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袖側 -【權宦心頭硃砂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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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5-6 04:28 PM

第七十五章 嚮往

  五月中旬,趙王精銳盡出,一戰擊潰代王六萬大軍。

  代王軍人數雖眾,氣勢上卻比北疆軍差得遠了。

  因藩王真正的心腹軍隊其實就只有府兵而已。一個親王可以有兩千到五千的府兵,這是朝廷禮制規定的額度。但養兵自來是最最費錢的一個事,實際上到底有多少,還得看這親王的荷包裡有多少錢。

  所以看府兵人數多寡,便可知道一個藩王是窮是富了。

  而地方衛軍,乃是為國守土,原不歸藩王轄制。

  景順帝活著的時候,監察院的耳目無處不在,代王也沒有膽量跟地方都司勾搭。這一回是因為景順帝殯天,新帝年幼,代王和襄王才奪了地方兵權。

  只是若讓衛軍勤王,扛著「正國本扶社稷」的大旗,以從龍之功為餌,衛軍倒也還能一戰。可如今是什麼?是兄弟私仇。其他藩王的府兵、衛軍都看熱鬧呢。代王終究只是個地方藩王,也沒有什麼太好的名聲,在山西衛軍中並無什麼聲望。這形勢下,想讓衛軍為他捨命激戰,衛軍……不大樂意。

  趙王卻是全然不同的情況。趙王在北疆戍守多年,與北疆將士一同浴血奮戰,身先士卒,早就和北疆軍融為一體,在北疆軍中極受擁戴。趙王之恨,便是北疆軍之恨,趙王之仇,便是北疆軍之仇。

  趙王刀鋒所指,北疆軍將士惟其馬首是瞻。

  故而當趙王動了真格的時候,看似龐大的代王六萬大軍,一戰便潰散了。

  代王沒死,全憑運氣好。

  因京郊一戶鄉紳碰巧在前一日獻了女兒。這一晚代王沒宿在營中,宿在了鄉紳的莊子裡,才逃過一劫。

  待代王被內侍衝進鄉紳小姐的閨房搖醒,實不敢相信:「敗了?怎麼會敗?我們有六萬大軍!」

  而趙王只有一萬人!

  然而鐵一般的事實就在眼前,一萬人擊潰了六萬大軍。侍衛們顧不得與他掰扯真還是假,把代王從鄉紳小姐的床上直接架走。

  趙王軍一戰擊潰代王軍,沒有發現代王,便沒有追殺。因這些人終究不是胡虜,是大周的衛軍。他們若敢提刀殺上來,北疆軍便殺,他們若跪地繳械,又或者四散奔逃了,北疆軍便不管他們。

  沒找到代王,趙王十分恨恨,卻也得先顧眼前。潰兵他們不管,兵刃糧草卻得收繳。

  沒辦法,誰叫趙王窮。

  最大的收獲是俘虜了代王的匠人營。除了二百匠人,還有兩萬斤精鐵。

  代王心在大位,原做好了可能要與京衛軍或者其他兄弟大戰一場的準備,後勤物資準備得足足的。這下子,樂得趙王的大將嘴都合不攏:「不愧是山西啊!」有煤有鐵!

  又埋汰趙王:「襄王也有錢,就你,咋就封到咱們這個窮地方來?」除了冷還是冷,啥也沒有。

  山西有煤鐵,湖廣是魚米之鄉,這兩地都十分富庶。因為太富了,以至於景順帝都眼紅,派了馬迎春去湖廣監稅,派了馮蠻蠻去山西監礦。這些稅監、礦監是獨立於三司之外的,他們從地方上收上來的錢,並不進入國庫,而是直接入了景順帝的手。

  因為即便是皇帝,想從國庫裡掏錢,也得內閣同意。閣老們頂住就不同意的話,皇帝一文錢也別想動。

  代王的幾員大將敗退之後和代王匯合,又陸續收攏散兵。最後清點人數,六萬大軍還剩四萬多。竟少了一萬多人!

  也並不就是都戰死了,實際上北疆軍手下留了情,並沒有像對胡虜那樣大開殺戒。這一萬多人大多是潰散了沒收攏回來,有的乾脆就趁機逃了。

  只這個數字實是驚呆了代王。這與代王之前的想像,落差太大了。

  因落差大,代王根本無法接受。他盛怒地指責諸將無能。將領們自然要分辯一二,惹怒了代王,代王斬了一員大將。眾將遂不敢再辯。

  代王嚥不下這口氣,重整軍隊,歸攏糧草,百般警戒著修整了一日。隔了一日,四萬大軍發動起來,滾滾壓向安定門外。

  代王認定,先前的潰敗全是因趙王無恥偷襲,山西衛軍沒有準備所致。

  這也不是全無道理。山西衛軍的確懈怠且沒有準備。

  實是因為,北疆軍來來回回小股試探了十來天。每遇便戰,一觸即走。以至於像山東衛軍這種旁觀的軍隊都覺得「就是兄弟鬥氣互捶」而已。山西衛軍將領兵士內心裡,早也都生出了這種感覺。

  直到趙王亮了獠牙,山西衛軍諸人才醒過來。

  這一次,山西衛軍重整旗鼓,又拉上了幾個藩王的府兵,湊出五萬人,鬥志昂揚地殺將過去。代王不信碾不死趙王的一萬人。

  孰料安定門外只有野草,別說軍帳,連埋鍋造飯挖的坑都平了。北疆軍憑空消失。

  山西衛軍面面相覷之時,卻有如雷馬蹄聲自後方響起……

  北疆軍能以一萬人擊潰趙王的六萬人,歸根結底有之前故意麻痺山西衛軍的原因,亦有偷襲的原因。當山西衛軍重整旗鼓,嚴陣以待的時候,就不再存在這些計謀和運氣的成分了。

  兩軍正面交戰,只能是硬碰硬。

  刀鋒對刀鋒,血肉碰血肉。

  北疆軍如烏雲捲著風暴而來。

  騎兵的衝擊需要力量,力量由速度而生。故而先前他們埋伏在遠處,留出了足夠加速的距離。奔襲至此的時候,帶起來的不止有速度和力量,還有排山倒海的氣勢。

  山西衛軍最外排的長搶手鼻尖冒汗,緊緊地握住手中兵器,冰冷的的槍尖向前斜上,對準前方黑壓壓撲殺過來的北疆騎兵。

  鐵蹄如雷逼近,兵器的反光折射晃眼,腳下的大地震顫。身在其中的人,耳朵都被這聲音震得感覺不真切。連眼睛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了。

  直到兩軍相撞!

  交鋒!

  兵器入肉!

  馬匹的影子從眼前一晃而過,已經不能靠眼睛,只能靠從兵刃傳到掌心的觸感。是刺空了?還是穿透了?

  有騎兵從馬上跌落,也有衛軍頭顱飛起。血濺了一臉,不知道是敵軍的還是袍澤的。

  只這一臉熱騰騰的血,那些失真了的聲音和扭曲暈眩的畫面忽地都真切起來了。耳邊是殺聲震天,眼前是殘肢亂飛。

  再不是之前的試探。這硬碰硬的戰場上,這以萬人為單位的搏殺,沒人能再留手。對旁人的留情無異於自殺。

  總之兵刃到了眼前,人到了眼前,雖穿著一樣的戰衣,但紅巾與黃帶不同,那便殺!殺!殺!

  此時若有人能從高空俯瞰,便會看到北疆騎兵拉開隊伍,像一柄長長的鐮刀,飛快地從山西衛軍的表層刮過、脫離、盤旋、掉頭,再刮過。

  北疆軍每過一趟,便將體積龐大的山西衛軍「刮」掉一層。

  一層又一層地,當這柄刀再次撲殺過來的時候,終於不再滿足於只刮過表層。這一次,鋒利的刀入肉了。

  自上空向下俯瞰的話,便看到那「刀」入了肉,從皮與肉之間狠狠刮過,便有一塊「肉」被從龐大軀體上切割了開來。

  衝擊的騎兵像雙刃的滾刀,當這一輪的衝擊過去後,那一塊被切割下來的「肉」已經消失。

  這一場接觸戰持續了不到一個時辰。

  聽起來時間不長,但在戰爭中,接近一個時辰拼盡全力的廝殺,已經足夠使一個壯漢脫力。

  對騎兵來說,更要考慮馬力。因戰馬疾馳衝戰,消耗的馬力、人力尤甚於步兵。尤其這種以少對多,騎兵雖然中途會換馬,但若不保留足夠的馬力,便可能無法做到及時地脫離戰場。

  金鑼及時地響起,北疆騎兵毫不猶豫地開始脫離戰場,俐落地結束了這一戰。

  這一戰,趙王以少敵多,以一萬人硬扛了代王五萬人。滾滾而來,瀟灑而去,留下滿地殘屍,打得代王心生懼意。北疆騎兵之悍勇,實令人喪膽。

  而心生懼意的不止代王一個人,還有在安定門上觀戰的,以襄王為首的諸王。

  安定門下這一戰,令代王失去了睥睨兄弟的驕傲,令襄王失去成竹在胸般的笑容。

  因這二人一直以為,兄弟們都是差不多的。無非手中人多人少,錢多錢少的區別而已。只安定門外這一戰,令襄王和代王終於認識到,趙王與他們是不同的。

  這種「不同」令人心中恐慌。

  當然也有人不恐慌,反而神馳心往。那便是趙烺和霍決。

  北疆軍脫離戰場消失在遠方的視野裡,城樓上觀戰的諸王和閣老們都下了樓,趙烺和霍決都還站在箭垛邊,盯著下面一片狼藉,哀鴻遍野的戰場。

  他們兩個誰都不說話,異常地沉默。

  許久,趙烺忽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喟嘆。

  「趙王叔……」他呢喃,「他只長我兩歲啊……」

  霍決懂那一聲喟嘆裡包含的復雜情感。

  趙王啊,活成了男人心中的「人樣子」,怎能不令人嚮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6 04:49 PM

第七十六章 登岸

  從這時開始,代王和趙王再不是小打小鬧。

  代王倚仗人多,趙王騎兵精銳。他兄弟二人之爭,給京畿帶來了實打實的兵禍。

  這兵禍不來自於北疆軍。因北疆軍紀律森嚴,倒不曾擾民。山西衛軍在編的,也尚有約束。真正造成了兵禍的,是山西衛軍那些潰散之後避戰不肯歸隊的散兵游勇。

  正如趙王所說,衛軍其實根本就是農夫。沿海的衛軍尚可一戰,像山西衛這種內陸衛軍,久無戰事,平日裡基本上就是屯田,也就比普通農夫多了些訓練而已。

  在北疆軍眼裡,沒打過幾場實戰的軍人,都不算真正的軍人。

  那日趙王偷襲,一戰擊潰代王六萬大軍,許多人被嚇得肝膽俱裂,寧可做逃兵也不願意歸隊。

  只做了逃兵又吃什麼喝什麼?總不會天上掉下來。自來逃兵坐地為匪,都再常見不過。都做了逃兵了,有家回不得,律令規定,戰時逃亡,杖刑一百。一百杖,足以打死人了。既都這樣了,再做些壞事,就也沒什麼了。

  人的惡性,便是這樣解鎖的。

  京畿百姓便水深火熱起來。北平都司諸衛也被張忠宣調拱衛京師,如今都在京城,本地反倒空虛,叫這些散兵游勇鑽了空子,禍害了許多百姓人家。

  京畿百姓不堪其苦,連河間府和真定府的百姓都紛紛奔逃京城,哭求庇護。

  閣老們十分惱怒。

  因京衛中,京城三大營乃是京城之本,是閣老們最後的手段,輕易不想動。便想調派天子親軍去掃蕩逃兵,然而天子親軍都在牛貴手裡,沒有一個天子給牛貴下命令,誰都調不動。

  想讓襄王幫忙,襄王拒絕了:「恐趙王弟和代王弟誤會孤,變成三家亂戰。」

  囿於交通運載的能力有限,襄王北上只帶了四萬人,比起代王還稍處於劣勢,但並沒有把趙王的一萬人放在心上。

  在襄王和代王這兩個養尊處優的貴人的心裡,真的的確把打仗這件事的輸贏簡單地歸結於人數多寡和糧草是否充足上。在真打起來之前,他們是萬萬想不到,趙王一萬人硬生生能扛住代王的六萬大軍。

  襄王的心裡,原只把代王當作真正的對手,可現在,趙王把他嚇破了膽。

  因為北疆按編制,該有十萬大軍。趙王要是有辦法撈錢,養個十二萬到十五萬也不是不可能。

  倘若趙王手裡有十好幾萬這樣的精兵……襄王只這麼一想,冷汗都下來了。私下裡已經跟幕僚們達成了共識,不到萬不得已不跟趙王刀兵相見。

  六月中旬,趙王的北疆軍跑到襄王的湖廣軍這裡「借」糧草,報上來,襄王都咬牙同意了:「借給他!」

  唯恐給趙王一個開打的藉口。

  好在北疆軍對湖廣軍沒什麼敵意,拿到了糧草就跑了,常喜才鬆了一口氣。

  只襄王是個富戶,趙王窮,打代王消耗又大,便時時跑到襄王這裡來打秋風吃大戶。搞得襄王又氣又惱,還沒辦法。只能安慰自己:「給他糧草,是助他打趙雍。」

  襄王最不缺的就是糧草,他封了南北交通,使南方糧食不能北上。雖這些糧食也不算在他的手中,但糧食就在那裡不會長腳跑掉,他若需要,不論是徵是買,總之不會缺糧。

  北方卻大不相同了,雖則走海路也可以往北方運糧,但有能力走海路的畢竟只是少數。這等同於掐著朝廷的脖子。閣老們已經為這個事糾纏了他好些天。他只哼哈著,就不鬆口。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這些天差不多都算是住在兵部了。

  京城有三大營,有天子親軍,諸王也進城了,雖則現在外面一直在打,只限於趙王和代王之間,其他諸藩王並沒有參與。閣部覺得事情都還在掌控之下,且京城的兵已經太多了,京畿百姓現在最怕的就是見到當兵的。便想讓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諸衛退歸屬地。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白跑一趟,一路靡費糧草不菲,不能虧空,找兵部討要糧草。兵部不給,便不走。

  但兵部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如今襄王掐斷南北交通,今年的夏糧都過不來,北方全面縮緊,雖有內閣硬壓著,如今市面糧價也已經漲了好幾倍。手中有糧的,都扣著以備萬一。

  便一直扯皮到六月底。

  如今京畿情況不好,內閣終於是批了條子,給了錢糧,著北平、山東諸衛各歸其衛,沿路掃蕩為禍京畿的散兵游勇。

  北平都指揮使和山東都指揮使拿到了錢糧,才終於肯拔營,調頭回轉。

  溫家父子三人得知要回家了,都十分高興。

  待在京城,若有仗可打,拼了性命掙個封妻蔭子也不是不成。只現在這是啥?只看著別人打仗,他們閒得要發芽。

  且京城就在眼前,卻進也進不去,乾眼饞,更可氣。

  他們初到京城的時候,趙王和代王就已經打起來了,那時京城大門已經關了,進出只能靠吊籃。

  直到後來,京畿百姓不堪兵禍之苦,紛紛向京城奔逃求庇護。閣老們觀望著,覺得代王和趙王並無意禍害京城,便有人提議開城門放逃難的百姓進城。只襄王堅決不肯:「那兩個打成這樣,萬一發了瘋怎辦?趙鈞昨日才從我那裡拖走了許多糧草,他要是覺得不夠,打起京城富戶的主意怎辦?」

  雙方爭執不下,最後妥協,每日永定門開放一個時辰放百姓進出。

  這也是因為襄王的大軍便駐紮在永定門外,也成為了一道屏障,不管是代王還是趙王,若突然發瘋想殺進城,先得突破襄王四萬大軍的屏障。

  溫松十分想進京城見識見識,奈何守衛京城的京衛營十分嚴厲,只許逃難的百姓進京,其他不管是諸王各部還是北平、山東諸衛的兵士,一律不許入城。

  溫松只能望著京城高高的城牆興嘆。

  溫柏給了他後腦一巴掌:「行了,以後總會有機會再來的。好容易能回家了,你不想媳婦?」

  「想啊!咋能不想!」提起媳婦溫松就開心了,「咱平平安安回去,她們肯定都開心!」

  「那還囉嗦!收拾拔營了!」

  「收拾著哩!別老踢我!」

  京城之行雖沒什麼收獲,但也沒損失。最重要的是,父子三人平平安安,這就比什麼都好。一路掃蕩了些潰散逃兵,七月中旬,山東諸衛踏入了山東的地界。

  軍驛站的守兵一看到他們便大叫:「回來了!」

  便有百姓聞訊而來,大哭:「可回來了啊!」

  都是本鄉本土的,還以為是軍士家人呢。衛軍們還道:「別哭,咱都沒事,去得晚了,諸王都入京了,咱也沒撈著仗打,都平安回來了。」

  哪知道鄉親們大哭道:「你們怎麼不早幾天回來!海盜來了呀!」

  軍士們的笑容僵住。

  且說四月下旬,山東都司收到京城發來的命令,召衛軍拱衛京師,諸衛集合開拔。只登州衛、威海衛、靈山衛等幾處沿海衛所還留了兵士駐守。除此之外的兵力基本抽調一空,山東腹地便是一種空虛的狀態。

  溫緯不在的情況下,溫夫人也把百戶所管理得井井有條。

  旁的百戶夫人只管個家務事,只大家都知道,溫百戶的夫人是女中豪傑,下得廚房上得廳堂,一桿紅纓槍舞起來,還能殺得盜匪膽破。

  她在軍堡中,十分地有威望。溫緯不在,也無人也生事。

  只到了五月底,楊氏忽然胸悶乾嘔。她是生過的人,自己心裡有數,悄悄與溫夫人說了。

  溫夫人又驚又喜,忙叫黃媽媽把堡裡郎中給喊了來,給楊氏切個脈,果然是滑脈之相,有喜了。

  溫家如今還只有虎哥一個,這又要來一個,溫夫人喜上眉梢,又與郎中說:「來都來了,與我二兒媳也切個脈。」

  汪氏聽說楊氏又有喜,頗羨慕。她這個月也還沒來月事,只她月事原就有些不準,又沒其他什麼徵兆,便沒往上面想。

  不想郎中切了脈,「噫」了一聲。溫夫人問:「怎了?」

  郎中說:「有些像,拿不準,若是,必是月份太小,超不過一個月。」

  溫夫人原只是捎帶手,不想切出了驚喜。

  倘若汪氏也有了,按郎中說的算算時間,則楊氏是溫家兄弟從江州一回來就懷上了,汪氏則是山東衛軍出發前才懷上,前後腳!

  郎中只道:「不準哩,不準哩,過些日子再看看。」

  郎中走家串戶,見識多。為這懷沒懷上的事,在許多家裡便是一碗滋補的紅糖水還是婆母迎面啐一口「不下蛋的母雞」的區別。因此拿不準,他是不肯說準話的,以免得婆母到時候空歡喜,遷怒媳婦。

  溫夫人怎能不懂,笑道:「有沒有都沒關係,切個平安脈就好。」

  汪氏聞言,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十來日,汪氏起身,丫頭端來早飯。汪氏夾起一塊小鹹魚,還沒入口,先一陣噁心乾嘔。

  郎中再來切脈,給了凖話:「有了。」

  兩個兒媳同時有喜,溫家雙喜臨門了。溫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楊氏因著孕期反應大,溫夫人已經不叫她管家,自己先接手了過來。如今兩個兒媳都吐得跟什麼似的,啥事也幹不了了,溫夫人上下操勞,毫無怨言,還開心得不得了。

  她每日裡還念經,一是祈丈夫兒子們平安歸來,一是祈女兒生活安穩,一是祈媳婦們生產順利。

  哪知道菩薩並不很能聽到她的聲音。

  七月裡,靈山衛燃起了烽煙。

  許多年未曾上岸的大盜鄧七,登岸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12:00 AM

第七十七章 攻守

  那一天溫夫人眼皮老跳。

  她念了兩刻鐘的佛經,那眼皮子也沒消停下來。便拿出磨石磨她那桿紅纓槍的槍尖。

  這槍許多年了,槍桿子是木製的,叫她握得都包漿了。當年嫁妝一點點賣掉,老太婆想把這桿槍也拿去賣掉,她死死抓住不放手。

  兩個人僵持著,溫緯總算說了句人話:「這個不行,得留著。」這桿紅纓槍才避免了被賣掉的命運。只老太婆又說:「這個好,給你男人用!」

  還是溫緯說「她那桿輕,我用著不趁手」才作罷了。

  其實溫緯用的是一桿鐵槍。溫夫人賣了嫁妝才給他打出來的。

  鐵槍若保養得好,槍桿也能鋥亮,厚著臉皮吹噓一句「我這是精鋼亮銀槍」,能唬唬不懂行的人。

  真正的亮銀槍精鋼打造,若更好的,添加秘銀和其他一些只有鐵匠們才懂的東西,那槍桿便鋥亮如銀,又鋼又韌。若做到這樣,便可稱一聲「寶槍」了。

  凡使槍的,莫不想要這樣一桿。只太貴了,一般人家置辦不起。

  亭口甄家祠堂裡倒供著一桿,是傳家鎮宅之寶。

  溫夫人少女時代偷偷摸進去拿著耍了耍,叫她爹發現了,一頓好揍。後來她死擰著非要嫁給窮小子,她爹氣得不跟她說話,撂了一句「以後過得不好,別回來哭」。

  她那時年少氣性大,也撂了狠話:「既嫁了,便是溫家的人,自然不來。」

  父女便這麼決裂了。

  後來,後來的後來,溫夫人午夜夢迴想起來,不知道多悔恨。只她是個死要面子的,自己選的人家,硬扛著也得把日子過下去。

  嫁妝賣了貼補家裡,給男人打了桿好槍,手把手地教他。

  終於後來,男人出人頭地了。

  男人有出息後,主動帶著厚禮去亭口甄家聯絡感情。只溫夫人和她爹都是個死倔的,都不願意先低頭。就這麼一直不冷不熱地,直到老爺子去世。

  溫夫人每每心裡不靜的時候,便磨她這桿槍,磨著磨著心裡便靜了。

  只這天,卻怎麼都靜不下來。到溫杉衝進來,著急地喊「娘!點了烽煙了!!」時,她才恍然,原來是冥冥中有預感啊。

  烽煙一道一道地飄起來,警示著海盜登岸。誰都想不到那些烽煙會起得這麼快,彷彿諸家衛所都根本不存在似的。

  溫夫人登上高牆,大吃一驚:「怎麼都到了這裡??靈山衛的人呢?王八蛋是沒敢出戰嗎?」

  還是溫杉一句話解了溫夫人困惑:「靈山衛沒什麼人了!英娘說,好些人跑去靈山衛和登州衛借人呢!」

  溫夫人瞬間明白了。

  這是種惡因,結惡果了。

  大家空餉吃得太多,手裡都沒人。此次應召北上京師,不能像過去應付巡檢那樣互相借人充場面了,便打起了沿海衛所的主意。因沿海幾個衛所位置重要,沒有抽調,留了他們警戒沿海岸線。

  哪知……

  此時再氣再恨都沒用。

  先敲鑼把人都收攏回軍堡裡,關大門。老人、少年、粗壯婦人甚至年輕媳婦都提了棍子、鐮刀,緊張地準備起來了。

  誰知道先迎來的不是海盜,是徐家百戶所來求救的人。

  便是英娘家。

  百戶所之間原就該相互支援協助,何況這是英娘派來求救的,這不能不救。

  溫緯原是給溫夫人留了五個人的。現在整個軍堡裡,除了溫杉,便只這五個人是正經的軍士了。

  溫夫人把這五個人都給了溫杉,又點了五個老漢和幾個獨臂瞎眼的殘兵,好歹湊了十來個人,往徐家所去了。

  這一去便沒再回來。

  等到天黑還沒見人回轉,溫夫人的心就沉下去了。

  軍堡裡的人不敢睡,已經安排了人在牆上警戒。都是老、少、殘和婦人。如今軍堡裡,都是這些人了。

  楊氏和汪氏原也都會些功夫,不是那等提不起刀的柔弱女子。偏她二人現在有妊,一個比一個吐得厲害。

  溫夫人當晚便以照顧的名義將她兩個和虎哥都叫到她的上房來歇著。實際卻瞞著旁人,和黃媽媽悄悄帶著兩個媳婦去上房後面後罩房的淨房。這裡是丫鬟僕婦們用的地方。

  那淨房的角落裡,挪開兩隻空馬桶,掀開草墊,下面原來竟有個地窖。

  「若有事,你們幾個便去下面躲。」她說,「裡面都收拾好了,有水有餅子有肉乾,能撐好幾天。」

  汪氏的臉發白,楊氏還算鎮定,握著溫夫人的手道:「不至於,不至於!阿杉一定能回來的!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

  長媳的鎮定頗讓溫夫人欣慰。家裡能有這樣一個女人在,便是男人有什麼,也能把門戶撐起來。

  她道:「以備萬一。」

  但那個萬一果然來了。半夜時分,海盜們夜襲溫家堡。

  軍堡裡敲起了鑼,驚起了原本睡得就不踏實的人們。預排好的老人和壯婦都上了牆,稀稀落落地射下一片箭矢。

  人不夠,弓不夠,箭也不夠。因都被男人們帶走了。

  那只能用別的,有準備好的石頭塊子,朝下面扔,砸死一個算一個。

  對方射上來的卻是火油箭,朝著天上射,高高地射進軍堡裡,便有房子燒起來,把牆頭照得亮亮的。

  老人瘦,婦人粗,少年弱,都被照得真亮亮的。溫夫人在牆上,都聽見了下面響起來的噓笑聲,也看見了火光裡鋥亮的兵器反光。

  大盜鄧七在東海經營多年,他的人裝備甚至比衛軍還精良。

  牆頭不斷有人中箭,一個跟頭掉下去,不知道生死。大約是不會生了,只有死。

  只老幼婦孺們都知道,此時不拚命,只會更淒慘。傳言東海海盜生食人肉,還吃小孩的心,年輕女人則被他們搶回去糟蹋,不停地給他們生孩子,直生到死。

  牆下面那些眼中露著惡意的青年男子們,不知道有多少就是由這樣的女子生下來的。他們長在海盜窩裡,天然就成了海盜。

  誰也不想落到那樣的命運,這生死時刻,便是婦人們都拚力奮戰。

  鋼爪勾住了牆頭,有人攀著繩子爬上來,粗壯的農婦鐮刀便狠狠地砍過去,劃爛對方半張臉,眼珠子都勾了出來,直接摔了下去。只婦人待想用鐮刀割斷那繩索,卻被箭矢從眼睛貫穿了頭顱,噴著鮮血倒了下去。

  又有老人跟爬上來的海盜互相掐著喉嚨在地上翻滾。老人曾經也是衛軍,因年老退了下來,由兒子頂上去。當年的悍勇還在,力氣卻不再了。終於被海盜掐斷了氣,滿是褶皺的手垂落在地上。

  又不知道誰的血濺射過來,濺了滿手。

  溫夫人帶著村人鏖戰到天亮,殺得渾身是血,不知道從牆頭挑下去多少人。才打磨的槍尖感覺都鈍了。

  晨光亮起的時候,溫夫人知道這軍堡是再守不住了。她咬牙下令:「撤!」

  大家胡亂砍了幾刀,跟著溫夫人撤下了牆頭。攀爬上來的海盜先不追殺,先拉同伴上來,再下去開大門。待群盜一窩蜂湧入,自然先奔著軍堡裡最高最大的宅子去。

  眾人撤回了溫家,關上了大門,上了栓。溫家的院牆便成了最後的屏障。

  府裡的下人們雖臉色發白,但也立即送上食水——戰了這麼久,每個人都需要補充體力。

  「趕緊填兩口!」溫夫人喊,「我們再殺出去!守在這,只能等死。」

  眾人臉上悲切,都明白的。軍堡的高牆都不能保護他們,何況溫家的院牆呢。只大口地往嘴巴裡塞麵餅,多吃兩口,多點力氣,哪怕逃命也能跑得快一點啊。

  溫夫人趁這個空檔趕回了上房,把楊氏、汪氏、虎哥都塞進了後罩房淨房的地窖裡,托給黃媽媽:「交給你了!」

  楊氏只不肯鬆開她的手:「娘!!」

  溫夫人硬是把她的手掰開:「我帶著人引開他們,你們千萬不要隨便出來,什麼時候徹底沒聲音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楊氏含著淚,仰頭看著溫夫人扣上了地窖蓋子。

  溫夫人鋪上草墊,拿兩個空馬桶擋住那角落,臨走又一腳踹翻了正在用的馬桶。穢物灑了一地,讓人看著就不想進來。

  她看了一眼,覺得看不出痕跡,毅然轉身出去了。

  海盜們開了軍堡門,便直奔最高最大的宅子來了。

  溫夫人提著槍回到前院的時候,海盜已經在外面砍門了。僅有的幾個老頭子頂著門,女人們都面露悲慼驚恐,有人在哭。

  溫夫人紅纓槍往地上一頓:「我們殺出去!待會門開了,我頂在前頭,你們找機會逃!」

  最後的求生機會了,眾人都點頭。

  舉棒子的舉棒子,舉刀的舉刀。溫夫人喝一聲,幾個老頭子一起後撤,門轟然一聲就被撞開了。

  溫夫人發一聲喊,一桿紅纓槍帶著殘影刺過去,如銀蛇吐信,蛟龍出海,一息間就連著刺死了三個,殺了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眾村人吶喊著,跟著衝殺過去,借著一衝之力,竟真衝出了大門。

  「跑!」溫夫人大喝。

  年輕丫鬟、媳婦們驚惶逃跑,只有幾個老頭子和悍勇壯婦還跟著溫夫人廝殺,邊戰邊退。

  海盜們果然被吸引了,甚至沒有往溫家大宅裡衝。

  因海盜們上岸,都是有原因。縱宅子裡有些財物,其實也遠抵不過他們在海上劫掠商船來得豐厚。

  海盜上岸的最大目的,還是為了掠人。

  女人。

  岸上住民都有編戶,沒有戶籍的海盜在岸上行動多有不便。但自古錢帛動人心,錢給夠了,總有一二良民願意幫著海盜探聽岸上消息。

  如今新舊皇帝交替,諸王舉事,山東諸衛被抽調去拱衛京師這麼大的事,大盜鄧七自然得到了消息。

  山東空虛,鄧七怎麼可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當即便發了船往山東登岸。

  原以為至少沿海諸衛要有一戰,豈料沿海和內陸竟一般空虛,輕易便可將軍堡攻破。

  一路便殺到了溫家堡。

  老人不必多想,一刀砍死。

  少年能擒住便捆起來帶回去充實人力。

  太小的孩子一腳踹飛,或者紮在槍頭挑著玩也行。

  只女人是必須抓住的,尤其是年輕女人。

  但,這個憑一桿紅纓槍不知道殺傷了他們多少兄弟的胖婦人,必須死。

  海盜們緊緊咬著溫夫人不放。

  溫夫人對軍堡裡地形更熟,她在巷間竄來竄去,殺了幾個正強掠女人的海賊。但更多的女人被擒住,發出尖叫,被扛起來就掠走,她實在無能為力。

  眼前人影一晃,幾個海賊堵住了她的去路。溫夫人二話不說,槍尖一抖,虛影晃動著便刺過去。只她戰了一夜到現在,剛才也沒來得及吃一口食物補充體力,已近力竭。

  溫夫人心知,這一回自己大概是要交待在這裡了。但即便這樣,能多殺幾個海賊,便多殺幾個!

  她頭髮散亂了,反手一捋,把一把頭髮捋過來咬在嘴裡,不讓遮擋視線。長槍和鋼刀交錯,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右肩被劃了一刀,血飛濺了一片。溫夫人只咬著頭髮,硬撐著這一口氣不洩。

  身後突然發出重響。

  溫夫人長槍劃個半圓逼退身前幾人,轉槍回防,向後看去。

  卻原來是有賊人從背後偷襲她,被個突然竄出來的乾瘦女人舉著瓦罐,一瓦罐砸在了後腦。

  那賊人被砸得踉蹌撲到在地,但隨即手臂一撐便跳起來,反手一刀,便將那乾瘦女人的一條膀子削了下來。又一刀劈在那女人頸間,將她砍死。

  天已亮,房屋在燒。

  天光和火光把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照得真亮亮。

  那一條膀子飛起來,便落在溫夫人眼前的泥地上。

  手腕纖細。

  很多人都說,她可能是溫家堡裡最瘦的女人了。

  從前她有顏色時,大家說她瘦得狐媚。後來她顏色漸漸沒了,大家說她瘦得像鬼。

  ——田寡婦。

  看清了是她,溫夫人這一口氣,忽然便洩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12:26 AM

第七十八章 曾經

  溫家堡的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軍堡裡一多半的男人都睡過她。

  但田寡婦,曾經只是一個寡婦。

  軍戶人家都貧苦,若遇上個心黑手狠的百戶大人,剋扣軍餉,強佔屯田,那便沒法活了。

  溫家堡的人比較幸運,溫百戶大人是個心善仁厚的人,大家在他手底下討生活,都還能活得下去。

  但雖然這樣,為了換一注彩禮錢給兩個哥哥娶媳婦,田寡婦還是在十一歲上就送到婆家去做了童養媳。

  溫夫人對她並不熟悉。後來會知道她,是因為她的丈夫死了,婆家要把她再嫁人,或者說,再賣了。

  在貧苦人家裡,嫁女兒和賣女兒,沒有多大分別。

  但寡婦又不太一樣,一個婦人若寡了,娘家和婆家常為了爭奪她的再賣權而起爭執。和氣些的兩家一邊分一半彩禮錢也是有的,脾氣大的直接抄傢伙械鬥強搶也是有的。

  田寡婦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因她的兩個哥哥,在那幾年裡先後因剿匪戰死了。她爹老田頭也斷了一條腿,從膝蓋那裡直接截肢了。

  老田家就這樣絕戶了。

  這樣的,若在別家軍堡,早就被趕出來自生自滅。一份餉銀,幾畝薄田,就都歸了百戶大人。

  只老田頭運氣好,他趕上了溫緯這個大善人,一份餉銀養著他,讓他活下去。

  聽到了女兒新寡的消息,他便知道那婆家必要將女兒再賣,便到溫家門前去哭。

  青州衛是個實土衛所,意思是溫緯不僅僅是管著操練這一百一十二人,還要管著屯田、給養和所轄地區的民政。簡單地說,在自己轄區裡,百戶什麼都管。

  所以才有那句話,叫作「軍堡門一關,百戶大如天」。

  溫家堡大門一關,溫緯便有權力決定這堡裡每一個人的命運,一點不虛言。

  因老田頭的女兒嫁到了另一個百戶所,溫緯便點了幾個人,帶著老田頭一起去調停了。

  具體怎麼跟另一個百戶調停便不說了。總之最後,溫緯將田寡婦帶回了溫家堡。

  田寡婦還過來給溫夫人磕了個頭。

  她不說話,只磕頭。伏下去的時候,一把細腰讓溫夫人印象深刻。

  後來溫夫人才知道。她嗓子壞了。

  她小時候在婆家被餓得很,燒飯的時候偷吃了一口,叫她婆婆發現,掐著她的下巴將一碗滾燙的粥灌了下去。

  她那一回差點死了,後來活過來沒死,但嗓子壞了,說話如劈柴,便不怎麼說話。

  溫夫人很憐憫她,還叫人給了她一口袋粗糧。

  只溫夫人沒想到,田寡婦一把細腰,不止讓她印象深刻,也讓溫緯印象深刻。

  終有一日,溫緯身上帶著酒氣回來說,睡了田寡婦,要把她納回家裡做個妾。

  溫夫人大怒,當即便爆揍了溫緯,又抄起一根洗衣棒,要去教訓那忘恩負義勾引她丈夫的小淫婦!

  她怒沖沖闖進田家,老田頭只抱著一條腿縮在窗下牆根不敢說話,叫她直闖了進去。

  那小寡婦坐在床邊,像個木頭人似的,見到她衝進來,才抬起了眼。

  「賤人!」溫夫人恨得咬牙。她嚴格看管了溫緯這些年,沒想到在小寡婦這裡破了功,怎能不恨!當即便將一根棒子高高舉起,怒目道:「老娘打死你個忘恩負義的小蕩婦!」

  田寡婦麻木地看著眼前凶神惡煞,滿臉猙獰的溫夫人,抬起一隻手。

  她在婆家這些年,從來沒吃過飽飯,不止腰細,手腕也細得彷彿一捏就斷。只那細如蒲柳的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跡,像刀子一樣地紮了溫夫人的眼。

  溫夫人渾身都僵住了。

  田寡婦又抬起另一隻手,也是一圈青紫痕跡。

  兩隻手腕併在一起,那顏色很重,可以想像得出來她當時是怎樣地掙扎,和溫緯這王八蛋是用了多大的力氣鉗住她的手。

  那根棒子落下來,砸在破舊的桌子上。

  桌子塌了,棒子折了。

  溫夫人臉色鐵青,只氣得渾身發抖。

  田寡婦是個半啞子,不說話,只看著她。因為此時此刻,溫夫人才是決定她命運的人。

  溫夫人轉身就走。

  院子裡,老田頭還縮在窗戶底下,抱著腿,埋著頭,唉聲嘆氣。

  他能怎麼辦?他又老又殘,全靠著百戶大人的善心活著。

  百戶大人在屋裡睡他閨女的時候,他也就只能縮在這裡,攔也不敢攔,喊也不敢喊。

  只能聽著他閨女那劈柴似的難聽聲音,一聲一聲地。

  他兩個兒子都死了,也沒有孫子,媳婦們都被娘家要回去了。把這個小閨女搶回來,原是為了把她嫁在堡裡好就近給他養老,不想叫溫緯給睡了。

  溫緯這一睡,田寡婦在溫家堡是別想找男人嫁了。

  倘若田寡婦能進溫府,老田頭也能稱得上是雞犬升天。只這個念頭,老田頭想都不敢想。

  溫家堡誰還不知道溫緯有多懼內啊!

  老田頭現在只害怕溫夫人大怒之下會不會將他們父女倆一起攆出軍堡,任他們自生自滅去!

  溫夫人倒沒攆老田頭和田寡婦走。但她回去瘋了似的將溫緯打得胳膊都脫臼了之後,也沒有許他將田寡婦抬進門。

  為了溫緯,她和娘家鬧翻不往來,賣盡了嫁妝,受了老虔婆半輩子的磋磨,好不容易半截入土了終於苦盡甘來的時候,若讓溫緯抬個年輕寡婦進門……

  那溫夫人這一輩子,就活成了個笑話!

  溫緯傷得不輕,好幾天不能出門。

  待稍好些,叫人裝了一口袋細糧,割了五斤肉給老田頭送去。算是賠了睡了田寡婦這一回。

  一個寡婦叫睡一回,竟值五斤肉?

  軍堡裡尋常人家,到了過年的時候才捨得割一斤半斤的年肉。聽說溫緯給了一袋細糧五斤肉,都覺得老田頭賺了。

  不愧是百戶,手面真大!

  只是後來看著溫緯不再往田家去,男人們就動了心思。

  自古便是,寡婦門前是非多。

  老田頭一個獨腿老頭子,田寡婦一個弱女子,實在不能震懾旁人。便總有人半夜翻牆去摸田寡婦的門子。

  有一回老田頭去打,叫人踹了當心一腳,躺了半個月,便叫這些人活活氣死了。

  他一死,家裡沒了男人,那份餉銀自然不能給田寡婦。溫緯便多吃了一個空餉。

  田寡婦的日子卻難過了起來。她家裡原有的幾畝地,早在哥哥們戰死,老田頭沒了腿之後,就漸漸賣掉了,只還剩下兩畝賣不出去的薄田,自己扛著鋤頭去侍弄。

  那一天,旁邊地裡正耕作的鄰人一抬眼,看見光天化日的,田寡婦叫兩個男人捂著嘴給拖到小樹林裡去了。

  一個百戶所裡就這麼多人,都是認識的。鄰人猶豫了一下,最終沒多管閒事。徑自回去吃午飯去了。

  再回到地頭上的時候,看見田寡婦頭髮散亂,坐在田埂上發呆,像個傻子。

  鄰人嘆口氣,過去問:「沒事吧?」

  田寡婦那眼神都是木木的,忽地站起來,轉身走了。

  鋤頭都還在地裡呢。

  鋤頭是一個家庭裡多重要的財產啊!就這麼丟在這裡不管了?

  敗家娘們!

  只是從這天之後,田寡婦不再下地,她開門迎客,做了半掩門子。

  男人們圖新鮮,都去找她,起初一陣子,她的生意是很好的。後來漸漸也就那樣了。畢竟大家都窮,偶爾奢侈一回,也不能老奢侈。

  黃媽媽跟溫夫人啐她:「她怎麼不去死!」

  溫夫人心裡也不是沒想過,都這樣了,田寡婦怎麼就不去死呢?

  她死了,多乾淨,多省心。大家都能活得痛快些了。省得她一想起來,就心裡堵得難受。

  可田寡婦偏不去死。

  她不太能說話,又沒人幫持,便常有男人欺負她,賴賬不給。

  有一回溫夫人出門路過,便看到人們圍著,指指點點,還笑。

  過去一看,田寡婦正跟一個男人拉扯。男人扯著她頭髮踢她,她被扯得彎著腰面孔朝下,兩手卻死死地揪住男人的衣襟就是不肯放。

  一問才知道,男人原答應了給一張大餅的,誰知道提上褲子就不認了,想賴。

  都這樣了,她為什麼還不去死啊!

  溫夫人心頭才閃過這個念頭,田寡婦彷彿感受到什麼似的,側起了頭,與她視線相撞。

  那雙眼睛裡,野狗一樣的生命力驚了溫夫人。

  ——因為不想死,所以不去死。

  是人,哪有想死的呢。

  憑什麼叫人去死!

  溫夫人嘴唇動動,終於咬了咬牙,撥開眾人衝過去,揚起馬鞭便一鞭子抽在男人臉上:「王三寶你是不是男人!一張餅你也賴!」

  田寡婦放開了手。溫夫人將男人抽倒在地上,抽得他鬼哭狼嚎,滿地打滾地求饒。

  溫夫人一腳踹在男人身上,怒喝:「去,拿兩張餅來給她!」

  她是百戶夫人,甚至可以說,她才是這個軍堡裡真正當家做主的人。王三寶哪敢反駁,一瘸一拐地去取了兩張大餅給田寡婦。

  田寡婦接過來,緊緊抱在懷裡。

  溫夫人馬鞭一甩,攥住,在空氣裡劃了一個圈,對所有人說:「再有讓我看到這種狗屁倒灶賴賬的破事,先一頓抽,再雙倍賠給她!我話撂在這兒!誰不服站出來說話!」

  自然沒有人敢站出來。

  女人們眼中有忿忿神色,也不敢反駁百戶夫人。男人們訕訕,還有人道:「咱可沒賴過,就王三寶不要臉。」

  溫夫人鞭子空抽一下,發出響亮的「啪」的一聲:「都滾!」

  人們便作鳥獸散了。

  只溫夫人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田寡婦。

  總覺得田寡婦在她背後好像在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是個,麻木得像木頭似的人。

  那之後,溫夫人盡量不從田寡婦門前過,盡量不跟她碰面,盡量不跟她對上視線,直到現在——田寡婦一條膀子被斬得飛起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溫夫人的身前。

  手腕細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比當年更細了。

  她的力氣這樣小啊,一口瓦罐敲在人後腦上,愣是沒碎。

  溫夫人嘴巴張開,咬住的頭髮滑落。

  撐了一夜的那口氣洩了。

  數柄鋼刀,紮透了她的胸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12:42 AM

第七十九章 別聽

  溫夫人臨死前,就像大多數人那樣,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少女時代很快樂很幸福。這種快樂幸福,到嫁人便戛然而止了。

  小樹林裡她撞見了那個俊後生偷學她家的槍法,她將他痛打了一頓。誰知道要走的時候,那後生伸手捉住了她的腳踝,趴在地上滿頭泥滿臉土地求她:「剛才那一記回槍,我沒看明白,怎麼槍尖就轉過來了?」

  他眼睛生得真好看。扛著打,也想跟她學槍法。

  後來在小樹林裡,她偷偷教,他偷偷學。

  有一天她扶著槍桿糾正他姿勢,他卻忽然抱住了她……

  後來她死活非要嫁,爹罵娘哭也不成。娘說的那些話她都聽不進去,只聽得進溫緯的話。

  溫緯說,我家窮,但我疼你一輩子。

  她信了,而後,這個男人就給了她一生最狼狽的日子。

  嫁了之後才知道,女人家一身功夫有什麼用呢?

  那村婦再愚昧再潑賴,她守節十幾年一個人拉扯大了溫緯,溫夫人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能碰她的。

  年輕媳婦遇到會在大街上當場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罵媳婦不孝的婆婆能怎麼樣?只能一敗塗地。

  她到現在還清楚記得有一回,溫緯跪在她腳邊扯她的衣擺哀求:「你就跟咱娘磕頭賠個罪吧。」

  那時候,她挺著七八個月大的肚子,只能扶著腰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然後聽著身邊那個說要一輩子疼她的男人發出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的聲音。

  老太婆坐在門檻上,一條腿耷拉在地上,沒了剛才嚎啕大哭時的哀戚,眼睛裡閃著惡狠狠又得意的光。

  溫夫人到現在也沒忘記那目光。

  後來陸大人流露出要跟溫家結親的意思,她欣喜若狂!陸大人是什麼樣的氣度做派啊,他的妻子絕不可能是那等無知村婦。

  後來陸夫人來了,溫夫人關注她比關注陸公子還緊張得多。

  那婦人十分地孤傲哩,看得出來她不大看得上溫家,可她從不曾失過禮,眼中也不曾有過針對月牙兒本人的惡意。

  溫夫人知道陸夫人規矩大,月牙兒嫁過去,必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會辛苦。

  可那些辛苦算得了什麼呢。

  白日裡才被婆婆嫌生的孩子夭折了,沒給老溫家開枝散葉,晚上和丈夫行房的時候,那婆婆卻又在外面拍著窗櫺罵你狐媚,一天到晚就知道勾著男人家做那等事。男人生生叫她親娘給罵得硬不起來了。

  要經歷過這等狼狽,才知道什麼叫真苦。

  比起來,在一個說話溫聲細氣的斯文婆母跟前,哪怕端碟布菜,站著立規矩,溫夫人都覺得十分的好了。

  只不知道她這份苦心,月牙兒能不能體會。

  那傻妮子眼睛裡全是陸嘉言,她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就跟她當年一年,覺得自己一身好功夫,有什麼可怕。一心相信男人會真的疼她一輩子。

  溫夫人有些話,便沒有急於與她說,決定讓她自個先去陸家感受一下,親身體會婆家和娘家的區別。

  大半年的時間,足夠傻妮子明白過味來了。到時候她過去了,再細細教她,她定然便能聽進去,也能聽得懂了。

  只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誰知道皇帝突然就死了呢。一下子就風雲變幻,南北隔斷。

  而她……是再去不了江州了。

  溫夫人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後悔,不該留著許多話,想著等以後去江州再教給月牙兒。

  譬如落落,月牙兒可能明白給她一個落落是做什麼的嗎?

  男人們打著開枝散葉的名目,不肯承認骨子裡的好色,可他們其實都是一個樣的。

  陸嘉言那樣風流倜儻的一個公子,怎麼看都不是會守著月牙兒一個人過的男人。與其將來出現什麼拿捏不住的人,還不如用自己身邊的人。握著身契,生死都由著月牙兒,好拿捏。

  只她自己尋不到能讓人家陸公子看得入眼的人,便去向賀夫人求助。賀夫人把妾室管理得多好,一個個在她身邊站著,連咳嗽一聲都不敢,更不敢狐媚作妖。

  當家夫人話不必說得白,稍露口風,便彼此心照不宣。賀夫人憐她一片愛女心,割讓了落落那丫頭給她。

  落落其實是賀夫人為著莞莞的未來夫婿準備的。

  莞莞和月牙兒年紀差不多,落落這個年紀,等女主人生了孩子,漸漸和夫君情淡疏離的時候,她正好長大,可頂用了。

  她是個官奴婢呢,比普通的奴婢還卑賤,不能放良,一輩子翻不了身。想要自己的孩子體面,最好的就是把孩子給嫡母去養。

  她的一生都得依附月牙兒,月牙兒好,她才能好,月牙兒若敗,她也沒好果子吃。

  那是個聰明的孩子,等她長大了,會自己領悟這一層利益的捆綁。到時候,能做月牙兒的幫手。

  只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告訴月牙兒呢。

  月牙兒不聰明,傻傻的,若不給她講明白,她自己能想得通嗎?又倔起來怎麼辦?

  溫夫人的視線看到了離她不遠處田寡婦那條手臂。那手腕真細呀。

  溫夫人想起來自己也曾窈窕婀娜過,那時候溫緯的眼睛也在她腰上移不開,看她的時候像看個仙女。

  她這最美好的年華,便在貧窮和磋磨中逝去了。待到推著男人終於出息了,她已經腰如水桶,臉上生出皺紋,悍名在外。男人的眼睛便落在別人的腰上移不開。

  若不是低嫁,若不是溫緯的出人頭地有她莫大的功勞,對她虧欠良多,若不是她有一對硬拳頭,早就活成了別人眼裡的笑話。

  溫夫人的臉貼著被血浸濕的泥土,手指摳進了泥裡。

  她恍然發現,她的一生就像月牙兒看的那些話本子,不管前面怎樣,後面反正是在半截入土時,才終於苦盡甘來了。

  月牙兒曾問,這值嗎?

  她惡聲惡氣地不許她多問,不許她多想。因這等事,若真去想,便心裡堵得夜半睡不著,夢裡都心慌。

  可月牙兒問得對啊,這樣的一生,值嗎?

  溫夫人無法回答,她只後悔沒把那根紅纓槍陪嫁給月牙兒。原不該硬按著那丫頭,壓著她的天性的。

  她後悔不該逼著月牙兒讓她信那些書上的鬼話。後悔不該一味地告訴她要聽話。

  因溫夫人一生將盡之時才驚覺,她教給月牙兒的那些,未必是對的。

  她自己都活成了這樣子啊!

  所以月牙兒……不要聽娘的!

  不要聽娘的啊!

  不要聽!

  溫夫人臨終前,不擔心丈夫和兒子們,因世道對男人實在寬容很多。她心裡牽掛的,只有傻乎乎又遠嫁了的小女兒。

  她無比悔恨,沒有早早將該交待的事都跟月牙兒交待清楚。

  可她趴在地上,身上失去力氣,漸漸冰冷,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去江州了。

  以後,誰能教月牙兒這些呢?

  溫夫人漸漸模糊的眼前,隱隱約約地看到一個女子窈窕的輪廓。那婦人如蘭草萱花,清雅高傲。

  可她雖然對月牙兒不滿意,面對月牙兒的時候,卻十分地耐心。從沒失過禮。等她終於開口把親事定下來的時候,她做的便件件都講究,沒有一點敷衍。

  她想早點把月牙兒接過門,那點小心思,溫夫人十分懂。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叫溫家人全然拒絕不了,只能把女兒送過去。

  似她這樣的人,該是很驕傲。驕傲到不屑於用些低劣下作的手段噁心人。她想做什麼,擺明車馬,走陽謀。

  兒子們去看了,也說她是個好的。也許,是個可托之人吧。

  溫夫人嘴唇微動,閉上了眼睛——

  【親家,我這女兒……托給你了。】

  海盜們劫掠一番,帶著財物和女人們上船,揚帆離去了。留給青州衛一片血紅泥濘。

  溫緯帶著溫柏溫松瘋趕回來的時候,堡裡見不到多少人,卻一片素縞。藏起來的人都出來了,給死去的人收斂。

  溫家的大門掉了一扇,都還沒裝上。許多地方有火燒過的痕跡。

  溫家父子衝進去,入眼便是雪白靈堂。

  楊氏、汪氏跪在靈前眼睛通紅地看著他們。

  溫家父子都傻了,溫緯直接呆住,說不出話來。溫柏顫聲問:「娘呢?阿杉呢?」

  楊氏、汪氏伏地大哭。

  景順五十年二月,五十二皇子繼位,年號泰升。四月,泰升帝禪位,因無新君登基,暫復年號為景順。

  景順五十年四月,山東都司應張忠矯詔,往京師拱衛。

  景順五十年七月,東海大盜鄧七自山東登陸,山東諸衛空虛,如入無人之地,燒殺劫掠,擄走女子數百。

  許多衛所因無有男丁防衛失陷。

  百戶溫緯之妻戰亡,子溫杉失蹤。

  百戶徐宏之妻被殺,女英娘失蹤。

  千戶賀綸之妻自縊,女莞娘失蹤。

  青州之地,哀聲四起。

  景順五十年,對許多人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年。

  在北方京畿之地,許多人為兵禍害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南北隔絕,整個北方的糧價都漲起來了,日子難過起來。

  然而不管內閣怎樣使力,襄王都沒有放開航道的意思。

  襄王此時的心情並不輕鬆。

  因為趙王用這一萬騎兵,已經將代王軍打得潰散得只還剩下三萬人了。

  襄王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原本在他心目中,代王才是他登大位的最大敵手。可現在提起趙王,他都心驚肉跳。

  比襄王心情更糟糕的當然就是代王。

  代王初到京城時,原本處處佔優勢,手中的兵最多,支持他的臣子最多。誰知道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被趙王折騰得情勢急轉直下。

  代王現在恨趙王恨得咬牙切齒。

  只是恨也沒有用。現在的情況是,趙王追著代王打,人少的追著人多的打。

  從藩王到內閣,到眾臣子,尤其是之前想站隊代王的人,現在心情都十分微妙。

  甚至整個形勢都微妙了起來。

  許多人把本來已經伸出來的腳又收了回去,本來看準了要站的隊,又猶豫了起來。因站隊這等事,站好了雞犬升天,站不好可能就萬劫不復。

  在這種矛盾復雜的形勢下,代王自己已經快先堅持不住了。

  代王素來就是個脾氣暴躁心胸狹小之人,且一直自視甚高。可惜趙王這一次,直接把他打到自我懷疑。如他這等自視甚高的人,常常很難接受這種巨大的反差,自己便先崩潰了。

  就在代王即將崩潰的時候,北疆傳來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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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1:03 AM

第八十章 守土

  北方胡虜一向都是大周的勁敵。大周開國至今,曾有過兩次被胡虜直接打到京城城牆下的經歷。其中有一次,當時的皇帝嚇得差點想遷都。

  故北疆需重兵把守,戍衛國土。

  軍報傳來,交到趙王手上的時候,趙王拿著看了半天。

  大將不說話,只拿眼睛斜他。

  趙王陰沉著臉半晌,下令:「整軍,突襲。」

  突襲對北疆軍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因戍守北疆,敵人乃是北方胡虜,遊牧民族。傻傻守著,等敵人來攻是最蠢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從來都是進攻。

  北疆騎兵常出去掃蕩,遇著便打,探著便襲。因此趙王一下了令,騎兵們把手裡的餅子塞進嘴巴裡,三兩口嚥下去,再灌口水,翻身上馬便可以出戰了。

  他們甚至還有閒心說笑。

  「山西衛軍也長進了呢。」

  「是呢,該謝咱們。」

  「哈哈哈哈哈,說得對。」

  大軍不過一炷香功夫便整頓好了。趙王翻身上馬,掃視一週。

  北疆軍氣勢森然,不是任何一支衛軍可比的。這是兒郎們在苦寒之地以血肉生命的代價磨煉出來的。

  趙王凝視這支鐵軍許久,沉聲道:「今日收到軍報,北疆胡虜有異動,想來是知道我不在,按捺不住了。」

  將士們才知道這消息,嘩然。

  「媽了個巴子!」

  「給老子們等著!」

  「打回去!」

  趙王長刀一掄,刀鋒劃破空氣,發出撕裂的聲音,指向大地。

  將士們閉上嘴,一瞬便靜下來。

  「今日是最後一戰!」趙王放大了聲音,「打完這一戰,我們——回家去!」

  聽到「回家去」,將士們開心起來,都拔刀指天,發出嗷嗷的雄壯吼聲。大將抬起眼,將目光投到趙王背上。

  趙王肩背挺拔,遒勁有力,如每一個北疆兒郎。可他是一個出生在深深宮闈裡的皇子啊,對他來說,哪裡才是「家」?

  是京城嗎?

  不,是北疆啊!

  大將咧開嘴,笑了。

  北疆軍又來了!

  聽到那轟隆隆的馬蹄聲,山西衛軍就頭皮發麻。他們的反應要比從前快得多了,畢竟在這戰場上,在北疆軍的刀鋒下,慢一分便可能丟一命。也算磨煉出來了。

  只今天這一戰,又不同以往,北疆軍怎麼好像瘋了似的?

  這他媽的!要同歸於盡嗎!!

  代王穿著一身金甲,猩紅披風,比台上的戲子扮相都好看。只他臉色實在不好看。

  「趙鈞今天是不是瘋了?」他惱怒地咒罵道。

  他的位置是在大軍的正中。因北疆軍實在行動迅猛,神出鬼沒,不定什麼時候就從「後方」出現了。所以對代王來說,沒有安全的「後方」,大軍的正中,四面都環繞著自己的軍隊,才給他一點安全感。

  代王也不是沒想過回京城去。

  只是他的軍隊被在城外被趙王牽制住了,對襄王已經喪失了威懾力。那臭不要臉的糟老頭子,不一定會對他做出什麼來。

  京城裡也並不安全。

  只是今天北疆軍像瘋了似的,見神殺神,見佛殺佛一般地在山西衛軍中殺進殺出。衛軍原覺得這幾個月已經歷練出來的膽量,在這份瘋癲般的殺意之前,又一洩千里了。

  「王爺!」山西都指揮使猶豫著勸代王,「要不然王爺往城牆那邊撤撤?」

  他解釋道:「今天北疆軍不大對。剛才幾次縱向衝鋒,一次比一次深,末將只怕……」

  代王當然不懂:「什麼是縱向衝鋒?」

  山西都指揮使只能給他解釋。

  原來因為山西衛軍佔著人數優勢,北疆騎兵向來衝鋒不深入,以防陷落。他們都是從外圍橫著走,像刮刀一樣,一層一層地收割外圍士兵的生命。

  但今日,北疆軍是縱向深入地衝鋒,那勢頭看著像是想衝到代王跟前似的。

  代王冷汗都出來了。

  他的命多珍貴啊!外面的兵士死也就死了,他自己怎能有一丁點損失!忙道:「聽你的,快點,動起來!」

  只他的戰車前後左右都重兵環繞,動起來哪有那麼容易。

  這時候,趙王殺過來了。

  趙王下了最後一次衝鋒的命令,旗手打出了旗語,上下將士都收到了命令,血都熱起來了。

  打完這一戰,就回家!

  這京城,實沒什麼意思,連打仗都不夠過癮。打衛軍也實在沒意思,一群拿刀的農夫罷了。他們北疆軍在這裡,真是殺雞用牛刀,實該趕緊回北疆去打胡虜的!

  這最後一次衝鋒,像是一口憋久了了的氣,噴射出去,便如颶風一般,切開了山西衛軍的中鋒,兵鋒直指代王那架華麗的戰車。

  代王站在高高的車台上,眼睜睜看著異母弟弟殺神一樣,捲著滾滾煙塵朝他而來,只嚇得魂飛魄散!

  「快走!快走!」他瘋狂大叫。

  只戰車如此之大,光是調頭都需要時間。

  「王爺!騎馬吧!」危急中有人機敏地牽了馬來。代王二話不說,也不用人攙扶,自己就從戰車上跳下來,翻身上馬。

  再一回頭,已經能看清趙王的身形面孔了!

  代王肝膽俱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腳踢開為他牽馬來的人,猛抽一鞭便要逃命。

  趙王策馬追襲。

  代王一邊逃命,一邊頻頻回頭。每次回頭,趙鈞那殺神便離他更近一分。他那長刀,刀鋒上還帶著血!

  代王人都崩潰了,一邊催動戰馬,一邊大喊:「趙鈞你不能殺我!我和你乃是同胞手……」

  只代王向來養尊處優,騎術不精,疾馳中這般分神,馬身忽然一顛,他一個「足」字沒說出來,人已經摔了出去,滾落地上,被別的馬匹踏折了一條手臂。還不及慘叫,一抬眼,眼前黑影籠罩。

  神駿戰馬四蹄騰空,他的異母弟弟趙鈞如同從天而降的死神,長刀在夏日的烈陽下泛著冰冷的光,挾著許多年、兩代人的恨,向他斬下來!

  代王腦海中只閃過一個念頭:我命休矣!

  電光火石間,一柄幾乎一模一樣的長刀橫刺裡伸過來,擋住了趙王這一斬!

  精鋼對精鋼,刀鋒對刀背,剎那間碰撞出鏗鏘巨響和鋼火花,一閃即滅。趙王的馬身在這收刀的一剎,已經飛錯而去。回頭看,代王的衛士已經將嚇得幾近昏迷的代王拽上馬背,帶著他疾馳奔逃而去……

  戰場上的時機都是稍縱即逝的。

  一擊未能斬殺代王,便失了時機。趙王雖恨,卻也不會讓將士們因自己的貪心陷落在重兵中,他毫不猶豫地下令:「撤!」

  旗幟揮動,北疆將士們打著呼哨,呼喝著開始脫離戰場。

  山西衛軍今日被殺得人都傻了,只盼這群瘋子趕緊走,別想著什麼追擊了,哪有步兵追騎兵的。

  北疆軍脫離戰場,一路奔馳回到了紮營地。

  趙王下了馬,大將也跟著下了馬。趙王摘了頭盔扔到地上,過去一拳轟在他臉上。大將一個趔趄,嘴角破裂,流出了血。

  有人大驚,想衝過去攔。也有人剛才戰場上看到了,曉得怎麼回事,伸手攔住了旁人。

  趙王握住腰間刀柄,倉啷一聲,腰刀出鞘三寸,反著鋥亮的光,咬牙道:「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大將拇指擦過嘴角的血跡,滿不在乎地說:「殺不殺還不是你一念之事,要什麼理由,多餘!」

  趙王咬牙,腰刀回鞘,大步過去一把揪住大將領口:「為什麼攔我殺他!」

  剛才在戰場上,便是大將的長刀伸過去,替代王擋住了趙王的斬殺,救了他一命。使趙王失去了可能是這一生唯一一次斬殺代王的機會。

  他們二人的兵刃是一模一樣的長柄虎牙刀,甚至連份量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趙王的刀背上,有隱刻的龍紋,大將的沒有。

  因趙王的馬上功夫,本就是由大將的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

  大將被揪住了領口提溜著,絲毫不慌,只盯著趙王道:「你若是想坐大位,咱們絕無二話,便是幫你將你那些異母兄弟都殺光了也沒問題。」

  趙王怒視著他。

  大將又道:「可你要沒那個想法,『弒兄』兩個字,寫在史書上,好值得炫耀的嗎?」

  「你娘早就死了,他娘也早就死了。兩位娘娘之間的事,讓娘娘們自己在下面去解決吧。」大將收斂起了嬉皮笑臉、大大咧咧的模樣,冷峻了起來,「只你還得活著。你是什麼身份?是注定要在史冊裡有一頁列傳的人啊。」

  「娘娘在九泉之下,決不想看到你被記一筆『弒兄』,百年千年後還被世人指指點點地唾棄。我娘早就說過你想岔了,娘娘若在,決不想你給她報什麼仇,雪什麼恨。」

  「這世上當娘的,都只想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好的,沒病沒災,就是最好。」

  「你殺了他,除了一時快意,能討到什麼好?」

  「你身為宗室,弒殺嫡皇子,你那自稱嫡長的老哥哥正好有了藉口,削你的王藩,撤你的兵權!」

  「若京城發了裁撤你的旨意,只要你願意裂土,咱北疆十萬大軍也都肯跟著你單幹!」

  「但你能嗎?你能嗎?你姓趙的!我還不知道你!你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死人!趙鈞!你這輩子,是不可能叛出大周的!死心吧你!」

  趙王的牙咬了又咬,咬得英武的面龐都變了形。

  最終猛地一推,將大將推個趔趄,轉身就走。

  大將站穩了,看他消失,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彎腰撿起了自己的長刀扛在肩上,又撿起了趙王的長刀扛在另一邊肩上,扛著兩柄長刀咧開了嘴笑:「走了!回家了!」

  眾將士都興奮起來:「回家!回家了!」

  「哎,等等!」大將又道,「再去吃回大戶!這上京一趟,不能空手回去!」

  眾人轟然稱是。

  代王九死一生,膽都嚇裂了。

  他上京本是來搶大位,處理趙王本來只是捎帶手的事。萬想不到如今本末顛倒,別說大位了,性命都堪憂。趙王就是個瘋子!不搶大位,一直咬著他不放!

  瘋子瘋子瘋子!

  人怎麼能跟瘋子對著幹,代王都決定撤兵回山西老巢保命了,北疆胡虜異動、趙王將要撤兵北歸的消息傳了來。

  代王真實地迷惑了。

  「他為什麼回去?」他真誠發問。

  趙王把他六萬人都打殘了,襄王的四萬人又算什麼。他若再從北疆多拉些人來,大位落入誰手還未可知。

  他,為什麼這時候要回去了?

  山西諸將面面相覷,竟不知道該怎麼給代王解釋。都是姓趙的,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趙王受命先帝,鎮守北疆,防禦胡虜南下,守護著整個中原的安危。

  他在這個時候棄了京城,棄了大位之爭,毅然率大軍北歸,自然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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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1:35 AM

第八十一章 送行

  其實比起來,襄王實在比代王強很多,起碼閣老們心裡已經是這麼想了。

  至少襄王能理解趙王為什麼要北歸,他只是不敢相信真有人會作出這樣的抉擇,但起碼沒像代王那樣問出那麼蠢的問題。他小心求證:「真的?」

  閣老們無奈,告訴他:「真的。」

  「趙王戍守北疆,一直兢兢業業。」閣老們告訴他,「他的戰功,監察院都摸過底,都是實打實的,不曾虛報過。」

  便是景順帝這種寡恩多疑之人,都堅信趙王這個兒子是天賜將星,專門來助他千年萬年的。

  趙王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只這份忠誠,是對誰,或者對什麼,就難說了。

  「只……」他們說。

  「只什麼?」襄王著急發問。

  閣老們便把趙王提的要求都說了。趙王這回要的有點多。

  襄王向來豪闊,擺手說:「給他,給他!北疆軍情最急,別耽誤了!讓趙王弟趕緊回去。」

  閣老們袖起了手,一個個仰著脖子看著描金的天花頂:「夏稅過不來,沒錢,沒糧。」

  襄王一噎,惱火道:「存糧呢?四大倉呢?」

  閣老們手一攤:「這幾個月為了平抑糧價,都放出去了。山東都司和北平都司又各劃走一批,夏稅跟不上,國庫要空了。」

  襄王更惱火,因為這個局面,恰是他造成的。原就是為了防備大位爭到最後,不得不動刀兵,可不能讓南方的糧,入了敵軍的口袋裡成了軍糧。

  只到現在,他驅虎吞狼,使著趙王和代王捉對廝殺,一直很順利,還沒用到自己親自下場。

  但現在為了送瘟神,他也顧不得了,豪氣地一揮手:「孤先墊上,給他!」

  閣老們高興地答應了。雖然襄王說的是「墊上」,但閣老們就沒打算還。誰叫這肥廝卡住南北通路,掐住朝廷的脖子呢。

  這一次兵部給趙王錢糧,可比先前給山東都司、北平都司爽快得多了。畢竟是慷襄王之慨。

  只襄王又發愁一個事——按理和按禮,他都該去送送趙王的。但,襄王不敢!

  趙王把代王打成一個什麼鬼樣子,襄王太清楚了。如今代王嚇破了膽,軍隊又遭受重創,趙王領兵北歸,大位之爭幾乎已經沒有懸念了,就該是他了!

  可如果趙王所謂北歸純是計呢?

  如果趙王就是為了誘他出城呢?

  到時候把他一抓,一殺,大位就易主了!

  襄王前思後想,還是不肯親自去送趙王。他點了世子:「我這幾日腰背痠痛,明日你去替我送送你趙王叔。」

  前面讓趙烺又立一功,這幾個月襄王跟前都只顯著趙烺了,世子正愁無處出頭呢,聞言當即挺著胸脯答應了。

  難得父王親自點他,既是器重他,也是因為唯有他這嫡出的身份,才能代表襄王府。

  這一點得讓湖廣系那些牆頭草好好看看!

  襄王為什麼不肯自己去,霍決一看即明。實際上,趙烺也很明白。他們都很瞭解襄王了。

  霍決對趙烺說:「你去。」

  「好。」趙烺點頭,「我去。」

  他問:「世子那裡怎麼辦?」

  霍決說:「我來。」

  霍決便使人往世子跟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世子身份這樣貴重,萬一那趙王擒住了您做人質可怎麼辦?」

  世子嚇了一跳:「不能吧?」

  那人說:「怎麼不能。擒住了世子帶回北疆做質子,王爺便投鼠忌器,以後趙王跟咱們王爺要錢要糧,王爺不得都給?我要是趙王,定這麼幹!還能憑世子,保得自身一方安穩。」

  世子猶疑不定:「可是,可是……」

  那人說:「要不您想想,這麼大的事呢,王爺怎麼就不能堅持一下,親自去送……」

  世子也挺瞭解自己親爹的,一想就明白過味來了。他爹怕了啊!所以推他出來!

  世子前思後想,覺得自己身份貴重,若他有失,襄王府便沒了正統繼承人了!遂咬牙,道:「明天一早,便去父王那裡稟告,就說我……腹瀉了!」

  只當晚,世子身邊得用的管事興慶得知了這決定,苦口相勸:「趙王能捨了京城就北疆,是有大義之人。世子已經在王爺跟前連失兩次,叫四公子贏了兩局了,萬不可再失了機會,令王爺失望。」

  世子老大不高興:「他自己都不敢去,叫我去。再失望,能有我的命大麼!你管好你的錢糧就行,別多事。」袍袖一拂,轉身走了。

  興慶在原地站了片刻,輕輕嘆氣。

  霍決知道了,告訴趙烺:「世子身邊興慶,是個腦筋清醒又能幹的人。我們要是有這樣的人就好了。」

  興慶於錢糧庶務上十分強幹,霍決在四公子身邊還沒發現這方面特別有才能的人。

  「哦,他跟在世子身邊很多年了。」趙烺也有點羨慕世子身邊有這樣能幹的人,又說,「他是小芳的乾爹,小芳時常想他。」

  「不過……」趙烺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小安不喜歡他。」

  身邊的人都在他身上使勁,是給人說好話,還是給人上眼藥,趙烺心裡清楚得很。小芳每提起他這養父,小安就誇興慶對世子忠心,小滿就訓斥小芳,總想讓小芳跟他自己親近,俱都十分可笑可愛。

  身邊人這樣,在趙烺的心裡,也是個樂子。

  霍決卻道:「不喜歡就憋著。公子身邊用什麼人,用不用人,輪不到他來置喙。」

  趙烺哈哈大笑。

  霍決和小安是契兄契弟,好得穿一條褲子,到現在都還在睡一間屋子。霍決管束小安,天經地義,也是真的在替趙烺著想。

  小安素來淘氣,獨被霍決管得沒脾氣。偏小安對霍決心服口服,是因為當年驚馬那件事。知道真相的趙烺一想起來,就好笑。

  這真是,天生一物剋一物。

  第二日一大早,襄王就收到稟報,道是世子昨夜吃壞了,腹瀉了一夜。

  襄王臉上的神情十分精彩。

  因襄王也十分瞭解自己這個長子。好聽點,可以說他是老成持重,難聽點,其實就是膽小慎微。

  而且他耳根子軟,容易聽信人言。要不然以前一個狐媚的陳氏怎麼就把他哄得暈頭轉向,連從前伉儷情深的世子妃都翻臉了呢。這指不定昨天晚上什麼人在他耳邊說什麼了,明明昨晚還傻乎乎地表示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呢。

  襄王磨了磨牙,手撫在胸口順了順氣。雖然他自己也貪生怕死不敢出城見趙王,但依然不妨礙他對世子感到失望。

  人就是這麼雙標的。

  一口氣強順下去,他看看下面,問:「你們大哥病了,誰替我去送送你們趙王叔?」

  這次出來,他帶了不止一個兒子。不料,其他幾個兒子也都低下頭,鵪鶉似的不吭聲。

  因為昨晚霍決早都使人往他們面前透口風:「王爺自己不敢出城,才派世子去,世子要是能想明白,估計也就不敢去了。」

  另幾個兒子現在一看,竟然都說中了?既然爹和大哥都不敢去,那自然是說明此事危險,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個個都十分珍惜自己呢。

  便在此時,四郎趙烺越眾而出:「父王,兒臣去吧。」

  襄王拿眼一看。

  趙烺穿著一身淡金色圓領袍,頭戴玉冠,腰繫玉帶,一身貴氣,十足體面。

  趙烺的親娘,襄王的側妃,年輕時候國色天香,生出來的兒子自然容貌出色,越出眾人往殿中這麼一站,真個玉樹臨風,叫人喜歡。

  尤其是這份膽識氣度,把旁的兄弟都比下去了。

  襄王嘆一聲,又欣慰,道:「那便四郎去吧。替我好好送送你趙王叔,唉,他戍守邊疆十分辛苦,定要囑咐他保重身體。」

  趙烺低頭叉手,領命而去。

  襄王不敢來出城來見他,在趙王的意料之中。但來的不是世子而是襄王府四郎,趙王有些意外。

  他挑眉:「怎麼是你來?」

  趙王實際上只比趙烺長兩歲,他比襄王世子都還年輕呢,但他輩分在這裡,自然可以這樣跟趙烺說話。

  趙烺恭恭敬敬地說:「原該是世子大哥來送王叔的,只我大哥昨夜吃壞了肚子,腹瀉了一夜,今天才來不了,由我來了。」

  襄王一行人住在禁中,吃食上都由御廚房打理,怎麼就能吃壞肚子了。趙王嘴角微微一扯。

  先前還沒和代王打起來的那幾天,他也觀察了襄王府諸人。他那老哥哥是個老狐狸,愛謀算,膽識上當時尚不知,現在看知道欠缺些。那時襄王世子一直跟隨襄王左右,趙王也看了看他,雖比趙王年紀還大,但唯唯諾諾,不像個有自己主意的人,還不如他爹。

  他當時對趙烺也沒多在意,因趙烺不過是個庶子,且上面除了世子還有旁的哥哥。又穿戴過於亮麗,奢靡氣重,趙王不大看得上他。

  只時隔幾個月不見,今日再看,似比當日順眼些。只還奢靡,脂粉氣重,一看就是錦繡堆裡食金饌玉地養大的。

  趙王嘴角這一扯,帶著瞭然和一絲鄙夷。

  不知怎地,趙烺就窘迫了起來。臉上莫名發燒,生平第一次,竟替整個襄王府羞臊了起來。

  在趙王的面前,那些盤算、怯懦、狡猾都無所遁形了似的,真亮亮地露在了外面給人看,叫人無地自容。

  趙烺強撐著將餞行該說的話,該有的禮都做到位了。

  待趙王上馬,趙烺也上馬:「我送王叔。」

  他爹他大哥都不敢出城,他敢,沖這份敢,趙王給這侄子個面子,許了。

  常人相送,要麼五里,要麼十里,特別誠心的,送個十八里、二十里的也是有的。

  趙烺送出了兩里地,趙王便不耐煩了,道:「就到這裡吧。」

  趙烺還想再說,趙王老大不客氣地說:「你拖慢我速度了。」

  趙烺一噎,只得下馬,給趙王行晚輩禮:「王叔務必保重身體。」

  趙王輩分大,也不下馬,點點頭道:「跟襄王兄說,莫學先帝。」

  這話說得,趙烺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趙王不理他,一撥馬頭就要走。

  趙烺望著這年輕王叔的背影。他曾在城牆之上遙觀他領兵作戰,那悍勇讓人驚心動魄,心馳神搖。

  他這一去,大概此生不會再見。

  尋常藩王尚不得入京,趙王這樣手握重兵的,不管誰做皇帝,大概都不會許他來京城,除非……是削了他的兵權,或者想要他的腦袋。

  這是一生唯一的機會。

  趙烺心中湧動起不一樣的情緒,衝動之下,他上前一步,喊了聲:「趙王叔!」

  趙王勒馬,轉頭看去。

  趙烺上前一步,仰頭:「我聽說那日,代王叔問了個問題。他問旁人,趙王叔為什麼要回北疆去?」

  代王問的那個蠢問題已經不脛而走,成了個笑話。

  趙烺知道這問題真的很蠢,或許他現在提起來,在周圍人的眼裡也和代王一般的蠢。但這一生或許就這麼一次機會,趙烺想聽他的王叔親口說說。

  他道:「侄兒想問一樣的問題,王叔你,為什麼回去?」

  問題聽起來是一樣的,但其實是不一樣的。

  代王問趙王為什麼回去,答案是,回去守土。

  趙烺知道趙王北歸是為國戍守,他問的是,爭大位的利益,對趙王個人來講,難道不比守土更重要嗎?便一時失些疆土,趙王若肯多從北疆調兵南下,先奪了大位,將來再謀收復失土,以他和北疆軍的悍勇,也不是做不到的。

  趙烺問的是,趙王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抉擇?

  趙王凝目,從初見到現在,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了這個侄子一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1:43 PM

第八十二章 成交

  趙王翻身下馬,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趙烺耳根竟然有些發熱。

  因他竟讓趙王叔正眼相看了。

  自入京以來,除了代王因宿仇令趙王多看過幾眼,其他人……誰讓趙王正經看到眼裡去過?

  趙王打量了他片刻,問:「你是不是生平第一次離開湖廣?」

  趙烺承認:「是。」

  藩王的行動範圍是有限制的,無詔不得入京,也不得離開封地。若不是這次景順帝殯天,宦官亂位,趙烺可能一生都沒有機會看一看湖廣之外的景色。

  人若是只能在一個地方待著,時間久了便成了井底之蛙。

  趙王道:「我第一次離開京城,便是受封去北疆。」

  「我在路上哭了一路,等到了北疆,我不哭了。我想著,北疆有強兵,我得想法子將這強兵握在手裡,將來才有資格接我母妃出來,或者,回京去。」

  大將也下馬,站在了趙王身後。趙王講的「過去」都是他親身經歷的,只現在再聽趙王講,特別津津有味。他咧開嘴直笑。

  「但我在北疆十餘年,終於懂了一件事。」趙王說,「北疆軍,在極北苦寒之地,凍土之上,防禦著比中原人強悍凶殘十倍不止的胡虜。因是有北疆軍的存在,才有中原的盛世安穩,天下太平。」

  「北疆軍,是大周的北疆軍,不能是任何人的私兵,誰都不配,包括我。」

  趙王環視了一週身邊浩浩蕩蕩的披甲鐵騎,告訴趙烺:「我此次入京,是為了了結一場私怨。」

  「他們都知道,都願意追隨我,為我而戰。但,我不能辜負他們。」

  「北疆告急,若因為我的私怨或者貪心,致北疆失守,令北疆軍蒙羞……那我,就不配再率領北疆軍了。」

  「四郎是吧?」侄子們太多,也不熟悉,趙王有點弄不清趙烺的排行。

  趙烺道:「是。」

  趙王道:「把我這些話轉告給王兄。讓他知道,北疆軍不是我趙鈞一個人的,沒有邊疆將士的流血,誰坐金座都坐不安穩。」

  「江南的糧道,該放開放開,卡北疆軍的供給,是在卡他自己的脖子。」

  「至高位者,必須明白這一點。」

  趙烺覺得,像是有一雙手,扒住了他的腔骨,生生地把他的胸臆強行打開了。

  他心中生出了從沒有過的開闊高遠之感。

  「是!侄兒定會轉達!」趙烺說完,心中依然如蕩層雲,激蕩之下,脫口而出,「王叔!他日若侄兒能……定不叫王叔受後方鉗制!」

  說完,他就窘了。

  他父王還沒登大位呢,便是登了他也只是庶出,非嫡非長。現在就說這個話,實在有說大話吹牛皮的嫌疑。

  趙王這般的豪傑,會恥笑吧。

  但趙王並沒有恥笑趙烺。

  正相反,他認真地看了看趙烺,忽然說:「手給我。」

  趙烺微懵,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平伸,手心朝上。像遞東西,接東西。

  趙王:「……」

  大將嗤地一笑,上前一步,熊掌般的大手握住了趙烺的手腕,直接將他手舉起來了。

  趙烺還沒反應過來,趙王一掌擊在他掌心:「成交。」

  這……

  趙烺心跳都停了!

  趙王道:「記住今日之言。」

  欲走,又停,告訴趙烺:「轉告王兄,謝淳、王又章、孫南海、周羅生,都曾輪守戍邊,都是善戰可用之人。」

  說完,再不囉嗦,和大將翻身上馬。呼喝一聲,北疆鐵騎動起來,掀起人高的煙塵,轟隆隆地去了。

  奔馳中,大將道:「你這侄兒不行,脂粉氣太重了,怪娘的。」

  趙王道:「錦繡堆裡長大的,都這樣。」

  大將道:「是呢,當年你初到,我還以為你是個小姑娘,還給你送花呢,白瞎了我一片心。」

  趙王二話不說,脫蹬提腿踹過去。大將早有防備,一扯馬韁,馬兒靈巧地避開了。

  再扯回來,又道:「又沒說瞎話,生啥氣。你看你那侄子,身邊的人,還他媽塗著口脂呢!我天!大男人!」

  趙王卻一抽韁繩,道:「不是男人。」

  大將:「噫?」

  趙王道:「閹人罷了。」

  大將恍然:「怪不得。」又道:「還是你好,不用閹人。我記得你就小時候才用過。」

  「陰氣太重。」趙王道,「跟他們待久了,不舒服。」

  他又道:「我小時候,原沒覺得。後來去了軍營,才覺出來。到底身體殘缺了,心性上多少都不太正常。尋常人看不出來,但他們貼身伺候我,我不舒服。」

  趙王小時候帶過去的閹人,原沒覺得什麼。後來他進了軍營,日日打交道的都是雄壯陽剛的兒郎,漸漸覺出了不同。

  因閹人看起來再豁達再可親的,內心裡總有陰暗扭曲之處。

  他小小年紀母親被貶,自己被發到苦寒之地,分外敏感,輕易便能察覺出來。後來他就找藉口搬進軍營裡,不住在王府,不叫那些閹人近身影響自己。

  待長大,便不要京城發配過來的閹人。說了幾次,京城那邊便不再給他配閹人,他自己這裡也不收私閹。

  現在王府裡只養著從前帶去的一些閹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著給他們養老罷了,畢竟都是從前伺候過母妃的人。

  趙王與大將邊說著,邊北去了。

  趙烺被煙塵迷了眼睛,狠揉了幾下,都還忍不住使勁睜著眼睛目送趙王北去。

  趙王的身姿,令趙烺一生難忘。

  待那挺拔英偉的身影消失,趙烺發出長長的一聲喟嘆,感慨地喚了聲:「永平……」

  霍決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應聲。

  趙烺微詫轉頭,卻見霍決也凝望著趙王遠去的煙塵,那目光竟痴痴的,尤甚於他。

  霍決十六七才淨身,曾經是男人。他出身行伍,若無此一遭,說不定將來也能成為這樣堅毅果敢的偉男子。

  只現在,不可能了。

  趙烺對霍決生出了一分憐惜,又喚了一聲:「永平。」

  霍決驚醒。只他已經失了態,便乾脆不掩飾,只垂下眼,應道:「在。」

  霍決雖年輕,其沉穩內斂卻是趙烺生平僅見,喜怒從不外露。偶爾失態露出兩分真性情,趙烺反而喜歡,並不責怪他。

  趙烺背起手,遙望著趙王消失的方向,感嘆道:「趙王叔,真是人物啊。」

  霍決沉默了許久,道:「一流人物。」

  趙烺問:「我是幾流?」

  霍決抬眼:「您是我的主人。」

  趙烺笑嘆:「不入流,是不是?」

  霍決道:「您是我選擇效忠的人。」

  「你呀。」趙烺笑道,「算了。」

  他望著北方,悠然神往:「還是你說的對,該走出來。若不是來到京城,見到趙王叔這樣的人物,我是不能真的看明白自己從前有多可笑。」

  霍決不說話。

  趙烺也不強求,只道:「永平,以後我若再作出可笑之事,提醒我。」

  霍決垂首:「公子以後,只會做大事。」

  趙烺一笑,翻身上馬。

  霍決卻沒有立即上馬,他向北望了望,又向東南望了望,似有出神。

  小安牽著馬湊過來,問:「哥,怎麼了?」

  霍決道:「山東衛軍這會,該到家了吧?」

  小安道:「算算時間,差不多吧?」

  霍決點點頭,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也挺好,平平安安的就挺好。」

  小安沒吭聲。他知道霍決說的是什麼。

  因山東衛軍到了京城,城門又重新開放每天一個時辰的時候,小安就去打聽過了。山東衛軍裡,有青州衛,青州衛裡,有姓溫的百戶。

  他挺高興地去告訴了霍決,結果霍決只淡淡地「哦」了一聲。

  康順私下跟小安說:「你想讓他怎麼著呢?去跟前岳父說,『我做個奴僕做得很體面了』麼?」

  小安啞然。

  因他和霍決、康順都不一樣。他是從小被親爹娘賣進王府的私閹。他在王府裡長大,從來就未曾以身為奴僕為恥過。

  衛軍們都不許入京,但他們是襄王府親隨,可以自由進出京城。只到最後,山東衛軍都拔營了,霍決也沒去看一眼。

  小安也閉口不提了。不想這會兒霍決又提起。

  到底心裡,惦記著呢吧。

  小安想,若世上有那麼一個人,不管是男是女,總之是有個人,會為了見他一面,說一句話,便千里迢迢而來,他大概也忘不了。

  可惜不管是男是女,這世上都不會有那麼一個人,為了他奔赴千里。

  從爹娘將他送去私閹,他在這世上,便舉目無親了。他羨慕霍決,還有溫姑娘這樣一個人可以放在心裡。

  只不知道溫姑娘後來嫁人沒有?她當時說要再議親的,肯定又議了吧,就算現在還沒嫁,遲早都得嫁。

  小安一想到溫姑娘終究是要嫁給別人,拋棄霍決,就十分不高興。

  他對康順說:「以後我們兄弟幾個出息了,也像牛都督那樣,娶一房妻室,納十個美妾,再養一個絕色的伎子,名動京城!」

  康順哈哈大笑。

  只這些都還太遙遠,眼下,國無主君呢。

  趙王和代王大戰這幾個月,京城的風向有了壓倒性的逆轉。絕大部分人都倒向了襄王。

  趙王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眾人從前對三王的印象,他偏拍拍屁股瀟灑北歸了。此時眾人只剩下兩個選項,要麼襄王,要麼代王。

  親眼看著代王是怎麼被趙王打殘的,看著他張皇逃跑,看著他身為趙家宗室,竟不覺得胡虜異動趙王該戍衛北疆。眾人,實在很不想選代王。

  那麼不管樂意不樂意,就剩下襄王這唯一一個選項了。

  只內閣都是老狐狸,跟襄王討價還價:先解決城外代王再說。

  因代王聽說趙王竟真的走了,欣喜若狂,當下也不撤兵了,開始歸攏殘兵。這一歸攏,歸攏出三萬人來。

  京城外還有著代王三萬人,內閣不覺得襄王能安穩登基。襄王自己也這樣覺得。

  如今,趙王那殺神走了,代王是疲敝之師,軍隊人數幾乎被趙王腰斬,已經不及襄王人多了。襄王便覺得氣壯起來,他那四萬雄師,終於動起來。

  襄王發了討伐代王的檄文,指代王先對同胞手足動刀兵,為不悌,為失德。襄王以嫡長之尊,要求代王束手就擒,入城去太廟自行認罪。

  代王當然不幹。

  打不過趙王,還打不過襄王這個死胖子嗎?

  真巧,襄王也是這樣想的。

  親眼看著代王被打成那熊樣,襄王實沒把代王的三萬殘部放在眼裡,發兵四萬,圍剿代王。

  他是抱著痛打落水狗的心態,滿以為也會像趙王那樣,打得代王滿地找牙,誰料到首戰就敗了。

  襄王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京城武將嘆道:「山西衛軍被北疆軍追著打了整整三個月啊。」

  「能活到現在,還沒逃散的,再慫的兵,也算練出來了。」

  「唯有實戰,才是最好的練兵。」

  山西衛軍也感嘆:「打湖廣的鳥人,才體會到北疆軍打我們是什麼感覺。」

  人雖多,卻都是拿刀的農夫啊。

  首戰即敗,襄王本來就胖的臉,被啪啪地打腫了都。

  才歡呼趙王離去的京畿百姓,再一次陷入戰爭的水深火熱之中。這一次是圖窮匕見,為了大位,什麼遮羞布都扯下來了。

  不談嫡長,無論賢德,就看誰的拳頭更硬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1:57 PM

第八十三章 探索

  比起水深火熱的江北,江南一直安穩太平。只因糧道不通,六月以來,糧價跌得厲害,榖賤便不免傷農。

  但總的來說,伴隨著許多真真假假不能確定虛實的從北邊傳來的各種小道消息,江南的人還是感謝襄王的。

  不管襄王封了南北通路動機為何,他的確是將戰火攔在了江北,沒有使之波及江南。就憑這一點,江南人士就感恩襄王。

  七月的時候,江州陸府,陸夫人的上房裡,溫蕙難得與公公陸正碰面。今日裡是特意將她喚到上房,便是為了有些消息要告訴她。

  「所以山東衛軍到京師的時候,諸王已經入京了。原就是張忠矯詔,作不得數,更何況張忠已經伏誅。」陸正告訴兒媳婦。

  溫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就是不用打仗了?」

  「趙王和代王打起來了,但其餘諸藩王和京衛三大營都未參與。北平都司和山東都司的衛軍更加沒有捲進去。京城的兵太多了,內閣想把兩地衛軍都打發回去。只湖廣的押糧官回來的時候,北平、山東的都指揮使,都還在和兵部撕扯錢糧的事,不肯走。」陸正說,「這是四月底的的消息,八虎都伏誅了,內閣已經在主持大局。至少這麼看應該是不會捲進去。」

  不僅地域上有距離,南北通路還被封了,消息傳遞比從前困難得多了。更有許多不真實的假消息亂人心。

  陸正拿到的消息,是輾轉從湖廣的押糧官那裡探聽來的,基本保真。只是拿到手,也是三個月前的情況了。

  溫蕙知道這消息探聽不易,公公知道了,還特意喚她來告知,心裡十分感激,站起來行禮:「多謝父親,有勞父親了。」

  媳婦年少可愛,自打進門後,和妻子、兒子相處得都很好。她天天到上房給妻子請安,陸正每日回家時亦有感覺,上房的氣氛似乎都比從前輕鬆了。

  今年夏季換衣裳,丫鬟們竟穿上了石榴紅的裙子。陸正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妻子的品味,問了下,果然是兒媳婦挑的顏色。

  妻子並無不快,反而自己打趣自己說:「竟是我帶得大家都冷清了。小姑娘們,原該亮麗些。」

  的確沒有從前的配色清雅,但府裡突然間就喜慶了幾分,其實讓人看著也挺舒服的。陸正也有年紀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只求一個「雅」,現在也頗喜歡這股子喜慶勁了。

  只兒子笑著搖頭。

  畢竟還是少年,還在秋華春月,陽春白雪,求雅不求俗的階段。

  陸正拈鬚微笑。

  陸夫人道:「所以把心放下來,不要成日裡自己嚇自己。」

  溫蕙赧然:「是。」

  陸夫人又問陸正:「只南北交通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解封?」

  陸正說:「這可難說。代王和趙王四月就打起來了,如今三個月過去了,路卡還沒撤,也沒有新君登位的詔書下來,可知還沒結束。耐心等吧,內閣能控制住局面,不使諸王趁機裂土自治便行。」

  陸夫人點點頭,對溫蕙說:「現在就是擔心你母親到時候不能過來給你主持及笄。」

  公公、婆母、夫君都對她極好的,溫蕙承他們這份情,不願大家為她操心,只道:「知道大家都安好就行。我沒關係的。」

  陸夫人道:「沒事,便親家過不來,咱們也好好給你辦一場。」

  溫蕙笑著道謝,和陸睿一起告退了。

  陸正看看妻子神色,問:「今天氣色還挺好的?看著臉色比往常紅潤。」

  陸夫人一笑:「下午無事,叫著丫頭們和蕙娘一起玩了投壺。出了場汗。」

  陸正覺得有趣:「都好多年不玩了,竟玩起這個?你當年玩得很好的,十中六七。媳婦可能贏過你?」

  陸夫人失笑:「別提了,你媳婦十投十中呢。」

  陸正驚訝:「喝?」

  陸夫人道:「蕙娘那手,準得跟什麼似的。她說她投鏢,十丈之外能穩中靶心,你聽聽。」

  陸正大笑:「不愧是武將家的閨女。」

  陸夫人也輕鬆一笑。

  往日裡丈夫忙於公務,兒子專心治學,她的日子過得寧靜無波,平淡似水。自娶了兒媳,連喬媽媽都說,這上房多了好幾分人氣兒,挺好。

  從上房出來,小夫妻兩個拖著手。

  陸睿問:「還是不開心?」

  溫蕙立刻笑道:「沒有啊。」

  陸睿挑眉道:「跟我還裝?」

  溫蕙就不裝了,抱住了陸睿的手臂,把頭倚在他肩頭,倚著他走,不吭聲。

  陸睿心中明白,微嘆,安慰道:「現在都不一定呢,也許馬上就放開交通了也說不定呢。」

  溫蕙「唔」了一聲,情緒還是低落。

  因及笄實是一個女子人生中重要的儀式,生身之母竟不能在場的話,實叫人遺憾。

  陸睿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低聲說:「到時候給你好好地辦一場。」

  溫蕙抬起頭,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我知道,母親剛才說過了。你別擔心我,我難過一會兒就好啦。」

  很努力地不想讓公婆夫君為她擔心,或者因她掃興呢。

  陸睿微微心疼。

  終於有些後悔,不該和母親因為一些私心,就讓溫蕙早早地和家人分離。她,真的還小呢。愈強作大人模樣,愈是讓人覺出來她小。

  原是想著待她過門,對她好便是。此時才意識到,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母親的位子,無人可以替代。

  但這種後悔於現實中,實無什麼大用。畢竟木已成舟。

  陸睿遂轉移話題,分散溫蕙的注意力:「今天又和母親做什麼了?」

  溫蕙從來就是一帶就偏的人,趕緊炫耀:「我們玩了投壺,我大殺四方呢。」

  陸睿:「謔。」

  溫蕙:「真的!」

  陸睿道:「不信。」

  溫蕙氣惱:「那我們玩一個讓你看看!」

  陸睿問:「你那裡可有?」

  溫蕙才想起來:「沒有呢。母親說給我準備一副……」

  陸睿牽她的手:「我那裡有。」

  便一起去了棲梧山房,果真玩了起來。

  溫蕙其實下場之前也暗搓搓考慮過要不要稍微放放水。畢竟她娘她嫂子以前都悄悄跟她說過,一定要給男人留面子。

  可陸睿斜她的那小眼神兒實在可氣呢,竟敢看不起她!

  溫蕙便沒客氣。

  陸睿十中八九,以投壺來說的話,算很好了。只他也萬萬想不到,溫蕙十投十中。

  溫蕙安慰他說:「你也不錯。」

  陸睿:「……」

  陸睿捏住她的臉往兩邊扯:「瞧把你能的。」

  溫蕙撥開他的手揉揉臉蛋,抬頭看他,忽然踮了踮腳,又用手在頭頂比了比。

  「?」陸睿問,「幹嘛?」

  「怪了。」溫蕙說,「我明明長高了,去年做的裙子,折在裡面的褶子都放出來,怎麼站在你旁邊,好像沒長似的?」

  陸睿要笑死,按住她頭頂:「因為我也長了啊,小冬瓜。」

  溫蕙拍他手:「你才小冬瓜!」

  晚上便在棲梧山房用飯。夏日裡暑氣太盛,溫蕙就想吃冷淘。廚房做的臊子特別可口,冷淘是用冰涼的井水過過的,拌在一起特別好吃。

  陸睿就更會享受了。棲梧山房的院子裡置了涼榻,又寬又大。點上熏香,擺上小几,便在院子裡用飯。

  用完飯撤了碗碟,上了消食的山楂飲子和酒,切好的鮮果上叉著小銀叉。

  「這個榻真大。」溫蕙說。這得能睡十幾個人吧。

  陸睿道:「仿古的,古人席地而坐的習俗,如今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如今的床也好、榻也好、椅子凳子,其實都是古時候從胡人那裡傳過來的了。所以那時候叫胡床,胡凳。」

  這種大涼榻棲梧山房有六架。它其實是可以很方便地拆裝的。陸睿夏日裡開宴招待朋友的時候,才會六架都擺出來,在院子裡團團圍了,愜意極了。

  溫蕙就羨慕:「你們想幹什麼都行,我連門都出不了。」

  陸睿失笑,道:「今年也是情況特殊。先是國喪禁飲宴遊樂,後來鬧糧價,黃家女眷的車出門叫人圍過一回。現在糧價太賤,外面賣兒賣女的,也不安穩。安全起見,各家女眷都沒怎麼出過門。再等等,等京城那邊立了新君,安穩下來,帶你出門去玩。」

  陸睿這承諾一出,溫蕙整個人都要撲在他身上了:「真的?真的?」她要是有尾巴,這會兒都搖起來了。

  陸睿攬住了她的腰:「當然,不過……先陪我喝一杯。你酒量怎麼樣?」

  溫蕙吹牛道:「我能喝的!」

  陸睿很快就知道,溫蕙不能喝。

  她酒量實在不怎麼樣。陸睿給她喝的是淡淡的梨花白,又加了碎冰,甘甜冰冽。她貪杯,不過半個時辰,便燻燻然了。

  她還要喝,陸睿搶了去,不許。

  溫蕙要搶,一撲,撲到了陸睿的懷裡。

  陸睿挾住她肩膀,冷笑:「小東西,還挺貪杯。」

  晃晃酒盅,偏不給她,仰起頭來,高高地,盡數倒入自己口中。

  夏日的衣衫單薄。

  陸睿回到院子就換了件原色的細麻禪衣,牙白的裡衣也是極薄的。暑氣侵人,那領口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

  他仰頭將一盅帶著碎冰的酒盡數傾倒入口中,酒水淋落,順著脖頸蜿蜒。

  溫蕙睜大眼睛盯著那酒液,目光落在了陸睿的修長脖頸的喉結上,又隨著酒液滑落到那精緻的鎖骨上。

  為什麼一個男子的鎖骨能如此好看?

  或者只是陸嘉言的鎖骨才這樣好看?

  可他哪裡都好看。微閉的眼,挺拔的鼻樑,被酒液浸潤的唇,秀美的下頜……處處都風流。

  溫蕙緩緩地眨了眨眼,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要是不穿衣服就好了,就能看得很清楚。

  溫蕙便伸出手,攥住陸睿的衣襟。

  陸睿放下酒盅,低頭看了一眼那不安分的手,又看看她的眼。

  四目對視了片刻。

  溫蕙對他笑,眸光像一汪春水,竟帶著幾分媚惑,像個女人了。或許,是天生的本能。

  對男人來說,是邀請。

  陸睿緩緩低下頭去,將口中一片碎冰渡給了她。

  溫蕙閉著眼睛接過來,舌尖冰冰的。

  忽然身上一顫……陸睿的手才握過加了碎冰的酒盅,也是冰冰的。和溫熱的肌膚接觸,便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溫蕙捉住了他的手腕。

  陸睿吻著她的唇,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眸子。

  掙脫了,探索。

  尋到了,握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2:09 PM

第八十四章 立領

  陸睿的手和她的體溫同化了。溫蕙微微顫抖。

  天色已經黑了,屋簷下掛著氣死風燈,氤氳朦朧。溫蕙睜開眼,看到陸睿黑且密的眼睫。

  她又閉上了眼睛。

  丫鬟們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耳邊只能聽見遠處的夏蟬和院落裡不知道哪裡的螽斯蟲鳴。彷彿世界上只有她和他兩個人似的。

  陸睿親吻她的脖頸,她又睜開眼,看到滿天的星子都在看著他們。

  但那沒關係,他是她的夫君呢。

  溫蕙覺得自己像一條漂浮的小船,搖搖晃晃,全不由己。而陸睿就是那掌舵的人。

  他想帶她去的地方遙遠未知,既莫測,又叫人嚮往。

  沒關係,拜過天地,認過高堂,合乎禮法。

  他想帶著她駛向哪裡都可以。

  只這旖旎偏被人不解風情地打斷。

  有人重重地咳嗽一聲,站在廊下,粗聲粗氣地說:「天都黑了,園子裡蚊子多,少夫人要不然早點回去?」

  銀線。

  哦,銀線!

  陸睿也從醉意中驚醒,被銀線這硬邦邦的口氣弄得哭笑不得,將溫蕙摟在懷中,穩了穩呼吸,道:「……知道了,等一會兒。」

  銀線滿面通紅,急匆匆地退到茶水房裡去了。

  旁的丫鬟取笑她:「你膽子真大。」

  銀線氣得瞪眼睛:「那不然怎麼辦!」

  總不能看著那兩個就地圓房吧。

  理智上知道銀線做的對,可身體自有主張。溫蕙被陸睿摟著懷裡,攀著陸睿的脖子,一點也不想放開。

  陸睿酒量比她好,腦子比她清醒,輕輕拍拍她的背心,哄她:「好了,回去了。」

  溫蕙在他頸窩裡蹭了蹭,大著膽子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她原不知道脖子這裡也是可以被親的,剛才陸睿啃她脖子,她才知道了。

  陸睿的呼吸又重了一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低聲道:「別鬧。」

  他啃她咬她揉她都不是鬧,她就反咬一口就成了「鬧」了?

  溫蕙不服氣,學著他剛才對她做的,在他脖子上狠狠嘬了一口。

  陸睿被反攻,被她這一口,渾身酥麻,狠狠攬住溫蕙的腰,險些失了理智。

  銀線又出來看了一眼,好嘛,姑爺收斂了,姑娘蹬鼻子上臉了。不害臊!

  銀線重重地咳了一聲。

  驚了一對兒鴛鴦。

  溫蕙撲騰起來,衣擺鬆了,低頭一看,才發現腋下兩根衣帶,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被陸睿解開了一條。怪不得銀線要竄出來攔著呢。

  她臉頰暈紅,忙繫衣帶。酒意未散,手晃著,對衣帶都對不齊。陸睿面不改色地幫她繫好了衣帶,又下了榻,提起她的鞋子幫她套在腳上,一抱,把她從涼榻上抱下來:「還能不能走路?」

  「當然能。」溫蕙道,「我又沒醉。」

  沒醉你身體晃什麼,銀線無力吐槽。過去攙著了溫蕙:「我扶她,不叫她摔著。」

  陸睿不太放心,道:「我送她吧。你們打燈籠。」

  說著,站到溫蕙面前,屈膝蹲下去:「上來。」

  銀線高興地扶著溫蕙趴到了陸睿的背上。溫蕙摟住陸睿的脖子,笑嘻嘻地。

  陸睿出門通常不帶丫鬟。丫鬟們便喊了平舟,平舟也提了燈籠。

  銀線梅香在前面,平舟跟在後面。陸睿背著溫蕙走在中間。

  他們沒穿過園子,園子裡的路設計得曲曲折折,且也不平整,雖有幽雅意境,現在他背著個人,大晚上的摔了可不是好事,便走了外圍的甬道。

  甬道同時通著外院和園子,需要的情況下,將園子與內院連接的大門一鎖,便可做到內外隔斷了。原是男主人招待客人,為著從外院直接去園中觀賞才用的路。這條路雖繞遠,但平平整整的,不會摔跤。

  通往外院的門正常情況都是是關著的。平舟過去喊門,值夜的守門婆子給開了門,見是公子背著少夫人,帶著微微的酒氣,平舟又探手入懷,抓了把銅錢給她,老婆子滿是褶皺的臉上都是笑。

  陸睿從外院又重新走了垂花門進入內院,一路將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溫蕙一路伏在他背上,雖不亂踢亂動,卻老把鼻尖湊到陸睿頸間嗅他,又或在他耳根蹭蹭。

  陸睿這一路身體都是熱騰騰的,很想把溫蕙扔下來,按在甬道的牆上狠狠咬一通。

  心裡默默盤算著到九月她及笄到底還有多少天,數日子數了一路,終於把溫蕙送回了她自己的屋裡,丟在床上便退出去了。

  青杏見她這樣,「喲」了一聲,說:「怎地還喝醉了?」

  梅香捂著嘴笑:「公子帶著喝的。」

  兩個丫頭都笑。溫蕙哼了一聲,翻身側躺著,撐著頭:「不許笑!」

  壞丫頭們笑得更厲害了。一個道:「我給她洗漱。」一個道:「我去煮點醒酒湯,別叫她明天頭痛。」笑著各自去了。

  溫蕙哼哼著,閉上眼睛聽著陸睿在外面和銀線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待到陸睿走了,溫蕙醒酒湯喝了,也洗漱了,人反而清醒了。

  今天正好銀線值夜,睡在她腳踏上。她睡不著,拿腳丫去撥銀線:「哎,哎。」

  銀線:「……幹嘛?」

  溫蕙撒嬌:「你上來嘛,說說話。」

  其實在溫家的時候,沒有那麼大規矩。而且山東人睡炕,從前值夜的時候,她們都是跟溫蕙一起睡炕上的,中間還能隔著一張炕桌。到了陸家規矩大,這麼大一張拔步床,兩層簾子,小房子似的,丫鬟要睡在腳踏上。

  擱在前,溫蕙一叫,銀線也就上去了。

  可現在銀線已經不一樣了。她跟著溫蕙來到江南,真的是開闊了眼界,可不像以前那樣混吃等死了。

  這個府裡,從陸夫人,到喬媽媽、楊媽媽,都是極有規矩的人。那規矩不是高聲訓斥,不是打手板抽小腿,是身體力行,是做事的章法。

  銀線現在的目標,是將來要做一個體面的管事媽媽!她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大大咧咧了。

  「有話你就說嘛,我就在這兒呢,又不是聽不見。」她說。

  溫蕙就把臉貼近床沿,壓低了聲音向她請教:「圓房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銀線:「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溫蕙:「……沒事吧?」

  銀錢猛捶了胸口幾下,把那口口水嚥下去,悻悻道:「我怎麼會知道,我都還沒嫁呢。」

  她從前在堡裡聽過些村人的葷話,大約知道是跟男人尿尿的地方有關的。雖比溫蕙多懂些,但具體怎麼回事,她也並不清楚。

  溫蕙失望:「唉……」

  銀線頓了頓。

  「居然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她也憋不住好奇問,「口脂有那麼好吃嗎?成日裡吃來啃去的。」

  大丫頭的份例裡,胭脂水粉雖然沒有溫蕙的檔次好、種類多,但也是碧玉妝的。銀線偷偷嘗過的,有點甜,但怎麼也比不得糖好吃啊。想吃糖,次間的櫃子裡多得是。

  只這兩個,鎮日裡抱在一起互相吃。他兩個在次間裡,雖沒丫頭在裡面伺候。可有時候位置不好,擋著燭光了,影子都投到窗紙上了,叫人看得臊死了。

  溫蕙嘻嘻一笑:「你不懂。」

  好吃的哪裡是口脂,是唇,是舌,是緊緊摟著她的手臂,是貼得像要融在一起的身體。只銀線雖比她大,卻從沒機會碰過男子呢。她懂什麼呀,她哪裡知道陸嘉言身上淡淡的香氣有多好聞呢。

  哪有她懂,溫蕙得意。

  銀線:「嘖。」

  溫蕙蹬鼻子上臉充大人:「這一年兩年你好好看看,府裡可有你中意的,你看上哪個跟我說,我就把你嫁過去。」

  奴婢的婚姻由主人來決定,就像女兒的婚姻由父母決定一樣,是這世界的運行規則之一。溫蕙有資格說這個話。

  銀線大惱:「說你就說你,怎麼扯到我身上!」

  溫蕙:「羞了羞了!」

  銀線氣得矇住頭。

  溫蕙用腳丫撥她:「你不熱呀?透得過氣來嗎?」

  銀線反踹她,溫蕙飛快縮腳,滾到裡面去。過了一會兒,又扒著床沿:「陸嘉言走之前跟你說什麼了?我聽著說了好一會子呢。」

  銀線:「呵。」

  溫蕙:「喂!」

  銀線:「睡覺。」

  溫蕙:「哼!」腳丫戳戳戳。

  銀線氣死了:「叫明天好好給你配衣裳。」

  溫蕙:「?」

  銀線:「睡覺!」

  第二日果真給溫蕙「好好」配衣裳了,竟拿了件立領衫子給她。大夏天的!出汗好嗎!

  溫蕙道:「瘋了?穿這個,想熱死我麼?」

  落落無措:「銀線姐姐讓的。」

  溫蕙道:「這都是婦人們才穿的!」

  陸府針線上這回給溫蕙裁夏裝,便有兩件立領衫子。雖那料子十分輕薄透氣,可也是立領的!溫蕙當時還納悶,大夏天的,給她裁立領衫作什麼,這針線上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夏天小姑娘家家連斜襟都不愛穿了,只愛穿對襟,裡面配個抹胸,脖子露出來,胸前也可以露一些,多涼快。只有已婚的婦人才會在大夏天的還穿立領的衫子。她嫂子楊氏穿過、她婆婆陸夫人也穿過。

  溫蕙一直覺得,只有有點年紀的婦人才會在夏天穿立領呢。

  落落說:「也不算很熱,挺透氣的,好吧,有點熱,但也能遮遮脖子上的痕跡。」

  溫蕙莫名,摸上脖子:「什麼痕跡?」

  青杏、梅香只別過臉去,銀線看著房樑嘆氣,塞了個靶鏡到她手裡。

  溫蕙莫名,舉起靶鏡照了照,愣了——雪白的脖頸上竟像盛開了一朵一朵紅梅似的。

  溫蕙吃驚:「這什麼呀?」

  落落道:「蟲子叮的吧?」

  溫蕙想著,不記得被蟲子叮過呀,且也不癢。手下意識地就摸上去,忽然顫了一下,陡然間明白過來了!

  這,這是陸嘉言啃出來的呀!

  溫蕙像被雷劈了一樣,終於明白她嫂子楊氏,怎麼總是在夏天穿立領。

  還有她婆婆陸夫人,為什麼每次公公宿在上房,第二天她就穿起了立領!

  啊這!這!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2:25 PM

第八十五章 底線

  碰巧前一日陸正恰宿在了上房,碰巧這一日陸夫人也穿了薄如蟬翼的煙紗立領衫子。

  婆媳兩個都穿了立領衫子,陸夫人自然心中瞭然,過來人面不改色。溫蕙可是連眼睛都不敢抬了,一眼都不敢往她婆婆那脖子上瞄。

  原來公公婆婆也是會那樣那樣那樣的啊!

  小姑娘家家的,被這個遲來的認知,給震麻了天靈蓋。

  看她這個鵪鶉樣,陸夫人頗為無語,只能道:「去吧,去寫字吧。」

  溫蕙行個禮,道了聲「是」,刺溜就去了裡面梢間。

  陸夫人無奈地看了看房樑,心想,她媳婦這個不夠沉穩,真是個大問題。要怎麼才能磨磨她這個性子呢,還得慢慢想。

  晚上陸睿回來了,溫蕙一見著他,就急了:「你怎麼光知道叫我穿高領的衫子,自己不知道遮擋一下呢。」

  男人也有高領衫子的,只陸睿穿的是夏日裡常見的交領,並不很能遮擋。脖子上一塊紅斑,露出了一半,正是昨晚溫蕙嘬出來的。

  羞死了!

  陸睿不在乎:「男人家,遮什麼。」

  同窗們見到了,不過調笑一句「難消美人恩」罷了。跟他同班的,三十多歲的也有,他算小的。基本都成親了,沒有誰大驚小怪。

  溫蕙忿忿。

  陸睿似笑非笑:「你若不在乎,也可以不遮。」

  溫蕙氣死了,怎麼可能不在乎啊,別人看你的眼光都是怪怪的,帶著揶揄的笑。羞都羞死人了!

  可為什麼同樣的事,只有女人覺得羞,男人都不覺得羞呢!

  為什麼啊!氣人!

  只陸睿這天又十分奇怪,竟不大與她親近,好像有心遠著似的。

  溫蕙莫名:「你今天怎麼了?」

  陸睿道:「什麼怎麼了?」

  溫蕙今天又沒醉,怎麼樣也說不出來「你怎麼還不過來親我」這樣的話,只能哼哼:「沒事。」

  可是抬眼看到陸睿一雙眼,總好像是含著笑,總好像是什麼都明白似的。

  可氣!

  陸睿噙著笑,端起茶盞。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自制力很好的人,哪知道昨晚竟有些失控。

  想來這也是因為,溫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原就合禮合法,心裡面便鬆了這一根弦。

  只離圓房的日子也沒多久了,不管到時候岳母能不能過來,真現在便和她做下事來,到底難看。該忍還是得忍。

  他也沒想到這丫頭平時看著天真可愛,真到那等時候,便露出一股天然的媚態。實是勾人。

  以防萬一,陸睿決定,還是暫時控制著和溫蕙的距離吧。

  每天數日子就是了。

  只是但凡人與人相處,不管多麼相得,總得有一些不能完全磨合的地方。畢竟世間沒有兩片一樣的樹葉,也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何況兩個來自完全不一樣的家庭,接受不一樣的熏陶,卻湊在了一起,注定要一起走完下半輩子的人呢。

  矛盾總會積累,遲早爆發。

  陸夫人才思考如何磨磨溫蕙的性子,讓她更沉穩一些,沒想到過了兩天,溫蕙便踩了她的底線。

  這日陸睿讓劉麥回來傳話,平舟把話傳進內院,告知溫蕙陸睿受了同窗的邀,今日裡不回家用飯了,溫蕙便自己用了飯。

  夏日裡白天長,用完飯天都還亮著。平日裡這個時間是小夫妻卿卿我我的時光,今日裡陸睿不回來,溫蕙便一個人。她消了會兒食,聽見院子裡有響動。原來是燕脂淘氣呢,看溫蕙那根白蠟桿子靠牆立著沒收起來,拿起來耍,結果把自己絆倒了,裙子刮破了個口子,氣哭了。

  溫蕙出來一看,哈哈大笑。

  銀線拿了點心出來給她,呵斥:「那能隨便動嗎?你瞅著少夫人掄著輕鬆是不是,擱著自己一掄起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吧!」

  燕脂接了點心,抽抽搭搭,委委屈屈:「好沉呢。」一下子就失去重心了。明明少夫人耍起來那麼輕鬆!

  丫頭們都出來看笑話,戳著燕脂的腦袋笑她。

  溫蕙撿起來,道:「虧得是棍不是搶呢,就怕你這樣的,到時候傷著自己。你起來,我來!」

  大家避開,溫蕙長棍「啪」地往地上一抽,舞起來,呼呼地裂空之聲。

  好看著呢!

  夏日傍晚,晚飯也用過了,正是閒磕牙的時間。大家就坐在廊下看溫蕙一根長棍舞得都是殘影。

  燕脂小腿晃著,點心吃著,也不哭鼻子了,還拍手叫好。

  只這個時間,正是大多數人一天的活計都消停了的時候,她們閒了,旁人也閒了。

  碰巧三五奴婢從溫蕙院子前經過,聽到了聲音,便湊過來看。未經允許,也不敢進去,只站在門口。

  少夫人一條棍子耍得漂亮,像個雜耍賣藝的。便忍不住又招呼路過的人來一起看。

  銀線全沒覺得什麼。因從前在軍堡裡,大家不管誰了,找個空地練功都很隨意。練得好自然有人圍觀,有人叫好。有人不服氣,下場挑戰切磋,也是常見的。

  軍堡裡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可這裡是江州陸府。男女主人分別來自餘杭陸家和虞家,都是江南大族。

  青杏和梅香先覺出來不好,便過去轟人。只人多了,轟不走。畢竟少夫人都沒說什麼呢不是。

  青杏梅香生氣了,便要關門。只她二人只是二等丫鬟而已,大家笑嘻嘻地,嘴上答應著,就是立在了那裡不走。

  銀線這才覺出不太好來。

  因青杏、梅香雖是二等,實際上比她這個所謂的一等大丫頭沉穩靠譜得多了。只是因為她是陪嫁過來的,才佔了這個頭一份,這是給溫蕙體面。

  青杏梅香兩個要是覺得這個事不好,必然有其不好的道理。銀線未必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好,但經過這小半年的磨合,銀線相信她們兩個。

  她當即便咳嗽著,叫停了溫蕙:「少夫人先別玩了,屋裡那個沒弄好呢,弄好了再玩。」

  溫蕙棍子往地上一戳,問:「弄什麼……」卻見銀線給她使眼色。

  她們兩個一起長大,從小溫蕙淘氣,銀線也不知道給她打了多少次掩護了,默契還是有的。溫蕙當下改口:「哦,那個,行。」

  便把棍子交給彩雲:「幫我收著。」跟著銀線進屋了。

  外面人才肯散了,說說笑笑地都走了。青杏和梅香關了門。

  溫蕙進屋便問:「怎麼了?」

  銀線把她拉進裡間,放低聲音:「我也不知道,就看青杏她們轟人,感覺不太好……」

  溫蕙想想,說:「沒事吧?也沒做什麼啊。」

  銀線道:「不知道呢,待會問問她們倆。」

  很快青杏兩個人進來,溫蕙銀線便問:「剛才怎麼回事呢,你們兩個怎麼不高興了。」

  青杏、梅香對視了一眼,道:「她們嘻嘻哈哈地,不太尊重少夫人。我們轟人,還不聽我們的。」

  原來是這樣啊。溫蕙鬆了一口氣,放心道:「我當怎麼了呢。愛看就讓她們看,又沒什麼。」

  都是女子呢,怕什麼。在軍堡裡,圍觀的可是男女老少都有呢。

  青杏和梅香悄悄對視,都有些為難,因有些話不太好說出口,也不該她們這些丫頭說。那得是長輩或者身份高的人才能去說的。

  無奈之下,只能不吭聲了。

  銀線隱隱有感覺,悄悄念叨溫蕙:「你現在有點太隨意了吧。」

  她其實發現了,溫蕙啊……飄了呢。

  要知道半年前,溫蕙可不是這樣子。那時候初到江州,多麼地小心翼翼啊。出嫁前在客棧裡,愣是十天都沒出過正房。

  成親後也是,循規蹈矩,亦步亦趨,唯恐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不對,或者不合陸家的規矩了。

  怎麼現在就這麼隨意了呢?

  銀線其實想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叫人寵的、慣的啊。

  只因溫蕙嫁過來卻發現,夫家人都是極好的,公公很少見面,天天見面的婆婆和夫君,都對她既溫和又寬容。甚至可以說,對新媳婦實在很寵著了。

  擱著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得飄,何況溫蕙只是一個小姑娘。

  被寵著善待著,就漸漸把當初的謹小慎微丟了,漸漸有點像溫家堡那個淘氣姑娘了。

  只銀線便是說了,溫蕙也沒在意。婆母和夫君都這麼好呢,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溫蕙卻忘記了,每個人都有底線的。

  陸夫人的底線是規矩,是體統,是一個身份對應該有的優雅和體面。

  陸家少夫人被僕婦們像個雜耍賣藝人似的圍觀了這件事,就正正好地踩了陸夫人的底線了。

  恰此時又正是陸夫人正在思量著,怎樣磨磨溫蕙這不太沉穩的性子的檔口,真真就是,唉,撞上了。

  陸夫人是真的生氣了。

  溫蕙感覺出來了。因她把溫蕙喚到了面前,臉上雖然平靜,卻竟然很久都沒有說話。

  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息,太鮮明了。

  溫蕙當場就認錯了:「就……以前家裡就沒什麼……就……也覺得沒什麼……以後會注意了……」

  陸夫人的生氣不是像溫夫人那樣抄棍子揍她,追得她滿院子跑。

  陸夫人的生氣是許久之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口氣裡充滿了無奈和恨鐵不成鋼。

  溫蕙聽出來了她的失望,更後悔了,腦袋都快垂到胸口上去了。

  因一個人若是對你真的很好,你是不願意看到她對你感到失望的。那實在是令人十分惶恐。

  陸夫人嘆完,揉揉額角,道:「先坐下吧。」

  溫蕙坐下,頭垂得更低——就怕她揉額角,那說明她頭痛了。這下可好,不僅叫她失望了,還辜負了陸嘉言的託付。

  十分地後悔。

  現在想想,丫鬟僕婦便是每日上午過來稟報家事,也都是規規矩矩站成一隊。誰個敢嬉笑吵鬧,誰個敢亂蹦亂跳。

  怎麼到了她那裡,就成了青杏梅香轟也轟不走了?

  自然是因為,跟著有規矩的人便講規矩,跟著不講規矩的人便不講規矩。

  陸嘉言早早就跟她說過了,欺軟怕硬、捧高踩低都是奴僕本性。當時家裡亂糟糟的情況,為了讓她在他院子裡莊重露面,讓奴婢們尊敬她,他都用了多少心思呢。

  這些心思,全都被她辜負了。

  溫蕙現在就是,深深地後悔。

  都嫁人了,怎麼還跟從前在家裡似的不用腦子呢。

  陸夫人看了看她,忽然道:「腳抬起來給我看看。」

  她聲音並不高,也不是含著怒氣,但溫蕙聽著就是如奉律令似的,雖不知道叫她抬腳做什麼,還是乖乖地就抬起來了。

  裙子滑落一些,便露出了一雙穿著繡鞋的腳丫。鞋子上繡著精緻的花,尖上還綴著兩個彩色的絨球,十分可愛。

  陸夫人看了看,問:「你沒有綁過腳吧?」

  溫蕙不懂:「綁腳是什麼?」

  陸夫人便微微提了裙裾,輕輕伸出一隻腳來。

  她這動作可比溫蕙優雅得多了,原來伸腳是要這樣伸啊!

  「你看看我的,與你的相比,可能看出有什麼不同嗎?」陸夫人輕聲問。

  溫蕙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還真看出來了:「母親的腳……好細啊。」真的是很細,非常秀氣。

  陸夫人點點頭:「因為從小就用布帶綁著,不叫長寬了。行走坐臥的時候,便也舒緩,姿態自然而然地就不同。你看喬媽媽,她也綁腳的。」

  喬媽媽也微微提起裙子,給溫蕙看了她的腳,也是細長秀麗。她又站起來,緩緩在溫蕙面前走了一趟。

  溫蕙一直都知道,陸夫人和喬媽媽走起路來,姿態特別優雅,有種說不出來難以模仿的韻味。只她雖有心,但多年的習慣養成,就是壓不住速度。尤其一看到陸睿的時候,就開心得蹦蹦跳跳,總叫他無奈地責一聲「慢點」。

  但溫蕙今天才知道,原來她們走路的優雅模樣,除了自幼的訓練之外,竟還跟綁腳有關?

  陸夫人道:「你若綁過便知道,走起路來,只能這般使力,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便全身都在凝力的狀態,自然而然地便好看了起來。」

  可是好好一隻腳丫,要怎麼綁呢?剛才婆婆好像提了一嘴「布帶」什麼的。

  溫蕙有了不好的預感:「那……這……」

  陸夫人凝視著她:「我原就在考慮著怎樣磨磨你的性子呢。當家夫人,首要的便是得沉穩。蹦蹦跳跳,匆匆忙忙,不僅失了風儀,更失了體統。」

  溫蕙明白陸夫人對她是決沒有惡意的。

  但她道:「我想好了,明天起,給你綁腳吧。」

  她又道:「還有,你這棍子,以後不可再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7 03:54 PM

第八十六章 綁腳

  第二天一回來,陸睿便聽說了綁腳的事。

  他沒像以往那樣先去上房,而是直接去了溫蕙的院子。平時這個時間,溫蕙都蹦蹦跳跳地從台階上下來迎他,今天走進次間裡,這丫頭愁眉苦臉地直直地伸著腿坐在榻上呢。

  那腳丫,連繡鞋都沒穿,只穿著襪子。見他進來,也不像平時那麼歡快地喊他了,苦巴巴地看著他。

  陸睿挑眉,走過去,在她腿邊坐下,問:「腳還好嗎?」

  溫蕙苦啊:「不好。」誰的腳丫丫被綁起來能好啊。

  陸睿問:「我聽說,昨天我沒來,你便叫人笑話了?」

  他昨日裡和同窗們去吃酒,回來得頗晚,便沒有過來擾溫蕙。哪知道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

  溫蕙腦袋耷拉了:「我就……練了趟棍子而已。我平時不在這個時間練的,昨天你沒過來我才……誰知道就有很多人在門口看,嘻嘻哈哈的。青杏梅香轟她們,也不走……」

  然後陸夫人就知道了。

  一個真正得力的當家夫人,對一府裡發生的事情,都是瞭如指掌的。丫鬟僕婦們看了熱鬧,回去後還有人說「少夫人耍得比四行街上賣藝的還好看呢」。

  便是這一句,讓陸夫人動了怒。

  說這話的人已經受罰了。現在府裡的人都不敢再拿這個事說笑了。

  陸睿涼涼地看了她一眼:「現在知道錯了?」

  溫蕙蔫頭耷腦地:「……知道了。」

  陸睿白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腳。溫蕙「嘶」地一聲:「別碰別碰!」

  陸睿皺眉:「疼?」

  「當然了。」溫蕙無語地道,「你綁一個試試。」

  她說著,輕輕地揉捏自己的腳,齜牙咧嘴。

  陸睿說:「我看看。」

  說著,便脫了她的襪子。女子的腳十分私密,溫蕙有點不好意思,想縮,叫他捉住了腳踝細細地看。

  窗扇支起來,窗櫺上加裝了薄如蟬翼的透氣細紗擋飛蟲。夏日日長,陽光透進來還很亮。

  女人的腳幾乎一生都不會見日光,捂得雪白。

  溫蕙的腳其實天生已經很秀氣。她在相貌上實是取了溫百戶夫妻倆的長處。雖然後來溫百戶是個鬍子大叔,溫夫人是個胖胖婦人,但他們夫妻年輕時候都是容貌出色的人。溫蕙便生得手足都秀美,一張面孔更是清麗。

  白色的布條從足趾根處開始纏繞,一圈圈將一隻小腳丫纏得緊緊的。只露出五個腳趾豆,因纏得太緊,血液流通不暢,都擠得紅紅的。

  陸睿皺了一會兒眉頭,站起來:「我去與母親說。」

  他說著就要去,溫蕙忙拽住了他袖子:「站住站住,你幹什麼?」

  陸睿道:「這不行的,氣血擁堵,經絡不通,此於身體有害。」

  他又道:「你別怕,母親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只要你佔理,能說服她,她便會聽。」

  「我知道,我知道。」溫蕙又拉他坐下,「這個事你別管。先讓母親消消氣。」

  陸睿明白了,溫蕙知道錯在自己,她把綁腳當作賠罪了,想先讓陸夫人把氣消了。

  他道:「你撐不住的,這樣氣血不通,路都走不了。」

  溫蕙齜牙:「對,下地根本就站不住。不過還能忍,我先忍一忍,忍不住再說。但是你別去母親面前說,要說也是我自己說。」

  陸睿挑眉。

  溫蕙想解釋,但她口才沒那麼好,感覺解釋不清。

  她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是她和陸夫人之間的事,如果讓陸睿替她出頭去解決,總覺得……會被陸夫人看不起。

  她就是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如果不能獨立地解決自己的事,一味地只躲在夫君身後,讓夫君擋在前面,會被她婆婆瞧不起呢!

  她的婆婆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吧。雖然相處才不過小半年,可溫蕙就是十分地篤定。

  但溫蕙從小就被溫夫人罵是個「怪人」,她不想陸睿也覺得她是個怪人,便把這些奇怪的想法都藏在心裡,不肯同他說。

  陸睿又坐下,溫蕙抱著他手臂說:「這中事我有經驗的。大人正生氣呢,你不能往氣頭上衝,那是傻。你先老實認錯,先受罰。大人一看你這麼老實,就心軟了。原先說跪一個時辰的,就減成半個時辰了,原說扣一個月零用錢的,就扣半個月了,然後又心疼你沒錢,反而還比原先多給你點。」

  「……」陸睿扶額,「這都什麼跟什麼。」

  「噫!」溫蕙也驚訝,「那你小時候闖禍,怎麼辦呢?」

  陸睿無語:「我就從來沒闖過禍。」

  溫蕙:「……」

  啊,跟這種人無法溝通呢!從小就是「好孩子」,從來不犯錯!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啦!

  捶床!

  「總之,」溫蕙道,「現在不是跟母親對著幹的時候,也不該你去說。」

  她腳都綁得疼成這樣了,一雙眼睛居然還閃閃發亮。

  陸睿凝視她片刻,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溫蕙道:「母親罰了我兩件事,說我太浮躁,不沉穩,所以讓我綁腳。這個我認了,先綁著,受不了再說。」

  「只母親還罰我,要我不許再練功夫了。」她一雙眼睛直視著陸睿,「陸嘉言我跟你說,我跟你說實話啊,這是不可能的。我是決不可能把練了十幾年的功夫丟下的。」

  陸睿故意道:「那你是打算忤逆母親嗎?」

  「瞎說什麼呢!怎麼就忤逆了。」溫蕙道,「你都說了,母親是個講道理的人。我打算跟她講道理的。只是不能在她氣頭上跟她頂著幹,我且等兩天。讓她看我乖乖地聽話綁腳,沒那麼生氣了,我再去跟她講道理。」

  陸睿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心裡竟生出了幾許期待。很想看看妻子溫蕙和母親陸夫人,是怎麼講道理的。

  說實話,他竟想不出這畫面。主要是因為溫蕙和陸夫人,實在不是一個路數的。

  陸睿知道她二人在一起,因著出身、教養、習慣的差異,遲早會有一些矛盾會累積會爆發。他早有心理準備,只他沒想到,當情況真的發生時,卻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糟糕。

  並沒有那許多沮喪、怨憤、不滿。

  正相反,溫蕙,精神滿滿呢。

  平舟忽然在槅扇外面喚道:「公子。」

  陸睿問:「什麼事?」

  平舟稟報道:「老爺使人喚公子去呢。」

  「知道了。」陸睿道,「就去。」

  陸睿卻沒有立即起身,反而輕輕捏捏溫蕙露在外面的腳趾豆。

  溫蕙有些羞,縮起來,嗔他:「父親喚你呢,快去。」心裡卻明白了陸睿原來是回來沒有先去給父母請安,直接來她這裡了。

  陸睿也神奇呢,家裡發生什麼,他也是能立即就知道。

  婆婆也是。

  這本事,她得學學,以後也得耳聰目明才是個好的當家夫人。

  陸睿起身,道:「也別那麼實在,在你房裡母親又看不到,拆了便是。」

  咦咦?這個人也沒有想的那麼死板嘛,還挺接地氣的呢!只他太沒有經驗啦!

  溫蕙語重心長地給他傳授經驗:「這不行,最開始受罰的時候一定要認真,要誠心,大人氣頭上怎麼罰都別頂嘴,受著。這樣大人才會心軟。若一開始就整那虛頭巴腦的,萬一被發現了,後面就慘了,大人惱起來,會加倍的罰你,而且都不會再心疼心軟了。還總會疑心你又作弊。」

  她道:「這個破布條子纏起來好費事呢,我要是拆了,萬一喬媽媽來檢查,來不及綁這麼整齊的。我得忍著,至少得讓喬媽媽瞧過了一回,才能悄悄拆開鬆快鬆快。」

  這是小時候闖過多少禍,被大人罰過多少次,鬥智鬥勇才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啊。

  陸睿氣笑不得。搖搖頭,只能道:「總之別犯傻,自己掂量著,太難受了就拆。氣血不通,於人肢體實在不好的。」

  溫蕙點頭如搗蒜,又扯住他袖子:「我知道,我才沒那麼傻呢。我跟你說,待會你不管見了父親還是母親,都別吭聲啊,我自己來。」

  陸睿目光溫柔似水,握住她的手,答應:「我知道,我不插手,讓你來。」

  他想,這實是讓人期待,若母親知道這丫頭這麼多心思和打算,也會很期待吧。

  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來,握著她的手,不忘告訴她:「只萬一你解決不了,也沒關係,不要羞於告訴我。我是你夫君,不是旁的人。你我原就該共進退,有事一起解決的。」

  嫂子也說過,夫妻是世上最親密的人,就該共進退的。

  溫蕙心裡熱乎乎的,重重地點頭:「嗯!」

  陸睿放開她的手:「我去了。」

  「去吧去吧。」溫蕙道,「別讓父親久等。」

  陸睿走出去,平舟已經退到廊下,見他出來便跟上。

  一路走著,平舟忍不住偷眼看了看陸睿。

  今天夫人罰了少夫人,令她綁腳,實不是個小事。平舟剛才一直提溜著一顆心呢。

  因夫人和老夫人之間的事,是公子最不喜歡的事。如今夫人和少夫人有了矛盾,平舟覺得公子心情一定不會好。可公子怎地,一路嘴角都翹著呢?

  令人迷惑。

  到了上房,陸正已經換了一身道袍,正和陸夫人交談。見他來了,夫妻兩個都停下。

  陸睿行了禮,陸正告訴他:「你要有準備,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這事也不意外。

  正常一個皇帝殯天,臣子們哭完,便立即叩拜儲君,讓儲君當場升級的。有一哀,有一喜。

  且新君登基常大赦天下,又當年如並非春闈、秋闈之年,還常會加開恩科。

  今年卻十分特殊,景順帝殯天後,雖有一個新君登基了,卻又退位了,什麼大赦、什麼恩科,就以現在的情況來看,都別想了,北方能盡快結束大位之爭,平息戰亂,就謝天謝地了。

  如今江南雖然還算太平,但大周科舉本就分南北榜。如今北方正亂,秋闈必定不能如期舉行的,南方雖還太平,若比北方多一屆秋闈,北方讀書人必定不幹,以後又有的爭。

  綜合考慮種種,今年南方也暫停秋闈,甚至明年暫停春闈,都在意料之中。這事書院早就討論過,此時陸正提前將內部消息告訴陸睿,陸睿毫不意外。

  他點頭:「知道了。」

  他十四過院試,今年不過才十七,並不急。

  陸正見兒子沉穩,不急躁,點點頭,與他說了說州府裡的消息。待說完,陸睿才問陸夫人:「母親今日可安好?」

  陸夫人道:「好。」

  陸睿的腦海中忽然回想起了小時候一個情景。

  他坐在書案前,認真地描紅練字。母親和喬媽媽在榻上說話。

  母親手裡拿的是餘杭的虞家大舅母來的信,信裡說給虞家表姐綁腳,表姐天天哭,夜裡還偷偷用剪刀把布帶剪了,讓舅母十分頭疼。

  那時候她說:【綁腳這個事,摧殘女子肢體,實在可恨。這都是男人們為了些見不得人的趣味,誘著迫著女子自殘。反正疼不在他們身上。只可恨已經蔚然成風,我等身在其中,縱心恨,也無力。】

  陸睿聽到,便問綁腳是怎麼回事。

  問明白了,又聽她說:【我也就是沒生女兒,我若生了女兒,定不給她綁。也別說什麼大戶人家不綁腳不體面,我們琴棋書畫管理家務,哪一樣做得不好了,是不孝敬父母了,還是身有惡疾了?別人家來不來求娶,竟要看一雙腳嗎?】

  那時候陸睿還在蒙學,年紀還小,她說話沒什麼顧忌,以為陸睿不懂也記不住。

  但陸睿天生強記,這麼小的事情都還記得很清楚。

  只後來他年紀漸長,她便不會在他面前隨意說話了。他縱然是她的兒子,然身為男子,便天然與她站在了對立面了。

  有些話,原就只能女子之間才能互說互懂的。

  陸夫人一抬眸,卻見兒子嘴角竟是勾起的,眼中竟藏著笑意。

  陸夫人挑了挑眉。

  這個動作,若叫溫蕙看到,定要以拳擊掌,驚嘆一聲,實在和陸睿是一模一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8 10:41 AM

第八十七章 翻船

  陸正在正房用了飯,又與陸夫人說了說話,待天色暗下來,站起來道:「你早點歇著。」

  夫妻這麼多年,許多事已經成默契,且陸夫人從未表現出妒過,只點點頭。陸正便去了妾室那裡。

  他走了,陸夫人才更自在呢,翻出一本閒書,倚靠在榻上翻看。

  只偏有人不想叫她痛快。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也在看書,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邊碎碎念叨:「綁了一天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陸夫人「哼」了一聲。

  恰如溫蕙所言,正在氣頭上。

  喬媽媽抬頭問:「睿官兒什麼都沒說麼?」

  陸夫人道:「沒有。」

  喬媽媽說:「他可是都先去了那邊了。」

  陸夫人道:「是呢,竟然一字不提,也是怪。更怪你知道是什麼,他瞧了我一眼,竟笑了,還笑得十分開心。」

  喬媽媽納悶:「他高興什麼?」

  她家這小公子,小時候還挺愛笑,越長大越冷情了。他可以笑得得體,笑得矜持,笑得倜儻……但若是笑得十分開心,那就非得是非常開心了才行。

  今天的事,他都先見了溫蕙了,絕無可能不知道,就算他也覺得少夫人該罰,但這事怎麼都算不上開心吧。

  因何而笑呢?

  陸夫人沒好氣地道:「不知道。」

  雖不知道因何,然兒子眼中那狡黠的目光,一看就是沒存好心思。

  心眼子太多,心思太深,實在沒有小時候可愛。

  且她還生氣:「自己的媳婦受罰呢,竟吭也不吭一聲。」

  喬媽媽「呵」一聲,諷刺道:「可能跟誰想的一樣吧,覺得小姑娘千里而來,得好好打壓打壓,欺負欺負。」

  陸夫人無語抬眼,喬媽媽立起手中的書擋住臉,裝模作樣。

  陸夫人道:「我何時想過欺負、打壓她,小姑娘家家的,好好養就是了,做什麼作踐人家女兒。只她這次太可氣,體面全都沒有了,不管教不行了。」

  喬媽媽道:「那也不必綁腳吧。你明明最恨這事。」

  陸夫人道:「這丫頭骨子裡有股子野勁,你不狠狠嚇她一下,她是不曉得厲害的。」

  喬媽媽:「哼。」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陸夫人轉頭看看窗戶,外面已經全黑了,她忍不住自言自語:「要是不傻的話,該知道晚上悄悄解了鬆快一下吧?」

  喬媽媽道:「就怕是個傻老實頭,平時都那麼聽話的,說不定這回也是聽話呢,叫綁著塑型就認真綁著呢。」

  陸夫人:「……」

  那丫頭的確,若肯用心做什麼,的確有股子認真的勁頭。不會真的傻傻地綁一天一夜吧。

  不會吧……

  陸夫人有點心神不寧,書也有點看不起進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她沒疼得太厲害吧?」

  喬媽媽舉著水晶鏡,道:「一直倒抽氣呢,齜牙咧嘴的,倒沒像你小時候那樣哭。」

  陸夫人驚訝問:「你綁得很緊嗎?」

  喬媽媽說:「跟你小時候剛開始綁差不多吧,也不算特別緊。」

  小時候小孩子家家的骨頭是軟的,溫蕙這麼大的,都初潮過了,骨頭早長硬了啊。怎麼受得了!

  陸夫人書都撂下了,惱道:「不是跟你說了綁鬆點嗎?」

  「不綁緊點不全露餡了?小孩子都機靈著呢,大人是真罰是假罰,她們一試便知。不做得真點,怎麼能嚇得著她?」喬媽媽不緊不慢地說,「叫她瞧出來只是嚇唬她,那就嚇唬不住了。白用功。」

  陸夫人張張嘴,完全反駁不了。

  可若現在讓溫蕙去解了,就真的白用功了。且管教小孩子,若有一次這樣的反復,她知道你心軟,以後更難收服她了。

  陸夫人狠狠心,又拿起書來,只道:「你明天去看看她,若真太緊,可以給她鬆鬆,但不能拆。必得綁足三天,叫她真的曉得錯了,曉得有多嚴重,再說饒過她,才好教她。」

  喬媽媽把書扔到桌上:「行,你是她婆婆,你說了算。」

  她撐著桌子要站起來,喚丫鬟。丫鬟趕緊從外面進來,上去扶。

  喬媽媽扶了丫鬟的手道:「都聽你的。天晚了,我先歇了。」

  陸夫人道:「去吧,去吧。」

  丫鬟扶著喬媽媽走出上房,往東跨院走。

  喬媽媽住在東跨院裡,她自己住一間北房,還有丫鬟伺候,乃是陸府僕婦裡第一體面人。連掌實務的楊媽媽在她面前,都執晚輩禮。

  穿過月洞門,出了正院,丫鬟附耳過來悄悄跟喬媽媽說:「怎地我看著,夫人的書都拿倒了?」

  剛才進去瞟了一眼忽然發現的,只太詭異,夫人積威又重,便沒敢吭聲。

  喬媽媽「撲哧」一笑,道:「別管她,咱們都不告訴她。」叫她犯傻去。

  丫鬟莫名。

  第二日喬媽媽過來,陸夫人便催她:「去看看她可還好。」

  陸夫人精神看起來不太好,想來是昨晚睡得不踏實。

  偏喬媽媽扶著腰哼哼:「腰疼。」

  陸夫人:「……」

  全陸府上上下下,只有這麼一個人敢這麼跟她說話。陸夫人氣得無語,喚丫頭進來:「媽媽腰疼,快給她揉揉。」

  丫頭當真了,過去揉了兩下,喬媽媽就擺擺手:「行啦,行啦,不疼了,這就去。」

  丫頭扶著站起來,穩穩當當地去看溫蕙去了。

  陸睿今日特意早起,平日他都是用了早飯直接去書院,今日特意先去了溫蕙那裡一趟,又叫溫蕙脫了襪子給他看了看。

  溫蕙今天精神不太好,顯然昨晚睡得不好,抱怨道:「難受死了,都沒法睡覺。」

  陸睿昨日便看穿了,陸夫人十有八九只是嚇唬嚇唬溫蕙,並不是真的要給她綁腳。

  陸夫人和喬媽媽都是有分寸的人,也不會真的磋磨虐待溫蕙。

  溫蕙雖然現在這模樣可憐兮兮的,但陸睿十分地幸災樂禍。因溫蕙這個蹦蹦跳跳、不夠沉穩的毛病,他也不知道說過她多少次了,她嘴上說著改,卻總不見改。的確也該有個人好好地給她個教訓了。

  他噙著笑拍了拍溫蕙的腦袋,說:「那再堅持一下,別叫母親看出來你不是真心認錯,否則昨天一天白忍了。」

  他怎麼笑得這麼壞呢?溫蕙納悶。糾正他說:「可別胡說,認錯當然是真心的。這次的確也是我錯了,錯了就錯了,就該認錯。我可沒有不真心。」

  只不過是在想辦法給自己減刑而已。

  「行行行。」陸睿說,「你說的都對。」

  他雖哄著她,可那眼裡的壞意藏不住呢。溫蕙疑神疑鬼:「你怎麼這樣高興?」

  陸睿收斂神色,告訴她:「因今年的秋闈要停一場。」

  溫蕙一愣。

  陸睿道:「我便可以多準備些時間再下場。」

  雖則科舉的事溫蕙不是太懂,可總覺得不是太對。因為秋闈暫停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可陸睿又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這又是他的專攻領域,溫蕙也不敢隨便質疑,只好說:「哦,這樣啊,那挺好的。時間不早了,你快些去書院吧。」

  陸睿見溫蕙被自己的胡說八道騙到,更是好笑。

  那眼中笑意太明顯,溫蕙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又被陸嘉言耍了,只她沒有證據,只好先憋著。

  陸睿臨走前還是囑咐她:「要實在難受就鬆一鬆。身體才最重要,其他都好說。」

  好吧,就算這個壞人又耍她,溫蕙也決定原諒他了。她眉眼笑彎了,道:「我又不傻。喬媽媽昨就說了今天上午過來看我,等她看完我就拆了。」

  這個鬼機靈。

  陸睿這才放心地走了。

  他前腳走,後腳喬媽媽就上門了。

  喬媽媽一看就愣了——溫蕙那腳丫,一看就是真的一夜沒拆。

  這傻孩子!平時看著挺聰明的呀,怎麼突然傻實在起來了!

  喬媽媽心疼起來,十分想給溫蕙拆了。

  可又不能,因陸夫人說的實在是對的,溫蕙的性子的確是得好好地磨一磨才行的。

  這孩子心性十分地好,只可惜娘家沒什麼規矩,沒有好好教出樣子來。她的年紀也太大了,馬上就要及笄了,再來不及像養女兒那樣慢慢教,得狠狠地殺一下她的性子才行。

  現在拆了,陸夫人就真的白作功了,還有損於她的威信。喬媽媽怎麼樣,也不能給陸夫人拆台的。

  她心疼地問:「還好嗎?疼不疼?」

  溫蕙道:「能忍。」

  這兩個字……可比直接說疼更讓人心疼啊。喬媽媽眉頭擰住,說:「要不然重新綁一下,稍微鬆鬆,還是該循序漸進的。」

  然而溫蕙要的就是這個臥薪嘗膽負荊請罪的苦肉計效果!

  她一張小臉繃著,十分肅穆地說:「媽媽別心疼我。我實在好好反思過了。我這個毛病,其實夫君也說過好些回了,我總不當回事,才終叫人看了笑話,丟了體面。母親叫我綁腳,也是為了我好。母親的一片心,我都明白,縱疼些,也能忍。萬不要慣著我,實該對我嚴厲些。」

  從前在家裡,拿這種話去套路溫夫人。溫夫人縱然知道她的詭計,還是會軟掉半顆心。嘴上罵著,手下就輕了。

  屢試不爽!從沒失手過!

  喬媽媽聽了,只一陣心疼!

  傻孩子啊!太實在了!

  真正的綁腳都是從女兒家五六歲開始的,哪有都要及笄了,骨頭都長硬了還綁的!不過是嚇唬你而已。

  怎麼就這麼實心眼呢!

  只喬媽媽實在騎虎難下。

  沒辦法之下,只好先撐著,心道,等明天就來給她拆了。卻握著她的手告訴她:「如果萬一覺得特別難受了,就鬆開啊。」

  溫蕙肚裡暗笑:看吧,已經開始心軟了。

  剛這麼想,喬媽媽又道:「我下午再來看看。」

  溫蕙:「……」

  啊不!

  別!

  您老別來!

  我打算拆呢!您下午還來,我怎麼拆!

  溫蕙眼睛裡含著淚花:「您老這麼大年紀,還是不要……」

  喬媽媽嘆了口氣。

  最早的最早,為姑娘操心。後來,為姑娘的姑娘操心。現在,還要為姑娘的姑娘的媳婦操心。她是注定了操勞一輩子的命,活到老,操心到老啊。

  看看這孩子,都要哭了,等回去,好好告訴姑娘,讓她知道她媳婦是個多實心眼的傻孩子。

  叫人心疼!

  待丫鬟們送走了喬媽媽,溫蕙從窗戶裡目送她出了院子,騰地便倒在榻上了!

  淚流滿面!

  還要綁到下午啊!腳腳它真的很疼呢!

  銀線砸吧砸吧嘴。

  瞧吧,演得太真,挖坑把自己埋了。

  俗稱,陰溝裡翻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8 11:01 AM

第八十八章 起源

  這日裡州府放出了告示,公告了八月秋闈暫停一屆的消息。百姓們在佈告欄前、酒樓茶肆裡紛紛議論著這事。

  因學生們都心浮氣躁,書院下午的課直接也停了,放假半日。

  陸睿和幾個同窗回了城,先不回家,一起去了茶樓,討論秋闈這事對他們的影響。

  待回到家的時候,日頭還高,他心裡惦記著,先就去了溫蕙的院子。原以為這抖機靈的丫頭上午就能拆了綁腳帶呢,誰知道才走進院子就透過半透明的窗紗看到了喬媽媽在次間裡。

  陸睿心裡:哦豁!

  忍著笑進了房,喬媽媽詫異:「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陸睿道:「秋闈的事貼了告示了,大家今天都心思浮躁,先生們就放了半天假。」

  嘴上說著,眼睛往溫蕙臉上看去,果然就看到一張愁眉苦臉。

  喬媽媽嘆了口氣,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又很不放心地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假裝堅強,硬撐著:「媽媽回去吧,跟母親說,我沒事,好好反省呢。」

  「……」陸睿把臉別了開去。

  喬媽媽又嘆了口氣,回去了。

  等透過窗紗看著喬媽媽離開了院子,溫蕙立刻就撐不住了:「快,快給我解開!」

  陸睿忙坐過去,幫她解:「不是說上午就拆嗎?怎麼回事?」

  溫蕙含淚:「誰知道喬媽媽不放心,非要下午還來看看我呢!」

  陸睿撲哧一笑,手底下一個不小心,打成死結了,乾脆喊:「梅香,拿剪刀來!」

  梅香拿了剪刀,青杏端了水盆,銀線拿了毛巾,劉富家的在後頭湊不上前,乾著急。

  布帶一圈圈解開,雪白小腳丫露出來的一瞬,溫蕙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如獲新生。

  陸睿給她揉,肯定都麻了。

  溫蕙縮腳:「先洗洗,綁了兩天一夜了呢。」

  陸睿道:「是呢,有酸味了。」

  溫蕙:「!!!」

  大家都使勁憋笑。

  陸睿道:「騙你的,香著呢。」

  溫蕙瞪他:「是先洗過,又抹了香膏子,又撲了香粉,才綁起來的!」這個人壞死了。

  陸睿抿唇一笑。

  小夫妻雖還未圓房,但情意濃濃,劉富家的看著,暗暗點頭。

  只揉了幾下,溫蕙便受不了。因肢體麻木狀態下去揉捏,簡直如一萬隻螞蟻在噬咬似的難受。

  最後還是先用溫水泡上。

  溫蕙大恨:「什麼人帶起的這個綁腳的風氣啊!太壞了!我們青州沒見有人綁的!」

  陸睿道:「這風氣是極糟的,本質還是為著一些男子的趣味,殘害女子身體,實是前朝的一大糟粕。本來太祖皇帝早有諭令嚴禁纏足的。只大周承平太久,尤其南方富庶,又漸漸從我祖母那年代興起來。到母親那裡時,女子們還只是將一雙腳纏得細瘦些。到我這一代的姐妹們,已經將腳纏得弓起來了。前年我還在餘杭讀書的時候,聽說有一家的小姐才十歲,纏出了三寸金蓮。竟還有許多人追捧。只我一想,十歲女孩子的腳只有丁點大,正是活潑的年紀,卻路都走不得,進出都要人抱,人稱『抱小姐』。若解開布帶,不知道畸形成什麼樣,實在無法理解有什麼好……」

  溫蕙懵了。

  「等、等一下!」她忙打斷陸睿,「不是綁腳嗎?怎麼成了纏足?」

  陸睿無語道:「綁腳,纏足,裹腳,有什麼區別?不過叫法不同而已。只因有太祖當年的諭令中寫的是『纏足』,故江南雖盛起了纏足之風,卻故意叫作『綁腳』以避開。這等事,便是在太祖在位時,也是民不舉官不究的。」

  溫蕙懵了好半晌。

  她是頭一回從陸夫人那裡才聽說「綁腳」這件事的。可纏足、裹腳她是早知道的!

  前朝十分盛行的,嚴重的時候,女子甚至將腳打折斷,掰折起來再以布帶緊緊纏繞定型,以纏出一雙「三寸金蓮」。這些話本子裡都能看到的。

  只大周太祖皇帝十分痛恨此等風俗,建國之初的時候,便頒下一道諭令,嚴禁官家、民家女子裹腳。

  若被舉報了,官家則罰俸,民家則罰銀。因太祖言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毀損。女子之足被纏畸形,亦是對父母的不孝。所以罰完之後,不僅給女子放腳,還要在這家門上貼上官府蓋了章的「不孝之家」的紙樣,貼足三個月。十分地丟人。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其時正是太祖皇帝龍威正重時,無人敢違逆。許多地方長官還組織坊間婦人成立了糾察隊,專門糾察裹腳之事。漸漸地,女子纏足的現象從大周銷聲匿跡。

  當時來說,實在令中原大地風氣一新。誰想著,二百來年過去,好日子過得太久,不肖子孫把這陋習又撿起來了。

  「你怎地不早說!」溫蕙一拍榻几,「要早知道,我就壓根不受這個罪了!」

  陸睿無語:「誰知道你竟沒繞過來。再說了,誰說的母親氣頭上要好好認罰?」

  溫蕙訕訕道:「那不是一回事。我要早知道這個綁腳就是前朝那個纏足,我決不會讓母親給我綁的。大不了領別的罰,但這個可不行。這太摧殘人了。」

  其實也是因為陸夫人和喬媽媽根本就是嚇唬她,布條子簡單纏上就當回事了,根本不像當下真正的綁腳纏足,要將腳纏得都弓起來,十分畸形。要是那樣,溫蕙早該明白過來了。

  反正現在溫蕙明白過來了,便問陸睿:「你說的這個太祖諭令,哪裡能看到不?或者你給我細說說?」

  她眼睛撲閃撲閃的,閃動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陸睿看了她一會兒,明白了,嘴角勾起,喚了平舟進來:「去我書房裡,丁字號書架上,那一套《大周律》裡,《諭令集》第三卷與我拿來。」

  溫蕙倒抽口氣,愣愣地看著陸睿問:「家、家還有《大周律》嗎?」

  「有啊,你去我那裡的時候都沒注意嗎?」陸睿理所當然地說,「一整套。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通讀完了。」

  棲梧山房的書房裡,全是書架子,全是書,溫蕙瞧著就眼暈,哪可能仔細一個書架一個書架地去看。

  而且那不是普通的書啊,那是《大周律》啊。雖然現在官府說話,老百姓不咋信了。但是律法這東西不管什麼時候在百姓心裡都帶有一定的神聖性。特別是刻印出來,是特別大的一套大部頭。

  溫蕙去青州府城的一家書鋪裡看見過,是那家鋪子的鎮店之寶呢。溫蕙覺得讓她看的話,一輩子都看不完這麼大的一部。

  所以,陸睿他……真的好厲害呢!

  陸睿覺得也奇怪。

  在溫蕙來到他身邊之前,他覺得諸如得意之類的情緒都是十分膚淺的。一個真正有本錢驕傲的人,是不該隨便就流露出得意這種情緒的。

  七情不能上臉,六慾皆在掌控,在他看來是大家子基本的素質。

  只在溫蕙這裡就破了功。

  那眼睛裡帶著讚嘆、驚訝和崇拜,定定地看著他,紅紅的小嘴還微微張開的敬畏模樣,著實是讓人心裡充滿了愉悅感。

  不由得嘴角自己就翹起來了。陸睿察覺到,掩飾性地喚:「梅香。」

  梅香聽喚進來。

  陸睿「咳」了一聲道:「換個茶。」

  梅香微感詫異,因給陸睿上的便是他最喜歡的六安瓜片。她道:「還有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和武夷的大紅袍,公子要哪種。」

  老君眉甘甜輕淡,大紅袍溫養,都是適合女子的茶。六安瓜片味沉微苦,溫蕙不愛,是特意為陸睿備著的。

  陸睿道:「老君眉。」

  梅香去了。

  陸睿轉頭,卻見溫蕙兩條手臂支在榻几上,還在瞅著他笑。

  陸睿無語,把頭別過去。

  溫蕙笑得吃吃地,喚他:「陸嘉言。」

  陸睿端起茶盞:「作甚?」

  溫蕙道:「我知道你知道。」

  陸睿啜著茶:「知道什麼?」

  溫蕙的膽子有時候就大破天,特別是面對陸睿的時候。

  她吃吃笑道:「我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很有學問的樣子。」

  陸睿好險被沒這一口茶嗆到,強行嚥了下去,淡淡地:「哦。」

  「哦什麼哦。」溫蕙質問他,「我問你,你這幾日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總遠著我。」

  陸睿不承認:「我每天過來同你一吃用飯說話的。」

  溫蕙才不信。

  兩個親密的人,稍有一點疏遠,那感覺都太清楚了。自那日一起喝酒,陸睿把手伸進她衣衫裡摸過她之後,這幾日他一直刻意地跟她保持距離呢。

  溫蕙清清楚楚的。

  只溫蕙再大膽也終究是個女孩子,怎麼也沒法說「你都不親我」、「也不抱我」、「更不讓我坐在你腿上嗅你頸間的熏香」了。

  她哼哼兩聲,托腮道:「真希望趕緊圓房啊。」

  那樣陸睿就會搬進來,兩個人住在一起,天天都能在一起了,不必來來去去的。

  陸睿終於破功!

  他明白溫蕙這傻丫頭想要的「圓房」跟他想要的「圓房」必定是不一樣的。只是再教她這麼說下去,不定話題引到哪裡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道:「你是不是想用太祖諭令去說服母親。」

  溫蕙一帶就偏,立刻眉開眼笑:「是呢,你覺得成不成?」

  陸睿點頭:「可以。從這裡入手,很可以。你知道前朝的纏足是怎麼回事嗎?」

  「知道!」溫蕙道,「我最早知道,是看《隱十一娘》。十一娘幼年纏足,後來放了,但她的腳因此變得很難看。她後來武功蓋世,和昭郎一起打天下,但是從來不曾給昭郎看過她的腳。後來她死了,昭郎十分傷心。他得了天下後,便下令全國女子都不許纏足。就跟我們太祖皇帝一樣嘛。」

  陸睿瞥她,問:「這個昭郎,你猜他是誰?」

  溫蕙愣了一下,陸睿自然不會無故發問,自然是有原因的。一個話本故事而已,能是誰?

  只溫蕙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瞠目結舌:「不、不是吧?」

  「還不算傻。」陸睿果然道,「『昭』通『趙』,這個所謂昭郎,其實是趙郎,便是暗指我朝太祖皇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8 11:30 AM

第八十九章 亂想

  「這原就是稗史,文人寫進話本裡,更不敢明說,便化了名。」陸睿給溫蕙講,「隱通葉,這女子原該稱作葉十一娘。我看過幾個不同的版本,說法不一。」

  「一說她是武將之女,一說她是前朝冤死的文臣之後,一說她是揚州院子養的瘦馬,專習鼓上舞。」

  「總之她年少時曾纏足,但年紀小小便逃出來,自己放了足,女扮男裝自賣自身,到了太祖身邊做了一個小廝。從小跟著太祖一起隨搶棒師傅習武。她天生的練武筋骨,刻苦之下竟得大成。後面的你知道了。」

  溫蕙道:「我看的這一版,直接便從她賣身到昭郎身邊開始講的。後來她身份識破,與昭郎相知相愛,伴他打天下,立了許多功勞。昭郎說,若當了皇帝,便封她為妃。十一娘不願,想做個女將軍。昭郎都答應了,誰知昭郎遭人暗算,十一娘替他擋了箭,箭上有毒。十一娘便死了。」

  陸睿道:「我也是少時讀到的,因好奇,查了許多前人筆記和方志。鳳翔府是太祖龍潛之地,那裡有一座女將軍墓,又稱榮華夫人墓。因墓碑上,她有兩個封誥,一是將軍,一是夫人。」

  「這麼說……昭郎最後,還是實現了十一娘的願望,讓她做了將軍了?」溫蕙道,「可是我看的版本裡沒有說呢,說的是昭郎做了皇帝後,給她追了一個妃子的封號。根本沒提她做了女將軍。」

  「敢寫這話本,自然是在太祖身後了。天下平定,安居樂業的時候,怎會寫讓女人做將軍,自然要讓她做妃子,才圓滿。」陸睿道。

  女人自然是要做妃子,做妻子,做母親。因這樣,才符合時人的道德標準。否則太過另類,叫人看了覺得是帶壞人的書,便不好賣了。搞不好,還會被官府禁掉。

  「太祖後來頒下了禁纏足令,便是為著這位榮華夫人葉將軍。葉將軍生得其實並不十分美貌,且她多年征戰,身上難免有許多傷痕。她從不以這些傷痕為醜,卻獨獨十分介懷自己的腳。便是與太祖親愛之時,也不肯展示。」

  「你要知道,那個時候,尚以纏足為美呢。獨她覺得醜。」

  「後太祖立國,便禁了纏足。只我見過一則前人筆記,太祖曾想遷葉將軍墓至京城,附葬皇陵,卻遭到一些老臣堅決地反對。所以我猜測,葉將軍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常卑賤。」

  溫蕙忿忿:「誰還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成?」

  陸睿道:「有大才者,自不必拘於出身。但平庸者,最好安於其位。葉將軍的遺憾在於,她未能等到功成名就之日便隕落了,身後事便由不得她了。」

  溫蕙道:「可我聽說,五十二皇子的母親都只是個跳舞的伎子呢。這身份難道不卑賤嗎?怎地她就可以做貴人?」

  陸睿道:「自然是因為,太祖皇帝和先帝大為不同。簡單地說吧,便是守規矩的人為規矩所束縛,不守規矩的人反而肆意橫行。」

  溫蕙懂了,為葉將軍嘆了一聲。

  因話本裡,隱十一娘和昭郎十分相愛的。也曾山盟海誓,相約白首,卻死不能同穴。鳳翔和京城,兩相遙望。

  但她忽然又想,昭郎死的時候,已經做了許多年的皇帝了。他的皇陵裡,一定陪葬了皇后和許多的妃子。

  隱十一娘,不,葉十一娘,並不是個十分美貌精緻的女子,她甚至可能很粗糙——溫蕙可是十分知道軍戶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一個會騎馬打仗的女子,能精緻到哪裡去呢,她自然是沒法跟太祖爺爺後來的許多妃子去爭奇鬥豔的。

  她也不是那樣的人。

  雖說一個人葬在鳳翔府,看似有點孤零零的,可溫蕙卻又覺得,其實比附葬皇陵還好呢。

  溫蕙忽然又想起來,那話本裡,不管怎麼描寫隱十一娘和昭郎如何相愛,昭郎都從來未曾說過要娶她為妻的。

  他說的是日後封她為妃。結局裡也的確封她為妃了。

  這是話本,由野史修編而來。那真實的歷史裡呢?太祖皇帝又是怎樣許諾真實的葉十一娘的呢。

  也是封妃嗎?也是被拒絕了嗎?

  拒了也好。

  溫蕙倒不至於想不明白為什麼昭郎從不曾許諾為妻或者立后。因不管話本裡,還是現實裡,太祖都是出身前朝世家,他的血脈和姓氏都十分尊貴。

  若十一娘真是那等出身,只能為妃、為妾,才是正常的。

  所以,她拒了。

  她拒了呢。

  陸睿看她出神:「嘿。」

  溫蕙回神。

  陸睿問:「想什麼呢?」

  溫蕙驚覺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從小她就是愛這樣胡思亂想的,她想的角度和事情,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忙道:「我想葉將軍和太祖爺爺呢。」

  說完,抬起眼,看看陸睿,忍不住問道:「陸嘉言,你是什麼樣的人呢?是守規矩的那種,還是不守規矩的那種?」

  這問題問的。

  陸睿嘴角扯扯,倒也沒敷衍她,坦誠地說:「規矩這個東西並非從天而降,都是人為了某個目的才設立起來的。若為了做事,當規矩可用時便守規矩,當規矩絆手絆腳時,也可以破而後立。」

  這話繞圈子呢,溫蕙得想一下,才明白,惱道:「你直接說你是個不守規矩的不就行了嗎?」

  陸睿卻不肯承認:「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因世間大部分規矩,都經歷了時間考驗,都是前人智慧,我等後輩能遇到的境況,早有無數前人遇到過,或者設想過。這些規矩也是一修再修,一變再變,幾千年了,才有了今日模樣。你若非讓我說有什麼事是需要我打破規矩,破而後立的,我非但想不出來,反而這些我從小就學得刻在骨子裡的規矩,嫡庶也好,尊卑也好,都是須得嚴格恪守的。旁人想破,想不守,從我這裡,便先不許。」

  「你這一繞,又把自己說成個守規矩的人啦。」溫蕙道,「可我覺得呢,你這個人其實也挺接地氣的。不是我早先想的那樣。」

  陸睿失笑:「你早先想我什麼樣?」

  溫蕙也笑:「我現在也常想,這世間人與事,不親自去看,不親身經歷了,光是瞎想實在是不行的。我嫁過來之前,以為你是個清高刻板的讀書人,以為母親是個嚴厲苛刻的婆母呢,哪知道全不是。」

  陸睿故意道:「腳都綁成這樣了,還覺得你婆婆不苛刻嗎?」

  「那不一樣的。」溫蕙道,「雖然的確疼吧,但我知道,母親其實是沒有壞心的。她定是覺得這樣是為我好的。只我現在覺得,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不是為我好不對,是用的方法不對,所以我要跟母親好好說一說,換一種法子罰我吧。當然最好是不罰就最好。我都知道錯啦。」

  她腦筋清醒,知道是非對錯,不因此怨恨婆母,陸睿心中十分欣慰。知道陸夫人對她好,沒有白好。

  其實陸夫人和陸睿都是同一類的人,他們都十分地冷情驕傲。他們對旁人的好,倘若對方不值得,便付出了,也會收回來。

  只溫蕙是值得的。

  溫蕙的腳泡了一會兒,稍好些了,便撤了水盆,銀線先給她用毛巾裹住:「先捂一會兒,熱氣燻燻腳。」

  溫蕙道:「熱死啦!身上都出汗!」

  只陸睿也道:「熱氣燻燻,有利於血氣流通。」

  溫蕙就沒辦法了,只好老實包住。包了一會兒,陸睿給她拆開一隻,叫丫鬟取了香膏子來,沾了些許給她抹在腳背上,握著她的腳揉了開來。

  丫鬟們識趣地退下了。

  溫蕙的腳今天被陸睿又看又摸的,也不羞了,嘻嘻笑:「這裡癢,別碰。」

  又道:「你看我的腳,雖不及母親的纖細,可也不醜是不是?」

  陸睿仔細端詳。

  溫蕙生得手足秀美,一隻腳丫雪白精緻,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回陽光。

  陸睿心中微動,忽然意識到,這是純屬於他一個人的,絕對的私密領域。這一輩子都只供他一人在床幃間把玩,再不會有別的男人看到、碰到的。

  陸睿忍不住看了溫蕙一眼。

  他也不是不知人事,也不是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只這強烈的佔有欲,獨佔欲,卻是從前從未有過的。

  只因溫蕙而生。

  想到溫蕙是他的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一起走這一生,陸睿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熱力,內心裡只盼著圓房的日子早點來。

  外面響起了平舟的聲音:「公子。」

  平舟小腿雖短,但跑得挺快,已經回去陸睿的書房將那一冊《諭令‧卷三》取了回來。

  他給陸睿送進來,便退了出去。

  陸睿接過來先翻了翻,極快地便找到了太祖的那一道諭令,遞給了溫蕙:「自己看吧。」

  溫蕙接過來細看。

  內容很多,因一道諭令,不止要記錄諭令本身的內容,還要記錄為何皇帝要頒布這道諭令,當時情勢,前因後果,以及後來實行的情況。

  「哦哦,原來是這樣?說是前前朝末年皇帝的後宮裡有一個美人,她把自己的腳綁細了作鼓上舞,與眾不同,遂得了末帝的寵愛。等到了前朝,便有許多女子也模仿,幾百年漸漸地就從只綁細到將腳打折了再裹成粽子似的,還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嚇人呢!這怎麼受得了!」溫蕙一邊看,一邊直發出倒抽氣聲。

  因那書裡還配著描線圖呢!嚇人!像羊蹄子,醜死了!

  「說男子房中嗜好這個?所以蔚然成風?實惡習也。」溫蕙一腦袋問號,「腳都弄得這麼醜了,為什麼還嗜好?噫,為什麼女子的腳是男子嗜好?」

  於男女之事,溫蕙自以為懂了,其實才不過剛剛沾個皮毛而已。

  許多男人於床幃間有許多畸形的、見不得光的嗜好,自古至今,從未少過。陸睿自然是懂的,只這些醃臢事怎麼與溫蕙說。只能「咳」一聲,道:「別看沒用的,看有用的地方。」

  溫蕙「哦」一聲,繼續往下看。

  除了刻版印刷的內容,書頁上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跡。那些筆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顯然這套大周律已經過過好幾個人的手,現在才傳承到了陸睿的手裡。

  那些手寫的注褒貶不一。但墨色最新的筆跡令溫蕙注目:

  【女子之美,當屬天然。此等畸趣,實屬男子之惡。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那筆跡溫蕙熟悉,因在棲梧山房看過許多次。

  啊,他是這樣的人呢,溫蕙想。

  溫蕙全心地沉浸在文字中,渾然忘記了寫下這字跡的大活人就正坐在自己身旁呢。

  這活人年少慕艾,血氣正盛。他拆開溫蕙另一隻腳丫的毛巾,沾了香膏子抹在她腳背腳心,給她揉開。

  只少女一隻纖美秀足在他掌中任他揉弄,便不免掌心發熱,氣血翻湧起來。原想好的,在圓房前要跟她保持距離的心便動搖起來。

  手心越來越熱,揉著揉著逐漸向上,腳踝纖細精緻,小腿肌膚滑膩。

  一時心猿意馬,氣氛旖旎。

  溫蕙專心讀著,忽覺腿癢癢,不管不顧地踢了兩下:「別鬧!」

  一腳踹出去,正踹在陸睿腰間,差點給陸公子從榻上踹下去。

  旖旎蕩然無存!某人還無知無覺!

  風流倜儻陸公子,只氣得別過頭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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