似瘦一圈的陳琦大喝一聲,當頭一刀劈下,范磬橫刀阻擋,卻被一股大力震得虎頭發麻,沒防備之下大刀險些脫手而出。

  四周立即爆發一陣喝彩聲。

  范磬呆了呆,大喝一聲:「好!好武藝,你贏了我我就服你!」

  范磬雖有些粗莽,不顧兄長阻止硬要挑戰,但卻是個磊落漢子,二十來個回合被擊敗後,他跳下馬,大力拍了拍陳琦肩膀,「好你比我強,你為軍侯,我服!」

  掌聲雷動,漂亮的一戰後,不但范磬,原大營好些武將看陳琦張雍等人的目光都變了,不再有質疑。

  「范亞。」

  魏景一直負手觀戰,到了這裡就差不多了,他看向范亞:「日前,我薦你為郡尉,今委任文書已下。」

  他拍了拍范亞的肩:「日後,孟仁多多勞神。」

  范亞此人可用,且對方位居校尉日久,很服眾,能助魏景儘快收攏各路人心。

  范亞怔了怔,隨即面露激動之色,立即單膝下跪:「標下定不辱命!」

  「好!」

  魏景親自將其扶起,又環視一圈:「大營事務繁雜,尚需諸位同心協力。」

  前有陳琦能位相配,後磊落委任范亞,大小諸將心悅誠服,齊齊鏗聲領命:「標下等定不辱命!」

  ……

  處理好大營諸事,魏景折返城中。

  季桓捏了捏鬚,道:「看來,這東西大營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近日,他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借著人員變動,大力清洗董度即何三公子的殘餘勢力。

  魏景頷首:「日後伺機可再清洗一遍。」東西大營必要做到如臂使指。

  賓主二人對視一眼,心領神會,這說的是明年將會出現的大變。

  忙碌了這麼久,高陵乃至安陽郡已順利接手了,大家心情都不錯。此時已穿過青石大街行人最多的一段,季桓正要打馬加速,誰知他的主公卻突然勒停了馬。

  他正奇,魏景已翻身下馬,往旁邊一家書齋大步走去,他連忙跟上。

  「夫人甫病癒不宜勞神,正好翻些雜書解解悶子。」

  魏景進門掃了眼,直奔專放神怪話本,野史趣聞的櫃子,見季桓一臉驚奇,他隨口說了句,就低頭專心按邵箐昨天要求,給她挑選書籍。

  季桓恍然大悟,也只有夫人能勞動主公一本正經地挑選閒書了。

  他笑道:「主公與夫人鶼鰈情深,真真羨煞我等啊。」

  又是鶼鰈情深?

  魏景翻書的手一頓,這還真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匯,之所以說熟悉,是因為他記得不久前在平陶,莊延曾經說過。

  從來沒想過這詞能往自己身上套,因此他印象尤深。

  時隔兩個多月,再一次從隱居山川少理俗事多年的季桓嘴裡聽見,他照舊先一愣。

  情愛麼?

  唇齒間咀嚼過這個陌生的詞,奇異的是,上一回那種彆扭糾結卻沒有了。

  雖只過了兩個多月,但他和邵箐之間經歷已甚多,起伏浮沉,剖心哭笑,仿如隔世,不變的卻是二人始終親密攜手。

  從平陶至高陵,並將會一直繼續下去的。

  他和阿箐風雨同舟,焉是朱門綺戶中的尋常夫妻可相比擬?其實有情愛也未嘗不可吧?

  這個念頭不知從哪個罅隙竄出來的,奇異的是魏景發現自己並不排斥,他手頓了頓繼續挑揀書籍,沒有反駁季桓的話。

  細心給邵箐挑揀了許多話本,趣怪奇談,野本遊記,甚至才子佳人,拎著一大捆他從來沒碰過且與他形象極不符的閒書雜書,在書齋掌櫃有些古怪的目光下付了賬。

  出門的時候,途徑一個販賣各種木偶童玩的小攤,他走出兩步,又折了回來,視線落在小攤上一套十二個生肖木偶之上。

  木偶不過三指大小,腦袋比身體還要大,笑態可掬雕工不錯,脖子能活動,顛一下,不停地點頭。

  他記得,邵箐也有一套這樣的。在平陶時她逛集市買的,頗喜歡,從前就一整排擱在妝臺上,童心未泯有空就戳戳。可惜這次來高陵很急,沒帶上。

  他扔下一塊碎銀子,「這木偶給我包上。」

  ……

  於是,邵箐十分驚喜地發現,自己收禮物了。

  魏景傍晚回屋,手裡提著沉甸甸一個藍布大包裹。她瞅了瞅,嗯,看形狀應該是她要的書了。

  「這麼多嗎?」

  足足三四十本,一大包挺讓人側目的,難為他提著走了一路。邵箐剛湊過去要打開,卻發現大包裹邊上還黏著一個油紙紮的小包裹,

  「咦,這是什麼?」

  邵箐打開一看,簇新的十二個生肖木偶,頭大身小童趣版的,熟悉的配方,不過卻是全新的一套的。

  魏景若無其事地道:「書齋門口看見的,正好買了,你不是喜歡麼?」

  「我喜歡呀。」

  邵箐將木偶娃娃一排放好,戳了戳,大頭兔子憨態可掬,腦袋「咯咯」一陣亂點。

  上輩子就挺愛這些小玩意的,收到禮物是個人都心情愉快,邵箐回頭眨眨眼睛,拖長調子:「夫君你真好。」

  她今天一身粉色裙裾,青絲挽成靈蛇髻,潤澤的珠子混在烏髮頭間陷若現,和她耳垂兩顆象牙色色珍珠耳墜相輝映,嬌俏可人,轉頭看他時,眉眼彎彎,笑容比陽光都燦爛。

  魏景忽就愉悅起來了:「你喜歡就好。」

  凝望她片刻,心中一動,他矮身挨著她坐下。

  魏景俯身親吻她。

  邵箐眨眨眼睛,沒有拒絕。

  二人拜天地至今,已親吻過多次,淺吻,乃至深吻,她已接受魏景是她夫君這設定,心理上倒不再彆扭。

  鋪天蓋地的男性氣息,醇厚且熟悉,兩瓣柔軟的唇貼合上來,邵箐屏住呼吸,睫毛顫了顫,閉上眼睛。

  她雙手反射性向前,沒有推魏景,倒攥住他前襟衣服,慢了一拍,她才緩緩鬆手,任他將自己抱緊。

  輕輕的碰觸,溫柔舔舐,最後深入其間,靈活在她唇齒間遊移,很珍重,又纏綿。

  迷迷糊糊間,邵箐恍惚覺得,這個吻,似乎和從前有點不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8 10:52 PM

第四十八章

  魏景血氣方剛,每每深吻總會動情。

  迷迷糊糊中,邵箐被壓在榻上,一隻大手在她身上遊移,她下意識想縮,卻被另一隻鐵鉗子般的手臂勒得緊緊,動彈不得。

  魏景呼吸急促,最後猛地鬆開她,將她的臉緊緊按在懷裡。

  耳畔粗喘非常重,邵箐粉面染上一層胭脂色,她緊緊閉著眼,不敢睜開也不敢動,有一個硬碩物事抵著腿根位置,隔著幾層布料,她似乎能感覺到滾燙的溫度。

  魏景血脈中的躁動幾欲破關而出,軟香溫玉抱滿懷,淡淡暗香在鼻端浮動,運功壓了又壓作用不大,他重重親了親邵箐泛緋的臉頰,翻身下了榻,匆匆往屏風後而去。

  屏風後隨即響起水聲,邵箐面紅耳赤。

  嗯,他今天反應有點大呀。

  胡思亂想分散注意力,她急急整理好淩亂的衣襟,等魏景換了一身居家衣裳出來時,她努力若無其事地道:「咱們用膳吧。」

  「嗯。」

  晚膳端上來,照顧藥膳調理的邵箐很清淡,她照例第一筷子就夾青菜,魏景皺了皺眉,給她布了一筷子鱖魚。

  「何二公子明日便至。」

  相處了這麼些時日,魏景自然知曉妻子不喜當個困在內宅的婦人。他縱著她從不拘著,待她大病初癒後,就每日給她說些外頭事務,免得她耳目閉塞。

  邵箐夾魚的手一頓:「何二公子,他終於來了?」

  無怪她用了終於二字,實際安陽郡距州治所穀城雖頗遠,但正常行走快則六七天,慢則十天左右,怎麼都得到地方了。邵箐從大病到現今,已快一個月了,這何二公子仍未見人。

  並不是他刻意怠慢魏景這個新晉股肱,而是他路上被耽擱了。

  何三公子痛失安陽郡,怎肯善罷甘休?趁著對手一派意得志滿之際,在宜梁郡大動干戈,據聞鬧得比安陽郡還嚴重些,日前才平息。

  何二公子這才接著往安陽郡來了,先前送信,預計明後日就到。

  故而邵箐不意外,她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夫君,那何二公子見過你嗎?」

  越往上走,其實越擔心這個問題,然幸而這益州實在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魏景搖了搖頭:「前些年,我一直在北疆。」

  他甚少回京,而千里路迢迢,益州的大小官員絕大部分是一輩子都沒機會去京城的。偶爾有去的,也和他照不上面。

  但若問益州有人見過他嗎?

  答案是有的。

  那人就是益州牧何允,每年歲首朝賀之後的賜宴,何允作為一州之長,位置是距離皇帝不遠的。也就是說距離魏景不遠,肯定能把人認出來。

  除此以外,就再無旁人了,畢竟朝賀賜宴不是誰都有資格出席的,更甭提坐在能看清帝后真容的位置了。

  說起這個,邵箐又擔心另一件事:「夫君,那明年歲首朝賀,你不也得去?」

  各地州牧,郡守,俱在朝賀名單內,仇恨屈辱暫且另說,魏景可是絕不能與曾經的熟人照面的呀!

  魏景道:「別擔心,屆時商議便是。」

  肯定能議出對策的,再不濟還有個赴京途中遇匪重傷不起的下下策,對比起安陽郡的重要性,其餘的都不是大事。

  邵箐一想也是,不急,眼下先把委任公文拿到手,再看看這二公子是何等人物再說吧。

  ……

  何二公子很快就到了,次日傍晚,他攜一眾隨衛抵達高陵。

  這是一個二旬出頭的年輕男子,白皙高瘦,算不得英俊,一身氣度卻寬宏,不辱州牧公子之名。

  何泓初初見了「楊澤」,也是驚訝。對方出眾他已有心理準備,但眼前這個英俊頎長,威儀赫赫的男子,依舊超出了他的預料。

  眼神微微一閃,他很快就回神,大笑上前,扶住欲見禮的魏景:「子況文武兼備,今日一見,果真人品出眾。」

  他一邊和魏景寒暄,一邊叫起見禮的安陽文武官吏。後者齊齊起身,匆匆掃一眼,有熟面孔如范亞,也有生面孔如季桓韓熙,左文右武,排列整齊進退有度。

  安陽郡從上到下,已秩序井然。

  「二公子謬贊。」

  魏景舉止有度,面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激動:「公子知遇之恩,澤感激涕零。」

  這二人你來我往十分親近地寒暄一番,接著就是接風宴。

  在開宴前的略作梳洗的間隙,何泓一心腹謀士陳盼悄聲道:「公子,楊子況此人,如千里寶駒也。」

  千里馬之難得,眾所周知,然凡是寶駒,俱難以駕馭。

  何泓接過陳盼遞過巾子,緩緩擦拭手上水漬,沉吟半晌,他道:「然我乃州牧公子,他在益州為官。」

  千里馬好不好駕馭另說,但不管後者如何能幹,都無法取前者而代之。相反,「楊澤」欲仕途順遂,卻離不開前者。

  很多時候,能力不代表一切。

  何泓扔下巾子,既此人能幹,那就先好生籠絡。

  暮色四合,高陵郡守府前廳光如白晝。廳堂兩側各立了七八個枝形連盞燭座,如椽巨燭火焰跳動,廳內分設數十案席。菜肴豐盛,美酒齊備,何泓隨屬及安陽郡上下,俱列席。貌美侍女捧著酒壺隨伺,絲竹不絕,廳堂中央美姬翩翩起舞。

  氣氛極其熱烈,待一曲罷,陳盼笑:「子況如此人才,非名門淑女難配之,恰我主公有一妹,年十五正覓良婿。」

  他樂呵呵對何泓道:「主公,我當這大媒如何啊?」

  雖說時下婚盟是最常見的籠絡手段,但不得不說此舉戳了魏景肺管子,他心下冷冷一笑,隨便一個人,都敢謀他妻位?!

  他慍怒,面上卻笑意溫和,婉拒:「澤已有妻,拙荊雖庸常,然卻守了母孝。」

  有妻,且屬三不出之列,而州牧之女自然不可能為妾的,不等何泓說話,陳盼拍一下嘴巴:「在下莽撞,在下莽撞,請主公恕罪。」

  「自罰三杯。」

  何泓見此事不成,便略過,罰了陳盼的酒,他笑著對身側的魏景道:「官告日前已發往益州,最遲半月便至,子況,你運道極佳,正好趕上了陛下臨朝後首次朝賀盛事!」

  官告就是朝廷正式任命狀,一個月前,益州牧何允推薦「楊澤」為安陽郡郡守的奏摺就星夜送往京城了,毫無意外很快獲准,官告已下,正送往安陽郡。

  作為州牧,何允有消息渠道,何泓這是特地說起以示恩典。

  魏景及時面露感激歡喜,舉杯:「謝公子提攜之恩,澤敬公子一杯!」

  「好!」

  ……

  喧喧鬧鬧二個時辰,宴散,何二公子一行去了早備好的客苑,剛酒醺醺被送回書房魏景緩緩坐起,眼神清明。

  季桓也來了:「主公,這何二公子有些城府。」

  光看他一見魏景真人,立即就欲嫁妹籠絡,就知道是個有成算有手腕的。

  魏景淡淡道:「有無城府,也沒多少妨礙。」

  他對何泓的謀算,基本到此為止了。正如何泓所想,一個是州牧公子,一個是益州官吏,兩人的利益根本不是同一塊。

  如今的不少州牧,和世襲無異。一個郡守,也不可能兼領二郡。能利用尋常手段謀取的勢力擴張,已到盡頭了。

  大亂起前或者初期,與何泓保持現今關係即可。這點不難,即便是州牧公子,要推一個人出來掌控一郡也很不易,何泓不會因一點忌憚輕舉妄動的。

  這一點季桓也很明白,所以他擔憂的另有其事:「主公,那朝賀之事……」

  他和邵箐的擔心一樣,不過魏景還是那句話:「改日再仔細商議。」

  先把正式官告拿到手再說,對比起安陽郡,其他不過小事。且現在雖未有上策,但未必一直沒有,現在才十月中旬,距離朝賀還有兩個多月,不急。

  魏景吩咐散了,站起往外而去。

  一線寒月高懸,漆黑夜裡冷風颯颯,西南初冬不見雪,但帶著水汽的寒意彷彿能凍進人骨縫子裡。

  魏景體健會武,不覺得多冷,但他惦記邵箐,腳下漸快。

  也不知她睡了沒?

  ……

  邵箐還沒睡。

  她午覺睡得足,也不睏,斜靠在美人榻上看書,聽得門響魏景回屋,酒氣熏天的,她趕緊打發他去洗漱。

  「夫君,那何泓如何了?」

  春閨暖意融融,邵箐散了髮髻僅穿寢衣,捲著被子正趴在床頭,一頭青絲披在兩肩,她眉目如畫,正一臉好奇瞅著他。

  胸中那口因陳盼冒犯而積下的慍怒之氣這才散了,他掀被上床,擁著邵箐躺下,溫聲道:「有些能耐,卻也無妨。」

  魏景將先前諸事說了一遍,至於陳盼冒犯,他就略過。

  「那我們的人呢?可都安排妥當了?」

  目前,安陽郡尚歸益州管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魏景一個月前,就命韓熙設法往穀城安插眼線。邵箐問的就是這個。

  魏景頷首:「已妥當,有消息傳回來了。」

  「哦?」這麼快?

  「何信連吃大虧,不但丟了安陽郡,宜梁郡都失了一半,惱恨至極。」

  何信,即何三公子。魏景剛安插的人手,在外圍肯定接觸不了機密。但這位三公子連日神色陰沉,黨羽再三攻訐何泓手下官員,兼何州牧後宅三夫人四夫人鬥得如火如荼,不用說肯定是恨死了。

  而且,魏景還接到一個很有意思的信報:「何泓往安陽郡一行,有人暗自跟蹤。」

  何家兩兄弟是監察的重點對象,甚至派出了輕功好手遠距離監視,青翟衛輕身功夫勝跟蹤者一籌,於是,就發現了端倪。

  「難不成?這何信惱恨之下,想伺機暗下毒手?」一勞永逸?只怕難吧。

  「若何泓輕易被人窺得破綻,那敗北也是早晚的事。」

  魏景十分中肯評價,不過他觀何泓此人,應不會犯此錯誤。他替邵箐掖了掖被角,輕拍了拍她的背:「夜深了,快睡吧。」

  「嗯。」

  邵箐應聲往被子裡縮了縮,順便感歎一句:「看來這兒子生多了,也不大好啊。」

  想想都替何允頭疼。

  她偷偷瞄了魏景一眼,話說他家也是,也屬於兒子生多了不好系列。

  魏景輕拍她背後的手未停,安慰道:「同母出無妨。」

  他很認真地說:「以後我們好生教養,必不教他們手足生隙。」

  呃?

  怎麼就突然說起這個了?!

  邵箐大窘,支支吾吾道:「這,這個以後再說,我要睡啦。」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魏景快出孝了。

  哦不,是她和魏景都快出孝了。

  出孝後,很自然的,正常夫妻生活該有的吧?

  有過一次的某些不和諧畫面忽忽閃過,肢體交纏的溫度彷彿猶在,邵箐耳根子都熱了起來,她趕緊扯被子蓋住半張臉,側身背對魏景,含含糊糊地道:「我,我睡了。」

  「嗯。」

  魏景從背後擁住她,順了順她的青絲:「睡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16 AM

第四十九章

  既然都當夫妻了,那正常的夫妻生活該有的吧?

  這是正常的,總不能無性婚姻,現代遇上不能那啥啥的,女人也該收拾收拾離婚了。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少彆扭了。

  邵箐盯著許久沒翻頁的才子佳人話本,第n次歎了一口氣,其實道理她早想得很明白,就是心裡還有些犯悚罷了。

  主要是僅有的那一次經驗並不美好,魏景很疼她很輕柔不假,但就是很不舒服,耗時長久的拉鋸戰太磨人了,她稍回憶就頭皮發麻。

  唉,不管了,船頭橋頭自然直。

  邵箐扔下話本,研磨執筆,想了想開始書寫。

  出孝之前,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那就是除服禮。

  她和魏景現在不能以孝期示人,除服禮自然不能明著辦的。幸好有青翟衛,暗地裡採買了祭祀物品,私下裡辦。

  原身是個非常及格的高門貴女,各類紅白大事她都很清楚操作流程,現在肯定不能按原規格辦的,邵箐只能結合實際,回憶著刪刪減減。

  她很認真,畢竟這是魏景母后的大事,可不能出半點紕漏的。

  添添減減,到差不多的時候,外面響起敲門聲,「夫人。」

  是寇月。

  邵箐立即將案上一疊寫好的紙收起來,一邊隨意在空白花箋上寫了幾個字,一邊應道:「月娘嗎?快進來。」

  寇月是來送藥膳的。

  近些日子邵箐的藥膳是她熬的,她現在不再開衣裳鋪子了,改為給顏明打下手,打算學著當個醫女。

  寇月瘦了很多。

  毒鹽案之後,寇玄領她負荊請罪。在此之前,他不得不狠下心來,狠狠教訓了胞妹一番。事情也不再瞞著她,除了少部分不能說的以外,前因後果都掰開仔細給分析過一遍。

  這裡不是合鄉,他妹妹終究不能繼續和從前一般了,護著瞞著就是害了她。

  成長是痛苦的,差點害了成千上萬百姓的驚惶自責,遠超了識破袁鴻真面目的痛苦。

  她渾渾噩噩,即便聽聞袁鴻已伏法,也沒多詢問半句。

  魏景還用著寇玄,且此事一直在青翟衛的監控下,因此呵斥過後,略作懲處就放過了。但他強調,日後不可再犯,否則……

  否則什麼他沒說,但不言自喻。

  歷經種種,寇月愧疚自責,成了驚弓之鳥。她總唯恐自己蠢笨獨自去外頭會被騙,不敢出門,更甭提什麼衣裳鋪子了,只沉默地在家中幫王彌照顧孩子打理家務,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最後還是顏明提議,讓她來給自己打下手,他看著沒事,人總憋著會生病的。

  邵箐接過碗,一口氣悶了,熟悉的辛辣苦澀味道直沖喉嚨,胃裡翻江倒海,她閉眼皺眉硬忍過去,寇月忙捧了蜜餞來:「夫人,您吃個蜜餞吧。」

  她苦惱道:「我按照顏大夫說的步驟熬的。」 很仔細很認真,但味道卻不是她能控制的。

  「沒事,它一直就是這個味兒。」

  寇月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失去神采,邵箐也沒辦法,該分析的厲害她病中寇玄等人已分析得足足的,因此她也沒說其他,只囑咐日後需多多謹慎,但也不能因噎廢食。

  「要不,我問問顏大夫,能不能調一下方子,讓味道好些?」

  想想顏明那臭脾氣,邵箐有些牙疼:「還是算了吧,也就再喝個把月罷了。」

  「顏大夫脾性壞,但人很好的,我就問問他。」

  寇月堅持,邵箐只好由她去了:「月娘,學醫悶不悶?」

  「不悶。」

  說起這個,沉寂了許多的小姑娘終於鮮活了些,她感慨:「草藥有許多種,還要炮製才能入藥哩。」

  「顏大夫懂得真多,很厲害。」

  她太佩服了,話罷又有些喪氣:「我很笨,一天只能記幾樣。」

  邵箐安慰:「沒事,慢慢來,你藥膳不是熬得很好嗎?」

  「嗯!」

  寇月露出笑容,收拾好碗盞:「夫人,我先回去啦。」

  嫂子囑咐她,夫人是主公之妻,不能沒大沒小,更不能耽擱誤事。寇月雖覺得邵箐很好,只吃過一次大虧後她凡事多聽嫂子的,儘管和邵箐親近依舊,但再不敢像以前那樣有事沒事就來一趟。

  邵箐說過沒事,可作用不大,只好隨她去了。

  寇月告別後,剛轉身,誰知門一響,魏景回來了。

  一見魏景,寇月大氣不敢喘,忙福身見禮,魏景瞥了她一眼,淡淡叫起。

  邵箐打圓場:「好了,月娘先回去吧。」

  把門掩上,二人說了幾句話,她拉魏景至書案前,翻出方才收起的一疊紙:「條件所限,讓母后受委屈了。」

  交給韓熙,命人悄悄準備起來差不多了。

  魏景沉默接過,一一翻看,紙張挺多的,但和皇后之儀差之千里,但確實目前暗下祭祀所能備得最好的。

  「母后在天之靈,想必不會怪罪,你莫自責。」

  他聲音有些啞,但還在安慰自己,邵箐聽著心裡難受,握了握他的手:「嗯,你也是。」

  魏景握緊她的手,閉了閉目。

  ……

  何泓一行在高陵逗留幾日,接著啟程往東南而去,他此行藉口就是向父親請命巡視東南鹽鐵,怎麼也得走一趟。

  魏景去送了,不管內裡是否尚存一絲忌憚,這幾日雙方處得十分之好,一個信重欣慰,一個感激涕零,為何泓此行畫上一個圓滿句號。

  送走何泓以後,又過了十來天,擇好的除服日到了。

  這幾天魏景都很沉默,當日傍晚,剛至下值時間,他就攜邵箐回了後院。

  邵箐已回前頭上值去了,照舊任少府掌財務,久違的忙碌生活她覺得很充實,樂在其中,正好還不用胡思亂想。

  二人回到後頭正院,用了晚膳,等天黑透以後,屏退平嬤嬤春喜,她取出早備好的兩身黑色衣裳,輕喚道:「夫君。」

  魏景勉強笑笑,接過衣裳去了浴間。

  二人沐浴更衣,在正常歇息的時辰吹熄燭火。黑暗中,魏景推開後窗,單手摟著邵箐,一躍而出。腳尖輕點,很快不見蹤影。

  二更的梆子隱隱傳來,寒風呼呼,邵箐身上披著一件帶兜帽的大毛斗篷,緊了緊領口,倒不冷。

  魏景穿過東城坊市,最後落在其中一座三進民居的花園中。

  韓熙早就等在此處,還有季桓張雍陳琦,以及無聲肅立的一眾青翟衛。

  一張足足丈餘長短的祭案設在花園中心。羊,牛,豬等等三牲果品,香燭冥紙等等陳設一案,還有挽聯挽帳,哀沉肅穆。

  邵箐隨魏景換了孝服,跟在他身側一步步行至祭案前。他步伐緩慢,很沉,最後祭案前跪下,重重三跪九叩。

  夜深人靜,祭奠在悄悄進行,唯一有些許聲響的,只有魏景親自低低念悼詞的聲音。

  邵箐抬看著眼他的背影,慘白沉重,她暗暗長歎一聲。

  更深露重,雖有蒲團阻隔,但老實說在室外跪著還是明顯感覺到寒意的,不過這隱蔽的祭奠並沒有持續多久,約莫半個時辰,就結束了。

  魏景佇立在寒風中,久久凝視身前的祭案,直至香燭冥紙燃燒殆盡,最後一點火星熄滅,他才回過神來。

  「我們走吧。」

  他握了握邵箐的手,觸手冰涼,眉心一蹙。

  「我不冷。」穿得厚,還在可接受範圍內。

  換下孝服,魏景立即替她披上大斗篷,邵箐低聲安慰,伸手握住他的手。

  魏景眉眼依舊沉寂,手緊了緊,低低道:「嗯。」

  ……

  回到郡守府後,已是深夜,二人上床歇息。

  魏景仰躺,左手臂照舊擁著邵箐,昏暗的床帳內他沒動也沒任何聲響,但邵箐卻知道他沒睡。

  唉,她輕歎一聲。

  勸也沒用,只能給點時間緩和了。

  迷迷糊糊的,她睡了過去。至於魏景,不知他是否徹夜不眠,不過他體力充沛,次日倒不見萎靡。

  ……

  這般過得幾日,魏景終於恢復了正常,重新把悲傷收斂在心底。

  邵箐很高興,拉著他的手笑道:「我們今晚吃鍋子好不好。」

  「好。」

  大骨熬的湯底,在銅鍋裡咕嚕嚕翻滾著,乳白乳白的,羊牛鹿魚取最鮮嫩的部位,片成薄片,蔬菜蘑菇,還有七八種貝類。

  邵箐最愛在大冬天吃鍋子,渾身暖洋洋,飽了口福還不上火。魏景這幾天都沒多少食欲,好不容易見他恢復,她忙不迭揀他愛吃的鹿魚蘑菇涮了好幾樣,多給照顧照顧。

  她忙忙碌碌為他佈置,魏景安靜看著,鍋子的蒸汽彌漫,他眉眼間染上柔和暖意。

  「阿箐。」

  他握住她擱在案上的左手,很想說句什麼來表達此刻情感。但他不想說謝謝,他們是最親密的夫妻,感謝顯得生疏。心念一轉,憶起她每每高興極了,總愛笑盈盈沖他的那句「夫君你真好」。

  魏景低低道:「你真好。」

  他的眼神很專注,深邃的黑眸中似有暗光流動,倒映著螢螢燭火,溫度彷彿能炙燙人心。

  大概蒸汽多了點,邵箐覺得臉皮有點熱,她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知道我的好,那以後要多聽我的啦。」

  她一句俏皮話,魏景卻很認真地說:「好。」

  這麼認真幹什麼呢?

  他目光深邃,一瞬不瞬,看著邵箐也緊張起來,小心臟「砰砰」一陣亂跳,抓筷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我們……」用膳吧。

  她才說了半句,魏景微微傾身,止住了她的話頭。

  醇厚的氣息很熟悉,兩瓣柔軟的唇貼合上來,「阿箐……」

  聲音消失在唇齒之間。

  很溫柔,很小心的一個吻,可以清晰感受到其間珍重之意。他抱住她,強而有力的懷抱,可以感受衣料之下肌肉的線條,密密地將她圈在其中。

  邵箐雙手反射性抵住他的前襟,攥緊了其上衣料,勉強喘了幾口氣,她緩緩放開,鴉睫顫了顫,慢慢閉上眼睛。

  輕觸微啄,吮吸舔舐,最後,她被放倒在榻上。

  熾熱的軀體緊貼而上,暖意融融,為她驅走冬季夜間的微涼寒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23 AM

第五十章

  雕了纏枝紋的精緻大熏籠中,炭火旺旺燃燒,驅走了冬夜濕冷,屋中暖意融融。

  銅鍋子中乳白色的湯汁還在翻滾著,蒸汽四溢,食物的暖香無孔不入,勾人垂涎欲滴。

  可惜,如今並沒有人理會它。

  帳幔後隱隱約約有低吟,斷斷續續,時急時緩,女聲極隱忍,似已無法支應。

  邵箐挽髮的羊脂玉髮簪不知何時被抽掉,鴉羽般的青絲泄下,有的淩亂披在榻上,有的散在她的肩頸,還有些許,與魏景密密纏繞。

  他體溫灼熱,撻伐急且兇猛,即便極心疼她,憋久到了後頭,還是難以自控。

  極滿漲的充盈,動作間彷彿被重重觸及靈魂,邵箐眉心緊蹙,仰頭,緊緊地抓住他。

  潤睨的晶瑩泛起潮紅,她連腳指頭都蜷縮了起來,最後落了淚,哀哀地求他輕一些,多心疼心疼她。

  魏景如何不心疼她?

  他緊緊抱著她,低低哄著,溫柔親吻著,極盡所能,細細安撫。

  「阿箐……」

  漆黑的冬夜,帶著水汽的冷風一如既往侵襲,蕭索的枝頭撲簌簌輕響,卻被重新糊過的厚厚窗紗阻隔在室外。

  鎏金八角燭臺上,橘黃色火苗跳動,暈黃的燭光映在青色的帳幔上,添上數分柔和之色。

  無人添置,銅鍋子下的炭火逐漸褪去紅色,食物香氣猶在,夜卻還長。

  ……

  實話說,這次感覺比上回好,雖初時仍頗不適,但魏景極耐心溫柔,竭盡所能讓她歡愉。

  邵箐也確實感受到了,就是耗時太長久了些,到了最後她受不住了,只一疊聲讓他快快結束。

  魏景到底是心疼她的,雖意猶未盡,但還是抱緊她,猛衝刺一輪結束鏖戰。

  感官上的刺激長久且強烈,讓邵箐身軀尚在餘韻中微微顫慄,牙關緊咬,眉心輕蹙,一時未能回神。魏景抱著她,輕輕撫著她背,不停啄吻,細心安撫著。

  等邵箐終於恢復平靜,他喚了熱水,抱她進了浴室。

  微燙的熱水浸過肩頸,昏昏欲睡的邵箐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魏景伺候她清洗,很仔細很溫柔,她臉上熱辣辣的,到這份上要自己來有點多餘了,她只好努力發散思維轉移注意力。

  嗯,雖仍感覺激烈過頭了,但確實比第一回和諧,以後應該會更好的。

  就是沒避孕。邵箐算了算日子,還好,是安全期,應該沒啥問題。

  不是她拒絕要孩子,都同意成親有正常夫妻生活了,拒絕這個就矯情了。只是在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發生巨變,她覺得現在不是很好的時機,緩一緩更合適。

  不過這是她個人的想法,還得和魏景溝通一下。

  也不知道他好不好接受,畢竟古人看子嗣很重的,而他又血親死絕,就剩他一個了,血脈傳承就更顯重要。

  邵箐剛這般想罷,忽聽魏景說:「阿箐,我想著,我們要不過一二年再要孩子。」

  這麼巧嗎?

  邵箐詫異,抬頭看他。

  鏖戰一場,酣暢淋漓,魏景眉目舒展,見妻子看來,他解釋道:「明年必生大變,不知局勢變幻如何?我想著,待穩定下來再孕子,要更妥當。」

  不是他對自己沒自信,而是涉及妻子,他總萬分謹慎的,萬一屆時發生需要緊急轉移的變故,邵箐若身懷六甲,將會有大風險。

  魏景大掌覆在她小腹位置,輕輕摩挲。血脈的延續,屬於他與邵箐的,只要一想,就讓人極為期待。

  可惜現在並非好時候。

  「我問了季桓,他說可以按日子算計,避開易得孕期,餘下時間便大致無礙。我們可按此行事。」

  服避子湯什麼的,多少總會傷身,魏景就從沒考慮過讓妻子用這法子,他道:「若如此,還得孕,那便是上天註定的緣分,我們且安心將他生下。」

  「阿箐你說可好?」

  他有些愧疚:「要委屈你了。」

  時人眼裡,子嗣就是婦人的終身依靠。魏景雖覺得自己才是妻子終身依靠,還輪不上孩子,但世情如此,他認為自己很委屈了她。

  這咋就委屈上了呢?

  邵箐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動,她摟著他的脖子,吧唧一口他的下巴。

  「好,我自是知曉夫君為我好的,如何就委屈了?」

  她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又親了他,魏景很高興,回吻了吻她的臉頰。

  「我當竭盡所能,日後再不讓你們再受委屈。」

  「好!」

  魏景心一鬆,身軀卻繃起,妻子軟軟倚在他懷中,二人剛行了房事,她肌膚白皙晶瑩帶隱隱痕跡,眉眼水潤帶春情,正仰臉看他,他當即就下腹一緊。

  但她身疲骨乏顯然經不起再一回了,他閉目壓了壓,趕緊洗了洗,抱她出水。

  邵箐臉紅嚷嚷要自己披衣,他也不堅持,帶她在屏風後整理妥當,再抱她回內室。

  魏景要命人重新準備晚膳,邵箐搖頭她剛才吃了點不餓了,趴在柔軟的衾枕上,她捲著被子滾到裡頭,沾枕即睡。

  迷迷糊糊中,魏景俯身,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好,快睡吧。」

  ……

  邵箐真睡得很快,一夜無夢,次日醒來已天色大亮。

  冬日換上了厚窗紗,天光只隱隱透出,室內很昏暗,她還聽見有「沙沙」的雨聲。

  西南冬季少降雪,然而卻常下雨,陰寒陰寒的,無孔不入彷彿能鑽進人骨縫子裡似的。邵箐光想想就覺得很冷,下意識往熱源蹭了蹭。

  對,她很暖和,被熱源密密包裹,她一動,頭頂就傳來魏景的聲音:「醒了?」

  一隻大掌撫過她的髮頂,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常年習武掌心粗糙,觸感尤為明顯,這一瞬間很容易就讓邵箐回憶起昨夜的觸摸,他掌心彷彿帶電流般,所過之處讓她不可自控戰慄。

  她熱血上湧,忙輕咳兩聲,一本正經地「嗯」了一聲,「我們該起來了。」

  她佯裝若無其事,但臉頰上的緋粉出賣了她,白皙瑩潤的肌膚看著就薄,緋色從面龐蔓延至耳垂,連那圓潤的一點都粉粉嫩嫩的。

  魏景輕笑一聲,也不戳穿她,遂翻身下床,從熏籠頂上取了烘了一夜暖暖的衣裳,回到床上供二人穿戴。

  按照常理,其實這些都應該有下僕侍候的,但魏景和邵箐至今仍僅用著平嬤嬤祖孫,不喜陌生人進屋,二人更樂意自己稍稍動手。

  邵箐依依不捨蹭了蹭被窩,坐起穿衣。

  細細感受一下,身子骨有些乏,但也不妨礙行動什麼的。

  她籲了一口氣,嗯,正常的夫妻生活順利打開,還是很好的。

  想是這麼想了,但頂著魏景灼灼視線,她仍有些羞赧,忙努力專心穿衣,誰知他突然來了一句,「阿箐,你還疼嗎?」

  邵箐登時大窘,用力瞪了他一眼:「不疼!」

  能不能不要突然問這種問題呀?

  她臉皮燒得厲害,但對上魏景眸中的關切之色,她還是小小聲補充一句,「真不疼,你別擔心。」

  她覺得這床自己待不下去了,正好外間傳來很輕的門響,是春喜端洗漱的熱水來了,邵箐忙揚聲喚道:「春喜嗎?進來!」

  她跳下床,動作很靈活,行動間也不見阻滯,魏景仔細端詳一陣,遂放了心,不再追問。

  梳洗挽髮,一切停當,餓得前胸貼後背,趕緊讓春喜去端早膳,邵箐順便瞄了眼滴漏。

  辰正,上值的時辰早就過去了。

  嗯,幸好兩人也沒趕點的壓力,晚了就晚了唄。

  ……

  飽飽吃了一頓早膳,夫妻倆攜手去前衙。

  陰雨綿綿,淅淅瀝瀝的,二人沿著廊道緩步前行,倒不用打傘,魏景低聲問:「冷嗎阿箐?」

  「不冷。」

  又一陣帶水汽的寒風灌進廊下,邵箐縮了縮脖子。不過她真不冷,魏景早早就叮囑她得披上大毛斗篷,還抱上手爐,懷裡暖烘烘的。

  倒是他,邵箐瞄一眼身側連斗篷都沒披卻面色如常的魏景,她十分眼熱,果然是學武好呀,瞅瞅多健壯?

  「學武很苦的,你吃不了這苦頭。」

  魏景輕易就看穿了她豔羨的小眼神,含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數年才小見成效,他也捨不得她吃這苦頭。

  邵箐嘟囔:「我就看看。」

  看看不行麼?哼!

  夫妻竊竊私語,並肩前行,邵箐那些許不自然已盡數去了,魏景眉目舒展,唇角微翹。

  冬雨雖寒,二人間溫馨氣氛卻縈繞不去。

  ……

  不過這一切,很快被季桓的聲音打斷了。

  「主公,就在一刻鐘前,官告抵達高陵。」

  季桓聽得主公出了前衙,立即趕至,手裡拿著兩份綾面約本,見了魏景立即呈上。

  官告,就是正式任命魏景為安陽郡郡守的朝廷委任書,這是大好事,然季桓卻神色凝重,因為同來的還有另一份告諭。

  他掃了左右一眼,見附近地勢開闊無遮擋物,又有王經幾人遠遠守著,壓低聲音道:「告諭上述,明年歲首,宗室王公及內外文武百官,赴京朝賀。」

  朝賀,諸王侯宗室、內外臣屬向天子朝覲慶賀。而魏景這新晉郡守,正正是朝賀外臣名單上的一員。

  邵箐神色一肅,及時拿下安陽郡令人振奮,但這最大的附贈難題也出現了。

  魏景接過二綾本,不疾不徐翻過,抬目:「去外書房。」

  意料中的難題,至於如何解決,細細商議後,再做決定不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31 AM

第五十一章

  新帝登基的後第一次歲首朝賀,格外隆重其事,若想把烏紗帽戴穩了,只要還喘著氣的都得緊趕慢趕去。

  張雍一拍大腿:「實在不行,就用赴京中途遇匪,致重傷不起的法子得了!」

  這可不是啥太平年月,混過這一年就得了,明年黃河一決堤,民亂必定四起,誰還閒心思關注邊陲一郡守朝賀沒來?

  況且,屆時他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實在不行,確實能用這法子,只是這卻是個下下策。」說話的是季桓。

  偌大的外書房中,有六人。寬闊的楠木大書案後主位坐著魏景,他身側是邵箐,下首則坐了韓熙季桓張雍陳琦。這等絕密,並不能讓莊延寇玄等人知曉。

  季桓見張雍張嘴要問,抬手:「公恕,你且聽我說。」

  「赴京朝賀,得先去穀城聚合,而後再隨何允赴京。這何允,可是見過咱們主公的。因此,若用傷病之策,需趕在抵達穀城之前就施為。」

  「如此一來,距離穀城太近了。」

  高陵去穀城,快馬也就五天時間,倒不擔心何允親自打馬來碰面,但缺席朝賀這麼大一件事,對方使心腹來察看的必不可少。

  這不管是傷是病就不能有假了,必須經得住檢驗,且真傷病得無法挪動才行。

  讓魏景自傷當然不可能,使心腹冒充不是不行,但露餡風險也有,因為何泓肯定也會使人來探看。

  這探看之人,未必不會是上次親眼見過魏景的人。

  這就很麻煩了,還得先解決這何泓的人,讓對方無法順利抵達。

  行是行的,但難免惹人疑竇。且赴京者濟濟,唯獨缺了魏景一個,安陽郡提前露一把面無法避免。所以,季桓說這個是下下策。

  魏景頷首:「伯言所言甚是。」

  所以一開始,他也是這麼和邵箐說的。

  「嘶,如果不用傷病缺席的法子,那大概只有易容一途了。」一直蹙眉傾聽的陳琦接話,他用的是排除法。

  「夫君若朝賀,只怕易容也不穩妥吧?」

  邵箐看一眼魏景,他引人矚目的之處,從來都不僅僅只一張臉。氣勢,聲音,身形,還有舉止步姿等等,這些種種,若是熟人,只怕一眼就生出疑心了。

  京城不是他們的地盤,一旦落入被動境地,會非常棘手。

  且還有易容術的難題需要攻克。

  邵箐搖頭,若讓魏景易容,那還不如採用傷病這個下下策呢。

  她剛這般想罷,忽靈光一現:「咦?那我們能不能換人頂上?」

  反正都易容了,換個心腹,不管是聲音身形,還是氣勢舉止,統統都沒了問題。

  魏景眸光微微一閃:「此策可議。」

  他就從沒想過自己親去朝賀,一來如何教他向仇人跪地伏拜?二來,若進宮,將要和太多舊識碰面,如邵箐所言,風險太大。

  用心腹頂替這思路不錯。

  魏景很清楚朝賀的站位,益州這偏遠之州的一個郡守,鐵定只能站後面被淹沒在人群裡。而且不管是何允等益州官吏,還是京城諸人,都不認識這個剛冒頭的「楊澤」,庸庸碌碌把朝賀應付過去,就可以了。

  唯二需要解決的,就是易容術和何泓。

  魏景看了邵箐一眼,問:「你先前不是琢磨過易容術麼?如何了?」

  說起惟妙惟肖的易容術,他第一個就想起自己的妻子,在合鄉前往平陶的路上,他可是親眼見過她如何利用妝粉,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完全陌生的黃臉少年。

  若不是喉結,及行走間殘存一絲的女子姿態,可謂天衣無縫了。

  現在這頂替心腹肯定是用男的,上述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邵箐因為曾有的這麼一段經歷,打心底覺得化妝術是個好技能,就是不防水這點缺陷了。抵達平陶後,她曾苦心鑽研過一番,魏景聽她嘀嘀咕咕的,也是清楚。

  「呃,還差一點的,混合妝粉的材料我有點頭緒,不過沒試驗過。」

  邵箐由粉底液觸發靈感,想著能不能把適合的液體材料混進妝粉裡,從而起到防水作用。當時她試驗了很久,都失敗了。後來還是寇月安慰她被顏明聽見,他嘲笑一句順便說了幾種草木汁液,說這個塗抹後能隔水。

  邵箐自然喜出望外的,但當時合圍濮族將要開始了,她忙得不可開交,於是擱下就一直到現在。

  「我等會就試試。」

  魏景一問,她忙道:「那幾種草木汁液我都看過的,唔,成功應能有五成以上。」

  「好,那你先試試,若成功,我們再商議下一步。」

  ……

  魏景讓邵箐立即就去試。

  邵箐自然沒有不應了,她匆匆回了後院,將當初拜託顏明處理過的幾種樹木汁液取出來,再從妝台取了妝粉,先挑出一點,嘗試調勻。

  「夫君,你是不是也想去京城呀?」

  魏景也後腳跟過來了,正盯著她手上動作,他很關注這件事,給邵箐的感覺,就是他也想趁機去京城一趟。

  「嗯。」

  魏景果然點頭:「這是個好機會,很適合打探如今京中局勢。另外,我欲聯繫一下舊日眼線。」

  諸多外臣王侯來賀,京城熱鬧最適合渾水摸魚。魏景固然已遣心腹往京城打探消息,但百聞不如一見,有些政治眼光是探子不具備的。

  第二點才是最關鍵的,魏景欲聯絡舊日布下的眼線。

  身為皇子,雖常駐北疆,但在各處放些眼線必不可少。這些人從前都是鐵杆心腹,照舊忠心的必然不在少數。但已叛變的肯定有,畢竟新帝登位快一年,而他「死訊」傳出已久。

  這需要一一鑒別後,再行聯繫。

  他尚在人間消息何等要緊,魏景只有親自過目後,才會放心。

  這次朝賀是個好機會,若易容術成功,他正好也偽裝成隨行人員,毫不起眼,光明正大進京。

  邵箐點點頭,神色繃緊更凝重了幾分。

  她逐一試過汁液,嗯,有兩種是不錯的,混合妝粉的效果很好,用手背試了試顏色也很均勻。

  最關鍵就是防水效果不錯。

  就稀了點,如果能稠一點就更好了。

  她瞥一眼方才因太稠被淘汰的另幾種,靈機一動,不如試試混合?

  邵箐思路是對的,她試了二三十種比例,最後得出一種稠度恰到好處,融合度極好,且防水效果也最佳的汁液。

  這混合汁液不但調妝粉效果佳,畫眉的銅黛,點唇的胭脂等等都調和得十分好。

  邵箐細細端詳手背上的試樣,再把手浸泡進銅盆中,過了盞茶功夫,試樣都未見絲毫掉色。她再把顏明提供的另一種褐色樹汁倒進水中,過了一會,將手拿出來一抹,試樣才暈開。

  她對魏景喜道:「成了!」

  ……

  易容術成功,接下來就是解決何泓問題了。

  何泓親眼見過魏景真容,既要用心腹頂替,那這偽「楊澤」就不能和他碰面了。

  偏偏他曾和魏景說過,他也是朝賀隨行人員之一。何泓說起來時還一臉喜悅嚮往,新帝登基第一次朝賀,他雖不能上殿,但也極期待此次盛事。

  「何信不是一直使人追蹤何泓欲下毒手的麼?」魏景食指敲了敲書案:「我們正好從此處下手。」

  在抵達穀城前將其一眾解決。

  「極是,極是!」

  張雍一拍大腿,和季桓等人對視一眼,大家都想到一塊去了。

  季桓忙道:「主公,那您得趕緊修書一封,邀何泓同行,如今送出去正是時候。」

  何泓還在東南巡視鹽鐵,不過已進入尾聲準備返程了。其實按常理推斷,此人有些能耐,大約何信是找不到下手機會的,正需要人推一把。

  而魏景並沒打算讓何泓丟命或徹底失去競爭力,畢竟目前還用得上。這最恰當的法子,就是邀對方同行,既能給何信製造合適的漏洞,也能將事故程度控制在手裡。

  魏景執筆,快速寫下一信箋,用印封好加了火漆,遞給季桓。

  季桓接過,又問:「主公,那我們選何人易容赴京?」

  他說話間,看了韓熙張雍陳琦三人一眼。

  之所以非得易容,概因「楊澤」並不是誰都能冒充的。

  忠心不二這點不用提,此人還得熟悉安陽郡內外事務,大局觀得有,對官場文化也要涉獵的,不然,恐有露餡的危險

  其實最符合條件的,唯韓張陳三人。他們會武符合「楊澤」事蹟,熟悉安陽又曾為高級武官,對官場文化瞭解不淺。

  然既曾為大楚武將,即使從未赴過京,該做的準備也不能少,易容是必要的。

  韓熙已上前一步:「主公,標下願赴京。」

  相較而言,他確實更合適,他高挑精瘦,氣質內斂,更易泯與眾人。不像張雍陳琦,肌肉鼓鼓舉止粗豪一看就是個武官。

  韓熙也清楚這一點,能為主公分憂,他當仁不讓。

  魏景頷首:「可。」

  ……

  計策議定,就是一連串密鑼緊鼓的準備。

  接下來就是去信邀何泓同行。

  不出意料,何泓欣然應允。且接信的時候,他已經準備返程了,後腳就能到。

  「稟主公,何泓一行進踏入安陽郡,明後日便至高陵。」

  韓熙拱手:「我們的人回信,尾隨何泓一行的人不但未曾離開,且還增添了二個。」

  尾隨者曾傳信,順著傳信追蹤上去,果然是何信。

  「看來,這何信欲置何泓於死地的決心頗堅。」這正好合意。

  魏景淡淡一笑,未達眼底:「傳令,加派人手盯緊何信,梳理出他近日異常之處。」

  ……

  一連串命令下,等韓熙領命退下,已是亥初。

  夜漸深了,魏景出了外書房折返後院。

  邵箐早早就回去了,這幾日,她重點都作放在調製妝粉的工作上。

  效果斐然,或深或淺的一整套防水易容材料她已準備妥當。韓熙和魏景的定妝已試過,非常滿意,接著她就該拾掇自己了。

  此行北上,邵箐也得去。畢竟再防水的易容,也不能一口氣悶兩三個月,化妝技術一下子學不精的,所以她不跟不行。

  魏景並未提出反對意見,一來易容需要她;二來,獨留妻子在千里之外長達兩三個月,他不怎麼安心。另最關鍵一點,京城看似龍潭虎穴,其實此行危險性很低。

  京城等級最分明,昔日有機會見過齊王妃的一小撮人,基本都在貴婦圈,而一個外臣隨屬的圈子,與之相差十萬八千里根本無法交集。且她還易容呢,不露真容連萬一都不會有。

  甚至邵箐以女兒身示人都無妨,上京外臣帶一二姬妾或侍女,實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不過吧,魏景肯定不樂意她偽裝他人的姬妾侍女的,哪怕此人是韓熙。而邵箐也覺得男兒身行動更方便,於是二人略略商議,決定以少年身份示人。

  「阿箐?」

  魏景推開房門,外間不見人,他徑直入了內室。轉過屏風,卻見妝台前有一身著淡藍長袍的少年郎正背對著他坐在,對著銅鏡描描畫畫。

  「府君回來了?」

  他喊一聲,少年郎應聲而起,轉過來迎上前,正經八百做了一揖:「在下見過府君。」

  這藍袍少年皮膚白皙微帶黃,沒半絲昔日的晶瑩之感,濃眉大眼,長相清秀卻陌生,舉手投足頗為大方,不見絲毫女氣。

  魏景不禁微笑。

  裝得還挺像的呀,連喉結都弄出來了,掩在衣領若隱若現。

  「怎麼樣?」

  他半晌不說話,邵箐急了,湊上來也不壓嗓子了,聲音恢復平時的清脆。

  「很不錯。」

  魏景這是真心評價,眼前人和妻子判若兩人,竟無一絲相似,甚至湊到近前來,他也只嗅到淡淡的青草氣息,不覺半絲往時暗香浮動。

  「那是!」

  邵箐這身裝扮,她可是費了大功夫。臉頸手毫無紕漏不說,衣服重新也做了幾身,肩腰的墊子拆卸安裝,自如方便。還有最重要一個,她吸取了屈乾教訓,曾模仿少年步姿很是學習了一番,成效頗佳。

  且冬季和夏天不同,現在她穿的是厚厚的長袍,長達腳裸,遮擋嚴密,夏季那只及小腿的薄袍完全無法相比擬。

  邵箐精益求精煞費苦心,得魏景這般高評價的肯定,她高興極了,輕咳兩聲站直,四平八穩踱了幾步,回頭奇道:「府君到此,有何貴幹?」

  她很驕傲自己的技術,故作好奇,乾脆拉起了戲腔,這得意洋洋的小模樣,勾得魏景心頭微癢,他也輕咳一聲,回道:「來尋吾妻。」

  他也一本正經,踱步過來:「夜色已深,我欲攜妻入帳安歇。」

  安歇就安歇,為啥非得入帳?

  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知道不知道?

  魏景不按套路亂搭臺詞,讓邵箐臉熱了熱,好在化了妝看不出來,瞪了他一眼:「在下不知府君之妻何在,要不這就去尋尋?」

  她說著就要跳開,被魏景一把抓了回來,他含笑摟著她的腰:「小郎君姿色不錯,不若先伺候著,如何?」

  不如何!

  嘖嘖,聽著多那啥呀?

  「喂,你怎……」你怎麼就不按劇情走了?

  正在興頭上的邵箐大力抗議,魏景卻認為這是閨房之樂,他俯身下來,後面的話,消失在唇齒之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42 AM

第五十二章

  白皙晶瑩的臉頰,抹上一層微黏的妝粉,立即變得微微暗啞泛黃,失去光澤;細小的狼毫在另一個小瓷瓶輕蘸,沾少許墨色,輕掃眼角,杏仁大眼眼角耷拉下來,失去靈氣;……

  邵箐對著銅鏡仔細描繪完畢,最後在左臉頰點上幾點淡淡的曬斑。銅鏡裡倒映的是一個勉強算得上清秀,卻十分庸常的年輕人。看著還算順眼,但毫不引人矚目。

  大功告成。

  「走吧。」

  邵箐和王經等招呼一聲,幾人匆匆去了車馬房。她一身藏青色小吏袍服,背著書箱,站在六七個隨行書佐當中,如雨滴入江河,無任何違和之處。

  王經幾個則一身尋常隨衛服飾,後腳匯入韓熙身後的數十隨衛隊。

  何泓昨日傍晚抵達高陵,今日上午出發前往穀城。

  這一段,先由魏景親身上陣,他和韓熙的易容暫不必上,而邵箐則全程偽裝。

  韓熙看了看時辰:「出發。」

  邵箐和書佐屬官們跳上馬車,而隨衛騎馬,側門打開,一行數十人提前到正門外等待。

  ……

  「公子請。」

  「好!」

  沒多久,魏景和何泓便相攜出了大門,季桓莊延范亞等一眾文武官吏送將出來。

  二人翻身上馬,魏景對季桓和范亞說:「伯言、孟仁,安陽諸事就暫托於汝等之手。」

  此行並非人越多越好,且安陽郡這個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本營仍需費心經營。季桓張雍陳琦三個知情心腹留下來盯著,而莊延寇玄等不知情的更不必說。

  隨行的不管是書佐還是屬官隨衛,都是從青翟衛中選出來的。

  季桓范亞肅然應道:「在下(標下)定不辱命!」

  魏景歷來言簡意賅,一句說罷,就和何泓打馬往北城門方向而去。

  軍士已清出一條道路,何泓隨意掃了眼道旁好奇張望的百姓,側頭對魏景歎:「此次盛事,我能赴會,大幸也!」

  「確實。」

  魏景眼瞼微垂,遮住眸中所有思緒。

  ……

  二人隨行足足百餘,出了北城門,順著黃土官道,往穀城而去。

  魏景與何泓相談甚歡,看著倒極融洽。邵箐感覺也不錯,馬車都是特地鋪了厚毯墊的,還有火爐,不怎麼顛簸且暖和。

  這些佈置其實都是為了暗中照顧她的,但為了不招眼全部馬車都一色規格,何泓幾個隨身書佐見了十分羨慕,他們可沒這待遇。

  寒風颯颯,入目蕭瑟,但山頭還是青色的,這邊的樹葉並不會掉光,偶爾還能看見小動物行走覓食,山林雖冷,但生機仍在。

  一行人沿著官道出了安陽郡,進入樂奉郡。樂奉山多,路也沒那麼好走了,顛簸漸漸厲害,何泓便捨棄馬車,披著大氅和魏景一樣成天騎馬。

  這日,剛吃罷午飯上路沒多久,邵箐正打算裹著斗篷眯一會。外頭韓熙巡視間狀似不經意在她所在的馬車停了停,「篤篤篤」一長二短,車廂壁被輕敲了三下。

  邵箐瞬間清醒。

  要事發了,何信給他哥安排的大餐就在前頭了。

  同車的王經幾個精神一振,立即在車廂團團將邵箐護住。拉車的馬蹄子不知為何趔趄了一下,滯了滯,落在車隊最後面去了。而安陽隨衛有十來個不著痕跡放緩速度,將馬車護住。

  也不知何信給何泓安排了什麼大餐?

  魏景這兩日夜間都悄悄過來和她同眠,信息她都知曉第一手的。何信遣心腹似重金聘了一群外地悍匪,偷偷潛入益州,就在這樂奉郡等著。

  有悍匪,用的當然得劫道策略,也不知究竟用的是何種方式?

  邵箐正這般想著時,突然,前頭「轟隆隆」驟爆起一聲巨響。

  這響聲極大,彷彿巨石壓頂,山壁和心臟一起震動,王經手上的簾子挑起了一些,邵箐趕緊順勢看去。

  只見幾巨石攜千鈞之勢,「轟隆隆」從數十丈高的山頂正往下急墜,沿途壓垮歪斜的小樹和灌木無數,沙塵碎屑紛紛而下。

  偏前頭是一處隘道,山勢陡峭筆直,巨石滾落的中心位置正是並騎而行的魏景何泓。

  左右是山壁,頭頂前後都有巨石壓頂,正常人的速度,肯定無法趕在巨石壓頂之前逃離此範圍的。何泓仰頭一看,臉色大變。

  人慌亂馬嘶鳴,這個當口不說何泓,就連待在危險區域外的邵箐都懸起一顆心。

  她知道一切都在魏景的密切監視下,也知道他身手高絕,但還是心驚膽戰。

  這當口,魏景一聲厲喝:「公子,小心!」

  他一踏馬鐙,人從馬背竄起,迅速提著何泓往外撲去。

  這並不是魏景的最快速度,他藏拙了。當然何泓不知道,他對魏景的身手是又驚又喜,提著一顆心趕緊拽住對方,千鈞一髮,二人堪堪在巨石落下前撲了出去。

  「啊啊啊啊!」

  何泓慘叫一聲。

  原來方才最後一瞬,巨石堪堪擦著他的身體落下,邊緣處蹭刮了他的腳一下。雖魏景咬牙拽了他一把,沒有讓巨石壓住,但腳背處還是立時一陣劇痛。

  「幸虧有你,子況!」

  腳背劇痛,肯定傷到骨頭了,但對比起壓成肉餅,如今全鬚全尾簡直叨天之幸。何泓慚愧自己曾對魏景的忌憚,趴在地,就一臉感激看向對方。

  魏景卻神色一凜:「小心!」

  他揪住何泓,往前一竄,漫天微黃色的粉末揚起。同時前方灌木叢一陣抖索,數十名蒙面壯漢提著明晃晃的大刀,瞬間殺至。

  「保護公子!」

  何泓的隨衛首領反應最快,屏住呼吸一揚手,率人衝上去阻擋。

  叮叮噹噹的兵器交擊聲響起,何泓隨行人員的馬車走在前面,如今眾人紛紛下車逃竄,現場亂成一片。

  魏景閉目屏息,一直退出了粉塵範圍,才睜眼停下,掃了眼雙目大睜的何泓及其手下諸人,他淡淡一笑。

  青翟衛昨日才追蹤上這群悍匪的,恰好遇上他們順手行劫,這黃色粉塵對人眼睛刺激極大,會導致人短期內失明。

  魏景離開高陵之前,原本吩咐顏明準備了類似的藥物,是下在飲食裡的,打算用來解決何泓隨行人員。他本欲找個機會下,很好,現在不用了。

  果然,何泓的隨衛很就頂不住了,揉著眼睛刀鋒失去準頭,登時「啊啊啊」幾聲慘叫,鮮血噴濺。

  「粉末有毒,致人失明,大家小心!」

  在隨衛首領的厲聲大喊聲中,魏景冷冷看了一陣,確定中藥者毫無紕漏後,率人上前救援。

  剛占上風的悍匪們對上訓練有素的青翟衛,敗相立現。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何泓雙目火辣辣的,模糊一片陷入黑暗,他驚慌失措,王經安慰道:「公子,解決賊人後我們立即找城鎮就醫,應能無礙的。」

  「對,對!」

  一等匪徒被解決,抱著僅存希望的何泓等人連同伴屍首也顧不上收,立即催促去尋醫。

  魏景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就匆匆上了路。

  距離此處三十里外,有一個小縣城岷縣,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趁著這些時間,魏景和韓熙先換裝。

  二人交換了裝束,馬車太顛簸不適宜易容,三人就先停下。邵箐技巧純熟,手腳麻利,很快就替他們上妝完畢。

  韓熙描開眼角,修了眉毛,膚色沒怎麼變,但用陰影緩和了較立體的輪廓,各種描繪過後,最後黏上絡腮短鬚。

  這假鬍鬚是邵箐得意之作,她特地命王經悄悄找匠人做的,鬍鬚是真鬚,黏上能以假亂真。

  韓熙易容完畢,陌生人驟一看,會仿覺他眉眼與魏景有二成相似。但熟悉的人一照面,卻全無此感,因為兩人臉型完全不同。

  這是邵箐苦心安排的,畢竟以後這安陽郡守還得魏景來,到時候就說剃掉鬍子得了,益州其餘官吏也能糊弄過去。

  「不錯。」

  魏景即使不止一次親眼見妻子易容,但依舊覺得神奇,居然能僅靠妝粉,就把人臉徹底換一張,真真神乎其技。

  「你這手藝,有空教教王經幾個。」青翟衛學了,肯定能派上用場。

  魏景也易容完畢了,一個臉色泛黃五官普通的中年男人,他盡力收斂氣勢,效果頗佳,現在就整一個扔進人群找不見的模樣。

  「行了,我們追上去。」

  再不追,何泓一行要抵達縣城了。

  邵箐匆匆收拾好東西,包袱她想背上但被魏景先接了,他另一隻手挾著她的腰,提氣往前飛掠。

  韓熙緊隨其後。

  他輕身功夫不及魏景,但也極佳,沒掉隊,三人一路急趕,趕在何泓抵達縣城前無聲匯進隊伍。

  ……

  「幸而毒性不持久,養個十天半月便可逐漸恢復,公子勿要擔憂。」

  韓熙對左腳包紮妥當,眼睛蒙了一段白布的何泓說道。

  「子況費心了。」

  韓熙壓低嗓音刻意模仿,何泓並未聽出不妥,他也根本無心留意這些,抹了一把臉:「我們趕緊回穀城。」

  經大夫診斷,眼睛約莫半月可恢復,腳背的傷雖嚴重,但小心養也不會留後患。擺脫瞎眼陰影,何泓鎮定下來,他立即想到,這次意外肯定是他那好弟弟所賜。

  他方才已取了自己的腰牌給青翟衛,讓尋此地官府,一邊往穀城送信,一邊去封鎖現場嚴查此案。

  何泓歸心似箭,恨不能立即回去撕了何信。

  ……

  一行人日夜兼程,兩日後抵達穀城。

  「那個就是何允?」

  邵箐挑起一線車簾,遠遠眺望正一臉急色迎上何泓馬車的赭袍男子,小小聲和打馬護在她馬車側的魏景說話。

  他們這些小嘍囉距離前頭頗遠,附近都是自己人,但她說話聲音還是壓得極低,她知道魏景能聽見。

  果然,魏景低聲回道:「對。」

  邵箐嘖嘖兩聲,這何允也太老相了吧,不是說才五旬出頭嗎?怎麼就頭髮花白了大半,距離遠看不清但皺紋肯定不少,外表得有六十了。

  難怪對兩個互相爭鬥的兒子無可奈何,只能採用和稀泥策略,大概他是明白自己再奮鬥不出兒子來了。

  魏景邵箐二人在後面看戲,前頭韓熙演得也帶勁。他一見身穿州牧官袍的何允疾步而來,立即下馬撩起車簾,將何泓扶出。

  「父親!父親!你要為兒子做主啊!兒子差點就回不來見您了!」

  何泓爆發一陣大哭,眼蒙白布腿腳有傷的他看著極為淒慘。何允登時就老眼濕潤,捉住兒子看了半晌,轉頭對後面另一個年輕男子喝道:「何信!你!」

  饒是他知曉二兒子眼睛腿腳都能好,此時也氣得哆嗦,就差一點,他就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何信容貌和何泓有三分相似,見父親爆發,立即垂淚:「父親喊我為何?兄長遇險我亦擔憂。」

  「難不成,父親懷疑我?!」

  他重金聘匪沒留下任何證據,也很清楚父兄並沒查到證據。但是吧,有些事情不需要證據。

  本來只要成了,一切都不是問題,然就差這麼一點,他恨毒了「楊澤」之餘,也不得不先設法脫身。

  「承淵去了以後,我公務纏身,如何有這心思算計這些?」

  承淵,姓徐,是何信的表兄兼妻兄,在不久前的宜梁郡動盪死於何泓計策。他說這個不全為了抵賴,而是隱晦強調對方並沒多無辜,即使他報仇雪恨也不能怪他。

  這徐承淵,在何允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頗看重的一個子侄輩,和三兒子的情誼自他也是知道的。

  何允的怒火當頭被澆熄了一截,但兒子和子侄還是不同的,有很多話在外頭也不適宜說,最終他肅著臉道:「日後誰再敢行此等事,就不是我何允之子!」

  這話說得認真,兒子爭權奪利他能睜隻眼閉隻眼,但謀命不行,今日他得劃下底線。

  何允看向韓熙:「子況,這次幸虧有你。」

  何泓恨恨「盯」了何信方向一眼,也轉頭:「危難之際不曾忘我,勝過手足多矣,子況,今日起你我即為異性兄弟。」

  他這話雖感激但更多的是針對何信,韓熙自然不會徑直接下,只拱手道:「此乃在下應為之事。」

  「好一個應為之事!」

  何允讚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進去說話。」

  ……

  何泓抬往等候已久的大夫處,韓熙則跟著何允去了,他這偽「楊澤」很順利地進入益州諸官吏視線。

  成了。

  邵箐心喜,她跳下馬車後和魏景交換一個眼神,二人並未交談,而是跟著引路侍者前去下榻處。

  四人一間的排房,王經和另一個小夥子很自覺退到外間守著。

  「五哥,也不知何日啟程?」

  謹慎為先,這趟出門邵箐不再喚魏景夫君,他行五,就叫五哥。二人洗漱妥當她重新給畫了妝容,躺倒在床打了個滾,骨頭一陣顛簸後的酸軟,她舒服地歎慰一聲。

  特製的液態妝粉效果持久,韓熙過夜後肯定沒問題,但總不能太久不洗。

  「明後兩日,必定啟程。」

  朝賀可不能耽擱的,趕早不趕晚,現在北邊已降雪,路不好走,這預防阻滯的時間肯定得留出來。兒子們問題再嚴重,何允也絕不會延誤行程。

  魏景坐在她身側,力道均勻地替她揉按肩膀腰肢,邵箐舒服得哼哼兩身,眼皮子就抬不起了。

  「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道:「唔睏,我要睡啦。」

  肩膀上的大手並未停止,熱意隨揉按滲透,魏景俯身,在她唇角親了親,「嗯,快睡吧。」

  嗯,他聲音很輕緩,似乎還帶了幾分疼惜。

  朦朦朧朧這麼個念頭一閃而過,邵箐已陷入黑甜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51 AM

第五十三章

  果然,第二天邵箐就收到消息,明日辰初啟程。

  益州十二郡,最晚的當天下午也抵達了,無人敢怠慢朝賀。諸郡守難得齊聚一堂,何允當晚設了宴。眾人對「楊澤」挺好奇的,韓熙雖寡言卻進退有度,很順利地躋身其中。

  至於魏景和邵箐,十二名郡守帶來的隨行人員加起來足有數百,這一片排房很熱鬧,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兩人一整天都沒出過屋子。

  安生過了一天一夜,翌日天濛濛亮,內間門就被敲響,王經輕聲喚道:「郎君,該起了。」

  這回出門,魏景的身份是一名普通隨衛,為謹慎計各種惹人疑竇的敬稱一律不用。但讓王經等人平等稱呼魏景,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對主公的冒犯,於是就折中一下喚「郎君」。

  魏景已經醒了,「唔」一聲回應後王經不再言語,他守著,而另一個夥伴則去打水。

  邵箐一喚就醒了,仔細收拾收拾,四人出門和大部隊匯合。

  她乘車,魏景騎馬,出了州牧府側門,在大門前列隊。十二郡隨行人員好幾百烏泱泱一片,二人淹沒在其中,意料中的不起眼。

  辰初,何允領十二郡守出,出發。

  出了穀城往西,走一天便抵達河陰碼頭,歇一夜,明日登大船,沿南水而下,數日後匯入長江。

  這一條橫貫神州大地的滔滔江水,四季通航,自西往東乃順流而下,如無意外十二三天出頭即可抵達新陵。再從新陵北上京城,雖冰雪季節但途徑州郡有軍士日日清理道路,預計十七八天就能抵達京城。

  倘若順利,抵達京城還能剩十天左右。

  大楚的京城,名洛京,具體位置和邵箐上輩子的洛陽差不多。

  其實,這大楚和她的故鄉有非常多的相似之處,曾經她一度篤信這就是她的故鄉,只是歷史遭遇蝴蝶翅膀拐點不同而已。但後來,又恍惚覺得不是。

  「六郎,該上船了。」

  邵箐喊魏景五哥,他就隨口稱她六郎。現在他們在平陰碼頭正要登船,魏景見她有些出神,就輕喚了一聲。

  「哦,好!」

  管它是還是不是,反正由不得她選,既然來了安心待著就是。邵箐回神應了一聲,跳上跳板,利索登上大船。

  碼頭停泊著一排九艘紅漆大官船,上下各兩層船艙,一輛輕鬆能載百餘人。最前頭一輛是何允何信父子及一眾隨行人員的,後面的兩郡守一艘共六艘,最後二艘是沿途護衛的數百州兵。

  安陽郡守楊澤資歷雖淺,但剛得何州牧青睞的他被安排在第四艘,同船的永昌郡守蔡俞乃何信心腹,陣營不同二人兩看生厭,涇渭分明一左一右安置。

  這些事情交給韓熙才處理去吧。就這麼兩三天功夫,邵箐發現韓熙真是一個各方面能力都突出的人才,難怪萬裡挑一成為魏景最信重的心腹,還委以親衛營。

  她上船後,和魏景徑直往二人的艙房行去。

  官船很大,船艙很多,但由於還得安置馬匹行李,因此普通隨屬二人一間。邵箐推門一看,整潔的艙房空間不大,床勉強能躺下二人,一個大箱子裡頭放東西,闔上就發揮餐桌書案等等功能,邊上兩把椅子。

  「二位郎君,這船艙有些小,……」

  王經等人很不安,深覺主子受了委屈,邵箐笑著擺擺手:「無事,挺好的,很乾淨。」

  二人現在普通隨屬身份,當然得不起眼,不用懷疑這肯定是能安排的條件最好的艙房。

  舷窗推開,久違的陽光照在粼粼的江面上,不斷有船隻進出碼頭,岸上熙熙攘攘,近處兵卒肅立益州赴京團不斷上船,遠處小販吆喝挑夫行走,極生動的晨曦碼頭圖。

  魏景言簡意賅:「無礙。」

  他見邵箐高興,在外一貫冷肅的眉眼緩和,隨她進了艙房。

  王經等人就安置在左右艙房,見狀恭敬告退。

  艙門關上,魏景溫聲說:「很喜歡坐船麼?」

  雖有陽光,但風依舊濕寒,他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抖開為妻子披上,兜帽也拉上去。

  「嗯,還挺喜歡的。」

  大概因為老家在大江邊,所以從上輩子開始就對船啊水啊的格外親近,就連跳過一回江都沒有打消這種好感。

  再有一個,韓熙的偽裝天衣無縫,讓邵箐原先還有的一點擔憂也盡去了,她心下輕快,自然有心情觀賞景致。

  兜帽很大,拉上去就蓋住了一半視線,但邵箐一點沒有不樂意,厚厚的斗篷擋住了江風,身上暖融融的。

  她回頭沖魏景一笑。

  「有勞夫君啦。」

  她恢復平日嗓音,湊上去僅用二人能聽見的音量笑嘻嘻地說道。

  話說,由於心理準備一直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打開雖沒多久,但邵箐也漸漸適應過來。魏景真很不錯的,可以說是關懷備至,待她極好。

  嗯,不錯的。

  她頂著一張陌生的臉,膚色泛黃毫不出彩,但瞳仁亮晶晶的,表情熟悉也與平時無異,魏景唇角翹起,伸出指頭輕彈一下她的額頭。

  「頑皮。」

  「哎喲,我疼。」

  她捂著被彈的地方,用很誇張的表情和肢體語言表示疼痛,魏景是最清楚自己力道的,他明知她不疼,但見她這表現還是忍不住要拉她過來,「我看看。」

  「騙你的,我不疼。」

  她一跳閃開,笑嘻嘻回頭沖他擠了擠眼睛。

  ……

  夫妻嬉鬧間,益州赴京團已悉數登船,起錨揚帆,巨大的官船一艘接著一艘,離開平陰碼頭,順流而下。

  數日後匯入長江,繼續順水往東。

  一路上都極為順利,九艘大官船規模宏偉,前頭還懸掛了州牧官徽,一路不管大船小舟,紛紛遠遠就避讓開來,暢通無阻。

  雖冬季,但長江水量充沛,沿途江景依舊壯闊。熙熙攘攘的繁華大城池,雄偉險峻的兩岸峭壁,秀麗幽深的別致叢林。邵箐目不暇接。

  「此行雖迫不得已,但賞得這般江景,當浮人生一大白。」

  邵箐有些感慨,說起來,這還是她自來此間後唯一一段能這般悠閒賞景的時光。

  魏景就坐在她身邊,擁著她為她擋去凜冽江風,聞得此言他也是憶起當初,沉重的話不想說破壞此刻氣氛,他撫了撫她的臉,輕聲道:「長江兩岸景色四時不同,各具特色,來日我再與你來可好?」

  春夏秋,到那時必不教她謹慎擔憂,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好呀!」

  邵箐回頭,嫣然一笑:「那你可別給忘了哈。」

  「不會忘。」

  魏景言簡意賅,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但他將此事暗暗記在心頭。

  邵箐倚在他的懷中,蹭了蹭調整了一下位置,江風雖冷,但斗篷夠厚,懷裡抱著一個手爐,背後還有個暖爐暖烘烘,忒愜意了。

  嗯,真心希望這十來天能過慢點。

  ……

  但實際上,邵箐的好心情並沒能維持這麼久,很快她就打臉了。

  一出益州,就進入荊州境內。

  很快的,她就真切體會到魏景當初說的天災頻頻吏治黑暗,百姓貧苦民不聊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邵箐第一次是看見一個衰敗的村落,就在大江邊,茅草蓋的屋子已開始傾塌,殘垣斷壁有燒過後的焦黑痕跡,欲墜不墜的半邊草頂在江風中搖搖晃晃。

  「村子裡的人呢?」

  好心情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瞪大眼睛,喃喃問了一句。

  再後來,船隊停泊補給,停在一個叫浦邑的城池。

  浦邑是大城,大小船隻進出港口,岸上人頭湧湧,小販叫賣聲連成一片,挑夫腳夫絡繹不絕,遠處商鋪連成一大片,望不見盡頭。

  可惜直接在陽光下就能看見黑暗,人群中混雜著不少衣衫襤褸的乞食者,臉頰凹陷瘦骨嶙峋,老幼病弱者佔據了絕大部分,艱難地挪動著,苦苦乞討。

  可惜他們並不怎麼得人憐憫,也不受人歡迎。

  益州一行提前遣快船來知會浦邑,浦邑專門騰出一片區域,供益州一行靠岸。兵卒驅趕閒雜人等,乞食者身體條件所限走得慢,其中一個伍長模樣兵卒狠狠踢了身側一乞食者一腳,怒駡道:「還不快滾!」

  這乞食者白髮蒼蒼,被踹到在地直接起不來,他的同伴是一個老婦和孩童,驚惶地欲扶起他離開。可惜後二人自己站立都吃力,如何有能力扶人,使了勁一把勁反而被帶著撲倒在地。

  周邊兵卒傳來幾聲哄笑,那伍長惱羞成怒,竟直接抽出腰刀,往老頭乞食者一捅,怒喝道:「十息內不離開,此人便是前例!」

  這一刀深深刺進老者胸腹,一抽,鮮血噴濺,老者抽搐兩下,直接咽了氣。老婦和孩童失聲痛哭,可是她們並不敢留,甚至連屍體也沒收,被另外幾個同伴扶著,連爬帶滾離開劃定區域外。

  這,這就殺了一個人?!

  驟不及防滿目腥紅,邵箐手足冰涼差點一個趔趄從跳板掉下去,被身後的魏景一把扶住。

  他眉心也微微攏起,不過聲音沉穩依舊,「小心。」

  驚怒無濟於事,反而暴露自己,邵箐再三告訴自己,閉了閉眼,努力維持鎮定,從跳板登岸。

  死者距離他們很近,大概就三四丈遠。那伍長眼見場地迅速清空,得意地哼了一聲,他回頭見益州這邊不少人面露驚色,遂解釋道:「不過是個流民,府君仁慈沒有悉數驅逐,他們倒是變本加厲了。」

  僅僅沒有悉數驅逐,便是仁慈;一個小小的伍長,五卒之首罷了,一個不高興他敢拔刀就殺。

  附近的兵卒起哄嬉笑的不少,即便沉默者也沒多少驚訝;遠處被驅趕開的小販挑夫等平頭百姓,面露不忍背過頭的有,但大部分一臉木然。

  很麻木了,可見習以為常。

  這是人,並不是雞鴨豬羊,怎麼敢說宰就宰?!

  邵箐見過死人,甚至有朝一日危及她生命了,她能親手解決,但這一刻她心臟不可控制地戰慄起來了。

  她拼命告訴自己得鎮定,不能露餡不能露餡,一步一步地踏出港口範圍,往浦邑城而去。

  邵箐下來本為活動手腳的,順帶察看一下益州外的環境,但她此刻放風心情全無,只沉默著在熱鬧的坊市中走動。

  進了浦邑城,她才知道能出方才之事並非偶然,一路見鬧市縱馬幾起,踢翻小攤無數,頂著寒風來出攤的貧民哭聲震天,但他們甚至不敢久哭,怕再惹禍端。

  富貴者極富貴,平民乃至貧民掙扎求存,打落牙齒和血吞,也沒聽見說要上官府告狀的。

  但他們還是好的,那些流民才是真可憐。

  眾人走了一路,算大致瞭解荊州現今環境。魏景見邵箐心情不佳,就說回去。誰知剛走了兩步,王經眼尖,在一處小巷見到方才被殺老者的老伴和幼童。

  這兩人抱頭痛哭,邵箐等人將手裡的包子給了他們,二人悲喜交集,又是兩行渾濁的淚水流下。

  「……嗚嗚我們是兗州山陽郡人,世代躬耕,雖貧,但日子也能過。可惜去年逢大旱,顆粒無收,官府還要征徭役築河堤,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去,一個不留,嗚嗚……」

  近些年年景不好,遭災也不是頭一回,往年總有皇太子殿下努力調度賑災,日子確實還能過。可惜聽說殿下去年薨了,皇帝也崩了,換了一個新皇帝後,賑災只聞樓梯響,還雪上加霜要征徭役。

  「嗚嗚,我和老頭子兒孫七口都被征了去,只剩下幾個小的。後來實在沒吃的了,我們隨鄉親去河堤尋人,可惜沒見到人還被驅趕。只能一路南下,幾個小的生病先後沒了,最後只剩我和老頭子領著這個……」

  老婦摟著小孫子嗚嗚痛哭,「可惜老頭子,他……」

  哭聲沙啞,不大,卻有一種泣血的淒慘感覺。邵箐胸口像是被塞了把稻草,亂糟糟的難受極了。

  天殺的新帝,天殺的丁化,在其位不謀其事,不賑災修什麼河堤?!

  對比起來,劫道頻頻,吏治也不算清明的益州,簡直就是天堂。

  王經等人也眉心緊蹙,可惜的是大局勢如此,實非一人之力能扭轉,且光是這浦邑就湧入了數量眾多的流民,想幫也不知從何幫起。

  幾人有要務在身,不能露臉也不能折返益州,想了又想,最後只得掏出碎銀子和銅錢給老婦,告訴她益州安陽郡情況,讓她略略收拾偽裝後,可去港口乘船往西。

  邵箐心情低落到極點,回到大船上也沒好轉,她非內宅婦人尋常安慰也不好使,最後魏景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破不立。」

  「對,不破不立!」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上魏景略帶擔憂的眼神,勉強笑笑。

  ……

  此次赴京極其要緊,難過也無法幫助災民,如今的大楚,確實到了不破不立境地了。

  邵箐什麼都明白,所以她努力調節情緒,過得幾日終於恢復正常。

  只不過,船艙一側那扇舷窗,再沒有打開過。

  一路順水向東,七天後抵達新陵,坐了這麼久船筋骨疲乏,聽得港口人聲鼎沸,她籲了一口氣。

  「終於到了!」

  不過這回,她沒再先下船,也沒推窗,只靜靜等待外面碼頭肅清後,再下去。

  雖有點鴕鳥心態,但無能為力的情況下,她最好的選擇只能是不看。

  其實有這樣想法的不止她一個,益州這邊大部分人都這樣。等了兩刻鐘時間,王經來稟:「郎君,船已停穩,大家開始下船了。」

  魏景回頭:「好了,我們下去吧。」

  邵箐點了點頭。

  ……

  「鏘!鏘!鏘!……」

  三人正要出往外,誰知就在這時,突然就聽得後方傳來一陣銅鑼開道的聲音。

  邵箐一詫。

  銅鑼聲由遠至近,越來越清晰,官船後面是河道,這明顯是又有一行人從後靠岸了。

  然而,由於走長江水路的朝賀者皆從新陵登岸,新陵官方早有準備,碼頭騰出過半數區域連日警戒,民船商船自然不敢湊上來的,很空曠,就這樣還需要鳴鑼開道嗎?

  益州一行就沒鳴鑼。

  這什麼人啊?

  見魏景已行至舷窗邊,推開眺望,邵箐好奇,也跟了過去。

  只見浩瀚江面,有一船隊快速馳近,紅漆船體極大,比之益州官船更甚。四五艘大船拱衛中間一艘更大的船,中間主船頂端赤紅旗幟飄揚。

  邵箐正欲眯眼仔細辨認其上字跡,魏景已緩緩開口。

  「是濟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2:57 AM

第五十四章

  濟王魏欽,先帝第三子,生母是先帝趙貴妃,不過這位趙貴妃,已薨逝近十年了。

  換而言之,這位是魏景的兄弟,庶出的三哥。

  原身並沒有見過濟王,二人圈子不同,且她漸長成時,對方便已就藩,兩者毫無交集。

  不過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濟王生於京城長於京城,他的傳聞自然少不了的。

  邵箐回憶了一下,據聞這濟王自幼頑劣,五歲能上房揭瓦,八歲能毆打太傅,性子驕橫脾氣還暴躁,種種事蹟層出不窮。

  不過趙氏卻是手掌權柄數十年的大權臣,比之當年的傅氏還強一些,看在趙氏和趙貴妃的面子,先帝雷聲大雨點小,於是魏欽就這麼轟轟烈烈橫到十一歲。

  在他十一歲那年,趙氏終於被扳倒了,趙貴妃鬱鬱次年病逝,只是出乎意料的,這魏欽日子並沒有太難過。

  全賴他的一張臉,據說濟王極其肖似先帝,最起碼能有八九成像。對著這麼一個兒子,先帝也沒多硬起心腸,等他長大些,就封了王給了一塊還不錯的封地,打發他出京禍害別人去了。

  濟王的封地在徐州濟寧,土地肥沃人煙稠密,小日子確實能過得很愜意。

  雖然趕不上現在龍椅上那位,但比起被發配到荊州邊陲的安王,或者魏景兄弟倆,先帝待濟王可以算是挺親爹的了。

  真難得啊。

  邵箐內心感慨,不過她沒敢說出來,偷偷瞄了魏景一眼,畢竟得顧及夫君的感受不是?

  魏景面無表情看了一陣,也沒發表任何意見,關上舷窗,對妻子道:「我們下去。」

  確實得下去了,既然碰上了濟王,何允自然要率益州一眾拜見的。

  站在人群當中,邵箐看濟王船隊靠岸,披黑色甲胄的衛兵魚貫而下,接著中間大船人頭攢動,寺人和美姬簇擁著一個紅袍年輕男子出現。

  束髮紫金冠,白玉帶束腰,赤色雲紋廣袖長袍,玄色大毛滾邊披風。眉長且黑,細長的鳳目,鼻挺唇紅下頜寬平,皮膚頗白皙,身材高大挺拔。

  怎麼說呢,非常俊美的一個年輕男子,和魏景這種英姿勃勃的俊不一樣,濟王是走清雋路線的,若是再加點溫文儒雅,那就整一個渾然天成的清華貴公子了。

  那也就是先帝的形象了。

  不過濟王模樣雖似先帝,但氣質卻迥異,他下巴微微抬起,隨意四顧的動作間,流露出一種無法忽略的漫不經心,以及傲然。

  但何允還是及時迎了上去,笑著見禮:「允見過殿下,許久不見,殿下風采依舊。」

  也是官場老油條了,他態度熱絡,彷彿多年不見的老友。

  濟王看了何允一眼,頷首:「何伯勳麼?不過二年沒見,你怎麼老了這麼許多啊?」

  這樣說話真不怕被打嗎?瞄了幾眼就低頭的邵箐忍不住偷偷吐槽。

  還真不會,何允大概也很熟悉這位的套路了,笑著搖搖頭:「上了年歲,精力不濟啊。」

  「與殿下相逢,緣分也,允厚顏邀殿下同行,不知殿下允否?」

  何允邀對方一起上路。

  但其實這是場面話。北方冰雪覆蓋,然為朝賀,從新陵至京城沿途是清出一條道路並日日維護的,都走這條路,除非可刻意避開,否則碰上了都是一起走的。

  濟王隨意掃了益州烏泱泱的人頭一眼,無可無不可點頭:「好吧,那便一起走。」

  說罷,他登上小心翼翼抬下的五駕大馬車,率先就行。

  「殿下先請,殿下先請。」

  何允樂呵呵作了個請的手勢,濟王說走就走,他隨即揮手,「趕緊跟上。」

  益州大部隊立即動了起來,登車的登車,跨馬的跨馬,匆匆上路隨何允尾隨濟王一行之後。

  這位濟王,也太獨斷專行了吧?

  邵箐一邊吐槽,一邊暗暗鬆了口氣。

  說實話,剛才濟王瞥過來的時候,她的心是提起的,哪怕她知道魏景偽裝極成功,對方不可能認出來。

  「走吧。」

  魏景表情還是沒有多少變化,不過邵箐知道他心緒並不佳。不知兩人是否有舊怨?當然也可能不是為了濟王,而是看見對方這張肖似某人的臉,勾起了什麼不好回憶了。

  她目中隱帶擔憂,魏景心下一暖,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我無事。」

  他手微微一用力,將她托了上車轅。

  ……

  兩隊人馬就這麼合二為一。

  後續的路程,並沒有出現什麼邵箐擔心的事,因為自打那天之後,她就再沒這般近距離接近過濟王,最多就進入驛館時短暫眺望一眼。

  濟王之尊,自然不會和益州這邊的普通隨屬有任何交集的。

  魏景也早恢復了,邵箐悄悄問過他,得知他對濟王無好感也無惡感,屬於很淡漠那一種,那天心緒不佳確實是勾起對先帝的回憶,已調節過來了。

  這樣就好。

  邵箐徹底放下心之餘,車隊也開始踏入冰雪覆蓋範圍了。

  寒冷,路不好走,哪怕天天有官兵清理填補,也根本無法和之前相比的。

  顛簸,嚴寒,車廂壁顯得異常單薄,有火爐手爐也驅趕不了全部寒意。屁股很容易被顛得麻木,最後,邵箐發現自己一個可憐的腳指頭似乎長凍瘡了。

  有點疼,關鍵還癢,穿著厚靴厚襪卻不好撓,忒受罪了。

  幸好凍傷藥膏早帶了,魏景沾了膏藥搓熱手,捉住她一隻玲瓏玉足,按著那幾隻圓滾滾的腳趾頭一頓揉搓,幾次後倒漸好了起來。

  「快點到京城吧。」

  魏景細心,揉完左腳換右腳好預防,邵箐腳心有點怕癢,一會忍不出吃吃笑著,一會又蹙眉抱怨。

  其實她對京城很有些忌憚,但早晚都得進去了,晚到不如早到,忒受罪了。

  「還有六七天路程,就要到了。」

  手上一隻他巴掌長短的天足,圓潤精緻,線條優美,魏景揉著揉著難免起了些異樣心思。但這麼冷的他並沒打算讓妻子遭罪,取暖條件有限,地點也不合適,於是就按捺下去了。

  魏景聲音有些暗啞,揉按妥當替她穿回襪子,安慰道:「再忍忍,很快了,此處已是襄城。」

  妻子吃苦他心疼,但也沒辦法,路難行,幸好也快到了,襄城往西拐彎繞過軒轅山,一路向北,就是京城。

  其實邵箐也就隨口抱怨幾句,見魏景眉心緊蹙,忙寬慰道:「無事,我就隨便說說,五六天也很快到的。」

  魏景親了親她的髮頂,就是妻子一直很明理,所以他才更心疼,「快睡吧,不是很累麼?」

  「嗯。」

  ……

  夫妻隨即睡下,一夜無詞。

  兩人都想著還有五六日就到了,誰知次日一覺醒來,那被他們忽略過去的濟王魏鈞,卻發了個大招。

  對方要往東繞道,先去陳留,再去京城。

  「濟王殿下說,反正時間充裕得很,不若先繞道陳留,看看今年新築的黃河大堤,開開眼界,再去京城不遲。」

  韓熙悄悄潛過來說的:「何允非常詫異,但濟王一意孤行,他不好推卻,只得答應了。」

  其實整個益州隊伍都很詫異,這冰雪千里的,又沒有開好的道路,這麼讓自己遭罪的巴巴去看個還沒修好的河堤,是為了什麼?

  「黃河大堤?」

  魏景緩緩重複了一遍。

  去年夏初,新帝納武安侯丁化奏議,採用束水攻沙之策修築一大段已岌岌可危的黃河大堤。

  魏景等人判斷,明年,黃河必定決堤。而他目前所有的計劃,也是基於黃河決堤而安排。

  然而這極長的一大段河堤,恰恰就是陳留至扶溝段。

  在這個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濟王為何非得這麼興致盎然地前去察看一番?

  三人立即嗅到一絲非同尋常的味道,對視一眼,魏景眸光微閃,道:「很好,我們正正可跟上去。」

  一探究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03 AM

第五十五章

  狂風捲著雪,劈頭蓋臉橫撲而來,即使貓在車廂內,邵箐都依然能清晰聽見風雪呼號之聲。

  濟王連同益州一行,就是這麼艱難地到了陳留。

  然而這般地吃苦受罪,都依然沒能打消這位天潢貴胄的興致。傍晚入住驛館,次日一大早,他就興致勃勃去參觀新築的大堤了。

  邵箐努力睜開眼皮子,從床上爬起來她渾身骨頭一陣酸疼,接過魏景絞的濕帕,狠狠抹了一把臉清醒清醒,她七手八腳開始套衣服。

  州牧郡守們都得陪同,他們這些隨行人員自然不能倖免。

  對於邵箐而言,那更是九十九步都走了,可不能漏了最後一哆嗦。

  很冷,但能隨行赴京的都是心腹,郡守們特地自掏腰包給多添了禦寒物品。邵箐明面上能穿的禦寒衣物更好,裡面一件貂皮小馬甲,套完各種衣物後,再披上剛分發下來的厚毛斗篷,懷裡揣著手爐。

  暖烘烘的,在室內差點冒汗,邵箐籲了一口氣,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魏景眉心微蹙:「阿箐,要不你留下來吧?」

  邵箐搖搖頭,大家都去,她一個人留下來,若被人窺見不大合適。演戲就得演全套,在這種堅持堅持即可的地方,何苦留下破綻?

  「沒事,我熱得很呢,快出門吧,不然得冒汗了。」

  魏景也不是不知其中關竅,只好不再勸,二人匆匆出門集合。

  ……

  浩浩蕩蕩的隊伍,就這麼上了陳留段的黃河南堤。

  白中隱隱泛青一道冰線自西而來,蜿蜒向東。往日滾滾大河,如今冰封千里,遼闊壯麗,撼動人心。

  邵箐感覺卻並沒那麼好,河堤上的風比想像中的還大,彷彿能將人捲下去一般。久雪初霽,陽光直射冰面,金燦燦的刺人眼睛,她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遠處濟王一行,然而就這麼一小會,眼睛就被刺得難受。

  「別看了。」他看就行。

  魏景皺了皺眉,低聲囑咐妻子。

  邵箐沒法堅持,剛才就看了那麼一小會,她已有種要落淚的感覺,算了,讓他來吧,自己目力也不及他。

  魏景一直眯著眼睛盯著濟王。後者從一出現,就被一大群人簇擁著。陳留官員,河堤守吏,何允等人,還有他本人的隨侍親衛。

  人頭攢動,但該看的,魏景一點都沒漏下。

  濟王帶了兩個人來,這兩人混在一從隨屬中不甚起眼,但動作卻很特別。

  腳下這一小段河堤已經修築過半了,嚴寒暫不施工,但都蓋上厚厚的草簾子。濟王興致大發讓人掀起幾處草簾子讓他湊近看看,這兩人就趁機用什麼東西略略敲打堤身,又伸手仔細摩挲堤面。

  這,是在檢查堤壩的堅固程度吧?

  魏景微微挑唇,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將重點放在這兩人身上。

  上了大堤,雄偉壯闊的景致讓濟王詩興大發,他搖頭晃腦吟誦兩句,旁邊一眾湊趣的人大聲說好。那二人卻悄悄退到人群末尾,站在河堤最邊緣出,伸出手掌,用大拇指丈量著什麼。

  這是在度量束堤後的河面的大致寬度,若結合壩面高度和河水深度等數據,專精這方面的能人即可將大堤需要承受的水流衝擊力大致算出來。

  魏景和邵箐這徹頭徹尾的門外漢不同,胞兄初入朝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將重點放在治理黃河上頭,他頻繁進出東宮,知曉了不少治河知識。

  真有意思。

  ……

  在大堤上灌了大半天的西北風,濟王終於盡興了。隨大部隊回到下榻的地方,邵箐灌了一碗釅釅的薑湯下去後,才感覺活過來了。

  她給魏景盛了一碗,壓低聲音問:「怎麼樣?」

  魏景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隨即扔下一個大雷。

  「或許,有這般心思者,不止我一個。」

  這般心思是什麼心思?

  大堤決,大亂起,趁勢而動。

  再具體點,就是推翻大楚,或許說推翻龍椅上正坐著的那位新帝也行。

  結合濟王的舉動,邵箐心念電轉,她面露驚色:「你是說!」

  她立即閉嘴,不再言語,一雙眼睛卻瞪得圓溜溜的。

  魏景接過薑湯一仰而盡,輕拍了拍她的背:「我出去一趟,你留在這裡,若我晚歸,你先睡下莫要等我。」

  是與不是,探探就知,既然考察了一個白天,結果怎麼也該出來了吧?

  這種天氣,再加上濟王身邊也有好手,邵箐普通人呼吸重,很容易露了痕跡,毫無疑問留下來才是安全的。

  魏景立即動身,臨行前他給韓熙等人下了死命令,若有什麼變故,以保護邵箐為第一要務。

  他推開後窗,閃身而出。

  ……

  冬季天黑得早,如今已是暮色四合,昏昏沉沉的正適合隱匿身影。

  魏景換了一身白衣,借著雪色和夜色的遮掩,避開幾處暗哨,如夜鳥般無聲無息地接近陳留官驛的二進正房。

  很好,守衛森嚴,如寺人姬女般的閒雜人等一個不見。

  他來得正是時候。

  魏景一個倒掛金鉤竄入廊下的梁頂,一雙黑眸恰恰對準了巴掌大的氣窗。

  屋內有八九個人,首座上的正是一身湛藍王袍的魏欽。他案前正站著稟事的正是今日大堤上所見的兩人。另還有四五個應是謀士身份的男子,分成兩列坐在下首,專心聽面前人說話。

  「……壩身倒是用了好石料,夯得也十分結實,即便嚴寒也不見多少裂紋,可見是廢了大力氣修築的。」

  這兩人皮膚泛黑,臉皮有細小皸裂,說他們是常年在堤壩上監督工事也不難取信於人。方才說話的年長些,話罷後長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可惜了。」

  「陳留至扶溝一帶,確實土質疏鬆啊!」

  他們抵達陳留之前,已經使人悄悄掘開積雪,深深淺淺把凍土取了十幾處。二人仔細辨過,土質疏鬆比想像中更甚。

  「河水沙多,歷來不馴,如今被生生一束,大堤需承受的水力何止往昔之數倍?土地夯實,大堤完工,或許能經受也未可知。然可惜,可惜啊……」

  都是築堤人,痛心疾首自不必說,魏欽卻不耐煩了:「可惜什麼趕緊說!勿要囉囉嗦嗦耽擱孤的時間!」

  感慨戛然而止,那二人也乾脆,對視一眼,拱手直接齊聲道:「稟殿下,明年春汛,最遲夏訊,陳留至扶溝段大堤必決!」

  「很好!」

  魏欽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隨即揮揮手:「行了,你二人下去領賞。」

  結論得出後,接下來的商議就二人能參與的了。這二人也心知肚明,恭敬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殿下,果然如某先前所料,黃河大堤必決。」

  坐在右邊最上首的謀士,是一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男人,他捋了捋鬚,笑道:「澤國千里,民變必生,殿下正可趁勢而為,起兵撥亂反正。」

  山羊鬍拱手:「殿下莫再猶豫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除去前太子與齊王,先帝膝下諸子以殿下最尊,正該位居九五,統率萬民!」

  說起這個,魏欽面色一變:「那卑賤宮婢所出之子,也配受孤三跪九叩大禮?!」

  他呸了一口,餘怒未消,神色間一陣厭惡和不齒。

  不過到底茲事體大,魏欽再是心下大動,再是暴躁易怒,也沒有馬上拿定主意,他沉吟了一陣,還是道:「儲先生,容孤三思。」

  山羊鬍名儲竺,見這般境地了,魏欽都沒能下定決心,他有些急了,忙道:「殿下,您……」

  「行了,都下去,孤再想想。」

  魏欽其人,主意最大,而且脾氣一貫不好。其餘人紛紛站起告退,再規勸明顯不合適,儲竺只好也閉上嘴巴,跟著一起退下。

  屋裡很快就剩魏欽一人,他倚在太師椅的靠背,垂眸思索。

  ……

  氣窗之外,魏景眸光微微閃動。

  等了一陣,魏欽沒有動靜,他正欲離去,誰知就在這時,書房另一邊傳來一陣腳步聲。

  有人來了,目標顯然是外書房。

  魏景重新按住身影,凝神往裡看。

  ……

  「啟稟殿下,楊子明求見。」

  楊舒,字子明,方才在座的謀士之一,魏欽皺了皺眉:「子明何故去而復返?喚進來罷。」

  一個身穿青色廣袖長袍的年輕男子被引入。這楊舒是濟王麾下最年輕的謀臣,身軀修長,面如冠玉,俊美不下魏欽本人。

  不過魏欽明顯對君子如玉並沒多少讚賞的心情,一見人,劈頭蓋臉就問:「子明,何故去而復返啊?」

  「稟殿下,在下有一言,反復思慮不得不勸。」

  「說來就是。」

  楊舒拱手,肅然:「殿下若有大志,在下不敢規勸。只是不管殿下最終決定如何,此去京城,萬萬要避今上鋒芒。」

  現在龍椅上坐的不是老子而是異母兄弟,人在京城,就在他人的地盤上,若不收斂脾氣,結果肯定是糟糕的。

  不管是否起兵造反,都將大大不利於日後。

  濟王暴躁易怒,除了首席謀臣儲竺能在其面前略進勸外,其餘人都得斟酌著說話,以免觸怒於他招禍。楊舒去而復返,特地來說一番未必討好的勸諫之言,可謂極為魏欽著想了。

  魏欽脾氣不好,但並非不識好人心,他神色大霽,起身親自扶了楊舒,頷首道:「子明一心為孤,孤自知曉,你放心,這話我記下了。」

  濟王聽勸,楊舒鬆了一口氣,他也不多留趁機刷好感,拱手道:「不妨礙殿下慮事,在下告退。」

  「好,來人,替孤送子明。」

  ……

  「這麼說來,這濟王也是動了心思了?」說話的是邵箐。

  楊舒離開後,等了一刻鐘,魏欽再無動靜,魏景就折返。回來後妻子還在翹首等待,他梳洗過後,夫妻二人躺下細細說起方才之事。

  邵箐聽完,眉心微蹙,濟王同樣看到了問題,心思蠢動,也不知日後局勢變化,對已方是利是弊?

  「如無意外,應是有利的。」

  魏景輕拍著妻子的背部,眯了眯眼:「而且,這心思蠢動的,只怕不止魏欽。」

  「需知魏欽此人,自幼粗莽頑劣,不好讀書,策問尚且不精,更何況河務?」

  按照常理推斷,濟王即便再不忿新帝,他本人也看不出束水攻沙背後所隱藏的問題,必然是有人提起,他才盯住此事。

  這個人吧,除儲竺不作第二人選了。

  「你是說,儲竺煽動濟王?!」邵箐脫口而出。

  魏景緩緩頷首。

  儲竺一再規勸,可以說是急其主所急。但在他看來,總覺得過分迫切了些。他不禁合理懷疑,此人背後另有主子。

  黑暗中,魏景唇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度:「看來,欲趁勢而動的,不止一兩人。」

  「唉,也不知,這儲竺的主子是誰?」

  能摸清的是最好的,有本事將口舌耳目放到濟王身邊的,顯然不是一般人,有這麼一個居心叵測者潛伏在暗處,總會為未來增添很多不穩定因素。

  但邵箐也明白,這不是說摸清就能摸清的,一個字,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已不變應萬變就是。」

  魏景安慰她:「快睡吧,明日還得趕路。」

  也只能這樣了。

  背後一隻大手有規律輕輕拍著,熟悉的輕吻落在額頭,邵箐乖乖閉上眼睛。

  不過思緒肯定立即回不來的,話題已結束,她便隨意嘟囔一句:「那濟王也不算運滯到底,好歹還有個忠心的。」

  說的就是那個楊舒。

  不過邵箐話一出口,她突然「咦」了一聲。

  哎,話說這名字怎麼有點兒熟悉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10 AM

第五十六章

  略想了想,沒想起來,身疲骨乏睏意上湧,邵箐眼皮子打架,挨著魏景暖烘烘的胸膛就睡著了。

  次日一大早啟程赴京,匆匆出門登車時正遇濟王一行魚貫而出,她忽憶起此事,不禁往那邊多瞄了兩眼。

  然而就是這麼湊巧,楊舒緊隨濟王之後步出驛館。

  寶藍色廣袖長袍,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膚色光潔的一張俊秀面龐,比之皚皚白雪也不遑多讓,他神色淡淡,登上濟王之後其中一輛車。

  「咦?」

  邵箐瞪大眼睛,這個人她還真認識啊!

  離得遠,她看不大清他的五官,然而就是隱約的輪廓,卻瞬間和記憶中的某個人重疊在一起。

  這麼說也不大對,應該是原身的記憶。

  「怎麼了?」

  魏景索性和她一起登車,王經等人自覺避出去,他低聲問:「你認識他?」

  「是!」

  邵箐點頭如搗蒜,將聲音壓得極低:「他是我姨母家的表兄啊!」

  是原身的,但現在也算她的了,難怪昨夜倍覺楊舒這名字似曾相識。

  邵箐有原身的記憶,但這些事情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到底有些許區別。每每總要刻意去回想,又或者像今天這樣突然被觸發,她才會恍然憶起。

  「哦?」

  魏景挑眉,妻子的表兄,如何會投於濟王帳下當個小小謀臣?

  邵箐出身東平侯府,是嫡出長女,姻親自然不會是小戶人家。他想了想,妻子彷彿有個姨母嫁的是陽都侯府,但幾房夫人他忘了。

  陽都侯府出了名的子嗣繁茂,光嫡出就足足五房。

  不過子孫再多,也該正常出仕的,畢竟陽都侯府是中立派,東宮和傅氏一黨的傾覆必不會被牽扯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

  邵箐回憶道:「我姨母是陽都侯府二夫人,膝下僅一子,表兄楊舒。姨母慈和,表兄也很好,很照顧我。」

  因楊舒的觸及,一段段溫馨的記憶翻湧。原身常至楊府小住,對她而言,那些日子,幾乎可以說的是她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說到這裡,不得不先提一下邵箐這輩子的娘家,糟心事還挺多的。

  原身父親東平侯邵賀,是個典型的古代士大夫,威嚴,看重子嗣,卻和閨女算不上親近。本來這也沒什麼,一般貴族家庭都是這樣的,一般都是母親給彌補回來的。

  可惜原身的母親孫氏在這方面卻略有欠缺。

  不是說孫氏不疼女兒,她疼的,只是她更疼兒子。

  孫氏嫁進東平府後,次年就有了身孕,誕下嫡長女。這本是大好事,先開花後結果也不錯,反正年輕。可惜壞就壞在她生女兒的時候難產了,好不容易母女均安後,卻損了身子,太醫說,日後難以受孕。

  生不了兒子?

  那怎麼行!東平侯府開國功勳之後,爵位世襲罔替的。於是,孫氏剛出月子,婆母就張羅給兒子納二房。

  是二房,有媒有聘,只比正房略略矮一頭,可不是尋常的妾室。

  為什麼呢?

  原因也很簡單,大楚爵位承襲制度,嫡子尤其嫡長子承爵,正常情況下朝廷是不能無緣無故加以阻撓的。但庶子就不同,皇帝一個不高興了,降等襲爵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二房之子,雖也是庶子,但卻比一般庶子貴重得多,到時候往孫氏名下一放,這嫡子可挑剔的地方就少了許多,再活動活動,順利承爵基本沒啥問題。

  迎了二房,東平侯府的難題解決了,不管是太夫人或邵賀,皆大歡喜。

  唯一不歡喜的,只有孫氏。

  要是真這輩子都生不出兒子來,那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怨自己命不好了。但更令孫氏心塞的事情發生了,在女兒快兩歲的時候,她查出有了身孕,十月懷胎後誕下一子。

  而這時,二房蔡氏生的長子,剛剛辦完抓周禮。

  真真讓人吐血三升的命運,嫡子非長,而那蔡氏從嫁進來開始就目標明確,人家是要生兒子繼承侯府爵位的。

  十幾年來,兩房鬥得火花四濺,孫氏忙著對付蔡氏,還得死死看住了自己唯一的兒子以防明刀暗箭,對於閨女,難免有所忽略。

  原身是個情感纖細的小姑娘,很敏感,母親更關注弟弟,也更疼弟弟,有記憶以來,就常常叮囑她照顧好弟弟,不要讓人鑽了空子。

  她也在意弟弟,但難免黯然,有些話和母親說不了,就傾吐給在她心中地位不亞於母親的姨母知道。

  忘了說,孫氏有時候護兩個孩子實在有些吃力,不得已會把女兒送到姐姐家裡短住,等她騰出手再接回來。

  這落在小小原身眼裡,就更覺難受。

  孫姨母只能努力開解,妹妹處境難很無奈,外甥女更無辜,她說不得誰錯了,只能怪這天殺的東平侯府就是這麼艱難。

  邵箐長長籲了一口氣,言歸正傳:「楊表兄才華橫溢,三歲啟蒙,六歲能寫詩作對,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後來又習得劍術,尚算了得。」

  原身記憶裡,她表哥的劍術是相當了不起的,但邵箐想想魏景,算了,給個尚可的評價可以了。

  記憶中楊舒,溫文爾雅貴公子,能文能武,待小表妹極好。孫氏姐妹甚至動了親上加親的念頭,後來還是傅皇后看中了原身為兒媳候選人之一,此事才作罷。

  當然這個原身是不知道的,因此邵箐也不知道。

  她皺眉:「姨母三年前病逝了,他本應在京城為官的。」

  這肯定是出了什麼變故,這才出京投奔濟王了。

  原身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有這二人,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瞭解一下。

  「你和這楊舒很熟悉?」

  不知為何,聽得邵箐如數家珍般誇讚楊舒,魏景胸臆間莫名湧出一口鬱悶之氣,他眉心緊蹙,半晌才問了這麼一句。

  邵箐點頭:「對呀,我每年至少去楊家兩趟,姨母膝下只有一子,把我當親閨女疼了。表兄也很好的,常常領我出門玩耍。」

  春季踏青,夏季遊園,秋季賞菊,冬季賞雪,可謂相當用心了。

  青梅竹馬?

  魏景胸口更憋悶了,那口氣散不去也壓不下,堆積在那堵得他不怎麼舒服。

  魏景沒吭聲,邵箐卻拉著他手臂搖了搖:「夫君,咱們這次赴京,如果無大礙,就打聽打聽唄。」

  也算對得住原身了。

  邵箐琢磨著,這事也算很讓人嚼舌根的,打聽應不難。

  魏景面無表情:「若能騰出手,我們再打聽。」

  「咦?夫君你怎麼啦?」

  邵箐一抬頭,見他板著臉似有不快,她大奇,咋回事剛才還好好的呀?

  「沒什麼?」

  魏景低頭,見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輕鬆的神色一下子就去了。他扯扯唇角,緩了緩神色。

  「我正想赴京的事。」

  「哦。」

  那確實要仔細想的,京城都快到了,「那你想吧。」

  不打攪你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18 AM

第五十七章

  楊舒的事,那日說過之後就被邵箐暫時擱一邊去了,接下來直奔京城,她難免有些緊張。

  另外何允病了,年紀大這麼折騰還是受不住,拖慢了行程。幸好那濟王也沒拍拍屁股走人,遣了良醫過來診治,這才漸好了些。

  一方面心漸漸提起,一方面又擔心遲到耽誤朝賀,就這麼七上八下的,終於在正旦的前一天,抵達京城。

  「終於到了。」

  方才前哨來報,還有五里地即抵達洛京東城門。

  邵箐挑起車簾,枝頭樹梢上雖依舊光禿禿只見素色,但皚皚白雪之上披著一層金色暖陽,風吹過來還寒,但少了早些的日子的刺骨之感。

  溫度上升了,也對,今年立春早,早幾天就過了,現在已算春季。

  通往京城的路很熱鬧,官道兩旁茶棚店鋪林立,路上行人不絕。商隊農人腳夫,馬車驢車板車,一眼望去,應有盡有。

  熙熙攘攘,繁華升平,一點不見外面如浦邑城那種亂像。

  果然天子腳下,邵箐也忍不住諷刺一笑。

  她仰臉看護在馬車旁的魏景。

  魏景正定定看著前方。

  古樸巍峨的城牆如黑龍,伏地往兩邊蜿蜒而去,氣勢磅礡,一眼望不見盡頭。

  魏景知道,城門之上浮雕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洛京;城牆之上有黑甲軍士執矛而立,有固定崗哨,也有二十人一隊的巡邏哨,鋒利的刀刃會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光芒。

  太熟悉了,他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座宏偉的城池歷經一十五年。

  若非因為北拒韃靼,恐怕還要再加五年。

  然而很可惜……

  魏景黑眸閃過一抹赤色光芒,呼吸有些重,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輕喚:「五哥,五哥。」

  小小聲,卻帶著擔憂。

  魏景閉了閉眼,側頭對妻子道:「我沒事。」

  邵箐仔細打量他的神色,見確實不見什麼異常,這才放下心。

  這一個坐車,一個騎馬,環境也不對頭,她不能給予更多的寬慰,只能用眼神略作安撫。

  冰冰涼的胸腔染上熱意,徐徐吐出一口氣,魏景朝她笑了笑。

  ……

  晃悠悠的,馬車最終抵達洛京東城門前,尚未停穩,就有兩名大鴻臚屬官和一名披甲將軍上得前來。

  和為首的何允略說兩句之後,何允傳下話來,每位郡守只能帶二十名隨屬入內。

  這二十個名額,包括了姬妾侍女,屬官隨衛,反正只能進二十個。

  沒辦法,天下之大朝賀者濟濟,任憑帶了多少人都放進去,不但住宿的地方不夠,京城也得亂哄哄的。

  州牧名額多點有五十,但何信及其隨員也包含在內了,分一分也不多。濟王倒是不受影響的,他身份尊貴,在洛京本來還王府,檢查一下連親衛甲士都能拉進去。

  不過光是接受檢查這點,就已讓這位很不高興了,楊舒微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哼了一聲,一把摔上車簾,眼不見為淨。

  安陽郡一行,自然沒有姬妾侍女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且魏景經驗豐富,抵京之前就已商量妥當。韓熙佯裝略略沉吟,選了屬官共書佐八人,包括邵箐;隨衛十二人,包括魏景。

  三輛車十二匹馬,混在精簡大半的益州隊伍中,緩緩往城門而去。至於剩下的一大群人,有軍士引他們往西。據那大鴻臚屬官所說,他們會安置在七十里外的密縣,一直到益州一行折返。

  踏入洛京城門那一刻,邵箐心中那根弦繃到最緊,即使車廂裡都是自己人,她也佯裝神色自如不露半點端倪,至於車窗簾子,就再不撩起半點。

  耳邊是轆轆的車輪聲,人聲嘈雜時重時低,最終穿過所有市井,抵達益州驛館。

  聽了「到了到了」的吆喝聲,邵箐心下一鬆,馬車弛進側門,下車,安陽郡一行被安排在第三進。

  韓熙住西跨院,伺候他起居的二人住倒座房。至於其他隨屬,則全部安排進角門後面的一列排房。

  他們來得晚了點,被安排到最末尾,魏景和邵箐還算滿意,這裡位置鄰居少,私密性更強。

  「進京城了。」

  邵箐喃喃,踱了兩步,她索性打開行囊鋪床,以免閑著想太多。

  魏景俯身將被褥搬出來給她,她接過攤開,忽想起一事又有些擔心,忙悄聲問:「今兒都三十了,聯絡眼線時間還夠嗎?」

  會不會太趕?

  明日就是正旦朝賀,朝賀完最多留幾日就該回去了,她一時有些埋怨何允這病也太不及時了,不然至少能早兩三天到。

  「無妨。」

  魏景道:「他正月十七生,肯定等萬壽過後,才會各自散去。」

  這個他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邵箐一想也是,這皇帝生辰挨得這麼近,也是第一次,提前散了不可能。那他們就有大半個月時間,足夠了。

  魏景站起,緩緩踱了兩步,推開那扇南窗,視線彷彿穿過重重屋宇,看見盡頭那座金闕宮殿。

  ……

  大楚皇宮。

  新帝魏顯,其實並沒有旁人想像的那麼意氣風發。

  金闕大殿,御書案後,端坐著一個身穿玄赤二色龍袍的年輕男子,年約二十四五,他皺了皺眉:「人都來齊了麼?他們有何話上表?」

  何故有此問?

  蓋因幾個月前的賑災。

  今天春夏,兗州司州大旱,魏顯立即下旨賑災。但京畿糧倉本只半滿,且京畿重地存糧不可輕動。於是聖旨下,往荊、揚、徐、豫等多個產糧大州調動糧食,還有益州並州等。

  以往,他的嫡兄前太子都是這麼做的,這個策略一點沒錯。

  但魏顯馬上察覺到,還是有地方不同的。

  接旨後,除了益州牧何允很快調動三萬斛糧食運出以外,餘者態度多有敷衍。荊州牧沈義只給出了五千斛,揚州牧四千,並州牧四千,一千兩千也有人敢拿出手。

  更有甚者,豫州牧杜尚、徐州牧龐維不但沒給糧食,反而上表哭窮,說被旱災波及,失收嚴重,乞陛下垂憐,多少調撥一些賑災糧過來。

  不但沒調出糧食,反而伸手想往回要!

  這些浸淫官場多年,漸漸坐大的州牧們很難纏,這點魏顯是知道的,以往前太子也得費不少功夫和他們周旋。

  但重點是,這些一兩千斛,甚至伸手往會要的行為,前太子在位是時候可不會出現。這州牧就算再扣扣索索,拖拖拉拉,要三萬斛,怎麼也得湊一萬。

  新帝的聖旨,不如前太子的教令好使,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魏顯如何氣恨難平暫且不表,但現在也不得不連下聖旨,向這些州牧們施壓。

  這次歲首朝賀,固然是他登基後的一件大事,但未嘗沒有借此震懾的意思。

  「啟稟陛下。」

  御書房中,還有七八個人,都是心腹。為首三個,左邊是半月前抵京的安王魏平,另兩個就是樂陰侯齊田和武安侯丁化。前者是先帝留下的能臣,在剷除傅氏中出了大力氣;後者則是魏顯本來的黨羽。

  都是如今皇帝最倚重的股肱。

  如今回話的是丁化,他拱了拱手:「沈義黃芳上表,說費心籌措,終多籌了五千斛;崔曠籌了七千,龐維杜尚八千,還有……,此次赴京,糧食也一併運抵。」

  個個都說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籌到的,實際還是因為此次朝賀人赴京城,怕皇帝一個惱恨做出什麼不好事來,適當給出一些平息皇帝怒火,把這事糊弄過去。

  首次朝賀意義重大,缺席不合適,不能給皇帝藉口下旨捉拿,或者令左右群起而攻之。

  一旦朝賀結束,想必這些人就會故態萌發,想到此處,魏顯剛鬆開的眉心又皺起。

  丁化勸道:「陛下莫要急切,徐徐行事方是上策,這些州牧藐視君威,日後尋破綻逐個擊破就是。」

  安王也勸:「皇兄今年肅清了朝堂,明年正好專心此事。」

  魏顯一想也是,年初他甫登基時,諸多老臣喋喋不休,動不動就拿前太子出來說話。如今一年過去了,朝中局勢不是大好了嗎?他君威日重,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再聽不見。

  「二位愛卿所言極是。」

  魏顯神色大霽:「好了,這次籌措的糧米,先賑司州之災。」

  糧米還是有缺口,兩個州不夠用,只能先緊著天子腳下的司州。

  「陛下首次朝賀過後,必震懾內外臣工,收服剷除不馴者,指日可待。」

  「說的好!」

  魏顯龍顏大悅,命賞了丁化,御書房中的氣氛終於重新舒緩下來。

  正當安靜侍立的宮人內侍們悄悄鬆了口氣之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宦官特有的尖細嗓音響起。

  「啟稟陛下,濟王求見。」

  藩王尊貴,但一些地方也夠麻煩。好比濟王進京,哪怕明日就朝賀了,但剛抵達的今天他還是得先覲見一次皇帝。

  「濟王?」

  想起那個往昔囂張跋扈的弟弟,魏顯挑了挑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往昔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要麼就慘死敗北,要麼就匍匐在他的腳下。

  他挑了挑唇:「傳!」

  ……

  ——

  魏顯如何轉怒為喜,如何暢快接受濟王的跪拜,這些魏景和邵箐都不知道。

  他們正商量著,儘快展開聯絡眼線的工作。

  「阿箐,我先出去一趟。」

  這是此次赴京的最重要目的,但魏景並不打算一上來就連絡人,而是得先觀察一番,確定忠心後再行聯繫。這麼一來,大半個月其實也不多,得抓緊。

  邵箐點頭:「你勿要擔心我,我這邊安生得很,只是你得小心些。」

  這裡到底是京城。

  末了,她囑咐道:「明早朝賀,今夜就得準備,你早些回來,咱們還得去前頭一趟。」

  正頭戲要上了,得給韓熙重新仔仔細細上一次妝。去韓熙那邊辦穩妥點,畢竟得預防有人找。邵箐不懂高來高去,這就需要魏景。

  魏景頷首:「最遲亥時,我便回來。」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招來王經等人,命謹慎守護,隨即推開後窗,腳尖一點,縱身離去。

  要觀察哪些眼線,來之前已經圈定了。至於誰先誰後?魏景略琢磨,想起尚舉棋不定的濟王,以及那個很可能背後另有主子的儲竺。

  他腳下一轉,無聲往濟王府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26 AM

第五十八章

  魏景曾在濟王府放了眼線,不多,也就三兩個,放進去後任其自由發展。有一個混得還行,這次濟王北上,這人也跟來了。

  他在濟王府轉了一圈,毫無意外安安靜靜,濟王進宮覲見未歸,於是他直奔車馬房去了。

  隱在車馬房,觀察了一段時間,未發現異常,但魏景並不輕信,在聯絡前,他還得試探一番。

  ……

  石良,五年前進的濟王府,本為灑掃雜役,後進了車馬房。他人勤快有眼力勁兒,二十出頭就混成了小管事,還挺得車馬房總管的青睞,這回上京也點了他。

  混到石良今天這位置,粗活重活早輪不上他,上值後巡視一遍下面人的工作,就回到最裡頭的值房坐著。

  值房就他一個人,進去後他笑臉立即就收了,奔到窗櫺子下那張書案,俯下身往中間那縫隙一摸。

  空空如也。

  石良本隱隱帶些緊張和期待,可惜他再次失望了。歎了口氣,他皺眉推開窗,從窗臺拈了個草莖打的結回來。

  這個彷彿只因無聊隨手弄了丟棄的玩意,是他昨日特地丟在這的。快一年了,他每天都在住處和值房堅持不懈發出聯絡信息,可惜從無回音。

  主子,他的主子究竟如何了?

  石良一陣焦慮擔憂,在屋裡踱步良久,他握了握拳將所以忐忑情緒壓下,重新抽出一條新的草莖,靈活打了結,再次放在窗臺上,把窗關上。

  不管怎麼樣,他相信他主子還活著,所以,他要按照主子先前的安排,好好潛伏。

  深吸一口氣,他拖過賬冊開始寫寫畫畫。

  記帳,巡視車馬房,直至傍晚,石良下值 。

  回到自己屋中,他照舊第一時間關上門,重複白日在值房那一套動作。

  照舊期待和預感失望,但這回,石良一摸,卻摸出來到一張兩指寬長的紙片。

  他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狂喜,之後是謹慎,一把捏起紙片,再次檢查門窗後才低頭細看。

  紙片上沒有字,只有一些橫七豎八彷彿小兒塗鴉般的符號,石良按照記憶仔細翻譯,撰寫出來。他一邊寫一邊心中狂跳,上面終於有回音了,這次是吩咐他辦一件事。

  吩咐他先去小花園取一樣東西,然後設法下在濟王府指定幾口水井中。主子尚安於人世,這次是有了一個新計劃,而石良這動作就是其中一環。

  水井?

  是要下毒嗎?

  難道要嫁禍於龍椅上那位?

  石良不知詳情,但他知道執行難度非常高,且一個車馬房的人,在事發前想方設法接近過幾口關鍵水井,嫌疑很大。而濟王府守衛森嚴無腰牌出不去,他執行此任務,即便事成也得陪上自己小命。

  但石良還是毫不猶豫去了。

  他這條小命就是殿下給的,為殿下盡忠,義無反顧。

  石良通過了考驗,他知悉魏景未死消息後,無任何外泄跡象,反而小心翼翼把兩張紙條都吞了;明知必死之局,他也毫不猶豫去了。

  於是,他在事成微笑等死的時候,沒有等到拿人的甲士,而是等到了一道黑色身影。

  「殿下!」

  石良愣了幾息,「砰」一下重重跪下,喜極而泣。

  主從二人再見,如何驚喜暫且不說,魏景把人叫起後,說了新的聯絡方式,以後單線聯繫,從前方式一律捨棄。

  石良抹了一把臉,連連應是記下。

  最後,魏景問:「濟王府上如今謀士幾人?那儲竺是什麼來歷?」頓了頓,又道:「還有楊舒?」

  提起楊舒,對方那張清雋的面龐在眼前一閃而過,他忍不住微蹙了蹙眉。

  「稟主子,如今濟王府中共有謀士九人,這次隨行有四。」

  石良職位不高,但他人伶俐,用心經營下耳目頗靈通, 「這儲竺是四年前進府的,據聞是並州人士,任長丞。初時只算中庸,因而不甚得濟王器重。但大半年前,不知為何此人突然得了濟王青眼,一躍成為首席謀臣。」

  半年前?

  魏景眸光微微一閃,恰恰就是束水攻沙聖旨下的時候。

  「……至於那楊舒,今年年初才入府的,聽說頗有才幹,行事穩重,雖年輕入府時日也短,但在王府已有了一席之地。」

  年初?

  那就是宮變之後了。

  魏景思索片刻,也不久留,吩咐石良繼續隱匿,日後傳信加倍小心以後,閃身離去。

  順利聯絡了石良,他並未立即離開濟王府,而是腳尖一點,借著暮色逼近前殿。

  濟王已經回來了。

  魏景無聲往氣窗一窺,卻正見他這位庶兄咬牙切齒,俊雋的面容一陣扭曲。

  魏欽雙目欲噴火,抓起身側一個青花美人觚,恨恨一摜:「可恨的……」

  「殿下!」

  屋內還有另外兩人,楊舒高喝一聲打斷濟王的話,同時飛身撲過去,堪堪趕在美人觚落地之前將其抱住。

  魏欽力度極大,擲的方向又是另一邊,他接得十分驚險,整個人往地上撲倒手肘一撐,美人觚才倖免於難。楊舒一邊就地打了個滾,一邊短促喊道:「殿下請慎言!」

  雖書房外守衛都是心腹,但這裡是京城,再怎麼謹慎也不為過。

  有些話是不能出口的。

  魏欽生生止住了那半句話,滿腔怒火無法宣洩,最終在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他,辱我甚矣!」

  聲音壓得很低,但卻一字一頓,端是重若千鈞。

  儲竺趁機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啊!」

  「沒錯。」

  魏欽狂怒過後,面容罕見一片沉靜,他緩緩頷首:「先生說的是。」

  「殿下,殿下英明!」

  儲竺一喜,立即拂袖跪倒:「在下定竭盡所能,助殿下成此大事!」

  在這人激昂的附和聲中,氣窗外魏景微挑劍眉,嗯,可以確定,濟王欲趁勢起兵了。

  濟寧益州一東一西,相距千里,對方暫時影響不了他,反倒是中原越亂越好。至於後續兩人是否會敵對,那就看濟王有沒有堅持到最後的能力了。

  沒有濟王,也有其他人,魏景並未太放在心上,他視線一動,掃了正緩緩起身的楊舒一眼。

  對方果然如他先前所言一樣,不對濟王反否發表意見。儲竺滿面紅光,而他只靜靜抱著美人觚,爬起來拂了拂衣袖。

  魏景淡淡看了對方一眼,暗哼一聲,就這身手,也配劍術尚可?

  真不知舊日是如何哄騙他家阿箐的?

  哼!

  ……

  那濟王等了大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又跪又拜又聽訓,還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連午飯沒吃,下了決心後方覺前胸貼後背,魏景等了一會,外書房就散了。

  儲竺楊舒退出,二人同路走了一段,後分別進了兩處院子。

  魏景尾隨儲竺。

  儲竺背後有主子,大事終成,該傳信了。

  這儲竺卻很沉得住氣,他先不緊不慢用了晚膳,挑剔了菜式一番,而後沐浴梳洗,而後又興致大發,去書房潑墨揮毫。

  寫一幅不滿意就撕了,滿意的留下,一切行雲流水,彷彿無絲毫異常。

  但魏景目光何其敏銳,他注意到儲竺撕其中一幅小楷的時候,撕幾把剛好有一個角落被撕下來,擲下地時,這片角落恰恰落在紙簍裡。

  儲竺盡興後回屋歇息,僕役來收拾殘局,對方飛快將這片角落藏在懷裡。

  去一趟茅房,紙片變成蠟丸。

  收拾好就下值,這僕役家在王府之後的後街,他回去,即把蠟丸交給自己的父親。

  他父親借著夜色悄悄出門。

  魏景一直尾隨,如果順利,很快就能知道儲竺背後的主子是何人了。但他又直覺不會這麼輕易,背後之人不簡單,傳信的渠道必然也隱蔽曲折。

  只是不管怎麼樣,跟緊蠟丸是最快捷的途徑。如今天下權貴齊聚京城,這人應也不例外。

  大楚宵禁遲,夜色中的坊市還喧鬧著,僕役父親在裡頭左繞右繞,最終覺得沒問題了,才直奔他的目的地。

  魏景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跟到東平侯府。

  沒錯,就是他妻子的娘家。

  僕役父親閃進門房,沒多久一身穿褐色廣袖長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迎出。二人也不交談,褐袍男人一伸手,僕役父親將蠟丸遞給對方,雙方分開。

  褐袍男人隨即匆匆往外書房而去。

  觀此人的衣著打扮,應是東平侯邵賀手下的幕僚。

  魏景微微蹙眉,邵氏無兵無糧,多代從文又不懂軍事,還一大家子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認為對方會煽動濟王造反。

  畢竟無法牟利。

  那邵賀上面應該還有一個主子。

  這人才是儲竺背後之人。

  魏景繼續尾隨。

  ……

  外書房中,一赭色錦袍的中年男人正在來回踱步,他體態略寬面相嚴肅,這人正是東平侯邵賀。

  邵賀一見褐袍男,立即問道:「可是殿下有令?」

  一聽「殿下」這個詞,隱匿在外的魏景劍眉一挑,是哪個皇伯父皇叔?又或者他的庶兄?

  若是叔伯範圍倒大,但庶兄,那就只剩下安王了。

  魏景凝神,仔細聽裡頭對話。

  誰知邵賀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驢唇不對馬嘴。

  邵賀接過蠟丸,捏開取出紙條,展開一看:「殿下吩咐我等全力配合丁侯,將太僕之位拿下。」

  丁侯,即武安侯丁化;殿下,則是安王。

  邵賀嫡長女為傅皇后親選的齊王正妃,年初那一場驚天大變中,東平侯府險些被波及。幸而他當機立斷和女兒割斷關係,又及時通過關係攀上新帝心腹安王,這才險險和危機擦肩而過,得以保全一府。

  雖然都是新帝的人,但裡頭也是分派系的。以安王丁化為首的新帝原黨羽,還有以樂陰侯齊田為首的先帝交予當今的勢力,兩派競爭激烈。

  這不,如今安王一派的目標,就是要拿下九卿之一太僕的位置。

  非常合情合理,邵賀已經命人將幕僚們都招來,連夜議事。

  在邵賀眼裡一切正常,但在魏景眼裡卻處處不正常。

  或者說,從邵賀掰開蠟丸那一刻,他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邵賀手裡那張小紙片,是裁得方方正正的,而儲竺隨手撕下的那點邊角,卻是不規則形狀的。

  蠟丸已被掉包!

  僕役?僕役父親?或者就是眼前這個褐袍男?

  魏景全程跟蹤,很確定蠟丸沒有被交出去,問題一定出在這三人手裡,有人在接手時掉了包。

  還涉及了一個安王。

  是安王的傳信渠道被人鑽了空子,然後以此轉移暴露的風險?

  還是這幕後之人本來就是安王,他只是利用邵賀轉移風險?

  不得而知。

  魏景不動聲色掃了褐袍男一眼,後者正在和邵賀商量如何打壓齊田一黨。

  不過有三分之一的機會,真蠟丸還在這人身上。

  若是平時,他必然會留下繼續尾隨,找到真蠟丸固然好,找不到也排除了一個嫌疑人。

  但今天並不合適。

  二更的梆子隱隱約約傳來,已經亥時了,他答應了邵箐,亥時回去。

  當前要務是先保證朝賀萬無一失,韓熙的易容是重中之重,其餘諸事都得先倒退一射之地。

  魏景並未猶豫,一聽見梆子響聲傳來,他看了褐袍男一眼,腳尖一點,無聲離去。

  ……

  「什麼?你說東平侯府?」

  邵箐已經把妝粉等物收拾妥當,連小包袱都背在身上,不用她等,魏景準時回來了。

  現在才亥初,時間倒不算太緊迫,魏景更衣的空隙,她便隨口問了一句。

  但誰知,竟得了這麼一個令她萬分驚詫的消息。

  原身的娘家,嗯,現在也算是她的娘家,竟牽扯到煽動濟王起兵造反的事去了。

  邵箐手一頓,皺眉:「怎麼回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33 AM

第五十九章

  邵箐對東平侯府的觀感,其實並算不上好。

  原身的香消玉殞,少不了這府裡給予的重重一擊。

  一個剛滿十六的小姑娘,陡遇大變,從高高的錦繡之巔跌落深淵,人生徹底被顛覆。在她最驚惶無助的時候,她接到了娘家一封斷絕書。

  她父親親筆所書。

  毫不猶豫,以最快的速度和她斷絕所有關係。

  這封斷絕書,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這麼說也不太對,這並不是稻草,輕飄飄的一張紙,重若千鈞。

  原身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在反復高熱中煎熬許久,悄然逝去。

  然後,邵箐就來了。

  她睜眼的時候,手裡還緊緊握著這封斷絕書。

  回憶起那張被汗水反復濡濕,導致字跡都渲染模糊的信紙,邵箐撇撇嘴。

  「該如何,那便如何唄。」

  對於原身而言,東平侯府生她養她,但她也在能力範圍內盡力回饋了家族。中選齊王妃,若前太子順利登基,東平侯府將能保證數十年繁華。

  然世事多變,她一朝蒙難,就被父親被家族毫不猶豫拋棄了。或許站在侯府的立場,這並沒什麼不對,只那封斷絕書確實真實存在的。

  既然都斷絕了關係,那談何親緣呢?

  在邵箐看來,在原身香消玉殞的那一刻,雙方就兩清了,她並不欠東平侯府的。

  「你日後行事,很不必顧忌我。」

  她是這麼和魏景說的。

  魏景聽說過斷絕書的事,撫了撫她的鬢髮,低聲道:「委屈你了。」

  都是他,才連累了她。

  「說什麼傻話呢?」

  兩人風雨同舟,互相托以後背,又因緣際會落實了夫妻關係,在邵箐心裡,魏景可比這陌生絕情的東平侯府重要太多了。

  兩者根本沒有可比性。

  邵箐橫了他一眼。

  被嗔怪的魏景非但沒有不高興,心頭反倒暢快得很,他握了握她的手:「那你的母弟呢?」他可是記得,她有親娘胞弟。

  母弟麼?

  在邵箐記憶裡,和原身關係最親近的確實是母親胞弟。但怎麼說呢,兩個小孩性子都有些倔,玩在一起難免吵鬧,而母親有些偏心每每幫著弟弟,讓敏感的小姑娘常常偷偷落淚。

  長大些漸懂事,懂得幫忙護著弟弟了,但還是偶爾會被倔驢弟弟氣哭。

  濡慕,愛,感情不可謂不深,但還夾雜著些許委屈傷心和怨怪,內裡也真夠複雜的。

  唉。

  邵箐偏頭想了想:「等得了空探探消息再說罷,也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她繼續手上的動作,利索抖開外衣給他披上,反問:「那你走了,這線索豈不斷了?」

  問的儲竺那事,放棄了最佳追蹤時機,蠟丸要找不回來了。

  「斷不了。」

  蠟丸也未必就在褐袍男身上,繼續追蹤只有三分之一的機會。既然知道了這條線,那就斷不了,魏景會另外叫人盯著,儲竺不可能不再傳信,肯定能摸清楚幕後之人。

  邵箐一想也是,他們眼下是要摸清背後人的身份,也不是為了對付對方,倒不急。

  低聲交談間,魏景已快速換回安陽隨衛服飾,他攜了邵箐,借著夜色悄悄潛往前頭韓熙的房間。

  「二位郎君。」

  韓熙已在等待,一見二人閃身進門立即拱手見禮。

  閒話少說,外面已經有僕役走動的聲音,零星房間也點燃燈火,朝賀半夜就得在宮門外等待,從驛館出發需要更早,現在差不多得開始整裝了。

  韓熙先卸了舊妝,邵箐定了定神,沾了妝粉液放置在他的額頭、兩頰、鼻樑、下巴,均勻用手推開。

  她技巧純熟,心理素質也過關,即便期間有人在外間喚韓熙,她手也穩穩的沒抖半分。

  隔壁郡守遣僕役過來借澡豆,這驛館入住人太多難免偶爾有點紕漏。韓熙十分鎮定地在裡間應和了一聲,讓充當臨時僕役的青翟衛把澡豆拿出去。

  約莫半個時辰,妝容畫好,邵箐仔細端詳片刻,毫無紕漏。

  「好了。」

  她快速將桌面上的瓶瓶罐罐收好,最關鍵一步在眼前,即使妝容天衣無縫,即使一切都很順利,邵箐也難免有點緊張。

  兩男人倒鎮定,魏景頷首:「謹慎行事,安全為上。」

  韓熙肅然抱拳:「標下定不辱命!」

  ……

  在夜色最深的子末寅初,益州驛館大門打開,車駕馬匹魚貫而出。

  車駕前的風燈搖搖晃晃,駿馬揚了揚頸,呼出一口白色熱氣。夜寒如水,踢踢踏踏馬蹄聲回蕩在青石板街巷中,出了路口,和諸多車馬流匯合在一起。

  剛踏入正旦,這洛京已熱鬧了起來。

  內臣外臣,宗室王侯,齊齊聚於洛京中心的皇宮正門前。

  寅正,宮門開啟,諸臣工由大到小由高到底,列隊安靜而入。

  朝賀大事,皇宮要地,檢查十分之森嚴。

  前面一人過去後,韓熙緩步上前,一個小黃門拎著一條濕帕上來,先端詳他兩眼,然後將濕帕往他臉上拭去。

  韓熙垂眸,一陣冰涼覆在臉上揉了幾下。小黃門取回濕帕一看,乾淨無痕跡。他退後,接著又有兩個小黃門上來,示意韓熙舉手,從上到下快速檢查他身上。

  「下一個。」

  韓熙抬眼,表情未有絲毫變化,不緊不慢往前頭重新列隊。

  ……

  高高的漢白玉台基上,巍峨金闕宮殿的正坐北面,雄視南方,氣吞天下,教仰視者肅然起敬的同時,無不倍覺己身之微渺。

  天還黑著,半人高的大紅宮燈懸掛在簷下。燈光下,黑暗中,一列列執矛甲兵無聲肅立,雪白的尖刃微微泛著冷光。

  韓熙跟在何允之後,安靜在小黃門的指引下來到益州站位處。益州雖地廣,然卻偏遠,站位略後,他垂下眼瞼,身影淹沒在黑暗之中。

  直到天空泛出魚肚白,一縷金光刺破黑暗,投在金闕大殿最頂端的琉璃鴟吻之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砰」一聲巨響,朱紅色的宮殿大門打開,有資格進入殿中的文武臣工、宗室王侯魚貫而出,重新列隊。

  「陛下臨朝!跪!」

  靜鞭響起,韓熙餘光掃一眼玉階之上的髹金雕龍寶座,眼觀鼻鼻觀心,和身邊人動作一致,俯身下拜。

  朝賀冗長,先是整體跪拜,而後又分宗室、各部、各州等輪流出列再拜,若得聖眷的,皇帝還會問問話,以示恩寵。

  韓熙對這等恩寵避之唯恐不及,幸好他只是一個小小的邊陲郡守,得皇帝青眼可能性微乎其微。

  朝賀過半,終於輪到益州上前了。

  何允整了整官袍,率先出列,韓熙等十二名郡守緊隨其後。

  這是他和新帝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韓熙微微垂目,遮住目中一切思緒,一步接一步,行至玉階三丈前方停下。

  「臣等叩見陛下,自陛下御極,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冗長的溢美之詞在耳邊響起,魏顯視線穿過冕冠垂落的十二五彩旒珠,朱紅色的宮門,灰白色的漢白玉廣場,殿內殿外烏泱泱的人,個個恭謹肅立。

  這些,都是大楚的內外臣工勳貴。

  而他,高居其上,俯瞰天下。

  雖仍有些不如意,但這些問題都會被處理妥當的。

  魏顯頷首:「眾愛卿平身。」

  單獨朝賀,到這裡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魏顯看得最前頭的是何允,這個最服帖最聽命的州牧,於是他多垂詢幾句以示恩寵。

  「益州承平,何卿有功。」

  「臣不敢居功,臣年老力邁,全賴諸郡守盡心輔助。」

  這是很套路的謙遜了,話題轉到十二郡守身上,按照正常流程,皇帝該點兩三個人出來,略作詢問。

  魏顯往掃了後頭一眼。

  習武之人觀感敏銳,韓熙感覺到頭頂有一道目光掠過。

  「安陽郡楊卿,永昌郡蔡卿,你二人治下情況如何?」

  很不幸,皇帝點的第一個就是韓熙,他呼吸一屏,毫不猶豫出列,拱手道:「啟稟陛下,安陽郡有泗水黑水橫貫,河流甚多,而地勢平緩,耕地也不少。安陽郡去年鼓勵農耕,共得糧米……」

  「楊澤」雖年輕,但頗為鎮定,一席話十分有條理,聽得魏顯龍顏大悅,頷首:「甚佳,賞!」

  「謝陛下!」

  韓熙伏拜謝恩後,在蔡俞的的回話聲中,恭敬退回自己的位置。

  蔡俞也得了賞,益州朝賀結束,退回原位。

  過一關了。

  韓熙閉了閉眼。

  一直到了下午,朝賀才結束,接著就是皇帝賜宴。

  珍饈佳餚,美姬翩翩,韓熙的位置並不靠前,所以他再無窺得聖顏的機會。

  入夜,國宴終於結束。

  皇帝回宮,諸臣屬魚貫散去,韓熙隨人流出了大殿,眼前是空曠的廣場。

  終於要結束了。

  然而不等他鬆一口氣,忽然後面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喚:「楊郡守!」

  「安陽郡守!先停一停!」

  韓熙身軀立即繃緊。

  夜風猛灌進廊下,懸掛的宮燈晃了晃,一排佩劍禁衛盔甲上反射出的寒光,和冷風一樣冰寒。

  他倏地站定,頓了頓,緩緩回過頭。

  只見一個小黃門疾步追上來,「楊,楊府君怎走得這般快?」

  他氣喘吁吁:「您的賞賜,還未曾領呢?」

  是今早朝賀時,皇帝的賞賜。

  韓熙心下一鬆,笑了笑:「勞小兄弟跑一趟。」

  取了一個楠木錦匣的賞賜,韓熙也沒打開看是什麼,捧著匣子出了宮門,夜風一吹,他方驚覺自己後背沁涼,竟是被冷汗濕透。

  萬幸,終究過去了。

  ……

  韓熙順利蒙混過關,登車折返益州驛館。

  而被他拋在背後的皇宮,卻依舊燈火通明。

  御書房。

  魏顯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揮退所有宮人內侍,待殿門被掩上,他回身問:「他可有消息?」

  御書房中還有兩個人,一個安王一個丁化。

  安王搖了搖頭:「並無消息,臣弟已從黔水下游搜至上游,偏隘村寨也未曾遺漏,甚至交州都搜尋了一遍,全無音訊。」

  原來,這個「他」說的竟是魏景。

  表面上,黔水下游已經平靜許久了,但實際搜尋一直在暗暗持續,不但黔水兩岸,甚至連最下游處接近的交州都沒有放過。

  不過任誰也沒想到魏景離開黔水範圍,居然直接往益州赴任,成為郡守不說,此刻還就待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全無音訊,難道真葬身黔水?」

  魏顯踱了幾步,皺眉:「朕總覺得,他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哪怕重傷帶毒墜江,生還希望千存其一,極其渺茫。

  安王也皺了皺眉,他也是這種感覺。

  丁化忙道:「黔水湍急,那逆王即便三頭六臂,也不過凡胎肉體,葬身其中再尋常不過。況且,即便他僥倖不死,如今大局已定,他又能如何?」

  齊王固然身手絕佳,然皇宮集一國之力,不相伯仲者也不是沒有,而且不止一個,嚴密守衛在天子左近。

  孑然一身,又能如何,若擅闖復仇,唯有死路一條。

  「陛下勿憂。」

  魏顯籲了一口氣:「你說的也是。」

  丁化忙笑著湊趣:「如今朝賀事雖畢,然陛下萬壽就在眼前,正該好好準備。」

  他拱手,樂呵呵道:「臣盼在上林苑一瞻陛下英姿。」

  萬壽,即是魏顯的生辰,就在正月十七,魏景沒猜錯,外來臣工確實參與了萬壽節才會散去。

  先帝崩了還差點才夠一年,雖說已出了孝,但魏顯為表孝心和節儉,第一年萬壽並不打算大肆筵席。

  但皇帝生辰,總不能不賀呀?

  於是他折中一下,決定在京郊的皇家園林上林苑過萬壽。遊園、狩獵、略作宴飲,君臣間好生聯絡一下感情,就可以了。

  故而,丁化有此言。

  魏顯搖搖頭,笑道:「朕騎射只算一般,也就比安王強點。」

  「皇兄,何故笑話臣弟呀?」

  「哈哈哈哈……」

  ……

  氣氛重新活絡,魏顯喝了不少酒,臉紅微醺,沒等多久就散了。

  安王丁化二人恭送後,退出御書房。

  這兩位當今最看重的弟弟和重臣,並肩在寬敞足能擺下二席的朱紅廊道行走。走出一段,丁化樂呵呵的笑臉微微一收,眸中閃過一抹焦急。

  「殿下,我……」

  「噤聲。」

  安王微笑依舊,嘴皮子微動低低吐出兩個字,他側頭掃了對方一眼,眸中閃過一抹帶警告的厲色。

  此處並不是說話的地方。

  丁化一頓,他再次謹慎左右掃視,又低聲道:「那……」出去另聚?

  安王收回視線,眼瞼微垂,遮住眸中一切思緒:「改日再說,我如今得先去給太后娘娘請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43 AM

第六十章

  魏景和邵箐也討論了有關萬壽節上林苑遊獵的事。

  正旦過後,一連十多天,魏景都外出聯絡舊日眼線,至今已差不多了。

  韓熙順利過了朝賀,眼線也基本聯絡上了,按理說此行已算完滿,再等韓熙混過萬壽節後,就該順順利利折返安陽郡,靜候大變生了。

  但其實並不是,魏景聯絡眼線雖說差不多了,但實際上還是有些欠缺的。

  第一,皇宮內沒有。

  正如丁化對皇帝所言,集一國之力,皇宮中身手絕佳與齊王不相伯仲者有,且不止一個。齊王若潛進宮欲行刺殺之事,那正好自投羅網。

  因此為安全計,魏景一開始就沒打算聯絡皇宮中的眼線。

  第二,宮外聯繫的眾眼線中,尚欠缺了一個讓他滿意的領導者。

  魏景聯絡上昔日眼線後,第一時間就是摒棄了從前一切的聯絡方式,並重新擬定。一律採用單線聯繫,眼線彼此間也不相知。如此,即便一個暴露或者出現問題,也絕不影響其它。

  如此一來,就很需要一個絕對可信任的心腹來當這個洛京情報頭子了。

  聯絡眼線,匯總情報並梳理,有緊急情況出現還得能便宜行事。能力,忠誠,缺一不可。

  這是個特殊型的人才。

  忠心魏景的人不少,但能完美勝任此職務卻不大好找。

  他將這回聯繫上的眼線琢磨了一遍,連先前遣進京的青翟衛也篩選過。有兩個還勉強湊合的,但怎麼說,還是不大如意。

  這時候,魏景難免會想起一個人,他的前洛京情報首領,陶宏。

  能當前洛京情報首領,能力自然沒有問題的,忠心不缺,且魏景也沒有怎麼思疑他叛變。

  那為何不聯絡陶宏呢?

  原因很簡單,陶宏是個內宦,身處宮禁之內。而皇宮,一開始就被魏景排除出聯絡範圍之內了。

  魏景從前是深得皇恩的皇子,封王前就是住在皇宮,封王後雖然有了王府,但他常駐北疆,難得回一次京城,自然是緊著承歡父母膝下的。

  從前陶宏的身份再合適不過,而現在反倒成了一個難題。

  本來,魏景已經放棄陶宏的了,但誰知,這萬壽節卻在上林宛舉行。

  上林苑,前朝遺下的皇家園林兼獵場,經過大楚朝一代代皇帝的擴張修繕,已臻至完美。其內高山巍峨,林木高大,林內各種野獸自然繁衍;大湖煙波縹緲,魚禽種類繁多;就連河流,也足足有八條之多。

  八條,八條自然河流,可見這上林苑之大。

  入內後,只要有心,根本不會和皇帝有啥接觸。好比韓熙,朝賀他是繃緊心弦的,而這萬壽節,他卻甚是放鬆。

  再說陶宏。

  他是中車府內宦。

  中車府,掌宮禁乘輿。陶宏是其中一名小管事,不起眼也不重要。但若皇帝攜后妃移駕上林苑,中車府這種部門只有分身乏術的,諸大小管事必會隨行。

  中車府這種非近侍機構,隨行,卻絕不可能隨駕狩獵。

  而皇宮中的所有精銳高手,不用懷疑,他們肯定護在皇帝身側去了。

  「那我們如果進了上林苑,正好能輕易與陶宏聯絡上。」

  邵箐很容易就聽明白了魏景的意思,略琢磨了一下,這上林苑之行,其實和魏景上京聯絡眼線差不多,咋一聽極讓人懸心,其實危險性頗低。

  「那咱們就進去吧,也不用擔心留下來惹人側目了。」

  為什麼邵箐這麼說呢?

  因為她和魏景邵箐二人,本來就有進入上林苑的名額。

  上林苑狩獵,說白了就和進入野生動物保護區差不多,裡面大小野獸自然繁衍,虎熊等猛獸絕不鮮見,刺激與危險並存。

  皇帝當然不怕的,但上京朝賀者泱泱,有禁衛軍但分到個人頭上也不會太多。且外官們肯定也不敢將小命盡數托於陌生人。皇帝過生辰也不刻意為難人,於是很自然的,帶進京這二十名隨衛早已納入此行範圍。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邵箐原本是偏向不去的。但魏景這邊有點麻煩,畢竟他是隨衛身份,這節骨眼不去很惹人側目,怕是得弄個重病出來才能糊弄過去。

  她之前還犯難,弄什麼重病好呢?才能合情合理又不露餡?

  好了,現在不用煩了。

  魏景道:「那好,咱們準備準備。」

  風險小回報大,謹慎太過非他一貫作風。

  且上林苑和皇宮不同,一入莽莽叢林再無蹤跡,退一萬步即使發生最糟糕的變故,他也有信心能帶妻子全身而退。

  夫妻略略商議,此事當即拍板。

  邵箐立即動手準備。

  準備什麼?

  她自己的新偽裝。

  進上林苑和進京城不同,前者是要搜身以防刺客的,女扮男裝不合適。

  但這也沒多大關係,這二十名隨行人員,本來就可以有女眷的。她女裝也準備有,直接偽裝成侍女即可。

  ……

  正月十六,皇帝移駕上林苑。

  一大早宮門打開,浩浩蕩蕩的儀仗隊禁衛軍列隊而出,接著才是皇帝的龍輦、皇太后皇后鳳輦,后妃車輿。再後面,才是王侯宗室,內外臣工。

  外臣排在後面,一直到了半下午,益州驛館才被通知做好準備出門,接上隊伍。

  「唉,這也等得太久了。」邵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她如今一身淡青色侍女裝束,頭上束了個雙丫髻,膚色微黃有些許班點,杏仁大眼眼角微微耷拉,唯獨一雙點漆般的瞳仁亮晶晶的。

  這一雙瞳仁為她平凡的相貌增色不少,勉強夠上了中等水平,但還是不大起眼。

  魏景看了頗滿意,低低在她耳邊囑咐一番,二人出去和大部隊匯合。

  韓熙故意略略拖延,二門外如今只剩下安陽郡一行,她一出去就麻利登上馬車。

  車簾放下,韓熙領著隊伍,緊走一段趕上大部隊,排在益州最末一個。

  魏景很熟悉宮廷出行的流程,也很熟悉進入上林苑的步驟,因此很容易就鑽了空子。

  待抵達上林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上林苑大門前火杖幢幢,甲士林立,等排倒數第二的永昌郡蔡俞一行進入後,邵箐才跳下車,跟在韓熙後面過去。

  「益州安陽郡?」

  「是。」

  坐在案後的是一名白面中年宦官,接過韓熙的腰牌仔細看了看,然後在一本冊子上的「安陽郡」三字劃了勾。

  「進去吧。」

  數了數後面恰好二十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個上書「以憑放行」的臨時腰牌,宦官揮揮手。

  「下一個。」

  韓熙一行即可進行下一步檢查。

  走進去些許左右各一排屋子,男的右女的左,誰也不認識誰,邵箐進了其中一間屋子,很快就出來了。

  女的比較少,她甚至比魏景等人還迅速。

  順利過關。

  ……

  明天才是萬壽節,得先在上林苑過一夜。

  此時的上林苑人非常多,主子們倒無妨,隨衛下僕的住處就很擁擠了。一個小黃門匆匆領路,給安陽郡二十人分配了兩間屋子,扔下一句「水井在那邊膳房在前頭」,轉身就走了。

  無人伺候,一切自理,這正合魏景邵箐等人之意。

  折騰到現在已是亥末,夜色深沉,夫妻倆用膳,隨意選了一間房的內室,梳洗後先歇下。

  「夫君?你知道中車府在什麼位置麼?」邵箐悄聲問。

  上林苑最前面是兩層宮苑,第一層建築密集,就是他們現今身處這一塊。第二層建築密度很低,近看湖泊水榭,遠眺群山,多用於女眷文官賞景。再往後面才是廣袤的獵場。

  邵箐剛才進入時,見宮苑外圍著裡三層外三層的甲兵,火杖幢幢,即便黑夜也亮如白晝,門禁極森嚴。內裡還有隊隊甲兵巡邏,她此刻側耳傾聽,還能聽見隱隱的腳步聲。

  這種防守密度,她總擔心會露行跡,畢竟魏景肯定不會落下她的。多一個累贅,就差很遠的。

  「無事,中車府在第二層宮苑邊緣。」放置車輿,很需要地方。

  魏景安慰她:「明日是遊園,且大量禁軍將隨御駕出,守衛必然會少很多。」

  在保護力量有限的情況下,明日剩餘的禁軍幾乎都會收縮到第二層宮苑。因為不打獵的宮妃文官和女眷,都會待在此處遊園,大家屆時是隨意走動的。

  他們都有光明正大的身份,讓韓熙找個什麼藉口,提前從獵場回來得了。

  邵箐放了心:「那就好。」

  ……

  次日,一切進展果然如魏景所料。

  皇帝先移駕至第二層宮苑遊園,這韓熙都湊不上去,更甭提始終被安排外圍等待的魏景等人。

  一個多時辰後,皇帝跨馬,浩浩蕩蕩往獵場而去。這麼烏泱泱數以萬計的人跟著,是不可能打到獵物的,於是他口諭,眾卿隨意即可。

  非極親近的臣屬,很知情識趣地各自散去,愛打獵的打獵,不愛打獵的回去繼續遊園。

  韓熙和益州幾個郡守獵了一陣,在他刻意之下沒多久就走散了,諸人立即一扯馬韁折返。

  「五哥,我們走吧。」

  因為今早得出現在益州眾人面前,邵箐又替換上讓同伴給她帶進來的書佐吏服。這打扮在宮苑內四處走動挺惹人側目的,於是她換上了魏景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淡黃色宮娥裙服。

  魏景也換了一身衣裳,隨衛的,但不是益州,深藍色不知是哪個州的。

  這直接就能光明正大走動了,風險更小;且就算萬一,也不會暴露安陽郡。

  邵箐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眼神,她隨手取了個小託盤,上面放個匣子捧著,然後又取了兩卷文書,遞給魏景。

  兩人一前一後出門。

  魏景在前,夾著兩卷文書,彷彿是被打發回去取什麼東西;而邵箐捧著託盤,也彷彿給主子送什麼東西。

  很順利地,兩人抵達中車府附近。

  外官隨衛進入中車府非常突兀,於是兩人把道具往懷裡一塞,魏景略略打量,挾起邵箐,腳尖一點縱身入內。

  很快找到陶宏,這是個中年圓臉內侍,魏景照例試探一番,然後聯絡了對方。

  在邵箐看來,這陶宏應是極忠心的。

  魏景易了容,服飾風格也與過去迥異,他卻僅憑驟一眼的背影,就把主子認出來了。

  這一瞬間,她在陶宏眸中清晰看見了狂喜。久旱逢甘露,喜極過後就是失聲痛哭,環境不允許,他捂住嘴,渾身顫抖落淚。

  魏景眸中也閃過一抹溫度,他親自扶起了對方,並重新委以重任。

  陶宏只問主子是否康泰,餘者唯恐隔牆有耳半句不提。鄭重領了任務後,又聽魏景問他和宮外傳遞消息是否方便,他忙道:「這些時日奴婢一直在觀察手下的人,主子放心,我後頭再聯繫幾個就是。」

  他自然知道如今需極謹慎,又怕自己判斷失誤,忙將看中的人名告訴魏景。

  魏景略略思索:「可。」

  ……

  很順利聯絡上了陶宏,就連帶宮中也有了眼線,此行十分圓滿。

  魏景摟著邵箐,重新回到中車府不遠處的樹林當中。

  這第二層宮苑林木湖泊處處,大小不等的宮室遍佈山坡和溪谷,休憩處充裕且奢華,又儘量保留大自然的原貌,如同凡塵仙境。

  這樣的環境,非常利於隱身。二人從容不迫地重新整理衣冠,邵箐又細細給魏景檢視了妝容,確定無一絲紕漏之後,他們才拿上道具,沿著緩坡往西,欲出了樹林原路折返。

  但誰知剛踏出一步,魏景卻倏地伸手拉住了她。

  邵箐心裡「咯噔」一下。

  魏景已摟著她的腰,快速閃進樹林深處。

  有人往這邊來了,而且不止一個。

  魏景不欲生事,正要攜妻子從另一邊繞出樹林,不料來者一開口,他身形卻倏地一頓。

  「殿下!」

  這聲音很陌生,魏景一時沒分辨出來,但他很快就聽明白了。

  「殿下,黃河淩汛已開始!這,這該如何是好啊?!」

  是丁化!

  魏景微微側頭,只見不遠處有二人疾步往樹林深處而來。正焦急說話的是一個身穿緋色官袍中年男人,繫銀印,青綬三彩,正是九卿之一。

  他當即判斷此人乃新貴武安侯丁化。

  另一人膚白紅潤,長目挺鼻,生得頗為英偉,即使不看那一身藍色王袍,魏景也一眼把人認了出來。

  正是安王。

  這兩人,私底下竟湊在一起了,且極為熟稔。

  不用懷疑,這是撞上大機密了。

  在安王蹙眉一揮手,兩列親衛迅速往外包抄守衛的之際,魏景心念電轉,身形微動,無聲退至十餘丈外的一顆巨石之後。

  這距離常人絕無法偷聽,身後又是幾丈高的陡坡,必然會是防守薄弱點,而恰巧草木旺盛適合隱身。

  魏景非常人,而這又是個下風位,他堪堪能聽見前頭對話。

  透過枝葉間的縫隙,他眯眼看去,卻見丁化一張臉漲紅,氣急敗壞低吼:「殿下!事前你說若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即便是假死,也能助我脫身!」

  「如今扶溝河堤已隱隱有崩潰之兆,再不作為,就來不及了!」

  ……

  丁化是安王的人,很早就是。

  安王成婚早,自六年前丁化嫡長女被賜婚為安王妃那時起,他就是安王的人。

  今年夏初,他受安王指示,向皇帝上了束水攻沙的奏摺。

  此後,他便一直派人盯緊事涉的陳留扶溝段黃河大堤。

  今年春早,立春後迅速回暖,前日,他接到心腹從扶溝緊急發回的密報。

  黃河已開始解凍,渾濁的河水夾雜著大塊小塊的冰緩緩流動,而下游更北,卻暫未見解凍跡象。

  淩汛已至。

  來得比預料中還要略早一些。

  丁化沒辦法不心急如焚,一旦決堤,皇帝不殺他這個提議者不足以平民憤,他必須趕在事發之前,及時脫身。

  可是他的主子安王……

  安王年前半月抵京,那時丁化就想和他商議此事,可是當時二人都分身乏術,只得暫擱下了。

  年後,安王卻更忙,每每丁化尋他,總會碰上他被皇帝宣召,要給太后請安,各種各樣不能耽擱的事。

  今天要不是他情急之下面上露了些,恐怕也不能將一心隨駕的安王拉回來。

  丁化心中,其實已隱隱生了些不好的預感,但他一直拒絕相信。

  如今,這種預感又浮上心頭,與焦炙憂慮混合在一起,陡然爆發成一種極致的恐慌和灼燥。

  他猛地衝上兩步。

  「殿下!我為您……」盡忠多年!你不能兔死狗烹!

  話到一半,丁化拔高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胸腹位置突然一痛,一種被利器刺進身體的尖銳痛意來得驟不及防。

  他下意識低頭一看,有一柄鑲嵌紅寶的金絲匕首被握在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中,而匕身已齊根沒入他的胸腹,一縷殷紅緩緩滲出,為緋色官袍染上些許豔色。

  丁化雙目陡然瞪大,倏地抬起頭。

  「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51 AM

第六十一章

  丁化為安王辦的事情太多了。

  近的,今年最大的就有束水攻沙。

  丁化不知道大堤將會存在的隱患嗎?也不知道事發後,新帝必得殺了提議者才能平民憤嗎?

  不,他都知道。

  但安王妃膝下有二嫡子,俱長,又聰明伶俐深得安王喜愛。而丁美人入侍皇帝不過年餘,又蠢笨一入府就中了暗算,已不能孕子。

  野心和利益,促使他對安王忠心不二。

  再然後。

  征徭役築河堤。大楚律,家有六十老人者一丁免徭役;家有八十老人者二丁免徭役;家有九十老人者全家免徭役。但下面的人為了儘快徵集民夫築堤,罔顧律例行事。

  司州賑災。貪瀆之風日盛,這回好不容易籌到的賑災糧,一層層下去,到災民手中最多也就十之二三。

  ……

  上述種種,丁化都睜隻眼閉隻眼,亂好啊,越亂對他們越有利。

  他是安王二嫡子的外祖父,他是安王第一等心腹股肱,甚至當年安王初初觸及朝堂,也是通過他的手。

  他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被對方滅口。

  不,不,其實這段時間安王的推諉,是讓他心中隱生了不詳預感的。

  只他是九卿之一,新帝寵臣武安侯,位高權重。他想過對方會棄他不顧,因此還特地做了一些後手準備,但他絕想不到安王竟敢直接在上林苑就行滅口之事!他措手不及。

  安王手上甚至墊了一張雪白的帕墊,以防鮮血濺溢汙了衣裳還得處理。

  「你,你!」你怎麼敢?!

  「你是想問,武安侯國之柱石,橫死上林苑,我怎麼敢?」

  安王微笑:「然丁侯並不會在上林苑被殺害,他只是狩獵期間遭遇猛獸,不幸遇難。」

  一切準備就緒,包括替身,大概此時,已有人望見武安侯在一眾隨衛的簇擁下打馬進了獵場。他將會深入密林,至於胸腹這點傷口,被野獸啃咬過後,將不復存在。

  忘了說,在上林苑渡萬壽節,正是安王提議的。

  丁化非死不可。

  他目標太大了,假死什麼的完全不保險。需知安王在後續計劃中,從不打算讓自己過早脫離當今的陣營。

  丁化目眥盡裂。

  他撐著一口氣要掙動,卻被兩個親衛執矛死死壓住,他目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毒之色。

  「你,你是不會得逞的!!」

  「哦?是因為你藏在外書房多寶閣之下暗格的那些書信嗎?」

  安王聲音不疾不徐,卻是陡然打斷了丁化臉上那種玉石俱焚的瘋狂之意。

  丁化瞪大眼睛。

  安王怎麼知道他多寶閣下有暗格,還藏了書信?!

  丁化也不是一點防備都沒有的。從前安王囑咐他焚毀書信,切切勿要留下痕跡把柄,他卻沒有照做,而是將所有書信都藏起來,放在最隱蔽的一個暗格當中。

  年後安王的表現讓他莫名焦慮,於是,他就留了後手,密令了兩個心腹,一旦他有何不測,立即將暗格中的書信呈于皇帝。

  「丁繡,還是同慶?是你的人?!」

  丁繡、同慶就是那兩個心腹。

  必定是同慶。同慶非家生子,他本是流民出身的賣身奴,後來一次丁化遇險,他拼死以身擋之,重傷幾度垂危才從鬼門關被救回來,後才被從莊子調到主宅聽用。他忠心耿耿,沉默寡言,學習能力也極強,這才一步一步成為第一等心腹。

  而同慶賣身之時,正值安王娶妃大喜。

  好一個心機深沉的安王,竟在那時就佈置了人手,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人家眼裡不錯半分。

  垂死之際,丁化想明白了一切。

  「你,你!」

  他恨自己棋差一著,更恨毒了眼前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他死死瞪著對方唇畔那抹微笑。

  「你這個,呵,呵!」

  安王倏地抽回匕首,鮮血猛地噴濺出來,被雪白的厚帕擋了正著。

  丁化喉頭「呵呵」兩聲,怦然倒地。

  死不瞑目。

  安王斂了微笑,垂眸掃了眼雙目圓睜的丁化,擦拭乾淨匕身上的血跡,回鞘。

  他扔血帕,接過新帕子緩緩擦了擦手,冷哼一聲:「處理乾淨。」

  裝載汙物的馬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將屍身運過去正好。

  親衛頭領立即拱手:「是!」

  「撲!撲簌簌!」

  正當安王收回視線,欲再囑咐一句什麼的時候,誰知他嘴唇剛動了動,忽然就聽見左前方傳來一陣響聲。

  他倏地抬頭,厲喝:「什麼人!」

  ……

  邵箐並沒有弄出絲毫聲響。

  甚至她從一開始,就屏住了呼吸,連氣都不敢喘怕露了痕跡。還是魏景一下接一下無聲給她順著胸腹,她才順著動作,小心翼翼地吸氣吐氣。

  然而有時候人運氣背起來,真喝涼水都塞牙縫。

  頭頂不遠處一處枝丫突然飛起一隻不知老鴰還是什麼鳥,「撲簌簌」發出一陣極突兀的響聲,甚至還有一截子乾枯的枝丫「啪」掉在邵箐面前。

  糟了!

  她心臟都漏跳了一拍。

  幾乎是同時,安王一行人已猛地抬頭看過來。

  今年春早,氣溫上升很快,春雪已幾近消融殆盡,枝頭樹梢吐出新芽,有些快的,已一樹嫩葉招展了。魏景看中的就是這麼一塊地方,借著巨石和草木的遮擋,很好的隱匿了二人身形。

  但怎麼說,到底是早春,再枝繁葉茂也有個限度,經不起這麼多人刻意睃視。

  幾乎是下一瞬,安王已經瞥見一星深藍色的衣料。

  真有人!!

  安王來不及呵斥親衛們,立即厲喝:「拿下!格殺勿論!」

  有反應快的的親衛已經返身往這邊衝過來了。而魏景卻並不打算和安王等人過早接觸,對方厲喝聲剛起,他已攜邵箐退一步躍下陡坡,腳尖一點往後掠去。

  二人走得很快,但草木到底不夠茂盛,等安王衝過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一個深藍色的背影一閃而逝。

  驚鴻一瞥,僅一抹若隱若現的背影。

  不知為何,安王心神一震,胸腔裡那顆心臟無法控制地「砰砰」地狂跳起來。

  雖不知怎麼回事,但一種極致的危險感覺油然而生,涼意從尾椎悄悄爬上來,蔓延至脖頸以上。

  安王當機立斷:「馬上將丁化送過去,此地立即處理妥當,通知馮登,藉口疑發現刺客蹤跡,讓他立即領禁衛軍在宮苑內搜捕!」

  馮登,禁衛軍校尉之一。易容術精湛如邵箐般實難尋,但替身還是順利出了宮苑進入獵場,還有真丁化的屍身迅速運出,這都少不了馮登的事前佈置。

  今日萬壽,晚些還會傳出丁化「意外身故」的消息,安王本不欲再多生事端,但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手一指:「趕緊追上去!不要讓他們跑了!」

  ……

  幾乎是片刻後,就瞥見一隊候在樹林外不遠處的巡邏禁衛軍往這邊奔來。回頭看看,發現其中又分出人手往幾個方向衝出。

  這是在召增援了。

  「禁衛軍中有安王的人!」

  邵箐馬上就明白的其中關竅,難怪啊,居然敢出其不備直接滅了丁化的口,估計早佈置妥當了。

  「無妨。」

  魏景低聲安撫她,聲音沉穩依舊。

  他既然選擇攜邵箐退離,就有十足把握成功脫身。

  說話時已衝出這片樹林,前方出現遼闊一片緩坡。最下方湖泊草地溪流桃花林,精緻美極如夢似幻;中間則建了連片的賞景宮苑,亭臺樓閣人影晃動,非常熱鬧;再往上一段又是叢林,不過距離頗遠。

  魏景欲進入最上面的叢林,但中間一大段路無遮無擋,兼中間有一條大道,禁衛軍從此處抄近路衝過來,他已經聽見急促的軍靴落地聲。

  他毫不猶豫閃身進了近在眼前的宮苑,打算欲穿過宮苑後,從另一邊進入叢林。

  此時從屋頂飛掠就露了行跡,自然是要從宮苑內穿行的,但這裡頭肉眼可見賞景的人不少,邵箐本來擔心二人不熟悉地形會和人撞個正著的。

  但沒想到,進入後去發現裡頭亂哄哄的。

  「快把那賤婢找出來,居然敢背著主子爬龍床!」

  一個中年女聲尖聲罵道:「以為伺候了陛下就完事大吉?得封份位?我呸!還不是宮女一個!」

  「跑?你能跑到哪去?!趕緊把人找出來!」

  真的很亂,不拘是宮娥嬤嬤,還是大小內侍,統統在宮苑內奔跑翻找,門「乒鈴乓啷」亂響,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這「主子」,聽著是丁美人。

  丁美人,有親爹武安侯撐腰,果然氣焰囂張。即便侍女背主爬床,那好歹也算皇帝的女人,她當著內外臣眷的面,也不用捏造個罪名,就這麼毫不顧忌搜索加害。

  就是不知道她爹的死訊傳出後,黃河決堤以後,她還能不能繼續保持?

  邵箐當然沒興趣探究這個,對方這行為反而給了自己很大的方便,嘖嘖兩聲,她直接拉著魏景,光明正大在沿著廊道急奔。

  嗯,好歹不算運滯倒底,這亂哄哄的,怎麼也得把禁衛軍絆一絆。

  一直奔往宮苑的另一邊,漸漸安靜了下來。人似乎都往前面去了,要不賞景要不看丁美人的熱鬧,到了最後靜悄悄,一個人也沒看見。

  前面就是宮苑的最邊緣,拐過彎,順著廊道望見盡頭是一間小抱廈。嗯,這裡的房屋都有後窗,推門進去從後窗而出,正正好。

  邵箐是這麼想的,但誰知魏景手一收把她拽回來,「裡面有人。」

  有人?

  有人挺正常的,這地方本就是休憩的地方。

  魏景一臉平靜,說明裡面即便有人也是普通人,這位置偏僻,想來是哪家地位不高的官眷吧。

  邵箐也不慌,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人腳下一轉,正轉回身略繞路。

  誰知就在這時,那小抱廈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邵箐皺了皺眉,瞥了眼,誰曾想卻看見一張異常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

  鵝蛋臉,柳葉眉,一雙線條精緻的杏目,三十多歲的年齡,卻風韻猶在。

  很美,眉宇間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憂傷,略顯憔悴。

  邵箐登時一愣,世界真小啊,這是原身的母親也算她的母親,東平侯夫人孫氏。

  呃,只是這黯然神傷的模樣卻和記憶中不同,原身記憶中的母親頗堅韌,從未見顧影自憐。而且,好歹是侯夫人,怎麼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休息了,侍女也沒見。

  想的多,但實際也就一瞬間的功夫,這陌生的母親突兀出現,邵箐驟不及防之下也不知如何反應。

  她頓了頓,餘光卻見魏景神色淡淡,微眯著眼掃了掃孫氏。

  他手微微一動,邵箐眼疾手快趕緊一把拽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1:57 AM

第六十二章

  呃,也不知魏景是否想滅口?

  孫氏是原身親娘,也是邵箐如今這身體的生身之母,這險不能冒。

  如今兩人都易了容,實在不行就敲暈過去得了。

  魏景不解看她。

  邵箐側頭,口型:「我娘!」

  魏景也愣了愣。

  愛屋及烏,不管原先有什麼念頭,現在都打消了,魏景甚至連敲暈孫氏都不欲,直接拉著妻子,轉身要走。

  誰知就在這個當口,孫氏一怔,卻喃喃道:「你這一雙眼睛,很像我的女兒。」

  她直直盯著邵箐一雙點漆般的瞳仁,眼中浮起些水光,眨了眨隱去,回神道:「你們往這邊來吧。」

  「丁美人不是好相與的,你只怕避過一時,避不了一世。」

  原來是把邵箐當成被丁美人搜捕的宮女了。也對,邵箐現在就是宮女裝束。

  孫氏本不是多管閒事的性子,與宮裡人交往更是得慎之又慎,但不知為何,盯著邵箐這一雙眼睛,她的心卻硬不起來。

  她立即想起她那可憐又命苦的女兒,一種急欲拯救對方的衝動突然,難以壓抑,她做出了她從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她轉身入房,推開小抱廈的後窗,不遠處就是鬱鬱蔥蔥的叢林。

  「上林苑很大,萬壽節一過,丁美人就該回宮了。」此前躲著不被找到,大約是唯一的生路吧。

  須臾,她又說了一句。

  邵箐和魏景對視一眼,她忍不住問:「夫人為何獨身在此?您的侍婢和兒女呢?」

  好歹是個侯夫人呀!

  「我侍女提膳去了。」

  她帶進來的侍女很有限,僅兩個,被安排的午休地點偏僻且距離膳房極遠,膳盒水壺等物一個人拿不過來。

  兒子,她兒子大了,自然不能在婦人們堆裡混著的。

  至於女兒,孫氏目中閃過一抹深深的痛色。

  她看一眼隨衛服飾的魏景,聽聞宮女蓄意爬床,但皇宮裡的頭的骯髒事多了,宣揚出來的反而多不是真相。

  孫氏衝動下稍施援手,略緩了緩又覺得自己太魯莽了,只是盯著邵箐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眸,她心裡又不願意後悔,思緒繁雜,「你們快走吧。」

  她移開視線,回身就走。

  魏景伸手,閃電般在她後頸和背部點了幾下。

  孫氏背影微微一頓,閉目軟倒。

  魏景本來是不打算將她弄暈的,但對方縱容他們逃離,禁衛軍來了即知道邵箐非宮女了,怕萬一孫氏聞訊震驚下露了痕跡累及己身,他不得不改變初衷。

  將孫氏移到她剛起身的短榻上,邵箐將她擺弄成正酣睡的姿勢。

  魏景道:「無人打攪,她至少一個時辰後方起。」

  那就好。

  二人迅速清除了所有出現過的痕跡,從後窗躍出,又反手掩好窗扇。

  全程耗時其實極短,魏景甚至並未聽見禁衛軍搜過來的腳步聲。他提氣,摟著邵箐掠入林中,飛速往韓熙等人方向而去。

  「出去後,我們就探一探這東平侯府,可好?」

  魏景極體貼,邵箐沖他笑笑,道:「好,不過也不急於這兩日,咱們先把眼下這事處理妥當再說。」

  ……

  居高臨下,回頭能看見潮水般的禁衛軍正往這邊湧來,但已被他們拋在身後。

  雖擺脫了禁衛軍,但這事兒還沒完。

  以防萬一,上林苑二人不能留了。

  魏景攜邵箐迅速往韓熙方向而去,因巡邏的禁衛軍聚集在後方,他們的速度比預料中還要快。

  「往西,去獵場。」

  韓熙等人一直等著,得令立即可以出發。

  邵箐快速把身上的宮女衫裙扒下,魏景換了衣裳,替她抖開原來那套青色的書佐吏服,她伸胳膊抬腿,七手八腳穿好。妝容來不及仔細收拾了,她重重描了描眉毛,調整了一下鼻樑臉頰的陰影,簡單收拾收拾,看著不女氣就得了。

  丁化身死的林子在東,而安陽一行迅速往西。事發到現在時間很短,西門這邊果然沒有接到消息,宮苑和獵場之間的進出不緊不慢,一派平靜。

  韓熙一邊笑著和身邊隨衛說話,一邊率先打馬而上。

  從獵場折返宮苑檢查極嚴謹,但從宮苑出去卻異常輕鬆,一行人略停了停,前頭一隊人過去後,禁衛軍只望了眼他們的腰牌就放行了。

  他們直奔山林而去,一路佯裝打獵,很快往裡。離開外圍,人漸少到不見,一行人專心往西南趕路。

  「你們在此處稍等。」

  直至樹木密集已不適合驅馬前行,魏景略估摸距離,覺得差不多。他找了一個隱蔽之處,吩咐韓熙等人一句,接著直接摟著邵箐,棄馬縱身入林,飛速往前縱躍。

  他目標非常明確,上林苑西南邊緣再往外的一處鄉鎮方向。

  之所以從獵場折返宮苑的檢查如此嚴謹,原因很簡單,上林苑太大了,而且獵場是直接圈的森林,不合適建圍牆也無法守得滴水不漏。尋常人不敢靠近也難以穿越,但在魏景眼裡卻非常便利。

  來之前,他做了兩手準備,如今恰好用上。

  魏景去年,就遣了十來名青翟衛上京打探消息,如今悉數聚集在目標鄉鎮外的一隱蔽處候著。

  他攜邵箐趕至,立即領了其中二人原路折返。二人是提前選好的,一個身材和魏景差不多,五官普通不起眼;而另一個精瘦略矮些,皮膚偏白五官清秀。

  高個子和魏景交換了衣裳,清秀小夥子偏矮但也比邵箐高,他自備了書吏服,而邵箐則換上他們給帶的尋常服侍。

  雙方非常迅速交換了服飾,接著和韓熙等人匯合。

  韓熙等人已經獵好了足夠的獵物,立即打馬折返。

  「現在回去,差不多傍晚吧。」

  邵箐立在坡頂,目送韓熙一行走遠,估摸了一下,不早也不晚,估計正值返潮高峰。

  嗯,泯然眾人就好。

  她和魏景只是普通隨屬,從一路來洛京也極低調,從不冒頭,和益州其餘郡的隨屬之間都陌生,更甭提旁人了。

  兩個腰牌也給過去了,這種臨時腰牌是無記名的,僅匆忙加了「益州安陽郡」五字上去,即便挨個兒搜身,也不怕了。

  邵箐再一次慶倖:「幸好咱們那妝粉不畏水。」

  持久耐用!

  她倒不擔心韓熙遭受什麼無禮對待,畢竟他是郡守身份,沒嫌疑也不起眼,天下勳貴官員齊聚一堂,安王再驚怒也不能如何。

  魏景頷首:「快則當晚,慢著一兩天,肯定就散了。」

  山風很大,他側身替她遮擋,展臂摟著她:「我們先回洛京。」

  「好!」

  ……

  魏景猜測得不錯,上林苑次日黎明就散了。

  不過散之前,卻鬧得了一整夜。

  ……

  韓熙率安陽一行折返,漸漸接近外圍後,他放緩速度,一邊佯裝餘興未盡,邊獵邊行,一邊不動聲色觀察四周。

  沒多久,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目標。

  樂奉郡郡守吳雲,同屬何泓陣營,二人碰上了自然匯合在一起。

  「哎,楊賢弟收穫不少哇!」

  「哈哈,僥倖僥倖,吳兄不也是嗎?」

  二人其實也沒多熟悉,不過到底是官場上的人,樂呵呵的彷彿多年老友,一邊寒暄,一邊驅馬前行。

  「咦?怎麼回事?」

  抵達宮苑西門,吳雲正捋鬚的手一頓,驚詫看向前方。

  只見宮苑大門比出時足足多了一倍的禁衛軍,個個神色肅然,刀刃已出竅,警惕掃視著狩獵而歸正漸漸擁擠在宮苑門前的人群。

  但凡發現藍色衣裳的隨衛,不管深淺,一列如狼似虎的禁衛軍立即上前,悉數押下。

  「哎哎,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些州牧郡守,可不是個個都默默無聞的,硬茬子多的是,徐州牧龐維的隨衛剛好穿的深藍色,一見禁衛軍衝上來,他立即陰下臉。

  這位可是皇帝聖旨都未肯買帳的人,區區禁衛軍,他還真沒放在眼裡。

  一個校尉服侍的禁衛軍上前,拱手道:「龐使君見諒,宮苑內疑發現刺客蹤跡,正在搜捕。」他看一眼龐維身後的隨衛:「聖駕已回宮,口諭嚴加搜捕。」

  登基後第一個萬壽節,先是武安侯丁化深入密林遭遇熊襲,全屍都沒能留下。緊接著又說宮苑疑似混進刺客,穿的還是深藍色的州郡隨衛服飾。

  皇帝如何驚怒交加不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立即被勸回洛京皇宮了。武安侯善後事宜,還有搜捕刺客攻工作,俱交給安王齊田等心腹。

  安王雖驚怒忌憚,誓要挖出那個藍衣人不可,但他可不想把這些坐大一方的州牧們都得罪死了。齊田亦然。所以校尉說可以立即檢查,無事即放行。

  龐維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有主子撐腰的藍衣隨衛還好,主子力量不足的,就被暫時押解下去一個個細搜。

  韓熙瞥一眼親翟衛身上的黑衣,跟著人群緩緩驅馬上前。

  勳貴官員本人,是不需要受什麼檢查的,畢竟就算外臣,也是整個州一起上路,沒人覺得這個還能被冒充。倒是隨衛們被搜得厲害,幾乎連被衣服都被扒乾淨了。

  韓熙坐在一眾官員勳貴當中,大家臉色都不大好看,足足折騰到下半夜,他終於能領著青翟衛們回去暫住的地方。

  他的屋子倒沒什麼,排房那邊卻翻得亂哄哄的,韓熙悄悄鬆了口氣,萬幸以防萬一,二位主子今早已經將不該存在的東西收拾處理妥當了。

  不過他這口氣還是鬆得早了些。

  誠如魏景所言,天下宗室勳貴內外官員齊聚一堂,安王即使再不忿,這般搜索已至極限了,再多的舉措卻不能再有。

  到了天際將將要泛出魚肚白的時候,皇帝口諭,虛驚一場,諸臣工即可折返洛京。

  本來到了這裡,此事就該結束了,可是安王心有不甘,面聖道,既然那疑似刺客著彷彿身處京外州郡隨衛服飾,為謹慎計,應將各地驛館先搜一搜。

  刺客之事,再嚴謹也不為過。

  皇帝以為然,應允。

  在韓熙接到可折返洛京的口諭之時,搜索各州驛館已經在進行中了。

  他大驚,為防丟失妝粉,邵箐可是備了兩套過來的。還有侍女服、書佐吏服等等三人喬裝易容的各種物品。

  此次赴上林苑,自然無法攜帶太多隨身物品,這些東西都留在益州驛館內。

  他心急如焚,只能祈禱二位主子已先行折返,把東西都處理妥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11 AM

第六十三章

  韓熙的祈禱被老天爺聽見了。

  事實上,還在上林苑的密林中疾奔時,邵箐就對魏景道:「夫君,咱們要不要回驛館一趟?」

  處理處理,以防萬一呀。

  魏景對她微微一笑:「嗯,正該如此。」

  夫妻倆想一塊去了。

  尤帶春寒的風從山谷的另一邊灌進來,揚起她鬢邊一縷淩亂青絲,他抬手替她掖在耳後,將她往懷裡緊了緊:「我們立即趕回洛京。」

  這風呼呼的確實有點冷,邵箐往他懷裡縮了縮,「嗯。」

  出了上林苑,和餘下的青翟衛匯合,魏景令二人留下,遠遠盯著上林苑動靜,他則率眾折返。

  一行人抵達洛京,早也入夜。

  不過今兒是萬壽節,普天同慶,京城尤為甚也。免宵禁延長一夜,城門也不關,街上燈火輝煌,人頭攢動,通宵熱鬧不亞於前天的元宵燈節。

  魏景等如今都是尋常人的打扮,大搖大擺入了洛京城,直接往益州驛館方向去了。

  等到了人少處,他再次攜邵箐縱身而起,飛快閃進空蕩蕩沒幾個人的益州驛館。

  二人先去自己的房間,把妝粉衣裳等等物品收拾妥當。末了又仔細檢查一番,連同隔壁房間和韓熙住處也沒放過。確定無一絲紕漏後,悄無聲息離開。

  他們在青翟衛們聯絡點落腳。

  這是一個前店後宅的鋪子,開在接近北城門的巷口,外面大街很興旺,裡面巷子卻一般,不顯眼不忙碌,卻很利於打探市井消息。

  這時已是三更尾聲,外面的喧鬧聲略小了些,兩人剛坐下,就有盯梢上林苑的青翟衛來報,安王夤夜進京,如今已趕往皇宮。

  沒多久又得訊,有聖諭傳往上林苑,同時,禁衛軍搜查各州驛館。

  「諸王侯官眷該解禁了,天亮前應該能啟程返回洛京。」魏景淡淡地道。

  「人這麼多,查不了多久的,不過這搜查驛館,該是安王的意思吧?」

  除了他,也沒旁人這麼迫切了。

  邵箐慶倖,他們已把益州驛館收拾乾淨了。

  到得天明,上林苑果然解禁,先頭部隊快回到京城了,而驛館搜查也已結束,益州驛館未見異常動靜。

  一切順利。

  邵箐剛鬆了口氣,又獲報,安王已出了宮門,正返回王府。

  「回王府了?」

  魏景等的就是這個時候,他立即站起:「阿箐,我去一趟安王府。」

  這當口若潛入安王府,無需懷疑肯定能探聽到不少要緊訊息,只是低頭看邵箐,他卻有點犯難。

  這洛京是敵人的地盤,獨留下妻子他其實不大安心。但帶著明顯更不合適,安王府此刻必是最高警戒狀態,普通人呼吸還重,也不知安王是否網羅到高手?

  「你去就是,我等你回來。」

  邵箐了然,很理智地替他做出選擇,又笑道:「這地方隱秘,還有陳密幾個,倒是你要小心些。」

  魏景想了又想,最終還是點點頭:「好,你先睡會,我回來再喊你。」

  邵箐這兩夜沒怎麼睡,昨夜更是一點沒闔眼。為防突發情況,兩人臉上的易容都沒洗去,看不見她眼下是否有青痕,但不用說肯定睏倦的。

  魏景臨行前,下了死命令一切以保全邵箐為先,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才借著黎明時分的最後一絲朦朧,縱身離開。

  除了照常開門營業其實旨在觀察環境的一人,親翟衛其餘人高度警戒,守在正房遠近。

  邵箐心裡存著事其實睡不著,但真的很累了,而且清楚自己乾坐著也幫不上忙,於是和衣直接躺下,強迫自己放空思緒,閉目養神。

  希望一切順利。

  ……

  魏景一路往西。

  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安王府說是位於洛京城西,但其實有些水分,因為非常邊緣,多走幾步就到城北了。

  這王府也建得非常符合規制。

  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呢?王府不是都得按規制建制的嗎?

  俱因這安王府幾乎每一處,都只是僅僅達到規制而已,多一分俱無。在平民眼裡固然占地極廣,威儀赫赫,但比起魏景曾經的齊王府,實在相當寒酸。

  上行下效,先帝對安王是否重視,由此可窺一斑。

  不過現在對於魏景來說,卻不是沒有好處,他更容易找到空子,潛入安王府。

  他剛進入一會,安王車駕就進府。

  遠遠的,仍著昨日所見那一身湛藍王袍的安王下了車,面沉如水,疾步往裡。

  魏景不遠不近尾隨。

  安王並沒有去正殿,也沒去外書房,只是徑直去了一處臨水的偏殿。

  早春尤寒,這處賞景的偏殿臨水一面卻隔扇門大開,遠遠望去,只見裡頭還有一名青年男子正臨窗垂目,靜看淙淙流水。

  這名男子劍眉鳳目,鼻高唇紅,膚色白皙有光澤。他一襲雪白寬袍廣袖,烏黑亮澤的長髮並未束起,僅用一根銀色素緞束在腦後,俊美飄然,不沾凡塵仿若謫仙。

  儀容出眾,不過魏景的關注點卻在另一方面。

  安王推門,此人回身,也不見禮,直接緩步行至長案後坐下,隨意一倚,與安王說了句話。

  姿態閒適,腰背卻挺直,行走間流水行雲般優雅,但落地每一點都很穩;落座後不過隨便一靠,肘關節略後曲,一隻手自然擱在案上,而另一手垂在身側,已呈防禦狀態。

  這是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多年苦練,已深入骨髓。不管是站姿,行走,端坐,都下意識讓自己處以進可攻退可守的狀態。

  只一眼,魏景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個高手。

  身手未必遜色於他多少的高手。

  這魏平從哪裡尋來這麼一個隱士般的高手?

  這點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但如今欲接近偏殿,卻需慎之又慎。

  魏景打量偏殿片刻,又掃視左右,思索片刻有了主意,他借著水聲遮掩接近偏殿,選的下風位,無聲竄入廊道簷下。

  屋頂延伸出來的廊道,簷下少不了各種樑枋。以往,魏景總直接就翻身上樑的,但這回他慎之又慎,兩足分別抵著左右樑枋的側面,懸空於兩者之間。這很費力,但卻沒在布了一層浮塵的樑枋留下半點痕跡。

  這位置果然有一個巴掌大的氣窗,魏景無聲靠近,很好,偏殿帳幔不多,安王二人看得分明,說話聲也能辨清。

  他視線從白衣青年上一掠而過,放在安王身上。

  ……

  陰沉著臉進殿,白衣青年即衛詡,回頭,挑眉:「還沒頭緒?」

  衛詡,安王宮的第一幕僚。

  然此人並非單純的幕僚,他本荊州名士,安王慕名數顧,二人志趣相投,互為摯友,他方出山相助。

  衛詡對萬壽節這等皇家盛事毫無興趣,因此並沒去上林苑,不過昨日他就得訊了。

  「一點蛛絲馬跡俱無。」來人如同朝露遇晨光,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王眉心緊鎖:「此人身手極高,或許已混出宮苑,從獵場遁去。」

  只有這種解釋了,因為不管是宗室勳貴,還是內外臣工,所有人的隨衛都被仔細搜查過一遍,尤其是藍色衣裳和身材高大者,就差扒下一層皮。

  可以確定,此人不在隨衛隊伍中。

  正確的說法是,不在搜查時的隨衛隊伍中。

  兩種可能,一種是那人自己偷偷潛入,自己盜取隨衛服飾換上;而另一種,本來就是聽命於上林苑內人,不知用何方法混了進來。

  總而言之,少不了內應。

  朝賀者必有心思叵測之人,這麼一個神秘人,不知會為未來局勢帶來什麼變化?也不知對方會如何利用丁化之事?

  近慮,遠疑,安王眉心緊蹙。

  「進京朝賀者,這幾日內必會散去,既然搜不到,那就該思慮如何應對。」

  局勢什麼的以後再說,先解決眼前危機再說。

  衛詡的話十分直接,殺丁化的秘密,不能廣而告之,而嫌疑人卻包含大楚朝內外所有勳貴官員,藉口刺客查一遍可以,但繼續查不可能的。

  萬壽節結束了,赴京朝賀的外臣馬上就該散去了,屆時更如溪流入海,再無蹤跡。

  他又問:「丁化如何了?」

  「已收殮舉孝,毫無疑慮。」

  安王事前準備充足,沒有出現一點紕漏,這也是他沒有考慮嫁禍藍衣人,借此加大搜索力度的原因。

  臨時改變計劃很容易出現漏洞,丁化之死背後是黃河大堤,分量比之藍衣人及其背後的主子只重不輕。

  不過順利解決丁化後,藍衣人危機也迫在眉睫了。

  衛詡很客觀道:「若此人欲以此事興風作浪,必在近日。」

  空口無憑,若想給予安王重重一擊,唯一方法是儘快掀開,讓皇帝下旨徹查。否則丁化死得久了,一切佐證都會被抹得乾乾淨淨。

  說到佐證,衛詡將案上一個匣子推過去:「前夜,同慶送過來的。」

  痕跡證據,其實安王已抹乾淨了,確定這一匣子書信到手後,他才動手滅口的。不怕查。

  安王仔細翻了翻,數目對,都在這裡了。

  他打開熏籠,拆開一封書信看過,確認無誤,扔進熏籠裡的炭盆中。

  橘紅的火焰騰的燃燒,安王眯了眯眼:「通知儲竺,再偽造幾封書信,交給同慶佈置好。另外,先前他佈置下的痕跡暫不要急著抹去。」

  儲竺?

  氣窗外的魏景劍眉微挑,儲竺是安王的人?

  其實在目睹安王殺丁化之時,他隱隱有所猜測了,果然沒錯。

  嫁禍濟王,確實是一個非常實用的方法,濟王即將反了,根本無法自辯。

  其實魏景不知道的是,滅丁化的口,安王其實有兩套計劃,第一套正是讓丁化被刺殺身亡,然後將髒水潑在濟王身上。

  影影倬倬,沒確鑿證據,讓皇帝猜忌濟王,逼反濟王。只是後來濟王先一步決定反了,這計劃才用不上。

  用不上歸用不上,但已經準備就緒了,安王如今略作改動,正好用作應對藍衣人可能有的發難。

  濟王這幾日即返回封地,若事發後皇帝遣人問罪或召他進京自辨,他肯定不來直接反了,坐實罪名,這事也就結了。

  衛詡略略沉吟,頷首:「不錯,只是皇帝多疑……」

  安王終究是被提過名的。簡在帝心,要知道後續他們的計劃,很大程度是建立在皇帝的信任和重用之上。

  如果出現紕漏,計劃就得大幅度調整了,很麻煩,而且將會失去非常多的便利。

  安王緩緩道:「皇帝不會輕易疑心我,若真有,屆時設法打消就是。」

  他在皇帝和太后身邊都有眼線,不是最心腹,但也屬貼身,伺候了多年的老人了,刻意打探總能窺得端倪。

  而且安王自信,皇帝即使有了些許疑慮,要打消也不會很難。

  畢竟他和他的母妃多年隱忍寄人籬下,可不是毫無功益的。

  想起這個,安王嘴角緊抿,眼神不可抑制地冰冷下來。

  ……

  安王魏平,母妃朱美人,出身極低,為先帝身邊打小伺候的宮女。

  嗯,沒錯,和麗妃即當今皇太后一樣,兩人是曾經多年共事,後同被主子收進房,並生子得份位。

  人人都說,他的母妃是幸運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

  但只有魏平知道不是,他的母妃只是一個被先帝挑選出來的擋箭牌,專門為麗妃吸引火力。

  麗妃容貌其實只算清秀,但偏偏就入了主子的眼,早在還未被選出來繼任皇帝位之前,主僕二人就十分親密。

  後來先帝被選出繼承大寶,後又聘傅氏女為后,他欲拉攏傅氏拔除權臣權宦,「摯愛」傅皇后足足二十年,那麼期間自然不能出來一個寵妃的。

  所以麗妃一直不得寵。

  但怎麼說呢?在前期貴女雲集的先帝後宮,一個出身卑賤到極點的有子低階嬪妃,那就是明晃晃的靶子,這母子倆能不能活命都是個問題。

  於是,先帝就給麗妃準備一個幫手,同時也立起一個更顯眼的靶子。

  麗妃生得小家碧玉;而朱美人妍麗,姿色為先帝身邊一眾宮女之最,又忠心沉默,還是家生子。

  同為自幼伺候主子的宮人,朱美人心知肚明,但她無法反抗,唯有裝聾作啞,一直以麗妃馬首是瞻,吸引火力從不敢流露怨恨,只竭力保存自己和兒子。

  可惜百密總有一疏,朱美人終究還是死了。死在她好不容易熬成中階嬪妃,不用再處處挨打之時。

  淩妃,連失二胎後驚聞娘家傾覆滿門抄斬,這瘋瘋癲癲的女人突然出現在御花園,死死瞪著麗妃恨道,死也拉著她下地獄。

  先帝並不樂意添一個流淌著淩氏血脈的兒子,於是授意麗妃動手腳,當然事成後這是意外。

  手持金釵衝過來的淩妃狀若瘋虎,麗妃驚惶之下往旁邊朱美人的身後一縮。她躲過一劫,可惜朱美人不但被戳了一釵,還被推下臺階,狠狠磕了一下頭部。

  朱美人死了。

  求生欲極強的她,掙扎了幾個晝夜後,還是香消玉殞了。

  咽氣前,她附在兒子的耳邊將實情告知他,目的並不是讓他報仇,而是囑咐他多多謹慎,務必小心保存自己。

  當時形勢比人強,兒子又小,想順利長大只能靠麗妃保護。她斷斷續續道,不要報仇,不要怨恨,熬得長大封王去了封地,就好了。

  可憑什麼呢?!

  魏平面容猙獰一瞬,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裝糊塗裝孝順,認賊做母多年,真的只能苟且偷生嗎?!

  不,不可能的。

  他怎麼可能不怨恨?他怎麼可能不復仇?

  他必得將那母子二人偽善的笑臉撕了個粉碎,讓她嘗一嘗被金釵反復刺穿身體,被重物反復敲擊頭腦,長久纏綿病榻卻無法死去的痛苦。

  魏平重重喘了一口氣,閉目平復情緒,片刻後方重新睜開。

  不過他的屈辱隱忍十餘年,唯唯諾諾以養母庶兄馬首是瞻,指東從不猶豫往西,也不是沒有成效的。

  最起碼皇帝深信已將自己完全掌握在手中,起不了異心,也沒能耐起異心,不是嗎?

  魏平諷刺一笑,緩了緩情緒,對衛詡道:「只不過,我們還是得多做些準備才是。」

  以免屆時真生變,計劃趕不上變化。

  衛詡點頭:「確實如此,不過此事急不得,需……」從長計議。

  一句話尚未說完,他聲音卻陡然一頓,倏地抬頭,往前方的氣窗望去。

  衛詡來了洛京後就住在這個偏殿,每日天未亮即起從不例外,行功賞景之後便端坐此案後品茗,魏平來了一起,不來就獨自一人。

  白日他不愛在室內燃燭,而東邊有幾處氣窗,清晨之時,總幾塊巴掌大的光斑透進室內,有一塊還正正好投在他案前。有時候是陽光,沒陽光就是天光。

  衛詡方才說話時,視線隨意移動,掃過案前時他卻一頓。

  光斑沒有了。

  有人?

  他倏地抬頭,直直看向上方氣窗。

  沒見人,巴掌大的氣窗可窺見一塊灰白色的天空,有枝葉一晃而過。

  他手一撐椅背,人已縱身出殿,瞬息間飛掠至氣窗之外的廊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19 AM

第六十四章

  衛詡倏地抬頭,廊道頂氣窗前空空如也。

  他微微側頭。

  溪流,假山,錯落有致的花木,碎石鋪就的小徑,甬道,還有幾棵已滿樹翠綠的老海棠。

  冷電般的目光緩緩掃過,一切如常,寂靜中,還能聽見不遠處巡邏衛兵軍靴落地「踏踏」聲。

  「可是有人?」

  魏平已尾隨而至,他警惕肅然,左右掃視。

  「沒發現。」

  沒發現,不是沒有人,衛詡有一種感覺,剛才氣窗外有人。

  他縱身上樑,垂目仔細察看,樑枋薄薄一層浮塵靜靜鋪陳其上,不見絲毫被拂拭踐踏過的痕跡。

  他腳尖一點,人已立在屋頂。

  院外守衛重重,遠處重簷飛脊,一陣尤帶春寒的冷風獵獵而過,衛詡雪白衣袂翻飛,而眼前老海棠有一枝不知何時被吹折了一半的枝丫正被風捲起半圈,猛烈搖晃。

  這枝丫綠葉蔥蔥,它搖晃得最劇烈的時候,正好能搆得上氣窗前的簷下。

  衛詡躍下,仰首,正好枝丫又一個來回,一團陰影遮擋了天窗半息,又蕩了開去。

  他仰首看了片刻,陰影就蕩了五六個來回。

  難道真是自己過分敏感了?

  衛詡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昨日在上林苑,那藍衣人身手極佳,一掠而去,再不見蹤影。」

  但魏平覺得,藍衣人身手再好,應也不會比衛詡更高才是。他即使出身帝皇家,生平僅見能和衛詡相比擬的也就一人而已。

  那人就是已出事的齊王魏景。

  想起齊王,魏平心頭一突。

  忽憶起昨日驟見藍衣人背影時的那種極致危險感覺,他心臟「突突」狂跳起來。

  「謹之,我總覺得,他沒有死。」

  魏平慄然一驚,會不會是他?

  這個「他」,衛詡知道說的是誰:「難說,重傷中毒墜江,黔水上游湍急,即便是我,也無多少生還把握。」

  衛詡一如既往給出十分客觀的評價,末了他道:「若有內應,逃離上林苑不難。」

  「他若沒死,早晚會出現的,我們多多留神就是。」搜捕什麼,現在已經沒多大用了。

  不得不說,衛詡說得句句在理,魏平思緒再不寧,擰眉思索片刻也不得不先回去傳信儲竺,得先把藍衣人之事佈置妥當再說。

  衛詡站立良久,又睃視了院內一圈,最終才舉步,回了殿內。

  ……

  頭頂的腳步聲漸遠,但魏景沒有動。

  四肢撐著地樑延伸下來的窄小位置,緊緊貼著上面的石板,他眼瞼微垂,眼觀鼻鼻觀心,將呼吸調勻到能放到最輕的程度,幾近於無。

  魏景身處廊道底下的空隙之中。

  他逼近偏殿之前,可是仔細觀察過後,才選中這處氣窗的。

  枝丫下風位等等是其一,其二這個臨水的偏殿,為防潮濕水汽,建造有點特別。

  台基和上面的殿宇之間,是微微懸空一點的,不多,也就二尺,用蓮花柱作支撐。從這邊趴在地上,能直接望見對面的溪流和水潭。有些類似於吊腳樓,但地下的縫隙要窄小太多。

  魏景在衛詡第一次抬頭之際,他直接閃身入了這個小夾層,緊緊貼在上面,挨在最外側,現在有人趴下的話,不探頭進來看不見他。

  魏景不欲多生事端。

  衛詡固然拿不下他,他決意要走,這滿府侍衛也留不住,但大動干戈難以避免。

  容貌可以遮掩,但從小苦練的功夫卻換不去,一旦動起手來,安王大幾率能從中窺得端倪。

  這大大違背了魏景的初衷。

  他從不欲過早暴露自己尚在人間的消息。

  此行上京,本為聯絡昔日眼線,發現濟王安王不軌之心,已屬意外所得,安陽郡一行馬上就順利離開了,這當口他絕不願節外生枝。

  魏平,衛詡回了殿內,但他不急,靜靜地隱在夾層。

  赤烏東升,掙脫厚厚的雲層,陽光灑在房檐樹梢,暖烘烘的驅走早春寒意。

  陽光持續了大半天,到了半下午終於重新被灰白的雲層遮擋,暮色四合,又一夜降臨。

  頭頂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十分輕微,由遠而近,在廊道上立了片刻,最後離去。

  衛詡和魏平離開偏殿。

  魏景睜眼,以己度人,他就知道這人沒這麼容易消彌疑心。

  他無聲出了夾層,腳尖輕點,借著暮色悄然離開。

  ……

  魏景這一去一整天的,天濛濛亮到暮色四合,邵箐坐不住了。

  她知道他的,若沒有發現重大情況或者出現變故,他絕不會食言一去就一整個白天的。

  清早強迫自己閉目養神,最後朦朦朧朧眯了一會,睜眼已經中午。這時還好。午飯過後等了一會,她開始嘀咕他去得有點久,等到了半下午還沒見人,她不得不擔心起來了。

  吩咐青翟衛去打探一下消息,這十餘個小夥子比王經會變通,立即分出一個人,喬裝打扮出了門。

  「稟主子,昌寧坊中一如既往,未見異常。」

  昌寧坊距離安王府不遠,十分熱鬧的一個坊市。這安王府吃了緊挨城北的虧,打探消息不難。

  邵箐聞言稍稍鬆了口氣,魏景肯定不能無聲無息被人拿下的,若是爆發什麼大動靜,坊市間肯定傳得沸沸揚揚。

  她鎮定了些,不過也坐不住,在屋裡來回走動,眼睛沒沒離開過大敞的屋門。

  當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無聲落在廊下的時候,邵箐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夫君!」

  她急急迎出去,快速睃視他身上是否帶傷,見雖沾了些塵土,但一切正常,這才大鬆了一口氣,她問:「今兒怎地去了這般久?」

  妻子這般牽掛自己,說實話魏景挺高興的,安慰她兩句,微笑看著她給他張羅茶水飯食,擱下茶盞才道:「儲竺確實是魏平的人,我還在安王府發現了一個青年,身手與我大約在伯仲之間。」

  魏景的手有些涼,還沾了塵土,屋裡如今就夫妻兩人,邵箐從暖籠裡提了水倒進銅盆,擰了帕子給他擦手,聞言訝異:「居然能和你不相上下?!」

  她是真驚訝,經過密林逃亡,她對魏景的戰鬥力有非常深的體會。

  魏景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木箸,先給她布了菜,接著細細將今日發生的事給她說了一遍,隱身之處則一語帶過,也不說難易。

  「這麼說來,這安王是蓄謀已久了,他暗中發展的人手肯定不少。」丁化不是偶然。

  邵箐還記得,魏景曾告訴她,安王和新帝養母親母是同一人,故而關係緊密,結果是塑料兄弟情。嘖嘖兩聲,她問:「夫君,那咱們要揭發他殺丁化之事嗎?濟王呢?」

  她想了想,覺得魏景不會,安王明顯要謀算皇帝的,而現任皇帝是魏景的大仇人,他肯定不會幫助仇人剷除大隱患。

  果然,魏景譏諷一笑:「他培養的心腹,自當好生消受才是。」

  讓他也嘗嘗背叛的滋味,看是否如登上龍椅時那般暢快淋漓。

  「濟王也不急。」

  濟王欲起兵造反,劍尖直指洛京,提前讓他注意上安王沒什麼必要。此事先擱著,若濟王能堅持到最後,而安王還在,再用來激化這兩人的矛盾不遲。

  魏景的目標是推翻大楚,手刃仇人,什麼政鬥朝爭統統他都不湊合,下階段的目標是趁亂擴充地盤,牢牢站穩腳跟,繼而虎視中原。

  新帝安王窩裡鬥正適合,濟王造反對他有利無弊。況且,沒有濟王也有其他人。

  「這安王殺了丁化滅口,短時間內肯定不會自立門戶的。」應該是打著蠶食皇帝力量的主意。

  邵箐咋舌,這人城府在太深了吧?偽裝也厲害,蟄伏在麗妃母子眼皮子底下這麼多年,沒有讓對方疑心不說,還暗中發展了這麼多的勢力。

  好比衛詡,就不是一般人,還有那個儲竺,都放在濟王身邊足足四五年之久。

  咦?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安王會想著往濟王身邊放謀士呢?四五年前安王心腹肯定不多的吧?正常應該緊著往洛京往朝堂放才是。

  總不能,是當時他就想著將來很有可能需要煽動濟王吧?

  這個念頭一起來,邵箐慄然一驚,呃,那時候皇太子位置還穩穩的呀?

  莫非……

  魏景聞言,心中一動:「魏平養於麗妃宮中,或許早已窺得他那皇父的心思也未可知。」

  他薄唇立即抿緊。

  往更深一層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在母兄的慘劇中,魏平又是充任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冷眼旁觀?等魏顯登基後再暗中牟利?又或者……煽風點火?

  甚至其他。

  魏景雙手倏地收緊,眉目冰冷一片。

  他面色大變,邵箐趕緊握住他的手,「這只是我們的猜測,或許安王和濟王有舊怨,欲伺機報復也未可知?」

  這種可能性也挺大的。濟王這人,從小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安王就一個沒媽的小可憐,養母地位也不高,被欺負狠了太正常了。

  「咱們總要查清楚了才好下定論,可不能先難為了自己。」

  妻子憂心忡忡,一臉關切看著他,魏景冰涼的胸腔染上暖意,他神色緩了緩,「嗯。」

  「你說得對,我沒事,你別擔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31 AM

第六十五章

  他將她擁進懷裡。

  良久,魏景輕輕鬆開:「我們梳洗歇下?」

  他大掌覆在她的臉上,大拇指輕輕摩挲眼下。

  以防萬一,午間邵箐洗臉後就重新上了妝。這特製的妝粉遮瑕效果極佳,看不出她眼下是否有青痕。但她一雙清澈明亮的杏眼已微微泛紅,明顯倦怠至極。

  自己出門探聽消息,有涉險,她肯定無法安睡的。

  魏景前一刻尚冰寒冷硬的心,變得溫熱柔軟,又極心疼她,親了親她的眼睛,溫聲道:「今夜我們卸了易容睡無妨。」

  已將潛在的危險一一排除了。

  邵箐高高興興應了,說實話臉上蓋著厚厚一層妝粉睡並不怎麼舒適,哪怕這妝粉是特製的並不會暈了花開。

  洗漱的熱水抬來,她翻出卸妝專用的褐色樹汁倒進銅盆來,洗乾淨臉,接著痛痛快快地洗澡去了。

  徹徹底底洗涮一遍,撲上床打了滾,邵箐渾身舒泰,眼皮子打架,要睜不開了。

  「快睡吧。」

  迷迷糊糊中,感覺一個柔軟的吻輕輕落在額際,邵箐嘟囔著「嗯」了一聲,人已經睡過去了。

  ……

  這一覺睡得極為舒暢,再睜眼已是次日天色大亮,邵箐自我感覺原地滿血復活。

  十六七歲果然是精力充沛的年紀。

  伸了個懶腰,她一骨碌爬起來,魏景已行至床沿坐下:「醒了?正好起來用早膳。」

  邵箐瞅了一眼他,魏景衣著整齊,明顯早就起來處理事務了,精神奕奕,姿態從容。

  得,還有個精力更充沛的。

  比不過來就不比,邵箐拖長調子應了一聲,就著魏景披在身上的外衣,七手八腳打點妥當。

  既然白日了,易容還是得到位的,畢竟這地兒是京城呢。

  邵箐給二人整理妥當,用過早膳後,魏景出了一趟門。

  他去的益州驛館。

  回來後,他告訴邵箐,韓熙那邊一切如常,諸朝賀外臣明日一早即離京折返了。

  如意料中一般無二,萬壽節結束後,馬上就該散了。

  「那咱們還和韓熙匯合呢?」是一起回去呢?還是獨自上路?

  魏景點點頭:「出京次日再匯合。」

  等韓熙和密縣那數十隨屬匯合以後。

  別忘了進京的時候,益州隨屬是被攔下一大半,其中就包括安陽郡的。這些人被暫時安置在數十里外的密縣,等洛京散了再各自領回去。

  人一下子就多了,面孔也生,屆時匯合可保萬無一失。

  跟著大部隊走,走的是特地開好的道路,比自己上路肯定要快。

  魏景親自上黃河大堤觀察過,當時他就估計這大堤很可能撐不過淩汛。事實上也是,丁化臨死前說過,扶溝段河堤已隱隱有崩潰之兆。

  大亂就在眼前,趕回安陽越快越好。

  邵箐點點頭:「嗯,那就是明天夜間或者後天。」

  如今只待出京,終於要離開敵人的地盤了,說實話她鬆了一口氣。

  「終於要走了。」

  眼看她神色就輕泛了起來,魏景握了握她的手,將她摟在懷裡。

  他垂首,低聲道:「阿箐,今兒得空,正好和你去一趟東平侯府?」

  東平侯府?

  邵箐微愣,隨即爽快地點了點頭。

  她本來也打算處理好所有要事後,就去一趟東平侯府的。

  除了種種客觀原因以外,邵箐本來對原身的觀感就很好,她和這小姑娘有著世間最獨一無二的親密關係,她知曉她所有的喜怒哀樂。

  如果可以,邵箐希望她所有愛的、在意的人都能好好的。

  親娘,弟弟,表兄這些人,倘若遇上困難,她很願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施以援手。

  當然了,好比東平侯之流的人物就免了。這可是害死原身的罪魁之一,原身和他兩清了,邵箐對此人更是沒啥好感。

  此事定下,但也不急著馬上動身,用過午膳消了食,魏景就催促妻子去午睡。

  邵箐其實不睏,被耐不住被連聲催促,挨著枕頭偎依在他暖烘烘的懷裡,她嘟囔幾句,很快就真睡了過去。

  午覺醒來後,等到暮色四合,二人換了一身黑色紮袖胡服,這才動身。

  既然都去東平侯府了,在這中間的空隙裡,邵箐就先給魏景普及一下這府裡的情況。

  孫氏生女傷身,邵賀聘二房,孫氏後來又懷孕生子,這些就不需要太詳細提了。

  唯一值得一說的是,這二房蔡氏夫人的身份。

  這女人身份有點特殊,她是邵箐這輩子的祖母,也就東平侯府太夫人裘氏的舅家嫡女。

  換而言之,蔡氏是太夫人的表侄女,是邵賀的表妹。

  那為什麼,會聘蔡氏給邵賀當二房呢?這不是侮辱人嗎?

  答案其實很簡單,蔡家沒有爵位,後來子孫平庸,家道中落,雖繼續在京中為官,但比起曾經的輝煌差之甚遠。

  裘氏和舅家的關係一直親密,加上蔡氏雖大不如前,但也好歹是輝煌過的有底蘊人家,和尋常小門小戶不同。

  孫氏被診出再難受孕後,她立即張羅給兒子聘二房。這庶女或者家世差太遠的,她看不上,於是很自然的,就看中了蔡氏表兄的嫡次女。

  裘氏將情況說得明白,並承諾,蔡氏生了兒子可親自教養,日後即便放在正房名下,也不影響母子感情。

  二房,比正房也就矮半頭,生的兒子繼承侯府,那就是大大的實惠。而且還是表姑母當婆婆,表兄當夫君,日子肯定舒心。說實話以蔡家的門戶,就算嫡女想嫁入世襲侯府當正房侯夫人那也是做夢。

  蔡家人猶豫一陣子,答應了。

  後來的的情況,也就不難猜測了。

  邵箐歎了口氣道:「我弟弟滿十歲的時候,本來是要請封世子的,但蔡家人來鬧,拿當初聘二房時說過的話說事。」

  人蔡氏和蔡家,本來就是奔世襲侯爵來的,怎肯罷休?

  事實上,孫氏甫生下兒子,蔡氏就開始鬧騰了。

  承諾怎麼辦?什麼小孩子養不大之類的,反正各種推諉拖延。後來邵箐的弟弟十歲了,立住了,要請封世子了,蔡氏急了。

  蔡家人直接找上了裘氏還在世的親娘,各種哭訴要求兌現承諾,每天上裘府從早磨到晚。裘氏的親娘年紀很大了,實在撐不住,就對女兒外孫說,要不過兩年等她死了再說罷。

  裘老娘確實很老了,走路沒人扶著都走不動,活也活不了幾年頭,果然,三年後就死了。

  嫡子繼承家業,這是祖訓;有嫡子且嫡子無過錯的情況下改立庶子,哪怕是庶長子,朝廷也不會允許的。所以邵賀即使再憐惜表妹,心疼大兒子,他依舊請封邵箐弟弟為世子。

  本來到這裡,長達十幾年的爭鬥該結束一階段了。可惜的是,立世子的聖旨還沒下來,老皇帝就中風了。

  接著就不用說了。

  邵箐歎了一口氣,不過後面一截她沒給魏景說,只說到十歲就為止了。

  魏景冷哼一聲:「邵賀糊塗,嫡庶不分,縱容二房,乃亂家之源。」

  什麼蔡家人鬧騰?什麼當初承諾?說得再多也掩飾不了這個事實。

  此一時彼一時也,孫氏有無生下嫡子,情況自然不同。退一萬步即使孫氏真生不下嫡子,既然要將庶子放在她名下,就該按規矩來。即使不把庶子交給她養,那也不能給蔡氏親自養,太夫人呢?

  兩個大家長態度沒擺正確,這才是亂家根本。

  魏景對邵賀印象極不好,說話也很不客氣,但不得不說夠一針見血的。

  邵箐沒有反駁,這是事實不是?但凡這母子二人有一個正經按規矩辦事,蔡氏說到底還是妾,如何能與正房打擂臺?

  不可能的。

  說話間,已經接近東平侯府,這府衛比起禁衛軍來說根本不是事,魏景略看兩眼,腳尖一點,就攜妻子無聲進入後院。

  邵箐對這東平侯府的佈局,還是非常熟悉的,她指揮魏景穿過排房,往正院而去。

  「快快,二夫人點的清蒸鱖魚,好了沒?這可是世子爺愛吃的!」

  「好了好了!小心些,這魚不能悶不能冷,慢了滋味就差!」

  ……

  途徑後院大廚房,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一聲「世子爺」,讓邵箐皺了皺眉。

  很明顯,庶長子被請封世子了。

  原身的無妄之災,終究是連累了弟弟,她臨終前心心念念的恐懼成了真。

  其實不難明白邵賀的想法,他都第一時間和親閨女斷絕關係以保存自身了,自然不會繼續請封齊王妃的胞弟為世子,紮新帝的眼睛。

  可是請封世子的奏摺已經遞上去了,怎麼辦?

  再遞一個摺子,改請庶長子為世子,用事實抹去前事。

  老摺子被打回來,新摺子被批復,庶長子封世子順理成章。

  蔡氏多年孜孜以求,一朝心願得償,而且兒子也不用記在人家名下了。她日後是老封君,現在掌侯府後宅大權。

  要是她沒掌權,她絕不敢直接在大廚房放心點菜,還是給兒子吃的。

  邵箐輕歎一聲。

  其實,這也算意料中事了。

  離開大廚房,二人直奔正院。

  對比起熱鬧輝煌,人人巴不得往上趕的西邊兒,這個曾經並不遜色的正院蕭條了很多。

  院門只坐了一個婆子,正房裡兩個侍女,沒見大廚房提膳來,只小廚房燃了一點燈火,兩個廚娘在忙碌著。

  非常冷清,邵箐一眼看過去,都是孫氏的陪房。

  她剛蹙了蹙眉,卻見內巷盡頭拐過幾個人,當頭一個是身穿湖藍色紮袖袍服的少年人,十四五歲年紀,身量沒完全長開,皮膚白皙,眉眼間和邵箐有幾分神似。

  這是原身的胞弟,邵柏。

  ……

  從前出門前呼後擁,如今只跟了兩三個心腹,邵柏神情平靜,一年時間,讓這個十五歲的小少年成熟了許多。

  接近門房,就聽見裡頭興高采烈又羨慕:「上回大廚房老張頭整了清蒸鱖魚,很得世子爺喜愛,老張頭大大得了賞,這回還不鉚足了勁兒?」

  「是呀,聽說足足賞了一錠雪花銀!」趴在門房外的幾人一臉豔羨,末了不忘說:「哎陳哥,你也不差呀,聽說前兒蔡大郎君才賞了你,……」

  話未說完,一陣「踢踏」腳步聲接近,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二公子。

  眾人訕訕見禮,二公子面上不見喜怒,旁邊一心腹卻叱道:「聚在此處作甚?還敢擋二公子的道麼?」

  這些人雖態度不復往日,行個禮都拖拉敷衍,但還真不敢擋路,有嘴皮子利索的打哈哈兩句,眾人退到一邊。

  等邵柏等人過了,有人憤憤不平:「二公子如今呀,是世子位丟了,以後出仕也難。還棄文習武呢,有什麼用?文官當不得,難道武官就行啦?」

  「就是……」

  不過二公子再如何,也是侯爺膝下僅有的二子之一,敷衍可以,暗地裡動動嘴皮子可以,再過分些的卻沒人樂意當出頭鳥了。

  說了幾句,自覺圓了面子,就換了話題繼續吹噓起來。

  「公子?」

  貼身小廝青松擔心地看了眼主子,他們沒走多遠,又順風,後面的話隱隱能聽見。

  「無事。」

  人情冷暖,這一年邵柏見得太多,不說當面說什麼,不提及他的母姐,這種程度閒話他早已不往心裡去。

  他不能給西邊兒再有打擊他親娘的藉口。

  青松憤憤回頭看了一眼:「若不是大姑奶奶那事,咱們主子封了世子,這群狗奴才必恨不得跪著舔過來!」

  「住口!」

  邵柏倏地站住,回頭肅著一張臉:「我今日把話放在這裡,誰要是說我阿姐半句不好,立即收拾收拾回家去罷,我留不住!」

  牽扯不行,為他不平也不行。

  青松也知主子一貫態度,方才一時氣憤略有涉及,忙跪下請罪:「是,奴才謹記!」

  「切記日後不可再犯,起來罷。」

  邵柏板著臉:「這世子他愛請封誰就請封誰,我總能供養起我阿娘。」

  說完就走,邵柏快步穿過前院,回了母親院子。

  孫氏一見他來,立即站起,兩個貼身丫鬟退下去守住房門。

  「二郎,可有你阿姐的消息?」

  在母親極期盼的目光中,邵柏低下頭,艱難道:「沒有。邵大家的已仔細探問過了,珙縣軍屯沒有阿姐。」

  珙縣軍屯,邵氏流放的目的地。

  其實從去年年初,邵氏被流放西南以後,孫氏和邵柏立即設法往西南探聽消息。

  風口浪尖流放隊伍去自然不敢湊上去的,但總得確保她好好的,等風頭過去再設法打點一下軍屯卒長,給安排輕鬆的活,盡力多照顧她。

  可惜通往珙縣軍屯的馳道偏僻,後半段路上就這麼一夥人,有人尾隨太顯眼了。

  只能緩一緩。

  誰知這麼一緩,就再無音訊。

  反復探聽,孫氏的陪房最終回來報信,確定邵氏不在,齊王殿下也是,甚至當初一同流放的那幾十號人,都不見蹤影。

  孫氏當場就愣住了,兩行眼淚刷刷落下來。

  心如刀絞,閨女也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不心疼的是假的,想起姐姐從前告訴閨女的小女兒心思,她後悔極了,為何當初她沒有多疼女兒一點?

  孫氏失聲痛哭。

  女兒出事後,她才發現,十數年費盡心思,原來自己最期盼其實是一雙兒女平安康泰。

  「阿娘,阿姐是不是……」

  邵柏眼睛也紅紅的,小時候和姐姐吵架,不懂事故意氣她,如今想想都難受,他後悔極了。

  只要阿姐好好的,他以後都聽她的。

  「不會的,不會的,說不定是中途有什麼變故,她逃了出去。」

  可即便是真的,一個柔弱女子,要往哪裡逃?

  孫氏拒絕去想,喃喃道:「咱們再使人悄悄打探,多尋尋,會尋到的,……」

  ……

  屋內母子抱頭痛哭,屋外邵箐悄悄抹了一把眼角濕潤。

  看著難受。

  尤其她有原身的所有記憶。

  原身彌留之時,忘卻了所有委屈抱怨,只惦記著親娘弟弟,唯恐自己拖累了他們。如果死能消彌影響,她願意死一千次一萬次。

  孫氏和邵柏同樣如此,侯夫人尊嚴,世子之位,苦心追求了十幾年的東西,一旦與閨女姐姐的生命相比,都不再重要。

  從前的執著,就這麼釋然了,如果能換,屋內二人必然會很樂意的。

  唉。

  這時,一隻大手覆在她的臉上,輕輕為她拭去淚水,魏景輕聲道:「阿箐,等到日後生變,我們就把他們接過來,可好?」

  邵箐一怔。

  原身愛母弟,她也希望這二人過得好的,如果對方遇上困難,力所能及她也很願意相助。

  但立馬進去相認不可能,她和魏景尚在人世的消息何其要緊,絕不能走漏的。

  不是說故意洩露什麼的,但激動下說漏嘴,甚至夢囈被人聽了去,這些都是風險。

  更甭提什麼帶人走了,人家好歹還是侯府夫人公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未必就樂意離開。

  但若對方一朝遭遇死劫,邵箐自然是要盡力營救的。

  尤其是這死劫是自己帶來了。

  日後魏景發展到一定程度,身份暴露怕是很難避免,她是魏景之妻,亦然。

  那尚在洛京的東平侯府呢?

  不提別人,孫氏和邵柏,她必然是要救出來的。

  魏景顯然說的也是這個,他低聲道:「我在京城留了人,分出幾個專事東平侯府,提前佈置妥當,一旦生變,必能將你母親弟弟平安救出。」

  「阿箐你相信我。到時候,你們三人必能團聚。」

  他很認真,也很自責:「只是如今,怕是要委屈你了。」

  「我如何不信你?」

  這般處置,確實是最恰當的。

  邵箐聽著魏景細細說自己的安排,他在東平侯本有二個眼線,可是如今似乎已另有打算,不能用了,他再安排幾個,日後裡應外合。

  魏景認真道:「我親自挑人,都是好手,絕不會有閃失。」

  事無巨細,樣樣妥帖,顯然不是臨時想的。今兒白日,就見他一直在琢磨事兒,原來是琢磨這個。

  「嗯,我知道。」

  邵箐含笑,這一刻她是感動,他真的很好。

  她伏在他的懷裡,高興之餘,也忍不住歎,當初拜堂當真夫妻的決定雖匆忙且無奈,但今日她由衷感慨,這真是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她大約不會找到比他對自己更好的丈夫了。

  ……

  「夫君,你真好!」

  回去的路上,她伏在自己的耳邊這般輕輕說著,很溫順,很認真,魏景簡直心花怒放。

  唇角翹了又翹,他輕咳兩聲,俯身親了親她。

  回到住處,夫妻進行了一次久違的深入交流,顧忌她許久不承歡,敦倫又慢又磨人,他卻暢快極了,只覺得人世間最快樂一刻莫過此時。

  「累嗎?」

  完事後洗漱過,二人穿了衣裳,他把她抱著身上輕輕拍著,哄道:「睡了好不好?」

  「嗯。」

  邵箐昨夜和午覺睡得足,其實不怎麼睏,應了一聲也沒睡著,聊著聊著反而突然想起一事。

  「咦?你之前不是遣人打聽楊表兄的事嗎?有消息沒?」

  原身在意的就這三人,母親弟弟完了,邵箐就想起楊舒表哥。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青梅竹馬四字在眼前晃了晃,魏景正在雲霄上的心緒立即「吧唧」一下掉回地面,他微笑滯了滯。

  輕咳兩聲,他狀似不經意問:「怎麼突然就問起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7:53 AM

第六十六章

  這話問得。「你先前不知遣人查了麼?」

  不突然吧?

  「都七八天了,還沒結果嗎?」

  不能吧?青翟衛一向很有效率的。侯府嫡子離京離家這種八卦,應該很讓人津津樂道才是,打聽應不難。

  魏景噎了噎,確實已經有結果了,之前在上林苑傳信不方便,今早呈上來的。

  妻子睜大眼睛瞅著自己等回答,他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夜深了,先睡吧。」

  替她順了順垂落的青絲,親了親她的髮頂,輕拍了拍她的背:「今早來的,不急,明日再看不遲。」

  「不嘛,我還不睏。」

  憶起楊舒,邵箐感慨,這表哥挺不易的。

  原身姨母三年前病逝,但其實姨夫去得更早一點。姨母就是因為夫君去世大慟,又逢三九寒冬守靈,寒氣入體一病不起,緊隨姨夫腳步而去的。

  表兄楊舒一下子就父母雙亡。

  偌大的都陽侯府,子孫繁茂,濟濟一堂,可惜他父母情深膝下只有他一子嗣,也無旁的嫡出庶出兄弟姐妹,二房就孤零零剩他一個人。

  二房一脈就一獨苗了,照理說他祖父都陽侯怎麼也得多多關照,給好生安排鋪路。不可能讓他出京的,更不可能讓他投在濟王麾下當個小小的謀士。

  「唉,楊表兄肯定是出了什麼變故了。」

  邵箐皺眉:「可是那都陽侯府不是還好好的麼?」

  怎麼回事?

  她分析得很對,對這楊舒也極為瞭解,魏景聽得卻不大舒坦。想起妻子曾經對這姓楊的誇讚,先前暫被壓下卻未曾消散過的那一口悶氣又重新翻湧,堵在胸臆之間進退不得。

  他面無表情:「都是已及冠的人了,難道還不能處理好身邊諸事麼?」

  尚需表妹操心?

  沒用的傢伙!

  他板著臉似有不快,語氣也不大好。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就變臉了呢?

  邵箐不明所以:「這不是表兄麼?姨母待我如親女,我待表兄如親兄,多關心關心,不是常事麼?」於原身而言確實是這樣。

  親兄啊?

  這一瞬如撥開烏雲見皓月,魏景通體舒泰,遂點了點頭,他贊同:「這倒也是。」

  他話罷起身,直接去了多寶閣前,拉開左邊第一個木屜,取了一疊紙箋回來。

  挺厚一疊,邵箐接過,乾脆捲著被子翻身坐起。

  魏景倚在床頭將她摟過來,他的懷抱暖烘烘,她回頭沖他一笑,索性盤腿撿著舒服姿勢靠著。

  邵箐低頭細看。

  翻了兩頁,呃,這楊舒的遭遇,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激烈一些。

  涉及人命了。

  死的人她的表嫂,楊舒的妻子。

  ……

  楊舒之妻姚氏,楊姨夫摯友姚望之女,也是他臨終前給獨子親自定下的。

  姚氏世代簪纓,名門清流,姚望任太僕卿,姚氏為其嫡長女。

  原身也認識她,姚楊二人交好,來往甚多,楊舒沒有姐妹,作為小姐姐的姚氏,自然要多照顧新來的小表妹的。

  兩人關係很好的。

  在邵箐看來,這姚氏溫和婉約,人自然很不錯的,但她待原身主動熱情照顧,未嘗沒有楊舒的原因。

  只要有楊舒出現的地方,小姑娘總顧盼頻頻,眉目燦然生輝。

  而楊舒也是對姚氏有意,韶光少年,微笑如沐春風。

  這一對少年男女目光交匯之時,總有一種原身說不出的感覺,小姑娘不懂,邵箐懂,這簡直都要冒粉紅泡泡了。

  郎有情,妾有意。

  等到楊舒年齡差不多要定親的時候,姨母已經打消了親上加親的念頭,問兒子可有看中哪家姑娘?楊舒略有羞澀地對母親說,他看姚氏就不錯,嫻淑溫良,必能孝順母親。

  兩家長輩一交流,覺得非常好,於是兩家交換了信物,只待姚氏及笄就定親成婚。

  然而可惜的是,不等姚氏及笄,楊姨夫就出意外去世了。

  因為上面還有父母親在,而母親歷來對妻子有微詞,他唯恐自己去後獨子婚事生變,於是撐著一口氣求了父母,說想看著兒子定親,並希望出孝後二人就成婚。

  這當口,都陽侯夫妻自然沒有不應的。

  楊舒父母相繼逝亡,他的傷痛最終是一年後進門的妻子撫平。

  本來吧,這樣下去也不錯的,然可惜禍不單行。

  姚望為東宮鐵杆心腹,皇太子傅氏傾覆新帝即位後,姚家正是頭一批被清洗的人家。一府男丁盡數斬首,女眷幼童流西北一千二百里。

  這種情況,按律禍不及姚家外嫁女,然很可惜的是,這些外嫁女往往逃不出被休和「病故」的下場。

  這些伎倆,生在勳貴世家的楊舒很清楚,所以在姚氏事發的當天,他一接訊立即馬不停蹄以最快速度趕回家。

  可惜已經晚了,姚氏已亡故。

  被生生勒死了的。

  彼時,她身懷有孕,剛滿三月。

  一屍兩命。

  「怎麼可以這樣?!」

  邵箐再忍不住,「啪」一聲將紙箋拍在床上。

  殺人和殺雞似的,乾脆俐落毫不猶豫,這還是個孕婦啊!

  祖父母就是知道他會阻攔,這才先下手為強,楊舒悲憤之下,直接帶著妻兒的屍身,離京遠去,不知所蹤。

  後續的事都陽侯府不知曉,邵箐卻知道的,楊舒投在濟王門下了。

  回憶在陳留那驚鴻一瞥,昔日笑意和熙若春風的清雋少年,如今神色清冷,氣質淡漠疏離。

  邵箐長歎一聲,真是作孽。

  「既然此事已不可挽回,多想無益,楊舒亦未曾哀毀傷身,罔顧父母之恩,你亦無需擔憂太過。」

  「嗯。」邵箐點點頭,都一年過去了,楊舒熬了過來,確實沒什麼好擔心的。

  只是……

  唉。

  「怎麼了?」

  妻子不是鑽牛角尖的性子,魏景仔細勸了一陣,她言語間也不再糾結,本按平常她該漸釋然的,只是她今日卻一直還在長籲短歎。

  他問:「楊舒喪妻雖悲,但如今看著也無礙。你不是說不擔憂麼?」

  邵箐搖頭:「不是這個。」

  她歎息的,其實不僅僅是楊表兄的遭遇,更多的,是在失落這一段被迫消逝的完美愛情。

  一生一世一雙人,楊舒和姚氏,是她在此間所知的唯一一對。

  姨父姨母勉強算一對,但也差了點,姨父從前有過通房的,婚後和姨母逐漸心意相通,這才主動遣散。

  「你不知道,表兄主動拒了通房,一意等姚家阿姐過門。」

  通房是都陽侯夫人安排的,她最見不得兒孫獨守著一個女人,尤其是有了二兒子這麼一個先例,二話不說直接選了人送過來。

  這老太太性情霸道,輩分地位又尊,那個小輩敢拒絕她?

  但楊舒拒了,這事當時鬧了好大一場風波,他咬牙頂住了,在祖母膝下跪了一整天請罪,也堅持不收。

  當時的楊家人簡直無法理解,不過就是個玩意兒,用過不喜歡擱著就是,為何冒著不孝的風險硬要頂撞祖母?!

  是不是傻?

  他們不懂,姚氏懂,邵箐也懂,甚至連原身這個本來十分懵懂的小姑娘也懂了。

  「楊表兄也不納妾,他主動在婚書上添上的。」都陽侯夫婦臉都黑了。

  這古代固然絕大部分都是三妻四妾樂在其中的男人,但也是有真摯容不下第二人的愛情,不管身心。

  多難得呀,現代都少的。

  懵懂生憧憬,少艾兩相許,你我傾心相戀,一朝結為夫妻,攜手共歷風雨晴天,並將一直延續下去。

  這種如詩如畫般的愛情,最完美無瑕,現代有,其實古代也有,可惜一直存在在傳說中,自己始終沒遇上過。

  性格使然,邵箐認為自己就算再活幾輩子,大約也不會有這種童話般經歷。不過吧,這並不妨礙她憧憬美好的事物。

  其實她挺希望這一對能白頭偕老,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的,和原身一樣。

  可惜了,這世途多艱,童話被迫腰斬,比翼痛失愛侶,如何不叫人惋惜嗟歎?

  「記得有一年春季踏青,去的是西郊桃花林,楊表哥和姚家阿姐牽手要淌過溪水,小溪湍急略深,阿姐說唯恐沾濕衫裙,表兄但凡遇水,我背你就是。……」

  少女抱怨溪水要沾濕衫裙,少年說我背你一輩子,桃花紛紛如雨,二人含笑而視,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定格。

  借著原身的眼睛,邵箐都能感受到那種水潑不入的感覺,漫天桃花緋粉,卻再容不下旁人。

  「很美很美的。」

  邵箐不禁微笑,那雙清澄明澈的杏仁大眼微彎,燦然生輝。

  魏景從沒見過妻子有這種眼神,那雙晶晶亮的眸子彷彿會發光,盛滿了星光。

  他怔住了。

  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心跳漏了一拍,接著就「砰砰」快速跳動起來。剛散去的那口悶氣又回來,在胸臆間堵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憋悶。

  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和自己想像中似乎不大一樣,很要緊的,但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和楊舒有關,但卻並非因為楊舒,妻子說視其如親兄,他是相信的。

  室內靜謐半晌,定定看著妻子側臉,魏景很不想她沉浸在這種狀態,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納妾。」

  他的聲音有點啞,話說得很急,有點高,沒頭沒尾非常突兀。

  怎麼了這是?

  邵箐瞬間回神,斜睨了他一眼,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哼道:「你當然不許。」

  魏景盯著她的眼睛,很認真道:「我只有你就夠了,我從不看第二人一眼,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必不會比那楊舒差!

  無法辨清那種奇怪的感覺是什麼,魏景覺得有點不安,他敏感察覺妻子誇楊舒的重要一點,很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

  氣氛已被破壞殆盡,文藝的感覺徹底找不回來了,邵箐丟開感歎,回身摟著他的脖子,重重地在他的薄唇上印下一眼。

  不知他為何突然就說起這個,但這話非常值得表揚,給了兩個大大的親吻以作鼓勵,她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記住了,你可不能騙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她含笑看著自己,一雙明眸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眼裡也只有自己,魏景胸臆間那種憋悶感這才散了些,他摟著她纖細的腰肢,回親了她。

  他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必不會騙你。」

  夫妻倆膩歪了一陣,邵箐睏意上湧,揉揉眼睛,嘟囔:「算了,咱們先不管了,以後再說。若他有難處,咱們斟酌著相幫一二就是。」

  說的是楊舒,都成年人,既然自己選擇離京遠走投奔濟王,那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我們睡吧。」

  邵箐拉魏景躺下,扯過被子給二人蓋上。

  童話般的愛情固然讓人嚮往,但也不是人人都能適用的。自己目前的生活就非常不錯,丈夫雖說是強迫中獎,但卻很合適自己,她大約不會找到比魏景對自己更好的丈夫了。

  這就很好了。

  不是嗎?

  在這個該死的古代,童話很容易水土不服的,和鴛鴦折翼相比,她還是覺得生命更寶貴。

  所以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什麼的,偶爾仰望一下就得了。

  睡了吧,夜深了。

  「我們睡吧,明兒還得早起趕路呢。」

  邵箐蹭了蹭找個合適位置,沖魏景一笑,乖乖地伏在他懷裡,很快睡了過去。

  魏景「嗯」了一聲。

  耳邊的呼吸聲呼吸清淺綿長,一切與平時無異,但方才那種奇怪的感覺他沒忘,他直覺,真有哪裡和自己想像中不大一樣的。

  非常重要。

  是什麼呢?

  只是蹙眉沉思良久,卻始終找不到關竅所在。

  魏景收緊手臂,將妻子牢牢收攏在自己懷裡,很緊很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02 AM

第六十七章

  邵箐發現,魏景似乎有心事。

  那天去過東平侯府後,翌日二人出京,夜間悄悄潛入驛館和韓熙一行匯合,接著一路往南,抵達他們棄舟登岸的新陵。

  重新登船,今兒是第二天。

  來時心中隱隱擔憂,如今一身輕鬆,推窗望江水渺渺,草長鶯飛,邵箐笑道:「再有一月,咱們就該回到益州了。」

  逆流而上,總比順流要難,但一個月時間也足夠了。曾幾何時,那個人地生疏的益州,變成了她嘴裡的「回」了。

  她有些感慨,那地兒在她心中,已是一個安全的,能讓她放心休憩的所在。

  邵箐一笑,半晌卻沒聽見魏景的回應,她奇怪回頭,卻見他照舊端坐在兩步外的太師椅上,雙手交疊在腹前,視線穿過她方才推開的軒窗,直視江面。

  但邵箐知道他沒看江景,兩刻鐘之前,他就是這個姿勢了。

  大變將起,她之前以為他在沉思後續策略,但現在,又彷彿覺得不是。

  他就算沉思戰策,也不會入神到她說話了也沒留意的。

  況且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出了洛京以後,他偶爾總會這般出神,問他什麼事他就說沒事。

  不過今兒出神的時間格外長。

  邵箐擔心了起來。

  「夫君?」

  她上前兩步挨著他坐下,摟著他的手臂,擔憂道:「夫君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哦?」魏景回神:「沒。」

  其實是有的,自從那日突然生出一種不知名的奇怪感覺之後,他得了空總會思索那究竟是什麼,可惜未曾有結果。

  想想不出來,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要如何告知妻子?

  「可是你最近總在出神?」

  邵箐微微蹙眉,能肯定魏景有心事,但他沒告訴她。

  自兩人在一起後,他事無巨細從不隱瞞她,這還是頭一回,邵箐不免有些失落。

  她眼瞼微垂,一雙明亮清澈的杏仁大眼閃過失落,須臾揚起一抹笑,但笑意少了些平日的光彩。

  魏景急了:「我如何會瞞你?」

  一雙大掌忙不迭捧起她的臉,他看著她的眼睛急急辯解:「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要想什麼?」

  「就是心裡不得勁,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我……」

  魏景想描述出那種感覺,但總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他眉心緊蹙:「可我得空想了,總想不出來。」

  一向冷靜沉穩,指揮若定的男人,在這個沁涼微寒的江上,竟急出了一身汗,捧著自己臉頰的大手都有了潮潤之意。

  「我信,我都信。」

  邵箐抬手覆在他的大掌之上,忙安撫道:「我信,你別慌,好不好?」

  「好。」

  她信他的,魏景大鬆一口氣,展臂將她抱住,又自責:「是我不好,竟是輕忽了你?」

  「哪有?」

  說輕忽太虧心了,他也就偶爾出出神而已。

  邵箐撫了撫他的背,以作安慰。

  只是心裡不得勁?

  大概是因為大亂將起吧。

  他終究是大楚朝的皇子,曾經將這個王朝的興衰視作自己的終生責任,雖世事變遷已面目全非,但此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也是正常的。

  「既然想不到,咱們就不想了好不好?」

  他的肩背寬闊結實,邵箐輕輕拍著,就像他平日安撫自己時一樣。

  「有些事它就是這般,你苦思冥想總想不到;一旦你不想了,它靈光一現就出來了。」

  妻子柔聲軟語,細細寬慰自己,魏景只覺一顆心熨帖極了。

  不想,思緒這玩意大約很難控制,但確實該好好調整。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執著了,竟輕忽了妻子,再不能這般。

  魏景瞥一眼滴漏,發現自己坐了有兩刻鐘,蹙眉,立即暗暗告誡自己。

  「好,我都聽你的。」

  他含笑。

  一看就是聽進去了,邵箐高興,湊上前親親他的臉頰,笑著「嗯」了一聲。

  夫妻倆相對而笑,魏景撫了撫自己被親過的臉頰,俯首親回去。邵箐平時都不會拒絕,現在更是多順著他。

  親著親著,從腮邊到粉唇,有一隻大手探她的衣襟內,輕重揉捻著。

  邵箐杏目半閉,微蹙柳眉輕喘著。

  話說近日,二人敦倫頻頻,他動作比以前急切,很兇猛,每每弄得她幾近暈厥,事後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也沒覺得有啥不妥,他年輕血氣旺盛,嘗過情欲滋味又不得不憋了許久,初解禁這表現也不奇怪。

  迷迷糊糊地,她這般想著。

  魏景抱起她,正要往矮榻而去,誰知這時,門外走廊卻響起一陣的急促的腳步聲。

  「篤篤篤!」一陣雖輕卻很急的敲門聲,接著韓熙壓低聲音道:「郎君,郎君!」

  魏景劍眉一蹙,但他清楚韓熙沒有大事不會這麼急著來敲門。

  黃河大堤。

  「夫君。」

  邵箐瞬間回神,第一時間從他臂彎跳下,七手八腳整理衣裳。她衣裳並不太亂,也就前襟和兜兒被扯了開來,春裝不繁瑣,很快就整理好了。

  她以口型告訴魏景,好了。

  邵箐臉上都易了容,看不出滿臉紅暈,但一雙盈盈杏目似含春水,魏景拉她到背光位置坐下,方揚聲道:「進來說話。」

  ……

  果然是黃河大堤出問題了。

  韓熙一進門立即回身掩上,門外和走廊盡頭都有人守衛,他利索見禮:「稟郎君,黃河南堤扶溝段,正月二十二出現一處滲漏,勉強補之;然下午,再有二處滲水。截止到最新一報,正月二十三,扶溝河堤已出現大小五處滲漏。」

  離開洛京當日,魏景就遣了人至黃河大堤,觀察淩汛汛情和大堤情況。

  一日一報,若有要緊變化則隨時回報。

  報信一律採用口口相傳,不留下半點痕跡。不過魏景身處益州隊伍,船行大江,得等到傍晚停泊碼頭時,才能有韓熙由報。

  「五處滲漏。」

  魏景淡淡道:「扶溝段大堤快決了。」

  他聲音並無起伏,只在陳述一個事實。

  這結論邵箐是贊同的,這根本不是能補得過來的,尤其者扶溝段河堤還沒修好。

  滲漏,緊接著就該缺口,有了一處缺開,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淩汛,大塊小塊的冰混合著渾濁寒涼的河水,一泄如注,澤國千里。

  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事情真要發生了,還是覺得格外沉重。

  唉,只希望這新修的大堤好歹有一部分能堅強點,不要全線崩潰,災情能小點。

  「郎君,咱們下一步該如何?」韓熙道。

  邵箐打起精神,也看向魏景,天災人禍非她之力所能挽回,而己方也將面臨一個重要的機遇挑戰,她只能盡力關注後者。

  魏景食指點了點案面:「儘快趕回安陽。」

  大變起,局勢變。但如何變?自己能夠得上的又是哪一塊?還得視具體情況而定。

  魏景早已推測過有可能發現的變化,並有所佈置,但這總得得到證實後才能有所動作。

  只是說一千道一萬,都得趕回安陽大本營再說,以最快的速度。

  不過。

  魏景吩咐韓熙:「你無需焦急,船隊會以最快速度趕回去的。」

  事前察覺不妥的人肯定還有,命人監視大堤的必然也不止他們一個。會有人急的,韓熙一貫走最低調的路線,如今無需搶著出頭。

  ……

  果然,隨後接報,有好幾個郡守都往第一條大船去了。半個時辰後,何允傳命,他病中居於船上頗有不適,欲儘快趕回穀城,從今日起船隊日夜航行不停,只除了每日補給時間略停泊,大家多多體諒。

  忘了說,何允又病了。

  其實這麼說也不對,應該是他年前在陳留病倒後就再沒好過。在洛京時朝賀時倒是見些起色,但萬壽節結束後一口氣泄了,復再次臥榻不起。

  回程至今一直都是病著過來的,據說沒見好不說,病勢還日漸沉重。

  其實他病成這樣,應該緩緩徐行才是,這般急切趕路肯定雪上加霜。

  「何允必也遣了人去了扶溝。」

  魏景這話,邵箐是贊同的,要不是清晰知曉事情的嚴重性,何允怎麼這麼快就給出回應,拼了老命般趕回益州。

  不過不管怎麼樣,益州一行是立即就再次啟程了,日夜兼程,盡一切努力以最快速度逆水而上。

  在第十四天清晨進入益州地界,第十七天傍晚停泊在河陰碼頭。

  來時在穀城集合,故而在距離穀城最近的河陰登船。返程其實不必,在之前的平阜就可以分開。但何允病得很重,送一送這位頂頭上司是必要程序。

  紅漆大官船緩緩進入港口,停泊在碼頭,十二郡守已率先下來等著。永昌郡郡守蔡俞瞥一眼還未見動靜的第一艘大船,歎道:「唉,終於回來益州了,何州牧好歹能好生養病。」

  「是啊。」

  另一個東臨郡守呂澗搖了搖頭:「冬季嚴寒,路途遙遠,何使君這回確實得好生將養。」

  其他人聞言,也是一臉憂色地點點頭。

  站在不遠處的邵箐心下嘖嘖兩聲,果然都是久經官場的人,看那表情和話語,彷彿真的全心身牽掛何允似的。

  但邵箐知道他們肯定不是。

  前日接訊,正月二十五夜間,扶溝河堤決開一個小口,迅速擴大,至天明,扶溝城外的黃河大堤徹底崩開,沁寒的河水攜帶厚厚的冰來勢洶洶,一下子就淹沒了遠近房舍農田。

  這還不止。

  這去年新修的長長一段大堤,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般,一段接一段地崩潰開去。短短一天時間,已決開一個數十里的大決口。

  洪流突至,澎湃天地,如脫韁野馬般捲起巨浪,奔騰著很快覆蓋大半個濟陰郡,並洶洶迅速往東南而去。

  這只是大致範圍,具體的負責觀察的青翟衛也不敢靠得太近。

  不過黃河大決口,特大洪災已發生在一個月前。大楚朝本強弩之末,以往尚且民亂頻頻,想想也能知道如今中原是怎麼一個光景。

  在場的這些郡守,想必個個心中百轉千回,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韓熙也是,他照例站在後面最不顯眼的地方,沒什麼存在感。

  一路辛勞,他看著瘦了好些,臉瘦削了,因而五官更立體,眉眼看著也鋒利了不少。

  其實都是假的,這是邵箐化妝的結果。

  韓熙的眉眼,其實更往魏景靠攏了,一天一點,本來兩三分的相似,現在能有五分。

  為的是以後魏景真身上陣做準備。

  要完全化妝成哪個人,以假亂真,邵箐沒那個能耐,她只能取巧。

  專注於眉眼,五六分相似還是沒問題的。剩下的,都掩蓋在一把濃密的絡腮鬍之下。

  到時候把鬍子一剃,魏景一開始時再畫畫眼妝,能解決大部分問題。

  或許驟見面總覺得差了點什麼,但郡守們和「楊澤」其實很不熟,一路各坐各的車船不碰面,進出驛館韓熙更是避人低調。給對方一個合理理由,能夠將甫見面那點感覺拋開即可。

  好比現在,眾人站立的地方挨近一排店鋪,最邊緣一家脂粉扇飾鋪子,一個大膽的姑娘從頭上拔下一支絹花,扔在呂澗懷裡。

  呂澗是在場除了「楊澤」最年輕的郡守,今年不足三十,濃眉大眼,白皙俊朗。益州民風不算過分保守,這是被姑娘表達傾慕之心了。

  這種傾慕和捧角兒一樣,呂澗一身官袍,自然沒人真想多的,姑娘們笑嘻嘻地走了。

  郡守們愕然,一陣哄笑,呂澗拿著絹花有點尷尬。瞥見身後的韓熙,二人同是何泓陣營,於是他便取笑:「楊老弟,你這把大鬍子早該剃了,不然這花兒就是你的。」

  韓熙笑笑,摸了一把鬍子:「好,我回去就剃。」

  「剃了好,早該剃了!」

  ……

  眾人順勢取笑了韓熙兩句,忽後面大官船傳來動靜了,回頭一看,原來是病重的何允被抬下來了。

  眾人斂了笑趕緊湊過去,韓熙混在其中,一看,他一驚。

  何允顴骨凸顯,兩頰凹陷,臉色青白,呼吸急淺且帶一絲紊亂。

  送走了何允,一臉疲憊且心思重重的郡守們立即分道揚鑣,韓熙向魏景稟道:「主公,何允這病只怕不好。」

  魏景眸光閃了閃。

  何允若病死,益州局勢必然又是一次大變,亂上加亂。

  非常好。

  他吩咐:「傳令,全速趕回安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15 AM

第六十八章

  日夜兼程,魏景一行在第四天夜間趕回安陽。

  中原消息接踵而至。

  黃河大決堤災情進一步擴大,涉及四州十一個郡國,首當其中的濟陰郡彭越郡梁國等,已成一片汪洋。數十萬人口驚惶外逃,已淹死的更是無數。

  澤國千里,哀鴻遍野。

  二月初一,豫州人王吉振臂高呼:「欲與天偕亡!」天,指大楚王朝。朝廷不讓老百姓活了,那我們就同歸於盡吧!

  走投無路的災民率先響應,接著迅速往四面八方蔓延,所經之地揭竿而起者眾多,憤慨的貧民在王吉的帶領下,開始向官吏豪紳發起攻擊。

  「最新一報,不過十餘日,楨泉軍已號稱三十萬之眾。」

  王吉起義之地為楨泉縣,故稱起義軍為楨泉軍,一路蔓延一路響應,還在繼續著。毫無疑問,這將會是大楚開國以來規模最大的起義軍。

  局勢瞬息萬變,魏景一回到高陵,也顧不上休憩,立即召了眾人前來議事。

  他端坐在議事廳長案的最上首,環視下首:「諸位有何看法?」

  多年賓主,季桓立即會意,他馬上站起,拱手道:「大亂已至,欲自保,唯自強。安陽一郡地狹,主公當三思!」

  「欲自保,唯自強,說得好!」

  魏景側身,望向懸掛在左邊牆上的大幅疆域圖:「安陽一地確實偏狹,不足自保,諸位有何見解?」

  今日在座的,都是從平陶出來的自己人,范亞等帶何泓色彩者俱不在場。這賓主二人一問一答,其實是說給莊延和寇玄聽的。

  莊延寇玄二人又驚又喜,真沒想到局勢說變就變,還變得天翻地覆,而他們的主公卻非燕雀,第一時間就有擴張之志。

  主公之能,二人了然,若是,若是……

  二人瞬間心潮澎湃,莊延搶先一步站起,拱手道:「主公,在下以為永昌郡與漢中郡甚佳。」

  「永昌郡,水陸二路暢通,人口庶密,又是長江上游。若有精銳水師,即可順江東下荊揚二州,其勢難擋!」

  魏景既然第一時間想的是擴張,莊延忍不住想得更多,深吸一口氣,他朗聲道:「還有漢中。」

  「漢中乃漢水上游,地闊土沃,素有糧倉美名。而其北依秦嶺,南屏巴山,本易守難攻,又有子午、房陵等六條路外通東北。

  往北,是關中,司州、洛京所在;而往東則是荊州。

  疆域圖上,魏景視線一路越過安陽,永昌等郡,落在益州北部。

  漢中,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益州最有戰略意義的一個郡。

  他雙手交疊於案前,左手緩緩轉動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漢中固然極佳,然距安陽卻甚遠,中間尚有宜梁、永昌二郡,這無緣無故的,只怕難以觸及。」

  接話的是寇玄,莊延看法他十分贊同的。然漢中雖好,實施起來卻非常有難度。眼下若要擴張,唯有發兵一途,只是目前益州還算平靜,發兵得要理由啊!

  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成為益州第一個叛軍,被群起而殲之了。

  寇玄的顧忌也是莊延的,他眉心同樣蹙起。

  魏景微微一笑:「歸安陽途中,我已去信何二公子。」

  去信何泓?

  幹什麼呢?

  為的就是發兵的理由。

  沒錯,早在去年,魏景就看中了漢中郡。

  如今大變來勢洶洶,比想像中還要兇猛,而又那麼恰巧,何允病重,想必熬不了多少時日。

  何泓何信的爭鬥將進入最白熱化的狀態。

  這二人生於益州長於益州,會不知道漢中郡的重要性嗎?

  當然不能。

  魏景朝賀一路都有給何泓傳信,何允病勢日漸沉重的事情,大半個月前就告知對方了。

  他還告訴了何泓一件密事,何信遣人監視黃河大堤,並連日召心腹議事。

  最近一封書信,剛離開河陰時發的,上敘,據探,何信等議事內容似乎涉及漢中。

  其實魏景並沒有命人監視何信,所謂監視黃河大堤和議事漢中,也不能證實是否真有。不過證不證實無妨,他有需要,何信就是有了。

  莊延有些擔心:「主公,萬一何信並無此念……」

  何信若覬覦漢中,必會傳信穀城黨羽先準備起來。而何泓卻不可能沒在何信一黨放眼線。一旦何信不配合,籌謀就要落空了。

  魏景微微挑唇:「文珪放心,何信必會覬覦漢中。」

  他說得篤定,邵箐暗暗點頭,何允都快病死了,漢中戰略意義如此重大,何信不動心除非是死人。

  魏景隨即問季桓:「穀城有何消息?」

  「稟主公,何泓一黨動作頻頻,何信雖不在,但其黨羽亦然。至今日,雙方探子頻頻出入金牛道,最頻繁時達一天十餘次。」

  金牛道,益州連接漢中郡的官道。魏景很早之前,就往穀城放了探子,何氏兄弟為重點。

  魏景篤定:「用不了多久,何泓就會有回信。」

  他特地去信何泓告知此事,等於自薦。而他本人在去年奪取安陽郡一戰中,表現出的軍事才能確實極為優異。

  在漢中不容有失的情況下,何泓如何選擇,不言自喻。

  「漢中呢?」

  季桓回道:「漢中果然生了民亂,已有響應楨泉軍者,一姓許名金的男子為頭領,已迅速聚攏近數千人,正處於安康城之北。」

  這情況其實不大對頭,漢中四面環山,基本不被中原災情波及,且又盛產糧食,一直挺安定的。老百姓有吃有住就不會想反的,那為何短短一日,就有這麼多人響應楨泉軍呢?

  答案是有人蓄謀已久,不斷引導流民進入漢中郡。

  這人是王吉,楨泉軍首領。

  其實王吉這名字,魏景挺熟悉的。此人投身於起義事業已長達十餘年之久,大大小小折騰了快十次。短則一兩月,千兒八百人;長則兩三年,聚數萬之眾。

  不過此人狡詐且有些本領,每次起義軍被剿滅前,他總能金蟬脫殼成功。

  許金是他的得力下屬。

  魏景在得知束水攻沙一事後,就遣人至中原探聽此人消息。王吉謹慎從不露蹤跡,但這人是很有些班底,尋找這些班底也行。

  漢中郡確實是個好地方,且易守難攻又獨立,魏景還在琢磨如何將對方視線引導過來,卻不想,許金已經潛過去了。

  得,人家本來就是打這個主意的。

  於是引導免了,直接遠距離監視即可。

  當然,上述這些不需要讓莊寇二人知曉,他們只需要知道魏景目光長遠,早早命人盯著漢中可以了。

  民亂有了,何泓那邊也安排妥當了,只待東風一至,即可發兵。

  莊延寇玄二人心悅誠服,拱手道:「主公英明!」

  ……

  安排了糧草兵器等大小事務後,領了重要任務的莊延寇玄二人匆匆去了,季桓等人慢一拍,待二人離去後隨即折返。

  繼續議事,不過不適合莊寇二人在場了。

  魏景視線重新放到疆域圖上,道:「我欲先取益州。」

  沒錯,漢中只是第一步,他下一階段的目標其實是整個益州。

  拿下益州,就有了爭奪天下的資本,徹徹底底站穩腳跟,不需要再左右顧忌,甚至對於身份暴露也不再像如今這般忌諱。

  魏景聲音不高,落在人心頭卻如重錘,張雍陳琦等人面上不禁帶上些許激動之色。

  一路籌謀至今,終於要開始了。

  平了平心緒,陳琦問:「主公,那濟王呢?」

  濟王要反的消息,昨夜魏景已吩咐韓熙知會幾人。

  這個邵箐知道:「濟王連連召謀士閉門商議,封地將領頻繁進出濟王宮,約莫月內,他就會舉起反旗。」

  石良今早傳信回來的,月內必反是魏景的判斷。

  前有楨泉軍,後有濟王,可以預見,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

  季桓肅然:「取下益州,越快越好。」

  中原越亂,機會越多,但前提是得先把手騰出來。

  確實,魏景頷首:「何允病得正好。」

  益州同理,如果何允不病,恐怕他還得多費不少心力製造時機。

  ……

  議事完畢,已是酉時,夜色籠罩著一層薄霧,夫妻攜手沿著熟悉的廊道,往後院而去。

  「漢中事關重大,何泓大約不會只命一人率兵前往吧?」

  又一場戰事起,且還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不同於魏景的從容淡定依舊,邵箐是有些緊張的。她想,若自己的何泓或何信,大約會將臨近漢中的心腹郡守都調遣過去。

  大戰,激戰。

  邵箐重重吐了一口氣:「咱們的妝粉用去了大半,明日得讓顏明多處理些油荊樹汁。」

  油荊樹汁,就是調和妝粉的防水草木汁液之一,邵箐需要的其實不止一種,但顏明明白就可以了。

  又要和其他郡守碰面了,剃了絡腮鬍,但魏景前期還是得畫一畫眼妝,這玩意得多備著。

  魏景推開房門,點了點頭:「你說的沒錯。」

  奪取漢中分秒必爭,何泓是肯定不會只讓他一個人去的。他有些歉疚:「阿箐,委屈你了。」

  既然要眼妝,邵箐肯定得跟著。這剛從洛京回來,還沒歇口氣又得奔赴漢中,要妻子這般吃苦受罪,魏景眉心緊蹙。

  「說的什麼話?」

  邵箐嗔了他一眼:「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夫妻梳洗上床後,她摟著他的脖子笑道:「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歡在閑在後宅無所事事,我一點都不累,我覺得現在正好。」

  參與到一切重大事務當中,發揮自己的所能,貢獻自己的力量,而非受到各種各樣理由的局限,束手束腳。

  邵箐說這話時一雙杏目晶亮,容光煥發。

  魏景心緒也隨之飛揚,他含笑。

  「那你不累?」

  「一點不累!」

  邵箐斷言。

  她抬頭挺胸,一句話說得十分有氣勢,就是身高差了點,就算正坐在魏景大腿上,但高度還是比他差點,於是趕緊又抬了抬下巴補足。

  她生得嬌美,這雄赳赳氣昂昂的小模樣沒凸顯多少氣勢,反另有一番風情,勾得魏景心頭微癢,輕咳兩聲,他問:「真不累?」

  「不累!」

  邵箐一句話說罷,忽天旋地轉,已整個人被放倒是衾枕上,一具健碩沉重的身軀隨即覆上。

  「不累就好。」

  不累正好能幹些旁的事。

  「喂喂,……」怎麼突然就換劇情了呢?

  邵箐抗議,誰知剛張嘴就被薄唇堵了個正著,靈活的舌尖順勢探入

  她「唔唔」幾句,很快就被帶偏了。

  這人,等會肯定得和他算帳!

  模模糊糊中,她這般想。

  ……

  事實上,等鏖戰結束後邵箐根本忘了這回事,趴在衾枕上下一秒就睡了過去。

  次日只好錘了他兩下補數。

  魏景不痛不癢,捉住她白生生的拳頭親了親,心情大好。

  夫妻就這般白日忙碌,晚間嬉鬧,一邊密鑼緊鼓備戰,一邊等待何泓的回信。

  何泓的第一封回信,在次日就抵達高陵。

  果然,他除了對魏景的提供的信息表達的高度重視之外,接著又明示,讓魏景加緊做好戰前準備,漢中形勢日變,預計不日將發兵平息民亂,此事要緊,他欲托於魏景等人之手。

  成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然沒等待多久,東風也來了。

  許金準備充裕,楨泉軍十日內聚攏了數萬之眾,來勢洶洶。而安逸已久的漢中軍居然支應不住,連敗兩戰,漢中大亂,漢中郡守廖芳急急向穀城求援。

  何氏兄弟如何角力邵箐不知,她只知在何泓來信後的第十一天,穀城州牧令至高陵。

  命安陽郡守楊澤,東臨郡守呂澗,永昌郡守蔡俞,宜梁郡守周鵬,接令後立即兵發漢中,助漢中郡守廖芳平息民亂。

  同時來的還有何泓第二封密信。

  他命魏景,不必在意州牧令,抵達漢中後只需採取一切可用手段,和呂澗二人將漢中郡的實際控制權握在手裡。

  楊澤呂澗是何泓的人,而蔡俞周鵬是何信的人。由這一封密信可見,穀城兄弟之爭,確實如探報一般已進入最白熱化的狀態。

  一切可用手段麼?

  非常好。

  魏景挑唇:「傳令東西大營,齊聚校場,立即點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33 AM

第六十九章

  高陵城郊東西兩座大營,本常駐六萬郡兵。去年由於董度和鮑忠的內戰,減員萬餘。魏景上任後,自然是第一時間徵召補充的。

  他藉口擇優取之,多徵召了二萬,如今東西大營共有郡兵八萬,訓了半年,已見成效。

  魏景率兵五萬,點張雍韓熙范亞等大將,季桓莊延寇玄等謀臣出征。安陽大本營也很重要,托於心腹陳琦之手。

  該議的事,這十來天俱議罷,魏景一聲令下,出郡守府直奔東西大營。

  邵箐立即返身,匆匆往後院而去。

  點兵預計午時前能完成,時間緊湊,好在該收拾的早已收拾妥當,其餘物事交給親兵,裝了妝粉的小包她則隨身帶上。

  她領著王經幾人飛速往車馬房而去。

  季桓莊延早她半步,寇玄顏明後腳也到了。

  稍提一下顏明,他在寇玄的不懈努力之下,終於答應在郡兵營掛名了。約法三章,出征當軍醫無妨,但閒時他照舊開醫館。

  魏景答應了,這人雖脾氣不好,但底細沒問題可以信任,醫術又極精湛,用著很放心。

  顏明施施然來了,見了邵箐也沒見禮,直接選了匹馬一踩腳蹬就上去了。緊隨其後的寇月忙補了個禮,看了顏明一眼,面帶歉意:「夫人。」

  顏明和旁人根本合不來,就寇月一個助手,自然帶她隨行的。寇月一身便於行走的男式短袍,數月不見精神頭好了很多,看著如已如舊日無異。

  邵箐笑著擺手表示無事,寇月沖她一笑,也選了匹馬翻身而上,十分利索。

  說來慚愧,邵箐努力學習了一年自認騎術已算不錯,然天賦這玩意羨慕不來,寇月也就顏明答應掛名後抽時間學了幾個月,進步神速,加上鄉鎮姑娘手腳有力氣,如今看著已不遜於她。

  唉,她還是魏景親自指導的呢。

  不過勤能補拙,多費點功夫不也一樣嗎?而且她也不算拙,魏景可是說她天賦尚可,學得還很不錯的。

  邵箐這般一想,瞬間就舒坦了。

  眾人很快上馬完畢,她和季桓點點頭:「出發!」

  ……

  邵箐一身特製的輕便軟甲,打馬穿過直通城門的青石板正街,出了高陵城,直奔大營與魏景匯合。

  校場吶喊聲震天,點兵已完成,祭旗後,營門打開,浩浩蕩蕩五萬軍士出。

  一路急行軍,在第六天抵達金牛道前,恰好和呂澗及其麾下的四萬東臨兵碰上。

  呂澗又驚又喜:「楊老弟,怎地來得這般快?」

  東臨郡距金牛道比安陽足足近了兩百里路,他接州牧令和密信後馬不停蹄點兵就來了,沒想到居然還被魏景趕上。

  說話間魏景打馬近前,呂澗定睛一看:「哎!楊老弟你真把鬍鬚剃了!」

  居然還很英俊!

  紅纓銀盔遮擋住兩頰和額頭,「楊澤」薄唇方頜,以前被掩蓋在絡腮鬍的下半張臉雖陌生,但眉眼還是熟悉的,呂澗一照面就把人認出來了。

  只是恍惚間,他又似乎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同。

  魏景當然不會讓他細想,立即道:「先前我發現三公子有不同尋常之舉,似乎涉及漢中,在河陰便去信二公子。二公子回信讓我備戰,說或許不久將發兵。」

  呂澗恍然大悟,他是回到東臨的第四天才接到何泓第一封密信的,備戰時間少了,出兵自然沒這麼迅速。

  魏景緊接著又道:「呂兄,蔡俞周鵬已率軍進了漢中,我二人先機已失。」

  四郡中,永昌宜梁距離漢中最近,甚至宜梁毗鄰金牛道,隔壁就是永昌。何泓這點吃了虧,心腹郡最接近漢中的就是呂澗的東臨,而安陽比東臨還要後面。

  「確實如此。」

  還未入漢中,便落入下風,說起這件迫在眉睫的要事,呂澗瞬間就將方才那點子莫名感覺拋到九霄雲外,肅然點頭:「第一戰不容有失,反之,恐後續將處處受制於人。」

  更有甚者,漢中最終怕也要落入他人之手。

  呂澗恨恨咬牙:「偏偏那蔡俞周鵬已占方城,平池城小地狹,難以施展。」

  何泓密令不擇手段取得漢中郡的實際控制權,想必何信亦然。但怎麼說呢,既然是打著剿滅起義軍名號入漢中的,那總不能一上來就直接奔漢中郡守廖芳去的吧?

  太赤裸裸了。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那也不能這般行事,否則就是授對方把柄。現在的益州,除了病榻上的何允,還不是誰的一言堂,後果會很糟的。

  所以最佳策略,就是先圍著起義軍打。開打以後能找的藉口就多了,什麼你攻擊了我,我為自保不得不出手之類,隨便掰掰一籮筐。總而言之,遮羞布有了就行。

  所以吧,不管是蔡俞周鵬,還是魏景呂澗,一進漢中,毫無疑問都是先奔楨泉軍去的。

  漢中十一城,如今許金所率的楨泉軍占中東部兩座最大的城池,上庸和信原,已成氣候。

  而在上庸和信原方圓百里內,只有兩座較大適合屯兵的城池,分別就是呂澗嘴裡的方城和平池,欲以最快速度攻楨泉軍,非駐紮此二城為據點不可。

  方城城池高深,還有護城河,背靠高山面向平原,相對易守難攻;而平池就差遠了,城偏小且舊,沒有護城河,周圍有山但密集矮小,很容易被敵軍潛伏靠近。

  蔡俞周鵬占了先機,據報已奔方城去了,一步慢步步慢,呂澗如何不恨。

  魏景淡淡一笑:「呂兄莫急,平池有平池的好處,易攻難守,楨泉軍必然會先奔平池來的。」

  只要打了個勝仗,立即就站穩腳跟;若是搶先攻陷上庸或信原,所謂上風下風,將立即逆轉。

  「可……」

  呂澗如何不知道先打勝仗的好處?只是這楨泉看著真不像匆忙拉起來的農民起義軍,很是進退有度,就平池這麼一個難守易攻之城,他實在沒有必勝把握。

  他忙道:「子況有何良策,還不快快說來,莫要吊愚兄胃口。」

  魏景笑笑,回頭看了邵箐一眼,邵箐立即命人將準備好的漢中地域圖抬過去。

  「若我沒猜錯,楨泉下一個目標正是平池,恐怕不等我們站穩腳跟,許金就趁機攻來。」

  魏景一點地圖上的平池:「上庸至平池不過八十裡,急行軍半夜即至,恰好隱匿在附近山丘群之中。」

  人家對地形比他們還熟,藏匿想必不難。一旦天明,即可對二郡聯軍攻其不備。二郡即使有心理準備,但將士們對平池城還很生疏,悶虧是吃定了。

  呂澗一臉凝重點頭,就是這般困難重重,他才愁眉不展。

  「我們可以將計就計,楨泉欲攻我方不備,我方亦可。」魏景食指繞了平池城附近的山林一圈。

  平池城附近山丘密集,多且不崎嶇,又草木旺盛,極利於藏兵。這是楨泉軍的利器,但也是他們的。

  楨泉軍可以悄悄隱匿其中,那魏景一方也可以。

  「此處,此處,還有此處。」他俐落在地圖點了幾下:「一旦藏兵出,將對攻城的楨泉軍呈合圍之勢,屆時城門大開,裡應外合,必能大敗敵軍。」

  這個合圍時機,還可以是敵軍被即將到來的勝利衝昏頭腦之際。魏景道:「我方佯作敗相,必能誘之。」

  此計環環相扣,攻心誘敵,極為精妙,呂澗一擊掌:「妙極!妙極!」

  「大敗楨泉軍後,我二人可趁機發兵上庸,說不得能順勢取之!如此一來,形勢立即逆轉!」

  呂澗喜形於色,對魏景十分佩服:「子況之才,非我能及也。既此策乃子況之智,後續佈置就勞子況多多費心了。」

  呂澗極爽快,毫不猶豫交出了第一指揮權。一直安靜跟在後面的邵箐眸光閃了閃,很好,這人爽快,省了好多功夫。

  「既如此,小弟獻醜。」

  魏景拱了拱手,立即發號施令,張雍范亞等安陽及東臨諸將一一領命,並做好準備。

  由於這個計劃,魏呂聯軍是午後才穿過金牛道踏入漢中的。從出口到平池,大約需四個時辰,抵達就接近亥時了,夜色深沉,正適合隱蔽行動。

  ……

  「阿箐,你和季桓莊延等先入平池,我略作佈置,晚些再回來。」

  急行軍中,魏景略略放緩速度,低聲和妻子說話。

  現在是半下午,進入漢中也就一個多時辰,韓熙悄悄來報說已發現了七八撥哨探,其中四五波的舉動明顯不像正規軍訓練出來的。

  可以肯定,後者是楨泉軍遣出的,偵探得這麼密集,對方行動必然在今夜。

  魏景戰策制定一貫完善謹慎,從不輕敵怠戰。只他經歷過的大小戰役多了去了,這中小等規模的戰役在他眼中只算尋常,一點沒呂澗的如臨大敵,吩咐按計劃行事後,他就打馬來到妻子身邊。

  「累嗎?」

  魏景垂目打量妻子的臉色,見她略有疲倦,心疼。

  邵箐卻笑道:「我不累。」

  自己好歹騎馬,比步兵輕鬆太多了。

  她仰臉看魏景,他眉眼畫了妝,有點陌生,但眼神卻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我身邊有這許多親衛,你無需牽掛,戰場刀劍無眼,你多多小心才是。」

  戰不戰神的,也是血肉之軀,親人上戰場,邵箐不懸心是不可能的。

  她眼中掩不住的牽掛,循循叮嚀,魏景唇角翹了翹,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嗯」地應了一聲。

  「取上庸若順利,後日即可回來接你。」

  ……

  亥時,二郡聯軍接近平池,早安排妥當的障眼法使出,三萬人馬悄悄潛入途徑山林。

  魏景喬裝後同去具體佈置了,邵箐則在中軍拱衛之下入了平池城。

  她和季桓等人聯通呂澗,按照事前商議緊急佈置。

  一切密鑼緊鼓進行,沒多久魏景也回來了,但他很忙,夫妻倆隻匆匆交換了個眼神,就各自忙碌去。

  到了後半夜,邵箐終於閑下來。大戰在即,她精神緊繃著不睏,但這樣其實不好,該抓緊時間休憩的,於是她便和衣躺下,閉目養神努力入睡。

  魏景抽時間回來看了她一眼,也不打攪,低聲吩咐緊密守衛,匆匆離去。

  哨探已發現幾處疑似楨泉軍藏匿點,他預計,天明前對方即會發動攻擊。

  ……

  平池左近某處密林,夜色中,一條黑影飛快接近,跪地拱手:「稟將軍,益州援軍已悉數入城,如今已有兵卒在城外挖築工事!」

  王吉自封「天延將軍」,封麾下一干心腹分別為「地延將軍」「人延將軍」,率楨泉軍分別在全國各地起事,聲勢浩大。

  這許金正是地延將軍,負責王吉看好的根據地大本營漢中郡,一個月下來進展極順利,一時意氣風發。

  「連夜挖築工事?」

  許金眉心一蹙:「這姓楊姓呂的倒也不笨。」

  益州援軍至,大敵當前,他確實如魏景所料,打算柿子撿軟的捏,趁楊呂二人立足不穩,率先發動攻擊。

  一路上都有哨馬盯著,由於魏景早有準備,外圍兵卒鬆緊依舊,而內圍則收縮,所以按範圍估計,約莫六萬兵馬。

  剛才益州入城,許金親自去看過,確實約六萬人左右,一點不錯。

  他放心回來,預備明早突襲平池。

  但現在看來,不能等明早了。這兩位郡守還算有成算,知道平池城的短處,連夜就下令修築防禦工事。

  工事哪怕只修妥一層,攻城就多了一個障礙。

  許金站起,肅然道:「傳令!突襲提前,立即出發!」

  ……

  沉沉夜色中,沉悶密集的腳步聲突起,飛快由遠處逼近,喊殺聲大作。

  正在平池城牆外挖築工事的兵卒驚慌失措,匆匆掉頭奔回城內,城門急急關上;而城頭,能見到好多處火把急促移動。

  這是驚急下往裡報信吧?

  許金哼笑一聲,一抽佩劍:「傳令!全力攻城!」

  ……

  「來了。」

  魏景和呂澗並肩站在牆頭,遠遠聽見沉悶的馬蹄聲腳步聲鼓點般響起。他聲音沉穩依舊,並未見多少變化。

  反倒呂澗一擊掌,大喜:「子況!果然成了!」

  魏景頷首:「傳令,按計策行事。」

  ……

  一時鼓聲震天,喊殺聲雷動,巨木擂城門的「砰砰」悶響彷彿撞在心坎,登上雲梯往城頭攻去的兵卒如潮水湧動。

  有備而來的四萬楨泉軍對上驟不及防的益州援軍,後者節節敗退,到天色泛出魚肚白的時候,城門已見鬆動,而平池城頭已難支應。

  就差最後一哆嗦,許金大吼:「將士們!一鼓作氣,拿下平池!」

  就是這個時候!

  魏景接過一把大弓,搭箭開弦,微眯眼瞄準百步外的旗杆。

  他手倏地一鬆,箭矢帶著撕裂空氣的咻咻銳鳴,銀芒一閃,閃電般奔往楨泉軍大旗。

  「篤篤篤」連續三聲悶響,「呼啦啦」一聲巨響,碗口粗細的旗杆竟生生折斷,「砰」一聲旗幟落地。

  戰前折旗,對士氣有大損,這還不是最要緊,最要緊的是益州軍中為何突然冒出一個臂力如此驚人的神射手?

  許金心口一突,猛地抬頭看去。只是不等他看清,四周突然一陣急促的牛皮大鼓悶響,驟然,山海般的吶喊聲爆起,地皮顫動,從外有數萬敵軍圍殺而來。

  魏景令:「開城門,迎敵!」

  剛才久擂不開的城門「吱呀」一聲猛地開啟,一個劍眉長目的年輕將軍率先殺出,冷電般的目光倏地釘住許金。

  許金後脊一涼,咽了口唾沫,咬牙道:「將士們,全力突圍!」

  ……

  喊殺聲半夜即起,黎明時驟然加劇,邵箐雖惦記,但她清楚自己不擅武,也不去城頭添亂,只和莊延等安靜等在衙署。

  不過戰報一直沒斷,她很清楚外頭的戰況。

  黎明,合圍楨泉軍之勢已成,穩占上風。

  辰時,我軍大勝,狼狽突圍的許金率殘軍匆匆往上庸方向敗退。

  但邵箐清楚,魏景的計劃才進行了一半,接下來的才是重點。

  果然,魏景率大軍迅速往上庸而去。

  他截住許金殘軍,擊潰擊散,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圍上庸而攻之。

  楨泉軍發展極迅速,如今已近十萬大軍,上庸信原各駐一半,許金率四萬大軍出,如今上庸守軍只餘一萬。

  上庸城空虛,許金無力回援,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

  魏景曾和邵箐說,順利的話,他取了上庸後日即回來接她。

  但實際上,他當天夜間就往回趕了。

  他牽掛妻子,一攻下上庸,連下十數道軍令,並命張雍暫主持大局,他立即往回趕。

  其實他應明天再回的,妻子該休息了,這會應該睡著呢。

  只是他不想等,鏖戰一個晝夜他依舊精力充沛,絲毫不覺疲憊,一想到很快能看見她,心裡就快活得很,越發精神抖擻。

  疾奔八十里,守城的軍士見府君夤夜而歸也詫異,忙忙開啟城門。

  他一口氣奔到衙署,翻身下馬快步進得主院,見正房窗櫺暗色沉沉,屋中人早吹了燈睡下,他這才醒悟,忙不迭放輕了腳步。

  可是不等他輕手輕腳登上臺階,房內卻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眼前房門「咿呀」一聲開啟。

  一個歡快的聲音道:「夫君?」

  「是夫君回來了嗎?」

  她夜半夢中就感知他歸,歡歡喜喜下床開門迎他,這一瞬間心坎成了泉眼,說不出的喜悅和暢快汩汩往外冒,魏景歡喜極了。

  「嗯,是我,我回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45 AM

第七十章

  邵箐惦記上庸戰局,睡得並不安穩,半宿睡睡醒醒,迷糊間,她似乎聽見有腳步聲接近。

  軍靴一下下落地,雖急促,但穩而有力,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地清晰。

  是魏景!

  邵箐對魏景的腳步聲還是很熟悉的,況且在這個親兵重重守衛的正院,能肆無忌憚夜半擅進的,也只有他了。

  她一喜,瞬間就清醒了,掀被下床,連鞋也沒穿,赤腳就奔出打開房門。

  「夫君?是夫君回來了嗎?」

  迎接她的是一個寬闊堅實的懷抱,一雙蘊含無窮力量的臂膀將她大力抱住,很緊很緊。

  鎧甲冰冷,臉硌得慌,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但邵箐一顆懸了兩晝夜的心,在這一刻回落到地面。

  「嗯,我回來了。」

  擁抱良久,魏景這才憶起自己滿身血污,忙不迭鬆開她:「我竟是忘了……」

  「說什麼呢?」

  他面有歉意,邵箐卻半點不在意,就著庭院石燈幢映過來的燈光,忙仔細打量他。見魏景雖渾身乾涸的褐紅,卻都是從外噴濺上去的,他無傷。

  她歡喜極了:「你無事就好!」

  誰還嫌棄他呢?

  一顆心徹底放下,邵箐仰臉沖他一笑,展臂,主動大力回抱他,迎接他。

  他在外浴血奮戰,為的是二人。

  她絲毫不嫌棄他滿身血污,纖細的雙臂環繞過他的窄腰,大力擁抱著他,下一瞬,她溫順垂頭,嬌嫩的臉頰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

  隔著冷硬冰涼的甲片,魏景能清晰感知那種柔軟炙熱的溫度,這一瞬有種什麼在胸腔中炸開,幾乎是同時,他大力回抱她。

  很緊很緊,彷彿要將她鑲進軀體內。

  「阿箐,阿箐。」

  他低低呢喃幾句,俯身親吻她,很用力,須臾稍分,定定凝視她迷離的水眸片刻,再次親吻。

  情潮來得又急又猛,魏景抱她進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卸下鎧甲,與她合二為一。

  他甚至來不及進入內間,也來不及替她寬衣,將她放在在一張楠木圈椅上,迫不及待大開大合。

  「啊!」

  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兇猛急切,邵箐驟不及防,根本跟不上,她仰首蹙眉,悶哼一聲,一雙玉足繃緊至極致。

  「阿箐,阿箐……」

  他俯身,擁抱她連聲輕喚,那一雙玉臂動了動,最終攀上他的脖頸,與他回抱,與他交頸。

  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充斥心頭,他忘卻所有,只垂首尋著兩瓣紅唇,與她深吻。

  ……

  邵箐不知道魏景為啥突然就興奮了起來,跟磕了藥似的,連著來了兩回,出閘猛虎般全程不帶歇一口氣。

  感官上的刺激堆積到了極致,最後她一度暈厥過去,好在他心裡一急隨後就結束了,她才緩緩甦醒過來。

  她是趴在衾枕上的,回頭有氣無力瞪了他一眼,喘道:「怎,怎麼了這是?」

  他還沒洗澡呢?

  邵箐十分嫌棄地嗅了嗅,幸好天氣不熱,沒餿,不過下不為例了!

  魏景輕輕笑道:「我現在就洗。」

  「累嗎?」

  室內沒有燃燭,月光從窗紗中篩進,他的側臉朦朦朧朧,那一雙平素銳利的黑眸此刻閃映著光,很柔很柔。

  柔化了他的眉眼,柔化了他的五官。

  忽有一種不知名感覺翻湧而上,恍惚間,似乎有什麼超出了她的認知和意料。一絲不知所措湧上心頭,但邵箐來不及細細品味,鏖戰兩場她精疲力盡,只嘟囔一句「當然累」,闔了闔眼,就失去意識睡了過去。

  「睡吧,睡醒我們再去上庸。」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

  邵箐睡到次日中午才醒,睜眼天色大亮她一驚,戰時實在太不應該了,她念叨魏景兩句,忙忙爬起床。

  「醒了?」

  人經不起念叨,一念叨就來了,魏景推門進屋:「正好用午膳。」

  邵箐七手八腳穿衣梳洗,不忘回頭瞪了他一眼。

  「阿箐。」

  他從後抱住她,不忘解釋昨夜:「我昨兒洗過了,我們一起洗的。」

  還有這事?

  邵箐愣了半秒才明白他說什麼,瞪大眼睛。

  昏睡中任人擺弄,自己全程一點不知,即使這人是夫君,且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她臉皮還是燒得厲害。

  邵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用巾子胡亂擦擦,轉移話題:「好了,我餓了,咱們快點用膳吧。」

  她忙不迭追問:「上庸攻下了吧?」

  「嗯,昨天入夜攻下的。」

  她說餓,魏景立即轉移了注意力,忙喚了膳,牽她往偏廳而去。

  「我們用了午膳就啟程去上庸。」

  相比起平池,上庸城高池深,毫無疑問被選為大軍臨時駐紮地。魏景一大早就起了,和季桓等人上午安排好平池諸事,下午正好出發。

  那宜早不宜遲了,兩地相距八十里,就算有官道時間也趕,入夜前趕到最好。

  嗯,正好觀察觀察上庸城的情況。

  邵箐是這樣想的,季桓莊延等人也是這麼想的,但大家都沒想到的是,上庸城的情況很有些出人意料。

  流民。

  很多流民,且情況很有些不好。

  ……

  傍晚,邵箐一行跨馬從南城門而入。

  上庸,數百年古城,護城河繞城而過,城牆上築的大青石有斑斑苔痕,上面尚殘存不少褐紅血跡和剛被戰火灼傷的痕跡。

  這城池雖昨日剛經歷了一場激戰,但戰場打掃很迅速,已清理得差不多了,城頭上下軍士林立,井然有序。

  只邵箐的微蹙的眉心卻一直未曾放鬆過。

  很多的流民。

  剛被清理出來的城牆根下,密密麻麻挨坐著許多流民。真的很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個個衣裳襤褸,面黃肌瘦,有目帶希冀看著邵箐一行,但更多人一臉麻木。

  實際上,在出了上池踏上官道,就已經開始看見流民了,兩個一對,三個一群,越接近城鎮越多,到了上庸城抵達頂峰。

  就南城門這麼一小塊,一眼望去已過千。

  「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流民?」

  邵箐震驚,漢中可是出了名的土地肥沃盛產糧食啊!

  「夫人有所不知。」

  季桓也皺眉,環視周圍一圈,他對邵箐道:「這些流民大多從中原而來,也有些是漢中本土人士,近日受戰禍殃及。」

  說起流民,不得不提一下王吉和許金。

  這二位為了攻下漢中當大本營,可是煞費苦心。為了遮掩混進來的手下,還有後續兵源,在許金等人的大力引導下,去年漢中湧入了數目甚巨的流民。

  再有一個,起義軍開戰至今一個多月,激戰之下難免波及本地平民,於是,流民數量再次暴增。

  流民數目多也就算了,關鍵還似乎開始染病。

  邵箐驟一眼望過去,見二三十步外一個孩子似乎生了病,一張黑瘦的小臉通紅,而且他臉上似乎長了什麼紅色點點的東西。

  紅色小點孩子的母親也有,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伸手去撓了撓。

  邵箐心頭一突,忙舉目四顧,只見疑似發熱和紅疹的流民,近距離能看清的就有二三十!

  她大驚失色:「流民彷彿染了病!」

  邵箐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其實魏景和季桓也已注意到了,魏景神色一肅:「先進城!」

  他叮囑妻子掩住口鼻,因為怕傳染病。

  要是傳染病,那就棘手了,一個弄不好這上庸乃至漢中還會成大麻煩。

  好在情況沒糟糕到這程度。

  魏景立即命人隔離流民,並徹查城中百姓情況,將已發熱的和出紅疹的挑出好些,交由顏明領著軍醫們檢查。

  「並非瘟疫。」

  疑難雜症啥的,顏明要擅長許多,他一眼就看出五六成,把了把脈便清楚明白,不過為謹慎計,他還是將選出來的數十個流民的一一檢查過。

  「近日春雨綿綿,流民衣衫單薄無法替換,又多體虛,故而頻發風寒之症。」

  至於紅點,乃蕁麻疹,春季乃此症高發季節,流民力疲體弱,個人衛生堪憂,更容易得病。

  城中百姓倒少見蕁麻,就是風寒發熱的也不少。

  蕁麻疹並不會傳染,顏明撇撇嘴:「你們不必驚慌。」

  話罷,他彈彈衣袖直接走人,背著藥箱的寇月連忙請罪並急急跟上去。

  「顏大哥,你不能這般的。」

  「怎般?我如何了?……」

  ……

  顏明這人一直都是這樣,大家也沒在意,關注點都放在流民的病況上。

  邵箐問:「夫君,我們是否開倉放藥?救治流民?」

  憐憫施援只占其一,另外抑制病況也很關鍵。蕁麻疹不會傳染,可風寒感冒會。不要小看小小的風寒感冒,古代醫療條件落後,因此病死也算不得啥新奇事。

  流民們身體已經掏空,饑一頓飽一頓的,居住條件又惡劣,若再無醫無藥,能預見屆時一倒一大片。造成連鎖反應的可能性很大,甚至有可能引出真正的瘟疫。

  邵箐話音剛落,季桓立即拱手:「主公,在下附議。」

  「除了疫病,此乃收攏民心的大好時機。」

  身份使然,季桓看問題必先從己方從魏景的利益出發,好比此事,他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收攏漢中民心的大好機會。

  得了民心,將大大有利於日後。

  魏景「唔」了一聲,看向張雍。

  這麼多的流民,藥材是大問題,但這問題應無需他們煩惱,因為每個府縣都會有常用藥材庫。

  唯一恐會出現差錯的,就是城池長官懈怠甚至貪瀆,導致藥材庫空虛而已。

  好在上庸城沒這麼問題。

  張雍已出列:「稟主公,今早剛檢視過各庫,藥材庫保存完好,庫存充裕。」

  很好。

  魏景滿意頷首:「此事就交由文長和……」

  他環視一圈,略略沉吟,邵箐主動請纓:「我吧。」

  對於戰事戰策,她略遜色於季桓等人,正好處理這個。

  魏景點頭同意,但不忘叮囑一句:「雖只是風寒,然患者你切記莫要近身。」

  嗯,很關切了,一如既往,但眼下這麼多人在場邵箐有點不好意思。偷偷環視一圈,見大夥兒俱一臉正色,她彆扭這才少了點。

  「那我先過去安排。」

  她站起,寇玄也拱拱手,二人匆匆去了。

  ……

  書房議事還在繼續,雖救治流民能收攏民心,有大利與日後,但目前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戰事。

  邵箐先緊著手裡活,至於戰策戰況,她回頭聽魏景說也一樣。

  兩者進展俱極佳。

  先說救治流民。

  官府開設藥棚醫棚,替流民問診並發放熬好的湯藥,本城貧民也能來。對於流民和貧民,尤其病中悽惶者來說,簡直就是久旱甘霖。

  他們並不會管這並未本地官吏,只道這新來的楊府君是活命的菩薩,救苦救難。

  流民居無定所,影響養病也不利穩定。邵箐和魏景商量過後,闢出幾個大宅子當救濟堂,先讓需要養病的住進去。至於其餘沒辦法安置的,先登記,並告知戰事結束後,官府會立新戶籍,並丈量荒地一一安排。

  這已經不是救命菩薩了,這簡直是皇天后土,不少流民當場失聲痛哭,跪地「咚咚」磕頭。拜了邵箐寇玄軍醫們,又自發去衙署外叩拜楊府君,互相轉告,聲淚俱下。

  楊澤名聲大振,即便上庸城本地百姓也交口稱讚,誰不想頭頂上的是個好官?

  另一方面,魏景率軍征楨泉軍,期間不出意料和蔡俞周鵬聯軍也戰在了一起,三方勢力在漢中郡展開混戰。

  魏景捷報連連,一月內連下五城,漢中十一城,已大半握在他手裡。許金和蔡俞周鵬被逼退至漢中西隅,屢屢反攻俱敗,損兵折將,不得不收縮兵力固守剩下地盤。

  邵箐隨著大軍一路前行,藥棚醫棚也隨著魏景勝利的步伐往前推移。至今,漢中東部不但遠離戰火,且已民心思定,個個引頸期盼楊府君早日旗開得勝,西邊兒快快敗北。

  他們甚至忘記了,現任漢中郡守廖芳,從前頭頂上的天,也在西邊兒呢。

  不過相比起流民和百姓的殷切,魏景本人倒是不急的,甚至在近日,他攻伐的步履反緩了下來。

  ……

  「漢中郡已無懸念。」

  中軍大帳前,魏景負手而立,目光淡淡遠眺蔡周聯軍大營方向。

  漢中狹長,西部四城大部分靠尾部,背後是高山,容易被圍堵並逐個擊破,而中部地勢平坦,更不可能直接拱手讓人。於是楨泉和聯軍便各自在中西部安營紮寨,修築工事,抵禦強敵。

  西北方向是聯軍大營,而西南方向是楨泉殘軍大營。

  之所以說是殘軍,是因為對方被魏景連次狠擊,減員十分厲害,偏流民中喜訊流傳,兵源幾乎沒有了,甚至還有新進兵丁逃了去的。如今,只剩下約二萬餘人。

  魏景目光一轉,又掃了眼的西南,轉身入帳。

  他在首位上坐下:「既漢中已無虞,下一步,諸位有何見解?」

  這下一步,就是攻進金牛道。

  魏景下一階段的目標是整個益州,漢中只是第一步。現在第一步完成只是時間問題,那就該考慮如何走第二步。

  發兵是必須的,但和漢中郡一樣,這需要一個理由。

  得師出有名,否則就是公然反叛,連下下策也算不上。

  只這一回,連何泓身上也沒找到合適空子了。

  這就是魏景緩下攻伐節奏的唯一原因,他必須在漢中戰事平息前,找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這事已經不止商議過一次了,可惜始終沒有議出良策。魏景發問後,不管是邵箐季桓,還是張雍莊延等,俱蹙眉苦思,沉吟不語。

  魏景眉心也蹙了蹙,須臾他道:「既然暫無良策,便先且擱下。」

  議另一事,他食指點了點長案:「呂澗呢,諸位有何看法?」

  呂澗,一直和魏景聯軍,現在戰事已經進入後半階段,如何處置此人,該得出結論。留則無礙;倘若不留,在後續的戰役之中即可順勢除去。

  季桓拱手:「主公,在下以為,呂澗此人暫留之無妨。」

  呂澗此人甚至磊落,自從第一戰見識了魏景本事,就利索將第一指揮權交到對方手裡,此後言聽計從,從沒想過奪回。

  魏景頷首,他也是這個想法。

  若時機恰當,呂澗這人未必不可以收服。他的戰策隨局勢應變,倘若日後真不能留,再除不遲。

  諸事議罷,魏景便吩咐散了:「明日出戰,諸位且去準備。」

  話畢,他率先站起,攜邵箐轉入內帳。

  ……

  「阿箐。」

  沐浴梳洗後,魏景擁邵箐上榻,行軍床不算寬敞,二人緊緊挨著,他擁著妻子,低聲叮嚀:「明日我出征,約莫四五日歸。你留在營中切莫外出,若有事,與伯言商議就是。」

  他明日率軍出。

  哨馬探得蔡周聯軍蠢蠢欲動,似乎欲潛來突襲,魏景打算明日率先迎上去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蔡俞此人頗狡詐,數次三方混戰,聯軍雖敗,但損傷總比楨泉軍小許多,而他本人的四萬永昌軍更是幾乎沒怎麼減員過。

  聯軍需要削減兵力,永昌軍更需要重重一擊,但魏景在得出下一步良策前,這敵寇還得留著,不能用力過猛一棒子給打死了。

  有點棘手,再加上魏景打算拖拖時間,所以此次會戰,他預計四到五天。

  直接開戰的戰場,他自然不會把妻子帶上,邵箐和季桓莊延等人留在大營中。魏景選了兩萬精銳鎮守大營,確保安全無虞。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他每次都會事無巨細地叮囑一遍,邵箐又好笑又感動,摟著他的大腦袋重重親了一口,笑道:「我曉得了,夫君勿憂。」

  魏景立即回親過去,準確無誤銜住兩瓣粉嫩的唇。

  就知道他會這樣!

  邵箐沒好氣捶了下他的胸膛,也不拒絕,十分溫順微啟唇瓣,讓他長驅直入。

  纏綿一個熱吻,魏景喘息粗重卻沒繼續,不是明日出征的原因,而是他妻子臉皮薄,這牛皮大帳周圍守著親兵,她害臊不願意。

  邵箐氣喘吁吁,捶他兩下重新偎依在他懷裡,她歎:「唉,真希望能儘快議出良策,不必再左右顧忌。」

  若想不出法子,後續只能繼續拖著。但拖也不能一直拖,畢竟魏景前期身處不利尚勢如破竹,眼下穩占上風總不能拖個一年半載吧?

  唉。

  她也絞盡腦汁想了,可惜同樣沒想到。

  魏景安慰她:「會想到了,你別急。」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睡吧。」

  他聲音不疾不徐,沉穩依舊。邵箐心中一定,也是,他們這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肯定能有法子的,不急。

  焦急解決不了問題了。

  「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52 AM

第七十一章

  邵箐一再告訴自己不能急,但她沒想到,轉機這麼快就出現了。

  送了魏景出征後,大營安靜了許多,她壓下繁雜的思緒,先專心忙碌手頭事務。

  邵箐目前要忙的還是醫治流民的事。

  此事魏景一方既開了頭,救治流民就得一幹到底,否則先前耗費的心力不但成了無用功,反而還會起反作用。

  漢中中部有子午道,此道直通關中,另一邊的司州去年大旱,中部便成了流民最密集的地區。

  流民密集,而魏景名聲大振,即使駐紮郊野,也有遠近鄉鎮的貧民和流民聚攏過來。再加上顏明醫術精湛,之前救治了好些疑難垂死的,又不少人慕名而來,尤其是得了怪病和帶孩子的。

  邵箐等人商議過後,在大營南側最邊緣闢出一小塊地方,作為醫棚藥棚,近日她和寇玄一直在忙碌著這事。

  「藥材可已入庫?」

  踏著晨光,邵箐往醫棚行來,在四五十丈遠的一處緩坡站定,她舉目眺望。只見醫棚內井然有序,患病流民很自覺排隊,雖很有些吵雜,但不亂。她點了點頭,問起新一批藥材的事。

  王經拱手:「稟夫人,俱已入庫妥當。」

  他率數十親衛牢牢護在邵箐身側。

  魏景不管出沒出征,都下了死命令,除了中軍大帳,親衛們不得擅離邵箐半步。

  邵箐自己也很注意這一點。

  她雖盡心盡力,但從不深入流民之中,最近的,也就這般站在不遠處眺望觀察。醫棚和大營之間守衛森嚴,而她身邊還有親衛拱護。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己身份不同,更加謹慎很有必要。

  魏景很滿意,也很放心,季桓等人也暗暗點頭,寇玄更是主動將深入流民的任務接了去。

  當然了,也不是沒人不以為然的,這個不合群的人毫無疑問就是顏明。他從邵箐旁邊經過,瞥一眼裡三層外三層的王經等人,照舊撇撇嘴。

  「夫人。」

  顏明大搖大擺往醫棚去了,背著藥箱的寇月左右為難,俯身見禮,忙解釋:「夫人,顏大哥他……」

  咦?

  啥時候顏大夫變顏大哥了?

  這姑娘一臉焦急,邵箐卻半點不在意,含笑叫起揮揮手:「沒事,去吧。」

  她叮囑一句:「流民短時間只怕不會減少,你們需注意休息,莫要過度勞累了。」

  紮營在此處已六七天,聚集過來的流民逐漸增多,這活是持久戰,張弛有道才是正理。

  忙碌了一個月,寇月瘦了,累瘦的。不過她顯然她很喜歡做這事,人雖瘦了,但一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卻因此恢復神采

  她歡快道:「我不累的夫人。」

  能幫助流民,讓他們不再苦痛,即使辛苦,她心頭是暢快的 。

  「月娘?」

  已走遠的顏明喚了一聲,寇月忙忙應了,回頭道:「夫人我過去啦。」

  「去吧。」邵箐失笑搖頭。

  寇月匆匆轉身,邵箐繼續舉目眺望,這回越過醫棚,往營外望去。

  醫棚地方有限,大營也不可能安置這許多不知底細的流民,因此除去重病患者以外,其餘人不能駐留在內。流民也十分理解,輕症者服了當天的藥就自覺離開,在營外找個地方暫且安置。

  營外其實是荒野,但一路顛簸流離的流民並不在意,找個乾燥點的地方就行了。

  輕症者極多,加上陪同的,六七天下來,南營外聚攏了不少人,粗略估計得有四五千。

  清晨,露宿的流民都起了,陸陸續續往後面另一條溪流行去,孩童或啼哭或嬉戲,大人吆喝著掏出乾糧,好一派晨起忙碌景象。

  對比起一個月的死氣沉沉,如今明顯添了生機。

  就是人多了點。為防敵方渾水摸魚,魏景定了規矩營外聚集的流民不能超過五千,要是過了得暫勸退。

  不過算算日子,第一批來的也差不多病癒了,等離開後人數就能降下來了,後續循環往復,應不會超標。

  邵箐略琢磨,點點頭,轉身正欲往回走。

  「咦?」

  她回頭時,不經意又掠營外流民一眼。因方才憶起「為防敵方渾水摸魚」,驀的,這一眼她忽看出了點不同的東西來。

  咦,今天流民分佈的位置,和昨日有點兒不一樣呀!

  南側營門內設醫棚,除重症者不得久留。隨著時間推移,南門外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露宿的範圍也越來越廣,這是很正常。

  但邵箐發現的是,今日這個露宿區域,和前幾日相比有不小的改變。不再是以南營門為中心點均勻往外擴散,而是伸出兩翼,沿著大營往兩邊延伸出頗長一段。

  不算很明顯,身處其中應也不覺得有什麼,但邵箐這般居高臨下,卻一眼看出來了。

  她心頭微微一突。

  這個形狀,有點,有點……

  「彷彿呈環抱之勢。」

  邵箐忙回頭一眼,原來是季桓來了,正站在她七八步遠的地方,她忙奔過去:「季先生,你也覺得不妥麼?」

  對於危險,邵箐算是一個第六感比較靈敏的人,雖未必次次都有感覺,但有感覺的時候一般不會出錯。她正覺不安,剛閃過要不找季桓說說的念頭,對方就來了。

  季桓點點頭:「環抱之勢,利於聲東擊西。」

  他善軍事戰陣,走出來一看,立即就發現了微妙之處。眯著眼打量半晌,他目光忽一凝:「夫人且看!」

  邵箐忙順著指引看去。

  因距離遠,她眯了眯眼看了一陣,卻見季桓示意的那位置,有幾個流民確實透著點古怪。

  襤褸衣不蔽體,渾身髒汙看不清面容,瘦也是瘦了,但細細分辨,卻沒有流民普遍的那種乾癟感。

  假的!

  偽裝!

  邵箐心頭忽閃過這兩個詞。

  她急忙掃視左右,這麼仔細一看,才發現類似的人還有好些,他們也簇擁著一個病患,不過基本遠離南營大門軍士紮堆的地方,混在人群裡幾可亂真。

  「季先生!」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魏景昨日領大軍出征,這些人的位置立即悄悄發生變化。

  誰的人?

  楨泉軍?抑或蔡周聯軍?

  季桓緩緩道:「悄悄拿下幾個,審了就知。」

  ……

  這回魏景出征,特地留下韓熙鎮守大營,邵箐立即喚了他來,三人略略商議,韓熙沉著臉匆匆出去了。

  當天中午,就得出結果了。

  邵箐沒想到,竟然是奔自己來的。

  ……

  「嗚嗚我說,我都說……」

  一座不起眼的帳篷中,淒哭含糊。青翟衛中有專司刑法的好手,無需招呼太久,這流民出身的楨泉軍就熬不住了,徹底抖摟了出來。

  「是蔡俞!」

  這個洗乾淨臉色紅潤的精瘦漢子,塞嘴的布一被扯開,涕淚交流立即道:「這是那蔡的出的主意!」

  蔡俞?!

  居然還涉及兩郡聯軍?

  這雙方竟是暗通款曲了?

  邵箐三人對視一眼,韓熙斷喝:「還不快快說清楚!」

  「是!是……」

  ……

  原來,楨泉軍和兩郡聯軍確實暗通款曲了,還是蔡俞主動聯繫的許金,在十日天前,二人節節敗退不得不退守西部的時候。

  蔡俞表示,繼續這樣下去,無需多久你我必敗,需另闢蹊徑止住頹勢。

  這二人達成合作協議,另闢蹊徑的對象瞄準了邵箐。

  蔡俞篤定,只要將楊澤之妻拿在手裡,頹勢必止,甚至能反勝。

  不知這兩人如何交流的,反正計劃是很快定下,雙方在心腹中挑選出略矮且精瘦的,偽裝成流民,潛伏過去。

  「挑選過後,有約千人符合,由陳軍侯所領。」

  這陳軍侯,是蔡俞的心腹。其實挑選矮小偏瘦的軍士,蔡周兩人麾下的都是正規軍,數量是遠不如楨泉軍,但這陳軍侯一看就是精明能幹的,為了謀劃成功,許金也就不爭了。

  七日前開始,攜真正的病患,俱輕症,家屬不得陪同入醫棚的。一天百餘人,千名敵軍已潛伏到位。

  「楊夫人正領了救治流民之事。」

  你一言我一語,這幾人當中還有一個楨泉軍卒長,因此知悉的比較多。

  「昨日大軍出,陳軍侯便欲突襲,可惜夫人始終不靠近醫棚,身邊又守衛重重,只能暫罷。只陳軍侯似乎又有了主意,令我們不動聲色引導流民往兩側蔓延,並混在其中。」

  再多的,這幾人就說不清了,但季桓等人明白,必定是聲東擊西之策。趁著邵箐每日眺望醫棚最接近時,製造混亂並攻入,虜人的成功率最大。

  敵人是帶了兵刃來的,一柄繞了布條的鋒利短刀,纏在大腿內側。

  韓熙冷哼一聲:「你們以為製造混亂,就能擄走夫人了嗎?」

  簡直白日做夢!

  魏景一貫下的死命令,若不可兼顧必以邵箐安危為先,聲東擊西之策並不是那麼好使的,除非一開始一擊即中吧。但邵箐身邊除了近身的王經幾十人,另不遠處還有五百青翟衛精銳,看似巡邏毫不相干,其實拱衛在側。

  一擊即中也不可能。

  「蔡俞許金癡心妄想,然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大良機。」

  魏景對邵箐極其重視,也不知道敵方是如何注意到著此事,但吸引季桓注意力,卻是另外一個重點。

  「金牛道!」

  邵箐立即應和,她和季桓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中俱看見了驚喜。

  沒錯,就是驚喜。

  二人立即想的是,攻入金牛道的籍口可由此製造。

  邵箐季桓韓熙立即避開幾名俘虜,出了小營帳不遠就是山丘頂部,三人乾脆踱步而上,居高臨下俯瞰百丈外的南營醫棚以及營外流民。

  「蔡俞周鵬與楨泉軍私通,此乃天賜良機。」

  季桓目光炯炯:「一旦兩者聯手攻入我大營,我們即可光明正大攻伐兩郡聯軍!」

  現在雖雙方打成一鍋粥,但實際還是不能搬到檯面上來說的,但一旦有了這個上佳藉口,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甚至擊潰兩郡聯軍後,可追而不殲,將其趕入金牛道,直接追到永昌宜梁二郡,趁勢將二郡拿下。

  穀城那邊,何泓想必會喜出望外並全力周旋。

  「先生所言極是!」韓熙邵箐心潮澎湃,連連附和。

  「遲則生變,此計需儘快施為,且必得趕在主公大軍回營前。」

  此計關鍵在於敵方得明確攻入大營,這是鐵證。但若魏景大軍歸,敵方突擊成功率就幾乎為零,很可能會打退堂鼓的。

  季桓頃刻間就將個中利弊分析得清楚明白,他隨即對邵箐一拱手:「夫人,明日還需請您如往日一般到醫棚前稍停片刻,略誘敵寇。」

  邵箐這個目標是關鍵,她不出現不但敵方不會行動,且還會警覺。

  當然季桓可不敢讓她冒險,到時兩側隱藏一萬精兵,敵方一動邵箐急退,她平常站這個位置在弓箭射程之外,晃一晃毫無風險。

  韓熙也是明白這一點,所以略一遲疑,也沒反對。

  「好!」

  邵箐知道此事有多關鍵,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季先生,我們先去信夫君,然後立即佈置。」

  時機稍縱即逝,無法請示魏景再行事,不過去信告知他必不可少。三人立即進了身側一個營帳,季桓寫了一封,邵箐也寫了一封。

  她仔細寫了計劃詳情,尤其注明雖名為誘敵,但實際沒有風險。魏景不樂意她冒險邵箐知道,她也不會用自己的小命冒險。

  晾乾墨蹟,用了火漆,韓熙遣心腹立即將信送出,三人隨即坐下,商議明日具體計劃。

  「外鬆內緊,今夜悄悄行動,於南營附近營帳隱兵一萬,尤其夫人所在位置,必要青翟營精銳,不容半點閃失。」

  「唔,我親自挑人,明日我喬裝護在夫人身側,必出不得半點差錯。」

  魏景多看重邵箐,季桓韓熙心中清楚,即使那位置在安全範圍,二人也是萬分謹慎,議了又議,布下重重防衛,以確保萬無一失。

  涉及自身,如何謹慎也不為過,邵箐沒任何反對,反適時添幾句建議。

  這計劃最關鍵其實是東風,操作很簡單,略略商議兩刻鐘,就完事了。韓熙站起對邵箐拱手:「夫人,標下且告退。」

  他要下去安排。

  邵箐連忙點頭:「你且……」你且去吧。

  「啊!啊呀!」

  邵箐的話未說完,卻被一突如其來的慘叫聲打斷。慘叫聲隱隱,似乎從南營醫棚方向傳來。

  她一愣住嘴,營帳外遠處已喧嘩聲大作。

  「兄弟們,攻上去!」

  一個高亢的男聲厲吼:「那娘們就在丘頂的營帳中!事成後連升三級賞百金!若反之,統統提頭來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1:23 AM

第七十二章

  邵箐三人一驚。

  韓熙一個箭步衝至營帳門前,一把將帳簾撩起。

  果然是南營門大亂,不少流民一反先前憔悴無力的姿態,身姿矯健,手裡提著明晃晃的短刀,往醫棚缺口疾衝而來。

  暮春的豔陽高照,刀刃反射出刺目銀芒,鋒利至極。有擋路者,不管何人,一律利索一刀砍翻。這些人早已預謀,在一個黑瘦漢子指揮下迅速結成尖陣,疾奔而來,正欲衝擊醫棚。

  邵箐大驚,難道是消息走漏,我方計劃為敵人知悉,對方欲先發制人,攻我不備?

  ……

  邵箐猜對了一半,韓熙安排去虜人的都是好手,我方消息並沒有走漏,是這個陳軍侯察覺不對的。

  此人之慎密,超乎所有人的預料。他自知此行任務艱難,來之前給所有人安了一個序號,並二十人編成一組,選了組長,約束人手並早中晚三次清點人數,報之與他。

  中午點人,少了幾個,他立即意識到不對。

  驚急之下一望大營,卻發現邵箐再次出現,遠遠立在營內小山丘的頂端。

  其實山丘頂端距離醫棚將近百丈,距離遠只他視力極佳,觀察了邵箐好幾天,隱隱約約還是把人認出來了。

  此次任務他是立了軍令狀的,這當口目標出現也是天意,雖極遠極難,但對方尚未來得及佈置,還有兩分希望。

  他一咬牙,當即下令解下利刃,結陣衝鋒。

  「衝!給我衝!」

  流民擋道,陳軍侯一刀一個,他深知此時才是最佳良機,一旦安陽守軍反應過來,希望就更渺茫了。

  衝破醫棚,立即衝擊第二道守衛!

  醫棚這一塊生人多,守衛重重。醫棚內外是第一道,醫棚與大營之間是第二道,後面還有第三道,以及多達十餘的巡邏隊伍。

  但對比起後面的井然有序,第一道難免分散一些,因為病患多,流民多。且現在人群驚惶奔逃,還給聚攏拒敵帶來極大阻滯。

  這一阻滯,敵方就抓緊了時機。陳軍侯及其麾下軍士揮刀不停,慘叫連連,鮮血噴濺,踩著流民的屍首,很快衝破醫棚,殺進第二道防線。

  「韓熙!」

  邵箐眼睜睜看著醫棚被衝垮,裝滿湯藥的大桶被推倒灑了一地,軍醫藥童們驚慌往後退。

  這一瞬間,就有二名軍醫被砍翻在地,她驚怒交加,韓熙已經連連下令,調遣守軍合攏圍剿進犯之敵。

  「夫人,先生,您二人且先暫避。」

  韓熙抽出佩劍,護在邵箐身側,王經等人亦然,立即有百餘名青翟衛聚攏過來,團團守衛。

  「好!」

  這當口邵箐和季桓自然不會添亂,二人一邊應和,一邊往後退。

  臨轉身時,季桓不忘囑咐:「承平,稍後將敵寇再放進來一些,多留活口。」

  好了,現在不用佈置了。

  雖匆忙,但季桓對己方的戰鬥力還是很有自信的,因此說得姿態從容,話語淡定。

  邵箐則借著這最後一回頭,努力往醫棚方向眺望。

  她心弦繃得緊緊,軍醫們都在,顏明和寇月也在。

  這些人都是沒多少武力值的,甚至連兵刃都沒有,她祈禱損傷能減到最低,最好不要出現重傷死亡。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邵箐這一抬眼,她忽找到了寇月。

  寇月髮巾掉落青絲披散,被顏明牽著左閃右避正往醫棚邊緣狂奔。兩人動作靈活,肯定沒有受傷。正當邵箐一喜的時候,忽見寇月一回頭,俯身抱起一個兩三歲的孩童。

  「啊!」

  邵箐驚呼出聲。因為就在這當口,她看見一敵寇已疾衝而至,明晃晃的利刃直戳寇月的胸口。

  「月娘!」

  ……

  寇月回身抱了一個孩子。

  四周混亂,慘叫聲,喊殺聲,她驚慌跟著顏明往醫棚邊緣狂奔。忽然,她看見前頭有個小孩。

  兩三歲大的小孩,剛她還給他餵過藥,當時他偎依在母親懷裡。現在他的母親不見了,惶惶站在原地啼哭,見了寇月還算熟悉的臉,伸手要抱。

  寇月剛才也見了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晃眼,對方被驚慌奔逃的人群推倒,死了,踩踏而死。

  這個孩子若不抱起,必是同等命運。

  他朝她伸出雙手,她俯身抱起了他。

  誰知這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喊。

  「月娘!!!」

  顏大哥的。

  寇月猛一抬頭,卻見有一柄明晃晃的刀當胸刺來,刀尖已近在咫尺。

  「啊!」

  寇月知道自己該躲的,可這一刻她手足冰涼,大腦竟無法指揮肢體,她勉強退了半步,刀尖已至身前。

  她要死了!

  寇月反射性閉上眼,這一瞬間,她腦中恍惚閃過去世父母的臉。

  「月娘!!」

  在這個她以為必死無疑的關頭,一股大力突然將她一推,她跌坐在地,避過刀刃。

  寇月睜眼,眼前是顏明放大的臉。

  同時白光一閃,刀刃已捅進了他的後背。

  那敵寇解決了擋路者,手毫不猶豫往後一抽,一朵血花爆開。

  幾滴熱血濺在臉上,寇月瞪大雙眼:「顏大哥!!」

  顏明之前位於醫棚中心,為突圍已將囊內毒粉係數灑出,千鈞一髮無計可施,他唯有撲了上去。

  「快,……」

  鮮血汩汩而出,迅速染紅了上衣,顏明強撐著一口氣,「快,快走……」

  醫棚邊緣已經不遠,敵寇目的是防線是邵箐,直接衝進第二道防線內,醫棚邊緣安全,聚攏了不少驚慌的人。

  寇月力氣不小,驚慌攙扶著顏明跌跌撞撞靠近,她一眼看見相熟的老軍醫,哭道:「馬大夫!你救救顏大哥!」

  馬軍醫一驚:「快把人扶來!」

  他比較幸運坐在醫棚邊緣,助手藥箱一樣沒缺,那少年連忙起身上前幫忙。

  馬軍醫撕開衣服一看,這一刀正中背心,很深,鮮血流速極快,就這麼一小會,顏明臉色已微微泛白。

  「不好!」

  重傷,且止不住血的話,馬上就該血盡而亡了。

  ……

  一場混亂很快就結束了。

  魏景留下這兩萬軍士都是精銳,雖一開始驟不及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圍困結陣,先是幾波箭羽亂了敵方陣腳,隨後團團而上。

  邵箐和季桓退回中軍大帳,不到兩刻鐘時間,韓熙使人來報,戰事結束,俘敵六百許,餘者全殲。

  喜憂參半,苦思不得的攻入金牛道藉口有了,可惜醫棚內傷亡慘重。

  流民死傷人數達四百,軍醫藥童一死七傷,傷勢最重的是顏明。

  他背心中了一刀,重傷瀕危。

  邵箐趕到的時候,他正被抬進距離醫棚最近的營帳,外傷最精湛的馬軍醫劉軍醫肅著臉緊隨其後。

  寇月跟到床前一丈被勸停,回頭看見邵箐,兩行淚流下:「我錯了,我錯了,……」

  她愣愣地,彷彿失去了心魂。

  邵箐忙問:「顏明怎麼樣?」

  鬍鬚斑白的馬軍醫眉心就沒鬆開過,搖搖頭:「危矣。」

  雖止血及時,沒有當場血盡而亡,但這樣的外傷,凶多吉少,「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此時劉軍醫已將顏明背後衣服剪開,正清理傷口。邵箐一看,傷口在後背中部,很深,仍在不斷滲著血。顏明雙目閉闔,面如金紙。

  她心下一凜,這種傷勢,在如今確實九死一生。

  邵箐定了定神:「請諸位全力施救。」

  急也沒用,她吩咐閒雜人等一律退出,以免打攪軍醫施救,拉著寇月,「月娘我們先出去,莫要妨礙馬大夫他們。」

  寇月當了半年藥童,道理也懂,喃喃「是我不好」,跌跌撞撞隨邵箐而出。

  「月,月娘……」

  誰知這時,顏明眼皮子動了動,半睜開眼,喚了一聲寇月。

  寇月立即回身:「顏大哥!」

  所有驚惶所有恐懼,俱找到了宣洩的口子,她撲跪在顏明床頭,嗚嗚哭道:「我錯了,顏大哥我錯了!」

  實際救小孩應不錯的,但顏明重傷瀕死,她又覺得自己大錯特錯,迷惘,恐懼,通通隨眼淚奔騰而出。

  「不,不你沒錯。」

  顏明聲音很小,他艱難地喘息著,笑了笑,道:「六年前,若非你救的我。我,我早就毒發傷重而死了,如何,如何苟活到今天……」

  她就是這般良善的,一直都是。

  顏明的肯定,讓寇月崩潰大哭:「顏大哥,顏大哥你不要死,嗚嗚你要好起來……」

  「會,會的。」別傷心。

  顏明聲音越發虛弱,他嘴唇動了動,後面的話卻沒說出來。

  他現在還欲言又止,寇月哭道:「顏大哥你要說什麼?你快說呀!」

  顏明費力抬起沉重的眼瞼,定定看了一臉淚痕的寇月片刻,最終輕輕道:「月,月娘,若我不死,能,能向你兄長提親麼?」

  他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話。

  這一刻顏明,一張蒼白的臉陡然迸發光彩,在他的眼眸中,邵箐看見了深沉的戀慕。

  如沙漠旅人見綠洲,充滿希冀仰望,又害怕眼前不過是海市蜃樓。

  邵箐震驚,她這才知道,顏明喜歡寇月。

  不,應該不是喜歡,這是多麼深沉的愛意。

  自己其貌不揚,年紀也偏大,而愛慕之人另有心上人,他深深掩下情感,默默守護,從不輕離。

  她歡喜,替她歡喜;她失意,與她一同傷悲;她遇人不淑黯然神傷,他鼓勵她,幫助她,助她重拾歡顏。

  若非垂危,他大約也不會吐露心聲,貿然冒犯她。

  摯愛,不外如是。

  邵箐眼角微微濕潤。

  事實上寇月也是愣了,顏明呼吸漸輕微,眼皮子開始抬不起往下墜,她回神,大聲道:「好!我願意!」

  她眼淚決堤:「好!顏大哥你一定要醒來嗚嗚……」

  顏明眼皮已將要闔上,聞言立即跳了跳,可惜到底沒能睜開,他嘴唇動了動,吐出一個幾無聲音的「好」字。

  「顏大哥!」

  ……

  邵箐把寇月勸出去了,後者捂住嘴無聲抽噎,驚詫,感動,最多的是深深的擔憂恐懼。

  「別慌,存山會沒事的。」

  邵箐嘴裡這麼勸慰,實際心裡完全沒底,只好祈禱顏明吉人天相,好歹熬過這一關。

  好在天隨人願,顏明幾度垂危掙扎了兩天兩夜,他醒了,好歹是熬過來了。

  太好了!

  邵箐目送寇月撲向床頭,二人無聲凝望,她籲了一口氣,悄悄退出去不打攪。

  雖此前完全沒想過,但月娘不是不能接受顏明的,回憶顏明虛弱帶喜的眼眸,她微笑。

  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年戀慕修成正果。

  很好很好的。

  ……

  說實話,邵箐被顏明的情意觸動了,最美麗的情感,從前她一直以為只存在童話中,沒想到身邊就有。

  她百感交集,非常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咦?算算日子,魏景該回來了。

  嗯,等他回來給他說說唄。

  攻入金牛道的藉口也有了,接信後他應該很高興的吧?

  ……

  事實上魏景確實在往回急趕,但他的情緒遠沒有邵箐以為的好。

  連連揮鞭,他眸色陰沉,神色繃緊到極致:「加快速度,戌時前趕回大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1:48 AM

第七十三章

  魏景一直反復強調,一切以夫人安危為先。

  不管是此次征漢中,還是從前大小諸事,俱如此。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在軍報上看到「誘敵」二字,而他妻子來信,也表示十分同意。

  魏景「啪」一聲將信紙拍在楠木帥案上,怒不可遏:「備馬!我馬上回去!」

  此戰極順利,原定打掃戰場後明日回營的,但他一刻也不能等,出了中帳立即打馬而歸。

  誘敵,誘敵!

  但凡接近敵人,哪來的萬無一失?準備再妥當也難保沒有變故發生!

  憤怒,擔憂,恐懼,魏景火燒火燎,明知現在回去應趕不及了,但他還是陰著臉連連催動胯下駿馬。

  但確實已經趕不及了,他還在路上,就收到了新一份軍報和妻子來信。

  敵寇提前來襲,活捉六百許,餘者盡殲。

  妻子平安。

  她語氣帶著輕快,十分歡喜地告訴他,攻入金牛道的藉口有了,問他可高興?

  高興?

  他如何會高興?

  魏景一把捏緊信紙,他要取益州,要天下,要復仇,自有他思慮圖謀,又如何能讓她冒險?

  這等藉口,他寧可不要!

  她有沒有想過,要是她出了什麼意外,他要如何是好?!

  除了復仇,他人生又還有何意義?

  再沒絲毫歡樂可言!

  擔憂去了,湧上後怕,繼而是不可遏制的氣怒,魏景恨不得立即抵達大營,捉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他不高興!他不許她冒一丁點兒的危險!

  她做這個決定之前,可有想過他?!

  ……

  魏景在夜色甫現的戌初抵達大營。

  數百親衛緊隨當先一騎,徑直朝轅門疾奔而來,急促馬蹄聲如鼓點,帶起漫天塵土。

  這行人來勢洶洶,而事前沒有接到任何信報,轅門守卒一度以為敵襲。卒長一邊命人吹響號角報信,一邊迅速領軍士結箭陣,欲放箭逼停。

  然那一行人已飛速又往前奔了一段,轅門兩側篝火熊熊,這才看清,來人竟是自家主公。

  卒長慌忙撤了箭陣,開門迎接主公。

  魏景毫不停頓奔入,猛地勒進馬韁。

  駿馬長聲嘶鳴,倏地停下,狂奔一整天的它,大汗淋漓,「咻咻」不停喘著粗氣。

  「標下見過主公!」

  號角甫吹了一聲就停下,但正在前營巡營的韓熙還是聽見了,他急忙趕出來,正好見魏景翻身下馬。

  魏景站定,冷冷道:「韓熙,我出征前,向你下了何令?」

  韓熙一愣,立即回答:「率軍鎮守大營,不得有誤;若遇險,當以夫人安危為先。」

  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拱手垂頭,不敢分辯。

  實際韓熙當時也猶豫過的,但攻入金牛道藉口久思不得,機會難逢,而主母雖誘敵但安全無虞,主公的利益佔據上風,最終他沒反對。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違背了主公之令。

  魏景聲音冰冷:「按軍規領罰。」

  韓熙自知違令,心悅誠服,拱手就領命。剛剛趕至的季桓聞言卻大驚:「主公,不可!」

  「此計乃在下主張,責不全在承平,請主公從輕發落。」

  商議計策之時,其實季桓有意料到魏景會責怪,但他真沒想會這麼重。

  違了主帥之令,即便韓熙情節較輕,至少也得脊杖三十。脊杖,成人臂粗的實心木杖,三十杖下去,即便韓熙這等年輕體健功夫深厚者,恐也得臥榻不起個把月。

  他急急阻止:「請主公三思,夫人並未冒險,即便按原定計策,也可保萬無一失。主公……」

  「萬無一失?」

  魏景突然打斷季桓的話,倏地抬頭看過來,下顎繃得緊緊:「如何確保萬無一失?!」

  季桓忙道:「兩邊營帳藏兵一萬,而夫人所站之位,乃箭矢射程之外。另……」

  「那位置距離營門多遠?」

  「約四五十丈。」

  再加上醫棚,即使是百步穿楊的好手,箭矢也失去了殺傷力。季桓急急解釋:「若非確定夫人無虞,我們萬萬不敢這般行事。」

  「無虞?」

  魏景重複了一次,陡然厲喝:「既是誘敵,如何確保無虞?!」

  他心中的怒意早已瀕臨臨界點,也就面前說話的是他一向看重的季桓而已,旁人他早就大發雷霆。

  饒是如此,他亦疾言厲色,怒喝:「不過四五十丈之距,我若要以箭傷人,百發百中!」

  季桓一愣,呃,他主公之能,當世能有幾人?

  世之佼佼者,如何會衣裳襤褸混入流民之中,只為刺殺他家夫人?

  魏景竟思慮到這種程度,並為此勃然大怒,實在完全出乎季桓的意料。

  ……

  季桓追隨魏景多年,他本以為自己還算了解自己的主公的。

  魏景重視主母,但母兄之仇刻骨銘心。

  取漢中,再取益州,立足西南伺機而出,逐鹿中原,推翻大楚報仇雪恨。

  東風一至,環環相扣,若當中一環出了什麼差錯,恐會錯失良機,後續未必能追。

  他清楚,所以立即制定了計策;韓熙清楚,所以明知會受罰也未反對;邵箐也清楚,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魏景必然也清楚的。

  但他此刻仍怒不可遏:「若要誘敵,當使人偽裝之,如何能教她親身上陣?!」

  可是那距離不近但也算不上遠,萬一被陳軍侯窺破關竅呢?

  錯失良機,後續未必會再尋獲。

  魏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寧願捨棄此次良機,亦不教夫人置半分險境!」

  借此次機會,他將底線亮明白。今日有金牛道利益,他的心腹認為只要無甚風險,讓邵箐誘敵無妨;那倘若日後遇上致勝關鍵呢?那他們是否也會擅自勸說她?

  魏景緩緩道:「她與復仇,同等重要。復仇可再尋良機,……」而她若有損傷,將不可再追。

  剩下半句,他沒說出來,但在場二人沒有聽不懂的。

  季桓心頭大震,慌忙跪倒:「桓錯矣,請主公責罰。」

  他震驚,早知道主公與夫人患難與共,極其重視,但萬萬沒想到竟能上升到與母兄大仇的同等高度。

  驚過之後,就是慚愧,「主公,此乃在下之策,在下願與承平同罰。」

  「罷,伯言十杖,承平二十杖。」魏景道:「俱先記上十杖,若後續戰事立功,可將功折罪。」

  季桓是文士,幾下脊杖下去就去了半條命,當然不可真打。他和韓熙忠心耿耿,既然已清楚厲害關係,就從輕發落。

  「謝主公。」

  爆發一輪,魏景怒氣並未泄去多少,臉色依舊難看,他望了眼中帳方向,薄唇抿得極緊。

  其實他更氣邵箐答應誘敵,氣她行事前不多想想他。

  但細細辨認,胸腔中翻滾著的除了怒意,更多的還是後怕和憂懼。這次是過去了,但他更怕還有下一次。那種鞭長莫及的擔憂恐懼,現在回憶起來他依舊心臟一縮。

  諸般情緒翻湧,最終又添做怒意,魏景倏地雙拳一收,大步往中帳而去。

  誰知這時,季桓卻追上來道:「主公且息怒,夫人昨日略見發熱,不知如今可痊癒否?」

  ……

  邵箐昨天是有點發熱,不知是被傳染還是近來奔波累的,不過不嚴重,一帖藥下去發了汗就沒事了,魏景行至帳外,還能聽見她歡快的聲音。

  「王經,你說這個合適?」

  「呃,夫人我不大懂。」

  「算了,那你先把藥材送過去給月娘,我再琢磨一下。」

  「是!」

  王經很快捧著一個匣子出來,見了立在外頭的魏景一驚,忙跪地見禮。

  魏景冷冷看了他一眼:「都下去領罰。」

  王經等人和韓熙一樣,都有心理準備,聞言也不分辯,立即應喏退下。

  魏景深深吐了一口氣,調整一下臉上的表情,才緩步入帳。

  妻子生病,不管如何生氣他都不能把火氣發出來。

  只能先略擱兩日,等她徹底養好了身體,他再好好分說。

  魏景在外頭站了有一陣子,努力壓下所有怒意,仔細調整一下心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這才轉入內帳。

  「夫君?」

  正翻箱倒櫃的邵箐聽見腳步聲,一回頭,驚喜:「咦夫君你回來啦,不是明日麼?」

  按軍報上班師的時間計算,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回到大營呀?

  魏景笑笑:「戰事結束,就早些回來了?」

  「找什麼呢?」

  他上前拉起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他微微鬆了口氣,道:「怎麼不歇歇?不是不舒服麼?」

  「早好了。」

  邵箐毫不在意揮揮手,摟著他的胳膊笑道:「不過些微發熱,我喝一帖藥,發了汗就好全了。」

  她手裡拿著一個小匣子,見魏景看過來,忙不迭道:「夫君你給我看看,送這個合適不?」

  她拉他坐下,打開匣子。魏景一看,見裡頭有兩隻羊脂玉髮簪,雲紋簪頭,雕工精緻,品相極佳。

  他記得這兩支簪子,才得了沒多久,妻子極喜歡,因為男女皆適用,此次來漢中就帶上備用了,不過並沒用過。

  妻子的心頭好,這好端端是送給誰?

  「送給顏明和月娘的,他們今天交換信物,定親了。」

  定親的時候,邵箐也在場。

  顏明醒了沒多久,雜務纏身的寇玄也抽空去看他,雖虛弱地趴在床上,但他立即向寇玄提了親。

  這事寇玄早就聽說了,將妹子嫁給顏明,他是樂意的,於是很爽快答應了。

  「寇玄答應了,當場就交換信物定了親。」還請邵箐當了見證人。

  憶起顏明當時臉上迸發的光彩,邵箐覺得他儘快痊癒絕對沒問題。

  她笑道:「顏明也算因禍得福吧,我覺得呀,要是能讓他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選這個。」

  下午,邵箐又去看了兩人一次。

  這回,顏明沒有撇嘴冷哼,而是僵著臉扯出了一抹笑。

  無他,邵箐可以算是寇月唯一的閨蜜了,寇月對她的到來極歡迎。

  身份不同,態度得改,不然寇月夾在中間會很為難的。

  進入角色還挺快的呀。

  邵箐想起顏明那抹僵硬的笑,她忍不住撲哧一樂。

  「原來,顏明守著月娘有六年了。」多年守護,多年陪伴,夢想成真,「真好。」

  就是寇月還差了點,她一向把顏明當兄長的,突然角色轉變,她雖積極適應,但一開始還是很不習慣。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微微笑著。

  這一刻她想起楊舒和姚氏,都是童話中才存在的愛情,前者雙方契合惜陰陽兩隔,顏明和寇月雖差了一點,但卻逢凶化吉,終將攜手。

  上回聽說楊舒的愛情故事,老實說邵箐心裡是落下點遺憾的,但現在以另一種方式填補回來了。

  「真好。」

  她一連說了兩個真好,唇角始終噙著微笑,清淩淩的杏眼微彎,彷彿盛滿了星光。

  魏景卻一怔。

  這微笑,這眼神,似曾相識,他曾經見過一次。

  是上回在洛京,妻子敘述楊舒姚氏的相戀過程時出現過。當時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覺得哪裡不對,但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他覺得對自己很重要的,事後反復地想,但總是不得其法。

  後來戰事繁忙,又和妻子繾綣纏綿,他就將這事拋在腦後,都給忘記過去了。

  但現在他突然就想了起來。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共歷了生死劫?

  就算未生愛意?

  好歹還有親情在?

  這一句話如漆黑雨夜裡一道霹靂,轟隆隆一聲巨響,徹底撕開黑暗,大地呈現一片慘白。

  魏景「霍」一聲站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12 PM

第七十四章

  最初魏景對邵箐的印象,母后給他挑選的王妃,只機緣巧合遠眺過兩眼,根本無甚記憶。彼時他認為,迎進門來,給予王妃應有的尊重和尊榮,足矣。

  他自小所受教育,也是這樣的。

  誰知,他一朝遭逢大變,敬愛的皇父露出猙獰嘴臉,母兄慘死,他被穿透琵琶骨流放西南邊陲。

  那時候他滿腔怨憤,若可以,他恨不得毀天滅地。

  在那個他人生最黑暗最狼狽的時候,有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餵給他食物和水,柔聲勸他進食,勿讓親者痛,仇者快。

  那時候,他分明在她那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中看見忐忑,但她未曾回避,也未見退縮。

  再然後,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脫出枷鎖,密林中跌跌撞撞攙扶他前行,最後逃無可逃,她對他說:「要死,我們就一起死!」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時她眼中那抹決絕的光。

  同生共死!

  在他窮途末路之際,仍有一個人願與他同生共死!

  合鄉,平陶,高陵,漢中,他們一路走過來,從相扶相持,到傾心相戀。

  她嬉笑,她怒駡,一一印在他的心坎,即便再是時光飛逝,亦永不會褪色。

  去他的相敬如賓,他只知道她已是他生命的另一半,若她有所損傷,這世間失去所有歡樂顏色,復得大仇後,他必追隨她而去。

  她如此的重要,他如此的珍愛她。

  他一直以為她也是一樣的,二人交頸纏綿,形影不離。

  但誰知,今天他發現……

  魏景憶起當時邵箐說楊舒姚氏相戀過程時的神色,她雙目熠熠生輝,面上似有光輝,那分明就是憧憬的神色。

  憧憬?

  人為何會憧憬?

  那大約是她沒有且仰望。

  當時就有一種古怪感覺油然而生,魏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電光火石,他呼吸一滯。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歷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歎息猶在耳邊,共歷生死劫後無奈無措,這一剎那,魏景忽又想起當初剛抵平陶時,她詢問過女戶的事。

  有一種什麼在腦中陡然炸開,魏景頭腦轟鳴,「霍」一聲站了起來。

  不!

  不會的。

  不會是真的。

  魏景呼吸急促,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搖了搖頭,他拒絕相信。

  他想錯了,一定不是這樣的。

  魏景閉了閉眼。

  「夫君你怎麼了?」

  邵箐被他突如起來的大動作嚇了一大跳,急忙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顏明身處危急,仍記掛寇月,那你可有想過我?」

  良久,魏景睜開眼,他垂頭,一雙深沉如水的眸子定定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問:「你可有想過,若你有一絲一毫損傷,我當如何?」

  「我當然想你的。」

  邵箐一愣,抬眼看見他面色僵硬得可怕,詫異,不明所以,但她還是急急解釋道:「我就是想著攻入金牛道籍口久議不得,機會難逢啊!」

  她就是想著他,想盡心幫他解眼前困難啊!

  邵箐有些不安,魏景的狀態很不對,有種暴風雨前夕的感覺,這好端端,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也不會讓自己冒險的,那位置是安全區域,箭矢射程之外,身邊又有韓熙王經他們,可保萬無一失。夫君你放心,我……」

  「那位置我若用箭,百發百中,不拘韓熙王經,統統不能擋也!」

  魏景陡然打斷她的話:「我又何曾需要你誘敵?」

  「我不需要你以身誘敵為我解困,這般得來的進軍藉口,我寧可不要!」

  「我寧願放棄攻入金牛道,也絕不讓你冒一絲一毫風險。復仇尤可另覓良機,倘若你有何萬一,我當如何?」

  魏景一字一句說著,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邵箐心坎,她知道魏景極重視自己,但她從沒想過尚淩駕於他母兄大仇之上。

  這一刻,他一瞬不瞬與她對視,那雙漆黑瞳仁迸射出激烈火花,炙熱彷彿能灼傷人的眼睛。邵箐忽然有種什麼預感,她心跳漏了一拍,繼而失控「砰砰」狂跳起來。

  她慌了,移開視線:「那好,我那我以後再不冒險,只出謀策劃再不親身涉及。我都聽你的,你放心……」

  「阿箐,我心悅於你,愛逾性命,故而容不得你涉半分險境。」

  魏景不允許她半分逃避,直接了當問:「那你可心悅於我?」

  他大掌掰正她的臉,俯身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如我待你,如楊舒待姚氏,如顏明待寇月,那般心悅於我?」

  百般契合,交頸相擁,床榻纏綿,她的回應千真萬確,魏景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待他無男女之情。

  他定定看著她:「阿箐你回答我。」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邵箐一怔。

  有一種預感落實的感覺,不知道為何魏景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但她知道他非常認真。

  突如起來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很不對勁,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邵箐有些不安,攥了攥手裡匣子:「今兒你是怎麼了?」

  魏景不答,只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問:「阿箐,夫妻多時,你可心悅於我?你對我究竟是何種情感?你告訴我?」

  他迫切要得到答案,態度十分強硬,避無可避。

  邵箐呼吸一頓。

  何種感情?

  她和魏景的情感經歷頗複雜。

  一開始,其實她對他只有戰友情。她和他跳過了戀愛期,沒經歷過絲毫怦然心動就成了真夫妻,趕鴨子上架,她當時無奈又無措,只能強迫自己適應。

  後來,夫妻相處日久,同伴情轉化為親情。只他對自己真的很好很好,人非草木,她已真心接納他成為她的丈夫。

  是丈夫,小意纏綿,溫柔繾綣,天天在一起做最親密的事,她又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她是喜歡他的,對他有好感,這非親情,而兩者相結合,形成了最獨一無二的情感,厚且重。

  她對他的感情也極深。

  但邵箐知道,魏景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他想要純粹的愛。

  其實魏景的感情變化,邵箐並非一無所覺,他的眼神他的動作,尤其近日,他目光彷彿能將她看化,纏綿間都捨不得退出。

  他想要她一起墜入愛河,抵死愛戀,用濃純的愛意碰撞出最炙熱的火花。

  可是人感情並非自來水,哪能說來就來,需要轉換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的?

  她下意識逃避這個問題,只是今日他挑得明明白白,她避無可避。

  邵箐抬頭看他,他看似平靜,實際下顎繃得緊緊的,一雙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蘊含著恐他自己也沒察覺的希冀。

  她心驀的有些痛。

  其實她並沒做錯什麼,只是這一刻心裡還是難受極了。但她也從沒想過騙他,他是她這世上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邵箐抱住他,輕聲說:「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昔日種種艱難,你我二人攜手同行,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與你相比擬。」

  語調輕緩,緩緩道來,她緊緊抱住他,十分認真地說:「夫君,我心裡唯獨一個你,此生此世再容不下第二人。」

  真的,不會再有第二人了,不管前世今生,她都只會有這一個丈夫。

  「喜歡?」

  只是喜歡。

  她動了情,說話間眼眶微微發熱,可魏景也聽明白了。

  他緩緩重複一遍,定定看著她。

  和先前猜測落實了一半,她是喜歡他的,但距離他曾經以為的兩情相悅差之遠矣。

  但今天以前,他還以為她愛他,就如同他極愛她一般。

  魏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不是笑的笑。

  在這一刻,所有迫切憤懣,期待希冀,都變得黯淡失色,這個一向淡定從容的男人,愣愣站在原地。

  他喃喃問:「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邵箐眼淚當場就落下來了:「不,你很好,再沒旁人能比你更好了!」

  是她不好,是這該死的古代不好,「夫君你不要這樣,你先聽我說……」

  魏景看著她雙唇一張一翕,神色焦急,目光關切。她說他很好,但方才關鍵卻未見再提起,也沒再有半分讓步跡象。

  徹底撲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希冀。

  也是,他最知道她的,她表面柔弱,實則堅韌,頭腦一貫清晰,最明白自己做什麼的。

  這一瞬,巨大的失落襲上心頭,胸臆間有什麼在翻滾著,很悶很疼,他眼眶發熱。

  魏景再無法待在此處,一把扯開她的手,霍地轉身,大步往營帳外行去。

  「夫君,夫君!」

  邵箐心慌意亂,急急追上去抱住他:「夫君,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放開。」

  魏景想走,但腳下像生了根似的難以挪動,她的懷抱一如既往溫暖柔軟,他雙眼酸澀,一滴淚水落下。

  他抬手一抹:「你先放手。」

  「我不放!」

  邵箐死死抱住他,他抹臉的動作她看見了,她哭道:「我不放,你先聽我說!」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

  她不愛他,又不讓他走。魏景喉頭滾動著,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手用力絞著,尖銳地疼,有什麼在一同翻滾著,瞬間,連同他先前努力壓下的怒氣一起爆發。

  他霍地轉身,厲聲喝問:「那你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魏景本就不是多好的性子,也就是在妻子跟前他才這般溫和,胸中翻騰的情感到了一個臨界點,瞬間爆發,憤懣,不甘,氣怒,瞬間被點燃。

  他大力捉住她的肩膀,怒聲喝問:「你是鐵石心腸麼?」

  他都已經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來給她的,她還要怎麼樣?

  「親情?」

  魏景冷冷一笑:「不過是藉口罷了!」

  他一開始也不認識她,他一開始對她也是同伴之情,一樣的經歷,一樣的時間,為何他是摯愛,而她卻成了所謂的親情。

  他全情投入,而她處處保守。

  「說到底就是你不願意?」

  「你心裡不願意,那便只能處出親情來,只得了一個淡淡喜歡。」

  「你不是不懂,否則如何會豔羨楊舒顏明?你只是不願,不願意敞開心扉。」

  魏景諷刺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她既懂,然若是厭惡他,又如何處出好感?處出喜歡?但這份好感和喜歡,卻無論如何也轉化不成愛意。

  始終欠缺了一點,魏景並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夠,那欠缺的這一點,就只能是她心底不願意。

  不願意敞開心扉愛他,讓自己抵達一定距離後,就不再靠近。

  魏景恨自己的敏銳,將一切徹底想明白後,他左胸處跳動的那顆心臟彷彿被人掏了去似的,空蕩蕩的,鈍疼鈍疼,疼得他渾身顫抖。

  他這麼毫無保留地愛著她,為了她,一切都能讓步,就算母兄之仇,也能暫退一步,而她……

  所有傷心,憤懣,失落,氣怒,最終化成一句話,「阿箐,你不信我。」

  他的心冰冷一片。

  疾風暴雨後,簡簡單單一個陳述句,卻徹徹底底將邵箐的情緒擊潰。

  她失聲痛哭。

  沒錯。

  原來是她不願意。

  邵箐一直沒刻意往這方面想的,只潛意識裡小動物的本能驅使她這麼做了,今日卻被魏景一句話喝破。

  她為何不願意?

  這該死的古代,該死的男尊女卑社會,男人輕易三妻四妾,而女人只能賢良淑德。

  她害怕。

  她哭道:「我善妒,我再容不得夫君親近旁的女子!」

  魏景一愣,卻怒道:「我何時有旁的女子,我只有你,也只會有你!」

  他知道,自己已把妻子心中深藏的情緒逼出來了,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個。

  他怒不可遏:「就是因為此等臆想,你就將我摒棄在心門之外?!」

  「我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若不肯真心以待,直說便是,何用弄這些子虛烏有的藉口!」

  魏景步步緊逼,邵箐再忍不住,她豁出去吼了:「那二十年後呢?三十年四十年後呢?!」

  腳下一個趔趄,她跌坐在地,一雙手緊緊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決堤而出。

  是的,原來自己一直都怕這個。

  此時濃情繾綣,未知日後如何,多少情深愛侶,最終同床異夢。

  魏景這身體素質,四十年富力強,五十也絕算不上老。

  那她呢?

  即便氣質優雅風韻猶存,那又如何跟二八二九的鮮嫩小姑娘相比。

  推翻大楚,復得血海深仇,他可是奔著當皇帝去的。

  君權至上,他要嘗嘗鮮,也就招招手的事,那屆時她要如何自處?

  傅皇后,先帝后宮無數,只一個月有過半數時間歇在她宮裡,這便是情深一往。即便傅皇后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邵箐能一樣嗎?

  自然不能,二十年的現代教育和生活,將她堅定地劃分在另一邊。

  倘若只有她一人,她愛了就愛了,大不了最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拼了一條命,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到了那時,她不止一個人,她還有孩子。

  作為一個母親,洩憤之餘,總不能拖著孩子墊背吧?

  還有,這個她同樣嘔心瀝血打下的江山,總不能拱手讓給別人的孩子吧?

  若是如此,她死不瞑目。

  所以最好的,是她有所保留。他不變,就快快樂樂過日子;若他真變了,她傷心一場,也就熬過去了。接著還能笑臉相迎,時不時打點感情牌,確保自己的孩子上位。

  邵箐一直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潛意識裡小動物本能驅使,她已經在採用最安全的方法。

  可是,可是現在魏景不答應,他要她掏心掏肺,和他一般愛著他。

  可她和他不同,她沒有退路啊!

  淚如泉湧,她哭道:「你是男子,自不知這世間對女兒的苛刻。我母親從前愛戀父親,傾心相待,只她不過是難以孕子,父親便翻臉無情,另納新愛!」

  說的是上輩子的父母,也是這輩子的父母。

  上輩子邵箐家境極佳,父母門當戶對,熱戀結婚,是當年人人稱羨的愛侶。可惜不過三年,她母親孕期,他父親就出了軌,還美其名曰正常交際,大家都這樣,你不必在意。

  上輩子的母親尚能憤而離婚,另覓良人,這輩子的孫氏,處境就更糟糕。

  說出來可能不信,邵賀和孫氏初成婚時,還有過一段鶼鰈情深的日子,孫氏貌美,邵賀甚至為她遣散了通房們。一度,孫氏以為自己尋獲最難得的如意郎君。然可惜的是,她一朝生產傷身,邵賀立即變臉,毫不猶豫就轉身娶了個表妹貴妾進門。

  孫氏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為一雙兒女咬牙苦忍,她甚至來不及傷感,就得為了世子之位和妾室鬥得火花四濺。

  「我害怕!」

  邵箐嗚嗚痛哭,撕掉所有漂亮的外皮,她其實就是怯懦不敢,怕傷痕累累後在痛苦中掙扎。

  什麼親情,什麼好感,統統都是狗屁,這該死的古代!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我真做不到,不要逼我,求你了!」

  魏景的苦苦相逼,讓邵箐情緒徹底崩潰。情緒劇烈起伏,帶來的是頭部一陣陣鈍鈍的痛,她捂著額頭,痛哭失聲。

  「我如何就和你父親一樣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魏景氣極,不忿,又夾雜著深深的委屈:「你那父親絕情趨利,有哪一絲一毫能與我相比?這世間男子又與我何干?我怎麼就會像他們?!」

  一頂莫須有的帽子硬生生被扣在頭上,偏他最知妻子心念堅定,一旦存疑只怕難以更改,一時又急又氣。

  只他見她捂住頭部,就知是舊疾復發,卻不敢再逼迫,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抱起,放在床上。

  她嗚嗚哭著,傷心難受。

  魏景委屈氣憤,又隱隱直覺再難改妻子想法,越想越生氣,氣極踱了幾步,奪門而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17 PM

第七十五章

  魏景重重摔下簾子,立即吩咐王經去喚軍醫來。

  王經一干人在外早聽見爭吵聲,見主公面沉如水,大氣不敢喘,連忙飛快奔出,架了軍醫營醫術最好的兩個老大夫來。

  魏景立即命二人入內給邵箐診治。

  帳內很安靜,只隱隱傳來幾句極輕的說話聲,他陰著臉在帳外來回踱步,一刻鐘功夫已覺等得極久。

  好不容易帳簾一動,二名軍醫魚貫而出。

  不等見禮,他立即問:「夫人如何了?」

  「稟主公,夫人無大礙。」

  邵箐的宿疾,軍醫們不但知道其實還挺瞭解的,因此檢查診斷十分快速。一個蓄了長鬚的老軍醫拱手:「夫人此乃宿疾,不需用藥,只待心緒平復後便不藥而癒。」

  他見魏景面色沉沉,連忙又補充一句:「我等為夫人略施了二針,夫人已睡下,待清醒,便全然無礙。」

  兩位軍醫輪流稟報,都說夫人無礙,主公不必擔憂。邵箐的宿疾,魏景瞭解得其實比軍醫還清楚,既然睡著了,醒來必定無事。

  只他仍命人把寇月喚來,入帳伺候,若有不妥,立即喚軍醫來。

  他還生著氣,卻依舊這般事無巨細一一安排妥當,唯恐她不適不妥無人照顧。而她卻不肯敞開心扉愛他,他說的話一句不聽,只一意思疑他以後會有旁人,像她那不知所謂的父親。

  魏景越發胸悶氣短,沉了臉吩咐寇月幾句,後者唯唯諾諾撩起簾子進了帳。他回頭盯著晃動了簾子看了片刻,餘光卻見季桓匆匆趕來。

  「什麼事?」

  魏景臉色陰沉,語氣硬邦邦的,季桓奇怪照說主母生病應鬧不起來,他忙一拱手:「主公,如今攻入金牛道籍口已有,應儘快取下漢中郡才是。」

  魏景眉心一蹙,卻先問:「俘虜可已審過,那蔡俞是如何知曉夫人之事?」

  他臉色陰沉,居然還判斷拿下他妻子,不但止住頹勢甚至還能反勝?

  季桓忙道:「已經審過了,那陳軍侯供述,自上庸我方大勝後,蔡俞便使了眼線盯著我軍,尤其主公與呂澗。」

  魏景對妻子難捨難分,每每大勝後總星夜打馬而歸,他十分謹慎小心,以免露了行蹤被人窺去。但常在河邊走,偶爾總會濕濕鞋的,畢竟道路攏共那麼幾條,人馬目標太大。

  蔡俞心思狡詐,仔細斟酌思慮,居然猜度出真相了。

  魏景眯了眯眼,殺意一閃而逝。

  蔡俞不能留。

  也是他當局者迷了,這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心有掛礙竟忽略過去。

  以後切不可再犯。

  「主公,我們當儘早攻入漢中郡,而後進軍金牛道,遲則唯恐生變。」

  時機可一不可再,若失,唯恐不會再來。

  季桓一說罷蔡俞,立即再次催促魏景:「主公,明早出兵最好,挾先前大勝之勢,事半功倍。」

  「唔。」這道理魏景也很明白,頷首:「傳我令,三更造飯,五更啟程。」

  現在已經二更末,他馬上又該出征了,而且這一次,不管多順利耗時也不會短。

  魏景回頭看了中帳一眼,又氣,想必她也不在意他是否在她身邊,出征時間長短的。

  反正她只是有些許喜歡他罷了,半點不會牽腸掛肚。

  ……

  頭部一陣陣鈍鈍的痛,心也難受極了,邵箐昏昏沉沉,抽噎著睡了過去。

  再清醒的時候,眼前一片昏暗,帳內另一邊角落點了一支蠟燭,發出微弱的光。

  頭不疼了,臉也清爽洗乾淨了,但眼睛乾澀,有種熱漲的不適。邵箐側頭,見帳內多支了一張小床,上面躺著一個人,借著朦朧燭火,是寇月。

  邵箐沒有驚醒她,只靜靜地躺著。

  耳邊響起嗚嗚的號角聲,二長一短,是祭旗出征的訊號。

  魏景又要出征了。

  也是,進軍金牛道的藉口終於有了,戰機稍縱即逝,出兵越早越好。

  這個不能拖。

  想起魏景,邵箐閉了閉眼。

  其實她應該仔細思考一下今晚的問題。

  但是她不想動,身體不想動,腦子也不想動,劇烈爆發過後,人懨懨地,深沉地疲憊席捲全身。

  她緩緩蜷縮成一團。

  很累,明天再想吧,現在她只想放空思緒睡一覺。

  ……

  魏景再次率大軍出征。

  此次他毫無顧忌,鏖戰日餘,攻破蔡周聯軍大營,隨即揮軍西進,連破扶離、樂都、平城、占陽四城,大敗蔡周聯軍與楨泉軍。

  漢中十一城,悉數落於魏景之手。

  蔡周聯軍與楨泉軍潰敗,在魏景大軍有意無意地縱容之下,蔡俞周鵬及許金率殘軍往金牛道方向逃遁。

  魏景勒馬,立於山巒之上,冷冷看殘軍從腳下倉皇而過。

  「傳令,將六百俘虜悉數放出,與殘軍一同驅趕入金牛道。」

  蔡俞周鵬也拼命往金牛道趕,大概二人以為,入了金牛道就安全了。畢竟回到自己地盤,而漢中郡內再如何相爭,魏景也是不敢打破益州平靜的。

  魏景冷冷一笑:「傳令張雍,立即按計策行事。」

  傳訊兵飛速打馬,緊綴在殘兵之後的張雍爆出一聲厲喝:「好一個蔡俞周鵬,竟敢勾結楨泉叛軍!趁我大軍出征襲我大營!勾結叛軍,罪該當誅!」

  「勾結叛軍,罪該當誅!」

  數萬大軍齊聲吶喊,聲勢震天,唬蔡俞周鵬二人魂不附體。

  接著張雍厲喝道:「將士們!隨我來!斬殺勾結叛軍者,以正法紀!!」

  登時,方才還苦追不上的魏景大軍,聲勢大振,急急掩殺上前。

  蔡俞目眥盡裂,到了現在他還有什麼不明白了,只得強提一口氣,怒吼:「傳令,全速前行!以最快速度過金牛道!」

  敵人意圖已顯露無遺,只是他不得不被動接受,如今只能儘快返回大本營,重新率軍拒敵。

  他咬牙,他就不信了,永昌宜梁所有守軍加起來,數量勝於敵方,那還是自己的地盤,對方還能勢如破竹攻陷不成?

  哪怕暫處下風,只要略拖延時間,三公子絕不會坐視不管。

  哼,這益州還不是你姓楊的一言堂!

  ……

  邵箐蒙頭睡了一天兩夜,眼睛不疼了,疲憊感也全消,她很快就恢復了精氣神。

  只是她立即就得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了。

  捷報一封接一封,前方大軍衝鋒陷阱,他們自然得做好後勤和戰後工作。

  安撫百姓,招降逃卒,流民登記,還有之前承諾的丈量荒地,按人頭安排,等等等等。

  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隨著魏景攻陷整個漢中郡,他們轉移到郡治所南鄭,把總整個郡府的戰後善後工作。

  「府君已經率大軍攻入金牛道了。」

  說話的是寇月。她自從被魏景安排過來後,雖邵箐好了讓她回去,但她也沒答應,每天都兩邊跑,看過顏明後就過來照顧邵箐。

  她在家偶爾聽兄長說兩句,也知道攻陷兩郡的困難之處,因而哪怕知曉自家主公了得,也不免憂心忡忡。

  邵箐擱下狼毫,把公文疊好,「希望儘快有捷報傳回吧。」

  說憂心,她當然也有的,但怎麼說呢,因為之前和魏景說起過進攻二郡,他挺從容的,給了她很大的信心,因此現在倒沒那麼忐忑。

  「夫人,您……」

  寇月轉移了話題,不過有點吞吞吐吐的,邵箐笑道:「怎麼了?快說說。」

  寇月想了想,小小聲道:「夫人,我嫂嫂告訴我,男人有時性子倔,我們不要硬碰硬,要以柔克剛……」

  原來是在勸邵箐。

  那日魏景臉色沉沉,而邵箐一臉淚痕,很明顯夫妻倆是吵架了。寇月還是第一次見邵箐這個模樣,她心裡暗暗著急,但邵箐明顯沒打算傾訴,而她也怕自己逾越還不懂處理問題,只她還是擔心的,想來想起,最終還是委婉說了自己最認可的方式。

  邵箐一愣,隨即一笑,小姑娘很有心了,沖寇月眨眨眼睛,道:「嗯,我知道的,沒事。」

  「你不去看看顏大夫麼?」

  應和幾句,邵箐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寇月再不去顏明就該生悶氣了,她笑道:「快去吧,顏大夫等著你呢。」

  寇月有些不好意思,見邵箐聽進去了,忙道:「嗯嗯,夫人那我一會再來!」

  「明日再來吧,今晚回家用個晚膳,你兄長好些日子沒騰出空回家了。」

  寇月一溜煙走遠。

  邵箐目送她背影消失,微微籲了一口氣,推開隔扇窗,瞥一眼夕陽,有些出神。

  冷靜下來後,其實她不止一次想過自己和魏景的問題了。

  也不是誰的錯,但暫時她真沒辦法解決。

  她知道他挺委屈的。日後怎麼樣誰也說不好,但眼下他確實是真心真意,將一顆心都給了她,不二色也是真心話。全心全意付出,渴望獲得同樣回應,非常合理且正常。

  尤其他這麼偏執的性子,又敏感,傷心氣怒只怕不止成倍增長。

  越在乎,反應才越大。

  唉,可是邵箐也沒辦法,她也有她的困難,社會大環境真實存在無法改變,疑慮和顧忌,哪怕她本人也不是想消就消的。

  此題無解啊!

  等魏景回來後,找個機會兩人談談吧。她知道他難過委屈,其實他並沒做錯任何事,唉,只盼二人說開後能互相體諒了,不然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本來打算先給他寫信的,但想想還是算了,戰事緊急不能擾亂他的心神。

  而且他大概現在也生著氣呢,這種事當面說最好。

  邵箐遂按捺下欲寫信念頭,一邊忙碌公務,一邊關注前線戰況。

  前線進展順利,魏景準備充足,攻城略地速度極快,捷報一封一封傳來。

  十一天,永昌郡被攻陷,蔡俞梟首,魏景順利率軍攻入宜梁郡。

  懷城,侯河,甘陵,一路往南,最終兵臨宜梁郡治所上春城下。

  ……

  「報!」

  半月後的一個午後,急促的腳步聲從衙署大門一路向裡,傳信兵高亢的聲音響起:「上春城大捷,宜梁郡大捷!」

  魏景攻下上春城,將宜梁郡收歸囊中。

  炎炎夏日,南鄭衙署歡呼聲不斷,邵箐鬆了一口氣,隨即面露歡欣笑意。

  但誰知,「稟夫人,季司馬有一封信要呈給您。」

  季桓,任行軍司馬,此次隨大軍出征。

  季桓怎麼特地寫了一封信給她?

  邵箐微微蹙眉,連忙接過信封拆開。

  「夫人,可是有何事?」莊延見她面色一凝,連忙問道。

  邵箐掩下信,憂道:「夫君負了傷,季先生欲請我前去照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27 PM

第七十六章

  魏景的傷,是在攻陷上春城的最後一戰負的。

  此戰相當激烈。周鵬雖平庸,但其次子周英卻極驍勇善戰。漢中郡周鵬攜長子出征,到了征伐宜梁郡時,這次子卻給魏景製造了好些障礙。

  不過這一切,都阻止不了魏景大軍推進的步伐。

  激戰到最後,張雍率前鋒軍殺上城頭,與周英大戰在一起。二人也算棋逢敵手,正難分高下之時,魏景忽發現有人瞄準張雍背心欲放冷箭。

  他立即張弓搭箭,欲射殺對方,誰知這時餘光見另一處又有銀芒閃動,冷箭的目標也有他。

  魏景立即躲避的話,張雍必重傷,於是他手一鬆發箭後再急退,有點晚了,右肩被刮傷。

  特製精鐵短箭撕破鎧甲,刮出一條血痕,本是輕傷,但他立即就發現,這箭餵了毒。

  魏景當機立斷,立即抽出佩劍把沾了毒的那一塊皮肉剜下來。

  為了儘量清除毒素,他剜得很深,登時血流如注,另外加上餘毒,很是折騰了一番。

  如今餘毒已除,他正身處上春城,邊處理軍政二務,邊養傷。

  ……

  永昌宜梁二郡位於益州東北,北毗鄰金牛道,南連接東臨安陽二郡,連成一條線,俯瞰益州中南,俯瞰穀城,戰略位置極佳。

  除了東臨郡,其餘四郡的實際控制權已經落入魏景之手,益州十二郡,三分他得其一。

  而東臨郡,明面上也是他們的,畢竟現在打的是二郡聯軍旗號。

  魏景的動作,五郡的戰略位置,已到了無人不為之側目的地步了。所以他除了毒後半口氣不歇,立即就一邊安排二郡佈防,一邊再次去信何泓,告訴他這個「天大喜訊」。

  「穀城情況如何了?」

  負傷又失血不少,餘毒頗厲害,甫拔除就投身高強度公務中,魏景這傷養得真不算好,臉色泛白,但眉目一如既往肅然,召諸大將謀臣入帳議事,他腰背挺直端坐上首。

  季桓拱手:「稟主公,剛接報,如今穀城已沸沸揚揚,何信一派怒斥何泓及主公呂澗心懷不軌,而何泓一派咬死蔡俞周鵬及其麾下私通楨泉軍,罪該當誅,刻不容緩。」

  魏景頷首,一如所料。

  目前還不是將他所圖徹底暴露的最佳時機,因此他剛率軍出了金牛道,就立即遣人送信給了何泓。

  永昌宜梁二郡明面上是落到何泓手裡的,不過他也不算太驟不及防,應對何信沒落入下風。

  能想像到穀城兩派的混戰是何等激烈。

  魏景點了點楠木大案:「何允呢?」

  「何允據說已病得極重,無力約束二子。」所以才會吵得這麼厲害。

  季桓猜測:「據報州牧府醫者進出極頻繁,又張貼了告示公然納醫,何允大約是熬不了多少時日了。」

  熬不了多少時日正合適,二位公子的爭鬥就會產生質變,已方正好趁勢而動,伺機謀取益州。

  魏景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何泓是否一如既往地信重他。他後續是計劃,是得按照這個信重程度調整的。

  正這般想罷,何泓的回信就到了,後腳來的,還有魏景放在穀城眼線的信報。

  自從出了金牛道後,魏景傳令穀城,全力收集信息,但凡涉及州牧府及兩派動向的,事無巨細,一一報來,因此每天都厚厚的一疊。

  魏景先看了何泓的回信,何泓語氣一如既往地親近,信很驚喜,大大誇讚,並讓魏景儘快處置好戰後事宜,還有佈防等工作。

  魏景表情並無變化,意料之中的回信,窺不見何泓半點想法。

  反倒是眼線的信報,有一處引起了他的興趣。

  「五月十三,穀城城防的夜間口號,」魏景玩味挑了挑唇:「為青狼。」

  去年,何泓調任為兵曹從事,主軍事。當然他無法將一州軍事都握在手裡,但明面上,穀城城防是歸他管的,何允病中,這夜間口號必然是他定的。

  夜間口號,巡夜軍士碰見必先互問,為的是防止外敵混入。作用很重要,但制定卻可信手撚來,不拒天上地下,隨口一個,每夜一換。

  五月十三,正好是魏景密信入穀城的當天,報喜的,他攻下上春城,徹底拿下二郡。

  「青狼?」

  張雍正要問,季桓卻皺眉道:「狼者,兇悍卻難馴也,養之易噬其主。」

  魏景冷嗤一聲,扔下信報。

  「楊澤」驚人的統軍能力和戰鬥力,看來讓何泓心生忌憚了,因為「救命之恩」而打消的猜忌重新冒了頭。

  大約何泓鬥垮何信上位之後,就了剷除「楊澤」之時。

  不過也沒關係,何泓是上不了位的。

  表面和諧沒有打破就好。

  魏景不甚在意。

  「諸位,今日到此為止。」

  事議得差不多了,他揉了揉了眉心,便吩咐眾人散去。

  魏景傷養得不好,仍有些虛弱,精力略遜于平時,一整天下來,難免疲憊,臉色比方才還要白一些。

  「主公傷勢未癒,又公務繁忙,身邊無人照顧,不妥。」

  季桓道:「不如請夫人南下上春,正好為主公分憂,又能仔細照應。」

  魏景一愣,唇抿了抿:「不必,些許小傷,何須勞師動眾。」

  「呃,有一事,桓公務纏身一時竟忘記稟告主公,請主公恕罪。」

  「何事?」

  季桓吞吞吐吐:「那日取下上春城後,捷報立即發回漢中。主公受傷中毒,桓不敢隱瞞夫人,只又逢主公正拔毒治傷,不能稟報,於是桓便擅作主張,去信一封告知夫人。」

  「夫人接信啟程,想必這二日便至。」

  季桓拱手:「公務纏身,事後竟未曾稟主公,請主公恕罪。」

  他話罷,偷偷往上覬了眼,只見自家主公眼瞼微垂,「……既如此,罷。」

  季桓和張雍對視一眼,二人默契低下頭。

  ……

  這次出征,季桓等人有點不好過,倒不是戰事不順利,而是中帳氣氛太緊繃。

  魏景一貫是個穩重自持的人,尤其出征,更是肅然。只不過這回,可不僅僅是肅然。寒霜罩面,眉目含冰,極為嚴厲,季桓等人犯錯倒不會,但天天待在這種大氣不敢喘的氛圍當中,壓力也很大呀。

  張雍偷偷說,他寧願一口氣不歇繼續殺敵去也。

  究其原因,還不是兩口子吵架了。

  中帳守衛嘴巴極嚴,倒不會漏出消息,只是季桓剛好趕上了個尾巴。而張雍卻清楚主公是因何氣怒回營的,這轉一圈就黑著臉出來,冰得能凍死人,沒費多少力氣就猜到了。

  且除了夫人,誰還有這本領?

  屏氣凝神熬了一個月,好了,夫人來了肯定得沒事的。

  應喏一聲,剛轉過身,張雍悄悄給季桓比了個大拇指。

  ……

  心腹們的小動作,魏景是不知道的,他現在占滿思緒的是,妻子要來了。

  馬上就該到了。

  乍聞消息那一瞬,他一喜,隨即又壓下了。

  來了又怎麼樣?

  他負氣地想,她也沒多歡喜他。

  剛爭執時是氣得真的狠,但禁不住還是想,一個月時間過去了,被怒焰充斥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

  更想。

  若要問還氣嗎?

  氣是氣的,只是剛才一句負氣話想罷,心裡卻酸澀極了,像被什麼絞動心肺,慢慢地收緊,一陣陣鈍痛難忍。

  他忍不住捂了捂心臟位置。

  即使她不願意敞開心扉,即使她不信他,他還是愛著她,不減半分。

  魏景忽又氣了起來。

  哼,說不定,她未必會來,她不是不甚歡喜他的麼?

  這般一想,他一愣。

  她會不會真不來?

  再不管他死活了?

  這麼一想,魏景徹底坐不住了,「霍」一聲猛地站起。

  案上宗卷被帶倒一疊,「嘩啦啦」灑了一地。他唇角緊抿,欲舉步卻不知去往何方。就在此時,卻聽見有一陣喧嘩聲和急促的腳步聲隱隱而起,沿著廊道正由遠至近往他外書房快速而來。

  ……

  邵箐一接了信,立即就打馬往南,一路疾行,穿過金牛道,永昌郡,抵達宜梁治所上春城。

  古樸城池巍峨雄偉,她心有牽掛半眼不多看,一意直奔位於城中央的郡守府。

  即便沒有季桓悄悄叮囑,親近守衛就沒有不認識她的,一路暢行無阻,直奔外書房。

  匆匆推門一看,宗卷公文傾瀉一地,亂哄哄的,她一抬眼,只看見立在書案後的高大男人。

  劍眉長目,英氣逼人,只這一張萬分熟悉的面龐如今卻泛著蒼白,唇色也淡了些,比離別前添了虛弱。

  邵箐心一下子就疼起來了,除卻一開始那段逃亡時光,何曾還見過他這般模樣?他一貫都是矯健有力的,給人憑添一種無堅不摧屹立不倒的信心。

  「怎麼就受傷了呢?」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雖清楚戰場刀劍無眼,但她還是喃喃問道。

  邵箐仔細打量了他的臉色,又伸手輕觸他右肩。薄薄夏衣之下,裹著層層細麻布,觸手厚實,可見傷勢不輕。

  她皺了皺眉,還傷得這般重。

  「可得好生補養回來,不然日後要吃虧。」

  她一臉疼惜,柔聲細語一如舊日。魏景見了人,一顆心落回去,鬱氣就上來了。

  他蹙眉:「些許小傷,有何妨礙?伯言自作主張,該罰。」

  不是他讓她來的,魏景繃著一張臉,語氣也硬邦邦的。

  邵箐將他按坐在身後太師椅上,太師椅寬敞,她挨著坐在他身側,也蹙眉。

  「季先生不寫信,難不成你就不告訴我了?」

  此前,夫妻形影不離,偶有分離也時日短暫,用不著寫信。這首次離得久,偏又逢爭執,邵箐怕他戰場分神,他則負氣,也無通訊。

  魏景抿了抿唇,沒吭聲。

  他傷著,邵箐心疼他也不追問,只道:「可用了晚膳?」

  右肩傷重事事不方便,文書啥得還能讓人代筆,但吃飯他肯定會不讓人伺候的。

  邵箐道:「還有要緊公務麼?用了膳我給你梳洗梳洗?天兒熱得很呢。」

  魏景傷口沾不得水,洗浴大約也匆匆了事,她來了,正好能仔細照顧。

  魏景還是沒吭聲。

  邵箐喚了膳來,他左手拿的筷子,雖慢點,但也穩,她遂放了心,仔細給他布菜,魚肉先撿了魚刺,再夾進他跟前的小碟子裡。

  他依舊繃著臉,一聲不吭,慢慢地把碗裡的菜吃了。

  邵箐輕歎,她知道他心裡存著氣,氣不消哄了也無用,先緩緩吧,待收拾好,晚點二人好好談談。

  用罷膳,她寫了藥膳單子,囑咐先拿給軍醫看了,不衝突的話廚房明日按單子做了端來,又吩咐提水。

  水用的是溫水,魏景用慣冷水微蹙了蹙眉,邵箐笑道:「你身上有傷,先用溫的。」

  魏景道:「不過些許小傷,何用這許多顧忌?」

  他態度挺強硬的,但邵箐沒隨他,只多給添了涼水,微微有點溫,不涼就是。

  魏景薄唇抿得緊緊的,不過邵箐過來解他腰帶,他到底沒拒絕。

  只是也不配合,推一下走一步的。

  仔細給他洗浴換了乾淨寢衣,邵箐一頭汗,一路風塵僕僕的,身上很黏膩,她將他推出去,重新喚了熱水來。

  魏景一個人,也沒閒心思另外找個屋睡,吃住都在外書房,外面辦公,裡頭小間休息。

  這外書房是沒有專門浴房的,只架了一扇屏風將就。

  屏風後傳來衣裳摩擦的窸窣之聲,接著是水聲,魏景立在前頭定定盯著屏風,好半晌,才擰眉往床榻行去。

  怕人不來時坐不住,人來了,心放回肚子裡又氣上了,妻子一臉關切,動作輕柔,他心裡愈發氣悶。

  她神態舉止和舊日一個模樣,跟個沒事人似的,彷彿一個月前那事就是他的臆想,她已全然忘了個乾淨。

  魏景越想越氣。

  以至於邵箐梳洗完畢出來,坐在他身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夫君,我們談一談可好?」

  「談什麼?還有什麼可談的?」

  他語氣極嗆人,邵箐愣了愣,擰眉,一直是這個態度還真沒得談。

  他們之間這問題,得彼此心平氣和,開誠佈公才能談出結果。

  魏景偏過頭,冷著臉,下頜繃得緊緊的,明顯不是一時半會能勸好的。

  邵箐揉了揉眉心,其實一路疾趕她還挺累的,這段日子她忙碌公務之餘都在考慮如何談話才是最好的,一時頗有些身心倦怠。

  唉,算了,那改天再找機會吧。

  邵箐閉了閉眼,站起欲轉回屏風後,漱口解髮。

  誰知她一站起,魏景卻一把拽住她。

  「你去哪裡?」

  魏景餘光正見她舉步似向房門方向,一時又急又怒,不是說要談話的麼?說了一句卻起身要走,這算怎麼一回事?

  他愛極了她,她不願意敞開心扉接納他;他生了氣,她卻若無其事;眼下主動說談話,一言不合卻轉身要走!

  氣死他了。

  他怒:「你不是要談話的麼?不好好說話還要往哪裡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33 PM

第七十七章

  他怒髮衝冠,手卻拽得死緊,青筋都凸起了,她手腕子卻並不勒著疼。

  一種難言的酸楚泛上心頭,邵箐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說:「我去漱口解髮罷了。」

  她坐回去,摟著他的腰,頭輕輕挨著他的左肩:「夫君,我想和你說說話,你勿要生氣了好不好?」

  一燈如豆,她擁著他,臉頰貼著他的頸窩,輕輕喚他夫君。

  熟悉的人,熟悉的姿勢,熟悉的溫度。

  柔聲軟語一下子擊中了魏景的心,氣怒驀的就消失了,左胸位置忽就酸酸澀澀起來,難受極了。

  他低低道:「阿箐,為何就要害怕那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他聲音很低,有些啞:「你真不能相信我嗎?」

  他執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左胸位置:「這裡很疼。」

  一陣陣鈍鈍地疼,比之此處,肩膀傷處簡直不值一提。

  魏景也算博覽群書,曾看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彼時他嗤之以鼻,窮酸文人無病呻吟,簡直不知所謂。

  至今時今日,他方知何為情難自控,無法自拔。

  他一雙濃黑劍眉微微蹙起,眼眶微泛紅,神色隱忍,邵箐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

  一種濃重的負罪感油然而生,心臟彷彿被擠壓著一般難受極了,邵箐鼻端發熱,喉頭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很好很好的,這世上再找不到一人比你更好了。」

  是啊,他真的很好。

  魏景和自己的成長環境不一樣,他是個受古代封建教育長大的男子。他是皇族,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在他自幼養成觀念裡,情愛本就不是應該存在的東西,更甭提專注一人了。

  然,他如今卻將真心託付,掏心掏肺。

  若是尋常古代女子,恐怕早已感動涕零,歡欣極了將身心盡寄託與郎君了。

  他根本不需要像如今這般黯然神傷。

  邵箐極愧疚,喃喃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若非有我……」

  如果不是她這個外來者,如他這般英偉男兒,本也不應該受情愛所折磨。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

  魏景忽厲聲打斷,喝道:「除卻你,旁人好是不好,又與我有何相干?!」

  他猛地將她抱在懷中,怒道:「那等混帳話,你再不可說!」

  他力度極大,邵箐的臉猛地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鼻端酸痛極了,她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怕!」

  邵箐失聲痛哭,她知道自己愧對於他,可是她還是怕,她並非尋常古代女子啊。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便形同陌路,偌大的屋子裡,除了僕傭,空蕩蕩就只有我一個人。等後來長大一點,才知道他們不能在一起了。」

  他們離婚了,母親另覓良人遠嫁,父親索性一意放縱遊戲花叢,邵箐很久才能見他們一面。

  她伏在魏景肩頭,眼淚刷刷落下:「我那時就想,若我嫁人,一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只有我的。」

  否則不嫁。

  「後來我知道不可能的。」

  因為她來了這古代,「這世道對女子如此不公。」

  男子三妻四妾猶自可,七老八十還能一樹梨花壓海棠;而女子甚至嫉妒都不能有,善妒,乃七出之一。

  可笑,可悲。

  然大環境如此,生命誠可貴,總不能一抹脖子一了百了。

  邵箐低低道:「我就想,那我就好好護著自己罷,護好兒女,這一輩子也能活得很好的,也不用如我母親般傷心。」

  她抬起頭,將手輕輕覆在魏景臉上,凝視他的眉眼:「但你真的很好很好,好得我都情不自禁喜歡上你。」

  「只是,只是就是因為這般,我更害怕,更害怕有朝一日,你……」

  你若變心。

  她捂住心口,「我怕我會心疼得死去。」

  「我大約不會再想活下去了。」可是她還有兒女。

  邵箐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滾滾而下,

  她傷心極了,魏景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手用力絞著,疼極了,他緊緊將她抱在懷裡,「阿箐,莫要哭了。」

  他到今日才知,妻子竟是自幼生出了這般恐懼。他心疼極了,怪不得她,只痛恨邵賀,又急:「阿箐,我和你父親全然不同,我絕不會像他,你要信我!」

  「你且信一信我,好不好?」

  如果邵賀站在跟前,魏景能立即將其大卸八塊,只是再如何痛恨此人,也無法消除他給妻子帶來的陰影。

  不知道該怎麼證明自己和這世間的男子都不同,他是可以信任的,魏景左思右想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即剖開胸膛,把那顆跳動的心掏出來給她看看。

  這該死的邵賀!

  「我自是知道你和他是不同的。」

  邵箐再次抬起手,眼前男子一臉焦急,她細細描繪他的眉眼:「你很好很好。」

  「看你傷心我難受極了,我很想回應你的。可是,可是……」

  「可是母親和我說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是她母親在第二任丈夫出軌後,和她說過的話,還說男人的劣性根都一樣。她母親第二任丈夫是個教授,英俊儒雅,溫文顧家。而那個時候,她父親再婚了,娶了個小嬌妻,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我真很想回應你的。」

  邵箐茫然:「可我也沒法子,我沒法子不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她蹙眉,雙手緊緊捂住心口。

  「我知道我不對,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一腔真情,可是,可是我……」

  情緒翻湧,她痛苦極了:「我不好,是我……」

  魏景再忍不住了,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力道很大,很緊很緊。

  他心疼極了,這一刻,他恨不得生吃了邵賀。

  這個懷抱一如既往地溫暖安全,邵箐放聲大哭:「我也好怕,我只有你了!」

  是呀,這個世界她只有他了,看他傷心氣憤,其實她是很焦急難受的。她自責,不停地想方設法,只盼能盡力安撫他的神傷。

  「阿箐。」

  一句「我只有你了」,擊中魏景心底最柔軟之處,一點不疼,很酸很漲。

  他眼眶發熱,低聲哄道:「阿箐,阿箐莫要哭了,再哭怕又要頭疼了。」

  實際上,邵箐情緒甫爆發,額際深處鈍鈍痛感便隨之而起。頭很疼,只是她卻不想停下,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將自來此間的所有無奈委屈盡數宣洩。

  「夫君!」

  她緊緊擁抱他,放聲痛哭。

  痛苦到了最後,變成無聲的抽噎,淚水濡濕了彼此前襟一大片,疲憊與不適,最終讓她昏昏沉沉倚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魏景小心翼翼將她抱躺在床上,輕輕扯過薄被蓋上,再喚人端了溫水來。他絞了帕子,一點點細心給她拭乾淨臉,又替她換了淚水沾濕的寢衣。

  發現她昏睡中仍微微蹙著眉心,方才哭了這許久肯定要頭疼了,他大掌覆在她額際細細揉著,直到她眉心重新舒展開來,這鬆開了手。

  牆角高腳几案上的燭臺並沒吹滅,昏黃燭光柔和,床帳放下了。

  魏景倚在床頭,將妻子摟在懷裡,借著床帳縫隙漏進的燭光,目光不離凝視她。

  一月不見,這眉眼這輪廓,依舊清晰如斯。

  大掌輕輕撫著她的臉,指尖輕輕劃過紅腫的眼瞼。

  今日之前,他真無法理解妻子的害怕。但今日一場哭訴,他真切體會到了她無奈,驚憂,思懼。

  並非無的放矢。

  如何還能再氣得起來?

  也不對,氣還是很氣,不過這回氣恨的對象卻換成那該死的邵賀。這孫子犯的錯,如今竟要他承擔後果!

  想起邵賀,魏景又是一陣咬牙切齒。

  氣過以後,垂目又看妻子,他躺下,重新將她擁在懷裡,又定定凝視她的臉。

  夜已深,但他睡不著。

  諸般情緒轉換,唯獨一樣始終不曾改變,那便是渴望妻子生出同樣情感,二人兩情相悅,濃情繾綣。

  深切期盼著,滿懷希冀。

  只是,難,極難。

  他眉心深深蹙起。

  ……

  「夫君?」

  邵箐捧了個填漆茶盤,上面一個白瓷湯盅。她進得門來,見魏景端坐書案後,撚著一封信報,也不拆,卻盯著定定看著。

  他在出神。

  邵箐便喚了他一聲。

  魏景這才回神,擱下信報看過來,微微蹙眉道:「不是說了讓廚下做就是,何用你去?」

  他站起接過茶盤,擱在案上,執起她一雙纖手細看,看是否有燙傷。

  「廚下沒做過藥膳呢。」

  魏景自然不會用原郡守府的人,現在用的廚子是軍營中的,不大擅長做藥膳,她去看看放心些。況且也是放料下鍋時看看,火候都不用她盯,就一眼的功夫,哪裡就會燙著了?

  邵箐含笑瞅了他一眼,「剛才想什麼呢?」

  魏景笑笑:「沒什麼?」

  預料中的回答,邵箐輕輕一歎。

  自那夜說開以後,二人就和好了。他更疼惜她,她也更心疼他。只是魏景常常會出神,眉心緊蹙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麼。

  邵箐大約能猜到他想什麼,只是,唉,正如她那日所言,因大環境而存在的顧忌,連她本人也不是說消彌就能消彌的。

  她只能多心疼他,多順著他。

  「快快把湯膳吃了,溫著正好呢。」放涼了效果肯定要差些。

  她將藥膳盛出來。

  雖邵箐一再強調自己只是去看了一眼,但在魏景心裡這就是妻子做的,連湯帶渣只除了骨頭,吃得一乾二淨。

  「還疼不疼?」

  等他擱下湯匙,邵箐輕觸了觸他右肩。

  那日夫妻談話他動作太大,傷口崩開了。不過他沒管,次日她替他更衣才發現血跡,皺眉說了他一頓,又忙忙叫軍醫來重新包紮。

  「早不疼了。」

  這點小傷口,魏景不以為然,移了移身軀,拉她一同在太師椅上坐下。

  太師椅寬大,她身段纖細,倒不擠。邵箐仔細打量魏景的臉色,幾日恢復加藥膳,他臉上蒼白差不多褪全了,精神極不錯。

  她很高興:「那就好。」

  邵箐視線一轉,瞥過剛才他放下的信報:「咦?中原的信報,是濟王的消息麼?」

  話說濟王,這位當初被判斷月內必反的藩王,卻萬分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氣,居然兩個月都還沒舉起反旗。

  事出反常必有妖,也不知這位在醞釀什麼大動靜,雖彼此相距千里暫無牽扯,但邵箐一時極好奇。

  「嗯,剛送過來的。」

  魏景順手拆了,誰知展開信箋剛一看,他面上卻現出些許古怪之色。

  「怎麼了?」

  邵箐也湊過去,一看清,她也睜大眼睛。

  還真是濟王反了。

  這不奇怪,就是他打的旗號太出人意表。

  呃,這位居然打的是魏景母兄的旗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44 PM

第七十八章

  四月十七,濟王發檄文告天下。

  他先思憶昔日母后音容慈訓。乾德既軌,彤管有煒,后之有賢德者,國之大幸。駢四儷六一大通,最後強調,皇父敬之愛之,二十載如一日。

  接著又追憶前太子,久踐青宮,聰敏有大才,外安天下內純孝也。最後強調,皇父祭太廟曾垂淚贊,後繼有人,多年器重不曾變矣。

  傅皇后與前太子,濟王的嫡母嫡兄,他稱母后皇兄亦再正常不過。追憶完,他話鋒一轉,痛陳當今囚父弒兄弒母,乃至謀朝篡位。

  檄文上敘,皇父重病,臥榻不起神志昏沉,二皇子魏顯勾結內宦內衛,矯詔戮其兄,又弒母,最後偽造聖旨立自己為新太子,謀得大位。

  為何濟王遠在千里,能知悉得這麼清楚呢?

  和檄文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封私信,先帝寫給他的密信。

  先帝迴光返照,突然清醒並稍能動彈,奈何被軟禁,他只能拼著最後的力氣,書信一封,命表面馴於逆子的心腹日後伺機送出京,交予濟王。

  濟王得信又驚又恨,可惜當時魏顯已繼位,他不畏死但唯恐不能撥亂反正,並復此大仇,於是咬牙隱忍至今,終候得時機,興兵北上取逆。

  檄文發,濟王誓師祭旗,率大軍北上。

  徐州牧龐維率先應和,接著豫州的樂安郡高守,廣都郡孟尚緊隨其後。濟王麾下二十萬大軍聲勢浩大,截止信報發出之時,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下豫州三郡國,繞過災區,揮軍向北。

  ……

  以上,就是信報的全部內容。

  邵箐瞠目結舌,她當然清楚濟王這鬼話是編的,但對方居然用先帝傅皇后前太子做文章,太出人意料了。

  她忙看向魏景。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藉口。」

  但凡造反,除非農民起義,否則就沒有直指天子的。因為君主即正義,他乃天下之主,他不可能犯錯昏庸的,說一千道一萬,以下犯上即大逆不道。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一般造反,往往打的「清君側」名義。

  但濟王要正常操作,卻很難。畢竟新帝登基也就一年出頭,他唯一來得及犯下的大錯,唯有以束水攻沙之策修築黃河大堤。

  可蠱惑君主的罪魁丁化已經死了呀,用不著他清了。

  他索性另闢蹊徑,直接說魏顯是篡位的。

  正常情況,這法子是行不通的。這不情況有點特殊嗎?傅皇后賢德,前太子英明有大才,朝野交口稱讚,且先帝演技過人,對前者敬之愛之,對後者器重疼寵,足足二十載,人所周知。

  當年驚變來得太突兀,如今濟王直接在這裡做文章,倒糊弄住了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魏景神色一時有點複雜,雖濟王是為了師出有名為了自己,但不得不說,他好歹還原了當年一部分真相。

  母兄的冤屈,第一次這般明明白白地宣告於天下。

  「……檄文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議論紛紛,……」

  視線落在這一段,一字一句緩緩看過,魏景捏信紙的手指關節泛白,他閉了閉眼。

  「夫君?」

  一隻纖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柔軟溫熱,魏景睜開眼,回握邵箐的手:「我無事。」

  他迅速收斂情緒,重新看一遍信報,食指輕點:「這密信有些意思。」

  說的是濟王拿出來的這封「先帝密信」。

  既然這藉口不錯,那為何魏景邵箐二人乍聞都頗詫異呢?

  因為操作太難了。

  魏顯順風順水登基,一年多了,你趁機造反才說人家是篡位的,就算只想糊弄不明真相的百姓世家,那你也得拿出有力證據來呀,不然誰信?

  偏偏濟王就拿得出來。

  他拿出的就是這封幾可亂真的「密信」。

  憑什麼幾可亂真呢?

  因為其上蓋了一枚先帝的私印。該私印先帝用了有十來年了,認識的的人還真不少。而他一崩,按制所有私印都會隨葬皇陵的。

  先帝陵寢早修建好了,他一崩,梓宮扶進,陵寢就此封死,所有隨葬品再不可能取出。

  假如這枚印鑒是真的,那還真能證明這密信就是先帝寫的。

  濟王發檄文的前一天,請了辭官歸鄉近十年的前御史大夫秦玢至濟寧。秦玢此人,為官數十載,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親自辨認過後,他認為這確實是先帝私印。

  這就有意思了,濟王上哪弄一枚能以假亂真的私印?

  魏景可是親眼所見的,他決定造反也就幾個月前的事,不可能多年前就準備好的。

  夫妻倆對視一眼。

  邵箐輕聲問:「你說,會不會是儲竺?」

  儲竺。

  背後的就是安王。

  ……

  時間回溯到一個月前。

  濟寧,濟王宮。

  親自送了一頭白髮的秦玢去客院休息,濟王魏欽折返外書房。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儲竺的肩膀:「幸而有先生計策,又及時尋得能人,否則哪能像如今這般順利?」

  數月前濟王下定決心舉起反旗,當時確實打算用「清君側」的名義的。這被清者,毫無疑問就是丁化。

  誰知沒等他離京,這丁化就死了。

  真夠煩的,這短時間內如何再找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呢?

  儲竺適時獻策,借傅皇后前太子之名。

  濟王試著尋摸一下,還真在先帝陵寢找到了一個守陵內侍,曾經是先帝身邊看管私印者之一。此人對先帝的印章都很熟悉,尤其常用幾個,能一絲不差地描繪出來。

  回到封地,濟王又緊著尋摸匠人,成功尋到一個能匠,憑圖案仿出來的印章,能以假亂真。

  至於「病重垂死」手上無力的先帝筆跡,相較而言模仿難度反而要低一下。

  煞費苦心,今日卓見成效。

  儲竺笑著一拱手:「某不敢居功,殿下得先皇重托,全賴殿下恭謙英明,得先皇信重之故。」

  濟王一愣,隨即會意。他一斂笑意,鄭重點頭:「本王必竭盡全力,剷除逆渠,不負父皇重托。」

  這賓主一唱一和的,楊舒只安靜旁聽,待告一段落,他才上前:「殿下,明日即發檄文誓師出兵,殿下不妨養精蓄銳以待之。」

  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重頭戲明日開始,濟王深以為然,頷首,又道:「二位且也回去歇息罷。」

  儲竺楊舒也是隨軍人員,聞言拱手:「喏。」

  二人出了殿門,邊走邊說很快回到幕僚內吏居住西邊兒,楊舒態度一貫不疏遠也不親近,拱了拱手告別,就回自己院子去了。

  儲竺神色如常,也轉身離去。

  當夜,他又興致大發,揮毫潑墨,興盡方回屋休憩。

  這借機傳的信,又悄無聲息地出了濟王宮,往西的荊州而去。

  ……

  安王在荊州,不過卻並非身處他那位於邊陲的封地踺嘉,而身處荊州中部城池,順陽。

  他明面奉天子之命,率軍北上鎮壓荊州的楨泉軍。實際還接了密旨,若發現荊州諸郡有心懷不軌者,可趁勢一併除之。

  隨著楨泉軍的席捲全國,各地州牧郡守使喚不動的情況日益嚴重,皇帝危機感大盛。

  安王正中下懷,自然欣然從命。

  揮軍北上兩月,他已平定了小半個荊州。嗯,需要除去的不規郡守都解決了,並安置上自己的心腹。

  「楨泉軍已退至石安城,石安易守難攻,標下以為,宜徐徐圖之。」

  說話的是人是徐蒼。這個曾經的齊王麾下大將,自上次黔水搜捕後進入安王視野,安王甚賞析,此次更是親自舉薦其領軍,隨他一起平息民亂。

  徐蒼驍勇善戰,謀略不缺,進軍以來屢屢建功,已躋身安王最器重的幾員大將之一。

  安王問:「那以叔英之見,當如何取之。」

  徐蒼道:「標下以為,可先取布縣、信城,再合而圍之。」

  安王琢磨一下,覺得果然不錯,又看衛詡,見衛詡也點頭,遂道:「叔英此謀甚佳。」

  「然我軍剛大戰兩場,軍疲馬乏,當先休整幾日為佳。」

  這句是衛詡補充的,安王很贊同,環視眾人一眼:「這幾日,諸位好生整頓麾下兵馬。」

  眾人應喏。

  安王接著又笑著贊了徐蒼幾句,並道:「叔英果不愧為徐家子,建功良多,明日奏摺我必稟明皇兄,為叔英請功。」

  徐蒼單膝下跪:「為陛下盡忠,標下不敢居功。」

  「唉,此言差矣,有功當賞。」

  安王起身親自扶起徐蒼,笑著勉勵幾句,這才吩咐眾人各自散去。

  待諸人退盡,僅剩衛詡,安王才道:「這徐蒼,不知能否徹底為我所用?」

  徐蒼驍勇,安王用之難釋手,可惜如今只是借皇帝名義用的。

  「他昔日既能為齊王所用,他日未必不能為你所用。」有馴服的可能性。

  衛詡很客觀分析,又說:「無需著急,時間尚充裕。」

  計劃中,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安王都會繼續打著新帝親信的名頭行事,確實不急。

  安王點頭,又道:「今晨儲竺傳信,密信沒出紕漏,四月十七,如今濟王已經反了。」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一,儲竺四月十六傳出的信,只比濟王舉起反旗早半天,最遲今夜,反訊必定傳至。

  說話間,有傳信兵飛速奔至中帳,「報!六百里加急!」

  安王接過信報展開一看,饒是他甚有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謹之,濟王已反。」

  籌謀多時,今日成真。

  一個楨泉軍,就讓朝廷焦頭爛額,再來一個濟王,天下大亂之局終成,他即可借機迅速蠶食擴張。

  衛詡微笑:「不錯。」

  二人興致高昂,立即此事熱烈討論了一番。

  待議罷,衛詡又問:「仲和,那益州何信,你意如何?」

  對方遣的人昨日就到了,所求之事,該給一個答覆了。

  他話罷又道:「這何信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必勝把握,還曉得暗求朝廷支援,也算有些決斷。」

  原來,何信反復思量後,認為自己成功不過五五之數,極不穩妥,竟悄悄遣出心腹,尋求朝廷援助。捨小利,確保上位。

  他走的是安王路線。

  當然,何信是不知道安王早生異心的。

  這心腹叫嚴川,昨日就來了,彼時安王大軍還在追擊楨泉軍,故而匆匆聽罷,並沒有給答覆。

  衛詡道:「可惜了,他來得不是時候。」

  為什麼呢?

  助何信上位,如今單憑聖旨只怕力度不夠,可惜眼下濟王也反了,皇帝不會再有心思理會益州這樁相對而言的小事。

  所以,安王也不會自討無趣上奏摺。

  「益州,益州。」

  只是安王本人,卻對這個天底下面積最大的州極感興趣,「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也。」

  他如今正按定好的計劃逐步推進,本未分神益州,但如今何信送上門來,任憑誰,也得心下大動。

  偏偏朝廷分不出心思,而他本人正在攻伐荊州,也分不出兵來。

  他問:「謹之,漢中郡如何了?」

  安王關注天下大勢,尤其幾個兵家必爭之地,益州漢中郡就是其中之一。

  何允膝下二子爭鋒,這個他早有耳聞的。現在何允病重,二子鬥爭已進入白熱化。據報,上月漢中郡已起戰事,藉口楨泉軍兩派正打得你死我活。

  「那楊澤如何了,可持續大勝?」

  安陽郡守楊澤,亦是因此首次走進安王視線,前者一進漢中就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先得平池上庸,接著又連下二城。

  衛詡頷首:「又下了平舒下洛二城,漢中十一城,泰半已被此人攻陷。」

  安王微微皺眉:「看來,漢中郡要落入何泓之手了。」

  何信主動找上門投誠,他心下大動,偏偏騰不出手夠益州,而這何信是個沒用的,如果不助其一臂之力,恐怕要敗。

  只是說到襄助,眼下能使的法子卻極有限。

  安王最終下定決心:「來人,傳白固來。」

  白固,從前安王宮的第一謀士,衛詡來了才暫退一步。不過,安王對其信重依舊。此人追隨他足足十年,從洛京到踺嘉,再到如今揮軍荊州,始終忠心耿耿。

  安王親自手書一封,接受了何信投誠,並含蓄說明白濟王造反朝廷無力的現況。

  不過隨後他話鋒一轉,說上次在洛京一見他極欣賞對方,很願意助對方一臂之力,遂遣心腹謀臣白固至荊州,為其出謀劃策。

  ……

  回到宜梁郡,上春城。

  魏景很快就察覺,何信似乎往外求援了。

  那日,他看罷濟王造反的消息,扔下信報,對妻子道:「濟王一反,大亂之勢不可擋也,朝廷已無力回天。」

  這對他們是好事,只是剛勾起母兄回憶,他情緒有些低落。

  邵箐握住他的手,安撫道:「濟王檄文一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可見,這天底下的人,都是知道母后皇兄的冤屈的。」

  不然,濟王這手牌不可能打得這麼好。

  魏景低低道:「即便知曉,又有什麼用。」

  人死不能復生。

  他黯然。

  唉。

  邵箐輕歎,也不再多說,只展臂擁著他,用額頭貼著他的側臉,無聲安撫著。

  魏景勉強笑笑,探手回抱她。

  夫妻無聲相擁。

  不過好歹最難熬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傷痛大多被收斂在心底深處,魏景聽得院門有急急腳步聲至,很快就調整情緒,面色恢復尋常。

  邵箐站起,坐到他身側另一張椅子去。

  是韓熙,有急報。

  穀城的。

  「嚴川回來了,帶回一個謀士,據聞號東山,何信待之如上賓,極信重。」

  嚴川,何信的頭等心腹之一。

  魏景去年送了一批眼線至穀城,如今不少漸漸混得有些起色。雖仍是時日太短無法涉及機密,但一些大面消息和現象卻已瞞不過。

  好比這個嚴川,何信手下數一數二的謀士,一月前突然不見蹤影,偏何信一干人表現正常。

  魏景當即判斷,此人必是被何信悄悄派了出去。

  一月後,此人回歸,帶回一個據眼線描敘不似簡單人物的謀士,最起碼看著比嚴川厲害,何信待之若上賓,極器重。

  「何信,必是往外求援了。」

  魏景召來諸人,先將濟王造反一事告知,接著又讓大家傳閱了穀城這份新信報。

  但凡不簡單的謀士,要不慕名主動投之,要不做主公的親自去請,斷斷沒有遣個心腹一請就請回來的。且這何信還沒上位,本就不是啥了不起人物。

  因此魏景輕易判斷,對方求援。

  張雍「嘶」一聲:「這姓何的是往何方求援去了?」

  季桓答:「必是朝廷。」

  魏景淡淡道:「濟王已反,朝廷必召北軍鎮壓,何信此等小事,必不會多加理會。」

  北軍,這支他一手訓出並率之征戰多年的悍勇軍隊,可以說是如今朝廷的底牌了。

  前有楨泉軍,後有濟王,北軍不得不出。

  提起這支熟悉的軍隊,季桓幾人神色有些複雜,倒是魏景表情未變,他道:「中原戰況,暫與我等無關。」

  現在他比較感興趣的,是何信究竟走了哪一位的門路,此人明顯對益州甚感興趣,

  這什麼東山先生,就是鐵證。

  魏景道:「我們需儘快拿下益州。」

  他聲音不高,季桓張雍神色卻立即一肅。

  沒聽說過東山先生,也不知名號真偽,但不管何信走的是何人的門路,此人也必然是新帝的心腹重臣之一。

  由此可見,外面的視線已越來越多聚於益州。

  取益州,越快越好,遲則唯恐生變。

  「何允熬不了不少時日了。」

  魏景當即傳令:「即日起,穀城消息一日三報。」

  他又吩咐韓熙:「承平,你親自領人去穀城。」

  盡可能地監視何氏兄弟動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2:53 PM

第七十九章

  魏景又吩咐了幾句,諸人各自領命散去。

  夫妻攜手,往東廂房而去。

  邵箐本人是不在意的,但魏景覺得委屈了妻子,不願繼續在相對窄小的外書房隔間起居,命人收拾了東廂。

  後院正房什麼的就不折騰了,反正是短住。

  晚膳後,二人在院子裡轉幾圈消食。夏日炎炎,即便暮色四合時分也燥熱得很,邵箐一抬眼,見魏景額頭已冒出細密汗珠。

  她笑道:「咱們回屋梳洗罷。」

  她喚了抬水,探手給他拭了拭汗。

  魏景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

  水很快抬來了,一桶熱水其他冷水,傷癒之前,邵箐還是給他洗溫水。

  魏景抿了抿唇。

  邵箐含笑睨了他一眼,給他解腰帶:「水就微溫,也不熱,你好了我肯定隨你。」

  又是這一句,又是他好了就隨他。

  纖纖十指解去衣裳的同時,總會不經意碰觸到他,魏景身軀立即就繃緊了,可惜妻子說了,傷好才隨他。

  魏景唇抿得更緊了。

  他不樂意,邵箐知道,實際每天沐浴,兩人都得折騰一番。不是她不心疼他憋著難受,而是軍醫含蓄囑咐了,府君甫拔毒,又有傷,宜安心靜養,勿損精元。

  說的人尷尬,邵箐聽著也尷尬,但她認認真真記下了,並嚴格按醫囑辦事。

  「待你傷好了,都聽你的,可好?」

  洗了一個讓人渾身燥熱的澡,結果不出意料最後又被他按在床榻上揉搓,邵箐尋著空隙趕緊扒開他,喘著哄他。

  魏景挫敗仰躺,擰眉憤憤:「那個庸醫!」

  學藝不精,要是換了顏明,肯定能好不少。

  其實他自我感覺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但妻子不聽他的,就聽軍醫的。

  這時候的魏景,深切體會到顏明的好處來了。

  邵箐一臉紅暈跳下床,他洗乾淨她還沒有,瞪了他一眼,匆匆轉入浴房。

  等她打理妥當回來,床帳自動分開,一隻大手把她拽進去,撲上一個結實的胸膛。

  她小小驚呼一聲,怕撞到他傷口,也不敢動彈,只努力一側身體,往他左半邊身體撲過去。

  他一翻身壓住她,熟悉的氣息籠罩,炙熱的吻隨之而來。

  纏綿的吻,邵箐被他親的氣喘吁吁,衣襟淩亂,最後眼見他動作越來越大,不得不捉住他的手。

  每天晚上例行一次,大同小異。

  邵箐只能柔聲哄著他。

  魏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悶悶不樂:「待好了,你說都聽我的。」

  邵箐應了,摟著他的脖子親親他,「嗯,我都聽夫君的。」

  魏景這才高興了些,又回吻了她。

  「我睡啦。」

  夫妻倆嬉鬧一番,她臉頰紅撲撲的,鑽進他的懷裡,閉上眼。

  她睡眠質量一如既往,闔眼片刻就呼吸均勻,進入夢鄉。

  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投在窗紗上,濾進一大片皎潔的半朦朧的光,映著她的臉頰,緋粉,恬靜。

  魏景眉目仍噙笑,他抬手,輕撫眼前和月色一般皎潔的肌膚。

  這張臉,印在心坎。

  他又揚起微笑,只須臾,卻不知想起什麼,笑意斂了,劍眉微微蹙起。

  他怔怔看著她。

  久久,他一動不動,直到懷裡人蹭了蹭,他方如夢初醒,輕拍哄著。

  隱隱的三下梆子從遠處傳來。

  原來,已經三更天了。

  懷裡人安靜了,他這才緩緩閉上雙目。

  ……

  再說韓熙。

  他領命後立即點了人手,已夤夜快馬趕往穀城。

  上春距離穀城並不算遠,他在第三天的下午,抵達目的地。

  到了據點,一行人只略略休憩,韓熙立即安排各自任務,而他本人,則準備夜探州牧府。

  韓熙輕身功夫雖不及上魏景,但也屬一流,藝高人膽大,在這種關鍵時刻,他毫不猶豫就下了決定。

  換了一身黑衣,入夜逼近位於穀城中央的州牧府,轉了一圈略略觀察,他無聲無息潛了進去。

  他第一個目標是何信。

  這位暗地裡剛折騰了大動作的州牧公子,還有那位來路不明的東山先生。

  何允膝下就兩個已成年的兒子,一個住東邊一個住西邊,離得遠遠的涇渭分明,何信在西。

  西院守衛極嚴,但尋常侍衛韓熙根本不放在眼裡,輕輕巧巧避過,借著夜色往第二進潛去。

  尋常宅舍,超過三進的,外書房基本設定第二進。韓熙也沒判斷錯誤,何信的外書房確在此處。

  只是,韓熙剛輕輕落在邊緣耳房的屋脊後,身軀卻陡然一繃,立即屏息貓下。

  有一雙眼睛往這邊掃了掃。

  方才驚鴻一瞥,韓熙見一行人正穿過穿堂,步進庭院中間的青石甬道,往外書房而去。

  當先有二人,左邊一個白玉冠束髮,杏色廣袖長袍,正是何三公子何信。

  右邊一個,四旬出頭年紀的男子,一身褐色對襟長袍,微胖,方臉大耳,雖五官普通,但顧盼間頗有一種成竹在胸的落落大方,穩重從容。

  東山先生?

  韓熙心頭立即閃過這個念頭。

  但誰知就在這剎那,對方身後卻忽然有一護衛頭領模樣的人抬頭,正正往這邊掃來。

  韓熙心頭一凜,立即趴下,隱在屋脊之後。

  半晌,沒有後續動靜。他小心抬頭,掃了一眼,只見二進院一切正常,何信褐衣中年人已進了外書房,一眾隨衛停步守在門前。

  應該是那人並未真正察覺動靜,只是心有所感掃了眼,見一切正常,就沒再理會。

  但這已經讓韓熙相當警惕了。

  這東山先生,果然如主公判斷般來路不簡單。

  方才何信東山身後共簇擁了十來號人,其中一半穿靛藍護衛服的明顯是州牧府的人,何信的人。剩下一半,一身普通深藍勁裝,簇擁在東山身後,其中最前頭兩個是頭領。

  掃過來那個,就是兩頭領之一。

  不是韓熙自負,能和他比身手的,大約只能是東山主公貼身隨衛中的佼佼者。

  這種人,通常是很少的。

  然而東山的主公卻一下子遣出兩個保護東山,且剩下那七八個也是好手。

  由此可見,東山地位很不低。

  這樣的一個心腹幕僚,都遣了出來,可見其背後的主公,確實極關注益州的。

  韓熙思索片刻,再次接近外書房時,他謹慎了很多,小心翼翼貼近,再屏息後牆頂端的樑枋,貼近氣窗。

  「……何使君時日無多了。」

  褐衣男子其實就是白固,這什麼東山先生就他信手拈來用以掩飾身份的名號。他今日才被帶著去看過何允,又招醫者來問過,十分肯定:「本月內州牧府必舉孝,公子節哀。」

  哀與不哀的,其實心知肚明是場面話,說罷,白固直接說:「多年籌謀,就在一夕,公子萬萬不可懈怠。」

  白固來了這幾日,都在瞭解益州明面暗面的詳細情況,現在說這話自然不會無的放矢的,何信拱拱手:「還請先生教我。」

  白固也不廢話:「欲成事,必先剷除楊澤。」

  氣窗外的韓熙目光一凝,室內的何信卻苦笑:「我亦知楊澤威脅極大,然再三思量,卻難以除去。」

  「非也,公子此言差矣。」

  何信眼前一亮:「先生有計?還請快快說來。」

  白固不賣關子,乾脆俐落:「可借汝兄之手。」

  他神色一肅:「此人驍勇之極,謀略過人,東風一起竟趁機連下三郡。在州牧府舉孝之前,若不速速除去此人,公子恐大事難成。」

  何信大驚,不為後面一段話,而為「汝兄之手」,他失聲道:「先生恐不知,此人乃我那兄長的股肱,怎麼可能借他的手除那楊澤?!」

  白固笑笑:「公子此言差矣,某敢斷言,汝兄必已對此人心生忌憚,事成之日,必是除去此人之時。」

  「楊澤之能,已非汝兄所能駕馭也。」

  此話一出,韓熙心中大震,竟和主公的判斷一般無二!這東山果然有些能耐。

  裡頭白固一笑,胸有成竹:「猜忌已深,此時只要公子施計推波助瀾,何泓必起殺機,刻不容緩。」

  壓死駱駝往往只需要最後一根稻草,何允快死了,己方心弦繃至最緊,何泓亦然。

  何信驚詫,大喜,神色幾變後,已凝神思索計策。

  白固微微一笑,站起來彈了彈長袍,他轉身離去,臨行前留下最後一句話。

  「公子若有要緊棋子,此時當用之。」

  ……

  韓熙入夜出門,次日傍晚才歸。

  神色未見疲倦,只極為嚴肅,一回來立即親自寫了密信,令:「以最快速度送回去,親自交到主公手上。」

  昨夜他探聽得何信東山之謀後,為了後續計策以及這個「要緊棋子」,他在州牧府蟄伏了一整天,幾乎是視線不離跟著何信。

  這其實會有暴露風險,距離太近了,而且有些地方很不好隱藏身形。若是白日,碰上東山再來,很容易被他身邊的兩個護衛頭領發現蹤跡。

  幸好何信的行動來得比想像中要更快一些。

  他思索了一個多時辰,在下半夜,計策就定下了。

  他招了心腹來,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不過由於是聲音很小,韓熙聽不大清,只聽見「命人聯絡……,明日你再親自領人出門……」

  但能分辨出是兩樁事,一個聯絡什麼人,他猜應是深埋在何泓那邊的奸細;第二個,則是命心腹明早出門辦什麼事。

  那行,心腹出門他另使人跟上去即可。至於聯絡這邊難度高很多,他親自盯著。

  韓熙耐心盯了一整個白天,終於摸清這究竟是什麼人。

  果然是安插在何泓身邊已多年的眼線。

  ……

  「何榮,何氏家奴,十三年前被挑選進何泓院中伺候,如今專司整理各方眼線傳回之訊。」

  魏景看罷信報,挑眉:「看來,這還是何信之母佈置下的人手。」

  邵箐點頭:「必然是了。」

  畢竟十三年前,何信還不滿十歲。

  話說何榮這細作還真當得不錯。當年何信母親把他放進去,一開始肯定只能在最外圍當差的,這混著混著逐漸混進去不說,還被提起來接觸了外務。

  何泓多年來布下大大小小的眼線,這每天傳回的消息很不少,要是每一封都親自拆他沒這麼多的時間。要務大事立即稟報,其餘次要的瑣碎的,則安排幾個心腹整理過後再呈上。

  何榮是院子裡出來的老人,被放在這種要緊位置的,雖無權也不貼身,但能幹的事情非常多。

  比如,篡改消息什麼的。

  魏景挑了挑眉:「看來,這何信在何泓的哨探裡也有釘子。」

  其中之一還被派來盯住他了。

  魏景一直都知道,何泓派了哨探盯著他的動靜,在他驅逐蔡俞周鵬殘軍出了金牛道沒多久。待他取下徹底取下二郡之後,人數還增加了一撥。

  他不大在意,盯就盯吧,反正在外圍也盯不出什麼。倘若他要悄悄離開,這些哨探也盯不住。

  季桓想到一處去了:「主公,這何信遣心腹出門,必然是為了聯絡此哨探。」

  哨探傳回「楊澤」有不軌舉動的消息,何榮確保毫無紕漏呈到何泓眼前,觸動何泓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允病亡就在近日,並無仔細考察的時間,何泓立即動手除去「楊澤」,勢在必行。

  季桓道:「無中生有,破綻太大,無怪何信動用了多年暗子,裡應外合。」

  魏景站起,微微一笑:「看來,我需助何信一臂之力。」

  來得正好。

  他本就欲借何氏兄弟鬥爭取得契機,這個切入點涉及了他,最合適不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3:14 PM

第八十章

  翌日,韓熙遣出尾隨何信心腹的青翟衛再次傳回消息。果然,對方抵達上春城,聯絡的正是其中一個負責盯梢郡守府的何泓哨探。

  昨日判斷一點不錯。

  很好。

  魏景對妻子說:「阿箐,我出門幾天,你在家等我。」

  邵箐知道他的目的,但方法不知道,好奇:「你去哪兒呢?」

  魏景微微一笑:「鞏城。」

  ……

  鞏城。

  宜梁郡西南邊陲的一個交通節點,背崇山面平原,繁華是繁華了,就是由於背後山多且險,匪患頗多。

  當初周鵬麾下的殘將殘卒有一些也逃進山林中,不知如何煽動了山匪,正蠢蠢欲動,似乎打算趁著何允死後二子爭鋒的機會渾水摸魚。

  兩者相結合,已成了一股新的匪患,鞏城不堪其擾,已向上春城請求剿匪。

  魏景不但允了,他還親自去了。

  他不但親自去了,甚至還邀請了呂澗,兩人一起去。

  區區匪患,何需兩位郡守同去?

  魏景給出的說法是,連日案牘勞形,筋骨疲乏,趁機輕動輕鬆。

  呂澗欣然同意。

  兩人就這麼率兵去了,三下五除二,一天時間就把這剛成小氣候的匪患剿了個乾淨。

  魏景這舉動何意?鞏城有何特別嗎?

  還真是有的,它很接近安豐郡。

  而安豐郡治所旬陽城,地處本郡東北,距離鞏城也就大半天的路程,急趕的話,一夜來回綽綽有餘。

  還有,這安豐郡郡守王永,也是何泓麾下的人。

  「子況賢弟。」

  剿匪剛大勝,山肩上,呂澗勒緊韁繩,馬鞭往前方一指,笑道:「安豐郡守王永,子況賢弟,改天我引你二人相識。王季欒為人豪邁率直,你二人必相投也。」

  呂澗和王永非常熟悉,二人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經過兩個月的並肩作戰,呂澗對魏景早不復當初生疏,嘆服對方之餘,關係相當不錯。

  因此,呂澗才說日後介紹兩人相識。

  魏景笑笑:「好。」

  兩人隨即打馬折返鞏城。

  當夜,不出魏景所料,又一封密報送回穀城。

  ……

  此時的穀城,何榮正捏著已方暗哨傳回的第一封訊報,匆匆趕往何泓外書房。

  真沒想到這楊澤居然閑不下來親自剿匪去了,天助我也。

  「主公!」

  何泓接過信報:「楊澤呂澗,出上春城,率兵前往鞏城剿匪?」

  他心下一凜,區區匪患,點員大將領數千兵卒前去剿滅即可,何須兩郡守親自前往?!

  楊澤意欲何為?

  他立即令道:「後續信報,無需整理,立即呈上!」

  「是。」

  不再用何榮開啟,不過這也是他預料中事,他一點不慌,事情太順利了,他不再插手也無妨了。

  ……

  魏景很快接報,有一隊披黑斗篷的神秘人在入夜後悄悄離開鞏城,往安豐郡趕去,看方向目的地是旬陽城。

  然後在何信細作的引導下,何泓遣來監視他的哨探悉數尾隨而去了。

  魏景笑笑,這黑斗篷神秘人偽裝的必然是他和呂澗。

  果然,哨探們在路上遭遇伏擊,除了兩名何信細作重傷外,餘者俱亡。

  兩名細作「掙扎」著,給穀城再次發了一封信報。

  ……

  「報!主公,鞏城急報!」

  一封沾血的信報呈於何泓跟前,何泓面色一變,立即接過檢查蠟封,見完好無缺,立即拆開。

  「楊澤呂澗借夜色遮掩喬裝出城,直奔安豐郡治旬陽,哨探尾隨,然中途隱蔽不易被發現,二十一死,二重傷突圍?!」

  何泓震怒:「豈有此理!」

  楊澤果生悖逆之心!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能這麼快就拿下了呂澗。

  呂澗和安豐郡守王永乃多年至交,這個何泓知道的。如今這呂楊二人夤夜而出,必是呂澗要為楊澤引見王永,煽動王永。

  「楊澤!呂澗!」

  何泓殺機畢現,當即手書一封,親自蠟封:「立即把董貴叫來。」

  董貴,何泓親衛首領,頭等心腹也。

  「你領人悄悄出府,再喬裝出城,立即赴上春,務必將此信親自交到范亞手裡。」

  何泓冷冷一笑,楊澤取鮑忠而代之不足一年,然范亞等安陽將領卻已在他麾下多時了。尤其范亞,當年還是他特意放進去防止鮑忠生異心的。

  楊澤以為自己手掌五郡就立於不敗之地?

  大錯特錯。

  「父親一死,我與何信必兵戎相見,屆時必召諸郡率兵赴穀城,兩軍交戰,范亞即機陷殺了那楊澤。」

  至於呂澗,或許還有一個王永,二人能力不及楊澤多矣,不急,剷除逆首後,大變後再慢慢處理不遲。

  何泓派出哨探時,是預防過被發現的。哨探們或多或少帶一些何信一派的信物,因此即使眼下發生意外,楊澤也必不能肯定什麼。

  楊澤或許會懷疑,但他眼下肯定不會打破表面和諧。

  何泓需要的也只是這個。

  ……

  何泓的反應,甚至會密令范亞等將伺機謀害,俱在魏景的意料當中,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但是,他不會讓何泓的密令真被送到范亞手上,影響軍心。

  因此,在「暗哨被殺」的那夜,一等所有暗哨尾隨斗篷人們離去,就有一封加急信報送至鞏城,上春城有突發事故,請魏景立即折返。

  本差不多歇下的魏景和呂澗,就這麼光明正大地出了衙署,一路急趕出城直奔上春。

  上春城,仍餘下少量哨探的,這裡沒有何信的奸細。第二天清晨他們就發現魏景和呂澗回來了,把二人臉看得清清楚楚的。

  但跟隨前去的同僚一個沒回來。

  肯定有異常情況發生了。

  哨探們略略一商量,寫了幾封信報,也不傳出去,而是分出幾個人日夜兼程趕回穀城,不可告知其他人,務必親自交到主公手裡,以防出紕漏。

  於是,董貴領命離去不過小半天,何泓就接二連三收到上春城信報。

  展開一看,他大驚失色:「何信!必是何信這奸賊設計害我!」

  「暗哨被殺」是在半夜,黑斗篷們快抵達旬陽城的時候。從旬陽到上春,楊澤呂澗就算兩肋生翅,也不可能在清晨趕回上春城。

  險些中計了!

  幸好宜梁郡生了民亂,幸好那封急報及時抵達鞏城!

  何泓重重一拳擊在書案上:「快,快使人把董貴追回來!!」

  還好時間不長,董貴及時被追回。眾人驚出一身冷汗,若真中了計,要不折了一員勇將大損實力,要不直接逼反楊澤。

  反正兩者都不會有好下場,州牧之位懸之又懸。

  董貴問:「公子,下一步該如何?」

  何信眉目含冰:「我們得先把人找出來。」

  他已經想明白了,對方在自己內部肯定深藏了眼線,否則此計太不保險,畢竟誰也想不到楊澤呂澗會興致大發至鞏城剿匪。

  既然哨探有問題,那麼按此推測,不出所料這眼線就藏在他的情報系統中。

  最有可能的,就是替他整理情報的幾個心腹。

  ……

  韓熙靜靜伏在樑枋,無聲往氣窗望去。

  「……是何榮。」

  果然無需多久,何泓就把眼線排查出來了,他冷冷一笑:「我們將計就計。」

  他鋪開一張牛皮卷軸,赫然竟是益州地域圖。何泓提筆,在上面寫寫畫畫,然後又塗塗改改。

  謀士梁與道:「此計甚好。」

  他想的也是這個,賓主二人對視一眼,各自提筆,默契塗抹,筆跡俱在穀城附近。

  地域圖加上筆墨,就成了一副陳兵佈陣草圖了。

  不管是何信,還是何泓,都十分清楚父親一旦咽氣,兄弟必定兵戎相見,地點就在穀城之外。

  如何陳兵,如何佈陣,方能儘快將對方拿下?這個問題雙方都已反復推演過無數次。

  這當口,若何泓的「陳兵佈陣圖」洩露,毋庸置疑何信必會欣喜若狂,繼而迅速按此圖調整戰策。

  這就正正落入何泓的算計之中。

  沒錯,這就是反間計。

  於是,在何榮當值的第二天夜間,突然接到了一份急報要呈上。他一喜,二公子召了諸謀士心腹在外書房,必在商議要事。

  「公子,有急報!」

  「快快呈上!」

  何榮立即推門而進,呈上信報時餘光一瞥,見楠木大書案上,竟鋪了一張羊皮地域圖,上面點點筆墨,個個蠅頭小字。

  楊澤,中軍,王永……

  於穀城之西,借山勢呈扇形排開。

  這?

  竟是排兵佈陣圖?!

  何榮一陣狂喜,恭敬轉身的同時,他竭盡所能地將地圖繪寫死死記下。

  一回到值房,他掩上房門,立即提筆,將盡最大可能還原於紙上。

  萬幸,相差無幾。

  何榮小心將紙箋貼身收好,次日伺機悄悄傳出。

  東院外書房。

  「公子,成了。」

  何泓大喜:「好!」

  ……

  這一切,都沒逃過韓熙的窺視,信報馬上發回上春城。

  魏景看罷,毫不猶豫下令:「將此事泄與何信知曉。」

  何泓必須死。

  最理想的轉態,是開戰不久後,他即戰死於何信之手。

  只有何泓戰死,范亞等帶其色彩的的戰將,才徹徹底底成為他的人。

  范亞等人亦勇,從安陽到漢中再到兩郡,不管老兵還是新收編的降卒,幾乎佔據了魏景麾下一半軍力。

  攘外必先安內。

  何泓非死於何信之手不可。

  ……

  一開始是無意中知悉董貴曾疾奔往東邊,宜梁郡方向,後被緊急截回;再後來順藤摸瓜,懷疑已方謀算敗露;最後試探一次,得知何榮露餡了。

  何信一把拂下研究了幾個晝夜的「陳兵佈陣圖」,先前欣喜一掃而空,咬牙:「險些中了那何泓的反間之計!」

  「公子莫惱。」

  耗費了幾天的心血的還有白固,但他絲毫不見慍怒,反目中精光乍閃:「他用了反間之計,我們也能用。」

  何信不解,難道他們也要洩露排兵佈陣圖?這太湊巧了,何泓只怕不會上當吧?

  白固笑了笑:「所謂洩露行軍佈陣圖,無非為了誘導我方陳兵進入劣勢,以便他合而圍之罷了。」

  「不拘方式,成效一樣即可。」

  白固附在何信耳邊,如此這般低低說了一陣,何信目露精光,擊掌:「先生之才令人嘆服!」

  這二人是耳語,而何信一次失敗這回謹慎了很多,再招心腹來吩咐也是耳語。

  韓熙並不能聽見計劃,不過他不急,回頭盯著何泓也一樣。

  果然,他很快就把白固的計劃拼湊起來了。

  在這個眾醫士已眾口一詞,斷定何允熬不過本月的關鍵時刻,何泓放在中郎將黃隴府中的眼線傳回消息,黃隴府夜間似乎有神秘人造訪。

  黃隴,何允麾下中郎將,倚重的心腹之一,何允如今手上的兵權,有泰半由此人掌管。

  說到這裡,不得不先提一下益州軍政的複雜情況了。

  何允二子長成,步入益州官場,你爭我奪,努力挖親爹牆角。不過在魏景拿下三郡之前,不管是軍還是政,不管穀城內還是外,二人都是比較勢均力敵。

  至於何允本人,自然不會被兒子們把牆角都挖了去,他手裡還是有鐵杆心腹沒站隊的。四郡郡守,其中一個還是前漢中郡郡守廖芳;以及穀城城郊的東西大營,有十數萬的兵卒,都是他心腹掌管的。

  這個黃隴,就是兩個掌軍心腹大將之一。

  若何允死了,這二人連同那十數萬軍士,肯定不會插手兩位公子之間的火拼的。畢竟中立了這麼多年,誰勝利就尊誰為新主得了。

  何泓本也是這樣認為。

  但誰知,現在順藤摸瓜上去,幾乎能肯定,這黃隴已投了何信。

  他驚出一身冷汗。

  黃隴掌西郊大營,他本來的計劃中,開戰之後自己的中軍就安在西郊大營之後,然後安排楊澤在前,既大力打擊何信,又削減楊澤實力。

  幸好沒有。

  其實這西郊大營之後,才是最兇險之地。

  何泓定了定神,幸好現在知悉也不晚。

  他垂下眼瞼,這最接近西郊大營的位置,就放上楊澤吧。

  至於他本人的中軍,肯定不能在最前面,視線一轉,何泓的目光定在東邊叢山一個凹陷處。

  此處山多行軍最難,必是何信的陳兵薄弱點,在此俯瞰全域,不錯。

  ……

  與此同時。

  白固一點地域圖上穀城東邊叢山一個凹陷處:「此處山多行軍最難,按常理必是我方陳兵薄弱點,某以為,何泓必在隱在此處。」

  「若是在南麓安排重兵,開戰後立即分三路合圍,雖道路有些難行,但必能滅何泓。」

  何信面露喜色,只是白固還沒說完,他眉心隨即一蹙:「只是那楊澤,還得設法除之。」

  他對楊澤的重視,比對何泓多太多了,這幾日仔細思量,倒得出一良策。

  「公子,你可借汝父之手除之。」

  何允何嘗不知自己一死,兩兒子必定爭鬥至一死一生?他無計可施只能接受。但是,他絕對不允許一個非他兒子的人上位。

  「公子,人之將死,大多迴光返照,你若趁何泓稍離之際,抓緊時間將楊澤取三郡之事陳之。你放心,汝父咽氣之前,必會做出安排。」

  何泓必會將楊澤安排在西郊大營,以對抗強敵並削減其實力。那就讓假強敵變成真強敵吧,何允遺下十數萬中立軍,楊澤不死也元氣大傷。

  屆時可輕易除之。

  ……

  白固為什麼這麼肯定,何泓會在父親迴光返照之際稍離呢?

  原因無他,因為他得密令正趕往穀城的心腹諸郡,大戰即將開始,可以按計劃各就各位了。

  不僅何泓,何信也會,但他故意落後兄長一步了。

  「父親,兒子有要事相稟,事關何氏基業!」

  何信「砰」地跪在何允病榻前。

  昏迷多日的何允終於醒了,他甚至還有點力氣讓左右扶他坐起,渾濁的眼珠子盯了三兒子片刻。

  他屏退眾人。

  不知兩人說了什麼,何允立即召了諸心腹武將入內,房門緊閉。

  匆匆趕回的何泓心裡「咯噔」一下,不會是老頭子病糊塗了,最後竟被說動?

  應該不會的。

  但事實上也不會,何允最後把妻妾兒女們都叫進去,看了最前頭的兩個成年兒子一眼,喃喃道:「罷,罷,我教子無方,閉了眼,你們,你們各憑本事罷。」

  這句話說完,他頭一歪,咽下最後一口氣。

  ……

  此時的魏景,正領了何泓密令,率麾下大軍往穀城方向急趕。

  呂澗也是。

  二人很快又接到新的密令了,使君將亡,公子令,以最快速度趕往穀城,按原定計劃陳兵。

  魏景和呂澗,就安排在西郊大營之側。

  張雍悄聲問:「主公,我們是否要稍避一避?」

  魏景搖了搖頭:「不必,正好趁黃隴準備未足,借機殲之。」

  其實,黃隴之流的中立派,未來將不可避免是他的敵人之一。何允的鐵杆心腹,就算沒有主公的臨時叮嚀,也不會坐視非何氏血脈拿下益州。

  早晚都是敵人,既然何信煽動,不如將計就計,提前殲之。

  他命人展開地域圖,在其中兩處點了點,命:「張雍,陳琦,後軍五萬你二人各領一半,悄悄繞過良縣,潛於此二處。明日黃隴大軍一出,即合圍之。」

  「標下領命!」

  張雍陳琦悄悄打馬而去。

  沉沉夜色中,魏景抬目往前往遠眺望。

  這方向,再過八十里,就是穀城。

  何泓必死。

  安陽,漢中,永昌,宜梁,四郡軍政將徹徹底底歸屬於他。

  至於其他。

  不急,待何泓死訊傳出才能走下一步,這段時間,他先擊潰黃隴。

  大戰在前,他非但不懼,反倒戰意升騰,一雙銳利的黑眸中,有一種猛獸盯住獵物的志在必得光芒。

  取益州,終於進入最關鍵階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3:20 PM

第八十一章

  此時的魏景,麾下十二萬大軍。

  他把留守安陽的陳琦也召過來了,三萬守軍調出一萬,剩二萬繼續留駐。

  呂澗也是,把兩萬餘守兵調了一萬出來。

  兩人共領十八萬大軍,連夜急行軍,終於在黎明時抵達何泓指定的區域。

  「子況賢弟。」

  呂澗咽下最後一口乾糧,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水囊灌了兩口,舉目遠眺了左手方向那座巍峨營寨,笑道:「這位置很不錯哇,看來,咱們的功勞,公子很是記在心上了。」

  西郊大營,屯兵十五萬,據他所知,大部分都是何允的心腹黃隴所領的。

  既然是中立派,就沒必要淌二位公子的渾水了,所以這位置必是最輕鬆的。

  魏景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頷首作回應。

  呂澗面上露出幾分激動之色:「此次,二公子必能率我等一舉擊潰敵軍!」

  有魏景在,他信心十足。

  「咻!砰!」

  誰知呂澗話音剛落,北邊突然飛起一支響箭,在尚在幾分朦朧的天空中炸開一大團黃色煙霧。

  「我方已全部就位了。」這是進攻的信號。

  就在這時,忽聽見左前方遠喊殺聲震天,兩軍已戰在一起。呂澗神色一肅:「子況賢弟。」

  按計劃,他們會繞過西郊大營,往敵方左翼包抄。

  魏景呂澗二人當即下令:「傳令,繞過西郊大營,往敵軍右後方包抄襲之!」

  令一下,大軍立即行動,往西郊大營之後疾奔。

  呂澗本沒有留意西郊大營,因為這地兒在他眼中就是中立的。但誰知他剛奔到近前,那營寨大門竟突兀打開,甲胄齊正的州軍竟流水般湧出,氣勢洶洶,二話不說掩殺過來。

  當先一黑鎧大將,正是一臉絡腮鬍的黃隴,長刀一指,怒喝:「取下楊澤呂澗項上人頭者,升三級,賞千金!」

  呂澗大驚失色,難道黃隴竟投了何信?!

  他連忙令麾下將士結陣迎敵,但驟不及防,還是吃了大虧,前方即時大亂。

  一切發展如魏景先前所料,勒停駿馬,他立即下令:「按原定計劃行事。」

  佯作慌亂,將敵軍誘往西進入伏擊地點。

  非常順利。

  唯一有點岔子的就是呂澗。

  變化突起時,他距離營寨大門實在太近了,黃隴喝令完畢直奔他而來。黃隴悍勇且天生神力,呂澗又驟不及防又失去先機,一時被對方壓著打,上臂被劃了一刀,已鮮血淋漓。

  魏景立即打馬上前營救。

  呂澗留著,後續或許能起大作用。

  黃隴當頭斜劈一刀,呂澗格擋,一股巨力從刀身傳上來,大刀險些脫手而出。黃隴趁勢再攻,七八個來回,呂澗已險象環生。

  黃隴賣了個破綻引呂澗深入,而後攻勢陡然暴漲,刀鋒再次劈向對方脖頸。呂澗回招不及,眼睜睜看著刀鋒瞬間逼近。

  我命休矣。

  然就在這個電光火石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厲喝:「呂兄速退!」

  「錚!」

  一聲銳響,火花四濺,魏景及時趕到,救了呂澗一命。他絲毫不畏懼黃隴的神力,直接擋了對方的全力一刀動作也絲毫不見凝滯,反手一劈。

  黃隴大驚,急急往後一縮。

  魏景一來,形勢立即逆轉,他很快佔據上風,又有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的呂澗衝過來聯手,十來個回合,他一刀劈中黃隴左肩。

  力氣極大,幾乎當場廢了黃隴的膀子,黃隴重傷血流不止,幸好有心腹大將急忙趕上拼死相救,他才從魏景刀下暫撿回一條命。

  黃隴急急被抬回大營,魏景也不追。

  「子況賢弟。」

  救命之恩,呂澗感激至極:「大恩不言謝,以後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既然是兄弟,何須言謝。」

  魏景拍了拍呂澗的肩,言簡意賅。戰況緊急,兩人也不廢話,立即率軍衝殺開來。

  這時候,敵軍已進入伏擊圈,又有主帥重傷士氣大挫,誰知在這當口,左右密林間竟突兀衝出兩支伏軍,銳不可當,瞬間將陣型衝亂。

  魏景立即下令,全力合圍,盡殲敵軍。

  呂澗詫異,己方何時伏的軍?

  魏景對此的解釋是,謹慎之故,為防有變臨時佈置的,沒想到真用上了。

  呂澗見識過魏景多次佈置奇兵,因此不疑有他,一提刀,立即殺了過去。

  一場鏖戰從天明到天黑,己方大敗黃軍,斬敵無數,最後黃軍潰敗,不得不鳴金退回西郊大營。

  這時候,韓熙回來了,他悄悄稟道:「主公,西邊已開戰。」

  這說的就是何信圍攻何泓,何泓驟不及防,剛安紮的營寨還被敵方火箭點燃,火勢漸大中,他倉促應戰,一開始就落入下風。

  魏景舉目遠眺西方,天邊似隱隱泛了些許紅光,夜風吹拂,帶了濃重的腥甜氣息。

  很好。

  他立即傳令,分兩批車輪戰,連夜攻伐敵方大營,天亮前必須攻破營寨。

  篝火洶洶,喊殺聲震天,大勝的魏景大軍輪流休憩,而減員頗嚴重的黃軍不得不全員夤夜苦戰。

  此消彼長,到了下半夜,終於聽得「哄」一聲巨響,營寨大門被徹底擂開。

  黃軍再次大敗,黃隴戰死,麾下諸將只逃出二三個,餘下亦悉數戰死。

  魏景得西郊大營,降卒五萬。

  這座糧草軍械足備的堅實營寨,是他早早就瞄準的首個據點。

  一入大營,他立即安排佈防,並下令修補損毀之處。如果不發生意外,這新得的營寨立馬就能派上用場。

  果然,天剛亮,一個令所有人大驚震駭的消息傳來了。

  何泓戰死,戰至最後被亂箭射殺,當場斃命。

  一夜沒睡,魏景目光炯炯,立即命韓熙:「你派人去知會樂奉安豐二郡,還有陳張二位將軍。」

  樂奉郡,廣夷郡,還有陳張二人率領的州兵,都是何泓麾下的人馬。何泓一戰死,群龍失首,可以預見的陣腳大亂。若魏景處於何信的位置,他殺了何泓後,就會馬不停蹄地趁勢剿滅其餘敵軍。

  這也是他瞄準西郊大營的另一個主要目的。

  果然,韓熙點了人分幾路出去後,沒多久,幾路大軍且戰且退,十分狼狽前後腳往這邊逃來。

  魏景立即打開大門,將人放進。

  大營堅固,他準備充分,何信率大軍追至,束手無策,鏖戰一個晝夜將士疲乏,圍攻一會,不得不先退兵休整。

  ……

  敵軍退了,能暫時喘口氣,但議事大廳氣氛極其壓抑。

  樂奉郡守任瓊憤憤一擊案:「這何三公子怎會突然就如此謀略過人?」

  是啊,大家都驚詫這一點,但這一點還不是最重要的。

  呂澗眉心緊蹙:「我們該如何是好?」

  何泓死了,不是單純死個主帥這麼簡單,己方的州牧公子都戰死了,還爭什麼爭?

  但不抵抗就真死定,在座都是何泓多年心腹,不用懷疑,何信必會置他們於死地。

  家小心腹,麾下將領,統統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議事大廳落針可聞。

  魏景也不言語,只安靜地坐著,環視一圈,視線在斜前方的呂澗身上一掠而過。

  他垂下眼瞼。

  呂澗果然沒有讓魏景失望,重重一擊長案,他「霍」站起:「他娘的,橫豎都是一個死字,我和他拼了!」

  他轉身看向魏景:「我願尊子況賢弟為新主!」

  這當口,眾人不擰成一股就死定了,既然要緊緊團結在一起,選出一個新主勢在必行。

  呂澗見魏景面露詫異,似乎要拒,他立即打斷道:「子況賢弟,你莫要推拒。愚兄自知不才,不及你多矣,如今將身家性命盡托你手,你切切不可推辭。」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在場所有人,呂澗唯一心服口服的唯有魏景:「子況賢弟驍勇善戰,謀略過人,危難之時,正該挑起重擔。」

  呂澗肅容說罷,單膝下跪:「澗見過主公!」

  大廳中又是靜了靜,坐在呂澗身側的王永頓了頓,也站起拜倒:「永拜見新主!」

  眼前男子雖年輕,但威勢赫赫,而魏景之驍勇謀略,在場諸人雖沒親眼目睹,但消息都是靈通的,不用不服氣,自己確實不如對方。

  如今情況危急,呂澗這法子是唯一的出路。

  略略猶豫,任瓊及陳張幾將對視一眼,也紛紛站起:「我等拜見新主!」

  這是魏景的第二步,何泓一死,在形勢的迫使下,接收對方留下的所有勢力。

  事情確實如他意料般發展,一絲不差,但他也不會一口應下,忙起身拒:「諸位抬舉楊某,楊某人年紀尚輕,難當大任,……」

  「主公此言差異,甘羅拜相,年不過十二,主公才能遠勝我等,我等尊汝為新主,有何不可?」

  「這……」

  幾次退讓,幾次堅持,魏景一一看過,見眾人確實決意尊他為主,於是頷首:「好,我必不負眾位信重!」

  ……

  至此,魏景將何泓遺下勢力悉數收入掌中。

  他親自扶起眾人之後,因戰況緊急,議事立即開始。

  季桓也隨軍,但方才他不適合在場,如今諸事塵埃落定,他也匆匆趕至。

  「主公。」

  季桓拱手:「如今敵軍大勝,又戰殺二公子,不免生驕,我方應趁機突襲,攻其不備。」

  何泓一死,何允留下的心腹將士立即歸了何信,加上何信本來的大軍,數目已勝出己方不少。這將是會是大戰激戰持久戰,而己方,迫切需要首戰大勝來振奮士氣。

  魏景頷首,他正有此意:「傳令,今夜休整,明晨點兵。」

  他聲音沉穩依舊,鷹隼般銳利的視線投向牆上的益州地域圖,在穀城位置一定。

  「我們先取下穀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3:48 PM

第八十二章

  魏景出征穀城後,邵箐挺擔心的。

  哪怕他鎮定從容,又佈置妥當,她還是惦記。沒辦法,丈夫上戰場,說不懸心是假的。

  這般翹首以盼,戰報一封接一封傳回。

  何泓死,魏景順利接手其勢力後,首次交戰就打了個漂亮的勝戰,拿下穀城。

  但後續就沒這麼順利,畢竟何信麾下三十萬大軍,勇將不少,又有白固等智囊相助。

  戰局進入膠著狀態,持續了半個月,最後由魏景一場誘敵深入的伏擊戰打開僵局。

  己方開始連連告捷。

  何信敗退,且戰且退。他想退回西南大本營,但始終無法成功,最後逼至安豐郡東部的南水附近,魏景率軍圍之。

  魏景終於把敵軍堵住了,敵軍困而不得出。

  但何信雖損兵折將,但好歹麾下仍有二十萬大軍,若窮途末路之下拼死一搏,依舊有很大的殺傷力,極棘手。

  雙方再次進入僵持狀態。

  一方伺機進攻,一方伺機突圍,戰火暫停,至今已有七日。

  邵箐將戰報交給莊延寇玄:「只怕接下來幾天還得僵持著。」

  她和莊寇等人,一路跟隨著大軍的步伐前行,張貼告示安民,招降逃卒,各種戰後善後工作。

  現在已經在安豐郡的治所旬陽,距離大軍也就百里,挺近的。前頭僵持了七天,魏景寫信對她說,中軍在新鄭城,非常安全,她可以前來和他匯合。

  他想她了。

  信上內容非常正經,仔細分析了新鄭城諸軍拱衛,敵人搆不到也不會往這邊突圍,諸如此類的安全的原因。末了添上這麼短短一句,透露無限相思。

  戰火暫停,他沒那麼繁忙,夫妻分離快一個月,自然就想了。

  邵箐看罷信,微微笑著。

  她也想他的。

  但仔細考慮,還是算了,一來旬陽剛經歷一場大戰事務繁多,本來就夠忙的;二來,她不欲去前線分他心神。

  前頭隨時可能會爆發大戰,雖新鄭城安全,但若戰起他總會牽掛。

  「兩情若是久長時,豈在朝朝暮暮?我亦思夫君甚矣,只是……」

  既然不去,好話總得多說點哄著,邵箐提起筆就洋洋灑灑數頁紙,晾晾要親自裝封用蠟。

  「夫人不去新鄭?」

  莊延仔細看過戰報,又傳給寇玄,抬頭見她這套動作,笑著打趣一句。

  魏景另有一封信箋給諸人,吩咐公務之餘,末了隱隱透露出若夫人離去,汝等需多仔細之類的話。

  莊延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即知道主公是想接夫人去新鄭匯合了。但他們這位夫人可是很有主意的,看寫了一大疊,他就猜到是不想去了。

  邵箐笑笑:「旬陽諸事繁瑣,待理清再去不遲。」

  她聲音和緩,但聽著主意已定,只是不等莊延開口相勸,就突發一事改變了她的想法。

  「報!」

  一聲響亮的傳報,有中原消息至。

  一路疾奔回益州的青翟衛小夥子和以往所見一樣風塵僕僕,只是這次,他明顯神情肅然,唇角繃得極緊。

  邵箐抬眼一看,心頭立即「咯噔」一下。

  這是發生什麼大事?

  可中原局勢現與他們無關啊?濟王來勢洶洶,皇帝也該頭痛這個,他肯定顧不上益州。

  她心念急轉,立即屏退莊延寇玄,並道:「何事?速速呈來!」

  青翟衛利索單膝下跪,迅速見了一個禮起身,將懷中兩竹筒抽出一個來,遞給邵箐。

  「濟王檄文發,天下譁然,議論紛紛,濟王即興兵北上。洛京天子連下詔令,一邊命沿途州郡合圍,京軍集結抵禦,一邊召北軍迅速南下。……」

  邵箐一目十行,第一眼,還是和魏景所料分毫不差的。但她視線下掠,卻驚得「啊」了一聲,當場失色。

  新帝,新帝被濟王污蔑,質疑之聲四起,他大怒,為了強調皇位來路極正,也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他當場請出一份先帝遺旨。

  這竟是一份廢傅皇后中宮之位的遺旨。

  先帝咽氣前一刻,命傅皇后殉葬。但當時傅皇后被軟禁在椒房殿,兩宮有距離,他意識到自己等不到傅皇后死訊就得咽氣了。為防死後有變,他留下了一份廢后密旨,以備不時之需。

  後來很順利,因此密旨沒用上而已,現在卻正正好成為魏顯自證清白的最有利證據。

  這份廢后聖旨,當初可是由三公九卿親自見證的。這些不全是魏顯的人,甚至還有位四朝元老,之前因不贊同束水攻沙而憤然辭官歸鄉的。

  當初和新帝差點翻臉,但現在問他,他還是表示確有其事。

  這麼一來,風向又往皇帝這邊偏了點。

  只不過,尋常百姓和世家都無法分辨證物。朝廷固然疾言厲色,但濟王又信誓旦旦,偏先帝演技過人,而前太子勤政愛民,這一時眾說紛紜,有信朝廷的,也有堅定信濟王的。

  不提民間的反應,魏顯拿出先帝遺旨後,一不做二不休,他先痛陳傅皇后不賢善妒,又直接將前太子除宗,靈柩起出後移出皇陵。

  傅皇后和前太子的葬身之地,傅皇后既然是殉葬,自然是隨帝陵的,現在先帝陵寢已經封死,就算遺旨廢她后位,也無法將她挪出來了。

  但前太子就沒這麼幸運了。

  當初先帝雖說長子謀逆,但除了廢去太子之位外,但其餘什麼貶為庶人之類的還是沒有的,所以前太子是以親王規格葬於皇家陵寢的,就在先帝隔壁。

  現在,新帝下旨將他除宗,既然除了宗自然就沒資格葬在皇陵的,靈柩自然被起出。

  青翟衛小夥子低聲道:「大郎君如今被葬在西郊。」

  負責此事的官員十分潦草,命隨意挖個坑立個碑可以了。反而是招募來的民夫十分認真,所有坑儘量挖深挖整齊,墓碑雕琢也盡可能仔細。

  但再怎麼認真仔細,都逃不過寒酸二字。

  前太子為國為民,最終一大家子連慘死之後也不得安寧。

  邵箐心裡憋悶得很難受,忍不住怒駡道:「該死的魏顯!該下地獄的先皇!」

  但再怎麼咒駡,也無法改變事實,她很擔心魏景。

  「訊報可有給夫君送去?」

  青翟衛抽出懷裡另一竹筒:「標下正要去。」

  邵箐和魏景分開後,信報就往兩處送,若非十萬火急立即需要決斷的消息,一般先往邵箐這邊送了,因為她這邊更近也更平靜。

  邵箐蹙了蹙眉:「這信報可否戰後再送?」

  青翟衛跪下,堅決否定:「夫人見諒,請恕標下不能從命。」

  魏景得知這消息會有什麼反應,邵箐能猜到,事情無法改變,他身處大戰當中,她怕過分影響他的心神。

  但青翟衛有青翟衛的規矩,軍令如山,擅自截留消息隱瞞不報,不管任何理由都不行。

  邵箐明白,也不為難對方,凝眉:「好,我與你同去。」

  ……

  旬陽距新鄭不過百里,打馬疾行,大半天即至。邵箐午後出發,半夜抵達新鄭城南門。

  魏景接訊親自迎出來:「怎麼來得這麼急?」

  他乍聞妻子抵達,固然大喜,但立時又覺得不對,這怎麼半夜三更來的。

  邵箐顛了大半天腿腳發麻,一時坐在馬上下不來。魏景直接探臂將人架下,她一個趔趄,幸好有他半擁著。

  「可是生了什麼事?」

  他蹙眉心疼,只是妻子面上未見急色,他也沒收到旬陽生變的軍報,正疑惑著,忽餘光瞥見一眾親兵之中,夾雜有一個身穿尋常布衣的青翟衛。

  心中登時有什麼不好預感,他沉聲喝道:「何事?」

  邵箐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我們進去說。」

  這訊報,並不適宜在外面說。

  魏景面色也凝重了起來,邵箐握著他的手,往衙署裡前行,她低低道:「夫君,你,你……」

  她一時都不知怎麼說,最終只道:「夫君,你要記住,還有我陪著你。」

  掩上門房,她抽出小竹筒,遞給他:「奸佞不過一時得志,我們日後千百倍奉還,……」

  魏景似乎已預感到是什麼了,他盯了那個竹筒半息,沉默接過,打開,展開信箋。

  蠅頭大小的字跡密密麻麻,他平日都是看得極快,只是今日,卻看了久久。

  他死死盯著那張巴掌大小的紙箋,一動不動,石雕似的。

  他捏著信箋那隻手,卻漸漸泛白,凸顯出青色筋絡。他呼吸重了起來,手開始顫抖,「啪」一聲脆響,小竹筒直接被捏了個破碎。

  「夫君,你……」

  「啊啊啊啊啊!」

  一聲彷彿負傷野獸般的怒吼,信箋瞬間被撕碎,魏景倏地抽出佩劍,「哐當」一聲巨響,厚實的楠木大書案被劈成兩半,案上諸物和殘骸應聲落地,一片狼藉。

  「魏顯!魏恂!我要殺了你們,我要將你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燭光映照,魏景雙目猩紅,面容扭曲,重重地喘息著。刻骨的恨意浸透他的眉眼,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戳破皮膚,他卻一點不覺得疼。

  「夫君!」

  邵箐急且難受,上前抱住他,握住他那隻緊攥的手,努力分開用帕子按住傷口:「對,我們來日必將他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死者為大,在今人眼裡尤為重要,死了都得被人刨開陵墓挖出來,任何勸和,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她只能道:「皇兄肯定不樂意待在皇陵,搬出來了,他心裡應更暢快。」

  「我們日後要給皇兄建新陵寢,還有母后,好不好?」

  「好!」

  魏景猛地用力抱住她,很緊很緊,大掌攥拳咯咯作響,半晌,頭頂響起他的聲音:「我要殺了他們,梟首鞭屍,鍛成灰燼!」

  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徹骨的恨意。

  邵箐眼前泛起水霧,她努力眨了眨,「好,好!」

  她回抱他,輕輕拍撫著,低低應和他,盡力安撫他。

  只魏景身軀繃得極緊,一直沒有放鬆。

  然而屋漏又逢連夜雨,就在這個沉重壓抑的當口,外面卻忽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

  「主公,主公!八百里加急軍報。」

  是韓熙,後面還跟著季桓張雍等人,一推開門,他顧不得魏景神色僵硬陰沉,也顧不上一地狼藉,急急開口。

  「安王已拿下荊州南陵郡,一刻不停,急行軍至崎山道,正猛攻我蒼梧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3:58 PM

第八十三章

  說起蒼梧關,不得不先提一下益州的地形。

  益州是盆地,中間凹陷邊緣高凸,呈全包圍狀態。連綿的險峰峻嶺,通道極少,進出無坦途。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由此可窺一斑。

  這種封閉的環境,有利有弊,弊端且不論,對於防守卻是極有利的。

  崎山道,益州往東方向的少有幾條通道之一,這頭是益州宜梁郡,另一邊的則是荊州南陵郡。由長長棧道,崎嶇山路,還有懸崖和峭壁相夾的石階小路組成。但就是這麼一條險徑,已經算是能行軍的通道。

  益州在崎山道修築了蒼梧關,當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魏景取下宜梁郡後,換了原蒼梧關守將,遣范亞之弟范磬率兩千精兵前去駐守。

  不要覺得兩千人少,其實守關綽綽有餘了,安王大軍來勢洶洶,但那位置他根本施展不開。范磬目前守得還穩,增援不急,就是安王乃皇帝心腹來得毫無徵兆,他立覺大事不好,急急發了訊報回來。

  是啊,這安王怎麼突然就攻伐起益州呢?

  相比起屏障重重的益州,荊州揚州不是容易下手太多了麼?

  不知為何,邵箐突然想起了東山先生。

  她心跳漏了一拍。

  同時季桓失聲道:「那東山,東山必是安王的人!」

  從外攻進益州很難,那,從內呢?

  蒼梧關奇險難攻,但那可對外不對內的,范磬手底下只有兩千人,而何信麾下二十萬大軍。

  「主公,我們應當……」立即合圍何信大軍,並堵住東路!

  「報!急報!!」

  這當口,一聲尖銳的呼喊突兀而至,打斷了季桓的話,一陣淩亂沉重的腳步聲疾奔而至,他回頭一看大驚。

  只見有兩個披了甲卻一身狼狽的人正急急衝進門來,一個是遣去樂奉郡守任瓊軍中的青翟衛小將梁丹,另一個青色鎧甲,看服飾就是樂奉軍將領。二人頭臉煙火繚繞,渾身血跡斑斑,撲通一聲跪下。

  「稟主公,大事不好!入夜時分何信大軍突襲平谷領,先桐油火攻,聲東擊西,今何信已率十萬大軍從東坳子口突圍而出!」

  什麼?!

  魏景倏地抬起一雙仍泛著赤色的眸子,暴怒:「為何會被何信從東坳口突圍而出?!」

  「我不是再三說過,只要死守東坳口,何信大軍絕無可能從平谷嶺突圍嗎?!」

  魏景現在麾下二十八萬大軍,其中十八萬是他和呂澗的,另外十萬是何泓遺下的。安豐郡守王永三萬,樂奉郡守任瓊三萬,還是四萬餘是張陳二位將軍所率的州軍。

  這內郡郡兵和州兵,久不經戰事,安逸慣了,作戰能力實在很不讓魏景滿意。但好在大家心是齊的,迫切要殲滅何信獲得生路,加上魏景指揮得宜,倒一直還算湊合。

  這次合圍何信大軍,少了這十萬軍士根本合不成,於是魏景特意挑選了最好守的位置給王永等人,並一一點出防守關竅,說明白只要死死堵住某處就可以了。

  比如任瓊,他駐守的位置的平谷領,地勢非常險要的一個位置,只最左邊有一個缺口東坳子,一旦戰起,只要堵住此處萬事無憂。

  這是最好守的位置,三萬人沒理由堵不住一個二三十丈寬的缺口。最多兩個時辰,援軍就來了。安排佈防時魏景反復強調過,並遣了青翟衛小將梁丹過去協助。

  本萬無一失的地方,現在竟然告訴他,被何信突圍了?

  魏景怒不可遏,一劍朝二人擲過去:「混帳東西!沒用的廢物!」

  閃著寒芒的利刃險險從二人頭頂擦過,任瓊之弟任胥嚇得瑟瑟發抖,趴在地上。

  梁丹沒動沒躲,低頭自責:「敵軍先用桐油火箭突襲,點燃營帳。營地起火,將士慌亂而出。標下立即找了任府君,讓他速速陳重兵至東坳口,但他……」

  不是梁丹的軍士,梁丹指揮不動。偏偏那任瓊見火光四起喊殺聲大作,竟亂了分寸,沒有第一時間聚攏兵士。經梁丹提醒忙忙下令,可惜驚惶的樂奉郡兵慢了一拍,已被敵軍先鋒衝上來殺亂陣腳。

  本來現在去堵東坳口,雖晚但還是可以的。但誰也沒想到何信有這麼狠的決心,他竟然採用自殺式衝鋒,犧牲了足足一半將士,足足十萬,絆住樂奉守軍和援軍,率另外十萬從東坳口逃出。

  東坳口顧名思義朝東北方,而蒼梧關也在東邊,只要順著南水方向急行軍兩個晝夜,就能抵達崎山關口。

  安王大軍正猛攻蒼梧關,而蒼梧關內,只有兩千守卒。

  魏景倏地抬眼,怒喝令:「傳令!全營立時集結,繞蒼山,沿安縣至南水,追截何信大軍!」

  ……

  必須追上!

  一旦安王被放進來,不但苦戰激戰,且魏景身份很可能會提前暴露,

  天下目光聚焦,復仇難矣。

  魏景麾下大軍經歷過多場戰役,早訓出來了,令下集結極快,半個時辰不到已迅速往東追截而去。

  沉沉夜色中,邵箐目送魏景身影沒入黑暗,心繃得緊緊的。

  他依舊一腔憤恨盈胸,可惜現在騰不出半點時間寬慰,她只能祈禱,夫君平安,千萬得追上。

  事實上,實際情況比邵箐預料中要好點,魏景剛率軍追至南水,正要沿江往東,迎頭就有一哨馬狂奔而回。

  何信大軍沒有走太遠,就在前頭七十里外,只要加把勁,很可能在對方抵達蒼梧關前將其截住。

  魏景眸中仍殘存赤色,仿若將要噬人的猛虎,喝令:「全速前進!」

  他心中恨意燎原,他母后做錯了什麼?他胞兄又做錯了什麼?他恨不能立即奔至洛京將仇人碎屍萬段,將他那畜生不如的皇父挖出來,鞭屍揚灰。

  取益州是復仇最關鍵的轉折點,他絕不允許出半點紕漏。

  必須追上!

  魏景仇恨之火啃噬心肺,率大軍一路狂追,但沒想到,他還會遇上一個意料之外的大難題。

  ……

  七十里外,正沿著南水北岸一路向東疾奔的何信大軍。

  聽罷哨兵粗喘著說完的訊報,何信大急回頭,暗黑夜色沉沉,仿如張嘴欲噬咬人的巨獸。

  耳邊是沉重而繁雜的軍靴落地聲和馬蹄聲,他的心臟狂跳著,經歷過連場鏖戰,他對這楊澤既恨且怒,又不可避免地有些許懼。

  感覺無法戰勝,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無力怯懼。

  戰殺何泓之時,他根本沒想到會到今天局面。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忙側頭去看白固:「此處去蒼梧關,急行軍仍需兩個晝夜,七十里路難保不會被追上!」

  就算沒被追上,敵軍也後腳就能到了,他們能抓緊這麼點時間攻下蒼梧關嗎?

  何信又急又怒:「你說只要從東坳口突圍而出,就必能趕在楊軍追上之前取下蒼梧關,屆時迎安王大軍入關,有殿下相助,必能殲滅楊賊嗎?!」

  他為此犧牲了十萬大軍啊,足足十萬,才保證順利突破包圍圈。不是說剩下那十萬人,必定能絆住楊賊腳步的嗎?怎麼回事了現在?!

  「公子稍安勿躁。」

  白固臉色沉沉,沒想到那楊澤反應這麼快,對方必定是收到了殿下攻關的訊報了。

  事實上,安王自何信投靠以後,就一直盯著益州。他想過何泓會占上風,甚至囑咐過白固,實在不行就考慮南北割據,讓何信退守西南,等他騰出手再說。

  但沒想到何信這般沒用,這個橫空出世的楊澤又如此厲害。他心動益州難以捨棄,恰好南陵郡應能及時取下,於是他去信白固,讓裡應外合。

  信是泅南江送過來的,昨日才到白固之手,他算算日子,此是殿下應已引兵至崎山道,正攻打蒼梧關。與安王利益相比,何信根本不算什麼,於是他毫不猶豫制定了自傷八百的突圍之策,並說動何信。

  突圍後,就真接到了殿下確已攻關的消息,眾人大喜,就連何信也不例外。他未嘗不察覺安王的意圖,但拱手稱臣總比徹底被殲的好。

  可惜眾人還沒有高興太久,就接到魏景急趕而上的消息,登時唬得連馬韁都抓不穩,差點被顛下馬去。

  何信急死了:「我還稍安勿躁?我們現在只有十萬將士,一旦被追截上,……」恐凶多吉少啊!

  「公子,在下有一策!」

  遠處江風一陣一陣吹拂過來,白固瞥一眼南邊,這方向過去約莫二十餘里就是滔滔南水,再瞥另一邊,是一條岔路口,直通四象山。

  電光火石間,他計上心頭,喝道:「公子若依我所言,非但能順利抵達蒼梧,還能一舉將楊賊大軍攔截,教他十日內都追不上!」

  還有這等妙計?

  眾人聞言大喜,何信急急道:「先生還不快快道來!」

  白固手一指:「此去約三十里,便是南水。」

  「南水滔滔,江面寬闊水流湍急,又正值夏末大汛,一旦掘開河堤,大洪立至。」

  沒錯,白固說的正是掘開河堤,人為製造洪水。

  「我們立即分出三萬兵馬,迅速奔至南水北堤,兩個時辰內,必能掘開河堤。」

  這麼洶湧的汛期,一旦河堤被掘開,洪水立即迅猛灌入。屆時瀉出一片洪澤,恰恰擋住追兵前進道路。而他們繞岔道直奔四象山,登上山道避開洪水。後續穿過山道,繼續前行即可。

  堤壩口子破壞容易,掘開後要堵上就難了,屆時楊澤即便得訊報僥倖避過洪峰,他就算想繼續追趕,那繞道起碼也得十天八天功夫。

  到那時,安王早已順利入關,甚至可能取下了宜梁郡。

  「屆時,正好讓殿下給他一個迎頭痛擊。」

  白固眼角一咪,語氣森然。

  妙計,也是毒計。謀士梁與失聲驚呼道:「不可,不可!南水北岸鄉鎮甚多,人煙稠密,怎可掘開河堤,水淹黎民!」

  北岸這片少說聚居十數萬百姓,河堤一開,睡夢中的人們毫無準備,一淹一大片,屍橫遍野啊。

  其餘謀士將領也是面露驚色,好幾人紛紛附和:「對,怎可水淹百姓!」

  這裡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長的益州人,親手掘開河堤水淹故土,簡直聞所未聞,聽所未聽。

  就連何信也是一愣,面露遲疑。

  「諸位可曾想過,若被楊澤追上,汝等將何等下場啊?」

  白固環視眾人一看,又看何信,喝道:「此乃唯一生路,倘若不行之,等待諸位的就是兵敗身死!」

  兵敗身死?

  何信一個激靈,沒錯,普通兵卒或許還有生路,他是死定的,楊賊要占益州絕不會讓他活在世上。

  他不想死,更不能死!

  何信瞬間下定決心:「董貴聽令!」

  「標下在。」

  「你立即領前軍中軍三萬精銳,奔往南江北堤,務必在楊澤大軍趕至前掘開河堤。」

  何信不是隨便選人的,董貴是鐵杆心腹,忠心不二,而這三萬將士他苦心栽培多年的精銳,指哪打哪,忠誠度也極高。

  「若不成,汝提頭來見!」

  「是!」

  何信神色猙獰,狠狠打馬:「全速前行,不得有誤!」

  諸將吏謀臣面面相覷,大部分不贊同,但沒人想死,最後一咬牙,緊隨何信而去。

  ……

  三萬將士直奔南水,動靜很大,根本瞞不過哨探。

  而魏景的行軍速度比白固預料的還要快一些,所以,他現在面臨一個巨大的選擇題。

  韓熙聽罷探報,略略心算:「主公,按我軍如今速度,應堪堪能趕在大堤被掘開前抵達四象山!」

  哨探不解何信分兵的行為,分出一人尾隨而去,誰料到地方一看,他嚇得魂飛魄散。

  但幸好,他沒忘自己的職責,仔細觀察掘堤的速度,這才狂奔回來報訊。

  此時,魏景大軍已快要抵達何信下決定的那個節點,算算時間和兩者速度,立即繞上岔路的話,己方大軍是能在河堤掘開之前堪堪登上四象山的。

  韓熙僅以主公利益為先,其餘包括他的生命皆要倒退一射之地,略算算心中安定,忙道:「主公,為穩妥計,我們需再快一些。」

  「不可!」

  呂澗驚呼打斷:「我們不管河堤了嗎?我們若全速前行,那河堤必被掘開啊!」

  能堪堪繞岔路登上四象山,那也能緊急奔赴河堤,制止敵軍行為啊。兩者距離差不多。

  呂澗急道:「我們先制止了敵軍所為,再追上去未嘗不可!」

  「呂將軍此言差矣!」

  韓熙眉心一蹙,厲聲道:「若我們先制止敵軍所為,再追上何信機會微乎其微!」

  他何嘗不知道能及時登上四象山,就同樣能制止敵軍掘開河堤?

  但敵軍掘堤兵馬足有三萬,排開很長很長一段,河堤已經挖掘到最後關頭了,你若照樣遣三萬兵士過去,肯定不能及時制止對方行為。

  想要保證制止成功,兵力起碼得是對方十倍八倍,如此方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制止所有敵軍掘堤的動作。

  河堤不同別的,只要有一小塊地方被掘開,結果也一樣。

  這樣就得魏景率整支大軍過去了,就得放棄追擊何信,後續再想繼續追,已經又落下好大一段。

  蒼梧關,只有兩千守兵,而且關隘設計,是防外不防內的。

  安王一入益州,後果不堪設想。

  不提激戰苦戰,魏景身份很可能提前暴露。

  害處極大。

  腳跟尚未站穩,聚焦天下視線,尤其洛京皇帝,那復仇計劃將會出現很多變數,甚至,飲恨失敗的風險大大增加。

  飲恨失敗?

  各中種種利弊,魏景心中清楚明白,這四個字只要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呼吸立即急促起來。

  他母兄慘死,死不能安寢,一個剛剛被人廢位痛駡並佈告天下,一個甫被人毀陵挖墳掘出棺槨。

  生前慘痛,死後亦不得安寧。

  他雙目赤色更重,臉頰抽搐兩下,呈一片猙獰之色。

  他必要復得此大仇!

  韓熙在耳邊喝道:「呂澗,河堤不是我們掘的!」

  對呀,河堤本不是他們掘的。

  這些百姓,還曾樂此不疲圍捕於身負重傷的他,難道真要讓此淩駕於母兄仇恨之上嗎?

  母兄的笑臉從眼前閃過,還有他那六個月大的小侄兒,一腔尚未壓抑下怨憤恨怒再次翻湧而起,灼燒心肺,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腔。

  他重重喘息,眉目一冷。

  「主公!」

  就在這時,稍稍落後的季桓急趕而上,他被顛得坐不穩險些摔下馬背,但也顧不上了,連忙一抱拳急急道:「主公,某曾受夫人重托,故不敢懈怠矣。」

  「夫人曾言道,主公本一腔熱忱,無奈遭奸人所害,傷極痛極,致使性情有變。然他信念未曾泯滅,方有昔日兩難苦痛。」

  季桓說得含糊,但經歷過平陶毒鹽一事的自己人一聽就懂。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劍能傷人,更能護人,仁德者福澤天下蒼生。」

  他一字不漏將邵箐舊日囑託轉述:「夫人說,日後每遇抉擇,托某多多從旁規勸周旋,某不敢懈怠。」

  季桓肅然長揖:「某請主公三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4:17 PM

第八十四章

  季桓嘴唇翕動,疾聲高呼一大段,最先衝進魏景耳內的唯「夫人」二字。

  妻子的臉在眼前晃過,將將要被仇火焚化的頭腦清明一瞬,忽想起二人曾相對而坐,她纖手按在他左胸跳動處,問:「你忘記了你曾守護五年的黎民百姓嗎?」

  心一顫,又一個畫面驀的晃過眼前。

  他第一次率軍擊退韃靼凱旋,邊鎮男女老少夾道歡迎,一張張被北風吹得皴裂的臉笑容燦爛,很多人熱淚盈眶,帶著淚的歡呼聲猶在耳邊。

  一種被燎原仇火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情感被釋放,重新湧了起來,鼓脹難言。

  轉眼間,它和恨意交織在一起,難分高下,難分難捨,二者不斷翻騰鼓動著,躁動得彷彿下一瞬就要衝破胸臆。

  這一剎那,魏景痛苦地閉上眼睛。

  耳邊傳來韓熙的急呼:「先生!安王狼子野心,若是這般錯失良機,將其放進益州,那該如何是好?!」

  「繞道河堤,殲滅敵軍,這耗時不少,何信就追不上了!」

  「未必!」

  季桓沉穩的聲音響起:「二十八萬對陣三萬,必以雷霆之勢全殲敵軍。既無洪水,我們便不需登上四象山,按原路急追即可。繞道所致差距,未必不能彌補上。」

  何信為避洪水,繞道四象山,這多出了路程,且山道也不如平地好走。這一來一去的,雙方的差距是能被拉平的。

  但上述前提是河堤戰役能迅速解決,不出現任何耽誤時間的紕漏。否則,時間耽誤越久差距越大。

  此時范亞急聲插話:「我的兄弟我知道,即便只有兩千守兵,他至少也能堅持兩個時辰。」

  范磬悍勇,手下的都是精兵。且蒼梧關位於崎山道中部,即使關隘設計再防外不防內,在此等險道上也根本施展不開,不是說大軍一到就馬上失守的。

  就算兩千精兵一個拼一個,那也能耗些時候。

  范亞剛剛打馬過來的,此時粗粗喘息的,虎目含淚:「我的兄弟我清楚,若要他就此戰死,流盡最後一滴血,他也是甘願的。」

  韓熙也是呼吸粗重,他咬牙喝道:「可我們距何信原就有六七十里,兩天時間本未確保趕上!」

  順利的話,雙方差距和原來一樣;但如果不順利,……

  「倘若不能全殲何信,將安王拒之關外,你們……」

  後面的話在耳邊嗡鳴,魏景卻未再聽清,他已想起了曾經對妻子做出的承諾。

  高陵郡守府,病中她蒼白憔悴,苦笑:「夫君錐心之痛,我雖不能感同身受,然即便如此,我也覺傷痛至極難以忍受。」

  「我感同身受,我也不覺得夫君有錯。可是我還是害怕,怕你就此落下遺憾,下次再遇此等抉擇,你會,你會……」

  她緊緊捂住耳朵,眼淚落下來,喃喃道:「若真如此,若真如此,當初我又何必活下來。」

  魏景心神一震。

  「我答應你,我自此以後,不會因復仇而漠視平民生死,更不會為此加害之。」

  這是他對妻子的承諾。

  仿若一重重的砝碼再次加諸在天平另一邊,「哐當」一聲脆響,仇恨瞬間被壓下。

  魏景倏地睜眼,啞聲喝道:「傳令,立即奔赴河堤,先行殲滅掘堤敵軍!」

  他重重喘息著,夜風一吹渾身冰涼,方覺冷汗浸透內衫,沉沉黏膩覆在皮膚上。

  兩難決定下,心坎某個位置陡然一鬆,如釋重負。

  但隨之而來卻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鋪天蓋地,沉甸甸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連調轉馬頭的動作都覺耗力極巨。

  他再次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沒有盡力為母兄侄兒復仇了。在母后剛被廢位痛斥告於天下之際,在他胞兄剛被人毀陵挖墳掘出棺槨之時。

  只是,只是逝者已不可追,生者卻是他世間僅存的唯一眷戀。

  他對妻子的諾言,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背棄的。

  安王即便破關,他後腳也就趕到了,將人打出去就是,進犯之敵,悉數殲滅,益州還在他手裡。

  對,就是這樣,母兄在天之靈,應也不會太責備他。

  ……

  魏景緊咬牙關,率軍一口氣急趕三十里,奔赴南水北堤。

  此時天色大亮,掘堤已到了最後關頭。三萬精兵分工合作,已從堤壩背水一面往裡掘了超過其寬度的五分之四,長度足足將近一里,頭頂濁黃的南水重重拍上河堤,又急速打著轉兒往下游奔湧而去。

  河堤已岌岌可危,只要再掘開一個口子,頭頂的南水就此瘋狂湧入。

  董貴正下令全員迅速聚攏到下游未被掘挖的堤壩上,然後再命人在邊緣破開一點口子。

  這段河堤已挖得這般薄弱,有一點缺口,立即就能全線崩開。

  不斷有附近村莊的百姓聞訊趕來,哭聲震天,被持刀兵士盡數擋住,跪地哀求,哭叫求饒,董貴厲喝道:「不走就把命留下罷!」

  他一揮手,所有士兵立即跟他往下游奔去。

  魏景一雙仍帶赤色的眼眸一厲,抽出佩劍:「眾將士聽令,全速進軍,以最快速度盡殲敵寇!」

  ……

  一種地皮隱隱震顫的感覺突兀而起,董貴心頭咯噔一下,倏地回頭,只見黑壓壓的戴甲軍士已如海潮般迅速推至近前。

  他大駭:「快,快!快把河堤掘開!」

  董貴厲聲大喝,可惜為時已晚,前鋒大將張雍怒吼一聲:「挨千刀的狗賊,竟敢決堤引洪,吃你爺爺一箭!」

  兩者之間尚有距離,張雍把刀一收,拉弓搭箭,倏地一鬆,箭矢如閃電,在隱約的秋陽映照下一閃,已貫穿董貴眉心。

  董貴瞪大雙眼,撲倒在地。

  三萬將士瞬間亂了陣腳,幾個呼吸的功夫,前鋒軍已率先奔至,兩翼迅速包抄,將敵軍團團圍住。

  「箭陣!」

  「攻!」

  ……

  嗖嗖箭矢如暴雨,慘叫聲立起,幾輪箭陣下去,眾將士一擁而上,大獲全勝。

  此戰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太多了,因為掘堤工作已進行到最後一步,董貴聚攏兵士正要往下游登上完好的堤壩頂,以便最後鑿開缺口。

  敵軍稍離岌岌可危的大堤,又已聚攏在一起,大軍迅速包抄即可確保大堤無虞。

  魏景猛地一收韁繩,駿馬長聲嘶鳴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落地,他穩穩跨於鞍上。

  江風烈烈,吹拂他冷肅的眉眼:「殺無赦!」

  前一刻奮力挖掘河堤怒聲叱驅百姓的兵卒們,眼下在箭陣下潰不成軍,哀嚎奔逃。

  變化來的太快太突然,鄉民百姓驚惶呆立,韓熙振臂高呼:「父老鄉親們!此乃安陽郡守楊府君是也!」

  他手臂往魏景方向一揮,提氣將聲音順風送出。

  「我等追截何信敗軍至此,不想何賊竟罔顧南水北岸十數萬百姓性命,遣三萬兵連夜掘開河堤,欲引大洪。此賊愧為何氏子弟,有負益州百姓數十年擁衛。楊府君心繫黎民,特特引大軍趕至,將逆兵一網打盡!」

  鄉民們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前掘敵兵士正被圍哀嚎,而順著韓熙所指往去,卻見眾軍拱衛正中是一名銀甲年輕將軍,面容冷肅,威儀赫赫。

  在掘堤兵卒的倒地慘呼聲中,劫後餘生的鄉民們痛哭流涕,紛紛朝魏景方向拜倒,磕頭謝府君大恩大德。

  魏景令以最快速度解決戰鬥,而後瞥一眼岌岌可危的大堤,命小將梁丹率一萬將士留下,填補大堤挖空之處。

  他迅速一扯馬韁,下令全速前進,順著原來大路繼續追截何信大軍。

  來去匆匆,奔騰如大潮,大軍迅速掉頭。地皮震顫漸輕中,鄉民們連忙爬起,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挑土抬石,急急將被挖出的泥石填補回去。

  ……

  魏景率大軍折返大路,往前急追。

  河堤戰役之順利,遠超眾人所預料,呂澗等堅持站河堤的臣將們心下一鬆,精神亢奮,連續疾趕的勞累都去了。士氣大振之下,全軍速度比之先前,還要更快了一些。

  於是,繞道四象山的何信大軍發現,他們非但沒有把楊澤大軍甩掉,後者反而要更逼近了少許。

  「報!敵軍前鋒現已越過四象山南麓!」

  什麼?!

  下了四象山重返大道沒多久的何信等人瞪大眼睛。此處距離四象山腳最多就五十餘里,絕對不滿六十里。

  怎麼回事?怎麼沒甩掉反而追上來了?

  「你不是說洪峰一至,必能阻截楊賊大軍嗎?!」

  何信青筋暴露:「怎麼他們反而從大路上追來了?!」

  白固面沉如水,面對何信的竭嘶底裡,他沒有回答,只回頭厲吼道:「楊澤此賊,對敵從不心慈手軟!將士們,我們只有奔赴蒼梧關,把安王殿下大軍迎進,方能有一線生機!」

  「反而,就是全軍覆沒!!」

  吼聲高亢,並沒有被繁重的腳步聲壓下,生命的危險懸在頭頂,上至何信下至普通步卒,無不竭盡全力,往前狂奔。

  如此下來,接下來的路程才穩住,沒有再被追兵縮短多少距離。

  體能繃直極限,一直狂奔到宜梁郡最東邊,抵達崎山道口,一臉塵土何信也顧不上抹,抽出佩劍,厲聲吼道:「將士們,全力進攻蒼梧關!」

  先鋒大將孟虞乃何信心腹,先身士卒,立即領著率軍往狹窄的崎山道而去。

  何信轉頭,喝道:「列方陣,準備拒敵!」

  楊澤大軍後腳就到,在攻下蒼梧關之前,必須死守崎山道口。

  已方大軍揚起的塵土未平,又見遠遠似有泥塵攢動,何信攥緊手裡的劍。

  「若有懈戰者,當場格殺!」

  ……

  崎山道外大戰將起,崎山道內戰火正炙,吶喊中,拼殺中,忽哨兵狂奔而回,高聲傳報。

  「報!何信大軍已至崎山道口,敵將率兵正攻入內,敵軍陳兵崎山道口,截我援軍!」

  魏景追出新鄭城時,已遣傳信兵輕裝快馬往蒼梧關傳報,一路跑死幾匹馬,范磬提前獲悉消息。

  終於來了,他娘的吃裡扒外賊子,居然敢引外兵攻伐益州。

  連續激戰兩晝夜沒合眼的范磬聞訊回頭,狠狠呸了一口,緊了緊手裡厚背大刀:「弟兄們,隨我來!」

  提前得訊,他早已佈置妥當。

  關隘防守不對內,若被敵軍攻至近前,他們相當被動。於是范磬早選定一險要之地,那是個棧道拐上懸崖石階梯後又一轉出山道的位置,最多容兩人同行,易守難攻。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就算一個拼一個,也得死守關卡。

  由於守關對內比對外難度大得多,范磬將蒼梧關交給副將,自己親自引兵,回頭急去。

  敵軍很快殺至,激戰在懸崖峭壁上進行,慘叫聲不斷,箭矢如雨,落崖者無數,鮮血染紅峭壁。

  范磬選的位置確實好,但也不是沒有短處,這位置堪堪挨著敵軍箭矢射程,強弓所發利箭如飛蝗,藤盾雖早已立好,但也難保萬無一失。

  激戰三個多時辰,拐角位置終於守不住了,身中兩箭的范磬滿頭滿臉新舊血跡,雖不得不退後,但他竭盡全力阻擋敵軍步伐。

  終於,退到山道較為開闊之處,范磬不用回頭也知道,不遠處已是聳立在峭壁之間的蒼梧關。

  他一把折斷肩膀大腿上的箭矢,傷口血流如注,他圓睜雙目高舉大刀:「弟兄們,我等誓與關口共存亡!」

  「誓與關口共存亡!!」

  將士們齊聲吶喊,而後緊隨范磬步伐,衝向剛踏上闊處的敵軍,展開肉搏戰。

  悲壯而豪邁,所有人心裡只一念。

  殺!殺!殺!

  即便身死,也絕不允許進犯之敵踏上關口一步!

  ……

  崎山道內血腥肉搏,崎山道口外同樣激戰已起。

  魏景率大軍殺至,前鋒軍如尖刀一般,迅速紮入敵軍陣中,二十餘萬大軍如大潮拍擊崖岸,瞬間將何信八萬軍士合圍。

  魏景率中軍殺入,刀鋒過去,所向披靡,如殺神降臨,頃刻間一倒一大片。

  如斯勇悍,附近敵兵瞬間慌亂,幾員敵將咬牙圍上,幾個回合,先後被斬于馬下。

  何信大軍陣腳大亂,怯意一起,敗相更顯,一個多時辰,已被切割成幾塊,衝擊得七零八落。

  魏景率兵直衝何信中軍,已徹底衝開一個缺口,抵達崎山道口,他立即令韓熙,先率兵增援蒼梧關。

  韓熙領命而去,幾乎是馬上,崎山道內傳出慘叫。

  堪堪趕上,一切尚在掌控之內。

  魏景回頭,居高臨下掃了戰場一眼,敵軍敗象已現,他冷冷下令:「收緊兩翼,儘快殲滅敵寇!」

  視線又一轉,掃見正被親衛簇擁驚慌往北退去的何信。何信伏低身體,儘量隱身於亂軍當中。

  他冷哼一聲,立即打馬而上。

  ……

  慘叫聲忽自身後驟起,何信心下一突,驚慌回頭。

  只見閃著寒芒的刀刃映著日光,折射出刺目光芒,而他只來得及看清半張眉目冷戾的英俊面龐。

  一刀白練電光般閃過,「哢嚓」一聲脆響,何信圓睜雙目的頭顱飛起,熱血雨點般灑下。

  「砰」一聲,他重重落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4:34 PM

第八十五章

  熱血噴濺在臉上,視線蒙上一層赤色。大刀已捲了刃,扔下隨意撿起另一把,身上的刀傷箭傷已不覺得疼痛,雙臂不知疲倦地機械性動作著。

  喊殺聲,粗喘聲,刀劍入體的悶悶「噗呲」聲。

  一支利箭深深紮入腹部,范磬動作僵硬一瞬,狠狠一刀劈在敵兵頸間。

  「范將軍!」

  滴滴答答的鮮血沿著鎧甲下擺滴落在地,范磬「蹬蹬」退了兩步,拄刀:「我,我沒事。」

  只要他還要一口氣,敵軍就衝不進蒼梧關。

  范磬粗喘幾下,強提一口氣:「殺!」

  親衛抹了一把臉上殷紅,咬牙率先衝上去。

  「殺!」

  誓與關口共存亡!

  殷紅遍地,腳下早已黏黏膩膩,眼前發黑,但沒有人往後退一步。

  殺!

  蕭蕭風聲,身護險關,范磬等將士已抱必死決心。

  然天不絕人,千鈞一髮,援軍至!

  視線所及的棧道盡頭,突然興起一陣騷動。韓熙身先士卒殺至,身披青黑色甲衣的敵軍驚慌回頭迎敵,瞬間亂成一片。

  「將軍,將軍,援軍來了!」親兵喜極而泣。

  「好,好!」

  實際范磬視線已模糊,他看不清,但這也不妨礙他的狂喜,身軀微晃又站直:「弟,弟兄們,迎敵!」

  筋疲力盡的守軍精神一振,瞬間又撲殺上去,此消彼長,將陣腳大亂的敵軍逼退至石階前。

  兩廂配合,小半個時辰,韓熙殺至關口前的開闊處,他當先一個跳下石階。

  「我們來晚了!」對於范磬這等勇將,韓熙欽佩一抱拳。

  「不晚!好!哈哈哈哈哈哈!」

  范磬仰天狂笑,笑到半處,他「呃」了一聲,身軀一頓,直挺挺倒下。

  韓熙早飛快上前接住,一探,鼻端呼吸急促微弱,但仍有氣息,他立即回頭:「快,快背出去軍醫營!」

  范磬以及一眾重傷守兵,匆匆被背往山道外。

  崎山道口勝局已定,魏景親臨蒼梧關。

  兩險峰相夾的雄關將山道一分為二,這邊是已方,而另一邊安王大軍攻勢仍酣。

  援兵已經悄悄上去了,但由於他之前的囑咐,這邊何信大軍被殲的消息並沒有透到另一邊去。

  一身血甲,用塵土抹黑頭臉的援兵,無聲無息地換下了精疲力盡的原守兵。

  魏景冷冷瞥了一眼:「傳令,伏兵於崎山道口兩側,將安王大軍放進來。」

  欲裡應外合,趁勢吞下益州?

  現在就把你放入崎山道。

  ……

  有兵士抬來桐油,在山道內沿撒了一條線,從蒼梧關一直蜿蜒到崎山道口,而後又絞碎麻繩,薄薄灑在桐油線上。

  如今山道殷紅斑斑,血腥味沖天,狼藉一片掩蓋下,無半點違和之處。

  ……

  荊州,南陵郡,西。

  安王麾下二十二萬大軍,攻陷南陵郡後迅速往西,如今紮營於崎山道口。

  益州沃野千里,易守難攻,若得之為根本,幾立不敗之地。又逢益州牧何允病逝,何氏二子相爭。何泓死何信慘敗,如此千載難逢之機,怎不叫人心下大動。

  信,在攻關前已經送進去了。

  雖如今關隘封閉不知後訊,但不管傳信者還是白固,都是鐵杆心腹,安王相信,何信必被煽動往蒼梧關而來。

  「算算日子,何信該差不多到了。」

  安王立於蒼梧關前不遠處的一處棧道拐角,遙望遠處那夾於峭壁之間的險關。

  攻伐日夜不歇,雲梯不斷靠上去,卻因沒有底座不斷被推倒;火油潑灑,一支火箭射下,「騰」地火焰燃起,已方兵卒哀嚎滾地,不得不退後一段。己方的箭矢,卻絕大部分被藤盾擋住。

  如此往復。

  進攻蒼梧關,已持續了三天三夜,毫無進展。

  安王身邊還立著一個人,廣袖青袍,面如冠玉,正是衛詡,他道:「如何信不至,攻伐不過枉用功。」

  成與不成,就看這兩日了。

  安王不禁蹙了蹙眉。

  正在此時,衛詡眉峰一動,卻道:「何信應該到了。」

  他目力過人,已看見城垛後一黑甲大將倏地回頭,接著招來副將說了什麼,匆匆折身離去。

  安王趕緊順勢看去,他看不大清,但能隱隱感覺到關口守卒彷彿更緊張。

  「很好。」

  他大喜:「傳令,全力攻伐!」

  「哐哐」的撞門聲更加緊急,但這地方上不來太大的擂木,撞得再急,也是白費力氣。

  安王屏息,凝神留意關口動靜。

  只是關隘設計,本就不讓來犯者窺得後方動靜的,高聳入雲的險峰遮擋了全部視野和聲響。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安王這人有個好處,就是能等。

  他耐心等著,終於,有身穿青黑色甲胄的軍士殺上城頭,與守軍激烈戰在一起。筋疲力盡的守軍難以支應,慘叫聲不絕於耳,很快悉數倒下。

  「哄」一聲巨響,城門打開。

  一個身披赤色戰甲的將軍迎了出來:「我乃三公子麾下校尉龐元,特特來迎安王殿下入關。」

  這龐元血跡塵土斑斑的臉上帶有急色:「楊賊大軍快趕到了,我軍如今只剩八萬,請殿下速速入內陳兵,共拒強敵!」

  安王麾下大將張渠大喜,只他仍未徹底失去警惕,趕緊問:「白先生呢?」

  龐元詫異:「什麼白先生?」

  「哦哦,是東山先生!」

  「東山先生突圍時傷了腿,還不輕,挪動不得,在外頭與我家公子商議佈陣拒敵。」

  龐元面露急色:「要快,楊賊大軍還有二十餘里地就趕到了!」

  要快,崎山道可不好走。

  這時,安王命令傳到前頭,立即進軍,但仍需謹慎。

  張渠很謹慎,率兵入內時仔細觀察。只見山道血跡斑斑,顯然激戰很長一段時間,屍體處處倒伏,黑甲的是守軍,青甲的是何信軍。

  何信軍也損失不淺,不少負傷兵卒挪動到略寬闊處,互相包紮傷口。

  走了一路,皆是如此,張渠心下大定,一揮手:「快,全速進軍!」

  安王是謹慎的,哪怕他就在關口前不遠,也足足等入了約二萬軍士,這才動身入內。

  這崎山道狹窄,兩萬軍士而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期間秩序井然,全無不妥,可以了。

  他與衛詡並行。

  但誰知,衛詡剛過蒼梧關不久,腳步倏地一段,眉心蹙起。

  安王問:「怎麼了謹之?」

  「不對。」衛詡輕嗅了嗅:「有桐油的味道。」

  攻關一直有用桐油,但燒過的桐油和沒燒過的,味道終究有些差異。關口硝煙氣息濃重,難以察覺,但離開一段,這種有些差異的氣息一直縈繞,這就不大對勁了。

  衛詡垂眸往地下一掃,目光立即定在山道內沿那一線灑了碎麻線的桐油上。

  「不好!」

  安王也看見了,厲聲道:「立即退出關口!」

  他在親衛拱衛急急往關口外急退,因為距離不遠,很快退出。

  遠處倒臥的其中一具「屍體」翻身而起,韓熙低咒一聲,就差一點。

  他呼哨一聲,和那些負傷的「何信兵」飛速奔至提前看好的開闊處,掏出火折吹亮,一扔。

  火線「騰」地竄起,正在山道上的安王軍士唬了一大跳,驚慌失措之下,有些人甚至不用攻伐,自己轉身就跳下懸崖。

  火線迅速往外蔓延,信號至,魏景一揮手:「進攻!」

  崎山道口兩側吶喊聲起,伏兵立即掩殺而出,衝向剛出崎山道驟不及防的安王軍士。

  ……

  「砰」一聲巨響,身後的蒼梧關大門重新關上。

  安王奔出一段,回頭看重新守上城頭的軍士,後者身上甲胄,正是方才所見的青黑色何信軍。

  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中了敵軍圈套,折了一員猛將兩萬軍士。

  「楊澤,楊澤!」

  好一個楊澤!

  安王目眥盡裂:「好,孤記下了!」

  可惜此時此刻,大虧吃定了,繼續攻伐只是無用功。

  「查,給孤好好的查,看這楊澤究竟是何方神聖!」

  ……

  益州戰場。

  魏景大獲全勝。

  徹底戰敗何信,殲外敵兩萬餘。

  聽罷韓熙遺憾訊報,他神色冰冷,眸光含戾,盯了崎山道口片刻。

  季桓上前:「主公,窮寇不宜追擊。我等如今要務,乃先理清益州,而後厲兵秣馬,再圖出益州時機。」

  魏景如今算拿下益州了,但西南原何信勢力的幾郡仍需清洗,軍政二務得接手,這些州兵郡兵,也很需要加強訓練。

  千頭萬緒,刻不容緩。

  先穩坐益州,其餘的後續再說。

  這些魏景都清楚,所以他並沒有下令追擊安王。

  「東山呢?」

  何信死了,但這個東山卻不見了人。陳琦奉命去搜尋這人,但戰場裡外都找過了,又使人快馬往四方追逐,都沒絲毫消息。

  他一臉愧色:「稟主公,標下無能,沒找到此人。」

  難道是半路就逃了?

  不可能。

  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可能差最後這一哆嗦,他必隨何信至崎山道口。

  但是,現在卻找不到人。

  陳琦可不會有一點敷衍。

  魏景回頭掃了一眼,我軍大勝,如今已在打掃戰場,收拾兵刃的收拾兵刃,拖動遺骸的拖動遺骸,驅趕降卒的驅趕降卒。

  扔下兵刃投降的敵卒,足有三萬餘,個個垂頭喪氣,正被驅趕著往西邊曠地而去。

  他冷電般的目光掃過這一大群降卒:「陳琦,圍住降卒,一個個細查。」

  這東山,必混在降卒當中。

  果然,次日入夜,陳琦奔入中帳稟報:「主公,找到那東山了!」

  ……

  白固確實如魏景所料般直奔崎山道口。他忠心耿耿,願意為主公肝腦塗地,這都到了最後最關鍵之處,他自然不會提前逃遁。

  但,還是功敗垂成。

  眼見何信兵敗如山倒,他再不甘,也只能趕緊換上早已準備好的普通兵卒甲衣,抓兩把泥塵糊了臉,混在尋常步卒當中。

  他有一眾好手護衛,自然安然無恙,最後等到了投降之時,一行人很順利混入其中。

  白固很清楚降卒的待遇,蟄伏些時候,也就脫身了。

  但事實和他預料的有些差距。

  開頭順利,但誰知突遭驚變,重重圍困,降卒竟要一個個擦乾淨臉檢查。

  毫無疑問,這是找他的。

  最後不得已,護衛們簇擁著他暴起突圍。

  可惜箭陣早準備好了,又有韓熙陳琦等人在,護衛全軍覆沒,他中箭被俘。

  白固被帶到了一個守衛嚴密的營帳,他被縛在刑架上,傷口極疼,他卻冷哼一聲。

  這些人不會在他嘴裡知悉任何事。

  白固昂起頭。

  但誰知這些益州兵卻沒有先審問他,而後帳簾一掀,他餘光一瞥,卻驚得魂飛魄散。

  這一張臉?

  這一張臉!

  作為追隨安王十年有餘的謀士,在洛京足足數年時間,他怎麼可能不認識齊王?!

  白固驚得「啊」了一聲,瞪大眼睛:「你,你……」竟然真沒死?!

  雖安王一直不相信齊王死了,但這終究只是一個主觀猜測。重傷帶毒,縱身洶湧大江,誰曾想,這人還真的就沒死!

  非但沒死,他還手足俱全,身姿矯健,一如往昔。

  白固渾身都顫慄起來了。

  齊王沒死!

  還取下的益州,這個廣闊肥沃,物阜民豐的天下第一州!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

  「你什麼你?!」

  韓熙側身飛起一腳,正中白固腹部,厲喝道:「我家主公,是你這賊子能指指點點的麼?!」

  白固腹部劇痛,想痙攣身體而不得,面容扭曲冷汗直冒。

  「我問你。」

  一張楠木太師椅抬至刑架一丈,魏景端坐其上,他面罩寒冰,聲音冷極:「安王圖謀不軌已多年,在一年半前的驚變中,他可曾有何舉動?」

  白固閉目不語,在見到齊王那一刻,他雖驚駭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了,而且就算有生機,他也絕不可能背叛殿下。

  即便是齊王,想在他嘴裡挖出半句,也是癡心妄想。

  「那私印呢?濟王用於密信上的那枚私印,可是出自安王之手?」

  早在年初洛京,魏景知悉安王不軌之心存在多年後,他就疑慮,對方在母兄之死上,可曾充任了什麼角色?

  這種疑慮,在得悉濟王私印後再攀高峰。

  真會這麼湊巧嗎?在濟王有需要的時候,他就恰恰尋獲了一名曾經掌管先帝私印的內宦?

  魏景並不相信這樣的巧合,他肯定,背後有人操縱。

  這人是誰?

  連私印都準備上了,可謂相當未雨綢繆。

  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安王,可惜無絲毫佐證。

  他已傳信身處洛京皇宮的陶宏設法查探。可惜陶宏如今手底下人少,一直沒能查到。

  如今既然俘獲了白固,自然得好好審問一番。

  白固認得他,其實他也覺得白固有那麼一點臉熟,必是從前見過的,跟隨安王多年的。

  白固不肯招,意料中的事,安王遣過來的,必定是鐵杆心腹。

  魏景冷冷道:「用刑。」

  ……

  青翟衛中,有專司刑罰的好手,重刑酷刑,逼供聞訊,當屬一流。

  然很可惜的是,這白固確實對安王足夠忠心,身受百般苦痛,依舊拒吐露一星半點。

  而且,情知必死的情況下,他毫不掩飾地諷刺了魏景。

  「哈哈哈哈,齊王殿下英雄蓋世,可惜,如今龍椅上坐的是另有其人啊!」

  白固痛極,卻仍目帶嘲弄:「殿下母后賢德,胞兄大才,今何在啊?」

  這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魏景母兄死後不得安寧,他得訊至今心中怒恨本未消卻半分,當即「騰」一聲燎原而起。

  他「霍」地站起,「來人,給我剮了他!」

  韓熙一把撕下白固衣裳,「拿刀來!」

  他親自動手。

  淩遲之刑,皮膚肌肉一片片從身上割下,十來刀下去,血腥味充斥整個營帳,白固上半身赤紅色一片。

  他仰天長笑:「哈哈哈哈,我說的沒錯!齊王殿下,聽說你還繞道了南水大堤?」

  「哈哈哈哈哈哈,看來母兄慘死,你依舊不改其志啊!」

  白固痛得渾身抽搐,死死瞪著魏景的眸光極怨毒,厲喝:「你可對得起你九泉下的母兄?!」

  「啪」一聲,魏景腦海中某根弦繃斷,他怒喝一聲,一腳猛踹過去。

  「哢嚓」一聲,白固連人帶刑架倒飛了出去,撞到營帳上速度不減,直接從被拉出的口子裡衝出七八丈,撞倒一個營帳,這才停了下來。再無聲息。

  夜風從豁口灌入,魏景面容扭曲,胸膛急促起伏良久,這才勉強緩下些許。

  「剮了他,挫骨揚灰!」

  他轉身出了血腥遍地的營帳。

  對白固處以最殘酷的刑罰,可饒是如此,魏景胸臆間依舊情潮湧動,後背手心濕漉漉一片。

  他本就未曾忘卻先前的愧疚,此時此刻,更是如海潮般鋪天蓋地而來。

  他艱難喘息著。

  良久,終緩和了些。

  他喃喃道:「我終是取下了益州,母后和皇兄應不很責備我的。」

  應是這樣的。

  他絕不會背棄對妻子的諾言。

  魏景認為自己沒做錯。

  只是心中仍有些不安,覺得有負母兄。

  遠近軍士舉著火杖巡邏,人來人往,身邊尚有親近心腹,只是魏景卻深覺獨身一人。

  他想傾訴一下心中不安,卻無法。

  他的妻子。

  魏景突然很渴望妻子在自己身邊,他很思念她。

  可惜她沒在。

  他閉上眼。

  就在這時,遠處卻傳來一陣繁雜的腳步聲,有些淩亂卻有些急。

  有親兵已早一步衝將上來,「稟主公,夫人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4:40 PM

第八十六章

  邵箐送魏景出征後,心一直繃得緊緊的。

  他狀態很不好,偏戰況又緊急。

  打馬大半天趕來新鄭,她身體疲憊,但一點不睏,焦急等待著。

  幸好第一封戰報傳回,是好的。

  魏景率大軍追至南水,距敵約七十里。

  太好了,是有可能追截上的。

  就算真追不上,那後腳也到崎山道了。崎山道狹,安王不可能立即大軍壓境的,回斡餘地不小。

  邵箐的心這才定了定,勉強能坐下來。

  但接下來一封軍報,就教她大驚失色了。

  「什麼?何信遣三萬精兵掘南水北堤?登四象山避洪與赴南水阻敵同距,有分歧韓熙呂澗爭執不下?」

  第一眼掃過,映入眼簾就是這幾行字,邵箐心跳都漏了一拍。

  有驚,更多的是急。

  驚的是何信竟敢如此倒施逆行,不惜水淹十數萬百姓以圖阻追兵,所作所為簡直令人髮指。

  但她更焦急,魏景大變後的偏執邵箐是最清楚的,血海深仇深深的刻在心坎上,灼燒五內。

  一邊是十數萬百姓,一邊卻是滅何信拒安王得益州,奠定復仇最堅固的根基。

  他會如何選擇?

  猶記得當初在平陶,信念勉強壓過仇恨,他當時是多麼的艱難,事後是多麼地愧疚自責。

  現在情況比平陶還要糟糕,他的母兄死而不得安寧,母親剛被人廢位怒斥告天下,胞兄一大家子被人毀墳掘棺。

  他甚至未有絲毫緩和,就不得不率兵阻敵去了。

  邵箐怕極了,既怕何信逃脫安王入關,又怕十數萬無辜百姓慘死,更怕他將來會後悔。

  魏景曾經的承諾第一時間閃過腦海,但如今這個兩難的局面,尚被仇焰遮蔽心竅的他是否還能及時憶起?

  就這麼一瞬,邵箐後脊驚出了冷汗,但她全無感覺,連忙揭開下一頁。

  「……主公令:立即奔赴河堤,先行殲滅決堤敵軍。」

  短短一句話,讓邵箐懸在半空的心「砰」地重重落地。

  真的很重,重到有一種強烈的脹痛感立即充斥胸腔,難受極了,卻夾雜著一絲沉甸甸的欣慰。

  她是最瞭解他的,短短一句平鋪直敘,只有她能深切體會到,他這個決定下得有多麼地艱難。

  兩難,掙扎,痛苦,但他終究還是決定了。

  邵箐眼眶有些熱。

  夜風從大敞的廳門灌進,緊緊攢著那紙信報,邵箐一顆心酸酸澀澀的。

  她很心疼他,還很擔憂,恨不能立即趕至他身邊,安慰他開解他,盡力撫平他的傷痕。

  但戰況不明,她不能襄助於戰事,保證自身不涉險卻是必須的。

  焦急等待,終於,捷報再次傳來。

  魏景率大軍追上何信,於崎山道口將後者順利合圍。

  邵箐「騰」一聲站起:「王經,我們回上春城。」

  二十八萬合圍八萬,以魏景之能,必不會出紕漏。

  她先繞道回上春城,上春城是大本營安全無虞,距離崎山道也近多了,一等大勝消息傳回,她立即啟程和他匯合。

  人在路途,心有掛礙,一路催促緊趕慢趕,剛進上春城就接獲前線捷報。

  邵箐大喜,立即令王經掉頭,趕往崎山道。

  不知魏景可有好些?

  二人分開四天了,有了時間緩衝,又戰場馳騁一番以作宣洩,他心裡多少好過些罷?

  她再好生寬慰開解,應能無礙。

  邵箐這般想著,略略安心了些。

  一路顛簸,終於抵達駐紮在崎山道口二十里的大營。

  ……

  親衛隊拱衛著風塵僕僕的邵箐奔至轅門前,勒停駿馬。她一身藍色紮袖胡服,烏髮束起,看著就是個少年郎,但出入大營多次,不少守卒都認得人,連忙迎了進去。

  「夫人,主公到後頭去了。」

  剛到中帳,當值的親衛隊長就迎了上來,一邊令人去傳報主公,一邊引邵箐往後面去。

  「到了。」

  邵箐忙引頸眺望。

  黑漆漆的夜,僅有篝火和火杖照明,視野不佳,但第一眼,她就看見了立在營帳門前的熟悉高大身影。

  「夫君!」

  她欣喜喚了一聲,小跑上前,只是距離再近一些,卻發現不對了。

  昏黃的火光映照,魏景一鬢角的汗濕,喘息頗重,一雙眸子泛著赤色,雙拳緊緊攢著。

  苦苦掙扎後力竭的模樣,一身傷痕,精疲力盡,並不陌生。

  不是大勝麼?怎麼會這樣?

  邵箐心一緊,連忙奔上前握住他的手,「夫君。」

  可他連掌心都濕漉漉的,汗水浸進幾點新新掐出來的痕跡處:「這是怎麼了?」

  她擔心極了,仰臉一疊聲問他,魏景啞聲道:「阿箐。」

  在他極思念她,極渴望她陪伴身側之際,她來了,風塵僕僕趕到他身邊。

  不知怎麼形容心內的感覺,只覺得胸臆間滿滿的,脹極了。他立即回握她的手,低低又喚:「阿箐。」

  「嗯。」

  邵箐柔聲回應他,他這狀態很不好,在外頭也不適合細說什麼:「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她探手拭他額際汗水,潮潤一層,身上肯定也濕透了,年輕體健也不是這麼折騰的,得趕緊梳洗一番。

  魏景目光不離她,「嗯。」

  邵箐牽著他,回到中帳,命人提水來,又一同替他卸了甲。

  魏景也不說話,只聽她的。

  一雙柔軟的手替他解下黏膩的內衫,溫熱的水浸潤他的身軀,驅走了夜風帶來的涼意。她細細替他洗浴,擦到右肩時,又撫了撫上頭最新的傷疤。

  動作很輕,他卻能清晰感受到其中心疼憐惜。

  魏景輕輕喚她:「阿箐。」

  他目光始終追隨著她,黑眸中赤色幾乎已褪盡,神情也了舒緩許多,只是此刻卻流露出一絲脆弱。

  錚錚鐵骨,困惑不安,邵箐心彷彿被什麼蟄了一下,刺刺地疼著。她摟著他的大腦袋,低頭親了親。

  「洗好了,起來我們說說話可好?」

  「好。」

  他站起來,邵箐替他擦乾身體換上新寢衣,牽他至床沿,自己倚在床頭坐在,拉他躺下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也不急著說話,只一下一下輕輕撫著他濃密的黑髮。

  她的目光和動作一般柔軟,熟悉的淡淡幽香縈繞著他。繃緊的身軀終於鬆了鬆,魏景摟著她的腰,將臉深深埋在她的身前。

  「阿箐,我覺得有負母兄。」

  他的聲音悶悶傳出,聲音很低,帶著愧疚,手臂也收緊,隱透他心中不安。

  「怎麼會呢?」

  邵箐一直知道他的心結,方才就有猜測,果然如此。

  她手上動作也沒停,柔聲道:「母后皇兄在天之靈,應不會責怪你的。」

  「真會如此嗎?」

  魏景抬頭的動作有些急切,昏黃燭光映照下,他一雙黝黑的眸子中能清晰看見希冀和不敢相信。

  「真的。」

  邵箐抱著他的大腦袋,照舊輕輕給他順著髮,聲音輕柔卻篤定:「我若有孩兒,必盼他平安喜樂,順遂無憂過一生。」

  「母后遭逢大難,你為她報仇雪恨,她必極欣慰的。只是,她必也不希望你拋卻一切,不管不顧,此生只有仇恨再無其他。」

  「但凡母親,舐犢之情想必都是一樣的。」

  她很肯定點頭:「皇兄也是如此。」

  「皇兄勤政寬厚,視民如子,並為之殫精竭力足足近十年。」

  邵箐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道:「若他知曉你今日所為,必極欣慰的。」

  魏景安靜聽著,柔聲軟語中,他眉心漸漸舒展開來。

  「真的嗎?」

  「那你想一想,母后和皇兄可否就是這般的人?」

  魏景垂眸仔細思索,復又點頭:「是的。」

  妻子說得沒錯,他母兄就是這般的,一點不假。

  「那就對了,那你說說,他們如何就會責備你了?……」

  一絲夜風,不知從哪個罅隙竄了進來,拂面卻不再冰涼。妻子柔聲軟語,低低說著,她的手輕輕撫著他的背,一下接一下。

  偎在她的懷中,他一顆煎熬了許久的心終於平靜下來,不安悄然褪去,他感覺到了安寧。

  安定,寧靜。

  「阿箐你真好。」

  久久,他坐起,展臂回抱她,垂頭親吻她柔軟的唇,輕觸著,摩挲著。

  何其有幸,他有了她。

  邵箐溫馴倚在他的臂彎,微微闔目,讓他由淺至深,萬分疼惜地親吻自己。

  一個吻纏綿而繾綣,卻不帶絲毫情欲,他目光柔和卻深邃,彷彿一汪溫泉,欲將她溺斃其中。

  情到深處,他歡喜之餘,那一種深切的不滿足卻再次浮上心頭。

  希冀,渴望,情感如潮。他期盼和她共墜愛河,抵死愛戀,用彼此最濃純的愛意,碰撞出最炙熱的火花。

  可是,可是她……

  「阿箐。」

  炙熱的情感翻滾,渴求到了極致難以隱忍,他俯身,低低道:「你信我一回可好?」

  就一回,不需要多的,他必不會讓她失望。

  他見她睜開眼,卻怕居高臨下給她壓迫感,她坐在床沿,他輕輕滑下,仰頭望她。

  「當初河堤時,我就想,我答應你的事,無論如何亦不能背棄的。」

  「真的,阿箐,你且試一試。」

  魏景不要求妻子立即就信了,他只求一次機會:「你且看我日後如何行事,我若做得好,你就信我一點點;後續還好,就再多一點點,……」

  他不怕觀察,不怕考驗,只怕這輩子連嘗試的機會都不會有。

  「若我有何處做得不夠好,你,你……」

  即便假設,他也說不出從此不再信任:「你就告訴我,我立即就改,再不拖延懈怠半息。」

  魏景低低說著,急切到最後,是哀求。

  「你且試一試,就一回,可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5:14 PM

第八十七章

  錚錚鐵骨傲男兒,此刻一臉希冀,低低地懇求她給他一次機會,一次嘗試的機會。

  若他做得好了,她心中安定了,就信他一點;若他再做得好,她就多再信他一點。

  他不急的,他願意等待,等待她敞開心扉,再慢慢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

  不強求她立即就信他,只求一次機會。

  他甚至此刻,是單膝跪在她身前的。

  傲骨如他,卑微至此,他真的很愛很愛她,毋庸置疑。

  胸腔內的五臟六腑,彷彿被什麼狠燙了一下,熱疼熱疼的,偏又脹,疼脹得邵箐的眼淚都下來了。

  重重地呼吸著,手臂有些顫抖,下一刻她抱住他,啞聲道:「好。」

  不是她高姿態,一定得他彎膝折腰才願意給予生機,她真從來沒想過要他這樣,而是他真讓她看到了希望。

  他有一句話擊中了她的心。

  他說,當初在河堤,他就想無論如何也不會背棄對她的承諾。

  邵箐知道魏景不會騙她。

  對她的承諾,必定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一邊是復仇關鍵的益州,一邊是河堤,一子錯,未必不會滿盤皆落索。

  他母兄死後受了這般折辱,他心中怒恨唯她能知曉一二,然而就是這麼艱難的情況下,他還是選擇了河堤。

  對於魏景而言,世間大約不會再有比母兄血海深仇更大壓力的物事了,但儘管如此,他還是堅守了對她的承諾。

  那她是不是可以有一點期望,他真能終生不二色,獨愛她一人?

  給他一次機會吧。

  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有一種情緒在心中劇烈翻湧著,無法壓抑,也無法阻止,喉頭在這一刻哽咽,邵箐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渴望嘗試的。

  只是她直覺這種的嘗試會顛覆太多太多的東西,她害怕,她膽怯,只能裹足不前。

  魏景今日所為,猶如一支劑量足夠大的強心針,她終於說服了自己,給自己一次機會。

  也給兩人一次機會。

  胸臆間翻湧的情感太激烈,導致她淚水洶湧而出,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她撲進他的懷裡。

  「好,好!」

  就試一回,就這麼一回,若他表現欠佳,她還和從前一樣就是了

  她是這般對自己說的。

  她顫慄著,用力收緊手臂。

  一聲帶著哭腔的「好」,衝進魏景耳膜,這瞬間一樹花火綻放,他狂喜。

  「真的嗎阿箐?」

  他緊緊抱著她,一疊聲問了幾句,只不等邵箐回答,他又頓住,忙不迭道:「我都聽見了,這是真的!」

  「我肯定沒有聽錯!」

  他連聲肯定,急急忙忙反駁了自己的問話,不給她一絲一毫反悔的空隙。

  這般急切,這般著急,全都是因為愛著她。

  邵箐又哭又笑,心中滿漲又有些酸酸澀澀,她知曉自己虧欠他良多。

  他抱得很緊,緊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只是她半點不嫌棄,反而大力回抱他,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他的薄唇。

  魏晉立即就回吻了她。

  很熾熱很急切的吻,熾熱的情潮與狂喜一起湧動,他幾乎是馬上就把她按在床榻上。

  他重重覆上,以前他總生怕壓到她,但今日,他要深切感受她的存在。

  這並不是做夢,也不是他的臆想,而是千真萬確,真實存在。

  心在這一刻成了泉眼,說不盡欣喜翻騰著汩汩往外冒,瞬間淹沒了他,要將他溺斃其中。

  緊緊擁抱尤自不夠,他迫不及待扯去彼此衣裳,再一次毫無間隙地重重覆上她,親吻她,佔有她,要與她合二為一,再不分離。

  魏景的動作又急又猛,迫不及待就衝撞了進來。二人體型差異大,邵箐是疼痛的,只她非但不拒,反而打開身體迎接他。

  她緊緊地回抱他,容納他,感受他。

  與他廝磨熱吻,與他纏綿交頸。

  一下比一下重的衝擊,彷彿要撞進她的靈魂,魏景從來沒有這般不顧一切過。

  哪怕邵箐今夜狀態極佳,也覺得無法支應,但她沒有像從前一樣哭著求他饒了她,而是努力迎合他。

  感受他炙熱的體溫,感受他炙熱的情潮。

  感官上的刺激一次一次推至高峰,堆積到了極致,她開始感覺到了暈眩。只是,她仍不想他停下來。

  她眼睫顫了顫,微微抬起雙臂,低低喚了一聲:「夫君」。

  他立即俯身,收攏雙臂,將懷裡的人緊緊摟住。

  她偎在他耳邊,呢喃想你抱緊我。

  那雙有力的臂膀立即就收緊了,緊得她要喘不過氣來,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十指交纏,勾住了他的脖子。

  ……

  極致歡愉,邵箐暈厥了過去。

  她睡得極沉,第二天醒來已是午間。

  但她還是在魏景懷裡的。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溫度,耳畔是穩而有力的心跳聲,揉了揉眼睛,睜開。

  魏景清醒已久,靜靜凝視她,目光柔和,嘴角噙笑,見她醒了,他俯身親了親她:「醒了?」

  這目光和吻太溫柔太纏綿,濃情蜜意幾要傾瀉而出,他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喜悅。

  邵箐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

  昨夜心潮激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今天倒也不後悔。

  這樣也好的,他守諾重信情感真摯,給彼此一個機會,且試它一試。

  否則待二人垂垂老矣,若他始終不變,她必會遺憾錯過了最美好的年華的。

  嗯,就這樣吧。

  邵箐點點頭,沖他展顏一笑,捧著他的臉,回親了親他。

  「阿箐……」

  昨夜的喜悅來得太快太猛烈,魏景總一直有種如飄在雲端的不真切感覺,有一絲怕妻子醒來後退縮,這個回吻,讓他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意。

  一顆心徹底放下,隱憂悉數褪去,他的歡喜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抱著她就是一個纏綿的熱吻,吻得邵箐氣喘吁吁。

  還差點被壓斷了氣。

  她「唔唔」不得不推了兩把,魏景忙一個翻身,抱她半趴在自己胸膛,撫著她的背給她順氣。

  喘了一陣,邵箐好歹喘均了氣,嗔了他一眼:「真有這麼高興嗎?」

  魏景眉目生輝,含笑點頭,自然是有的。

  他湊過來又要親,她笑著左閃右避沒避開。夫妻倆嬉鬧一番,邵箐索性跨坐在他身上,纖手叉腰,居高臨下睨他一眼,哼道:「是你說的,只有我就夠了,再不能有旁的心思。我都記著呢,若是……」

  哼哼。

  她臉紅撲撲的,雙目水盈盈,語氣驕橫卻儂軟,這話聽著嬉笑成分居多,說完還作勢卡了卡他的脖子。

  魏景卻一下子就認真起來,他立即半坐起,平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箐,你且看我日後如何。」

  他神色鄭重,一如他的態度。

  嬉鬧溫存的氣氛陡然腰斬,但不得不說,他的鄭重其事極讓人安心。

  邵箐和他對視半晌,輕輕的「嗯」了一聲。

  須臾,她戳了戳他胸膛,輕哼笑道:「我自然是要看的。」

  硬邦邦的,這男人身上沒有一絲贅肉,想擰一把都不好下手,包括現在坐著的小腹,線條照樣流暢。

  她順手又戳了戳腹肌。

  早在邵箐嬌哼那會,氣氛就重新鬆乏下來,魏景剛躺回去,就被她戳得「嘶」了一聲,身軀立即就繃緊了。

  方才熱吻嬉鬧,他其實早起了反應,如今繃緊到極致,連邵箐都明顯感覺出來了。

  她趕緊往前挪了挪。

  不是吧,昨晚弄得那麼凶,他恨不得死在她身上似的,今兒非但不累,反應還格外大。

  真不公平,她都疼了。

  「很疼嗎?」

  魏景心疼妻子本就沒打算再來,緩了緩坐起抱她,聽她嘟囔說疼,他忙關切問,又想解她寢衣給看看。

  他倒是真心疼,只邵箐當然不肯給他看,一把拍開他的手,大窘:「就一點點,不怎麼疼的。」

  昨夜戰況激烈,但遠沒有腰酸背疼起不了床那麼誇張,就是某私密位置有些酸有些疼,身子骨懶懶的,不過她精神好倒消彌了後一點。

  「真的?」

  魏景知妻子臉皮薄,怕她害羞不肯說實話,但她又不給看,一時懊惱:「膏子也沒帶出來,不然久能給你搽些。」

  事後的上好膏子,二人早不缺,只是出門打仗,誰會帶那玩意呢?

  「真不怎麼疼,沒騙你。」

  話題怎麼一直在這打轉了呢?邵箐連忙又說:「我餓了。」

  她是真餓,趕路幾天沒怎麼吃好,昨夜又進行了極消耗體力的活動。

  邵箐連忙往內帳邊角那個小小的通風口瞅了眼,夏末初秋陽光極豔,正照在通風口的邊緣處。

  原來都中午了,難怪她前胸貼後背了。

  她可憐巴巴說餓,肚子還適時叫喚了一聲,魏景顧不上其他,連忙喚了膳。

  梳洗更衣,夫妻倆也不怕熱,緊挨著坐在一起,他仔細給她布菜,她也給他夾了愛吃的。

  魏景含笑看了她一眼,立即就吃了。

  現在兩人在外帳,邵箐連忙往帳簾瞥了眼。還好,沒風,簾帳沒掀起,也沒看外面林立的親衛。

  話又說回來,昨晚兩人動靜那麼大,外面肯定聽見的吧?

  只要一想這事,邵箐登時窘迫得不行。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魏景含笑:「你放心,他們會退出一段的。」

  誰敢聽他牆角?

  防衛圈子擴大,緊密依舊卻拉開一段距離。

  她面紅耳赤,魏景愛極了,說著說著頭越挨越低,邵箐忙推了他一把,「專心吃飯。」

  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有油呢。

  魏景要想避開,就沒有避不過的,手微微一動,邵箐就改推為扶,直接撲在他的懷裡,唇瓣十分精準地貼合在一起。

  他順勢抱著她,又是一個吻。

  這動作流暢的,彷彿就是邵箐投懷送抱似的。

  這人!

  只是瞥見他眉梢眼角仍帶著化不開的喜意,邵箐心就軟了,算了,親親就親親吧。

  一吻稍分,二人又是氣喘吁吁,她瞪了他一眼,嗔怒:「好好吃飯!」

  「好,我都聽你的。」一輩子聽你的。

  ……

  二人相處模式其實和從前差不不多,就是更親昵,多了一種纏綿的感覺。

  這算不算遲來熱戀期?

  嗯,也沒啥不好的,不是決定了給彼此一個機會了麼?

  邵箐看著正低頭專心給她挑揀魚刺的魏景,唇翹了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8:40 PM

第八十八章

  親昵喜悅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的,一眨眼三天過去,魏景下令拔營。

  該離開了。

  他並不會在崎山道口逗留太久,大軍休整妥當,就立即班師回穀城了。

  魏景已是益州實際掌權者,夫妻倆的常駐地也將要改為州治所穀城。

  眼下最大的問題也就西南幾郡,何允何信的心腹之地。不過這些郡的郡守基本都折在上一場大戰,沒了首腦也沒了大部分郡兵,收復也無多少難度,魏景已遣陳琦領兵奔赴。

  他則攜了妻子,率大軍不急不緩往北上。

  不急著趕路,他也不肯讓邵箐在馬背上顛簸,早早就命人備著馬車,仔細佈置,自己還親自看過。

  邵箐自然不會拒絕的。

  登車啟程,先是沿著南水北岸往西,等到了新鄭再拐彎往北。

  邵箐突然想起白固來了,忙問:「夫君,那東山如何了?」

  她知道東山被逮住了,也知道對方就是安王的人,聽說還用了刑:「他可招了什麼嗎?」

  魏景對安王的懷疑,她也是清楚的。

  再提起白固這人,魏景神色平靜,某些血腥事他並不會讓妻子知曉的,只道:「這廝嘴硬,沒招什麼。」

  邵箐有些失望,他安慰道:「陶宏不是傳信來了麼?說有些眉目了,我們等一等,未必不能查清。」

  陶宏,就是洛京情報頭領,魏景當初進入上林苑聯絡回來的。能力毋庸置疑,就是現在手下人少,主子身份又敏感,他小心翼翼的,難免施展不開。

  查的就是濟王私印那事,查了好久,終於有些許眉目。

  邵箐反過來寬慰他:「反正將來,我們和安王早晚有一戰,若他曾有不軌,也逃不脫。」

  其實魏景想弄清的,就是安王在母兄之死上充任的角色。弄沒弄清,實際意義當然不一樣。但現在也沒辦法,只能這般安慰了。

  「嗯。」

  她努力安撫自己,魏景心內熨帖,親了親她:「阿箐說得對。」

  馬車又顛了顛,他索性將她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在。他對妻子難捨難分,啟程幾天來,乾脆棄馬就車了。

  邵箐沖他一笑。

  再次提起白固安王,背後還涉及母兄之死,魏景平靜了許多,眉宇間的戾氣也少了。

  抬手撫了撫,她心道,他是能好的。

  剛認識魏景時,他那個陰鷙恨戾的模樣讓人印象極深,寧可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甚至他毫不猶豫就決定殺寇家人滅口。

  但到了今日,他雖兩難,但已能主動決定救援南水大堤了。

  雖還有許多其餘的因素影響,但無法遮掩他的轉變。

  日後,他肯定還能越變越好的。

  邵箐歡喜。

  「怎麼了?」他目光柔和,順了順她的鬢髮。

  「我在想,我夫君真好。」

  她也不說,只笑嘻嘻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又道:「夫君,我們去南水北堤看看唄。」

  車窗簾子被晃動,江風帶來絲絲涼爽,今晚紮營的地點很接近被掘那段大堤,馬上就到了。

  妻子眉眼帶笑,親昵伏在自己耳邊,說他真好,魏景簡直心花怒放,立即就應了。

  紮營地點到了,大軍停下各自忙碌,親衛隊拱衛著車駕卻繼續前行,往大堤而過。

  大半個時辰,就望見江堤了。

  邵箐命遠遠停下,讓魏景換了便服,也不多折騰,就夫妻倆手牽著手,往大堤行去。

  曾被掘開的這段大堤,如今是人頭湧動,忙碌不休。除去梁丹領著軍士,還有先後趕來的河官工匠等人,還有很多很多服飾各異的老百姓。

  附近的鄉民都趕來了,挑土的挑土,抬石的抬石。邵箐問了問,他們不是民夫,都得自發趕來幫忙的,也不要工錢。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和軍士官府配合得宜,幹勁十足官民齊心,很和諧,一派熱火朝天。

  這景象真很讓人舒坦安寧,邵箐忍不住微笑:「老百姓要求不多,安居樂業即可。」

  一場飛來橫禍,不過僥倖消彌,最好的結果也就和原來一樣,還平白多出了許多苦力,就已笑意盈眉。

  「我們但求問心無愧就是了。」

  每個人觀念和選擇都不同,只要將來不後悔就可以了。

  邵箐感慨兩句,舉目遠眺,忽手一指:「夫君你看。」

  一個五六歲的小黑孩,光著膀子,帶著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一人捧一塊不大的土石,蹦蹦跳跳往河堤而去。

  其中一個最小的,大約也就兩歲欲,跌跌撞撞的,就算摔了一跤也沒把手裡捧著的土塊扔下,爬起來跟上去了。

  魏景一直沒吭聲,似在微微出神,直到聽見妻子呼喚,他順勢一看。

  「阿箐喜歡孩子麼?」

  想到了什麼,他微笑,輕觸了觸她的腹部,柔聲道:「如今益州已取下,後方安穩,若我們有了孩兒,正好能生下來。」

  一個他與阿箐的孩子,血脈的延續,光這麼一想,他忍不住激動起來。

  再瞥一眼遠處蹦蹦躂躂的那群髒兮兮的小孩,嗯,看著似乎也順眼了許多。

  不過,他和阿箐的骨肉,他必定好生護著,捧在手心,不教磕著碰著。

  魏景期盼之色,盡溢言表。

  呃,雖不知話題怎麼突然就拐到這地方來了,但邵箐轉念一想,又心疼他孤零零再無一血脈相連的人在世。

  她一點不排斥生孩子的,反而也期待。

  「嗯,有了自然生下來的,不過咱們也不急呢。」

  兩人都年輕,她這身體差點才滿十八,其實緩一緩更合適,不過順其自然吧,有了就生也無妨了。

  魏景想的卻是另一方面,確實不能急,現在益州還沒徹底肅清,穀城也沒接手,他總得把地盤經營得穩穩,才好讓妻子安心懷孕生子。

  於是他鄭重點頭:「嗯,你說得對。」

  這一刻,魏景前往穀城的心前所未有地迫切起來了。

  ……

  穀城,益州之治所,西南之中樞也。西倚高山,東面平原,水陸兩路四通八達,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繁華興盛至今已千年。

  邵箐撩起車簾,只見遠處黑壓壓的的古樸城牆如兩條巨龍,伏在地面往兩側蜿蜒而去,巍峨而立,氣勢磅礡。

  再近一些,一泓護城河水波紋粼粼,吊橋已放下,提早一步趕來的韓熙已肅清城門,執矛軍士林立,她甚至還能看見好些身著赭色青色官服的穀城官吏等在城門外。

  魏景大敗何信大軍,並殲其一眾首腦,這消息早就傳回穀城了。現在大局勢怎麼樣,沒有人不知道的,不蠢笨的,有歸附之意的,自然早早候在城門恭迎。

  人數還挺多的,但問這是全部了?當然不是,也有不少或原何氏心腹黨羽,或痛斥魏景野心不軌者,反正各種類似原因不肯來或不屑來的。

  魏景自然不在意,成王敗寇,非何氏心腹者又不願歸附他的,自可離去,但無謂的節氣就可以免了。

  數十萬大軍暫駐城郊東西大營,他率五千精兵,護著妻子車駕,直奔位於穀城正中央的州牧府。

  到了這地步,遮遮掩掩就沒意思了。魏景也從不打算嚴實自己的意圖,直接在州牧府下榻。原州牧府所有人統統遷出,五千精兵團團守衛並聽命,至於使喚人手,平嬤嬤春喜等人已從高陵趕來了。

  早在崎山道口,魏景已命心腹率兵去接手益州各處關卡了,如今一入州牧府,馬不停蹄就是各種清洗和接手,務必要儘快將益州徹底掌控。

  諸事極繁瑣,忙得人暈頭轉向,但在強大的兵力面前,基本無甚難度。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何信掘堤而魏景救堤,這一事的後續影響陸續出來了。

  平民百姓知悉後自然痛駡何信的,對於魏景的接手就基本抱正面態度,欣然的居多,但也有懷念何允多年仁政的,不過也不反對。

  到了官場世家,飽學之士高節之士對此舉大多持高度肯定。哪怕有忠於何氏多年的大儒,也沉默了,最多也就掛印棄官,不聽魏景號令罷了。

  魏景不以為然,不是一心向他的,留也沒用,走了就罷,正好騰位置。

  除了魏景本來的人手,開始陸續有好些賢士山隱慕名投奔而來。魏景雖年輕,然他器宇軒昂,沉穩從容,度其才而用賢能,一時聲名更佳,投奔之士中才能出眾者不少。

  安豐戴光,樂邑嚴憲,東臨田越,栗陽王夷等等人,好些真正益州有才之士。這些都是益州本土百年世家子弟,成名多年之士,基本無可能被外人煽動成為眼線,此時乃用人之際,魏景命人細細查探一番後,無虞,遂重用之。

  益州被牢牢掌控,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著。但要說問題吧,也不是沒有。

  頭一個,就是這州牧之位了。

  哪怕天下起義頻頻亂軍四起,朝廷逐漸失去地方控制權,但這益州,名義上還是大楚疆土,這益州州牧,還是大楚之臣。想要名正言順,少不了走一遭朝廷的委任手續。

  但「楊澤」不是何氏兄弟,他這手續想走通?懸。

  但再懸也得先走走看,不然就成了亂臣賊子,在大義上完全處於下風。

  哪怕彼此心知肚明。

  以上的道理,魏景很清楚,因此抵達穀城後,季桓說得上一道奏章至洛京,他同意了並直接讓季桓起草。

  季桓洋洋灑灑,又歌頌皇帝又表忠心赤誠,最後委婉地表示,何允死了,何氏雙子爭位內戰,何泓也不幸身死了。本來吧,到這裡就該臣服何信的,但奈何這何信不是好人呀,不但要剿滅降將降兵,還倒施逆行要挖大堤水淹十數萬百姓,引叛軍進蒼梧關。

  蒼梧關外的安王,但他們可以不知道呀,反正認為是叛軍得了。

  然後這個時候,臣安陽郡守楊澤不得不挺身而出了,救河堤阻叛軍入關,本來呢,這何信得抓起來聽候朝廷發落的,但他不幸呀,戰死了。

  駢四儷六一大堆,反正就是避重就輕說明白何氏二子都翹了辮子,楊澤不得不臨危受命,先處理著益州諸事。

  面子功夫都做全了,最理想的,當然是朝廷褒獎楊澤,順勢讓他當益州牧了。

  不過大家都知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魏景面無表情看過奏章,頷首讓發往洛京。

  一個月時間,朝廷回復就到了,結果不出所料。

  「朝廷任議諫大夫周原為益州牧,敕到奉行。」

  魏景掃一眼朱紅御批,隨手扔下,打開後腳到的洛京密報。

  其實益州這內戰打了有些時候了,洛京方面早有心理準備的,但接到「楊澤」奏章那一刻,皇帝還是雷霆大怒了。

  雷霆大怒到什麼程度呢?

  就連待在中車府,宮中人手嚴重不足的陶宏,都收到了確切消息,他立即傳信給魏景。

  魏景冷嗤一聲:「倘若這周原不畏死,那便來罷。」

  益州是怎麼一回事,不管是魏景本人,還是洛京君臣,抑或是那個被委任為新州牧的議諫大夫周原,都心知肚明。

  但讓皇帝鬆口教「楊澤」名正言順,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就推出來了一個炮灰,周原。

  周原只要不是傻子,都清楚赴任乃死途。他路上就算不失蹤遇山賊,進了益州肯定也逃不了「病逝」的下場。然後益州再和朝廷扯皮,再派再宰。

  反正都是暗箱操作,明面上不撕破臉,魏景在大義上就不會落入下風。

  反正這朝廷批復是讓他和新州牧交接的,新州牧一直沒見人,他只好一直「暫領」。

  現在吧,端看這個周原是不是個二愣子了,明知死定了還撞進來。

  不過邵箐看罷洛京查到的周原生平,道:「這周原未必會直接來吧,看此人頗圓滑,非耿直之士。」

  就是運氣不好,被皇帝隨手點名了。

  「來就來,不來也罷,無甚妨礙。」 反正朝廷忙著對付楨泉軍和濟王,騰不出手的。

  魏景擱下陶宏密報,也不急著拆第二封,把妻子拉到大腿上坐著,又湊過去親了親她。

  邵箐驟不及防被柔軟一觸,沒好氣:「這還看不看密報了你?」

  自從她答應嘗試至今一個多月時間,熱戀期溫度非但沒有消減,反而有越演越烈趨勢。夫妻倆夜間纏綿膩歪也就罷了,日間魏景也極不捨,曾一度想將妻子的值房設在他的隔壁。

  邵箐沒同意,要知道魏景的外書房,可不僅僅是一間房,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院子的統稱。各種重要宗卷公文,州牧府中樞之地,守衛極森嚴。

  騰間屋子給她容易,但她日常處理公務就很不方便了。

  邵箐照舊任少府,掌財用之事,這手下吏員頗多,不少公務是當面交代更合適。

  魏景提議被駁回,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他外書房左近尋了一處合適的院子,給邵箐當值房。他總會忙裡抽閒去看她,而且還鄭重提出要求,表示妻子也得禮尚往來。

  邵箐耐不住,又心疼他,只好答應了。

  這不,現在就是。

  不過看歸看,能不能正經坐好呀?

  邵箐沒好氣,推了一把他的大腦袋,要坐回隔壁去。魏景趕緊收攏手臂,忙道:「這不也能看嗎?」

  類似的對話每天都得來一遍,這臂膀沒勒著她疼,但偏就像鐵鉗子般扯不開,邵箐也不白費力氣了,板著臉道:「你說的,不許再動手動腳。」

  「嘴也不行。」纖纖指頭戳了他腦袋一記。

  魏景訕訕,忙道:「我就是惦記你,你今早都沒來看我,我想你了。」

  今進他太忙,午膳都騰不出空去與妻子共用,偏她也沒來。

  這話說的,邵箐也忙呢,她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魏景輕咳兩聲,忙正襟危坐,表示他在認真看密報。

  這書房氣氛是終於恢復正常了,夫妻倆頭挨著頭看密報。一連看了幾封都洛京的,大同小異,二人也不甚在意,直到最後一封,邵箐眼尖一瞥是豫州的。

  她立即皺眉:「不會是又有人查楊澤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9:15 PM

第八十九章

  自從魏景接手何泓勢力,開始連連告勝,壓著何信打以後,這查探楊澤是何方神聖的人就多了起來。

  幸好早在去年,魏景就已經遣人去了豫州,查探及處理著楊澤的事。

  楊澤,豫州長平縣人,老來獨子父母俱亡,二十娶妻,同年妻喪,無子。次年他自薦投於宜陵郡郡守姜池門下,尚算賞識,被推薦任本郡梁縣縣令。

  可惜的是好景不長,不過第二年,姜池被政敵擊垮,炮灰撲簌簌,他算是運氣極佳的,因投奔時間短沒涉及前事,在清算的時候被隨手發配西南。

  楊澤好運氣沒能持續到底,赴任途中欲劫匪身亡,戶籍告身等物被魏景二人所得這就沒啥好說的了。

  另值得一提的是,這楊氏本是長平縣一世家,可惜家道中落子孫凋零。到了楊澤這輩,族中已沒多少人了,出外謀生的還多,彼此很不親近。楊澤還是當了縣令以後,才物色一個族人來身邊跑腿的。

  不過他挺能吹噓的,說自己得高人傳授劍法呀治國之策呀什麼的一大堆,青翟衛打聽過,這人就沒有說自己有啥不會的。

  邵箐知道後挺無語的,還劍法,她可是親眼見過對方被匪徒追得連爬帶滾的。

  不過估計楊澤好歹有點才幹的,再加上嘴皮子利索,才能被姜池賞識。

  這些都不提了,楊澤這背景,還挺適合鑽空子的。

  親近知曉底細的人少之又少,進官場時間還短,且不管上峰還是同僚,基本都沒在了。少許撿回命的,也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青翟衛這一年多一直在悄悄動手腳,各種遮掩混淆視線,費了很多功夫,再加上外面的人不熟悉魏景,因此被調查以來,倒算有驚無險過去了。

  其中包括洛京來人調宗卷並查探,這必是奉皇帝之命的。

  邵箐提心吊膽兩個月,該查的都查完了,近日都沒接到豫州信報,今兒怎麼又來了一封?

  不會是有哪一方覺得不對勁,要深挖吧?

  這再怎麼適合鑽空子,也經不起深挖呀,邵箐緊張,忙催促魏景:「快打開看看。」

  打開一看,她還真猜得沒錯。

  留駐豫州的青翟衛稟,有一撥人又來查楊澤,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因為發現幾個熟面孔,對方一個多月前就已查過一次。

  比起上次的輕描淡寫,這次鄭重了許多,宜陵郡梁縣長平縣三地仔細探訪。萬幸的青翟衛們佈置得謹慎,又臨時險險應對了幾次,截止到發信之時,對方暫未發現什麼。

  對方傳過一回信,青翟衛分出人手悄悄跟蹤上去,可惜的是對方的傳信渠道複雜,反追蹤能力極強,只追到半路,就很遺憾跟丟了。

  沒找到目的地,只知這傳信是從宜梁到魯國,再從魯國到汝南,一路是奔西南方向去的。

  豫州乃中原腹地,它西南方向的州可不多,要不荊州要不益州。益州現在魏景手裡,可能性極小,那麼就剩荊州了。

  現在的荊州,可是大半都在……

  邵箐脫口而出:「莫不是安王?!」

  是了,這安王不但被拒於蒼梧關外,還折了兩萬將士在魏景手裡,此人手段狠戾心胸也不是寬廣的,怕不是要恨死了。

  她心立即一緊。

  ……

  邵箐還真沒猜錯,這撥人確實是安王遣出的。

  自打親自和「楊澤」過了招,吃了一個大虧之後,他回去翻翻上次查探到的簡單資料,立即命人重新再查。

  查是很仔細查了,這回領頭的還是他的得用心腹,只是這查探結果,卻不怎麼讓他滿意。

  荊州,漢壽郡治所酈陵。安王接到第二封傳回的信報,細細翻看,眉心卻越蹙越緊。

  「如何了?」

  他看罷,衛詡擱下茶盞,隨手接過。

  信報一大疊十數張的紙箋,比上回詳細了許多,但細細看下來,卻基本對得上。

  楊澤軍事才能了得,身手應也不錯,這個是最讓二人側目的。但在查探結果倒能找到出處,鄰里說楊澤,他得過高人授藝,劍術治國之策等等都頗擅長。

  因為楊澤後來謀了官位,這以往吹噓在鄰里眼中就成了真,說得唾沫橫飛,十分篤定,這無意中倒幫了為魏景的忙。

  看著一切都挺正常的,但安王總覺得不對。

  「楊澤中平廿三年夏赴任平陶令,如今不足二載,他先取安陽再得漢中,最後一舉竊了益州,穩坐西南,此人絕非尋常人矣。」

  不管再怎麼得高人指點,這謀略官場之事,總得親身經歷過後才能熟練運用的。還有戰場,這楊澤眼界之精準,戰策運用之老練,真不像個初掌兵者。

  「不過月餘,他即取下漢中,接著又一鼓作氣連下永昌宜梁二郡。趁勢接掌何泓勢力,殲何信。崎山道誘殺我兩萬將士,及張渠等將。」

  說到最後一句,安王目光森然,從牙縫裡又擠了一句話:「還有白固。」

  白固到現在都沒見回歸,連同遣出去守衛的一干好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必定已凶多吉少。

  無需猜疑,就是這個楊澤。

  真有人這麼天賦異稟嗎?安王半點不信。

  「傳信,給孤仔細地查,他那些舊日同僚,掘地三尺都得給孤找出來!」

  ……

  那邊安王下的令,邵箐二人自然不知道的,但魏景卻猜得八九不離十。

  「若是安王,他必不會就此罷休。」

  魏景贊同妻子的猜測,他也認為是安王。

  安王此人,他從前並不瞭解,只是從對方逐漸坦露出的野心和多年隱忍看來,這必是個睚眥必報心機深沉的人。他判斷,安王必會深挖。

  「可……」可楊澤經不起深挖呀,這樣挖下去,早晚要露餡。

  邵箐急了,魏景忙安慰她:「益州如今已在我們手中,他即便知曉我非楊澤,也再無法動搖。」

  此一時彼一時也。

  可是即便是這樣,那也夠引天下人側目的,屆時皇帝能光明正大革魏景官職,益州雖仍在他們手裡,但這出頭鳥是當定的了。

  這還是小事,其實邵箐另有隱憂,既「楊澤」非楊澤,那他究竟是誰?她更擔心的是,魏景的真實身份過早暴露。

  這事夫妻倆早早討論過了,雖取下益州已算有了暴露真實身份的資本,但眼下並不是多好的時機。

  魏景沒死,這靶子比濟王和楨泉軍還大,皇帝必竭盡所能殲之。益州是易守難攻,但常言道久守必失,非長久之策。

  一想到這個,邵箐就坐立不安。

  魏景輕拍著她的背:「別怕,安王即便查實楊澤身份,也非一時半會能成的。」

  這麼一段時間裡,他可不是光坐著不動的,伺機出益乃必行之事。

  至於暴露真實身份這個,魏景和楊澤表面毫無關聯,哪怕真生疑,也得核實,這也是時間。

  「萬事有我,勿怕。」

  魏景親了親她,到了今時今日,他總不會讓妻子擔驚受怕的。

  邵箐一想也是,她連忙道:「那咱們儘快理清益州內務才是。」

  至於訓練兵卒這個,不用她操心,魏景抓得很緊。

  邵箐一時危機感大盛,扒拉開魏景的手臂就要回值房用功,魏景連忙一把將她拽回來。

  「都申末了,再要快也不急於一時。」

  入秋後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室外早就昏暗下來了,也就是外書房重地白日也少量燃燭沒察覺而已,他示意妻子看看滴漏。

  「今日忙活了一整天,正該好生歇息,養精蓄銳明日用功。」

  嗯,這話說的十分有道理,邵箐同意了,她還真有點累。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夫妻倆把密報收拾好,攜手回屋用膳沐浴,她惦記著養精蓄稅,爬上床捲了被子就要睡,誰知他一個翻身摟住人,臉又湊過來了。

  邵箐一把推開他的臉,咬牙:「不是說了好生歇息麼?」

  怎麼又來了呢?

  話說近來二人感情升溫,又決定不避孕了,魏景一下子就開了禁,敦倫頻頻,一個月除了小日子那幾天就沒空過的。

  床事強度和密度非常大,他倒是龍精虎猛遊刃有餘,邵箐卻漸吃不住,抗議著要喘口氣。

  魏景忙道:「昨兒不是沒有麼?」

  歇一天了呀?

  他也是很心疼妻子的。

  邵箐身體是歇過來的,但想想他那勁兒還是頭皮發麻,瞪了他一眼:「不是說過了,敦倫過頻得孕反而難些麼?」

  這觀點是她早幾天提出來的,相信魏景也向季桓詢問過了。果然,聞言他一滯,劍眉立即蹙起來了。

  魏景皺著眉頭在糾結,邵箐剛小鬆一口氣,誰知他卻道:「算了,你不是說了,我們都年輕不急於一時麼?」

  季桓說機會確實比克制的小些許,但卻不是不能,多費些時日就是,順其自然好了。

  魏景瞬間下了決定,被子一掀人就鑽進去了。

  邵箐張嘴沒說得出話來,「唔唔」兩聲就被他扯了衣裳,後面就由不得她了。

  被翻紅浪,鴛鴦共枕。

  嘶,這人!

  沒辦法,邵箐只能憤憤捶了他兩下洩憤。

  ……

  不過說到底,魏景還是很心疼她,自那日起就收斂了好些,不再連日求歡,床事強度也降了好些,保持在邵箐較舒適的範圍內了。

  這麼一來,邵箐倒心疼起他隱忍了,敦倫時多有主動配合,又同意他解鎖了好些新姿勢,他暢快極了,反成意外之喜。

  夫妻夜間和諧融洽,日間卻更加忙碌。

  安王的查探還在持續,一副不挖到蛛絲馬跡誓不罷休的模樣,讓二人緊迫感大增。

  理清益州內務的速度更快了。

  於此同時,洛京的消息不斷傳回。

  周原出了洛京以後,拖拖拉拉地往益州而來,一忽兒路見不平受傷,一忽兒又抱恙染病,走了一個多月都還沒踏入益州。

  邵箐猜得沒錯,這人惜命。

  只是再怎麼拖拉,還是得往前挪的。赴任期限就三月,三月一到,怎麼也得出個結果的。

  皇帝命人催促了多次,周原大概也很明白自己得罪皇帝了,但他還是不想死。於是,在接到告身的兩個半月之後,他將將要挪到益州關口的之際,他索性摔斷腿,還將臉拉了一個大口子。

  「周原上了奏章,自言腿傷無法赴任,且如今又容貌有損,羞愧之極,故而請辭。」

  此時容顏有損,是不能被薦為官的,周原知道自己回不了洛京了,索性辭官歸鄉。

  魏景將密報遞給季桓等人,淡淡道:「皇帝雷霆大怒,又任命太史盧吉為益州牧。」

  很戲劇性的發展,但也算情理之中了。

  在座所有人,其實都不是很在意這個盧吉,反正後果和周原也是大同小異,皇帝多遣幾次,他也就煩了,這事自然被擱下。

  季桓想說的是另一件要事,他看罷密報,遞給下手的莊延,站起拱手。

  「主公,偏居一隅,絕非長久之計。如今益州內務我等已堪堪理清,東西大營州兵連訓幾月也初見成效。」

  「兵馬已足,糧草已備,伺機出益州,正是時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9:22 PM

第九十章

  魏景的目標,從來都不是偏居西南一隅。如今中原混亂,徹底掌控益州並理清內務後即伺機而出,此乃他和季桓張雍等心腹心知肚明的事,甚至私底下已商討過多次。

  那為何季桓還一本正經說一遍呢?

  在場除去莊延寇玄等安陽老人,還有新來的戴光嚴憲等人,這是說給他們聽的。

  戴光嚴憲田越等,就是這幾個月投奔而來的益州名士,查過背景無虞,魏景頗為重用。這些人也確實有真才實幹,很快就進入頂層議事圈子,填補空缺。

  至如今,魏景手底下的一整套文武班子已徹底成型,規模終於差不多了,基本不再出現一人身兼兩職的情況。

  季桓一說罷,戴光立即站起:「主公,某附議!」

  大家都不是三歲小孩兒了,投奔魏景之前,就知道對方並不是什麼老老實實的大楚臣子。亂世尋明主,那麼伺機出益州,謀求中原,不是早已預料並樂見的事嗎?

  嚴憲也沒落後,立即接話:「如今中原濟王占徐州豫州,楨泉軍又盤踞多地,北軍雖勇悍,然卻群狼失首,無力一舉攻陷二者。中原戰局膠著,諸州牧郡守卻各懷心思,天下亂局正盛。季兄所言不假,此時確是出益良機。」

  說到這裡,不得不先提一下中原的戰局。楨泉軍遍地開花,而濟王舉起反旗後也來勢洶洶,導致皇帝不得不祭出底牌,魏景當年親訓並率之擊潰匈奴的那一支北軍。

  然此刻的北軍,卻和當年那支北軍有了不少區別。

  兵卒還是那些兵卒,中下層武官也還是那些人,但在此之上的所有統軍將領,幾乎都已經換過了一遍。

  魏景當年用慣的人早不見蹤影,如今都是皇帝的可信賴的心腹。

  這就差得遠了,況且一軍之中,主帥有多重要不言而喻。故而沒了齊王的北軍,嚴憲直接稱其為群狼失首。

  這失去狼首的北軍,戰鬥力比之從前差了不止一個檔次。好在兵卒還是勇戰的,且還有先帝遺下的一些原北軍心腹將領在,這才沒有出現什麼大紕漏。

  但也僅僅逼退濟王和楨泉軍而已,剿滅還不能夠,目前戰況膠著,三方對峙,暫沒看見誰有潰敗的跡象。

  邵箐聽得隱喻齊王,忍不住悄悄瞄了魏景一眼。

  魏景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他表面卻是絲毫不見異色的,待諸人眾口一詞說罷,他略略沉思,頷首。

  「諸位所言甚是,偏居一隅,確實不妥。值此良機,當儘快謀求出得益州,北定中原。」

  簡簡單單一句話,逐鹿天下之意已悉數透出。在場不管是莊延寇玄,還是戴光等人,個個心潮激蕩,面上卻更加嚴肅。

  謀求天下的基調已經定下,那麼第一步就是出益州了。魏景將視線投向議事大廳左邊,整面牆懸掛了一幅大楚地域圖,他道:「出益州,不知諸位有何良策?」

  出益州,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先前說過益州的地形,盆地全包圍,連綿險峰峻嶺,通道極少進出無坦途,故而才拖住安王,並讓他狠狠吃了一個大虧。

  換了其他地方,這戰策玩不轉。

  然而這麼一個易守難攻的絕佳之地,它並不是沒有弊端的,它的弊端和好處一樣大。

  進難,出也難。

  大廳眾人盯著那幅地域圖,季桓沉吟片刻,道:「主公,出益州唯有東北兩個方向,然官道和長江水道,應當率先摒棄。」

  益州出中原,是有官道的,是相對而言最好走的道路。從穀城出發往北,通過金牛道進入漢中郡,再穿過漢中東北方的子午道,也就是穿過秦嶺,就能抵達關中司州了。

  洛京,就在司州中北部。

  但自從益州落到「楊澤」手裡後,皇帝就在子午道的另一邊關口增派重兵,此路不通。

  另一個就是長江水道,四百里三峽,兩岸陡壁無丁點沖積平原,河水洶湧且深不可測,整條水道又細又長。上游水師攻下來勢如破竹,而下游往上攻則難於登天。

  本來長江水道是很好的出益途徑,問題是魏景手下親信水師很少,大型戰船也來不及打造,只能放棄了。

  季桓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頷首。

  只是除了這兩條路,其他的最好也就差不多如崎山道般的險徑。人少出已極難,率大軍出更是難上加難。一個不小心,安王先前吃的大虧,自己就得吃上了。

  季桓緩緩道:「主公,在下以為,若能在毗鄰益州之處,尋得一盟友,當是上策。」

  除了大軍難出以外,糧草運輸也是一個不亞於前者的重大難題。總而言之處處艱難,但若能與險徑另一邊的勢力結成同盟,諸多難題立即迎刃而解。

  眾人深以為然,魏景也頷首:「伯言所言不假,結盟確實是上上策。」

  其實季桓以上發言,是他們幾次私下討論後得出的結果,接下來要商量的才是重點。魏景將目光重現投向地域圖:「諸位以為,當選何人結盟為宜?」

  既然想結盟,那這個盟友選擇就是重中之重。

  戴光站起,行至地域圖前,一指,正是荊州中南部區域:「某以為,此處已可摒棄。」

  魏景頷首:「確實如此。」

  南部中部,大半個荊州已落入安王之手。蒼梧關一役,不但殲滅了安王兩萬將士,同時也將對方的警惕心提到最高點。

  安王勢力下的通往益州那幾條道,不管是大是小,統統都在道口設了營寨,陳了精兵,另外還有幾萬將士駐紮荊州之西,隨時可援。

  硬闖的話,大幾率被安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北邊同樣不合適。」

  戴光視線往上,看向益州最北部的漢中郡,手在漢中郡北境邊緣一劃而過:「益州北鄰涼州司州,此二地皆是出益下下選,比荊州更甚。」

  涼州兵亦悍勇,且有羌氐混居,民風彪悍,很棘手的一塊地方。況且即使費盡力氣攻陷涼州,接下來也就只有一個進軍方向了,那就是東邊的司州。

  司州,天子腳下,正值亂局,皇帝留的一部分北軍都在這裡,防禦極重。而魏景上位後,益州正是重點防禦對象,其餘道路的情況和子午道大同小異。

  攻陷難度極其之高,且一出益州就直奔皇帝,必會成為眾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

  這連下下策都算不上,是一步愚蠢的臭棋。

  邵箐聞言暗暗點頭,類似的問題,其實魏景和她說過,因此即使身負血海深仇如他,也已摒棄了北出直奔皇帝。

  她將視線投向漢中郡東部,此處外鄰的就是荊州北部的平陽郡。

  益州東北兩個方向,其實就涼司荊三州。戴光用的是排除法,摒棄司涼,還有荊州中南大部分地區,那麼就只剩下這個平陽郡了。

  這幾個月時間來,魏景早將平陽郡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平陽郡背靠益州,三面崇山峻嶺,匪患極多很不太平。然雖靠山的好些縣令都有小心思,或養匪自重,或乾脆悄悄官匪勾結的,但總體來說,郡守史焯還是實力一言堂的。

  史焯一家獨大,平陽郡就是他的地盤。

  「主公,欲結盟出益,史焯乃首選,亦是唯一之選。」

  戴光總結完畢,一拱手:「某願出使平陽,為主公全力勸說史焯。」

  盟友選擇完畢,接下來就該遣使了。事關重大,這必得是個辦事可靠才思敏捷的心腹不可。

  季桓倒很能勝任,只是他曾供職北軍多年,這些露頭臉的任務,若有其餘選擇,魏景是絕不會考慮他的。

  新來的戴光嚴憲等人就很合適,大世家出身,眼界廣見識多。魏景的重用,已證明盛名之下無虛士,他們才幹能力同樣是出眾的。

  綜上考慮,戴光其實比莊延寇玄二人更合適。他抓緊機會自薦,固然有希望儘快立功穩定地位的意圖,但其實這是人之常情。

  魏景頷首:「可。」

  他當即任戴光為正使,莊延為副使,青翟衛出身的小將梁丹祁雲率侍衛拱護,明日即啟程,出使平陽。

  速度自然越快越好,但此行需低調,盡可能地避人耳目,以免提前洩露魏景欲出益的意圖,平白增添阻礙。

  莊延立即站起,與戴光拱手,肅然道:「某領命!」

  大事議罷,魏景吩咐諸人散去,莊戴二人匆匆下去整裝準備。他看了季桓一眼,季桓心領神會,出去略繞一圈,找莊延去了。

  戴光為正使最合適,但到底初來乍到,所以魏景給配了一個副使莊延。需要囑咐的無需魏景交代,季桓便心知肚明。

  議事大廳散了,外頭已暮色四合,夫妻倆索性攜手回後院去。

  邵箐有些忐忑:「也不知,那史焯願不願意結盟。」

  出益州難,這點她一直都非常清楚的,現在史焯是唯一理想選項,對方若拒絕結盟,己方將陷困局。

  魏景溫聲道:「你放心,史焯如今也頗多隱憂,結盟一事他必會心動。」

  平陽郡北與司州隔山毗鄰,勉強算穩定。但他東臨豫州,豫州現在北軍濟王楨泉軍打成一鍋粥,雖目前三方都沒注意他,但戰火這玩意,很難說一個不小心會不會波及過來。

  豫州倒還是小事,關鍵是南邊的安王。

  平陽郡南與南陵郡接壤,南陵郡才被安王攻下不足半年。後者就是攻陷此郡後,才直奔南陵郡西的蒼梧道的,吃了魏景一個大虧。

  安王從荊州南陲一路往北推移,表面是合圍楨泉軍,但內裡究竟如何,身處荊州的史焯必然是清楚的。現在戰線已經推到他這裡了,他如何能不緊張?

  據哨探回報,哪怕安王暫未有攻打跡象,史焯還是已重兵於南境,盡一切努力嚴防死守安王。

  隱憂明患處處,史焯想必也很焦慮吧?

  魏景判斷,結盟成功率能有五成以上,否則他不會以此為第一步棋。

  他低低說著,將個中情況給妻子說了個明白,邵箐聞言安心不少:「這就好!」

  她籲了一口氣,希望那史焯是個懂審時度勢的,順利被戴光等說服。

  這樣就好了,不費一兵一卒順利出益,還有了一處不錯的根據地作為起點。

  邵箐翹首以盼。

  但事實真有這麼順利嗎?

  答案是否定的。

  在戴光一行日夜兼程走了半個月後,發回了一封緊急信報,魏景拆開一看,劍眉當即蹙起。

  「十一月十四,戴光等抵達平陽郡治平城,因其時已入夜,又有謹慎之故,遂決定先在城內歇息一夜,明日再登郡守府遞拜帖。」

  很正確的選擇,但邵箐知道轉折點馬上就到了,屏住呼吸,果然聽魏景說:「……當夜,戴光莊延使人打探郡守府情況,不想卻得知,前二日剛有一行生人拜郡守府,也是他方來使。」

  他方來使?!

  有第二方趕在前頭遣了使者來?怎麼會這麼湊巧?這究竟是誰家的,有何目的?

  會和己方一樣嗎?

  邵箐心弦立即繃緊,電光火石之際,她腦海中突然閃過今早剛看過的一紙密報。

  石良送來的。

  石良,魏景從前放在安王宮的眼線,上次赴洛京重新聯繫回來的那小撮人之一。他是車馬房的小管事,這次也被選上離開踺嘉,不隨軍,但安王每攻下一地下榻的衙署,卻少不了這些日常配置。

  目前安王身處荊州漢壽郡,治所酈陵。車馬房半月前突然接命,準備好些車馬,長途所用,然後安王心腹謀士郭淳就連夜帶人出發了。

  根據車馬規模,規模並不太小的一行人。石良偷偷留神,得知一行人是直奔西北方向去的。

  酈陵西北,正是平陽郡。

  邵箐震驚:「難道是安王遣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9:39 PM

第九十一章

  時間回溯到半個月前。

  荊州,漢壽郡治,酈陵。

  安王拿到了自豫州送回的第十封信報,冷哼一聲:「線索又斷了,人又在被找到的半月前就搬走,不知去向。」

  這說的是查探楊澤身份的事。

  深挖持續了幾個月時間,青翟衛粉飾得再好也撐不住了,開始被安王的人發現蛛絲馬跡。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將無法偽裝的物證銷毀,人證強行帶走,粗暴就證據抹去。

  青翟衛已來了一年半,查得比安王的徹底太多了。於是乎,安王的人每每費盡心思把埋在亂麻中的線頭理出來,奔到目的地一看,物證已無,人去樓空。

  「無需疑慮,這楊澤必定是假的。」

  此地無銀三百兩,此刻已毫無疑問,安王一把擲下信報。

  端坐在矮几前的衛詡雪白廣袖長袍,不緊不慢地提壺,將微綠的茶湯注入兩隻瑩白小盞中,一隻推到對面,自己端起一盞,輕嗅了嗅,道:「楊澤此舉,倒算當機立斷。」

  是夠當機立斷的,也不掩飾了,直接將真憑實據徹底銷毀,一點不落在安王手上。

  安王知道他是假的如何?皇帝相信了也如何?拿不出證據他就能咬死不認,一旦皇帝下旨給他定罪,他還能乾脆「悲憤」之下直接舉反旗。

  改變不了現狀,在大義上人家也沒徹底落入下風,安王若上表,還錯有錯著替對方解決了「暫領」州牧之位這個問題。

  你明知他是假的,你奈他何?

  就是一清二楚,安王胸膛的慍怒之氣才翻滾越厲害,泄又泄不出來,憋得他兩肋一陣陣生疼。

  「好一個可惡的賊子!」

  安王重重一擊矮幾,「哐當」一聲悶響,另一個白玉小盞跳了跳,淺綠色的茶湯溢出大半。

  他根本無心飲茶,陰著臉:「此賊究竟是何方神聖?」

  衛詡並沒有接安王這話茬,垂目輕輕啜了一口茶,略品,方抬起眼簾,隨意瞥了瞥前方牆壁懸掛的一整幅大楚地域圖。

  「楊澤取益州,至今已近半載,內務當理清。」

  他微微一笑,道:「我若是他,此時必圖謀儘快出益州。」

  輕飄飄一句話,安王心中一震:「沒錯!」

  沒錯,毫無疑問楊澤必有心腹同在豫州,暗中監視我方查探進展,以便查漏補缺,捂不住對方肯定知道的。

  儘快出益州,奪取一地作為據點,才能消彌被困劣勢。

  他「騰」一聲站起:「傳令,招所有人至議事大廳!」

  安王一聲令下,麾下諸臣將吏很快聚齊。半下午的熱議,平陽郡史焯被鎖定,而楊澤出益州的方式很可能是,遣使結盟。

  安王立即令心腹謀士郭淳率人至平陽:「你告訴史焯,若他願意與聯手防禦益州,此後,我當不犯平陽分毫;若他願意歸附與我,仍為平陽郡守,平陽軍所立戰功俱記他一筆。」

  郭淳領命,匆匆點了人,連夜往西北而去。

  因為道路好走距離更近,晚出發的他,反而趕在戴光等人前頭去了。

  ……

  再說戴光這邊,獲悉這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後,即刻就往穀城傳了信,命星夜送回。

  但這信再怎麼緊急送,這一來一回的時間也短不了的。陌生使團已近郡守府兩日了,等不及魏景的指示了,戴光莊延略略商量,兩人也不等明天,趁著入夜不久,馬上出發往郡守府遞了拜帖。

  史焯立即接見了戴光一行,並命長子史駿親自迎了出來,引進正廳。

  戴光莊延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稍鬆了一口氣,目前情況看著還好。

  史焯是個四旬許的中年男人,略矮,微胖,法令紋頗深,眉間微有皺褶,即使他現在的笑著迎上前的,戴光還是判斷對方其實是個嚴肅多思的人。

  「哦,這位就是戴仲廉?聞聽安豐戴氏乃益州百年大族,戴仲廉真名士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史焯不動聲色打量對方,戴光三旬許,面相儒雅,氣度雍容,還真不愧名士之名,他眸光微微閃,笑道:「仲廉夤夜拜訪,我不勝榮幸。」

  戴光長長一揖,笑道:「些許薄名,貽笑大方,竟傳出益州,羞煞某矣。」

  雙方頗熱情寒暄一番,分賓主坐下,夜色漸深,戴光有求於人,也不廢話。

  「楊使君棄敵救堤,甘冒敗局也不捨南水北岸十數萬黎民,某敬之佩之,數月前投於楊公,望能供其驅馳。」

  將話題引到魏景,戴光站起拱手:「某之主公,心懷天下黎民,如今欲出益,為剿滅楨泉叛軍略盡綿薄之力。楊公聞史府君剛正不阿,願與府君共結盟約,攜手進退,因而特特遣某前來。」

  楨泉軍全國四起彙集成流,朝廷分身乏術,早早就詔令各地方官員,全力剿之。魏景出益用的就是這個現成的藉口。當然了,戴光說得再好聽,那也是遮羞布,彼此心知肚明怎麼一回事。

  史焯面上那抹客套的笑意已收了起來,眉心蹙起,思索片刻,他緩緩道:「平陽雖毗鄰豫州,然卻未曾被戰火波及,本地匪患未除,如何還有餘力……」

  順著戴光的話接下去的,他明顯極猶豫,話說到一半,就沉吟不語。

  「史府君請聽在下一言!」

  開場白說完了,戴光索性挑破窗戶紙,他站起大步出列,朗聲道:「在下以為,平陽郡平靜怕是難以長久,府君已大敵在前。」

  「安王!」

  「安王由踺嘉起兵,一路往北,說是奉陛下之名剿滅楨泉軍,但內裡如何,史府君必清清楚楚。如今南陵已被其所得,戰線推至平陽。」

  戴光提高聲音喝道:「史府君當早做打算!」

  將史焯最忌憚的事直白說出,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心中仍一震。

  「某主公,仁義之主也,願欲府君締結盟約,同進同出,共拒大敵,共襄盛舉!」

  戴光深深一揖:「請府君三思。」

  一番話條理清晰,將厲害關係分析明明白白,史焯眉心皺得緊,喘氣也有些重,最後他站起來:「事關重大,仲廉容我思量二日。」

  很正常的流程,戴光明知道還有另一使團在郡守府,但他目前所為已最恰到好處了,戳破反而不美,因此他一拱手,笑著應了。

  「靜候府君佳音。」

  ……

  目送戴光等人被引出正廳,史焯立即叮囑長子,萬萬不可讓兩個使團碰面,更不能讓雙方知曉彼此的存在。

  想想戴光連夜前來,應是已收到風聲,他又吩咐立即在城中抹去對方前來的痕跡,絕不能在再讓郭淳知曉。

  不管他做出什麼決定,皆萬不可讓安王知曉益州來了人。

  「此事不難,那戴仲廉一行作商隊大打扮,十分低調,想來也是有此顧忌的。」

  史駿應了,匆匆出門親自去辦,又三申五令反復強調,確保不出紕漏這才疾步折返。

  此時夜色已深,外書房依舊燈火通明,招諸幕僚來已商議了一輪的史焯坐在書案後,眉心緊鎖。

  「父親,我們該如何抉擇?」

  這要麼就大敵當前避無可避,這要麼就突如其來了兩個解決方案,光看表面,還都挺敞亮的。

  安王不打自然好,這益州楊澤實力雄厚,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這兩方都是真心的嗎?會不會有詐?

  「主公,某以為,安王其心叵測,結盟後必不會原樣不動。」

  隨著戴光的出現,眾人已經明白過來了,這安王好端端的不攻打搞結盟招降,為了必是堵住益州楊澤。

  只是堵楊澤,對方真能做到不插手平陽軍務嗎?

  肯定不能。

  當然了,也可以說堵死楊澤後撤回人手。但問題是,大家信嗎?史焯信嗎?

  史駿也道:「安王每下一郡,必遣心腹前往,以便牢牢掌握。如今說是不插手平陽內政,孩兒不信。」

  史焯也不信,但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不同意就只能拒了。拒了,大幾率安王大軍馬上就來了。

  安王麾下二十多萬大軍,而平陽只有五萬,螳臂當車啊,若無強援,城破失地乃早晚的事。

  但益州楊澤,他們並不熟悉。

  史駿道:「父親,不如拖一拖,兒子願出使益州,看一看這楊澤究竟是何等人物。」

  史焯點頭:「好,你明日啟程,見了楊澤後即給為父傳信。」

  ……

  史駿連夜整理,隨戴光偽裝成商隊,悄悄往西穿過狹窄的湯穀道,直奔穀城。

  於是,魏景在判斷安王遣使的次日,就接到新的信報,史焯遣長子史駿為使,已星夜往益州而來。

  邵箐歡喜:「看來,史焯也是偏向與我們結盟的。」

  魏景拍了拍她的手:「嗯。」

  這個大好消息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魏景特地傳信呂澗等前何泓心腹,讓他們立即趕來,以便屆時列席。

  史焯遣使的意圖他能猜出來,益州一方能做的盡力消除對方疑慮。出益州極難,能順遂解決再好不過。

  史駿一行來的很快,接訊後第七天,對方就趕到穀城了。

  魏景在前廳接見,季桓出迎。

  季桓氣度不凡,情商亦高,笑語晏晏間,讓史駿對州牧府第一印象頗佳。

  對於能駕馭季桓戴光二人的楊澤,他更好奇了。

  轉過廳門,史駿立即看去,只見當中是一名二十許的高大男子,濃黑長眉入鬢,懸膽鼻,儀容已極不凡,其威勢卻更赫赫,兩道冷電般的銳利目光掃過,立即就教人呼吸一屏。

  好一個威勢逼人的益州之主,竟隱隱讓人生出了不敢仰視之意。他的年輕,也令人萬分之驚詫。

  平陽一行足足愣了幾息,最後還是史駿率先回神,他快步上前:「在下平陽史駿,見過楊使君。」

  魏景微微一笑,親自扶起對方:「史公子登門,在下榮幸之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9:45 PM

第九十二章

  益州州牧府大堂,寬敞且深,雕樑畫棟,帳幔處處,宏偉且華麗。今夜左右兩側的枝形連盞燈盡數燃起,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魏景端坐首位,身側二尺設略小一座,是邵箐的位置。

  史駿等平陽來使坐在他右下手,而左下手則是季桓張雍戴光等自己人。

  珍饈佳餚,絲竹悠揚,美姬翩翩起舞。

  魏景很清楚史駿一行的來意,接見寒暄過後,立即設宴款待。

  宴上觥籌交錯,氣氛熱烈,交談一番過後,史駿對「楊澤」其人更鄭重了幾分。

  上首還有一個少年裝束的年輕麗人,聽聞是楊夫人,平陽一行挺驚詫疑惑的。只史駿並無心搭理此等閒事,他旁邊坐的恰恰是呂澗,一聽清對方正是何泓舊心腹,立即將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呂澗笑道:「唉,我是個無能的,正好尊了楊兄弟為主,各得其所呀。」

  史駿問:「呂兄如今仍任東臨郡守?」

  「對呀。」呂澗詫異,反問:「不然呢?」

  說話間,史駿已在悄悄打量對方,只見呂澗滿面紅光,神采飛揚,明顯一切順心,並未有阻滯。

  他哈哈笑了兩聲,開始旁敲側擊其他事,比如是否有被插手郡中內政,魏景為人,還有其餘前何泓心腹郡守的現況。

  史駿自然不會聽到什麼不好言論,不過宴散他也沒急著傳信,而是藉口參觀穀城,在後面兩日在城裡城外轉了一圈,最後才親筆寫了一紙密信,讓心腹快馬送回。

  ……

  再說平陽郡,收到兒子來信的史焯立即拆看,並傳諸幕僚前來議事。

  信中,史駿將見聞一一道來,其中包括那個明顯非池中物的益州新主,以及呂澗對話,穀城情況等等。細無巨細,他並未發表過多個人意見,只道,不管是從個人還是裡外情況,這楊澤看著都是極有手腕的。

  「這楊澤善待何泓降將,倒算仁義,說其重盟守諾,比那安王可信多了。」

  長吏田尚問:「府君,咱們可是要與其結盟?」

  他個人其實是偏向結盟的,平陽郡看似平靜,實際危機四伏,楊澤乃一強大盟友,若能確定其不動歪心思,這是一條極佳出路。

  只是事關基業性命,史焯卻難以下定決心:「降將勢力歸了他,善待不難,只是咱們卻是結盟。」

  結盟講究的是握手,平等,一方太強大,總會讓另一方時刻有被蠶食的危機感。

  「況且這降將,也不是個個安然無恙的。」

  這說的正是任瓊,前樂奉郡守。就是當初合圍何信出了大紕漏,導致何信十萬大軍得以突圍的那個。

  魏景事後並沒怎麼重罰對方。只是這幾個月來,樂奉郡卻在權力交接之際生了亂。任瓊麾下將領反叛殺了他,死的同時有他三個成年嫡子。最後魏景處理了叛將,將郡守之位給了任瓊庶子。

  任氏嫡庶之爭歷來有之,庶子很不得任瓊待見,這次歎其命好的有,認為是其算計的更多。但後者無不認為其懂得把握時機,畢竟魏景剛上位,以穩為主,樂奉郡肯定還給任家子的。

  看似任氏內亂,但史焯卻嗅到了一絲不同的味道,他真很懷疑,暗裡有魏景的手筆。

  他本來就是個疑心病重的人,這麼一想更猶豫,偏田尚勸:「府君,安王狼子野心,這拖得了一時,拖不了長久,某以為不管如何,他總要占了平陽的。」

  下一回,未必有楊澤這個選擇了。

  史焯眉心皺得更緊。

  田尚又勸了幾句,並提議:「聽聞楊澤身邊僅有一妻,又膝下空空子嗣全無,不若我等以姻親為盟,鞏固關係。」

  嫁女,最牢靠的結盟手段之一。更重要的是,這楊澤之妻,多年不見孕子,也不知究竟能不能生?

  若真不能,一旦史女誕子,史焯這身份就徹底不一樣了。

  退一萬步,就算楊妻能生,那也不影響史女,反正一旦有史氏血脈的楊公子,那雙方關係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

  史焯擰眉踱了幾個來回,最終還是重重吐了一口氣,快步至書案前提筆疾書。

  「來人,立即快馬送往穀城,親交至大公子手上。」

  ……

  今天是史駿抵達穀城的第八天。

  穀城方面一直招待極周到,衣食住行,無一不精,清談賞景,各式宴飲,主客兩歡。

  今夜,魏景再設大宴。

  因為他知道,今兒下午,平陽的回信到了。

  夫妻攜手往前廳而去,邵箐有些緊張:「也不知這史焯,會不會答應?」

  「他若是聰明的,權衡過後應會應下。」

  魏景拍拍妻子的手安慰,溫聲道:「阿箐勿憂,萬事有我。」

  他希望她笑顏常在,而非憂心忡忡。

  魏景眉目柔和,邵箐沖他一笑:「嗯,我聽我夫君的。」

  這語氣很有些甜膩,魏景聽著卻暢快極了,外面人多不好親昵,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夫妻相視一笑,並肩往前廳而去。

  不過,邵箐的好心情並沒能維持太久。

  美姬幾曲舞罷,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魏景看了一眼戴光。

  戴光會意,站起敬了對面的史駿一樽酒,樂呵呵順著方才話題說句,便道:「我家主公確實仁義賢能,我深慕故而來之。哎?史兄,這已有了些時日,不知史府君可有回信啊?」

  史駿等的就是這一句,聞言立即站起,笑道:「戴兄問得正好,今日下午剛得了家父回音呀。」

  他隨即面向魏景,一抱拳,笑道:「楊公之才,不僅戴兄,便是我,便是我父親聞訊,亦深慕之。」

  這開場白,結盟之意已呼之欲出,邵箐心下禁不住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注視著下面的史駿,屏息以待。

  只史駿說出的話,卻是她始料未及的。

  史駿笑容不改:「楊公如此年輕英才,如何不教人折服之?家父有一女,我有一妹,正當妙齡,為曾婚許,正正盼能至穀城,侍奉楊公夫婦左右。楊史良緣結好,從此就是一家,互為攻守,共同進退。」

  邵箐微笑一滯。

  史焯欲姻親結盟。

  其實也不奇怪,時下姻親結盟,乃最常見也最覺可靠的結盟方式。史焯對益州不熟悉,不提出來反而是奇事。

  可是,可是……

  史駿的話音仍未盡,她放置在身側的手卻已緊緊捏了起來。

  只是下頭所有的人,和邵箐反應卻迥異。

  史駿話罷,戴光已率先大笑起來:「美事一樁,美事一樁!」

  結盟終成。

  戴光笑著向上拱手:「某恭喜主公啊!」

  「恭喜主公!」

  「哈哈,恭喜主公納美!」

  ……

  在場人人興高采烈,不光是新來的戴光嚴憲等人,即便是心腹如張雍陳琦亦然,紅光滿面,瞬間沸騰。

  想來也是。

  出益州之艱難,人人俱知,如今作為唯一一條坦途的史焯,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是該高興的,是該狂喜的。

  邵箐知道他們並沒有錯,只是卻控制不住一顆心沉沉往下墜。

  其實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終究會面對這一幕的。形勢,利益,客觀不可扭轉,這才是她害怕的,令她裹足不前的最大原因。

  當然,她也沒忘記魏景承諾。

  只是無法避免的,此時此刻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不同,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只是個外來者。

  孤獨,不確定,心口堵得厲害,又憤憤,只細辨後,個中卻還夾雜了一絲絲的隱憂,害怕。

  百般滋味交雜,翻江倒海,身處這一片喜慶熱鬧當中,邵箐興致全無。她斂了笑,定定目視前方,也未曾側頭看魏景。

  然就在這個時候,她耳畔響起了一個低沉且萬分熟悉的聲音:「仲廉此言差矣。」

  魏景眉心一蹙,須臾放開,淡淡揚起一抹笑,道:「史公謬贊,楊某愧受之。此等美意,更是不勝感激。只是楊某本粗鄙,既已有妻,又如何還敢委屈史氏貴女?盼史公子轉告令尊,楊某雖盟好之意拳拳,卻是萬萬不敢冒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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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焯:音同卓,光明、顯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09:59 PM

第九十三章

  魏景一語罷。

  全場寂靜。

  戴光等人一怔,面面相覷。史駿更是笑容凝固,面上的錯愕怎麼掩也掩不住。

  他們當然知曉楊澤有妻,也沒想著讓對方休妻,當個貴妾也就欣然接受了。

  他茫然又尷尬,這姻親結盟,不是很尋常的事,怎麼,怎麼現在就……

  魏景卻未再多說其他,端起酒樽就唇,以袖掩面,微微一仰首飲盡。

  季桓連忙站起打圓場:「是也,平陽史氏百年名門,聞名遐邇啊。」

  益州眾人紛紛接話,這才勉強將尷尬場面應對過去。

  只是接下來的氣氛卻再也回不到先前,史駿微笑有些僵硬,沒多久就藉口不勝酒力,回去歇息了。

  宴席虎頭蛇尾,匆匆散了。

  魏景餘光一直關注著妻子,只妻子並未和他對視,他大急,見邵箐率先離座,忙匆匆站起,三步並作兩步急追。

  他冤啊!

  他冤死了!

  他知道妻子很介意的,但他真沒想到這史焯一上來就亂七八糟的要聯姻。

  結盟就結盟吧,你聯什麼姻啊?真到了撕毀盟約的時候,一個女人能管什麼事?

  魏景一邊憤憤低咒史焯無風起浪,害他妻子不樂,一邊急步直追。

  他很快就要追上了,誰知這當口殺出了個程咬金。

  「主公,主公!」

  這大嗓門是張雍的。

  原來益州張雍幾個眼見結盟功成擱淺,大惑不解,對視一眼,忙忙就跟了上來。

  張雍撓撓頭,問:「主公,你方才為何不應下那史駿?」他一臉焦急:「萬一史焯惱怒拒絕結盟,咱們出益怕難矣。」

  陳琦也道:「那史焯定要聯姻,應是心中不安,主公若不順勢納那史女,怕是難消其疑慮。」

  也難怪這二人這般不解,實則在時下男子眼中,納個把姬妾根本就不是事。說句不好聽的,妾通買賣,物品一樣,就是個玩意兒。這史女若主公不喜,來了後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塞就是,看都不必看一眼,使人看緊她也根本無法往外界通信。

  往庫房塞件擺設而已,等出了平陽,就輪不上史焯說話了,眼下何必多生枝節?

  二人看了季桓一眼,意思是想他也勸勸。只季桓卻裝沒看見,不吭聲。

  季桓眼角餘光往廊道拐角瞟了眼,夜色籠罩下的牆角後,露出一片天藍袍角。

  他隱隱約約猜測到魏景為何強硬拒絕,不惜放棄一個大好結盟機會。

  唉,情愛這些,他不懂呀。

  季桓雖有些許惋惜失了一次機會,但若是為了主母,他覺得還是可以的,頗坦然,邵箐在他們一干老人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至於張雍和陳琦,只能說這倆漢子遠沒季桓這般敏銳了。

  魏景也沒打算讓二人懂,他沒當眾揭露愛意的嗜好,不過他臉一肅,卻道:「公恕子明,納妾之事,日後再不可說。」

  他鄭重表示:「姬妾之流,亂家之源也。我不欲納妾,從前無此打算,現在亦然,將來也是一樣!」

  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夫妻間再容不下第三人,他對妻子的承諾,此生不變。

  但這些都不適合拿到檯面上說,婦人善妒,已是失德,若是因此連累夫婿錯過良機,那更無法不讓人詬病了。

  魏景當然不會覺得妻子失德,他也不覺得妻子連累了自己,但世俗如此,無力改變。

  至於妻子觀念迥異於今人,此乃夫妻秘事,怎可能宣揚出去?只偏偏日後,類似聯姻的事會再出現也沒什麼奇怪的。

  魏景要保護他的妻子,也不打算向外人吐露他的情感,更無意強行扭轉心腹們的觀念。但是吧,借此機將底線亮明白卻很有必要。

  「欲壑難填,人心叵測,焉知多少人家因妾室貪念,子孫折損闔家不寧?不管是姬是妾,日後汝等俱不可多言!」

  這些話,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先帝的後宮,傅皇后和太子的慘死。事實上,魏景說到最後,臉色也陰沉下來了。

  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實在沒什麼奇怪的。

  張雍等人未作絲毫其餘聯想,心中卻是巨震,慌忙跪倒:「標下思慮不周,請主公責備!」

  是他們莽撞了,竟是生生戳了主公極痛之處。

  這些都是忠心耿耿能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心腹,魏景自然不會苛責,俯身扶起:「汝等無罪,下次莫要再提就是。」

  張雍等人連連應了,又安慰:「我們夫人賢德溫良,與主公同甘共苦,又身體康健,小主人不愁,這姬妾有無,也是無妨的。」

  「唔。」

  魏景點頭,言罷,又朝韓熙看了眼,示意將人都放進來。

  這說的莊延寇玄,以及戴光等人。

  莊延等人亦是不解焦急,見季桓張雍等人追去,後腳也跟上來了。有些話並不適合他們聽,於是就被守衛委婉攔下。

  魏景耳力佳,早就聽見了。

  既然是亮底線,那就一口氣徹底亮完,不過和莊延等人,就得換一個說法了。

  「據探,史焯雖遣長子為使至益州,又應下結盟,然卻悄悄在湯谷道關口增派援兵,此人多疑,無信也。」

  魏景道:「與此人結盟,利弊難料。日後一路順遂猶自可,倘若一旦困境,他必心思動搖。」

  很容易反叛。但結盟後,提前除去也不合適,這是莫須有的罪名,於已方團結有大不利。

  「況且,以那史焯脾性,必不甘女兒當個尋常妾室。」

  魏景聲音陡然一厲:「只是區區史女,又如何有資格與夫人比肩?!」

  「我謀天下,從不欲借婦人裙帶。」

  他淡淡說了一句,語氣隱透自信傲然,讓諸人心頭一震,慌忙跪伏,聽得魏景接著又說:「姬女侍妾之流,諸位日後不可再說。」

  諸人忙忙應了,魏景叫起,卻未停,而是神色一肅。

  「夫人賢良淑德,與我甘苦與共,我敬之愛之。汝等日後,需敬她如敬我。」

  這話從前魏景對季桓等心腹說過,如今再次對其他人說一遍。

  沒錯,戴光固然是奉命引出話題炒熱氣氛,其他新來諸人附和給魏景搭臺階。如果魏景心裡樂意,順勢應下,這做法算機靈。

  但錯就錯在他們揣摩錯了主公心意,臺階搭錯了,這熱烈的氣氛就光給邵箐添了氣堵。

  魏景不悅。

  他認為,很有必要對新來諸人強調一下妻子的重要地位,以免再次無意冒犯。

  需敬她如敬我。

  此話分量何其之重,眾人大驚,一時神色肅然,齊齊拱手:「在下遵命!」

  此時,魏景已聽見熟悉的細碎腳步聲響起,從身後不遠的牆角後漸行漸遠,他大急,立即道:「好了,諸位且散,史焯之事明日再議。」

  他立即轉身,大步拐過牆角,匆匆追趕而去。

  ……

  邵箐直奔回房,撲在床上,將臉埋在衾枕裡。

  魏景已追上來了,推開門直奔床前,俯身摟住妻子:「阿箐,我半點不欲聯姻結盟,那史女我……」

  他急得不行,一疊聲慌忙解釋,邵箐已轉過身來,回抱他的腰,將頭枕在他的肩上,低低喚:「夫君。」

  她聽到他方才說的話了。

  宴上,孤單感陡生,更多的是憤憤,一種領土被侵犯的憤懣油然而生,又抑塞世俗對女子的不公。

  夾雜著一絲不確定,隱憂。

  邵箐當時有些茫然。

  她忽然不大愛待下去了,雖魏景斷然拒了,但諸般情緒尚未平息,宴散她匆匆離去。

  後頭,魏景急追而來,他的話,她一字不落聽得清清楚楚。

  胸口脹脹的,熱脹熱脹的感覺驅散了茫然。他此刻緊緊抱著自己,堅實有力的臂膀,熟悉安全的懷抱,讓飄蕩蕩的她的心重新落回實地。

  「嗯,嗯,我在。」

  他的聲音急切且關懷,帶著滿滿的心焦和疼惜。

  邵箐鼻端驟然一酸,她突然覺得心有些累,這一刻不想理智,也不想堅強。

  她帶著哭腔道:「夫君,我心裡難受。」

  一雙纖臂抱著他的腰,她臉上沾了點點淚,茫然神色帶著脆弱,喃喃哭著說,她難受。

  彷彿有隻手探進他的胸膛,抓住裡頭的五臟六腑,狠狠地一扭。

  尖銳的疼痛驟起,這一瞬間他疼得無法呼吸。

  魏景更用力抱著她,空出一隻手給她撫著胸背,「阿箐不怕,阿箐莫難受。」

  焦急心疼極了,連聲安慰妻子她還是抽噎著,他急得不行。

  「都怪那史焯!結盟要結就結,不結就罷,連甚麼姻親?誰稀罕他那女兒!」

  想起那始作俑者,諸般情緒瞬間奔騰而出,魏景怒駡史焯,恨恨道:「任憑他那女兒是九天玄女下凡塵,也休想塞到我跟前來!」

  他都有阿箐了,不管是誰,他也半眼不看,他半根頭髮絲也不許旁的女子碰著。

  又想起戴光等人的起哄,他又罵:「那幫子人眼皮子忒淺,言行無措,簡直不知所謂!」

  平白給他妻子添了這麼大一堵!

  魏景又氣又怒,厲聲罵了一通,又急急摟著妻子:「阿箐,方才我訓斥他們了,並命日後絕不可再提這些子混帳事。」

  規矩他立下了,日後再不會讓妻子堵心。

  「阿箐你放心,我都記著呢,我答應你的事,這輩子無論如何亦不會背棄的。」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求得妻子願意嘗試的,百般珍重呵護還來不及,怎可能生半絲旁的心思。

  「我都有阿箐了,旁人好是不好,與我全不相干。任他史女陳女張女,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誰也塞不到我身邊來。」

  「你若生氣,打我就是。全是我的不好,我讓你勞累擔憂,又讓你不高興,你打我,要如何打就如何打,你勿難受好不好?……」

  他像抱小嬰兒般抱著她,反復在耳邊保證著哄著,又急,又心疼,毫不懷疑邵箐要打他一頓才高興,他也是立時歡天喜地的。

  這男人。

  心坎熨帖極了,被人珍重疼惜的感覺無比清晰,邵箐抹了一把淚,摟著他的脖子道:「我才不要打你,我不難受了。」

  這個溫熱的懷抱驅散了孤單寂寞感,她還有他,有這個很值得珍重的男人。

  邵箐哭了一場,負面情緒都宣洩得差不多,人恢復平靜,偎依在他的懷裡,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我夫君是很好很好的。」

  他真的很好很好了,他竭盡所能為她考慮,保護她維護她,已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到了最好。

  邵箐支起身子,捧著他的臉,在他的薄唇上親了一下。

  「我知曉我夫君言而有信,自不會背諾的。」

  她重展笑顏,被淚水浸潤過的一雙明眸亮晶晶的,在燭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魏景心一下子就鬆了,他轉念已明白妻子是被史焯的結盟方式堵心了,看滿堂熱烈必更憋悶。

  他忍不住又暗暗咒駡了一句,忙摟著她道:「沒錯,就是這樣。」

  「史焯癡心妄想,阿箐我們不在意他,莫理會這些子混帳事,……」

  「嗯。」

  邵箐摟著他的脖子:「我不在意他。」

  妻子溫熱的氣息輕輕噴灑在他的頸部皮膚,她又在他耳邊低低說他「真好」了。魏景急憂悄然褪去,他心花怒放。

  他歡喜,又忍不住想,妻子反應這般大,肯定是很在意他了。

  這麼一想心裡甜滋滋的,他忙道:「阿箐,你說我好,那有沒有多信了我一點點呀?」

  他心心念念的事,時時刻刻祈求,忍不住問了一句,見妻子抬頭看自己,忙又補充道:「不急的,我就問一問,不拘你何時願意多信,我都是高興的。」

  他急急忙忙解釋著,唯恐給了自己壓力。那他肯定不知道,他那雙黑眸此刻已禁不住染上了一絲的希冀,極力遮掩,卻掩飾不住。

  邵箐心酸酸的,又甜甜的:「我夫君這般好,自然要多信一些的。」

  這並不是假話。面對困難利益,形勢逼迫,他不但毫不猶豫拒絕史女,還嚴厲訓斥了下屬,並從根源杜絕了後者有關此事的心念,且又為邵箐再次樹立威信。

  可以說,邵箐日後基本不會再因此承受壓力,更不會堵心。

  實際行動的效果比諾言更立竿見影,摸摸自己的左胸口,她是覺得更安心了一些。

  邵箐摟著他的脖子,含笑道:「給你多加一分好不好?」

  「好,好!」

  這簡直太好了。

  魏景欣喜若狂,差點忍不住要抱著妻子在屋裡轉兩圈,他勉強按捺住,忽又想起一個問題,忙不迭問:「那攏共幾分?」

  這男人真是太敏銳了,狂喜之下都不耽誤抓住問題重點,邵箐方才不過隨口一說,想了想,她笑道:「總共十分吧。」

  床頭小几放著一筒算籌,小巧玲瓏金燦燦,賞玩而非實際用途。她掌財用,下面的人獻上湊趣的。無傷大雅就收了,信手擱在那。

  現在瞥見,邵箐隨手拿過來,抓了一根遞到他手裡:「喏,一根一分,給你了。」

  一根一分,十分啊?

  魏景忙抓緊了,瞅瞅手裡金燦燦的小小一條,方才很歡喜的,現在又糾結。唉,十分滿分,這一分是不是有點少得可憐了。

  他想了想,忙又問:「那我原來有幾分?」

  總不能一分也沒有吧?

  他瞄了眼她手裡的算籌筒,又眼巴巴看著自己,邵箐忍不住「噗呲」一樂。

  所有鬱結不愉快統統消散,她笑盈盈的,想了想,乾脆抽了五根給他:「五分吧,你五分我五分,欠的四分是我不好。」

  「誰說你不好了,你好得很!」

  魏景一點不同意,他妻子好得很,一邊反駁著,他一邊飛快接過五根算籌,連同那一根並在一起,小心放在懷裡。

  嗯,有六根了,再欠四根,就滿分了。

  魏景信心大增,一時又沒那麼氣恨史焯了。

  嗯,這孫子固然癡想妄想,但不得不說對方讓他有了多一根算籌的機會。

  魏景痛恨又快樂。

  話說,要是再有個陳女張女什麼的,下回他更不客氣,那四根算籌是不是很快就要滿了?

  雖然知道這種想法不對,但摸了一把懷裡的算籌,魏景的思緒還是忍不住偏了偏。

  十根,滿分!

  「別淨想美事。」

  邵箐一眼看破了,又好笑又好氣,戳了他腦門一記,沒好氣:「這類事總共一分,再有也不加了。算籌先給了你,你以後要是……」

  邵箐本來想說「你要是做得不好,我就收回來」,但想想他要是此事做不好,這算籌收不收,也沒啥意義了。

  魏景忙道:「阿箐你放心,我肯定做得好到不能再好的,你且看著。」

  這氣氛為莫須有的事黯然沒意思,邵箐將方才念頭一拋,笑道:「好,那我看著。」

  她在魏景的注視中將算籌小筒收好,眉眼彎彎沖他一笑。

  魏景還能怎麼樣,只好依依不捨移開視線,摟著妻子忙不迭又表忠心,說他日後必定要將四根算籌拿到手,又讓她不急,想給再給。

  她含笑,說好。

  夫妻倆摟著抱著,頭挨著頭膩歪許久,這才傳了水進屋。

  沐浴過後,躺在床上,邵箐想起正事了,拍開魏景蠢蠢欲動的大手,她蹙眉。

  「夫君,那咱們拒了這史焯聯姻,他會不會就此放棄結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0:12 PM

第九十四章

  魏景乾脆俐落的行動,固然教邵箐安心,夫妻情意愈濃,卻不可避免卻帶來了實際問題。

  拒絕了史女,若史焯疑怒之下就此否決結盟,那又該如何是好?

  別忘了,平陽郡守府還有一個安王使團在。

  一旦史焯倒向安王,這湯谷道必被堵死無疑。

  那益州大軍要如何出中原?

  強行衝關,恐怕即便成功,也少不了付出慘痛的代價吧?

  這慘痛代價並不是一個紙面上的詞匯,這是將士們的生命,用淋漓鮮血鋪就而成的。

  邵箐這般一深想,心臟登時漏了一拍,繼而「砰砰」狂跳,一種濃重的負罪感就鋪天蓋地而來。

  她憂懼,她坐立不安。

  她對愛情有堅持,有底線,但這些卻絕不能用將士們的生命來換的。

  否則,不然……

  「阿箐莫怕,不會的。」一個沉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燈還沒滅,魏景眼見妻子就說了一句話,臉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息泛白,他心一緊,連聲追問,邵箐這才捉住他的衣襟,白著臉說了出來。

  「莫說那史焯隱憂重重,我拒他女兒他未必就敢斷然否了。」

  魏景忙道:「就算我們真不與平陽結盟了,那如何就必定得損兵折將了?」

  邵箐喃喃:「可是我們不是反復商議過,平陽是唯一坦途了嗎?」

  「我們也未必就非得和史焯結盟不可。」

  魏景乾脆俐落表明態度,又說:「你去年翻看古籍,不是說漢中東恍惚另有古道嗎?我們已遣人試著尋一尋,能否尋獲亦未可知。」

  這說的是去年的事了,邵箐當時養病閑著無聊,看了一大堆話本,完事又覺得套路差不多膩了,就轉看遊記,不拘古今新舊,但凡有趣新奇即可。

  魏景立即搜羅了一大堆遊記回來,邵箐也不是本本都看,略翻翻感興趣了,才繼續看下去。

  這其中有個叫「瘄羅」的人手箸的一本遊記,很舊,按書中所敘猜測,起碼得是七八百年的古籍。瘄羅是益州人,酷愛遊覓山水,這本遊記就是記載他遊覓漢中一帶的足跡。

  其中說到漢中東,與平陽郡接壤的一帶。除了湯谷道,似乎另有一條古徑。因為瘄羅上述,險徑人稀,風景瑰麗,登高峰過陡崖,出得益州至猿洲。

  這就肯定不是湯谷道了。

  湯谷道實際是一段乾涸的河谷,狹窄又幽長,兩邊是曾水流沖刷得光溜溜的石壁,一線天底部般的地形,是根本不需要登高峰過陡崖的。

  前朝太祖下旨往益州移民,大批中原百姓遷入時發現了湯谷道,沿用至今已有七八百年。也是因此,邵箐當時才判斷,這瘄羅起碼是七八百年前的人了。

  有一條相對更好走的道路,原來的險徑被棄之不用,到逐漸被人遺忘,這並沒什麼稀奇的。邵箐當時根本不在意,也是後來說起平陽郡,反復商議出益,某天她靈光一閃,才突然回憶起來。

  只是這猿洲?

  這地名在平陽地域圖上根本查不到,也不知這古徑是否真就存在?

  但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個思路,魏景當即遣了心腹,至漢中郡東部仔細查探。

  至今已有近兩月了,可惜未有進展。

  邵箐蹙眉:「不過就是一本古遊記,也不知古徑是否存在。」

  就算真存在,又被他們找著了,那適不適合行軍也是一個大問題。畢竟現今沿用的出益通道,就有小半是根本無法行軍的。

  魏景卻道:「若是平陽真不得出,我們就造戰船,訓水師,從長江水道而下,直取荊揚。」

  長江水道,一旦有水師有戰船,就是最好的出益通道,無法阻擋,勢如破竹,無任何通道可與之相比擬。

  可是,可是這水師戰船哪裡是說訓造就訓造的,耗時絕對短不了。

  一切順遂的話,至少也得兩三年。

  邵箐抬眼看他,喃喃道:「這一去兩三載,不知中原變化,萬一……」

  兩三年能發生的的事情多了去,萬一,萬一屆時決出一勝主,亂局平息,那,那又如何是好?

  魏景卻十分篤定:「你放心,短短二三載,這亂局平息不了。」

  別看現在中原紛紛亂亂,大楚朝搖搖欲墜,實際如今幾方大勢力都進入了一個比較微妙的平衡,想徹底擊垮另外幾方,根本就不是容易的事。

  除非有強大勢力橫空而出,將這平衡打破吧。但誰也不敢肯定短時間內就能結束亂局,兩三年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的戰略眼光自來精準,邵箐心下略安,只仍覺兩三年太長,總唯恐有意料之外的變故。

  她眉心微微蹙著,魏景捧了她的臉,薄唇輕輕印在其上,輕聲說:「你不是說過,即便母后皇兄在天之靈,也不希望我此生僅有復仇嗎?」

  「我覺得你說得很對。」

  他額頭貼著她的額頭,定定看著她的眼睛,柔聲說:「我也覺得我做得很對,我還有你。」

  復仇可再尋良機,然她不可再。

  他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決定了,卻是第一次這麼平靜,神態平和,目光專注,不過寥寥數語,當中真摯之意卻盡顯無遺。

  平淡,赤誠。

  這一刻,邵箐真真動容了,情潮湧動,胸臆漲滿,她喉頭哽了片刻,啞聲道:「好。」

  她緊緊地擁抱著他,感受他大手一下接一下撫著自己的背,低低和她說話。

  「若能尋到古徑,那便最好。史焯搖擺不定,多疑無信,絕非是個好盟友。」

  悄悄在關口增兵這消息,是真的,並非魏景先前信口拈來。

  他眯了眯眼,若有另一條道路,他當直出平陽郡,一舉殲史焯,徹底將平陽郡收為他在益州外的首個根據地。

  「倘若尋不到,那咱們就繼續在史焯這頭下手。」

  魏景聲音平穩,手上力道輕柔依舊:「史焯處境不易,不與我結盟,那他就只能選擇魏平。魏平來勢洶洶,野心難掩,史焯只怕很難相信。」

  即便不聯姻,也不是沒有回斡的餘地。

  退一萬步平陽郡真走不通,他就熄了這念頭,轉向長江水道,專心水師就是。

  「阿箐勿憂,萬事有我。」

  「嗯。」

  他柔聲哄著,輕輕拍撫著,邵箐一顆心漸漸安定下來,感覺薄唇落在她的額頭,細碎地親吻著。

  「睡吧。」

  「嗯。」

  ……

  邵箐在這個寬闊安全的懷抱中沉沉睡去,隔日轉醒,一睜眼對上魏景溫柔專注的視線。

  「夫君。」

  邵箐自覺原地滿血復活。對!不行就蓄勢待發,轉走長江水道,反正她男人是不會分給其他女人的,名義上都不行。

  一時精神抖擻,鬥志昂揚,她翻身坐起,重重在他唇上印上一吻,「你是我的!」

  魏景心花怒放,忙不迭應:「自然,我自然是阿箐的。」

  他是很想膩歪一下的,可惜邵箐不配合,被催促著,只能起身梳洗用膳,然後就直奔外書房了。

  先議史焯之事,至於古徑長江水道這些,不急著說。

  大家觀點挺一致的,史焯被拒必是很不高興的,但他就未必會立即投向安王,此事仍有商榷餘地,且觀察著再說。

  先等那史駿回平城報了訊,看史焯後續反應如何?

  ……

  是的沒錯,史駿回平陽了。

  當眾被拒,他覺得面上光彩全無,又氣憤魏景態度,次日天濛濛就說要回去稟報父親,也不等回應就匆匆走了。

  戴光急忙表示要追趕,要向史焯當面解釋。

  魏景沒同意,史焯此人看著就不是個大度的,解不解釋無甚差別。他只傳信平城,命密切關注郡守府消息。

  再說那史駿,他日夜打馬,回到平城,一告之史焯,史焯當場大怒。

  「楊澤豎子,欺我甚矣!」

  史氏好歹是百年名門,雖楊澤佔據益州如今勢大,但說到底也就落魄門戶出身,史氏女配他就沒有配不上的。

  妻室史焯都不認為女兒做不得,而他現在一個妾位都點頭了,這楊澤竟然還要拒?!

  他出奇地憤怒:「此子出身粗鄙,竟眼高如斯,絕不是寬宏仁厚的,若是與之結盟,必引狼入室!」

  史焯怒道:「我也不是非他不可,這郭淳尚且天天勸說於我,安王龍子鳳孫,總不會比不上他一個偏僻鄉野之子罷。」

  他且應了那安王,看著楊澤如何出益!

  史焯怒極咆哮,當場就說要把郭淳叫來,田尚等一干謀臣苦勸,就連史駿也說話了,他固然對魏景觀感不好,但這也不代表認同安王。

  史焯好歹被勸下來了,但他怒火難消,冷冷道:「結盟之事暫且擱下,誰也不許再提。」

  安王固然野心勃勃,但一時半會也不會怎麼樣,他就不結盟,看你楊澤能如何?

  哼!

  楊澤若來求,行,你不是說你有妻不屑史氏女嗎?那你把你那妻子休了再來說話。

  屆時史氏女也不會嫁你為妻!

  史焯七竅生煙,怒駡魏景一番,按下結盟,再也不提,日常間,反似對郭淳的態度現了幾分鬆動。

  魏景次日傍晚就接信了。

  為了縮短傳信距離,及時掌握事態發展,魏景及一干心腹後腳就去了漢中,目前就身處湯谷道己方關口不遠。

  一天餘時間,消息就能傳到手中。

  史焯怒駡不限於書房,因此休妻之說也有泄出,魏景一看,登時怒不可遏。

  這話觸及逆鱗,他一刻真真切切生了殺史焯之心。

  結盟之事,也不是你想擱下就擱下的。

  魏景冷哼一聲,立即招來韓熙,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回頭又命人加緊搜尋古道。

  韓熙領命,悄悄出了平陽郡,連連傳信,又親赴平陽南境。

  魏景決意和平陽結盟這段時間裡,並不是乾等著對方答覆,他也安排了好些佈置,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還真用上了。

  很快,史焯就接信,平城尤其郡守府左近,發現了疑似益州哨探,蠢蠢欲動,被發現後慌忙逃離。

  他剛冷哼一聲,怒斥楊澤並命嚴加搜捕,誰知手下人卻又稟上來,竟是無意發現,這彷彿不是益州的人,而是更像是另一波人偽裝的,故意洩露痕跡的。

  另一波人?

  史焯諸人立即想起安王。

  緊接著,史焯又接到密報,平陽南與南陵郡接壤的幾個關口和重鎮,發現了可疑人物蹤跡,疑似欲窺探關口佈防和兵丁數量。

  安王!

  這是欲借機離間他和楊澤,破壞平陽和益州結盟,並遣郭淳來放低他的警惕,目的是伺機攻伐平陽郡?!

  這一驚非同小可。

  史焯冷汗濕透重衫,立即叫來長子,親筆寫了信交給對方:「快,你立即去穀城!」

  ……

  史焯回心轉意,魏景謀算成功,只是他現在也不甚稀罕了。

  因為那條書籍所載的古徑,還真被找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9 10:29 PM

第九十五章

  這古徑就在距離湯谷道約八十里之處,崇山峻嶺間起伏蜿蜒。雖已鮮有人知,但本地幾個村莊仍口口相傳,獵戶上山也常走的。就是走得不算深,不知裡頭情況如何?

  小將梁丹親自領人探過,這古徑確實又險又窄,內裡荊棘遍佈草木橫生,蛇蟲野獸不少,但清理過後,行軍還是勉強可以的。

  就是走得很慢,而且糧草運輸艱難,輜重更是不用想了。

  古徑另一邊出口是密林,山腳有大湖,古稱猿洲,現名青澤,是一窩山匪的地盤。

  「放那史駿往穀城去,先絆著。」

  魏景冷冷一笑,立即命人清理古徑,又使人從湯谷道出益,先去招降山寨。

  能降最好,不能就剿殺了,反正人不算多。

  陳琦領命而去。

  山匪頭子馬鷂子是個聰明人,見眼前男子神色平靜,眉目卻隱透肅然,肩平腰直身姿筆挺,即便身著尋常布衣,依然一看就是個見過血的武官。身後一眾手下亦然。

  他不但立即應了,還主動要立功。

  馬鷂子說,他有門路購關外好馬,且最近幾日就得一大批。

  戰馬,是最珍貴的戰略資源,以往朝廷控制極嚴,只如今中原大亂,就有好些有門路的膽大者,開始從關外偷渡馬匹。

  馬鷂子的兄長就是其中一個,目前正有一批好貨即將運抵。兄弟感情好,很可靠,他願意和哥哥一起投靠。

  馬匹,正是魏景目前缺的。先鋒軍從古徑出來後,需立即突襲湯谷道關口,並迅速拿下。這拿下關口,不但益州軍兩道並用加快出益速度,最重要的攻城器械及糧草等必要軍備需要從湯谷道運出。

  這夤夜突襲,講究的快狠準,騎兵開路效率十倍於步兵不止。可惜那古徑,人勉強能走,馬匹卻走不了。

  事急從權,陳琦一口應下,並命人跟著馬鷂子的心腹,盯緊以免有詐。

  山寨他親自領人盯著,確保萬無一失,然後使人飛快回去報訊。

  關口另一邊很順利,魏景命加快速度清理古徑,並傳令集結大軍,立即奔赴漢中郡東。

  上下一心,古徑以最快速度清理出來了。期間魏景等人親自看看過,要邵箐說,是真的險,個別地方甚至只能堪堪過一個人,馬匹確實走不了的,更甭提糧車。

  這就出來一個新的困難,益州先鋒軍悄悄出平陽,這道路艱險難行,耗時肯定短不了的,這猿洲山寨那邊就需要一批糧草了。

  總不能讓將士們餓著肚子突襲吧?而馬鷂子兄弟,解決馬匹口糧已經夠費力了。

  議了議,實在沒辦法只是人力背出去。

  邵箐靈光一閃:「不若我們用獨輪車如何?」

  她想起了前世的「木牛流馬」,這玩意後世都沒能爭論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個構造,但很大一部分人卻認為其實就是獨輪車。

  窄小輕便的獨輪車,事實上早就有了,山區百姓用以運載各種貨物,並不需邵箐這對木工一竅不通的人煩惱。

  如今眾人駐紮就在山腳,很容易尋到鄉親淘了輛獨輪車,試了試,能用,且好用,比人背輕鬆高效多了。

  此事當場拍板,魏景吩咐下去後,「阿箐果真觀察入微,才思敏捷。」

  他眉目欣然,方才季桓等人誇讚邵箐,他聽著極暢快,心情比他本人打了個大勝仗還要愉悅。

  這老王賣瓜勁,邵箐沒好氣擰了他一把:「快回去唄,不是忙麼?」

  益州諸人確實忙得腳不沾地,備戰在緊密進行當中,議事大堂日夜不歇,議定最終戰策。

  此時已是春回大地的季節,先鋒軍已從古徑而出,蟄伏待命,大軍集結在湯谷道前。

  二月初三,春社,祈穀祭祀,在這個官府民間皆大肆熱鬧沸騰的節日,魏景令,突擊湯谷道關口。

  攻伐平陽郡,出益第一場戰役打響。

  漢中郡內尚需突襲成功,關口打開才能開戰,但眾將士已枕戈待旦。

  親衛們抬來戰甲,邵箐一同替魏景穿戴妥當。

  扣上最後一個雕了麒麟紋樣的鎖扣,邵箐退後一步,端詳這個英偉不凡,氣勢赫赫的男人。

  今日的他,所披的早非昔日平陶征蠻那件粗陋的紅色盔甲,而是一身精煉的明光環鎖鎧,在燭火映照下銀芒閃耀,英武逼人得教人忽視所有。

  只是邵箐牽掛之情卻絲毫未變的,深呼吸一口氣,她朗聲道:「夫君此戰,必旗開得勝!」

  她仰臉,目光瑩瑩,點漆般的瞳仁只倒映著他一個人,專注,牽掛。

  魏景上前一步,俯身吻了吻她嫣紅的唇,力道很重:「等我回來,我取了平陽就回來接你。」

  對視片刻,他轉身,大踏步離去。

  ……

  陳琦率先鋒軍夜襲湯谷道關口,非常順利,一個時辰不到,「砰」一聲巨響,厚重的城門緩緩開啟。

  魏景傳令:「全速前行,儘快渡過湯谷道!」

  ……

  沉沉夜色中,益州大軍開進平陽。

  史焯接加急軍報時,已經晚了,距關口失守已過去大半天。

  有最近的守軍趕來試圖反攻,但其時關口已被先鋒軍層層守衛,援軍遇伏全軍覆沒。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湯谷道太過狹窄,益州軍穿越耗時必然不會短,大軍現在肯定還沒集結完。

  不過也不會太久了。

  史焯又驚又怒,已顧不上深陷益州的長子,立即下令:「快,快傳令南境,諸將立即率軍奔往湯道口,阻截楊賊!」

  「府君不可!」

  田尚急忙阻止:「不可啊府君,這南境諸將士佈防,乃為防禦安王。這一旦悉數調離,南境危矣!」

  而且平陽郡兵只有五萬,益州兵多將廣,一出至少十數萬之眾,而楊澤此人極善排兵佈陣,這五萬將士如何能阻擋得了啊?!

  史焯已經亂了分寸:「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難道要眼睜睜看那楊賊攻陷平城嗎?!」

  對於他來說,楊澤和安王一個樣,都是外敵,哪邊急救哪邊是非常正確的。但現在問題是,田尚說得對,五萬郡兵不頂事啊!

  田尚也急出了一頭一臉的大汗,先前他一直苦勸主公結盟不成,現在釀成大敵,捶胸頓足是必然的,但也不得不勉力保持鎮定,苦苦思索對策。

  「府君!」

  田尚猛地站定:「既楊澤成大敵已不可更改,那我們不若索性應了郭淮吧!」

  轉投安王!

  眼下唯一能對抗的楊賊的,只有安王大軍。

  此一時彼一時也,兩害相權取其輕,安陽自治不要再想了,如今想要活命和最大程度保存實力,只有這麼一條路可以走。

  田尚之策,不可謂不狠,對己方夠狠,但不得不說夠有效,還及時。史焯臉陣青陣白,呆立一刻鐘功夫,咬牙:「好,我立即取找郭淮!」

  既然決定投向安王,那南境防禦就不必了,立即調遣上前先抵禦著。親筆信已加急送出,郭淮本來提議史焯一起去後方酈陵暫避,但史焯不肯捨棄五萬親信兵馬,只願暫退出平城,至平陽東的邊城漆縣遙控。

  ……

  史焯一行焦急等待著。事實上,安王揮軍的時間,比接到前者親筆降信還要早上半天。

  安王在益州有眼線,自從何信投靠後增加,遭遇魏景痛擊後達到頂峰。

  益州大軍集結開往漢中東部,即使魏景為防消息洩露將時間算計得剛剛好,那大軍一開拔,也是瞞不住的。

  哨探從蒼梧道而出,星夜疾奔,堪堪早了大半天將消息送到安王手上。

  大事不好!

  安王立即緊急召集大軍,急行軍往平陽而來。

  必須得把楊澤殲滅或打回去,不然對方一旦站穩腳跟,後患無窮。

  本來情況並不算得上太好,畢竟平陽南境防禦頗重,但現在好了,史焯降,平陽暢通無阻。

  他再次下令:「全速前行,天黑前務必抵達平陽。」

  ……

  魏景接到安王揮軍的加急信報時,益州軍此時經已盡出,他正率之往東線推移。

  他眯了眯眼,立即下令:「張雍,你率六萬軍士,立即趕赴侯城,務必在亥時之前取下!」

  魏景則親率七萬大軍,攻伐更城高池深的武泉。

  此次出益,他率二十五萬精兵,而另外十二萬,早已被他命范亞陳琦分別率領著,去搶在平陽郡兵趕到之前奪取陰盆會水二城。

  平陽九城。侯城武泉,陰盆會水,乃西境四城,取下則占平陽一半,互為犄角,防禦圈已成。

  安王揮軍本在魏景預料之中,但沒想著史焯這回有夠當機立斷的,居然這麼快這麼堅決倒向安王,導致安王大軍來得比想像中的快多了。

  ……

  楊澤的攻伐速度,也比安王想像中要快得太多。

  他才抵達平陽,就接到楊澤已迅速攻陷西城四城的戰報。對方兵分四路,巧妙避開平陽郡兵,突襲城防甚空虛四城,小半天功夫四城陸續失守。

  從接訊到現在,短短兩天,楊澤竟已取下半個平陽郡,腳跟已穩,己方先機全失。

  安王又驚又怒,一把擲下戰報:「平陽這群廢物,居然這麼輕易就中了圈套!」

  罵是這般罵的,但實際他很清楚楊澤擾亂視線之策不可謂不高明。此人戰略眼光之精準,戰術之高明,時機把握之恰到好處,也比安王想像中要更甚。

  這真真是一個罕見強敵。

  且此人的最強之處,並不在他麾下的數十萬兵馬。

  必須趁早將其殲滅,至少得堵回益州,不然的話,安王直覺對方會是當今天下大局的一個最大變數。

  強悍攪動風雲。

  他心頭一凜,立即點了徐蒼等六員大將,兵分四路,立即奔赴平陽東四城駐紮,嚴守並隨時聽令抗敵。

  平陽九城,那剩下還有一城呢?

  那其實就是位於最中心的郡治平城。

  平城城高池深,四面地勢開闊相對平坦,其實是個很好防禦的城池。但安王不得不棄了,因為楊澤大軍早他一步站穩腳跟,貿貿然前去,有可能遭遇對方伏擊。

  於是,位於中心點的平城意外得到平靜,雙方隔它對壘,如無意外,這搶佔平城將會是雙方第一戰。

  幾次迂回的試探性交鋒,在對方的阻止下誰也沒拿下平城,但戰火濃濃已醞釀得差不多,很可能,下一次就是全面大戰。

  季桓道:「主公,我們應當儘早擊敗安王,戰事拖得越久,於我們越不利。」

  連下四城的餘韻仍在,已方士氣高昂。

  而荊州卻終究是安王的大本營,對方不管糧草輜重的補給,還是招援將士,都比他們更方便。

  不能托,拖得越久,優勢越此消彼長。

  季桓還提議:「大敗安王,先儘快將其趕出平陽便可。」

  畢竟對方兵力同樣雄厚,將其趕出去比徹底殲滅容易太多了。益州軍初來乍到,目標不能定得過高,先佔據平陽徹底站穩腳跟,更切合實際。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這個觀點很得魏景贊同,頷首:「確實如此。」

  那接下來要商議的,就是如何在眼下這場的大戰中,大敗安王,儘快將其逐出平陽郡。

  魏景食指在地域圖上一點:「平陽郡兵所在之地,即是突破口。」

  安王緊急召集二十萬大軍前來,再和五萬平陽軍合兵,正好在人數上不落下風。

  然而魏景盯上的破綻,正正是這五萬平陽軍合兵。

  驟不及防間,史焯降了安王,換了人指揮,平陽軍上下不適應有抱怨是肯定的,偏這當口就是一場大戰激戰。

  安王對平陽軍的信任,肯定不如自己的親軍的,不管是將領還是戰鬥力方面。很自然而然,這平陽軍在排兵佈陣會被放在最外緣。

  不可避免的,這平陽軍心理上會更加微妙。

  戰場上容不得這些,士氣起不來,這就是一個很好的破綻了。

  當然,安王也會盡力彌補的。現在的關鍵,就看魏景一方能不能將平陽軍屆時的站位判斷正確。

  正確了,痛擊破綻,趁勢大敗敵軍,魏景有十足把握。

  錯誤了,這就將是一場勝負未定的硬戰激戰。

  魏景沉吟良久,最終將食指點在平城南邊:「平陽郡,屆時應在敵軍左翼。」

  ……

  這一場大戰,最終發生在二月十四,清晨。

  草長鶯飛的季節,原野上深綠淺綠,泥土芬芳,雙方陳兵於平城南門外八十里。

  直至到這一刻,平陽郡兵的站位終於揭曉。

  正正在左翼。

  魏景的判斷沒有失誤,而先前的佈置早已停當。

  牛皮大鼓敲響,沉悶的「咚咚咚」,一下緊過一下彷彿敲在人的心坎上,鼓聲急促到一個頻率,魏景抽出佩劍,喝令:「諸將士聽令,攻!」

  雙方陣中同時爆起吶喊如雷,將士如海潮般洶湧澎湃,隨著鼓聲往敵軍掩殺過去。

  既出中原,就不可能為了掩飾身份而避而不戰,魏景照樣親身上陣,只他專門點了親兵留意,非必要不靠近安王所在之處。

  只他刀鋒過處,所向披靡,身周一度形成真空地帶,又連斬安王麾下兩員大將,實在由不得人不矚目。

  安王很快留意到這位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沒有接近,但就是這麼遠遠一眺,驟然一種悸動突襲心臟。

  「此人是誰?!」

  銀甲向日,刀鋒折射出一點金晃晃的刺目光芒,如摧枯拉朽一般,所過之處無人能擋。

  從未得見這般悍勇無雙的人物,安王驚詫之餘,心頭猛一跳,有一種什麼樣的隱隱直覺,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人物。

  黃河決堤以來,很久沒想起這個人了。

  「不,不可能,他已經死了!」

  瞬間安王汗濕重衫,只是他來不及仔細思量,就見得左翼大亂。

  不用多說,肯定是平陽軍所在位置被楊澤猜了出來。

  少五萬將士,戰力差了不少,然而要面對的卻是楊澤這麼一個能征善戰的強敵。

  平陽軍不能不用,反復商議,左右騰挪,還是被敵方猜了出來,成為破綻。

  衛詡難得有幾分詫異,挑挑眉,:「這楊澤果真了不得。」

  安王卻是震怒:「傳令,徐蒼陳昂二將立即率兵馳援!」

  ……

  徐蒼,魏景曾經的麾下猛將,大變後被貶往荊州邊陲,得安王賞識重用至如今。

  平陽軍這處破綻,安王也不是沒有做過被盲狙到的準備的,反應也很及時,只可惜一步慢步步慢,在張雍所率的悍軍猛攻下,平陽軍一亂,後續就難以補救了。

  難以補救也得硬著頭皮上。

  只是徐蒼沒有想到,驟晃一眼,他看遠處的敵方大將竟恍惚看成了張雍。

  張雍,當年和陳琦等人率青翟衛,憤而離營,南下尋找齊王殿下,後渺無音訊。

  那如果這真是張雍,那楊澤……

  徐蒼這一驚非同小可,長刀險些脫手而出。

  「徐兄弟小心!」

  陳昂及時趕到,替他架住另一敵將大刀。

  徐蒼回神,連忙應戰。

  只他忍不住分神瞥向另一邊,尋找那恍惚是張雍的敵軍將領,可惜對方殺遠了,不見蹤影。

  後續,徐蒼就再沒機會尋找此人了,因為益州軍已順著這個被撕破的口子趁勢猛攻,鏖戰至天黑,敵方已大勝。

  為了保存實力,安王不得不下令鳴金退兵。

  一步錯,滿盤落索。

  魏景率軍乘勝追截了一夜,安王不得不退至平陽郡東南最邊緣的巨丘城,這才勉強止住了後退的步伐。

  至此,魏景得平陽八城,只差一步,便將安王逐出平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10 12:23 AM

第九十六章

  雖吃了一場大敗仗,但後續安王指揮得宜,力挽狂瀾,兵將損失並不太嚴重。除了那潰損的五萬平陽軍,他本人的二十萬親軍剩約十七萬。

  但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損了三萬精兵,平陽幾乎丟盡了,反攻難度極大。

  甚至楊澤大軍還進駐八十里外的臨襄,虎視眈眈隨時有可能攻城,即便士氣低落,將士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巡防。

  可是此刻的安王,心思卻不全在上頭。

  「你這是怎麼了?」

  勝不驕敗不燥,衛詡不疾不徐一如平日,佈防安排妥當,他看安王神思不屬,微奇。

  安王眉心皺得緊緊:「百聞不如一見,這楊澤之悍勇,統軍之能,當世罕見也。」

  真太讓人震撼了,這種人物,根本不可能二十年都寂寂無聞。

  除非,除非他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迫使他從前不蟄伏。

  又或者,他從前本揚名的,只是……

  安王心跳漏了一拍,這年齡,這崛起時間,更重要的是這當世罕見的軍事才能和武力值。

  「謹之,你說這楊澤,會不會就是他?」

  「誰?」

  衛詡轉念一想:「齊王嗎?」他微微挑眉:「傅皇后之幼子?」

  「是,就是他。」

  安王終於將疑竇了一整天的事說了出來,越想越像:「齊王重傷帶毒墜江,難保不死,而這楊澤是假的,他恰恰就在事發沒多久至平陶上任。」

  他曾遣人去平陶探聽過,但結果和預料一樣,「楊澤」把痕跡抹得很乾淨,沒一點不妥。

  大大小小的恰巧之處,彙集成流,安王有些坐不住了。

  「是與不是,使人細探就是;又或可傳信益州,詢問我們的人是否有見過楊澤真顏的。有則招來細問,無也無妨,他現今光明正大出得益州,總有破綻。」

  衛詡十分客觀給出建議,並道:「只眼下千軍萬馬,卻是難以試探的,多思無用。」

  這是實情,安王蹙眉,一句「難以試探」在唇齒間咀嚼幾遍,他點點頭:「謹之說的是。」

  ……

  敵軍士氣低落,固守不出,而安王則僅憑直覺,便開始懷疑魏景身份。

  只這些魏景統統都不知,他攜大勝逼退敵軍至邊境,士氣如虹,遂率大軍開進臨襄城,虎視巨丘。

  韓熙打馬緊趕幾步:「主公,史焯已拿下。」

  史焯惜命又不捨老本,躲在東邊的漆縣。可惜五萬平陽軍戰死的戰死,潰逃的潰逃,已不存。而安王退軍就根本沒想起他,被率軍攻佔漆縣的范磬逮了個正著。

  魏景眉峰不動,冷冷道:「殺了。」

  讓他休妻的言論一出,雖狂妄不知所云,但在魏景心中此已是必死之人。

  張雍暢快,罵了兩句「老匹夫」,忽想起一事,他忙稟:「主公,昨日開戰不久,徐蒼率軍來援,不過我早有準備,未曾與他碰面。」

  徐蒼,真是一個久違的人物,但卻不陌生,魏景等人早就知道,對方如今在安王帳下聽令。

  不過這些,都與他們無關。唯一要注意的,就儘量避免與之面對面,以免魏景身份過早暴露。

  張雍也安排了親兵盯梢的,故而及時避開。

  沒碰面就行。

  魏景頷首,物是人非,聞故人也不見觸動,他聽過就罷,立即安排各處防務,並遣出大批哨探,一來監視敵軍,二來摸清巨丘城附近地形,尋找攻伐契機。

  總的來說,目前魏景已牢牢把控戰局,穩占上風,他非常有信心在下一戰將對方逐出平陽。

  只不過安王實力未曾大損,十七萬大軍凝聚在一點,這戰機卻不好找,得耐心。

  眼下雙方在僵持著,誰也沒動。

  僵持持續幾日,魏景就沒這麼忙碌了,稍一空閒,他就想妻子了。

  唉,這次不能回去接她了。

  哎不過他能寫信,讓她來臨襄和自己匯合呀!

  現如今,可以說平陽郡已落到魏景手裡了。接手衙署政務,貼告示安民,招降逃卒等等,各種戰後工作需馬上展開。

  莊延邵箐等人後腳也出了湯谷道,只是這回,魏景卻未能依照前言回去接她。

  不能親自接,但匯合還是可以的。

  這回攻陷的城池有點多,邵箐等人分一分,差不多一人負責一個,他連忙寫了信,讓妻子到臨襄來。

  臨襄其實有他本人,還有季桓等一干人,真不需要特地分人來。邵箐接信又無奈又好笑,只她也是惦記他的,也未猶豫,接了信就直奔臨襄。

  吃過一回虧,魏景謹慎沒親自去迎,而是使韓熙去,之後翹首以盼,算算時辰該差不多了,他「騰」一聲站起:「餘下瑣事,明日再議,且散了罷。」

  說話間已三步並作兩步,眨眼出了外書房不見人影。

  張雍莫名其妙:「先生,主公這是怎麼啦?」怎麼突然走這麼快了?

  季桓慢吞吞收拾案上公文,斜睨了他一眼,沒說話,搖搖頭也走了。

  「哎,哎先生……」

  怎麼了這一個兩個的都這樣?被嫌棄神經粗大的張雍撓撓頭,想了想想不明白,算了,他也走吧。

  ……

  魏景奔出衙署大門,接著了邵箐。

  他親自牽馬,就將人扶抱下來。

  夫妻倆半月不見極想念對方,含笑對望片刻,肩並肩往下榻的屋舍行去,魏景道:「阿箐,我沒能回去接你呢。」

  「我自己來不也得麼?」

  他語帶歉意,邵箐含笑瞅他:「我夫君真了不起,半月時間,就取下了平陽。」

  魏景很喜歡她誇他,這點邵箐很清楚的,當然她這話也不單純為了誇,語氣中難掩驕傲。

  他確實很了不起的。

  「真的嗎?你真這麼覺得嗎阿箐?」

  魏景心花怒放,旁人說一千句一萬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都及不上這一句,尤其邵箐毫不掩飾的驕傲小表情,更讓他歡喜極了。

  心下大暢,加上分離半月,當夜床事來得又急又凶,邵箐惦記著自己是來處理政務的,連踹了他好幾腳,他這才收斂了些。

  事後他殷勤伺候梳洗,摸了摸她瓷白柔膩的的平坦小腹,他道:「咱們若能先有一個女兒,那也是極好的。」

  這話題夫妻倆常討論,邵箐聽著也不詫異,撩起眼皮子掃了他一眼,懶懶道:「兒子你就不喜歡啦?」

  她也低頭摸了摸腹部:「可是我還沒懷上呢?」

  月事剛過去沒幾天。

  沒避孕已經半年出頭的,但一直未懷上,不過邵箐也沒擔心,因為顏明來診過脈,說二人身體康健,放輕鬆就是,孩子自然會來。

  魏景對此也不以為意:「急什麼呢?機緣到了就有了。」

  他忙忙解釋:「兒子我也很歡喜,和女兒一樣的。」

  之所以特地提起女兒,全因張雍。

  張雍昨日接信,他夫人替他生了一個小女兒。他好幾個兒子了,才得了這麼一個閨女,大喜過望,唾沫橫飛反復說了大半天,魏景都有所耳聞,聯想了一下,也有點心癢癢的。

  被邵箐反問後,他覺得自己想法不對,很是認真地反省了,並道:「女兒我教她讀書識字,兒子我教他騎馬射箭,總之,我們的孩兒都是好的。」

  一點昏黃燭火,映照著黝黑的瞳仁,他說這話時眸中有亮光,唇畔柔和的笑意掩不住。

  邵箐一顆心軟軟熱熱,微笑親了親他。

  魏景立即回吻,氣喘吁吁分開,他又想起一事,忙和妻子商量:「阿箐,我們以後若有幼子,可能過繼到我皇兄名下?」

  他是必不欲兄長絕嗣的,但時下過繼,可是從禮法根本上割裂的,小兒子日後承繼的就不是夫妻倆的香火了。

  因此,魏景覺得極虧欠妻子。

  邵箐卻不在意這些,不過就是一個名而已,這情況她生的兒子還能被搶走麼?況且魏景家這情況,她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只都這樣了,他也沒有自己拿了主意,而是認真和她商量,甚至帶些懇求,邵箐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們若有幼子,就過繼給皇兄;若無,就過繼幼孫。可好?」

  好,好極了!

  魏景心坎無處不熨帖,摟著妻子吻了又吻:「阿箐你真好。」

  ……

  夫妻小別重逢,夜間纏綿難捨難分,白日卻不得不各自忙碌。

  接下來的五六日,還是平靜得很,邵箐問過戰況,魏景道得等待最合適的戰機。

  她一聽即懂,攻城比守城難,想以最小的代價驅逐敵軍,戰機很關鍵。

  其實魏景說是等待,還真是的,他早早看好了一個必會出現的戰機,正耐心等待著。

  安王近二十萬大軍駐紮巨丘城,這二十萬人馬一天消耗的糧草數目是驚人的。偏安王來時是急行軍,全軍只帶幾天口糧。

  這巨丘城原來的存糧絕對撐不久的,等不了多久,必定得從後方運糧草至前線。

  平陽東南大部分關隘都已落入魏景之手,安王的運糧路線真沒什麼選擇,偏偏這糧道上還山多水多,極易設伏。

  衛詡都直接說了,糧車笨重,難以挪移,敵軍的火箭攻勢卻是極易得手的,己方身處劣勢,偏面對的是楊澤這麼一個強敵,建議安王做好兩手準備。

  後續能反攻成功固然好,倘若不然,那就得最大限度保存實力,退出平陽。

  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意孤行深陷其中,此乃魯鈍之舉。

  安王臉黑一陣青一陣,最終招來將屬謀臣,連連商議。

  巨丘城的存糧,最終還是頂不住了,安王下令,從漢壽郡調運糧草。

  為防遇伏,也為了更容易運輸,這糧草是小批量運輸的。但一連被突襲焚毀三次,安王大軍也不得不出了。

  ……

  「前軍疏散,後軍緊縮,安王果然打著若不勝,即率大軍退回荊州的主意。」

  高高的山巒邊緣,立著數騎,中間一騎正是魏景,垂眸掃視下方潮水般奔湧的敵軍,他淡淡挑唇。

  所謂前軍疏散,後軍緊縮的佈置,在平地上是根本沒辦法發現的。但站在高高的山巒上,卻一覽無遺,再無法遮掩分毫。

  和魏景戰前預料的一樣。

  他冷冷一笑:「傳令,按先前議定計策,立即進軍!」

  雖他大戰策是驅逐安王,但若得了機會,當然盡可能地殲滅敵軍。

  ……

  安王虛晃一槍,立即傳令,按原定計劃兵分兩路,分別從覆盤道和直陽道急退。

  他和衛詡一人一路,他率九萬大軍火速退往覆盤道。

  很順利,走了半個白日,已擊退追兵,聽得傳信兵打馬回稟,安王轉頭看一眼,面色陰沉沉:「傳令,全速前行!」

  再順利也是敗退,好在繼續往前頭走幾個時辰,就離開平陽地界了。

  在這個兵卒難免暗暗鬆一口氣的關鍵時刻,突兀「哄」一聲金鼓巨響,兩邊山丘頂端忽有旌旗揚起,喊殺聲已震天,檑木滾石轟隆隆而下,潮水般的敵軍後腳掩殺而來。

  遇伏了?!

  這覆盤道並不是多好走的道路,若折返荊州,只算中下之選,而事前,安王已悄悄遣出多波哨探勘察過。

  偏著楊澤就在覆盤道設了伏。

  安王咬牙切齒。

  只箭如雨下,喊殺聲震天,己方登時落入劣勢,心腹大將王通立即解下身上黑色披風,披在安王身上。

  安王身上原先披的是鮮紅帥氅,這種時候就是活靶子,王通當機立斷,非常及時,安王位置並未暴露,他低聲道:「殿下,我等先護著你略退。」

  此時,安王大軍若往後退回平陽郡,凶多吉少,唯一的法子只能往前。敵方也必很清楚,故而前方的阻截伏擊是最厲害的。

  敵軍精兵潮水般湧下,箭矢飛蝗一般往下壓,徐蒼等大將深知再不能慢,已迅速聚攏軍士,往前狂攻突圍。

  異常慘烈,但安王一方到底有九萬大軍,這地方不開闊敵軍不好施展,最終必定能突圍的。

  故而王通第一時間護著安王略略退後些許,既不被前頭波及,突圍後也能第一時間衝出。

  安王氣恨得胸臆炸裂,但他不得不謹慎避至王通和心腹親衛之後。他會些武,但說到沙場殺敵仍有欠缺,更甭提這種兇險情況了。

  苦戰一個多時辰,倒伏者大部分是己方兵卒,掃視左右,他臉色越發陰沉。

  又抬目冷冷環視上方山坡,倏地,安王目光一凝。

  只見鬱鬱蔥蔥的山林中,有幾面旗幟若隱若現,正午豔陽正炙,那位置折射出一片刺目的銀芒。

  銀芒?

  安王立即就想起那位所向披靡,疑似齊王的「楊澤」。

  他馬上瞪大眼睛,凝神看去。

  只這距離其實並不近,人臉肯定分辨不出來的,又有樹影搖曳銀芒刺目,這要如何看?

  但安王依舊死死盯著,眼睛被刺得都溢出水意了,他視線還是未曾移開。

  終於,有薄雲飄過遮擋了太陽,那人一動,銀芒收了收。

  很小的人影,只能看見上半身,半張模糊得根本無法分辨的輪廓,卻隱隱約約的,似乎能和記憶中的那人的側臉重合在一起。

  「啊!」

  安王慄然一驚,猛往後一仰竟險些從馬背上一頭栽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10 12:33 AM

第九十七章

  混戰正酣,喊殺聲兵器交擊聲連成一片,魏景立於坡上,俯瞰下方早呈大勝之勢的戰局。

  據報,安王就身處此支敵軍。

  己方本大佔優勢,他就不下去了,地勢不開闊,暴露的風險大大增加。

  不過,若能就此殲殺安王,荊州失首,將是一個趁勢取之的大好時機。

  他命全力滅殺敵軍,並尋找安王所在。

  若找著了,他不介意親自下場。

  然可惜的是,混戰開始後大紅帥氅一閃而逝,哨兵們就再尋不見其蹤跡。

  只若魏景沒猜測錯誤,安王必在前頭這一段,以便突圍。但前頭一段實際範圍並不小,敵軍不畏生死突圍戰況極激烈,亂軍之中,要找一個人頗不容易。

  「找騎馬的,安王所在必定防衛極嚴。」反正往敵軍密度大處找,若能找到團團被守衛的一點,此處必是安王所在無疑。

  魏景掃視下方,親衛立即將話傳下去,並連同哨兵們瞪大眼睛往下看。

  而身處混戰之中的安王,在隱約看見那人輪廓的電光火石間,一凜:「王通,你等速速散開!」

  對方居於高坡之上,絕對不僅僅是為了觀戰的!

  瞬間安王冷汗浸透重衫,他一把抓住馬鞍坐穩,喝令:「速速有序散開!不可急切,萬不可再圍攏!將敵軍放一些進來!」

  王通尚有些不解,但親衛校尉已隱隱明悟,不過不管懂或不懂,二人得令立即率兵衛們緩緩散開,再不緊密聚集。

  有敵軍被放進來,安王手持一柄撿起的普通長刀,咬牙殺敵。

  鮮血噴濺在臉上,他甚至腿部被刺傷,都沒有下令改變這個狀態。

  安王命不該絕,這般蟄伏約莫兩刻,前方喊殺聲驟然高亢,有沉悶奔跑聲傳出。

  陳昂徐蒼等將終於撕開包圍圈的口子,苦苦掙扎的荊州軍精神一振,立即順著口子衝殺過去。

  安王最終被護著成功突圍。

  但很慘烈,九萬將士僅剩三萬。

  萬幸的是,走另一邊的衛詡稍早一步察覺不好,連連下令後軍轉前軍,急退,沒有落入埋伏圈。他且戰且退,最終從另一條道退回荊州,損傷輕微。

  兩軍匯合,安王率二十萬大軍前來,如今只剩一半,倉皇進了關,終於安全了。

  損失如此之慘重,但安王既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召軍醫裹傷,他第一時間就傳了心腹來問。

  張大二人可已抵達?

  張大何人?

  安王早前放在益州穀城的眼線。

  之前,他懷疑楊澤即是魏景,衛詡便說或可傳訊益州,楊澤常駐穀城,己方眼線有親眼見過其人也不定。

  安王隨後就傳信了。

  魏景雖少現人前,但到底沒有藏頭露尾,還真有兩人機緣下見過他的真容。

  這一個叫張大,另一個叫李實。

  二人接令從益州急趕而出,等在荊州已有幾日。

  安王立即命將人傳上來。

  「楊澤形貌如何?」

  張大二人一進營帳,安王劈頭蓋臉就問,二人慌忙見禮,並回稟。

  「楊澤形容英偉,身高體長。」

  張大想了想,探手比個高度,約莫比安王高半頭。

  嗯,高度也對上了。

  安王眸色沉沉:「你可記得他的容貌?」

  楊澤這樣一個淩然於眾的男子,即便只匆匆見過一回,但倘若能再見,張大二人肯定能第一時間將人認出來。但是吧,要二人憑空形容,卻卡了殼。

  「……楊澤劍眉長目,鼻樑高,極俊,極具威勢,……」

  對繪畫一竅不通的二人,要形容出個具體很難為人,結結巴巴說了一段,也沒說出什麼太有分辨性的東西來。安王眉心越皺越緊,衛詡就說:「傳畫師來,讓二人與之繪像就是。」

  讓專業人士來溝通吧。

  這是最好的法子,安王也早命備了畫師,立即命將二人下去口述繪像。

  等待是時間總是漫長,衛詡不疾不徐燃爐點茶,茶香四溢,安王未曾留意,擰眉踱步左右思索。

  畫像終於好了。

  方才領命下去的親衛手提一卷紙軸,匆匆進門,又附耳低低稟報幾句。

  安王眉心一跳,神色幾變,他垂眸,伸手接過畫像,緩緩打開。

  畫師是能尋到最好的,技藝精湛,善工筆人物。哪怕張大二人記憶不算真切,形容含含糊糊,繪出來的畫像,和魏景本人有三四分相似,尤其眉目。

  英武男子跨馬揚鞭,隨意側臉,銳利的目光如同二道冷電,瞬息間彷彿要穿過微黃的紙張,直逼人面。

  安王呼吸一窒,「啪」一聲闔上畫像:「沒錯,就是他!他真沒死!」

  這聲音雖驚,但卻已萬分篤定,隱隱傳出帳外,落在剛好行至中帳前的徐蒼耳中,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驚疑張雍已多日的他還是立即聽懂了。

  驚濤駭浪,饒是穩重如徐蒼,也登時臉色大變。

  陳昂和他關係不錯,奇道:「徐兄弟你怎麼了?」

  徐蒼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他想起了當年在黔水兩岸自己不得已配合的誘捕,這想必也落入殿下眼中吧?

  臉色瞬間蒼白,他強自鎮定,勉強笑笑:「無事。」

  徐蒼突圍時負了傷,右臂還吊著動彈不得,狀態不好不奇怪。陳昂沒在意,只和中帳親衛說了兩句,讓後者入內通報。

  突圍大敗,損兵折將,堪堪紮下營寨,接下來是如何安排?因安王沒有第一時間傳召,於是諸將便前來詢問。

  只安王心神震盪,思緒紛亂,還是衛詡將一一安排妥當,命諸將自去忙碌。

  徐蒼有留意到安王手裡的紙軸,轉身後,他閉了閉眼。

  帳內。

  衛詡皺眉:「齊王固然有戰神之名,然戮其母兄者非你,乃先皇及當今。只若說報仇雪恨,他必劍指天子,你何懼之有?」

  在嫡兄弟的耀目光環下成長,深深忌憚不難理解,只是眼下要說怕的話,不是皇帝更怕嗎?你怕什麼?

  安王一滯,頓了頓,他道:「洛京司州與平陽之間有高山分隔,屏障難越;豫州又正值三方混戰,不好摻和。只餘下南邊荊州,我乃齊王攻伐首選,故而忌憚。」

  「原來如此。」

  衛詡安靜看安王說罷,挑了挑眉,也無異議。見後者終於站定片刻,往這邊行來,他也繼續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只問:「既楊澤即齊王,那你接下來是何打算?」

  是要退回荊州休整呢?還是再次召集兵卒伺機反攻?

  這個問題其實之前二人討論過。

  這平陽一旦退出,反攻本就極難更,本來,安王就偏向悉數退回荊州休整,他日另尋戰機的。現在不但退兵遇伏損傷嚴重,且還知悉了魏景未死,且已奪益州捲土重來的消息。

  安王反攻平陽心思全無,陰著臉道:「我們先回師酈陵。」

  他垂眸。

  齊王,齊王。

  必先設法剿滅齊王!

  只單憑他一人之力恐不足,而且……他也沒必要衝在前頭。

  安王倏地抬眼。

  「來人!」

  ……

  安王大營疾風暴雨,益州軍卻恰好相反,歡欣喜慶,就連魏景眉宇間也染上喜色。

  前者自然是因為大勝,而魏景則是因為在班師的路上接獲了一意料之外的喜報。

  他大喜,連連打馬進了臨襄城,入衙署,興沖沖直奔外書房:「阿箐,阿箐!」

  魏景出征,邵箐就在他的臨時外書房處理公務,聞聲詫異抬頭。

  不是說大軍入夜才抵達的嗎?現在才申末。

  她還未問,卻聽魏景喜道:「阿箐,終於找到舅母他們的蹤跡了!」

  舅母?

  邵箐秒懂,這裡說的舅母他們,正是魏景親舅平海侯傅竣還有一絲存活希望的家眷。

  平海侯夫人孟氏,傅竣未成丁的嫡幼子傅沛,還有嫡庶二女。

  傅皇后母子慘遭巨變之際,亦是平海侯府傾覆之時,滿門男丁斬首,婦孺幼童流西南兩千里。

  沒錯,孟氏等人和魏景邵箐同一批流放,一起上路的。

  平海侯原來的家眷並不止這麼點,但牢獄之災,流刑趕路的艱苦,病死了好些,到邵箐睜眼那刻,就剩這麼四人了。

  魏景舅母小表弟,以及兩位表妹。

  但沒兩天就發生的殺手突襲之事,首當其衝的魏景邵箐並沒能關注其他,也不知四人是死是活。

  其實死亡可能性比活著大太多了。

  當場被殺的就占大半,就算僥倖逃進密林,這世道可是很難存活的。

  這點魏景也是心知肚明,他黯然,但不管再如何的希望渺茫,他在匯合青翟衛的那會,還是第一時間遣人去找。

  後續隨著勢力擴展,不斷增派人手,始終未曾間斷。

  但是吧,茫茫人海這般找著,難度實在太高,快兩年了,一直毫無音訊。

  魏景心中僅存的那點希望,不得不被時間湮滅。

  然在這個他差不多已接受現實的時候,皇天不負有心人,今日終於傳回了第一次消息。

  他之大喜,可想而知。

  邵箐也驚喜:「真的嗎?」

  魏景難得一見喜形於色,拉著妻子的手道:「我們人尋訪交州郁林西北的梧縣的一處鄉寨,據寨民所言,將近兩年前,寨裡來了七八個生人。」

  交州,幾乎是大楚朝最南的一個州,北與益州荊州接壤,益州在西,荊州在東。從地域圖上三個州連成一片,但實際接壤處崇山峻嶺連綿不絕,難以跨越。

  當時魏景邵箐遭遇殺手那位置,距離交州郁林約莫二三百里,梧縣就在最邊緣。逃入密林,僥倖不死的話,往這邊抵達交州也不是沒可能的。

  「寨民說,那七八個都是女子,還有一個十歲上下的男童,粗布衣裳破破爛爛,渾身污垢甚至還有血跡,看不清臉,但洗乾淨卻生得極好,又細又白。」

  這鄉寨位於深山,一年到頭沒有一個生人來,因此寨民印象極深,現在說起還津津樂道。

  「阿沛不就剛好十歲麼?」

  這年齡和魏景小表弟恰恰對上了,據聞有一中年婦人緊緊牽著男童的手,男童喚阿娘,這很可能是魏景舅母孟氏。

  魏景點頭:「對!」

  他是激動的,雖說僅存的血脈至親他都盼望完好,但若能給舅舅留下一點香火,那就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的。

  邵箐也是高興,但見他這般希冀,不免有些擔心。畢竟逃出密林只是第一關,後續生活才是大考驗,她固然希望傅沛平平安安,但實際情況難說。

  這年頭,孩童夭折率本已極高,若是顛沛流離,存活可能性更是大減的。

  但邵箐怎忍心打擊魏景,忙轉移話題:「那二位表妹可好?舅母他們可是在梧縣落腳?」

  提起二位表妹,魏景喜意終於略有收斂,蹙眉:「怕是未必安好。」

  據消息,少女確實是有兩名的,但一個年齡身高對不上,另一個是不是還有待商榷。

  意思是,至少有一表妹已死在密林中。

  說起這二位表妹,其實不管嫡庶,魏景舊日都從未接觸。只今時不同往日,僅存血脈親情顯得尤為難得珍貴,聞聽死訊,他不免黯然。

  邵箐暗歎一聲,握住他的手無聲安慰。

  魏景很快調整過來了,當時那種環境,四存二或四存三,真已極其難得了,人不能太貪心不是?

  他吐出胸中一口濁氣:「舅母一行並未在梧縣落腳。」

  實際上,身為流犯,即使鄉民熱情招待,但諸女心中還是驚惶的,次日就匆匆離開鄉寨,不知去向。魏景的人探聽過,他們並未在梧縣停留,匆匆向東往交州內去了。

  至於後續,還在一點點查。

  青翟衛的能力,邵箐是不懷疑的,她忙道:「既已有線索,必很快能順藤摸瓜找到人的,咱們耐心等些時候就是。」

  交州什麼情況邵箐不知道,但遠離中原,戰亂不波及,應該能好存活點。她只能暗暗祈禱孟氏等人平安,又一再寬慰魏景。

  魏景真的很高興,和妻子回憶了很多關於舅舅傅竣的舊事,很輕易聽出來,舅甥關係極好。

  從傅竣生平,一路說到平海侯府,最後說起舅母孟氏。

  「舅母端莊賢德,待我雖恭敬,卻不失慈和,和舅舅相敬如賓,感情深厚。」

  夜深了,沐浴過後夫妻躺在床上,但魏景精神奕奕,無丁點睡意,他道:「我好生照顧舅母,想必舅舅九泉之下能多少寬慰些。」

  魏景有些惆悵,但轉眼就調整過來了,他對妻子道:「日後接了你母親來,她們正好有伴。」

  這說的是邵箐的母親孫氏。

  出了益州後,魏景洩露身份危險隨之增加,雖他一直謹慎,但難保哪一天就瞞不住了。

  去年年初從洛京折返,魏景親自挑選了人手北上,以備一旦生變就及時將邵箐的母親弟弟救出。出益後,人手再次增加,他親自安排吩咐過,確保萬無一失。

  此時說起,他忙道:「阿箐你放心,此事絕不會出紕漏的。」

  邵箐還能不信他麼?佈置和人手她都一清二楚,確實周密,她含笑「嗯」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魏景如今不適宜易容畫妝,如今強勢出益,她總擔心他會過早暴露。

  短期內並不是好時機。

  唉,還是不夠強大啊。

  魏景親了親她,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阿箐勿憂,萬事有我。」

  興奮之下說得久了,見妻子掩嘴小小打了個哈欠,他方恍覺夜色已深,忙道:「快快睡吧,我們明兒再說。」

  「嗯。」

  也對,不知會否發生,即便要發生怕也難以阻止,提前白擔心於事無補。

  算了,不想了,睡了吧。

  邵箐眼皮子有點睜不開,仰臉親了親魏景的下巴,嘟囔幾句,在他的哄拍下很快陷入夢鄉。

  ……

  這一覺邵箐睡得沉,只是她沒想到的是,睡前才擔憂過身份暴露,剛睡醒就來了。

  大清早,有人送了一信來。

  夫妻二人晨起悉數妥當,剛用罷早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疾奔而來。

  「主公,主公!大事不大好!」

  大嗓門是張雍的,腳步聲不止一人,魏景立即出門一看,之間陳琦張雍並肩跑來,陳琦手裡拿著一封信。

  他神色一肅:「什麼事?」

  邵箐神經繃緊,張陳二人是心腹中的心腹,兩人大清早狂奔進魏景院子招人,絕對沒有小事。

  陳琦神色萬分凝重:「方才,標下要去城頭巡防,不想一出衙署,卻有一小乞兒跑上前遞了一封信,說是給主公的。」

  隨隨便便來一個乞兒,就想遞信給魏景自然不可能,陳琦這般肅然,顯然這信不簡單,他道:「主公,那小乞兒稱,有人讓他遞信給魏殿下!」

  魏殿下?!

  魏是國姓,臨襄衙署何來的殿下?要知道魏景此時可是「楊澤」。

  陳琦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接過信拿了小乞兒,又急命人到左右搜尋。

  這樣的小乞兒各城都不少,這孩子明顯是有人不想露面,打發他來送信的。

  後面一審果然是,小乞兒說,有個哥哥讓他等在衙署門口,見到左額有道刀疤的將軍出來,就將信送過去,並如此這般說,給了五個大錢。

  陳琦去年受了傷,左額頭落下一條刀疤,很明顯還獨一無二。

  小乞兒說那哥哥戴斗笠看不見臉,不認識的。

  線索全斷,陳琦一邊檢查過封皮,一邊和張雍匆匆來了。

  「主公,標下無能,沒找到送信的人。」

  這是,這是暴露身份了?

  此事呼之欲出,在場四人皆面色沉凝,魏景接過那封信,掃了兩眼,立即打開。

  邵箐心臟「砰砰」狂跳,忙探頭看去。

  「汝身份已被安王知悉,三月初五,有驛兵連夜出營,八百里加急奔往洛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10 12:40 AM

第九十八章

  微黃的信箋上,非常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所攜帶的信息量卻極其龐大。

  魏景身份暴露,已為安王所知悉。

  安王前夜,已遣驛兵八百里加急赴洛京。

  赴洛京,自然是奏於皇帝的。

  「此信所敘是真是假?」

  乍暖還寒的春季,邵箐驚一後背冷汗。真的嗎?怎麼這麼快?這驟不及防暴露了身份,該如何是好?

  轉念一想,她又想起自己。

  若魏景身份暴露,那她呢?

  「楊澤」如此愛重的妻子,恐怕不難聯想吧?

  按信上所敘,八百里加急已去了兩夜一日。皇帝一旦知曉,對魏景是怎麼一個策略先不論,恐怕最先遭殃的該是毫無反抗能力的東平侯府吧?

  她立即想起了孫氏和邵柏,這輩子的生母和弟弟。

  魏景也想起來了:「阿箐放心,我已安排妥當。」

  他瞥一眼手裡的短信:「此事只怕不假。」

  送信者何方神聖?

  究竟是敵是友?

  目前信息太少難以判斷,但魏景認為,信上大幾率是真的。

  畢竟此事根本無法造假,八百里加急是最高傳報等級,酈陵至洛京,四天內必定抵達,後續的連鎖反應馬上就該出現了。

  魏景如今根基穩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此話並不假,但邵箐的母親弟弟卻是危如累卵。

  當務之急得先把孫氏邵柏安全救回平陽,他立即道:「傳令韓熙,立即喬裝,率人北上接應!」

  ……

  洛京。

  當驛兵打馬從南城門狂奔而入的時候,皇帝魏顯正身處明光宮,與齊田等七八名心腹大臣在議事。

  「豫兗二州戰事依舊膠著,如今已蔓延至青州。」

  魏顯翻開一本軍折,掃了兩眼,「啪」一聲闔上,眉心緊蹙。

  北軍一上,效果立竿見影,馬上阻截了叛軍與起義軍腳步,局面終於不再岌岌可危。

  但這和魏顯預料中的卻差得太遠。

  猶記得當年魏景率領這支北軍,連番征戰痛擊韃靼,最後大敗外寇於祁連山東三百里,當場射殺韃靼可汗,徹底擊潰韃靼大軍,韃靼落荒而逃,二十年內再無進犯之力。

  北方悍軍名傳天下,外敵聞風喪膽。

  濟王軍楨泉軍,再如何,也遠比不上號稱草原狼群的韃靼軍吧?

  北軍還是那支北軍,如今卻連一舉拿下濟王和楨泉軍都無能為力。

  朝野上下其實已隱隱有歎息,民間更是光明正大嗟歎,沒有了齊王殿下的北軍,早非北軍。

  戰神非虛名也。

  然可悲可歎,神器崩隕,嗚呼哀哉。

  此等聲音,自開戰以來從未平息過,魏顯即便居於深宮,也不是半點不知。

  他恨極。

  魏景!

  不是魏璋就是魏景,這對兄弟即便是死了也陰魂不散,死死糾纏著他不肯罷休。

  魏顯面沉如水,「啪」一聲重重擊在御案上。

  「齊卿,糧草籌措如何?」

  軍折上不但稟報了戰況,還委婉催促了糧草。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草是大頭,可惜如今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大大減弱,稍遠些的州郡基本籌措不了多少。

  短短一年多,內外交困,魏顯彷彿老了五六歲。陰沉,壓抑,易怒,他眉心處已出現一道不淺的褶痕。

  齊田忙上前拱手:「啟稟陛下,糧草……」

  「報!」

  齊田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一聲高呼從殿外響起,接近著就是淩亂沉重的腳步聲,已能看見風塵僕僕的驛兵在禁衛軍的陪同下登上臺階。

  「八百里加急!」

  殿中君臣齊齊一凜,這又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快,快快呈上!」

  宦官急奔下來,接過竹筒,驛兵「砰」一聲暈倒,但再無人關注。

  宦官仔細檢查,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開啟,確定無虞,這才急急奉上。

  魏顯連忙打開一看。

  然而就是這麼垂目一瞥,他神色瞬間僵硬,臉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青,他瞪大眼睛,好半晌重重喘了一口氣。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帝皇儀態盡失,「霍」一聲站起來,身軀控制不住在顫抖:「他不可能沒死!」

  自幼在魏景兄弟的陰影籠罩下成長。尤其魏景,武力、統軍能力,強悍如斯,如出鞘寶劍般讓人萬分忌憚,比溫文爾雅的皇太子威脅性大太多了。

  現在安王說,魏景重傷帶毒墜江不但沒死,反而奪得益州,如今已出益取下平陽。

  平陽之戰,持續了快一個月,魏顯自然知道的。這楊澤野心極大能力又強,已成新的心腹大患,好在安王就在荊州,正好剿殺此賊。

  魏顯對安王挺有信心的,因為後者領旨出兵以來,做得極好,如今已收服了大半個荊州。

  偏安王吃了大敗仗,讓魏顯對「楊澤」更為忌憚。

  現在告訴他,楊澤其實就是魏景?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是楊澤?!」

  冷汗濕透了內衫,魏顯起得太猛,「嘩啦啦」奏摺被帶倒一地,筆墨紙硯重重落摔落,一地狼藉。

  「陛下!」

  作為當年傾覆傅氏的關鍵人物之一,齊田心跳漏了一拍,眼見魏顯滿頭大汗似魔怔,他連忙大喝了一聲。

  魏顯倏地回神,他也知道自己驚懼下失態了,但也顧不上,急忙道:「諸位愛卿,安王八百里加急,逆王魏景沒死,他正是益州楊澤,如今還出益取下平陽郡!」

  「砰!」

  魏顯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緊接著一華貴婦人急步進了殿:「皇兒,你說什麼?!」

  這名貴婦皮膚白皙,體態微豐,容貌只算清秀,卻保養極佳,年過半百看著不過堪堪四旬,一身玄黑綴紅鳳袍,長長的裙擺正隨步伐急速搖曳。

  此乃當朝皇太后,魏顯之母,昔年先帝的麗妃馮氏。

  登皇太后寶座,舊日伏拜之人悉數踏在腳下,吐氣揚眉不過一載,黃河決堤,亂軍四起,大楚朝岌岌可危。

  馮太后心中焦躁,不亞於親子,但她一個內宮婦人,根本無法給予助益,只能多多照顧兒子。

  魏顯如今焦頭爛額,莫說歇息,就算連三餐也常草草了事,人迅速老相瘦削。馮太后只能多多敲打皇帝貼身宮人,並常備膳過來,盯著兒子吃用。

  母親看著,魏顯再如何食而不知其味,按捺思緒了吃下去。

  今日和往常一樣。

  誰知剛接近明光宮殿門,就聽到了這麼一個不亞於五雷轟頂的消息。

  以往皇帝議事,馮太后會主動入旁邊宮室以免打攪的,大驚失色之下也顧不上了,她提著裙擺就衝了進來。

  「皇兒,是真的嗎?」

  其實魏顯的表情姿態語言說明一切,馮太后腦海空白一瞬,那種淡忘已久卻深植骨髓的卑微感頃刻甦醒,被人高高在上俯瞰著,她只能戰兢伏拜仰望。

  她一張臉瞬間褪去血色,身軀不可自控地顫慄著「蹬蹬蹬」連退幾步,若非心腹嬤嬤及時攙扶,她已摔倒在地。

  皇太后如此失態,若是平時,恐怕惹人非議已丟盡皇帝顏面,但此刻並沒有人注意這個。

  滿殿譁然。

  在場的都是朝之重臣皇帝股肱,要麼是先帝留下來,要麼是魏顯登基前的心腹。總而言之,兩者都深深介入當年那場巨變。

  魏景,齊王,多麼棘手多麼讓人忌憚的一個人物。若非當年他被先帝親情蒙蔽,情急下中了圈套被拿下,誰也不覺得自己有法子制住他。

  魏顯的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慌了。

  「怎麼如此?!」

  「他不是死了嗎?!……」

  最後還是齊田頭一個勉強鎮定下來:「陛下莫急,逆王不及往昔多矣。」

  齊田,從前先帝安插在平海侯傅竣身邊的人。他能一步步爬上傅竣心腹的位置,在傾覆傅氏時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少不了真本事的。

  齊王雖未死,也取下益州作為根據地,但比起統帥北軍大敗韃靼的巔峰時期,如今還是差了不少了。

  還好,及時發現了,仍有補救的餘地。

  齊田下頜繃緊:「陛下,宜儘快合圍殲殺之!再不濟,也得先將其堵回益州。」

  他已看過奏摺,思緒快速轉動:「安王殿下言,此事隱秘,除了他和幾個心腹以外再無人知曉,逆王亦然。臣以為,此訊不宜公之於眾,當以楊逆之名取之。」

  傅皇后所出二皇子,文治武功,天下皆知。而先帝生命垂危之際,行事不得不粗暴露骨,二嫡皇子雖被扣上叛逆罪名,但大家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

  嗟乎歎乎,痛心疾首,本來追憶太子齊王者已不少。偏先帝力捧的新皇登基不足三年,這天下就災禍戰亂四起,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熱,兩廂對比,高下立見。

  若這個時候,魏景未死消息傳開,他振臂一呼,致仕還鄉舊臣、民間有識之士等等,必然投奔者極眾,如虎添翼。

  所以齊田認為,此訊公佈弊遠大於利,若要伐,當以「楊澤叛賊」之名。

  「沒錯,沒錯,齊卿所言甚是。」

  到底是當了幾年皇帝,最初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慌過去後,魏顯勉強鎮定下來。

  接下來,該立即商討具體對付逆王之策。

  這種場合,馮太后不合適留下,她也不敢耽誤,強自壓抑下驚惶,說了兩句匆匆就走。

  臨轉出殿前,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回頭:「那楊澤之妻是否就是邵氏?那東平侯府……」

  馮太后時常涉足前朝,益州楊澤事蹟有所耳聞,瑣碎如楊澤不好女色,身邊僅一妻,極愛重。如今魏景身份暴露,她很容易就聯想起那個對齊王不離不棄,最終一起跳江的邵氏。

  這提醒了魏顯:「母后說得不錯。」

  他立即口諭,召禁衛軍校尉呂章速速前來:「你即刻率二千禁衛軍至東平侯府,將邵氏上下統統拿下。」

  「汝切記,務必一個不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0-7-10 01:25 AM

第九十九章

  陶宏,魏景在洛京的情報首腦。出益之前,魏景兩次傳信給他,一再叮囑東平侯府之事。

  陶宏這一年多來,又小心翼翼發展了好些下線。接訊後他命人盯緊禁衛軍。呂章接旨後立即回去調軍,這動作不小,他馬上就獲悉了。

  來了。

  陶宏準備了很久,趕在禁衛軍集結完畢之前,他已順利將消息傳出宮外。

  許秧,魏景心腹好手之一,乃後者親自挑選,命率人趕赴洛京潛於東平侯府。一行人只領了一個任務,變起,即及時將孫氏母子救出。

  籌備已久,這一天終於到了。

  許秧倏地站起:「來了,弟兄們,立即去佛堂!」

  ……

  東平侯府,孫氏最近,都待在西北角的佛堂。

  春末,她女兒被流放出京;夏初,她女兒在流放路上無故失蹤。

  孫氏和邵柏,一直沒放棄尋找,可惜一直沒有絲毫音訊。

  只能祈禱。

  每年三四月份,春末夏初,孫氏基本都待在佛堂敲經念佛,為她女兒祈禱平安。

  可惜今天並不順遂。

  「砰」一聲隔扇門被推開,孫氏一驚回頭,卻見一被丫鬟婆子眾星拱月的明豔貴婦正緩步進門。

  「蔡氏,你這是何意?!」

  蔡氏居高臨下,掃了眼一身素淨正憤而從蒲團上站起的孫氏,微微笑:「太夫人偶染風寒,微有不適,我等小輩,自然要供經替太夫人祈求早日康復,以盡孝心。」

  一切都是藉口,她就是來找茬了。被壓在孫氏底下十數年的憋悶,一朝吐氣揚眉,她自然加倍索討回來。

  作為多年死敵,她清楚戳孫氏哪裡最痛。掃一眼供桌一大疊新抄的經文,還有長明燈等物,蔡氏柳眉一立,怒道:「險些累及滿門傾覆之罪人,還有何面目在此供經祈福?!」

  幾個婆子已衝將上去,將經文抓起幾把撕了個粉碎,動作之粗暴甚至碰翻了案上的長明燈。

  「給我住手!你們……」

  遲了,孫氏話剛出口,「咯」一聲輕響,油燈翻側,火焰熄滅。

  孫氏目眥盡裂。隨著時間推移,蔡氏的言行特越來越放肆,以往她能沉著已對,但眼睜睜看著愛女長明燈被撲滅,「啪」一聲腦內那根弦繃斷了。

  她倏地衝上去,揚起手,狠狠扇了蔡氏一個耳光。

  而蔡氏等人驟不及防間,竟被打個正著。她痛呼一聲,髮髻卻被孫氏揪住。以往總端莊自持的孫氏,如今狀若瘋虎,一連扇了她幾個大耳光,怒駡道:「我讓你打翻我的燈!你竟敢打翻我的燈!我讓你打!!」

  「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把她拉開!」

  佛堂瞬間混亂成一片,蔡氏到底人多勢眾,丫鬟婆子反應過來,孫氏就遭殃了,拼命扯扯不開,一個婆子抓住她的腰,重重一擰。

  孫氏悶哼一聲,咬牙不放,卻有一高聲怒駡從後響起,「賤婢豈敢!」

  回府後,照舊第一時間趕來陪伴母親的邵柏進門一見,大怒,衝過來就是一腳,將婆子踹翻七八步。

  「柏兒。」

  邵柏護母,蔡氏也最終掙脫開來,她兩頰通紅鬢亂髻散,怒視孫氏母子:「好,好!毆打庶母,好一個邵氏嫡子!」

  蔡氏此人,最會扣大帽子。今時不同往日,要是這帽子扣正了邵柏有麻煩,孫氏大怒:「汝賤婢,竟敢污蔑我兒!我兒可曾碰你半個指頭?我乃大婦,要教訓姬妾一二,有何不可?!賤婢竟敢……」

  「二夫人!二夫人!」

  孫氏的話被急促的腳步聲和高喊聲打斷,一僕婦衝了進來,一臉焦急道:「二夫人,侯爺傳話讓你快快到前頭去!」

  這話是假的。

  這僕婦是許秧的人。成年男子不能擅入內宅,幸好佛堂在西北角邊緣。許秧等人知曉邵柏已回府,稱一聲正正好,繞內巷直奔西北,輕易翻過牆頭進來,誰知還碰上這等亂事。

  邵賀的話,誰也不敢不當一回事,此僕婦還一臉焦急,蔡氏更不敢怠慢,恨恨放了兩句狠話,匆匆離開。

  「柏兒,……」

  孫氏蹙眉,正側頭要和兒子說話,誰知外面突然闖入七八名漢子,雖穿著府中僕役服飾,身姿卻極矯健一看不似常人。

  母子一驚,邵柏連忙將母親擋在身後,喝道:「汝等何人?竟敢擅闖內宅?!」

  本以為來者不善,誰知眼前這七八個漢子卻利索見了個禮,並道:「我等是府上大姑娘的人,奉命潛入侯府,特特來接夫人與二公子。」

  大姑娘。

  邵府只有一個人能被稱為大姑娘,那是就是數年前嫁齊王為妃,孫氏愛女邵柏親姐。驟聞這個久違但魂牽夢繞的稱呼,孫氏邵柏一愣,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孫氏喃喃:「大姑娘,你是說……」

  「沒錯,我家夫人安好,東平侯府即將大變,主公與夫人特地命我等來接二位。」

  這話信息量太大了,孫氏邵柏回神後,狂喜又不敢相信。許秧不廢話,已直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箋,打開遞給孫氏母子。

  孫氏邵柏連忙接過一看,這一看,孫氏眼淚下來了:「我的女兒……」

  上面工筆細描,畫了一方玉佩,吉祥紋樣,左下方卻缺了一角,圓圓的彷彿一個小坑。

  要來接人,孫氏邵柏能主動配合最好,不然一路打暈抬著走也麻煩,這就需要信物。

  但邵箐身上啥舊物都沒有了,想想就繪了這麼一副圖。

  圖上玉佩,是她姨母特地贈的。孫氏也有一個,乃當年閨中姐妹二人特地畫樣式去雕的,很特別。那時原身還小,剛拿上卻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出一個坑,之後只能放起來。

  很特殊意義的玉佩,但知悉內情的僅骨血幾人,最適合當信物。

  孫氏邵柏一看,果然疑竇盡去,二人喜極而泣,孫氏忙又問:「這,這夫人,還有你家主公是……」

  邵柏也急急問:「侯府即將大變,這是……」

  「我家主公乃齊王殿下,當年殿下攜夫人離開,如今又占得益州。」

  許秧壓低聲音說著,不等孫氏母子驚喜的表情轉實,他又奉上二套衣物:「只我家主公尚存人世,如今已被安王知曉,安王八百里加急剛稟皇帝,皇帝下令校尉呂章領二千禁衛軍包圍東平侯府,將府中之人悉數拿下。」

  「禁衛軍已在路上,需快!」

  時間不等人,許秧打算,若孫氏母子磨蹭的話,直接打暈先帶出侯府再說。

  但好在見了玉佩圖,孫氏二人已確信女兒在世,危機當前,又有邵箐,二人當機立斷。

  這兩套的是僕役服飾,孫氏邵柏匆匆換上,一行人急忙從角門而出,能避則避,不能避直接打暈放倒。

  很順利從角門出了東平侯府。

  從後巷繞出正街,巷口剛好有兩輛樣式普通的馬車經過,諸人鑽上去,又是一輪換衣。

  換了一身尋常衣物,孫氏剛把遮擋用的布簾扯開,就聽見有急促馬蹄聲和軍靴落地聲響起,重且繁雜,人很多,且來得很快,轉眼間甚是清晰。

  許秧挑起一線車簾,見一身甲胄的呂章已率禁衛軍轉出街口,氣勢洶洶直奔東平侯府正門方向而去。

  許秧放下簾子:「立即出城。」

  ……

  蔡氏匆匆梳髮,急急往前頭而去,誰知邵賀卻詫異的說,並沒有叫她。

  這二人此時並沒聯想太多,只罵幾句大膽賤婢,命人去拿。蔡氏不再在意,卻捂著紅腫的臉哭哭啼啼地告狀。

  蔡氏擅長告狀,語焉不詳沒說邵柏打她,但整段聽完,卻讓很自然就表達了對方情急下的「不小心」。

  實在是蔡氏臉淤青還腫,看著極厲害,這告狀效果極佳,邵賀大怒:「逆子怎敢?!」

  「來人!把二公子叫來,……」

  「侯爺,侯爺,大事不好!」

  邵賀的話沒說完,就被狂奔而出的大管事打斷了,不等問,一陣急促的軍靴落地聲緊隨而至。

  蔡氏驚駭回頭,只見一膀大腰圓的將軍率兵大步而去,鐵青著臉:「將邵府上下統統拿下,投入大獄,不可遺漏半個!」

  「啊!!」

  ……

  蔡氏的尖叫聲戛然而止,而孫氏和邵柏,則順利出了洛京城。

  一行人又換了裝束,許秧命急速打馬而行,以最快速度趕回平陽。

  平陽侯府那邊,該很快發現走漏了最重要的二人,搜捕馬上就會開始,需儘快遠離洛京。

  一路車馬輪換,又換船,又遇上前來接應的韓熙等人,疾奔出數百里,這才算安全了。

  孫氏和邵柏,這才找到空隙,問一問邵箐夫妻的近況。

  韓熙便挑他能說的,簡單說了。

  從流放途中到平陶,再到高陵益州,寥寥幾句,但邵箐所受苦楚可想而知,萬幸齊王殿下是個有情有義的,沒有拋下閨女(姐姐)。

  大喜消息消化了幾日,已徹底接受不再如墜夢中,孫氏欣喜女兒所嫁良人,而邵柏思念長姐之餘,對姐夫齊王殿下的崇拜更上一層樓。

  這母子二人,就沒想過邵箐會自救,實際也是,原身本是個柔弱貴女。

  ……

  此時的邵箐,其實也在煩惱。

  她挺願意替原身照應生母和胞弟的,但人接了來就有日常相處,她前世沒有同父同母的弟妹,也沒和母親日常相處的經驗,面對陌生的孫氏母子,她撓頭。

  何況,她和原身性格南轅北轍。

  唉,邵箐抱著被子滾了滾。

  「阿箐,還不睡?」

  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擁住她,熟悉溫熱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魏景親了親她的耳垂:「明兒你阿娘和弟弟就到了,不是得早些去碼頭麼?」

  明天,孫氏母子就抵達平城了,最後一程是坐船,在距離平城五十餘里的留鄉碼頭登岸。

  邵箐這個當女兒當姐姐的,自然要去接。

  魏景愛屋及烏,極重視邵箐母弟,即使已知身份暴露又逢剛取下平陽郡,他連日議事忙得不可開交,也抽了時間出來,與妻子共同進退。

  很自然而然的決定,根本不需要考慮,他的重視,他的體貼,邵箐自然熨帖極了。只是有些話,即使二人親密無間再無人可替代之,也說不出來呀。

  她又翻了個滾,臉貼著他溫熱的胸膛,揉了揉眼睛:「嗯,那我要睡啦。」

  算了,不管了。

  經歷重大變故,人成長了很正常的吧?該處處就處處,適應的話就她就多接觸些,不適應也無妨,反正自己基本不待在後宅的。

  柔軟的唇輕輕落在眼皮子上,難得魏景不鬧她,邵箐遂拋開思緒,嘟囔幾句,陷入夢鄉。

  不管煩不煩惱,該來還是會來的。

  翌日天濛濛亮,邵箐已登上寬敞的大馬車,在魏景親自護衛下,趕至留鄉碼頭。

  等了小兩刻,船終於到了。

  離得遠遠,邵箐便見記憶中的兩張面孔出現在視野中。孫氏喜極而泣,邵柏也偷偷抹了抹眼角,二人瘋狂招手。

  「元兒!」原身的乳名。

  「阿姐!」

  邵箐先前的擔憂有點多餘了,當遠遠望見那兩張有幾分相似的面容上露出狂喜之色時,不用她醞釀情感,一種微微酸澀從心臟湧起,直沖鼻端,讓她眼角濕潤,有些想落淚。

  倒不是原身有什麼遺留情感影響著她,實際原身的一切已徹底隨一縷香魂消逝。這更像一種血脈上的共鳴,她天然對這二人更容易產生好感。

  孫氏邵柏的情感來得這般強烈,很容易感染了邵箐。

  她歡笑揚手:「阿娘!小弟!」

  清脆悅耳的女聲,雖褪去稚氣但依舊熟悉的五官,孫氏哭了出聲,不等船靠穩,她和同樣沁了淚的邵柏就衝下船,緊緊抱住迎上來的邵箐。

  母女姐弟三人抱頭痛哭,魏景見妻子眼睛紅紅挺心疼的,等了又等,三人終於平靜了些,他上前溫聲勸道:「阿箐,莫要哭了,既然已接了人來,往後多得是日子相處。」

  「也是。」

  邵箐回頭笑,魏景探手,仔細給她拭去眼淚。

  一句對話,一個動作,夫妻感情深厚不難窺出。

  孫氏其實早就見到女兒身邊這器宇軒昂的男子了,似曾相識,齊王殿下千金之體,竟陪伴女兒來接她母子?

  孫氏又驚又喜,和邵柏對視一眼,二人慌忙見禮:「見過……」殿下。

  「不必拘禮。」

  魏景言簡意賅,但親自俯身扶起二人,寒暄幾句,又聽罷韓熙回稟,他道:「我們先回平城。」

  自然不會有人有異議的。

  魏景扶妻子登車,邵柏扶孫氏,母女進了車廂後,魏景看了邵柏一眼:「可會騎馬?」

  他記得,邵氏世代文官。

  邵柏下意識挺了挺胸膛:「會,我會騎馬,還會些武。」

  這個魏景知道,被堵死出仕之路後,邵柏一直習武,他想著不管日後再如何,也能養活母親。

  他頷首:「不錯,日後仍需勤加苦練。」

  妻子胞弟,他自然會好生安排提攜的。

  邵柏大聲應了:「是!」

  這郎舅二人對話,馬車內聽得清清楚楚,孫氏笑得合不攏嘴,又忙問女兒:「殿下待你可好?你這幾年是如何過來的?快快告訴阿娘。可吃了苦?唉,都是娘的不好,……」

  一疊聲的問話,關懷心疼之情溢於言表,邵箐再一句「阿娘」也就不難出口。

  「阿娘,如今還不好稱殿下呢。」這事還在議著,消息並未漏到外面去。

  「夫君待我很好,……」

  五十里的路程,說了一路,等抵達平城衙署,邵箐已徹底適應過來了,態度自然。

  路上把該說的已經說了,她和魏景將孫氏和邵柏送到早準備好的院子。

  「阿娘,小弟,如今東平侯府諸人已被皇帝尋藉口拿下,押在大獄。」

  大概打著日後或能作要挾魏景之用吧?邵箐嗤之以鼻,除了孫氏母子,原身和東平侯府的瓜葛早了結在一封斷絕書之下了。原身香消玉殞,一切煙消雲散。

  她接訊當時,就和魏景說清楚了,不用在意這些人,該如何就如何。

  只不過,孫氏和邵柏倒怔忪了一下,到底生於斯長於斯,東平侯府再不好也曾經是個家,期盼它傾覆倒是從未有過。

  當然,二人也沒什麼挽救的心思,一是無能為力,二是侯府的無情,母子近年深有體會。

  斷絕書一事,他們都清清楚楚,亦氣恨極了,邵箐光救二人,孫氏邵柏也沒覺得有啥不對的。

  孫氏百感交集,最終微微一歎。

  邵柏目中閃過複雜光芒,有氣恨,有怨憤,還也有些許難過。但他看看母親和姐姐,握了握拳,努力將邵賀等人驅逐出腦海。

  有阿娘和阿姐在身邊,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那些個無情冷漠的人,他不會惦記。

  少年的神色也沒遮掩,邵柏大概需要點時間調整一下,他和孫氏一路趕路也累得很了,邵箐就說:「阿娘小弟,你們先歇歇,今晚再給你們接風洗塵。」

  孫氏忙道:「那你呢?」

  累是很累了,但她捨不得女兒。

  邵箐看了一直體貼不語,只沉默陪伴的魏景一眼,笑道:「公務繁忙,我和夫君還得去前頭呢。」

  孫氏方才已知曉邵箐涉及公務,再見女兒開朗強硬了許多,她欣喜這種變化,聽得公務繁多,不敢再留,忙道:「好,好,那你們且忙去。」

  魏景站起,攜妻子往外之前,看了看眼巴巴的邵柏,道:「二郎先好生休息。」

  意思很明白,日後給他安排職位。

  邵柏這幾年也是被壓得狠了,聞言大喜:「謝殿下!」

  ……

  邵箐說她和魏景還得忙碌公務,這話一點不假的,隨著情報陸續彙集,現已能萬分肯定,那匿名信上述半點不假。

  該如何應對,得儘早決定下來。

  「驛兵抵達洛京當日,禁衛軍包圍東平侯府,上下人等悉數拿下透進大獄。而齊田皇帝肱骨,已連續多次未曾離宮返家。」

  這自然是在商議如何對付魏景的。

  魏景冷冷一笑,將最新信報遞給諸人輪看:「剛接報,多地北軍皆有調動。豫州汝南、泰山郡、魯國臨國,青州平原郡、高唐等地俱收縮兵力,……」

  一句話概括,其實就是正與楨泉軍濟王對壘的多地北軍,開始收縮兵力,以固守各險地大城為新戰策。

  這樣的話,就能騰出更多的兵力了。

  不過,也有地方是例外的。

  「汝南襄信、慎陽等地北軍,正呈敗退之勢,往西退去。」

  豫州汝南郡,西與平陽郡接壤。這襄信、慎陽等地,更是在西邊兒。

  魏景冷冷一笑,毫無疑問,這是想將楨泉軍和濟王引至平陽來。

  讓他先大戰一場,軍士疲乏,然後命北軍和安王趁機合攻嗎?

  想得美。

  「朝廷已再度籌措糧草,動作不小,恐怕是想趁我尚不知身份暴露,合圍殲之。」

  果然和意料之中並無差別,身份一旦暴露,皇帝必盡力剿殺於他。

  一場大戰已在暗中醞釀,避無可避。

  邵箐擰眉,季桓等人亦然,外書房的氣氛緊繃。

  實在形勢嚴峻,大楚朝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己方雖說已站穩腳跟,但遠未到難以撼動的地步,且大部分地盤實力還都在益州內,益州封閉。

  陳琦長籲了一口氣:「幸好我們已知悉此事。」

  是啊,托那封匿名信的福,他們洞悉全過程,省去了分析判斷的時間,能儘早商議對策。

  而且,皇帝安王等人被蒙在鼓裡。

  魏景聲音沉穩依舊:「五天前,我已傳信歸益,增兵和糧草都在籌備當中。」

  「諸位,有何見解,不妨暢所欲言。」

  季桓立即站起,肅然拱手:「在下以為,主公當立即擬檄文而告天下,坦言身份,並陳明舊日追殺之事,正大光明伐新帝取九州。」

  皇帝為何將魏景身份掩下?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怕的就是魏景身份一旦暴露,昔日仰慕皇太子齊王者就會紛紛投奔,讓他如虎添翼。

  利弊利弊,魏景之所以不願意提早暴露身份,概因弊大於利。既眼下弊端已避無可避,這利處自然不可能捨棄的。

  「主公,此事越早不宜遲,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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