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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9 11:1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五章 讀眼術

  「老先生不要動。」程丹若夾出斷牙,又拿出棉布,撕成一指寬的布條,拔下頭上的銀簪,纏於頂端,「我要用火燒一下傷口,興許有些疼,你忍一忍。」

  晏鴻之大驚失色:「用火燒?」

  「這能分解部分毒素。」她道,「準備好了嗎?」

  晏鴻之滿頭大汗:「姑娘不用草藥嗎?」

  「有半邊蓮,一會兒煎了沖洗傷處。」程丹若瞧他頭髮已白,不由緩下口氣,「這樣吧,若老先生忍得住,我便讓您見識一下仙法。」

  晏鴻之果然起了興趣:「仙法?」

  她道:「想看嗎?」

  晏鴻之沉吟片刻,強打起精神:「老朽活了這麼多年,還未見識過真的仙法,自不可錯過。」

  程丹若抿唇一笑,點火輕灼傷口。

  晏鴻之疼得直抽氣,卻發現沒想像中那麼疼,傷口處仍然以熱脹為主。

  程丹若只是輕輕燎過,高溫分解一下殘存的毒素而已。她解開止血的帶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邊蓮三兩,煎好拿來,記得把藥渣包好。」

  白芷擔憂地看著她,卻不敢違逆:「是。」

  程丹若道:「麻煩你們叫位小師傅陪她同去。」

  謝玄英看向自家小廝:「柏木。」

  「姑娘隨我來。」柏木輕步上前引路。門外,小和尚還守在那裡:「兩位施主可有什麼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藥,這裡可有煎藥的地方?」

  小和尚馬上道:「隔壁的廂房有茶爐。」

  「小師傅,勞煩你陪這位姑娘回去取藥,我來燒爐。」柏木安排得條理分明,「除此之外,可還需要什麼東西?」

  白芷道:「燒開熱水,一應碗筷須用滾水燙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內,程丹若卻騰出空來,一面關注病人的情況,一面履行諾言,給老人家變戲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擺的兩部經書:「《楞嚴經》和《無量壽經》,這是寺中的經書吧?」隨意翻動幾頁,笑了,「字跡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這個吧。」

  晏鴻之有點頭暈眼花,但興致不減:「姑娘要使什麼仙法?」

  「讀眼術。」程丹若道,「你所見之物,即我所見,您想看嗎?」

  晏鴻之道:「自然,如何使來?」

  程丹若道:「太復雜的場景,言辭難及十分之一,就用這兩本書,字終歸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著《楞嚴經》,右手舉著《無量壽經》,笑問:「這兩本書,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鴻之沉吟少時,隨手指向《無量壽經》。

  程丹若將《無量壽經》遞給他:「那請您收好這個,一會兒要用,現在,我將隨意翻動此書,您什麼時候說停下,我就停下。」

  她開始隨意翻動《楞嚴經》,紙張在素白的指尖來回翻動,彷彿蝴蝶。

  謝玄英打心眼裡不信什麼仙法,認定她裝神弄鬼,故雖不言語,眼睛卻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麼鬼。

  晏鴻之卻是另一幅心態,固然不信,卻樂得參與,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開書頁:「我瞧瞧,是三十六頁。」她在書籍中間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轉向謝玄英,給他瞧了一眼,而後放下,對晏鴻之道,「請您把手上的書翻到第三十六頁,不要叫我瞧見,我也絕不沾手。」

  為表清白,她甚至離座走遠了幾步,背對兩人。

  晏鴻之年紀大了,有點老花,燭光昏昏,實在看不清楚,道:「我叫弟子替我瞧一瞧,無礙吧。」

  「無礙,我還未開始讀呢。」程丹若笑答。

  謝玄英便翻到第三十六頁。

  「然後呢?」晏鴻之問。

  「請看向這一頁第一行起始的字,至少……」她想想,笑道,「我學藝不精,至少五息的時間吧。」

  謝玄英盯住那個字,左看右看,都沒發現什麼奇特之處。

  「好了。」他說。

  「把書合上,不要讓我看見。」她道。

  謝玄英立即合上書,壓平頁角。

  程丹若轉過身,重新坐回到床邊的圓凳上,慎重道:「我要開始讀了,請盡量不要說話,免得我分心。」

  謝玄英心道:故弄玄虛。但不吭聲,等著她露出破綻。

  程丹若果然為難:「請把臉對著我,我看不見眼睛,怎麼讀的出來?」

  謝玄英勉為其難地轉過臉,還是不看她,只用餘光掃過去。

  這是個面容秀氣的姑娘,膚色白皙,眸光有神,明明是及笄少女,神態中卻不見羞澀與嬌憨,反倒有一股濃濃的倦意。

  他怔住,倏而記起她是被半夜叫醒,又忙碌了半個時辰,自然是要疲憊的。

  還是不要戳穿她了。他想,人家姑娘討生活不易,耍個戲法也是謀生,記得多給她些診金才好。

  「似乎是個很圓滿的字呢。」她開口了,語調輕柔,「沒有明顯的缺口。」

  晏鴻之挑眉看向弟子,正好捕捉到他一閃而逝的走神。他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聲色:「就這樣?」

  「我再仔細看看。」程丹若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細致地觀察。

  說來,古代能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機會並不多,上次匆匆一晤,大半心神都在顧蘭娘身上,尚未來得及一睹絕世風采。

  此番再看,愈發驚嘆。他的樣貌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五官無一處敷衍,彷彿憋足了勁頭,誓要凡人震撼。

  事實也確實如此。

  瞧見他,彷彿在看日出雲海,月生碧波,為自然的造化而心神搖曳,忘記去思考為什麼這麼美。

  因為,本該就這麼美。

  霎時間,她心中的怨氣都平了幾分,唇角泛起淺淺的笑容:「我試著寫寫看,大概是這樣的字形。」

  她手指蘸水,潦草地畫了一個圓潤的方形:「是這樣飽滿的字形吧?」

  謝玄英瞥她一眼,點點頭。

  程丹若沉吟了會兒,先寫下絞絲旁:「我看到有棱角,應該是這個,右邊的有許多撇捺,唔——是這個吧。」

  她補完右邊的部首,赫然是一個「緣」。

  緣分的緣。

  謝玄英暗暗吃驚,居然真的能猜對,怎麼可能?

  「我讀對了嗎?」程丹若笑了。

  他抿住唇,點點頭,卻道:「我不信仙法,必是你做了手段。」

  「這是自然。」程丹若忍俊不禁,「哪來的仙法,我騙你們的。」

  謝玄英愣住了。

  晏鴻之不由大笑:「姑娘是為了哄我療傷,才有此一計吧?」

  「小把戲而已,老先生不要見怪。」她道,「我知道您也是不信的。」

  「仙家法術,豈是凡人能見,多是虛張聲勢罷了。」晏鴻之並非無神論者,只是見得多了,每每瞧見自稱能感應神靈的,不是行走江湖的百戲,就是裝神弄鬼的騙子。

  但他也承認:「我明知姑娘在變戲法,卻未看出門道。」

  程丹若道:「那您好好治病,好好喝藥,待身子痊癒,我就把這個戲法教給你可好?」

  晏鴻之一愣,旋即大笑:「姑娘用心良苦。」他吩咐謝玄英,「一會兒藥熬好就端來,我當著程姑娘的面喝下去。」

  程丹若沒想到古代士大夫也能這般促狹,登時失笑。

  屋內的氣氛頓時鬆快起來。

  白芷很快熬出一碗藥。謝玄英本欲服侍老師,誰想晏鴻之劈手奪過,仰頭一飲而盡,爽快得很:「程大夫,如何?」

  「您好好休息,身邊須有人時刻守著,一旦發現高熱神魂,或是驚悸抽搐,馬上來叫我。」程丹若有條不紊地吩咐。

  謝玄英忍不住開口:「很嚴重嗎?」

  「不算,嚴重的話,他的腿已經爛掉了。」程丹若道,「只是蛇毒種類繁雜,有些會損傷神經,這幾日必須小心。」

  又寬慰老人家:「您也別太害怕,應當無事,好好休息就是。」

  晏鴻之上了年紀,折騰一晚早已疲憊,藥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應一聲,靠著軟枕就睡著了。

  他的貼身小廝趕忙上前扶他躺下,蓋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沒什麼問題,提起藥箱:「告辭。」

  「我送大夫。」謝玄英禮節周到,將她送到門口。

  「留步。」程丹若頷首,匆忙離開了院落。

  謝玄英注意到,一離開屋子,她臉上的笑容和溫柔就開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畢,倦怠和漠然瞬間浮上眉間,眉尾落下來,彷彿漢代女子故意畫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觀色,道,「您一晚沒歇息了。」

  謝玄英想想,道:「你留在這裡,若有什麼事速來報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禪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來覆去睡不好,勉強養了會兒神,不到一個時辰就起來了。

  小和尚提了熱水,他問:「老師那邊可好?」

  「老先生還睡著呢。」

  謝玄英略微安心,用罷早膳,才去晏鴻之那裡守著。

  巳時左右,晏鴻之果然發起燒來,頭昏無力,他忙叫柏木去尋程丹若。她來得很快,不出一刻鐘就匆忙趕來,切脈辨證。

  謝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濕透,沾染不少泥濘,再一看,原來外頭已經飄起了小雨。

  這個柏木,怎麼不知道替大夫打傘?

  他瞥去嚴厲的一眼,眼藏責備。

  柏木解釋:「程大夫說就幾步路,不要耽擱時間,直接就過來了,小人……小人沒機會拿傘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0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六章 那一眼

  現在不是教訓下人的時候,謝玄英抿住唇,問:「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筆墨?」

  柏木這下有眼色了,忙呈來紙筆,磨墨遞筆。

  她沉吟少時,寫下藥方。

  謝玄英湊近去看,只見「蟬衣二錢,白僵蠶三錢、白菊花二錢……」,確實是清熱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寫得太差,不過端正可看而已,全無筋骨可言。且多俗體字,雖不妨礙理解,卻難免潦草隨意了些。

  字如其人,這位姑娘究竟是守禮,還是不守禮呢。

  「治病救人,貴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民間多俗體字,藥鋪的人都識得。」

  謝玄英點點頭,略不自在道:「我並無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廝:「先去找寺裡的師傅問問有沒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來一回不少時間。」

  小廝:「小人省的。」

  藥材都是常見的,寺裡果然有庫存,匆忙取了拿來,在茶爐上煎煮。

  程丹若又檢查了蛇咬的傷口,紅腫未消,但也沒有潰爛,便知道不算嚴重,留下醫囑要他們及時餵藥,未再多留。

  她已經餓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禪房。

  然而,白芷卻紅著眼眶迎了出來,說:「郝媽媽領了我們的飯食,卻只給我們剩了兩碗剩飯,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飯?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著淚,委屈地點了點頭。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飯呢?拿熱茶泡一泡,先吃再說。」

  「姑娘!」饒是白芷平日裡再沉穩,此時也按捺不住了,「咱們就這樣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煩躁,耐心道:「當然不,但當務之急不是找她理論,而是填飽肚子,吃飽以後我們再商量辦法。」

  穿越以後才知道,紫鵑、襲人、鴛鴦、平兒這樣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於高門大戶。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員工,能夠踏踏實實幹完自己的活兒就算及格了。

  偷懶耍滑如郝媽媽,捧高踩低如雀兒,才隨處可見。

  像白芷這樣既肯幹活,又忠心的丫頭,已經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麼事都能替主人解決了。

  「你看,你也餓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勸。

  白芷這才緩過情緒,準備燒熱茶泡飯。

  程丹若則在隨身攜帶的藥箱中找出鹽包,撒了點鹽進去。一主一僕吃了兩碗熱騰騰的茶泡飯,補充了能量,才開始商量辦法。

  「你下午去趟廚房,花些錢要一碟點心來。」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氣憤未消,激動道:「姑娘是想抓她個正著?」

  「抓住了又有什麼用?」程丹若嘆氣,她碰瓷不起賴皮的老僕,「你也別老想著出氣,得罪了郝媽媽,她只要找幾個無賴,告訴他們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誰會替我們出頭?」

  白芷被她勾勒的場景嚇到,驚懼交加:「不會吧?天心寺他們也敢來。」

  「寺裡難道沒有六根不淨的僧人嗎?」程丹若反問,「讓她消停點,夠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說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錢:「一碟素點心,也要好十來文錢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這麼辦。」

  白芷這才應下。

  午後,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這等天氣,義診是別想了。

  白芷很快要來點心,進門前還故意說:「姑娘,點心來了。」

  天心寺做的素點心是白糕,沒有夾心,加了點糖,甜甜的很飽腹。可惜一碟才四塊,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塊,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隨手擱在入門的桌子上。

  「下午無事,我睡個中覺,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囑咐白芷。

  白芷應了聲,替她合上蚊帳,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朧朧間,感覺到有人悄悄進了屋子,又快速離開。她在心底笑了笑,頓時入夢。

  醒來後,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見蹤影,茅房處卻傳來陣陣惡臭。

  白芷躡手躡腳進來,小聲道:「那老貨拉了半個時辰,活該!」

  「給她一副藥,讓她好生養著,這兩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囑咐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藥材減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傷性命。」

  白芷舒口氣,欣然道:「奴婢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簾潺潺。她不想留在這裡聞臭氣,乾脆拿了傘,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診,不需要伺候老太太,這難得的時光,不要辜負了。

  踏出禪房,滿目綠翠。

  雨滴落在石階上,滾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間水汽彌漫,好若縹緲仙境,泥土散發著雨季特有的腥氣,各色各樣的小蟲子全都爬出來,台階上全都是扭動的小家伙們。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裡走,提起裙角,準備去後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這麼大,僧人們不是在念經,就是在做功課,一人也無。她走到亭子裡,收攏傘,眺望遠處。

  灰白的雲霧壓在天際,晶瑩的雨水織成水晶般的簾子,樹上停了躲雨的鳥兒,它們啄著羽毛,甩開沾染的雨水。

  亭邊栽種的木槿被打落,殘紅遍地,流入溝渠。

  天地安靜得只聞雨聲。

  程丹若坐下來,靠在欄桿上,倏而放鬆。

  活在古代,她給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設:品德出眾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寬宏溫厚的小姐……對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這樣的營業法則,她才將人設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於活著活著,忘記自己的來路。

  而現在,是她回歸自我的時刻。

  這種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說,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大腦放空,再放空。

  隔著木槿花,謝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說,他見著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該避嫌離開。

  但出於某種……說不上是好奇,還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許多故事的開端,就來源於這一眼。

  只是,和傳奇話本中不同,謝玄英見到的不是少女驚豔靈動的一面,是一張漠然而疲憊的臉孔。

  沒有昨夜的鎮定,沒有巧變戲法的聰慧,所有的靈氣都消失了。她支著頭,眼瞼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隨時會死掉。

  謝玄英微蹙眉梢。

  他雖長在富貴錦繡地,卻跟著老師走過不少地方,也算是見過民生疾苦。她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一些逃難的百姓。

  他們的眼睛也是這樣黯淡陰沉,光活著就好像耗光了力氣,對未來無所指望,過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會如此呢?

  她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他思量著,記起柏木之前的話。

  這個長隨十分機靈,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話,不僅弄清了她的來歷身世,連同陳家的老僕奴大欺主的幾樁劣跡,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兒中午去提飯,又聽見燒火的小沙彌說什麼那媽媽提了飯,卻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餓肚子,丫頭這才使錢買點心吃。

  可惡的刁奴奸僕。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見前方來了個人,是個提籃子的小沙彌。

  「程大夫。」他氣喘籲籲地說,「可算找到你了,這是山下王大娘的兒子送來的雞子,說感謝程大夫昨兒救了他娘。」

  有人來,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復成溫和可親的小姐,道:「義診不受診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彌苦著臉:「我說了,可他非給不可,道是不收診金,沒說不收雞子,左右不值幾個錢,鄉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圖報,是大夫最大的幸運。

  她看籃子裡雞蛋不少,約十來個,只是個頭都不大,怕是攢了許久,想想,挑出兩個,又拿一個給小沙彌:「同他說,如今天氣熱,放不住,這些盡夠了,剩下的若再送來,我就一個都不要了。」

  小沙彌被塞了顆雞蛋,略有羞澀,卻饞,小心收到懷裡:「我這就去。」

  程丹若看他離開,打傘往灶房去。

  謝玄英恐與她撞見,連忙轉身返回,差點和趕來的長隨撞個正著。

  「公子……」柏木後面的話,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這邊看了眼,似未察覺異常,繞著鵝卵石的小徑走遠了。

  謝玄英暗鬆口氣,轉頭問:「老師如何了?」

  「已經醒了,服了藥。」柏木試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圖報,何況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廚房關照一聲。」謝玄英道,「還要我教你嗎?」

  柏木終於懂了:「是,小人這就去辦。」

  謝玄英大步離開。

  回到禪院,晏鴻之果然已經醒了,正由僕人餵粥喝。

  夢覺大師在一旁撥著算籌。

  「老師。」謝玄英雖是貴族公子,卻在侍奉老師上盡職盡責,上前就想接過僕人手中的粥碗。

  晏鴻之抬手阻止了他:「我這裡不需要你,去幫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數卻是半吊子。」

  夢覺大師俗名蘇儀,字子思,雖出家多年,老友還是以舊稱相呼。

  聽見朋友戲謔之語,夢覺大師也不以為忤,道:「如今開始,為時未晚。不過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來替我解一解這難題。」

  謝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題。

  原來,天心寺位於長江附近,他欲由寺廟出面,籌集善款,加固堤壩,正要計算增加的堤台面積和所費的物料。

  這確實是個復雜的問題,如今常見的算法是《河防通議》的例題,有現成的方法可用,但實際情況顯然更復雜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長和堤闊多少,又要加寬多少。

  然後,倍南高加北高,合併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接著倍北高加南高,合併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兩個數值合併,乘與堤長,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體積,除以六,不盡餘分。

  謝玄英撥弄算籌,提筆記錄。

  「10113.33?」他差一步的時候,旁邊有人報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1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七章 盡心意

  程丹若是來查診的,沒想到撞見了古人的幾何算數。

  剛巧晏鴻之更衣,夢覺大師念經,她就踱步過去瞧了一眼,頓時看住了。

  沒想到古人算幾何題這麼好玩,把不規則的幾何擴充六倍再計算。但等到她自己心裡用方程算了一遍,發現最後得出的公式確實如此。

  厲害了。

  「程大夫也學過算術?」謝玄英顧不得男女之防,訝然出聲。

  自心學盛起,女子讀書不再是稀罕事,高門大戶的人家都會叫女兒習女四書。再開明些的人家,也教兩句詩書,以彰才學,今後若能與夫君琴瑟和諧,不失為佳話。

  然則,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識些字便是十分難得。即便商戶之家,也是學習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牽扯到水利的。

  不獨是他,連晏鴻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時踟躕。

  她沒在古代學過數學,對於當下的數學水平拿捏不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女人懂數學詫異,還是水平太高而驚訝,謹慎道:「略會一些。」

  謝玄英抿唇,別開目光。

  「那才好不過。」夢覺大師不動聲色,將修堤之事說了,「姑娘可願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說長江水患,遭難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遠在天邊,能為此盡一份心力,也不該推辭。

  程丹若點頭:「若大師不嫌棄,我願一試。」

  桌上僅有一個算籌,謝玄英遲疑片時,借著整理硯台,假裝不經意地推過去。

  但程丹若並不會用這個。

  她翻閱《河防通議》,發現古人在水利上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修河堤要用什麼木頭,用幾條,紮縫草幾束,線道板幾片,竹索幾條,全都寫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驚嘆著,原以為遺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漸浮上腦海。

  毛筆寫數字並不順手,墨跡團團暈染。

  夢覺大師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寫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數字源於印度,夢覺大師鑽研佛經,認識這個並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學的不是常見的算術。」

  「似是源自西洋。」晏鴻之道,「近年來,常有西洋之作傳於國內,據說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文字不通,讀來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動。

  看得出來,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與主持相交,又有顧家表親做弟子,恐怕頗有來歷。這樣的人說一句話,抵得過普通人說一百句。

  「老先生真厲害。」她克制心緒,盡量自然交談,「我學的確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說一說,只要您別嫌我愚笨。」

  記得沒錯的話,宋元是古代數學的巔峰,但到了元代以後,便慢慢落後了。更不要說,這位美人公子看起來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決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機會難得,冒風險也值。

  而晏鴻之是隨性之人,雖然虛弱得連走路都要人扶,但興頭上來,直接應下:「那再好不過,不知程姑娘能留幾日?」

  程丹若一頓,倏然心澀。

  「我盡力而為。」她避開了這個問題,正色道,「請您放心。」

  她這麼認真,晏鴻之反而有點慚愧。

  他只不過出於好奇,隨口一說,人家卻這般當回事地應下了,又想她白日要義診,難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釋,卻不料傷口好一陣刺痛。

  怕痛的他頓時把話拋到九霄雲外,嘶嘶吸氣。

  「程大夫,算學且放一放。」晏鴻之靠到榻上,苦笑,「我這傷,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醫生風範:「好好吃藥,多多休養,便好得快。」

  晏鴻之啞口無言。

  然而,程丹若說是這麼說,還是盡職盡責地檢查傷口,給他把脈,末了道:「老先生寬心,傷口恢復得不錯,應當不是什麼劇毒蛇,再休息兩天就好。」

  晏鴻之搖搖頭,喪氣地靠在軟枕上。

  程丹若心中掛念著算數,但不想表露得太明顯,便道:「既然您遵守諾言,每天按時吃藥,我現在就把『讀眼術』教給您。」

  這下,屋裡的其他人也來了興趣。

  「戲法說穿了,其實很簡單。」程丹若拿起之前的兩本經書,解開奧秘,「我第一次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就翻了一翻,記住了三十六頁的第一行第一個字。」

  晏鴻之質疑:「可是,頁數是我所控制,姑娘如何知曉是哪一頁?」

  程丹若笑道:「不管你叫停時,我翻到的是哪一頁,我都說是三十六頁。」

  「當真?」謝玄英不由問,「可當時你明明給我看了……」

  程丹若問他:「你看清了嗎?」

  他頓住。

  「人的眼睛要看清這麼小的東西,需要一點時間。」她解釋,「只要速度快,理直氣壯,誰會不信我的話?」

  「原來如此。」晏鴻之恍然大悟,又笑,「姑娘的膽子可夠大的。」

  程丹若卻道:「非也,戲法的關鍵在於聲東擊西,看客以為是在讀眼的時候做了手段,實則相反,一切安排都在不經意間做下。」

  眾人皆點頭道是,不免又誇了她幾句巧思。

  見時候還早,尚未到晚飯時間,程丹若也不急著走。

  按照明朝的時間線,利瑪竇要16世紀末才能來,離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還要一段時間。

  她時間不多,也許過兩天就要回陳家,假如錯過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找到識貨的人,把數學傳播開去。

  故而佯裝未察覺到不妥,重新拿起筆算題。

  計算物料並不難,只是繁瑣,比較麻煩的是需要修補的堤面的面積計算。

  就是立體幾何。

  程丹若習慣性地畫出圖形,添加輔助線。

  老實說,她算的速度比謝玄英慢一點。因為《河防通議》中對於常見的計算已有定理,套上去即可。

  程丹若不太懂那個,照自己的方法算,還得想一想。

  但兩人一對答案,結果是相同的。

  她心中快慰,暗想,雖然穿越這麼多年,數學居然還沒丟,可見當年讀書的時候沒偷過懶,知識不負人。

  但一轉念,想及自身的處境,又覺悲哀。

  對面,謝玄英瞥過眼光,心起餘波。

  當下的讀書人,自然以四書五經為要,但晏鴻之除了繼承李悟的純真說,自身亦有主張,反對空談,提倡經世致用,認為學問是立身之本,實物是治國之用,兩者互為表裡,相輔相成。

  謝玄英隨他讀書,不忌雜學。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受的教育就是夏朝最頂尖的一撥,即便只會「一點」,也遠勝旁人。

  可現在,一個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也通算學,且非方田(平面幾何)、粟米(比例換算)、盈不足(盈虧問題)這些常見的管家經商之法,而是商功(工程類和體積換算)。

  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位半師,師母的堂妹,尚宮洪月霞。

  她精通星象曆法,少有學名,喪夫後入宮為女官,頗受讚譽。前幾年,她受命入欽天監,編纂每年的曆書,還畫過星象圖。

  謝玄英隨她學過曆法星象,知道那是門艱深的學科,故頗為敬佩。

  不過,無論心裡怎麼想,他臉上不會表露分毫,仍然一看也不看程丹若,低頭翻書。

  氣氛有點微妙。

  程丹若回過神,意識到今天已經太晚,便主動告辭。

  回到廂房,白芷已經提回了晚餐。四菜一湯,東坡素肉、梅干菜茄子、木耳豆腐皮、麵筋炒時蔬,還有蘆筍百合湯。

  程丹若驚訝:「怎麼這麼多?」

  白芷回答:「是老先生那邊吩咐的,說姑娘這邊的飯食與他們一樣。」

  原來又是病人家屬的謝禮。

  她略一思忖,未曾推拒。

  想來那樣的人家,平白欠了自己人情,反倒在意,不如讓他們償還一二,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於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好好飽餐一頓。

  *

  程丹若離開後,謝玄英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她演算的紙。

  他很想拿過來看一下,然則私看女子的筆墨不是君子所為,只好掃一眼,再掃一眼。

  屋裡沒有人注意他。

  夢覺大師方才已經離去,晏鴻之服了藥正在安睡。禪房裡只有小廝拿著拂塵,有一下沒一下驅趕著惱人的飛蟲。

  他慢慢伸出手,拿過了桌上的紙。

  平心而論,程丹若的字跡並不出眾,主人似乎盡力想把字寫得端正整齊,但也僅此而已,筋骨全無。

  所謂字如其人,若在此前看到這樣的字,他一定會認為那是個平庸的女子。

  可見識了程丹若的醫術和算學,這個印象自是不可能再有。謝玄英想了想,猜測她許是沒有時間,抑或是沒有足夠的紙筆練習。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還要照顧重病的舅祖母,生活想必十分艱難。

  記得那日上巳,眾女子穿金戴銀,滿身綾羅,唯有她一身布裙,素淡貧寒。

  謝玄英倏然不忍。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態。

  他出生侯府,世家公子,早已習慣自身的富貴與他人的貧賤。他從未感到有任何的不妥,就好像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世間的規則本是如此。

  但他確實對程丹若產生了一星半點的不忍心,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瞬間。

  不過,少年的心思,來得快,去得也快。

  東西到手,他的注意力便落到了紙上的圖畫中。

  程丹若在紙上畫出了堤面圖,並標注了一些奇怪的符號,還添加了線。

  將圖案分割後再計算?

  謝玄英讀不懂字符,然則數據是相同的,他自己的計算與她對照,很快翻譯出10個字符的意思。

  然後重新以漢字書寫,復盤她的計算方式。

  這是嶄新的計算方法,他推算入神,一時未曾發現晏鴻之醒了。

  直到老師開口:「三郎,你還在算?」

  謝玄英一驚,本能地藏起了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20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八章 佛前願

  天色漸暗,光線昏昏。

  晏鴻之為病痛所擾,未曾發現異常,隨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師感覺如何?可有不適?」謝玄英面無異色。

  「倒也沒那麼疼了。」晏鴻之換個姿勢,擺擺手,「趕緊回去歇息,莫要熬壞了身子。」

  「是。」

  謝玄英關照小廝幾句,這才掩門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柏木點上燈,替他寬衣洗漱。解開外面的道袍時,折起來的紙團掉落在了床鋪上。

  謝玄英又是一驚。方才驟然遭到驚嚇,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塞入袖中,竟忘記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見柏木疊好道袍,轉頭就要發現,倉皇間,他只好直接將被子一扯,蓋住了掉落的紙團。

  柏木沒有發現,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謝玄英才打發走他,躺入帳中。

  照理說,他最該做的就是燒掉它,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對誰都好。但紙上的內容還未研究透徹,著實捨不得就此毀去。

  可這要是被人發現……謝玄英可沒忘記自己緣何來的江南。

  還是燒了的好。

  他捏住紙團,卻遲遲沒有辦法下定決心。

  又不是什麼淫詩豔詞,他不說,誰知道這是什麼,怕是許多人根本看不懂,還以為鬼畫符呢。

  他翻過身,伸手將紙團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邊,明天還給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為自此安眠,誰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夢覺大師說,程姑娘的父親不過是惠民藥局的大夫,觀其字跡,也不似有大儒教導過,她自何處學來的西洋算學?

  莫非是自學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嘆著,忽而驚醒。

  怎得無緣無故,思量起閨閣女子來?實在太輕薄了些。

  謝玄英按下心間異樣,竭力摒棄雜念,平緩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腦卻偏偏就要想。

  無數畫面紛至沓來。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顧蘭娘摔跤,被著急的僕傭急忙抬走,沒人注意到她還在下面,正艱難地往上爬。

  那一刻,謝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麼說,程丹若都算救了顧蘭娘,即便留個丫頭扶一把,也算是盡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為女子的柔荑該如書中所說,柔若無骨,彷彿一捧豆腐,用力了就會碎。

  誰想握住他的那隻手,固然纖細白皙,卻十分有力。

  隔著布料,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堅韌與力量。

  謝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這隻手絕不是刺繡執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氣活,手指方有這般力氣。

  真可惜,練字最需要這樣的手,程姑娘卻寫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麼了?為何屢屢犯錯?

  謝玄英翻過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學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頭,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裡就根除不好的念頭,以此指導正確的行動,此所謂「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自省,我為何會有此輕薄的念頭呢?

  我想褻瀆程姑娘嗎?不,幾次承她情,他心中頗為感念。那麼,是因為少年精血足,思慕少艾嗎?這……也未見對其他女子如此。

  思來想去,還是歸根於偷藏之舉。

  此非君子所為,他心有愧疚,方才多思多想。

  明日須將算紙歸還才好,再向她致歉,闡明自己絕無他意。

  默默下定決心後,他終於得到安穩,片刻便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雨停了,太陽早早地冒出了頭。

  程丹若昨夜默寫初中數學的知識點,起晚了。

  白芷已經將早餐提了過來,並同她道:「姑娘,郝媽媽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再耽擱下去不像話。」

  「她是粗茶淡飯,待得無聊了。」程丹若不動聲色,「你和她說,這事我已有主張,欲請人帶信回陳家,勞煩夫人派人來接我,她身體不適,最好不要挪動,再多住幾日為好。」

  白芷點點頭,卻也勸誡她:「姑娘,咱們出來五日了,時間久了,老太太那邊怕也交代不過去。」

  「五日怎麼夠,至少七日方能顯我誠心。」

  擱在過去,程丹若已經早早歸去,不讓陳老太太心裡疙瘩。可她既然有了要陳知孝兼祧的想法,刷好感度就不再是第一位的。

  白芷仍想再勸,可程丹若已經不想聽了。

  她收拾藥箱,如常下山義診。

  今天來求診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許多人是聽說了她的事,專門從較遠的地方趕來,路上就走了一天。

  程丹若不得不再次感慨,古代窮人看病何其難也。

  這次的病人卻是比較棘手,腹部積攢了大量內液,五十多歲的老人,肚子高高漲起,四肢卻枯瘦無比,十分可怕。

  程丹若見他脈細、舌紅、苔少,且伴隨高熱和腹瀉,便問他家住哪裡。

  他的兒子說家住河邊,全家人都以捕魚為生。

  「是血吸蟲。」她已經猜到了原因,這是古代社會的一大疾病,因為常年在河邊生活,或是飲用了不乾淨的水,就有可能被釘螺感染。

  一直到解放後,血吸蟲病才逐漸被治好,退出日常生活的舞台。

  「蟲?」一家人面面相覷,緊張地問,「大夫,能治嗎?」

  「能。」程丹若一邊寫藥方,一邊解釋,「半邊蓮四兩,煎服,可利尿,減少腹水。具體如何服用,我都寫清楚了,到藥鋪給他們看這張紙就行。」

  他們聽不懂,但千恩萬謝,全家跪下來給她磕頭。

  程丹若叫僧人扶他們起來,關照:「以後不要隨意下水,水中有蟲,會鑽進你的皮膚,知道嗎?」

  「哎哎。」他們連連應下。

  可程丹若知道,答應歸答應,全家都靠水生活,怎麼可能離水遠一點?不過白說兩句,求個心安罷了。

  晚些,又來病人。

  一個女人流產多次,問該怎麼懷上孩子。

  程丹若對這著實無能為力,只能建議她懷孕後,盡量躺在床上不要輕動,好好養胎。

  可她說,丈夫游手好閒,從來不下地種田,全家就靠她做活。她休息了,沒有人洗衣、做飯、插秧、收割,丈夫要打她。

  話說到這份上,大夫又能做什麼呢?

  古代虐妻的丈夫太多了,打死了,沒有娘家人,死了也白死。就算有,且娘家爭氣告官,最後結果也難料。

  根據律法,丈夫殺死有罪的妻妾,如辱罵長輩、通姦,只需杖一百。而妻妾因為丈夫毆打謾罵而自殺,丈夫不受懲處。

  病人遺憾離去。

  程丹若物傷其類,情緒一落千丈。

  勉強熬到日落,打發白芷回去休息,想找個地方清淨會兒,消化一下吸收到的負能量。

  大雄寶殿門口,小和尚在掃地,見到她笑:「程施主,你來得正巧,裡頭沒人,快進去拜拜菩薩,求個好籤。」

  這話戳中了她的內心,程丹若想,我就算不信神佛,求一求也是好的。

  她進殿,誠心叩首。

  希望佛祖保佑,放她一馬,不要叫她淪落到以色侍人,或是生孩子生到子宮掉出來,抑或是攤上中山狼,被活活打死。

  不求姻緣,不求富貴,不求做人上人。

  我只想做個人。

  小和尚昨兒得了她一個雞子,投桃報李,主動遞過籤筒,老氣橫秋地說:「程施主求個籤吧,求佛祖給你一個如意郎君,今後兒孫滿堂。」

  程丹若失笑:「我不求婚姻。」

  小和尚訝然:「為何?」他困惑,「這裡的籤文最是靈驗,去年有位施主求得上上籤,今年便嫁了如意郎君,特來此地還願呢。」

  「靈不靈驗,都與我無關。」程丹若仰頭,望向佛祖,「我對婚姻沒有期待。」

  小和尚更茫然了,吶吶問:「施主……不嫁人了嗎?」

  程丹若當然不想嫁人,可即便對著小孩,也不能這麼說。

  她換成一個容易被接受的說法,道:「如我這般的家世,恐難有好歸宿。我只希望自己的運氣不會太糟糕,不用做妾,不受凌辱,不被毆罵。」

  小和尚驚呆了。

  他見過很多來求姻緣的女子,有富貴的,也有貧困的,可每個年輕女子都渴望能嫁一個如意郎君,有幸福美滿的婚事。

  只有程丹若,說出了這麼令人絕望的話。

  「施主……」

  「不是很貪心的願望吧。」程丹若閉上眼,道,「希望能夠靈驗。」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長。

  窗外,謝玄英握緊手上的紙,於廊柱後久久佇立。

  他本想半路攔住程姑娘,將昨日的筆墨歸還,卻未料到聽見了這樣一番話。

  比起懵懂的小和尚,他受到的衝擊更大。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他所看所見,但凡是未婚的男子女子,誰人不渴望與心愛之人結為鴛盟?

  程姑娘……縱然沒有心上人,也該盼望著嫁於良人吧。

  怎會一絲期冀也無。

  即便是他,也懷有不可明說的嚮往,渴盼今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3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九章 前路難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飯。

  飯畢,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經同郝媽媽說過了,她說一來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兩劑藥便好,問姑娘可否後日啟程?」

  後天就是第八天了,於情於理也該回去。程丹若沒什麼意見:「就這樣吧。」

  白芷鬆了口氣。

  程丹若假裝沒有看到。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今晚是個機會,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則回到陳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鳥籠子,再難脫身。

  「時候還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兒,你留下,穩住郝媽媽,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趕緊看天:「快入夜了……」

  「我會盡快回來。」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聲,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往別處的禪房去了。

  晚風悠悠,夕陽滿山。

  程丹若扶正銀簪,踏進了禪房,裡頭已經點起燈來,美如畫的年輕公子,正服侍用完飯的晏鴻之服藥。

  「程大夫來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時用藥?」晏鴻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親切道:「您的身體好些沒有?」

  「好多了。」

  「我再給您把次脈。」

  晏鴻之這把年紀,著實不必避諱什麼,笑著伸出手腕。

  程丹若細心切了脈象,又看了看他的傷口,確實已經癒合,便道:「傷口已經無礙了,只是,今後得千萬小心些,夏日多蛇蟲,夜間莫要外出。」

  又同他說今日看過的病人,「等閒無事,不要靠近水邊,水中多蟲蠱,容易感染人身。上午來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紀,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婦,不好治呢。」

  晏鴻之亦有所耳聞,只是被一個姑娘家如此囑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記下了。」

  程丹若這才放過他,取出昨夜默寫的初中數學知識點:什麼叫直角,什麼是補角和餘角,三角形的內角和外角,多邊形的內角和……

  林林總總,都是一些基礎但必須的內容。

  只有學會了這些,後面才能做幾何。

  當然,她也有私心,一上來就放大招,怎麼能顯出自己的本事?

  晏鴻之接過來,細細看了。西洋算數與國內的算學大有不同,注重理論而非實際運用,表達十分抽象。

  好在這些都是淺顯的定理,與所學一一對照,便也能理解個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鴻之如此評價。

  程丹若一聽,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張紙:「這是我出的題,用的便是這西洋的理論。」

  《九章算術》裡有勾股定理的題,只是非常簡單,她在原題的基礎上改了改,增加了難度。

  這回,晏鴻之的表情便嚴肅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還有一張。」謝玄英突然開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見了底牌,頓了頓,才笑:「當然。」

  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馬上認出來:「天元術。」

  目前計算方程,最復雜的莫過於四元數,既是設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個未知數,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這太過艱深,能夠習得天元術,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驚嘆,卻沒想到程丹若比他還要震驚。

  她沒想到自己小覷了古人,以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見過類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裝X不成反被秀。

  尷尬。

  良久,晏鴻之看完三張紙,才道:「程姑娘博學,這些算法我未曾見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程丹若卻當他寬慰,竭力維持平靜,道:「您過獎了,我不過是閒暇算著玩,獻醜了。」

  「不不,姑娘太自謙了。」晏鴻之沉吟少時,道,「我有一好友,醉心於算學天文,若能一窺此法,必有幫助。不知可否抄謄一份,必有重謝。」

  「當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應,卻也誠實道,「只是,這不過是我隨意默寫之物,並不完整……」

  「無妨。」晏鴻之連連擺手。他可不好意思騙人家的家傳絕學,抄寫已經是佔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學問無價,姑娘善心,老朽卻不可倚老賣老,平白無故騙你的東西。」

  他看著程丹若,撫須道:「姑娘若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說來,老朽雖年邁,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學生。」

  程丹若頓住。

  她明白,晏鴻之應該看穿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不過出於同情,沒有拆穿罷了。

  在這樣的人精面前,裝傻反倒落於下成。

  她點點頭,開門見山:「我想請問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帶,有什麼地方能夠允許我這樣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鴻之愣住了。

  他以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親族的消息,便是詢問當年造成寒露之變的罪魁禍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緣何意欲出家?」他驚詫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會和古代士大夫說,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個理由:「不過是恩孝兩難全罷了。」

  忠孝兩難全,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問題,他們也非常有經驗,知道該如何抉擇——當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細說?」

  程丹若搖頭。

  可不能細說,子不言父過,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過失,剛才說一句,已經是極致,再說下去,反倒會叫他們認為她薄情寡義。

  果不其然,她閉口不談,晏鴻之卻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許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許為尼姑女冠。」

  時下,若庵堂出現青年女子,要麼是寺廟收養的棄嬰,自小在寺中長大,要麼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尋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錯,才會被送去家廟修行。

  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說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顧震驚。

  她原考慮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醫。既能博取名聲,又不必困於後宅,受制於人,卻沒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許年輕女子出家。

  紅樓誤我。

  她嘆息一聲,斂衽福禮:「是我冒昧了,請老先生當做未曾聽過。」

  「無妨。」晏鴻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務事,外人怎能輕易置喙?

  只好籠統地安慰:「姑娘仁心仁術,必有福報。」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報麼?她辛辛苦苦學醫,想救死扶傷,卻被丟來古代,戰戰兢兢照顧陳老太太五年,得來的卻是分享丈夫的結果。

  然而,這些苦楚不能與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無其事地感謝:「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辭:「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燈花爆裂,燭光搖動。

  謝玄英拿起她遺落的三張紙,道:「老師,這個……」

  「你記住了?」

  他點頭。

  晏鴻之想想,道:「你去還給程姑娘吧,閨閣之物,還是謹慎些好。」

  「是。」謝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裡,卻瞧見她在竹影下踟躕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

  她支著頭,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動。

  謝玄英為難:她在哭嗎?

  一時踟躕徘徊。

  然而,程丹若沒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復提醒自己:沒什麼好難過的,失敗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說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處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個錯誤的選項。

  她深吸口氣,屏住,再緩緩吐出,不斷重復著深呼吸。

  慢慢的,淚意忍住了。

  程丹若鎮定下來,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這麼糟糕。

  陳老太太不傻,不會耽擱孫子的前途,至少定親後才敢提,還有時間。

  肯定有別的辦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著燈籠來接,見到她孤身一人,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程丹若已恢復如常:「我無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擔憂極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程丹若怕她追問,飛快錯開話題,「我明日寫一封信,回城的時候,你暫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應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姑娘,傳言……可是真的?」陪她長大的丫鬟或許不夠聰明,卻足夠了解她的主人。

  「什麼傳言?」

  「是紫蘇同我說的,她娘是夫人屋裡的,她們都在說,老太太想讓姑娘嫁予二少爺為妾。」

  都在說?誰的手筆?黃夫人還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動腦筋,便覺頭脹,只好模棱兩可:「或許。」

  白芷猶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個手下,不能含糊過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陽穴,盡量合理解釋:「白芷,人貴自重,就算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輕賤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聽的謝玄英登時恍然。

  陳家對她有照料之恩,欲讓她為妾,她迫於恩情,不便拒絕。可若答應,又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家族的門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皺眉,以良為賤觸犯律法,只不過民不舉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歸宿,也算不錯。可她既不甘願,陳家挾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說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著實辱沒了。

  他思量著,不知不覺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這麼久?」柏木追上來問。

  謝玄英驀地回神,這才想起又一次忘記交還筆墨。但一回生兩回熟,他立即將手稿塞入袖中,若無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親自去辦。」

  柏木垂手肅立:「公子請吩咐。」

  「回城後,你打聽一下陳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長隨的眼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柏木驚訝無比,可仍然答應:「是,小人一定仔細打聽。」

  *

  《高中語文》(選修七)

  第二單元‧古代戲曲

  《思美人》第二折 第二齣《三送醫書》

  [尾聲](生上)夜雨驚夢,遠聞鐘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醫書不過三四頁,卻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書到窗下,卻聞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獨立寒宵又轉回,三送醫書三度休,莫非良緣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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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課後賞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講述了立志成為醫女的奇女子丹娘與侯府公子謝郎之間的愛情故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4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章 難自立

  最後一日,程丹若只義診半天,下午日頭太毒,改而在禪房抄經。

  既然是祖母的冥壽,又來了佛寺,總得意思意思,抄點經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調整好心態,權作練字,慢慢打發了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柏木趁郝媽媽外出提飯,悄悄塞給白芷三十兩銀子,說是診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說過,此來是義診,不收診金。」

  柏木道:「程大夫勞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過意得去?」

  白芷雖然不夠聰慧,卻足夠聽話,堅決不肯收下。

  柏木無法,只好回去復命。

  謝玄英並未強求。

  次日一早,他們用過早飯便啟程返回。臨行前,謝玄英將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當,交給夢覺大師,並捐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關竅:「一百兩是修堤所費,五十兩是程大夫在寺中點長明燈的花費。」

  夢覺大師:「噢?」

  「程大夫不肯收診金。」柏木解釋。

  夢覺大師撥動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後,於告別之際,意味深長地對晏鴻之說:「你收的弟子,倒頗有『純真』之風。」

  他這裡的純真,指的當然是純真學派。

  晏鴻之不解其意,只當他讚美自己的學生,喜滋滋應下了。

  謝玄英也未曾察覺異常。從小到大,他讚譽不斷,聽得耳朵起繭子,禮節性地施禮辭別。

  馬車軲轆走遠,消失在天邊。

  天色漸亮,午間時分,陳家的馬車來了。

  當然,比起謝玄英準備的雲頭青縵馬車,作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縵的平頭馬車。

  趕車的也不是馬,是騾。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體重都不大,郝媽媽又病著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緊趕慢趕的,終於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鬆快幾日,又要進鳥籠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見陳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陳老太太已經有些不高興,不冷不熱地問:「回來了?」

  「請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結結實實行滿請安禮。

  陳老太太面色淡淡:「起來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顯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而後鬆口氣,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氣色頗佳,我也放心了。這幾日在外頭,沒了您的看顧,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馬屁拍得有點虛偽,可誰也不會戳穿她。

  陳老太太緩和了神色。

  程丹若趕緊奉上一串佛珠:「這是我請托寺中高僧開光誦經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壽。」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愛活得長的。

  陳老太太轉怒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還盼您別嫌棄。」

  「你心裡惦記著我這個老太婆,就夠了。」陳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時噤聲,心裡卻很無奈。

  其實,陳老太太生病前,婆媳兩人的關係並不算差。

  陳老太太寡婦帶大兩個兒子,性情剛毅,在後宅說一不二,黃夫人出身良好,賢惠孝順,無子時主動替丈夫納妾,打理後宅也井井有條,無可指摘。

  然而,陳老太太中風後,一切都變了。

  重病本就折磨人,當人日復一日癱倒在床上,身體不能動彈,飯要人餵,尿要人把,對於心理是極大的考驗。有許多病人本來通情達理,病後也會變得古怪牛性,常常折磨家人。

  擱在現代,子女還能請護工找保姆,但在古代,丫鬟僕婢再多,當婆婆的要磋磨兒媳,誰能反對?

  這是「孝」。

  只要陳老太太點名要兒媳婦侍疾,黃夫人就得一天到晚待在這裡,替婆婆餵藥擦身倒尿壺。

  本來尚過得去的婆媳關係,在短短半年內迅速惡化。

  那段時間,程丹若也被折磨得不輕,睡眠不足,焦慮抑鬱,頭髮大把大把掉,逼得她孤注一擲,直接中西結合莽了過去。

  運氣不錯,陳老太太居然慢慢恢復了。她也因此得到老太太的歡心,連陳老爺都誇讚過她幾次,算是在陳家立住了跟腳。

  然而,婆媳間的仇卻結下了。

  黃夫人恨老太太作踐人,老太太恨兒媳處處違逆,結越結越深,已經到拿孫子的婚事鬥法的地步了。

  程丹若一點都不想介入其中。

  一個是實權領導,一個是名義上的大領導,誰都得罪不起。

  她裝傻,使出渾身解數,將老太太哄得暫時忘了這事,然後伺候她睡下,這才前往正院向黃夫人請安。

  說實話,點已經過了,黃夫人已經用罷晚飯,卸妝洗漱呢。

  聽了丫鬟的通報,她也懶得重新梳妝,隨口打發:「同她說我知道了,叫她好生休息,明兒再來吧。」

  丫鬟原樣轉述。

  程丹若沒說什麼,在屋外行禮請安,做足禮數後,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紫蘇已經燒好熱水,準備服侍她洗浴。

  「我自己來就好。」程丹若婉拒丫鬟的幫忙,自己解開頭髮洗澡。

  肌膚浸入熱水,緊繃的身體終於得以放鬆片刻。

  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洗澡可是件麻煩事,要燒熱水,要注意不能受涼,冬天一月洗兩次已經很好,夏天才能稍微任性一些,可終究在別人家,能忍則忍。

  以前,她能車釐子自由,現在,洗澡都不自由。

  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呢?

  程丹若扒在浴桶邊沿,怔怔出神。

  遙想當年剛穿越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不求皇子阿哥都愛我,憑現代的醫學知識,做個談允賢第二不過分吧?

  然後就被現實教做人了。

  最初,父親並不想教她醫術,幾本醫書是他的寶貝,動一下都要挨訓斥。只是後來遲遲沒有第二個孩子,才勉強放寬了標準,教她學些粗略的藥理。

  那會兒,程丹若已經了解到古代生活的不易,不再不切實際,只想努力學習,爭取獲得父親的認可,將來多點話語權,別一無所知就被許配了人,十五六歲就難產掛掉。

  這樣,夠本分實際了吧?

  又一次被教做人。

  戰爭來了,死人,兵禍,動亂,全家死光,寄人籬下。從前痛罵父權一百遍,真的無父無母了,才知道「自由」等於「任由欺凌」。

  她的人生目標一降再降,現在只有最卑微的要求。

  ——想活得像個人。

  結果呢?又陷入了婚姻危機。

  放跑了還是不錯的陸舉子,後面跟著的居然是共享男人,打算以出家作為最後的退路,卻想律法不允許,完全堵死了後路。

  是她太愚笨,白瞎了穿越女的名頭,還是世道太難,古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人?

  莫非,她最正確的路,是該上巳節抓住什勞子陸子介,嫁給他,相夫教子,等到他功成名就,給她掙個封妻蔭子?

  這個念頭一起,雞皮疙瘩頓時爬滿全身。

  不,不行。

  程丹若咬緊牙關,心想,我要是真的做了這樣的選擇,就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古人。

  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我絕不能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程丹若暗下決心。

  *

  又兩日,白芷的母親上門,求見程丹若。

  她是陳家舊僕,黃夫人自無理由阻攔,任由她與故主相見。

  雖然已經放良成良民,白媽媽仍然十分客氣,按照以往的禮節向程丹若請安。這也是應有之義,時下的規矩便是一日為奴,終生為僕。

  只要是白家的孩子,哪怕功成名就,見到程丹若也永遠低一頭。如此才算不負舊日之恩,否則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說忘恩負義的。

  「問姑娘安,姑娘近日身體可好?」白媽媽關切地問。

  「都好。」程丹若以客相待,「媽媽請坐。」

  白媽媽這才斜斜坐下,說出來意:「家中種了些瓜果,近日都熟了,專門摘了些請姑娘嘗嘗,還有一簍桃子,不值幾個錢,算是老奴的一番心意。」

  「多謝媽媽惦念。」程丹若道,「你和白奎身體可好?」

  「托姑娘的福,我們都好。」白媽媽說,「只是擔心白芷這丫頭,不知她伺候得可得力?」

  「她很能幹,我身邊屬她最貼心。」

  兩人頗為生疏地客套一番,才切入正題。

  白媽媽問:「姑娘叫白芷傳信來,不知有什麼事吩咐?」

  「我請您打聽的事,可有結果了?」

  「姑娘是問女戶一事吧。」白媽媽語帶遲疑,但還是道出了打探到的事。

  按照大夏的律法,允許女子立戶,可大致分為兩種:一為畸零戶,即是家中無夫無子的情況下,女子為戶主,多為寡婦,只有極少數的女兒戶,也就是在室女為戶主的。

  作為畸零戶,女戶家可免除徭役雜差,但仍然需要繳納賦稅,總得來說,算是受到優待的一個群體。

  二是只要家中有女子進宮當侍女、樂舞姬、女轎夫的家庭,可改為女戶,即是所謂的宮廷女戶、宴樂女戶、抬轎女戶,這種家庭同樣可以免除徭役,無論是否有男丁。

  程丹若想打探的自然是前者,在室女為女戶。

  這也是她從前預備好的另一條退路。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白媽媽為難道:「女戶並不好聽,若非迫不得已,鮮少有人家立為女戶。」

  程丹若已有心理準備,卻追問:「那我能自立為戶嗎?」

  「姑娘須得去官府核補黃冊,再附籍。」

  黃冊就是戶口本,程丹若原來的戶口本當然沒了,或者說,這東西一向都由一家之主保管,她見都沒見過。而以她逃離戰亂的情況看,屬於流民,按照規定,距原籍千里之外,可在當地入戶,她符合條件。

  但問題是……「此事若不能得陳大人應允,恐不能成。」白媽媽顯然不建議她這麼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49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一章 心理爭

  程丹若大感頭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難度極大。首先她是個女人,女人立戶本身就是非常罕見的事,拿錢賄賂都難如登天。

  要陳老爺幫忙?不可能。

  讓自家親眷,還是一個孤女自立為戶,不知道的人聽了,肯定以為陳老爺連個孤女都不願養活。

  陳家丟不起這個臉,故必不讚成她立女戶。

  退一步說,她通過種種手段,成功立為女戶,日子就能好過了嗎?非也。

  理論上,官府會給流民發田地,或者讓他們自己開墾荒地,然而土地兼併豈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給達官顯貴佔完了。

  這群人佔據大量隱田不說,還有更過分的,他們勾結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掛在農民名下,讓農民交稅。農民都沒見過所謂的田,卻被迫背上各種賦稅,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殺。

  即便僥幸沒有,也肯定會被剝削,要交很多的稅。交不起稅,就只能借錢,還不起就賣身,所以許多流民都會成為地主的佃戶,或者乾脆賣身成豪強的奴婢。

  當然,如果她不認自己是流民,還有辦法。

  佔籍。

  經商的人會有雙重籍貫,老家一個,經商地一個,但這有前提:有錢賄賂衙門的人,以及,名下有一處房舍,無論是買的還是租的都行。

  就和現代辦居住證一樣,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沒那麼多錢。

  程父是個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難時帶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陳家每月給她一兩銀子的零花,這錢要買布做內衣,做紗布,要給廚房加點心吃,還有其他零碎開銷。

  節流是不現實的,而開源更不可能。

  她沒有機會工作,偶爾有顧蘭娘那樣的業務,人家給的也是禮,不是錢。至於義診,為的是刷名聲、傳口碑,收錢等於自毀長城,同樣不能收費。

  「姑娘,寄人籬下雖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無憂。」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莫要惡了陳家,您可沒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這話說得太對了。

  程丹若並非養在深閨的小姐,她穿越已經十餘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層人民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沒有人權。

  若非如此,她絕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陳家,誰不想自強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問問。」她含糊以對,「不會貿然行事的。」

  白媽媽嘆氣。

  程丹若轉移話題:「我請您幫忙找人做的東西,可得了?」

  白媽媽對這個程家唯一的主子,還是上心的,聞言拿出一個包袱:「做了,我當家的找了好幾個鐵匠,才打出這套東西,只是姑娘給的二十兩銀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頷首,趕忙打開包袱。

  這就是她變成窮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較為齊全的外科手術器械:金屬針筒、血管鉗、組織剪、手術鑷、持針器、不同彎度的縫針、手術刀片……

  她仔細檢查後,不由鬆了口氣。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這點大路貨的工具未能難倒他們。

  二十兩銀子是她幾年的積蓄,但絕對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簡單的外科手術了。而這門技術,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撫摸著冰涼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謝媽媽。白芷,伺候媽媽喝茶。」她叫來丫鬟,「你們母女許久不見,也說點私房話。」

  「多謝姑娘。」白媽媽感激不盡。

  白芷亦是喜不自勝,扶著母親到自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來,女戶是下下策,極有可能與陳家鬧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輕易走這步。

  不能心急,陳知孝未定親,還有時間,沉住氣。她暗暗告誡自己,沒有犯錯資本的人,一次錯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

  六月處,天氣漸熱,蟬鳴聒噪,春風學院中無心讀書的學生愈發多了起來。

  梧桐蔭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們靠在榻上,品著冰鎮的酸梅湯,閒談最近聽說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鴻之要來書院講學了。

  雖說書院的先生們也都是飽學之士,山長亦是名聲在外,但這次的講學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大家十分熱烈地討論著一個問題。

  ——晏鴻之來了以後,會不會和副山長高崇掐起來。

  「子真先生(晏鴻之)與望山先生(高崇)分屬心、理二家,怕是有諸多分歧之處。」一個穿著直身,搖著折扇的學子開場就挑明了關鍵。

  「高師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陸王心學,此次子真先生前來,怕是要好好辯論一番了。」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知孝。

  陳老爺官至四品,他在春風書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頗有些臉面。

  他這麼說,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讚成高師的主張,陸王之說絕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問學何處?非問非學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陸王承自程朱,非是對立。」另有學子糾正。

  然而又有人反問:「理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為理,在身之內,如何相同?」

  雙方一言不合就開始爭論,圍觀者卻見怪不怪。

  原因無他,這其實是夏朝現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說陣營也可。

  沒辦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眾所周知,撕X太久,不對立也不行。

  姑且一說。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還是理學,簡而言之,認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體現在人間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欲」,超出應有欲望,就應該節制。

  什麼算天理,什麼算人欲呢?

  朱子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這話乍看起來好像很變態,想吃點好的咋了?然而,他還有一個類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說了,「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並非完全對立,且理和氣的思辨也頗有哲學意義,只是較為復雜,暫且按下不表。

  理學之後,發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學,從客觀唯心主義變成了主觀唯心主義。

  按照後世的說法,二者是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但在當下,不好意思,出現了較為復雜的二元對立陣營。

  理學陣營是以高崇為代表的道學家,堅持孔孟忠孝之說,貫徹三綱五常,高舉禮教大旗,認為理學是正統。

  心學陣營自然是叛經離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鴻之了。

  他們認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純真之心」,要以本真純粹的心態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終以達到聖人的標準,也就是「內聖」。

  春風書院的學生常年和高崇相處,自然更讚同他的學問。

  陳知孝立於樹蔭下,侃侃而談:「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揚州女斷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其人貿然相救,雖是好心,卻毀其名節,堪稱好心辦了壞事,倒是此女性情貞烈,當場斷臂,堪為表率。」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只講道德,不通人情,未免涼薄。」同窗開口駁斥。

  陳知孝果斷道:「禮不可廢,若事事通以人情,豈非叫百姓輕禮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豈不知肌膚之親?」

  樹下的都是年輕學子,血氣方剛,聽了這話,難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這不就應了話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許?」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這般荒唐?」陳知孝笑道,「我看,不過是姦夫淫婦無媒苟合的藉口罷了。」

  「陳兄所言極是。」另有人附和,「我聞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紅拂夜奔為天下第一嫁法,著實誤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爭執間,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話題,冷聲道:「紅拂棄楊素而奔李靖,可謂慧眼識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時日無多,楊素不得人心,故棄暗投明。如此巾幗,在你口中卻唯有『淫奔』二字嗎?」

  「胡說八道!」這位學子氣憤不已,轉頭就想反駁對方,「私奔……呃……」

  話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們都未曾笑話他,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狼狽。

  桐蔭舒朗,微風和煦。

  謝玄英身著天藍苧麻道袍,頭戴大帽,手中握著一把泥金扇,神色凜然地望向他們。

  眾學子一時無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顏值暴擊,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什麼「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個,紅拂是誰?

  我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這一卡頓,氣勢便衰歇下去,再也爭辯不能了。

  謝玄英登時氣悶。

  「咳。」山長見狀,出面替學生們圓場,「快來見過子真先生。」

  大家這才看到謝玄英後面的晏鴻之。

  「晚輩張智」

  「晚輩陳知孝」

  「晚輩……」

  「……」

  「——見過子真先生。」

  晏鴻之頷首,含笑道:「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們年紀相仿,可多多相處,互相探討學問。」

  老師都這麼說了,謝玄英自然不能甩臉色,告之姓名:「在下謝玄英。」

  「謝兄。」

  「謝郎。」

  「謝公子。」

  眾人略有慌亂,稱呼不一。

  謝玄英重點瞟了陳知孝。先前,他已經叫人打聽清楚,陳家一共二子,小的還在總角,能夠娶妻納妾的唯有陳知孝一人。

  柏木說,陳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學春風書院,名聲頗佳。誰知道今日一見,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聽他方才所言,居然將救人性命的善舉,他卻說是無媒苟合的齷齪。

  他將真情當什麼了,又將人心看做了什麼?

  程姑娘若嫁給這樣的人,不止辜負了一身才學,怕還要遭他羞辱。畢竟按照他的說法,當日上巳節,他拉程姑娘上來,她就該砍掉手掌以證清白才對。

  一念及此,謝玄英心中驀地顫慄。

  他倏然意識到,倘若程姑娘迫於恩情嫁予此人,將來事情為人所知,難保不會丟了性命。

  那豈不是……他害了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0:4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二章 子癇病

  程丹若並不知道陳知孝的為人。

  她和這位表哥的接觸,不過是萱草堂下的頷首見禮,別說思想理念,連他今年多大都不是很清楚。

  虧得如此,要是她此時知道,這位表哥居然是個道學家,讚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估計管不了太多,逮著機會就要跑。

  只是,現在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陳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陣雨將來,氣壓低沉,程丹若早晨起來便覺悶熱。陳老太太深覺不適,還拉了肚子,只好撤掉冰盆,只叫丫鬟慢慢打扇。

  程丹若熱得受不了,卻沒資格用冰,只好喝了碗吊在井下的綠豆湯,涼涼的解一解暑氣。

  就在這時,墨姨娘的丫頭慌慌張張地過來,倉皇道:「程姑娘,姨娘不大好,煩請你去看看。」

  程丹若嚇一跳,差點嗆著:「姨娘怎麼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頭面色慘白,磕磕巴巴地說,「她、她就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連症狀都說不出來,看來確實嚇人。程丹若當即返回屋內,拿起藥箱:「我這就隨你去。」

  又吩咐紫蘇,「老太太問起來,你照實說就是。」

  紫蘇欲言又止。墨姨娘懷著身孕,算是陳家現在最金貴的人之一,程丹若貿然摻和進去,若有個萬一,必是要遭到陳老爺遷怒的。

  可家中既有大夫,也不能不去看,只好道:「姑娘小心。」

  程丹若點點頭,領了她的好意。

  墨姨娘住在錦霞院,此時小院裡已亂作一團。丫鬟們擠在小小的廂房中,手足無措。

  「程姑娘來了。」不知是誰說了句,終於叫大家有了主意,趕忙讓開路。

  程丹若快步走入臥室,只見墨姨娘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抽搐不停,嘴角還有白沫。

  她倒吸口冷氣:「怎麼回事?姨娘怎麼變成這樣的?」

  服侍的大丫頭略微鎮定,回答道:「奴婢們也不清楚,今天一早,姨娘就說頭痛得很,眼睛也花,便沒有去和夫人請安,躺在床上歇息。誰知道沒多久,突然就迷糊了起來,奴婢們害怕,只好請您過來。誰知道方才又抽了起來。」

  程丹若第一次治療孕婦,定定神,把脈,脈弦細而數,舌紅苔無,皆是虛症。思忖道:「先前有沒有過類似的症狀?」

  「也有過。自打懷了這胎,頭暈眼花的次數並不少,只是不似今日這般嚴重。」

  「方便的時候,」程丹若組織語言,「穢物是否有細小的泡沫?」

  大丫頭趕忙點頭。

  考慮到墨姨娘大約1-2月有孕,6月差不多24周了,她覺得可能是子癇。

  「快去請大夫,這病不好治。」程丹若當機立斷,立馬求外援,並飛快通知能做主的家屬,「也告訴夫人一聲。」

  「是。」丫鬟們飛快跑開。

  她這才開始思考子癇要怎麼治?

  降壓、抗抽搐、有需要必須終止妊娠。

  這是她腦海中的西醫知識。

  中醫呢?

  不好意思,爹學的不是婦科,沒教過,但沒關係,可以作弊。

  她借整理髮絲的動作,悄悄觸碰了一下頸間的掛墜。那是一塊白色玉牌,上面串著顆不規則的珠子,看似是玉石,然而並不是。

  這是她穿越之際,意識的最後一刻,緊緊抓住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隨身物品隨她來到了古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存在。

  她能取出使用,比如之前喝的板藍根,但無法給別人用,現代的所有東西,對古人均無效——小時候,她用糖試過丫頭,丫頭拿起來含嘴裡,說是石頭,嘗不出味,也無法含化。

  除了拿出來,也能用意念查看。

  此時此刻,她需要翻看的就是平板。

  意念接觸平板,找到下載的電子書,輸入子癇。接著,古籍中所有關於子癇的記錄都出來了。

  程丹若凝神看了片刻,確認症狀都對,翻出銀針,先治療抽搐。

  取百會、風池、太沖、陽陵泉、內關、三陰交,再加陰陵泉、曲泉。

  又道:「拿紙筆來,我先開個方子。」

  丫頭們知道她懂醫術,也不敢質疑,趕緊奉上筆墨。

  子癇在中醫上分為肝風內動證和痰火擾神證,墨姨娘的症狀是前者。

  按照《胎產心法》的記載(雖然這書是清代寫的),「治孕婦口噤項強,手足攣縮,痰壅,不省人事」,當用羚羊角鉤藤湯,對鎮靜和抗驚厥作用。

  方子開完,黃夫人也到了,急匆匆奪門而入:「墨姨娘怎麼樣了?」

  「我已經為她紮了針。」子癇的抽搐期本就不長,程丹若一番施針,人已經很快平靜下來,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黃夫人單刀直入:「什麼病?」

  「子癇。」

  「對胎兒可有妨礙?」

  程丹若頓了頓,點頭道:「有,許是要再加安胎的方子。」

  黃夫人看她一眼,吩咐丫鬟:「去請安順堂的張大夫。」

  「已經去了。」

  黃夫人面色微緩,走近瞧了片刻,才道:「丹娘,大夫來前,你在這裡候著,等大夫來了,一切由他定奪。」

  「是。」程丹若毫不猶豫地應下。

  她知道,對於這種現代醫療無法發揮作用的地方,自己不過是個門外漢,還不如坐堂的老大夫,完全沒必要出風頭。

  這也是為病人負責。

  而黃夫人雖是不信任她,但也為她規避了風險。畢竟墨姨娘懷著陳家的骨肉,她擔不起責任。

  以陳家的門第,張大夫自然來得飛快。

  他細細把脈,詢問了病人的症狀,隨後得出與程丹若一模一樣的結論。然而,在聽聞程丹若為其針灸,並開了方子後,卻直呼荒唐。

  「女子習醫能有幾分火候?貿然施針,傷了胎兒可如何是好?」他不留情面地教訓上了。

  程丹若未曾分辯,亦無法爭辯,沉默地福了福身,告退。

  張大夫這才露出滿意之色,著手開方子,囑咐丫鬟隨時留意。

  然而,人醒了才能吃藥,墨姨娘不知怎的,遲遲昏迷不醒,呼吸時有時無。丫鬟們不敢大意,回稟了黃夫人,最後硬是扶人起來,把藥灌了下去。

  半日飛快流逝,直到點燈時分,人卻仍然未曾醒來。

  陳婉娘立在生母床前,暗暗垂淚。

  「姨娘……」她茫然地呼喚著,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姨娘昨天還好好的,不厭其煩地囑咐她,不管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驕矜猖狂,要一如既往地讓著陳柔娘,要尊敬太太,將來是好是壞,全看太太的態度。

  老實說,陳婉娘不愛聽這些。

  二哥也就算了,正經的嫡子,可五郎是她親弟弟,姨娘得寵又懷了孕,到時候他們姐弟三人,怎麼都在陳家有幾分面子吧?

  憑什麼非要讓陳柔娘?

  但如今回想起來,陳婉娘卻害怕了。

  「姨娘,你好好的,我聽你的話……」她哭音難抑,緊緊攥住帕子,「你不要出事,嗚嗚。」

  「四姑娘快別哭了。」丫鬟蝶兒連忙勸慰,「叫夫人聽見不好。」

  陳婉娘卻忍不住,哽咽不止。

  蝶兒再勸:「姑娘仔細哭壞了眼睛。」想想,又試探,「不如叫程姑娘……」

  陳婉娘如夢初醒,立即擦淚:「對對,她程丹若不是號稱御醫傳人麼,快叫她過來給姨娘看看。」

  理論上來說,這話不合規矩,客人是客,再窮也是主子,姨娘卻是僕,以尊就卑顛倒倫常。

  可事實不可能真如此。

  墨姨娘有寵有子,程丹若無依無靠,自然要來。

  然而,她並沒有為陳婉娘帶來好消息,相反,她凝重的表情讓她害怕。

  「表姐?我姨娘怎麼樣了?」陳婉娘焦急地催促。

  程丹若道:「姨娘的情況不是很好,請張大夫來吧。」

  幾個鐘頭過去,病情仍然未曾控制住,其實就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她不敢說這樣的話,甚至一絲話音都不能露。

  因為毫無意義。

  「要盡快。」她看向陳婉娘的眼睛,只能盡此綿薄之力,「姨娘……不太好。」

  陳婉娘咬咬牙:「你在此守著,我去求夫人。」

  程丹若:「好。」

  陳婉娘強行抹乾淚,提起裙角,匆忙奔向正院。

  床榻上,墨姨娘時而抽搐,時而發出囈語,呢喃不清:「娘……我不吃……不吃餛飩……回家……」

  她猛地抬高手,像是一隻枯瘦的鬼爪,痙攣地抽搐,彷彿要抓住什麼。

  「娘!」墨姨娘徒勞地抓著空氣,雙眼無神,「不吃,回家。」

  程丹若頓時惻然。

  她幾乎能想像出這是怎樣一個故事:無非是幼齡女孩饞嘴,想吃路邊的一碗鮮肉小餛飩,然而家貧,抑或是重男輕女,父母不給她吃。直到後來某一天,母親帶她去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小餛飩。

  然後,將她賣給了人牙子,從此叫別人媽媽,纏腳,學藝,被送給等當父親的中年男子為妾。

  午夜夢回,她無數次後悔,倘若沒有去吃那一碗小餛飩,是不是就不用離家,能堂堂正正嫁人做娘子,逢年過節,提上雞蛋回娘家,探望父母?

  「姨娘。」程丹若握住她的手,「堅持住,就算是為了孩子。」

  墨姨娘染紅的指甲掐入手背,一個個紅色的月牙印。她用力攥住,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娘,娘!」

  「拿針來。」程丹若忍痛要針。

  可丫鬟畏縮道:「表小姐,張大夫吩咐過,不可叫旁人隨意施針。」

  程丹若抿住嘴唇,說:「那他有沒有說,如果再這樣該怎麼辦?」

  丫鬟紅著眼,飛快搖頭:「大夫說吃了藥就會好的。」

  「把藥端過來。」

  丫鬟趕緊奉上溫在爐子上的藥。

  褐色的藥水,聞起來有股刺鼻的中藥味。程丹若要丫鬟扶起墨姨娘,拿出荷包中的空心蘆葦桿,取一些藥水滴進她的口中。

  一滴滴苦藥汁子流入她的嘴角,又飛快淌下來,竟是一點都喝不進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1:0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三章 一封信

  等到張大夫來,墨姨娘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針紮人。

  可這又有個問題,頭頸部的穴位還好說,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針即可,但像陽陵泉在小腿上,三陰交在足部,曲泉在膝蓋,都屬於私密部位。

  雖說醫術高明些的大夫,能夠隔著衣物落針,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來就極難紮針,還要隔著衣物,更是難上加難。

  張大夫額上見汗,好幾次都下不去手。

  燭光搖曳,屋裡的光線昏沉沉的,令人心頭發顫。

  程丹若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說,我來施針,可好?」

  黃夫人見床上已經見血,怕保不住孩子,並未出言阻止。

  但張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鬧!人命豈可兒戲,若出差池,你可擔待得起?」不獨如此,他甚至別過身,有意擋住程丹若的視線,這才定定神,紮下手中金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墨姨娘的抽搐漸弱,好像效果甚好。

  黃夫人鬆口氣。

  她畢竟不年輕了,熬不住,見情況穩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則準備離去歇息。

  而陳老爺更簡單,壓根就沒來探望,只叫丫鬟問過兩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凶險了一遭。

  唯有陳婉娘不肯走,固執地陪在生母身邊。

  黃夫人寬容,倒也允了她,卻不准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帶他回去睡下。

  「他小小年紀,嚇著怎麼辦?」家中唯有兩個男丁,黃夫人決計不肯冒險。

  至於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邊離不得人,丹娘也回去吧。」

  「是。」

  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程丹若乖順地離開了。

  翌日,六月初六。

  這在古代是一個小節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貺節」,主要的活動是曬書曬衣服。

  清晨起來,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沒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響,丫鬟們按部就班地侍奉陳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點。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寧,子癇到這種程度,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陳老太太事情特別多。

  她先問:「今兒初六,茶可獻了?」

  丫鬟說未曾,她便有點不高興:「可不興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來。」

  程丹若只好餓著肚子去煮茶。

  她沒受過泡茶的訓練,成果著實一般,陳老太太聞聞香氣,面色略有不滿。但時候已晚,只好不多計較,將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靈位前。

  接著,用早膳,不料差點被粥點嗆到,驚天動地一陣咳嗽。

  程丹若只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順氣,又餵她喝了半盞溫水,方才緩過來。

  但為著這事兒,她脾氣不順,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庫房,把佛經布料都拿出來曬。

  「丹娘,你去理經。」陳老太太說,「丫頭們笨手笨腳的,難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氣。

  曬書是古代的大活計,得把所有書攤開來,放在陽光下暴曬,然後重新收納,加入樟腦,如此才可防黴蟲。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曬,今後好幾天都是陰雨連綿。

  可老太太發話,陳老爺都得照辦,何況程丹若。

  她只好開了書箱,一本本翻開經書,放院子裡曬晾,還要檢查是否有破損,該補的補,該重抄的重抄。

  一直忙活到中午,吃了午膳,陳老太太歇晌午,方才脫空去錦霞院。

  路上,她不斷盤算該如何開口。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姨娘就是為了生育,比起她的安危,恐怕還是肚子裡的孩子更重要。

  未入門,先聞哭聲。

  她腳步微頓,看向打簾子的小丫頭。

  「表姑娘,姨娘……」小丫頭紅著眼眶,聲音哽咽,「已經去了。」

  程丹若霎時後悔。

  原來,已經來晚了。

  裡頭隱約傳出陳老爺的聲音。

  「也是她福薄。」他感嘆,「畢竟只是個姨娘,喪事不必大辦了。」

  黃夫人卻勸說:「她畢竟伺候老爺一場,又有婉娘和恭哥兒,依我說,弄一副松木棺材,叫道士做場法事,和尚念幾卷經,叫她安心去了,別留戀孩子。」

  陳老爺頓覺有理。若是當娘的眷戀兩個孩子,婉娘大了還好些,纏上恭哥兒可是樁麻煩,安穩送走才好。

  「按你說的辦。」他說,「母親那裡,尋空提一句就是。」

  黃夫人應下。

  陳老爺撫著鬚,望眼悲聲的臥室,不由心生感慨,道:「可惜了酥油泡螺。」

  正進門的程丹若頓住了。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說話的人,是的,確實是陳老爺。而他面上的神色如此真摯,顯然這句感慨發自內心。

  可惜了……酥油泡螺。

  酥油泡螺。

  冰寒的冷意一寸寸爬上脊椎,直達天靈蓋。程丹若指尖發麻,彷彿突然腦溢血的病人,全然無法動彈。

  她知道古代吃人,卻怎麼也沒想到,穿越多年,最讓她不寒而慄的一句話,不是當年老僕衝進家裡,對祖母說「瓦剌來了」,而是此時此刻,這般輕描淡寫的感慨。

  「丹娘來了。」陳老爺渾然不知她的內心,和藹道,「正好,你勸勸婉娘,她年紀小,別哀慟過度,傷了身子。」

  略微僵直一兩秒,程丹若恢復知覺,福身道:「是。」

  陳老爺出去了。

  「唉。」多麼奇怪啊,他走了,黃夫人反倒露出幾分哀色,慢慢啜口熱茶,對程丹若道,「墨姨娘沒福氣,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雖說是姨娘,也是你半個長輩。」黃夫人說,「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開帷帳,走進裡間。

  陳婉娘撲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兒啊,你不能丟下婉兒和恭哥兒,娘!」

  擱在平時,以她的心機,卻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時此刻,誰稀罕這些規矩呢?

  「娘,求求你……」陳婉娘握住生母的手,聲音嘶啞,「求求你,別丟下女兒。」

  蝶兒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別,太太還在外頭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黃夫人應該聽見了,但她閉目養神,權當不曾耳聞。

  「表姑娘,快勸勸我們姑娘吧。」蝶兒懇求。

  程丹若走過去,蹲到陳婉娘身邊,道:「恭哥兒還小呢,你是姐姐。」

  「誰要你假好心。」陳婉娘推開她,「你又沒死……」

  話出口,才想起這位表姐不止沒有娘,爹、祖母、其他親眷,也一律沒了。

  她咬咬嘴唇,扭頭不理她。

  「姨娘沒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說,「別犯傻,太太、老爺、老太太還在呢。」

  陳婉娘不吭聲,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

  「太太說,喪事辦得好些,不會虧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謝謝太太。」

  蝶兒也勸道:「表姑娘說得在理。」

  陳婉娘還是不應,但也沒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著沒氣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餘歲,容貌秀麗典雅,文采過人,會賦詩,會彈琴,會泡茶,可如此美人,說死也就死了。

  我也會如此嗎?

  將來死了,最後得來一句「可惜了她的醫術」?

  程丹若微微顫慄,恨不得轉頭就跑出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離開這裡並不等於逃出牢籠,或許反而更糟。

  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

  同樣是六月初六,蘇州湖畔,謝玄英正在和老師一起飲酒。

  這也是天貺節的風俗之一。

  六月六為荷花生日,摘蓮蕊,入酒飲之,是為碧芳酒。

  師徒兩人泛舟於太湖之上,一面飲酒賞景,一面品嘗酥瓊葉、傍林鮮並魚羹,既輕鬆愜意,又不失風雅。

  閒談間,謝玄英提起了前些日子的書信。

  「師母的身體,可是又不好了?」他問。

  晏鴻之頷首,頗為惦念妻子:「唉,可不是麼。大夫道是生產落下的病根,吃了幾年的藥,卻始終不見好。」

  謝玄英謹慎道:「大夫匆忙一晤,總不能常常調理。不如延請一女醫,伴於師母身側,既可調養身體,又能解一二寂寞。」

  晏鴻之略微心動。

  不是沒有擅長醫治婦人病的大夫,可男女有別,大夫最多瞧瞧面色,切切脈,有些事不便明說,也難以調理。然而若是女醫,卻無此顧忌,施針也便利。

  但這也有一樁難處。

  女子識文斷字,已是殊為難得,善醫者更是鳳毛麟角。而入穩婆之流,走街串巷之輩,又能懂多少醫理?

  「良醫難尋啊。」晏鴻之無奈。

  師憂,弟子服其勞。謝玄英便道:「我姨母為顧家媳,熟知江南人情,不若我書信一封,請她代為尋訪。有自然最好,若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晏鴻之自無不可。

  於是,游湖返,謝玄英回到落腳的園林——這是靖海侯府的別業,命柏木磨墨鋪紙,給顧太太寫信。

  他先道明原委,說師母有恙,許多大夫看了都不見好,須常年調養,故望在江南尋訪女醫,最好識文斷字,擅長調理婦人病,且無家累。

  想了想,覺得指向性似乎太強,未免不妥,又重新寫了要求:醫術過人,品德出眾,最好識文斷字,能遠赴京城者為佳。

  好像還是不太對。

  只好添油加醋,說若有子女,可一併前往。

  這樣就不像是在物色未嫁女子了。

  謝玄英剛想擱筆,卻又怕程丹若落選,思量再三,又道:請姨母多訪幾人,以防萬一。

  吹乾墨跡,他將信折疊好,塞入信封,交給小廝:「命人盡快送往露香園。」

  「是。」

  柏木離開後,謝玄英方才取出手邊的多寶匣,將羊脂玉鎮紙放回其中。然後在角落的雲紋處輕輕一扣,底板鬆動,露出下面的暗格。

  裡面,藏著他從程丹若處得來的幾張紙。

  他一直想把這還給程姑娘,誰知機緣巧合,次次落空。也曾想燒毀了事,卻總是心懷遲疑,次次猶豫。

  待還卻人情,再物歸原主吧。

  謝玄英這麼想著,又一次放棄了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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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1:26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四章 擇良醫

  幫助程丹若,只是謝玄英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身為靖海侯之子,當今最寵愛的少年人,大儒晏鴻之的弟子,他在蘇州的日程極其匆忙。

  要拜訪家中故交——祖父能獲封靖海侯,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帶的抗倭英雄眾多,不少家族當年幫過謝家許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輩們並無感情,江南大族們也迫切希望能與勳貴扯上關係。

  還有,晏鴻之在春風書院講學,又不純粹是講課。

  說白了,心、理之爭,現在看的是領頭羊的身份地位,以後看的就是接班人的發展。

  晏鴻之也希望在書院裡傳播「純真學」的思想,讓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學懷抱,將本派的理念發揚光大。

  謝玄英作為弟子,既是純真學說的門面,也是被刁難的對象。

  高崇就特別喜歡讓學生們與他辯論。

  結果自然十分慘淡。

  學子們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辯題,而不是看美人飲茶,看美人讀書賦詩,看美人立於荷花池畔,眾芳皆慚。

  私底下,高崇大罵晏鴻之「卑鄙無恥」,晏鴻之卻說他的學生們「定力不佳」。

  雙方你來我往,噴了幾天,最後都累了,休戰踏青。

  長輩們一道手談游園,晚輩們則於太湖畔飲酒賦詩。

  「謝郎,請用茶,這是我家中的龍井。」

  「謝郎,嘗嘗這百味齋的酥肉,乃蘇州一絕。」

  「不不不,這蟹殼黃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隊才得來的,不得不嘗。」

  「謝郎……」

  「謝公子……」

  謝玄英面無表情。

  習慣了。

  男人發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會鍥而不舍地獻殷勤。

  這麼看,春風學院的學子中,陳知孝其實還過得去了。他對謝玄英的態度並沒有那麼露骨,雖然也有親近之態,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則,謝玄英不齒他的言論,總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裝聽琴,不與眾人一道談笑,奈何離得近,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山長前日問起陳兄的親事,怕是要為你說一樁好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輕佻,酒後拿同窗取笑,「陳兄,你期待不期待?」

  陳知孝道:「休要胡言亂語,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師如父,若能得師長說親,亦為佳話。」都是年青男子,不談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區別在於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說,有的只能暗示,「興許以後便不是『如父』了。」

  謝玄英瞥了陳知孝一眼。

  他們說的是春風書院山長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長的掌上明珠。

  隨老師拜見時,對方在書房裡作畫,故匆匆一面,具體什麼樣忘了,依稀是個秀美婉約的女子。

  陳知孝擺擺手,道:「事關閨閣,莫要再說了。」

  「我們可什麼也沒說。」同窗大笑,促狹道,「陳兄想到誰了。」

  陳知孝馬上閉上嘴。

  又有一年長已婚的同窗,道:「春暉(陳知孝,字春暉,取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之意),妻賢則家安,能得一知心人,方能宜室宜家。你可曾想過要怎樣一位妻子?」

  這話說得老成,眾人皆點頭應是。

  借著醉意,陳知孝也沒平日那般拘束,道:「自是想要一賢惠的女子為妻。」

  「何為賢,何為惠?」

  「上敬父母,下撫子嗣,以夫為天,治家有道。」陳知孝給出標準。

  有人一針見血:「才學如何?」

  陳知孝猶豫了一下。他當然想做山長的乘龍快婿,呂娘子也頗得他意,但在女子才德方面,他卻不想妻子太過博學。

  「若是讀過四書,懂得些許道理,便足矣。」他回答,其所謂的四書,指的當然是女四書。

  坐在船頭,眺望遠處湖景的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哂笑一霎,心想:庸俗。

  他不明白,為什麼時人挑選妻子,都是同一套標準。

  賢良大度,孝順柔善,難道所有人喜愛的女子,都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列女傳》中的女子,還都各有不同呢。

  然而,謝玄英也有些迷惘。

  他確信自己期待著某一天的相遇,能夠鐘情於某一人。她或如春花嬌豔,或如秋月靜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她在何處呢?

  *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依傍太湖,園林眾多,景致自是最好的。

  但這畢竟是春風書院的地盤,也是高崇的故鄉。晏鴻之盤桓數日,還是慢悠悠地啟程回了松江。

  他在松江府有一書齋,名為「本念齋」,取自「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炎炎夏季,天氣燥熱,晏鴻之便會在本念齋避暑讀書。

  謝玄英陪同在側,每過三日,便去露香園給姨母顧太太請安。

  華麗的屋舍中,冰鑑上湃著李子和櫻桃,絲絲涼氣隨著丫頭的扇底風飄來,驅散暑氣。

  「三郎來了,快坐。」顧太太親切地招呼外甥,「取荔枝膏水來。」

  謝玄英入坐,接過丫鬟端來的一盞荔枝膏水,烏梅、桂、糖蜜和麝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處,令人口舌生津。

  他舉杯慢飲,膚色光潔如玉,竟然比上好的白瓷更溫潤一些。

  顧太太越看他越喜歡,道:「你托我找的人,已經有結果了。」她道,「淮安清河有位老安人,當年是宮中的典藥,曾服侍過太妃娘娘,不過,今年她才剛過五十的壽辰,怕是不會再願意奔波勞累。」

  謝玄英點頭。

  宮中女官放歸後,多配給低品官員,大小也是個官太太。即便今日年輕力壯,怕也不肯再伺候人。

  「還有一個是紹興府的吳娘子,祖父曾是太醫,她自小習醫,內宅中頗有名聲。三年前嫁給了臨山衛的百戶,卻不想倭寇進犯,成親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顧太太嘆了兩聲,道:「我思來想去,吳娘子是最合適的。只不過……」

  謝玄英察言觀色:「莫非有些不便?」

  「吳娘子的夫家是紹興大族,我聽聞她夫家不肯叫她再嫁,準備過繼子嗣。」顧太太為難,「縱然我去說,他們也未必肯放人。」

  女子行醫不是好聽的名聲,若家中殷實,不缺錢財,誰肯叫寡婦外出謀生?世家大族更愛惜臉面,若是放走了人,絕對怕被人說苛待寡婦。

  謝玄英微皺眉頭,卻無話可說。

  「可還有其他人選?」

  「我倒是還知道一個,只是……」顧太太十分猶豫,「她雲英未嫁,出來行醫怕是耽誤終身。」

  「姨母說笑了。」謝玄英不動聲色,「未婚女子,父母自不可能應允。」

  與外甥閒聊,顧太太較為放鬆,隨口解釋:「這倒不是,她父母雙亡,如今寄人籬下,倒也未必不成。」

  「無家累雖好,卻也要看醫術。」謝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樣子,「年輕女子,怕是經驗不足。」

  顧太太道:「她父親師從御醫,據聞也是自小習醫,只是是否擅長婦科,我確是不知了。」

  謝玄英點點頭,好像排除了她,又問:「是否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豈有這般容易。」顧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識文斷字的女子已是不鮮,可尋常人家,讀書識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經濟算法,嫁到大戶人家也不虛了,哪還會行醫呢?」

  說白了,識文斷字是有錢人家的專利,但千金小姐絕不可能習醫,即便家學淵源懂得一二,也不會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識字難,縱然學了家傳的醫術,只要不是家中過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為第一選擇。

  顧太太思來想去,不得不承認:「照你的說法,要懂醫術,要識文斷字,最好還無家累,我思來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謝玄英皺眉,提出更苛刻的標準:「難道沒有三十餘歲,行醫多年,品性端方的女醫嗎?」

  顧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宮裡問問。」

  論起什麼地方女醫最多,莫過於宮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採選懂醫的女子,經太醫院考試後,載入名冊,以備招選。

  但謝玄英搖搖頭,輕輕道:「宮中如今已經沒有幾個女醫了。」

  立國之初,此制頗見成效,許多民間女醫受召入宮為女官。可時移世易,之後的皇帝多親近太監,女官之制尚且廢弛,何況女醫?

  顧太太無奈嘆息:「那就沒法子了。」

  謝玄英放下杯盞,道:「不如這樣,請姨母尋一生病的婦人,讓那位大夫辨證一二,有真才實學,我才好送人上京。」

  「這是應該的。」顧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園中的荷花開了。」

  顧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園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園。

  一年四季,顧太太開宴無數,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觀濤會,冬日賞梅宴……可謂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時,荷花盛開,請身份地位相當的夫人小姐來賞荷花,再不會出錯。

  謝玄英道:「那便拜托給姨母了。」

  -

  三日後,陳家接到了顧太太的帖子。

  黃夫人自然應允,親自回帖答復。但送走僕婦後,她便陷入了為難。

  顧太太的宴會在松江乃是第一檔的社交場所,擱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帶兩個庶女出席。尤其陳婉娘尚未定親,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後不管在不在此地說親,都不失為一樁好處。

  可偏偏墨姨娘剛去了。

  按照本朝慣例,「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嫡子、眾子為庶母,皆齊衰杖期」。

  現今陳婉娘和陳柔娘身上都帶著孝,如何能外出飲酒作樂?

  「唉。」她嘆口氣,對丫鬟道,「叫丹娘來一趟。」

  程丹若來得很快:「太太。」

  黃夫人三言兩語說明情況,道:「把顧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來,我叫繡娘為你趕製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與我同往。」

  「這,」她猶疑,「姊妹皆不能去,獨我一人……」

  黃夫人道:「顧太太專程送了東西來,也該叫她看一看。這事就這麼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對出去放風,聞言便點頭應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1:51 A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五章 顧家宴

  夏季當穿紗,顧太太送的料子裡,有一匹紫色的葛紗,產自廣東,輕薄透氣,且顏色染得極正,紫得恰到好處。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點捨不得做。

  但黃夫人開口,不做也得做。

  繡娘加班加點趕工,趕在赴宴前為她做了一身紗衫,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別的顏色不好搭配,便選了不出錯的白色暗紋挑線裙,銀線若隱若現,風吹光照,隱約便露出貴氣來。

  等到赴宴的那日,黃夫人又給她一支珠釵,更添光彩。

  程丹若點了紫蘇陪同一道。

  黃夫人十分滿意,在車上便攜了她的手,關照:「你素來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爛漫,口無遮攔,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程丹若點頭,在心中翻譯: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給我忍住,不許露到臉上來,不許爭執惹事。

  她都明白的。

  馬車軲轆轉動,終於到達露香園。

  丫鬟先下馬車,馬上就有體面的僕婦端來矮凳,供她們踩踏。接著,小廝引導馬夫,將馬車停往後街處,以免堵塞街門。

  隨著僕婦進入垂花門,又有青春妙麗的丫鬟上前來,輕輕一福身,迎著她們去見等候的顧太太。

  「可算來了。」顧太太一身蜜合色長紗衫,手臂攏著翠綠的翡翠鐲子,與頭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貴。

  她先與黃夫人寒暄兩句,又執著程丹若的手,親暱地說:「丹娘也來了,我特意吩咐了蘭娘,叫她親自謝謝你。」

  「不敢當夫人誇讚。」程丹若屈膝行禮。

  黃夫人也說:「不過舉手之勞,偏你慎重其事。」

  「蘭娘可是我的心頭寶。」顧太太笑笑,慢慢帶她們往裡坐。

  今日設宴之處,不在正廳,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閣,一路沿著回廊走去,空氣裡滿是荷花清香。待到閣中,冰山擺滿角落,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入座後,立即有丫頭捧來湃過的酸梅汁,還有一盤李子、甜瓜、紫菱、蜜餞的攢盒,全都切成小塊,紮著銀簽子。

  角落裡點著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氣十分好聞。

  水閣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簾子高高束起,視野開闊。時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點出一圈圈漣漪。

  真美。

  程丹若想,這樣的風景,過去隨便一個節假日都能有,一張門票而已,但在此時此地,卻唯有富貴人家,方能見到這般靜謐美好的場景。

  不久,開筵了。

  黃夫人與眾位太太笑著閒聊,說荷花開得好,說今年雨水多,說江南最時興的衣裳料子,偶爾也聊起子女,道是長女已經出嫁數年,次女定親,等等。

  偶爾有人問及程丹若,她便簡略提一提,說是投奔來的親戚,換來夫人們的嘆息和讚賞:「你們是厚道人家。」

  待閣子那邊的小戲開唱,顧太太便叫兩個女兒:「你們怕是不耐煩聽戲的,蘭娘蓮娘,帶眾姊妹一道逛逛園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來社交,和長輩們聽戲有什麼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說笑有趣。眾小姐連忙應了,歡歡喜喜地去坐船。

  程丹若沒有動,假裝專注地聽戲。

  顧太太卻留意她,道:「丹娘性子靜,真叫我喜歡。」

  「這孩子也就這點好處。」黃夫人謙遜地說,「您謬讚了。」

  顧太太一笑,仔細端詳她片刻,確認她是真的沉穩,方才說:「你也一道去,別拘束,好好耍耍。」

  她都這麼說了,黃夫人自不能拂了好意,朝程丹若點點頭:「去吧,和我們坐一塊兒悶得慌。」

  程丹若福福身:「是。」

  她轉身跟上大部隊。

  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去往河邊,那裡已經停泊著幾艘小船。

  顧蘭娘叫妹妹領頭,自己卻留下來逐一安排,把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年歲相差的姑娘們,恰到好處地分開。

  看眾人的神色,不難知道分得合心合意,避開了齟齬。

  末了,眾人才發現她沒有上船:「蘭娘,你怎的不來?」

  「我同程姐姐暈船,就不過來了。」顧蘭娘巧笑倩兮,「一會兒我們在初芳閣等你們,咱們吃櫻桃酪。」

  「你長在江南,不會水也罷了,怎好意思說暈船。」相熟的女孩們紛紛笑開,「不行不行,快上來。」

  顧蘭娘趕忙討饒:「姊妹們饒了我吧,天熱,我暈了便想吐。」

  又有老成的姊妹勸道:「蘭娘是東道主,自不能同我們一道玩耍。」

  「欸,那蘭娘也罷了,那位……」一個驕縱些的女孩,準備找些樂子,團扇點點程丹若,掩唇笑,「快上船來,就等你一個了。」

  顧蘭娘卻道:「這可不成,你們都游湖去了,還不許程姐姐陪陪我?我正要好好謝她呢,上回爬山,我崴了腳,多虧程姐姐替我看了。」

  她這般說,那女孩哪裡還不清楚是維護,嬌俏地皺皺鼻子,放棄拿她取樂,對丫鬟道:「快劃船,我要去那邊摘荷花。」

  「劉妹妹歲數小,頑皮了些。」顧蘭娘笑笑,挽著程丹若的胳膊,「程姐姐可千萬別放心上。」

  程丹若道:「不敢當顧小姐一聲『姐姐』。」

  「要的,母親說,那日多虧了你。」顧蘭娘道,「大夫也說了,傷筋動骨最是難辦,若是錯了骨頭,以後可是跛腳。」

  她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屈膝:「多謝程姐姐了。」

  程丹若避開了,道:「我是大夫,不必客氣。今日你找我,就是為這事嗎?」

  「原來姐姐看出來了。」顧蘭娘微微笑,「是母親囑咐我的,卻是件為難事。」

  她款款道明:「我家有一遠房親戚,病了好些時日,求到了我家。也找別的大夫看過,只是病得不巧,不好細說,便拖住了。聽聞程姐姐醫術過人,便想請你看一看,不知道可否方便。」

  若說不方便,等同於打顧家的臉。

  程丹若沒把客氣話當真,頷首:「可以。」

  「姐姐隨我來。」

  顧蘭娘帶她繞進花園,穿過月洞門,來到一處小小的偏院。裡頭已經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在等:「五小姐。」

  「這是我母親身邊的珍珠。」顧蘭娘道,「一應事情,你盡可吩咐她。」

  程丹若:「病人在哪裡?」

  「程姑娘隨我來。」

  裡間臥著一位婦人,見到程丹若來,勉強起身:「大夫,是大夫嗎?」

  「這是張旺家的。」珍珠簡單介紹了一句,又對婦人道,「媽媽,你有什麼不適之處,同這位大夫講。」

  婦人看了程丹若一眼,似是懷疑她的本事,但未曾多說什麼,羞恥道:「我這也不是大病,就是……」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程丹若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能掀開被子,看一眼嗎?」

  婦人羞得滿面通紅:「把脈不行嗎?」

  「看一看,我心裡更有底。」程丹若說,「都是女子,不必害羞,還是你告訴我是什麼地方不好了?」

  婦人猶豫下,實在說不出口,只道:「我怕嚇到姑娘。」

  「我是大夫。」程丹若看向垂手而立的珍珠,「把窗打開,亮堂些,然後你到院子裡守著,一會兒再進來。」

  珍珠不愧是顧太太調教出來的,立即將窗戶支起,自己則退到門外守著。

  程丹若這才靠近,掀起被子看了一眼。

  萬幸,不是什麼奇怪的性病,應該是子宮脫垂,已經能隱約看到部分。

  她謹慎地求證:「哪裡不舒服?」

  病人含糊:「腰酸得厲害,方便的時候不大舒服,肚子墜墜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程丹若頷首,詢問具體情況:「生過幾次?」

  婦人:「六次。」

  「每次生完就做重活了?」她道,「腿分開,摒氣,我看看嚴重程度。」

  婦人照做。

  子宮頸在外,宮體在內,算中度,但已經有些發炎。

  「看過大夫嗎?」她問。

  婦人羞慚道:「找穩婆吃過藥,只是不見好。這種病,實在不好叫大夫。」

  「常見病。」程丹若道,「你不算最嚴重的,但已經很厲害,都掉出來了。落袋在外,時常磨損,也易感染邪毒。」

  婦人問:「大夫,這能治好嗎?」

  「可以針灸。」程丹若道,「再開一個方子熏洗。」

  婦人道:「不用吃藥嗎?」

  「最好能吃些溫補提氣的方子。」程丹若說,「你家中可負擔得起?」

  婦人感激道:「家中略有積蓄,吃些藥倒是無妨。」

  「那自然最好。」程丹若沒有問她,為什麼家中有積蓄,卻還要生產完就做重體力勞動。

  她起身去叫珍珠進來:「紙、筆、針。」

  珍珠:「是。」

  東西馬上就到,顯然早有準備。

  程丹若一邊為婦人施針,一邊叫珍珠錄方子:「苦參、蛇床子、黃柏、烏梅,五倍子水煎,先熏後洗。補氣的方子就用補中益氣湯,黃芪四錢、炙甘草一錢、人參兩錢、當歸身兩錢、橘皮一錢、升麻半錢、柴胡半錢、白術兩錢。」

  珍珠能寫會算,不一會兒便寫完,遞給她看:「程姑娘瞧瞧。」

  「沒錯了。」程丹若刺下針,道,「最好常叫大夫施針,幾次即有改善,倘若不方便,在氣海、關元推拿一刻,常按足三里也有改善——知道足三里在哪而嗎?」

  婦人搖頭。

  「筆。」她伸手。

  珍珠連忙遞上毛筆。

  程丹若撩起她的褲管,在幾個穴道上用墨點了點,囑咐道:「不過,這些都只能調養,想要不再犯病,近些年最好不要再生育,若生了孩子,不能馬上做活,得臥床靜養才行。」

  婦人感激地點頭:「我都記下了。」

  她還想說什麼,忽而瞥見竹簾外頭,有個小丫頭探頭探腦,似有事說。

  珍珠出去,低聲問:「什麼事?」

  小丫頭附耳過去:「五小姐身邊的翡翠姐姐,要我和姐姐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12:09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六章 小騷亂

  珍珠匆匆掀起簾子,彎腰在程丹若耳邊道:「程姑娘,有一樁麻煩事,勞你去一趟初芳閣。」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問:「具體什麼情況?」

  「好像說手動不了了。」珍珠道,「勞煩您看看。」

  程丹若點點頭,拔掉針:「走吧。」

  初芳閣是在荷花池另一頭的二層小樓,能眺望整片湖泊。顧家時常在那裡設宴賞景。

  顧蘭娘早早準備了茶點,打算在這裡款待其他小姐們。

  程丹若到這裡時,不大的小樓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顧太太、黃夫人都在,還有幾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來了。」顧蘭娘在外等著,一見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內,道是,「劉妹妹跌了一跤,肩膀又疼又腫。我想你會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麼辦,畢竟是女兒家,叫大夫總不便利。」

  程丹若點點頭,隨著丫鬟入內。

  之前差點刁難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好疼,我的手一點動不了了,是不是已經都要殘廢了?」

  她母親摟著她:「我的兒,莫哭,大夫馬上就來。」

  顧太太已經瞧見程丹若,趕緊叫她過來:「丹娘,快給珍娘瞧瞧,這到底是怎麼了?」

  又向夫人解釋,「已經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沒這麼快,珍娘疼得這般厲害,先看看總是好的。」

  程丹若先觀察劉珍娘,感覺她肩膀明顯不對稱,問道:「跌跤的時候是不是手肘撐地?」

  顧蘭娘忙說:「是,她手撐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點疼,忍忍。」

  劉珍娘扭頭:「我才不要!」

  「聽話。」她母親摟住她,關切地問,「要不要緊?」

  「我看看。」程丹若輕輕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顯的方肩,摸向鎖骨下,能感覺到肱骨,「劉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來,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試驗完畢,手肘貼近胸,手掌卻無法搭到肩上。

  「脫臼而已。」她語氣平淡,「要試著復位嗎?」

  劉太太十分遲疑:「你行嗎?」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來,多疼一會兒而已,沒事的。」

  劉太太看向顧太太,顧太太知曉她的顧慮,道:「金大夫五十有六,倒也無妨。」

  「不要!」反抗最強烈的卻是劉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劉太太問:「復位可要觸碰身體?」

  程丹若實話實說:「金大夫要不要,我並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終歸要小心為好。劉太太沒多猶豫,道:「那先由你試試吧,輕些。」

  家屬同意,程丹若沒什麼好說的:「請為我準備水。」

  丫鬟們端了熱水來,服侍她洗手擦乾。

  她走到榻邊,道:「劉姑娘,你要放鬆些,太緊張很容易失敗。」

  劉珍娘腮邊帶淚,咕噥道:「疼的又不是你。」

  「放鬆。」程丹若判斷著她的肌肉情況,「這是最合適的辦法,換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腳就好了。」

  劉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鬆。」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氣,跟著我,吸氣,好,屏住,慢慢吐出來,再來一次。」

  她一旦切換到專業領域,口氣就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劉珍娘又疼又怕,眼中含著淚,卻得不到母親的支持。

  沒奈何,只好跟著吸氣,努力放鬆。

  程丹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彎曲肘部,一手握住肘部,牽引外展,再外旋上臂,內收,讓肘貼近胸。

  而後,只聽清脆一聲響,關節即刻復位。

  「還疼嗎?」她問。

  劉珍娘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臂,倏而驚喜:「不疼了,娘,不疼了。」

  「謝天謝地。」顧太太鬆口氣,「送些櫻桃酪和金橘水給程姑娘吃。」

  程丹若前後忙碌近一個多小時,也累了,主人盛情,不好推辭,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品嘗。

  櫻桃酪就是櫻桃刨冰,冰塊、蔗漿、乳酪和櫻桃,放在水晶似的杯盞中,甜而涼爽,絕對是古代最奢侈的享受。

  金橘水就是金橘切開煮的熟水,加了蜂蜜,也甜滋滋的。

  糖分下肚,疲憊大為緩解。她舒了口氣,卻仍然十分不解:顧太太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讓她給一婦人看病嗎?

  子宮脫垂不是罕見病,大部分勞動婦女都有這些症狀,一般水平高的穩婆,說不定都知道怎麼治。

  為什麼要找她?

  --

  安撫好劉太太,顧太太又吩咐丫頭,一會兒金大夫來了,立即請過來再復診。隨後,方才邀請黃夫人,到一旁的偏廳喝茶。

  清茶上來,兩人說過場面話,轉入正題。

  顧太太道:「陳太太,我也不瞞你,有一樁為難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黃夫人訝然:「顧太太但說無妨。」

  顧太太這才說了原委。

  黃夫人捧著茶,意外極了:「想請丹娘去京城,為晏太太調理身子?」

  顧太太頷首,解釋道:「既是你們家親戚,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實在尋不著人,我也不敢開這個口。」

  「這且不說。」黃夫人心中盤算,「晏家……是海寧的晏家嗎?晏太傅家?」

  「正是。」顧太太介紹道,「子真先生是我外甥的老師,他老家在海寧,但父母均已過身,如今,晏太太隨長子居住在京城,子真先生卻在江南講學。」

  她懇切道,「他們夫妻二人雖分居兩地,卻鶼鰈情深,彼此掛念。聽聞老妻身體有恙,便托我尋訪女醫,希望能慢慢調理。」

  謝玄英替老師分憂,自然是好事,可程丹若是未婚女子,為名譽計,顧太太就沒提自家外甥,說成是晏鴻之的意思。

  左右以他的年紀,孫子都比程丹若小不了幾歲,無須避諱太多。

  黃夫人一時未語。

  「你們家若是覺得不妥,我便回絕了。」顧太太察言觀色,明白有戲,卻故意慚愧道,「唉,原也是我孟浪。」

  黃夫人這才道:「丹娘雖借居我家,終歸不姓陳,此事還要問過老爺和她自己的意思才是。」

  顧太太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丫頭回稟金大夫來了,又趕忙過去。

  金大夫隔著簾子問了幾句,撫鬚道:「出臼而已,如今既已恢復如常,已是不要緊了。」

  劉家母女如釋重負。

  金大夫又道:「這幾日須小心,手臂莫使力,再脫一次,今後便時常如此。」他是積年老大夫,頭髮鬍子花白,說話慢條斯理,不知多有說服力。

  劉太太關切地問詢許久,才放大夫離開。

  此時,也到了散宴的時候。

  顧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將客人好好送走,對劉太太母女,說是「招待不周」,對黃夫人,說的是「今兒未能盡興,改明兒天氣涼了,咱們登高去」,對其他人也是八面玲瓏「下旬某娘及笄,我定是要去的」。

  人人不同,句句貼心,何止本事。

  而等到客人都散去,事情也還沒完。

  顧太太先問了女兒幾句,又命人回稟今日雜事,摔了盤子碟子的罰錢,被抓到偷奸耍滑的發落。

  忙到點燈時分,方才得空歇息,卻使人叫了謝玄英來。

  謝玄英進門請安:「姨母安。」

  顧太太見他面色冷淡,心中好笑:「今日嚇到你了,已經沒事了。」

  謝玄英抿住唇。

  劉珍娘跌跤一事,其實另有隱情。

  且說一群小娘子游湖上岸,意猶未盡,見湖邊有一假山,山上有座亭子,便說要去坐坐,歇歇腳。

  這自無不可,顧蓮娘就帶著大家上去了。

  然而,亭子地勢高,隔一排矮矮的竹林就是二門的牆,牆外即是外院。

  謝玄英知道顧太太今日宴客,自不會進二門,但顧老爺有事相召,他離開客院到前院的書房,此路最近。

  好巧不巧,走過去的時候,小姑娘們正在登高遠眺。

  有個十歲左右的小娘子,正處於朦朦朧朧,又還被當做小孩子的年歲。乍見牆外徐徐走來一美人,脫口而出:「這人是誰?好美。」

  雖說大家小姐都知道避嫌,但人非草木,終究不可能時時拿教條當人生準則。如劉珍娘,在家如珠如寶,膽子大,性子嬌,反而探頭瞅了眼。

  小姐妹們也好奇,你擠我,我擠你,多多少少都忍不住張望一二。

  這一看,大家都看住了。

  不知道是誰心如小鹿,又是誰面色羞紅,轉頭欲避,總之,大家心慌意亂,互相推搡,一時不慎,有個女孩便歪了歪,撞到了踮腳的劉珍娘。

  「哎喲。」她跌跤,下意識地撐手。

  肩膀脫臼了。

  「好疼。」她哭叫起來,害得眾人更為驚慌。

  這點騷亂傳到牆外。謝玄英扭頭,見亭子上亂作一團,眉頭就皺了起來,立即走開。

  回頭著人打聽,知道有位小姐扭了手,更是頭疼。

  然而,這些事在顧太太眼中,都不算什麼事。

  青春正好,知慕少艾,誰都有過這樣思慕的年紀。所以,她這次並未責怪帶眾姊妹上亭子的顧蓮娘,也沒有指責什麼,反而寬慰外甥:「程姑娘在場,很快就治好了,不過虛驚一場。」

  謝玄英揚眉。

  「她給人開的方子,與之前請的大夫如出一轍。」顧太太道,「可見雖然年輕經驗淺,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治些普通的病症當是不難。」

  謝玄英勉為其難:「聽姨母的。」但他好似不看好,「我看,陳副使家未必肯放人。」

  顧太太卻道:「這可未必。」

  她仔細和外甥分析:「今日我一瞧,便知道有戲。陳大人九年期滿,許是年末就要上京,屆時可不得四下打點?若能送一個親戚入晏府,也多一個去處,我記得子真先生的長子,如今在戶部當差吧?」

  謝玄英點點頭,眼中透出幾分淡淡的不屑。

  顧太太看出來了,也笑:「就算是親生女兒,還有送入宮去博富貴的,何況只是一個遠房親戚,留在家中當半個丫頭,不如結一門善緣。」

  謝玄英冷笑:「我老師家可不是給他們博前程的地方。」

  他皺眉,很擔心似的:「那位程大夫,品性如何?若也是攀龍附鳳之輩,寧缺毋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01:14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七章 各安排

  這回,顧太太卻是想了想,方才道:「我自詡看人也有幾分眼光,那位程姑娘倒是個好的,為人分寸,雖身世飄零,卻不自怨自艾,愛慕虛榮。」

  謝玄英道:「這便好。何時有了準信,姨母再同我說,我安排人手。」

  顧太太嗔怪:「同姨母生分什麼,此事必幫你辦妥。」她猶豫了下,笑問,「這幾日,你還要往本念齋讀書?」

  謝玄英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說是讀書,不過消暑。若姨母不嫌棄,就叫七郎同我一塊兒去吧。」

  顧太太喜不自勝:「子真先生不介意,我是巴不得的。若七郎敢頑皮,你盡管罰他。」

  「姨母放心,我必看顧表弟。」

  兩人閒言幾句,就此定下。

  幾乎同一時間,陳家也在說同一樁事。

  黃夫人沒有先和程丹若說,反而等到陳老爺回來,較為慎重地提起了顧太太的請求。

  就如顧太太所預料的,陳老爺也心動了。

  「晏家……」他撫須沉吟,「怎麼就找到丹娘了?」

  黃夫人道:「我估摸著,顧太太留意有些時候了,只是尋不著合適的。上巳時顧五姑娘出事,才知道丹娘懂醫,恐怕那會兒都沒放心上。過了幾個月才說,想是實在尋不著人了。」

  她分析得合情合理,陳老爺不由連連頷首:「依夫人之見,該不該答應呢?」

  黃夫人壓低聲音:「老爺當為二郎想想。」

  提起嫡長子,陳老爺愈發心動:「你是說……」

  「先前二郎來信,沒少提子真先生,春風書院雖好,誰嫌多一條路?將來咱們回京,二郎若是能得幾句點撥,比什麼都強。」黃夫人一門心思為孩子考慮,說得句句在理,「丹娘能結這門善緣,何必眼睜睜放過?」

  陳老爺讚成:「你我多年不曾上京,可將來二郎的前途,還在京中。」他沉思少時,果斷拍板,「就這麼定了。」

  黃夫人:「老太太那裡……」

  「我去說。」陳老爺十分爽快,「關係到二郎的前途,母親必不會駁。」

  黃夫人應下,道:「那我好好勸勸丹娘。」

  「她素來孝順,豈有不應之理?」陳老爺渾然不曾放心上。

  既然說定,他顧不得休息,趕緊去萱草堂請安。程丹若正服侍陳老太太吃藥,他朝她笑了一笑,誇讚道:「丹娘有心了。」

  「表叔安。」

  「我和老太太說幾句體己話,你先下去歇著吧。」陳老爺溫言道。

  「是。」

  待她走遠,陳老爺才將事情原委告知母親,又請罪:「兒子不孝,丹娘本該照顧母親,我也捨不得她,但……」

  他欲言又止。

  陳老太太閉目養神,半晌才說:「你這是已經決定好了,通知我一聲?我統共就這麼個知心人,你們也容不下嗎?」

  「母親言重了,兒子斷不敢如此。」陳老爺忙道,「只是想將丹娘送出去一年半載的,正好也能為孝哥兒尋一門好親。待那邊事了,便依母親的意思,屆時,孝順您的日子有的是呢。」

  陳老太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媳婦肯了?」

  「她斷沒有違逆母親的意思,只是怕未成親先納妾,不好說人家。」陳老爺居中調和,「丹娘的事,必定依母親的意思。」

  陳老太太得了準話,終於滿意:「也罷,難得丹娘有這緣法,不過……」她沉吟片時,一針見血地問,「倘若有些是非,又當如何?」

  陳老爺也不是沒想過,輕輕嘆息:「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勸,「母親,孝哥兒已經中了秀才,明年,我就想他下場試試。」

  陳老太太能養出一個進士兒子,自然不傻,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她略微頷首:「那就這樣吧。」

  陳老爺與母親交換一個眼神,達成共識。

  而這一切,程丹若直到兩日後,才從黃夫人口中聽說。

  「晏家要請我為他們太太調理身子?」她十分吃驚,完全摸不著頭腦。

  說來,這是件好事。一個多月來,她時常思考該如何提出自立門戶,卻遲遲尋不著合適的契機。現在有機會離開陳家,另謀生路,正中下懷。

  不過不能就這麼答應,她趕緊推辭:「我懂什麼,不過學些皮毛,如何能擔起重任呢。」

  「顧太太與我說了,女醫難尋,最好識文斷字又無家累,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何必妄自菲薄。」事情已定,黃夫人怕她出幺蛾子,不吝讚美。

  程丹若依舊搖頭,道:「老太太身邊離不得人。」

  「老太太的病左不過靜養,別說還有丫頭們日夜侍奉,柔娘、婉娘也大了,該學著怎麼盡孝。」黃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放心,教教她們就是。」

  程丹若微微一怔。

  她以為黃夫人不過客氣,內心肯定希望她拒絕,沒想到全然相反。

  陳家希望她去晏家?為什麼?

  「這……」她貨真價實地露出為難,「我從未正經與人瞧過病,怕是不好。」

  黃夫人寬慰:「想來不是什麼急症難症,否則什麼御醫請不到?怕是女人家的小病小痛,找人調理罷了。」

  程丹若低聲說:「我怕做不好,反倒辜負顧太太的美意。」

  黃夫人說:「怕什麼,哪個大夫敢說自己什麼病都治得好?不過一試。也好叫你知道,你表叔翻年便該回京述職,屆時便接你回來。」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不容程丹若拒絕。

  真可笑,明明心心念念想離開陳家,可當他們迫不及待地想送她離開,仍然令她感覺到一絲澀意。

  「我明白表嬸的意思了。」她垂下眼瞼,「老太太那裡……」

  「老太太都知道,也同意了。」黃夫人拍拍她的手,「我會叫紫蘇和鄧媽媽陪你去。」

  程丹若推卻:「鄧媽媽是表嬸身邊得用之人,如何能捨給我,再說去別人家,沒有再帶丫頭的道理。」

  她頓頓,轉而問:「不知晏家是何許人家,晏太太病症如何?」

  黃夫人說:「是海寧晏家的一支,其祖父是成祖的老師,子真先生自己則是有名的大儒。他的夫人隨長子居住在京城。」

  程丹若怔了怔,想起天心寺的那位「晏老先生」,不由問:「他們是顧太太的親戚?」

  「子真先生有位弟子,是顧太太的外甥,出自靖海侯府。」黃夫人寬慰道,「你放心,不會叫你去不三不四的人家,對你有好處呢。」

  姓晏,又和顧太太沾親帶故,那應該是天心寺的師生二人沒錯了。

  程丹若略略安心,雖仍有疑惑,口風卻松:「我……」她艱難地說,「容我再伺候老太太幾日。」

  「你的孝心,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黃夫人不敢逼太緊,道,「這樣,等過了立秋再啟程,如何?」

  程丹若沉默一刻,微微點頭:「我聽表嬸的。」

  *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程丹若依舊仔細服侍陳老太太,不露半點喜色。

  五、六日後,陳老太太才主動道:「到了晏家,仔細做事,莫要輕狂。」

  程丹若道:「我捨不得老太太。」

  「傻孩子。」陳老太太微微一笑,「別人可沒這福氣。」

  「能留在老太太身邊,才是福氣呢。」她也微笑。

  陳老太太更是開懷,暗示道:「來年咱們也回了京城,自會接你回來。」

  程丹若:「有您這句話,我才安心。」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我還喘著氣兒,自會安排你的前程。」陳老太太第一次明確暗示婚事,「有我老婆子在,虧待不了你。」

  程丹若放下藥盞,依偎在老人身邊,好似雛鳥眷林。可她心裡清楚,面上笑得再真切,胸膛卻是冷冰冰的,一點暖意也無。

  展眼,六月過去,七月到了。

  按節氣算,此時已是立秋,但秋老虎仍在,江南一帶仍然炎熱得很。

  這幾日,陳柔娘和陳婉娘每日早早來萱草堂請安,接替程丹若伺候的活計,餵老太太吃藥喝茶,替她擦身抹臉。

  程丹若抱著交付病人的心態,詳細地告訴她們,中風病人要注意什麼。

  兩個女孩也學得認真,每日輪流替祖母熬藥,家中上下皆稱孝順。

  程丹若因此得了些許空閒,見縫插針處理一些私事。

  她叫來白芷的媽媽,告訴她:「我要去京城,陳家不久也將上京,怕是不會再回松江府了。」

  白媽媽大吃一驚:「姑娘要去何處?」

  程丹若三言兩語說明原委,不等老僕委屈,直接托出計劃:「我打算將白芷放出去,她也不小了,你們替她尋一門親事,今後好好過日子吧。」

  白芷更驚訝,脫口便道:「我不走,我伺候姑娘。」

  「你們從大同一路送我到陳家,又跟來松江。可以說,如果沒有你們一家,我早就死了。」程丹若輕輕一嘆,懇切道,「如今我寄人籬下,前途難測,白芷跟著我,只會耽誤終身。」

  白媽媽卻是忠僕,規規矩矩說:「姑娘玩笑了,伺候主子才是正經事,算什麼耽誤?」

  「我已經決定了。」程丹若不容置喙,「待她放良,你們好好說一門親事,江南富庶,過日子不難。」

  白芷跪下,聲音已有哽咽,懇求道:「姑娘不要趕我走,我捨不得姑娘。」

  程丹若卻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不日我就回稟夫人,放她歸家,你們過幾日來接吧。」

  白媽媽猶豫了下,也著實想念女兒,便提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既然陳家不久要上京,屆時,我們家一同去就是,總不能留姑娘獨自在京城,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有。」

  白芷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姑娘,你身邊不能沒有一個自己人啊。」

  她們說得在理。

  程丹若沉默片時,微微一笑:「那這樣,你們先留在江南,等我安頓下來,有了前程,再傳信於你們,你們再來尋我,如何?」

  白芷破涕為笑:「是,以後我還服侍姑娘,姑娘不要趕我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01:20 PM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八章 離宅門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頭,她要放歸,黃夫人自無意見,派個媽媽去衙門走一趟,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馬上走,留下來為程丹若趕製衣裳。

  這日,她和紫蘇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便在房裡點燈納鞋底。

  紫蘇勸道:「你也歇歇,沒日沒夜做,仔細傷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我家姑娘。」白芷借著朦朧的燭光,咬斷手中的棉線,「我總要盡盡心意。」

  紫蘇嘆了一聲,也不再勸,反而道:「程姑娘看著冷,心卻軟得很,自己還沒個著落,先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自有你的前程。」

  紫蘇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這兩年伺候下來,我自是清楚這位主子是好性兒的。只是將來……」

  她欲言又止:「你也聽說了吧,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點頭。

  紫蘇喃喃:「真是沒想到啊,雖說陳家衣食無憂,留下也不失為一樁好處,可下次進門,不是客人,是……唉!」

  她沒什麼見識,做丫頭的能混上姨娘,自然是祖上燒高香,將來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兒八經的主子。

  可程丹若進來時是客人,再窮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禮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來哉?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隔日,黃夫人喚程丹若過去,告訴她一個緊急消息:「方才露香園來信,道是五號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發,走京杭大運河,到天津轉通州,再赴京城。現在怎麼突然要走海路?

  「這是為何?」她問。

  黃夫人道:「倒也未說緣由,怕是有什麼變故吧。」

  程丹若無奈。連黃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沒資格知道了,不過也是小事,早兩日晚一日的,結果都一樣。

  七月初四晚上,陳柔娘和陳婉娘結伴而來,與她道別。

  陳柔娘因為婚事,對這個表姐心懷歉意,贈了她一支金釵做離別禮:「出門在外多有不便,這支金簪是實心的,手頭若有不便,當了也能對付一些時候。」

  程丹若推辭:「這太貴重了。」

  「姐妹一場,下次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陳柔娘心下悵然,道,「就當留個念想吧。」

  她也不想搶表姐的姻緣,可就如姨娘所說,有的事不爭就輪不到自己。婚姻事關終身,不是講姐妹情誼的時候。

  現下終身有靠,陳柔娘自然想彌補一二,不容分說:「你若是把我當表妹,就收下吧。」

  話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陳婉娘來得又晚些。

  「我也沒什麼好東西,你明日要走了,這兩身衣服便給你,原是我準備穿的,還未上過身。」

  墨姨娘過世後,她清減許多,衣裳也不愛紅了,皆是藍綠月白。這回送給程丹若的裙子,便是兩件桃紅嫣紅的羅裙,顏色鮮豔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謝你。」

  「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別難再見,連小小的女孩都知道離愁,「你在外頭,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寫信來,我在太太、老太太那裡提你一句,指不定就能接你回來。」

  「多謝你。」程丹若笑笑,又說了一遍,「多謝。」

  「雖然你不是我們家的,好歹也處了兩年,謝什麼。」陳婉娘撇撇嘴,依稀又見過去的嬌蠻。但人總是會長大的,她一字也沒提父母的安排,略略坐會兒,便告辭回去。

  程丹若繼續收拾行囊。

  其實,黃夫人、陳老爺和陳老太太,都給她準備了東西。

  黃夫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陳老爺給了她一張名帖,陳老太太送了本佛經,一個玉鐲子。

  她都帶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衣裳首飾,被褥鋪蓋,也只裝滿兩個箱子。

  初五,顧家一早便派了馬車過來。一位三十餘歲的老婦人自稱姓張,專程來給陳老太太請安。

  「奴夫家姓張,我家太太命我和我家男人,送些土儀給京中的靖海侯夫人,因此一道上京。」張媽媽解釋地很詳細,「這一路,由我服侍程姑娘,待到了京城,程姑娘安頓下來,老奴再回來,向您老人家請安。」

  顧太太如此周全,陳老太太無比滿意:「有心了。」

  而等到程丹若和紫蘇上了馬車,張媽媽又妥貼地解釋:「姑娘放心,這一路必是平安無事的。」

  程丹若不是第一次出遠門,平靜地問:「怎麼走?」

  張媽媽道:「今日趕些路程,到太倉天妃鎮,在那裡登船出海。」

  江蘇太倉的天妃鎮,其實就是瀏家港。在另一個世界,鄭和七次下西洋,均從瀏家港起航,如今也是海運的主要港口之一。

  程丹若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車夫一揮鞭,馬車飛快跑了起來。大約半個時辰後在河邊停下,松江到蘇州,當然還是坐船來得快。

  江南水網密布,運輸的船隻已經十分成熟。碼頭上人來人往,到處是幫人挑行李的民夫。

  張媽媽喚了丈夫來,叫他去尋兩人,將程丹若的箱子抬上去,自己則去旁邊的茶棚買了兩件點心:「姑娘墊墊。」

  只此一項,就讓程丹若刮目相看。

  待民夫抬好行李,張媽媽才攙扶她下馬車。

  程丹若戴上準備好的帷帽,在紫蘇和張媽媽的護衛下,直接進艙房休息。

  「姑娘歇歇,船要一會兒才開。」

  她點點頭,支起窗戶通風。

  張媽媽見只開了一道縫,外頭並不能看見裡艙,沒說什麼,自己安頓去了。

  中午,船家的老婆送來一碗黃魚麵,慚愧道:「今日匆忙,沒什麼能入口的,姑娘且將就。」

  縱然前路茫茫,但離開了陳家,程丹若心底也有幾分輕鬆,微微笑:「無妨。」

  麵條並不難吃。

  過了午間,她聽見外頭有些響動,不久後,船便開了。

  離開碼頭後,河邊倏然開闊。

  程丹若支高窗戶,望著河水出神。

  一下午無事。

  晚間,船家送來新鮮的漁獲,鯽魚湯、糖醋魚塊、蘆筍炒肉和醃鴨蛋,吃著很不錯。

  水流平靜,一夜好眠。

  次日上午,就到了太倉。

  其他人先下去,而後張媽媽才來迎她,道是行李一會兒直接搬上船,約莫要一兩個時辰,傍晚才起航。

  「既是要出海,該去天妃宮拜拜。」她這麼建議。

  程丹若自然應下。

  天妃宮就是娘娘廟,供奉的是沿海地區的神女媽祖,靠海的人為保平安,每次出行都會去廟中祭拜求符。

  才到門口,便見來來往往無數百姓。

  程丹若下了馬車,這才見到晏鴻之和謝玄英師生。

  「程大夫。」晏鴻之表現得很客氣,「你是第一次來天妃宮嗎?」

  她點點頭。

  「那就拜一拜吧,聽說第一次出海的人拜最靈。」他笑笑,抬步上去。

  程丹若等謝玄英先走,但他卻示意她和丫鬟跟上,自己則留下了張媽媽:「你為何在此處?」

  張媽媽畢恭畢敬道:「表少爺,這幾日是老奴伺候程姑娘。」

  他卻道:「馬上就要出海,船上多有不便,你不去採辦物什,跟著做什麼用?罷了,這裡不需要你伺候,將事辦妥,別出了岔子。」

  張媽媽被他發落一頓,也不敢辯解,趕忙應下:「老奴糊塗了,這就去。」

  她趕忙追上,詢問程丹若是否需要買些東西。

  程丹若道:「買些甜瓜、西瓜、柑橘之類能存放的果類,還有核桃、花生、松仁之類的堅果,如果方便的話,再買一匹廉價的皂紗。」

  張媽媽不敢大意,陪笑道:「可要再來一些糕點?」

  「糕點放不住,還會招老鼠。」她想想,道,「路過藥鋪的話,買一些薄荷和酒來。」

  又掏出銀錢給她,「不夠同我說,多了請你吃茶。」

  張媽媽應下,急匆匆去了。

  她走後,程丹若便對紫蘇道:「那邊有包子鋪,你去買些吃的。」

  紫蘇略微猶豫,但她比白芷有覺悟:「是。」

  閒雜人等離開後,程丹若方才對晏鴻之道:「老先生,大恩不言謝,我雖人卑力微,若有差遣,也請您盡管吩咐。」

  晏鴻之啞然。

  他壓根不知道謝玄英找的女醫,就是天心寺一晤的程丹若,得知此事,別提多意外了。但謝玄英道:「我亦覺不妥,然則姨母力薦,不便違逆,左右不必與之相見,打發人送她上京就是。」

  晏鴻之也沒深想,誰知突然接到家中信函,道是兒媳為他添了長孫,這才改了主意,準備立即返京,回家過中秋。

  既然都要走,自然不必分兩路,竟是要同行一陣了。

  「程大夫不必客氣。」晏鴻之與顧太太想的如出一轍,不便將此事安到謝玄英的身上,只好冒領功勞,「原也是巧合。」

  程丹若笑笑,沒有當真。

  就算真是機緣巧合,沒想是她,到底幫了她一把,還讓陳家心甘情願。

  這份恩情,自然要記,正如陳家的恩情,哪怕離開了,也要好好還。

  「是。」她口中道,「想來也是如此。」

  雙方點到為止,沒有再交流,直接進去參拜媽祖。

  天妃宮才建沒多久,神像十分鮮豔。無數虔誠的信眾三跪九叩,祈禱自己或家人出海平安,不要遇到風暴,不要遇到龍王,好好歸來。

  程丹若隨大流拜了拜,求了一個護身符。小小的一個,十文錢,黃紙上印著粗陋的媽祖像,畫風非常抽象。

  但所有人都認認真真收起,彷彿這樣,就能安撫出海的恐懼。

  真有意思。

  她想著,將其放入荷包。

  假如真有神佛,就請庇佑她開始新的生活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26 01:2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28 09:13 AM 編輯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二十九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頭方尾,體型寬扁,吃水淺,很適合在近海航行,原是運糧所用,現今亦用來載人。

  和之前一樣,行李先上,等到民夫們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趕了整天的路,眾人均十分疲憊,來不及參觀船隻,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在艙房裡眺望,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遠方有海鷗飛過,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蘇忍不住看了許久,道:「姑娘,我是第一次出海呢,這看起來太大了,不知道何處才有盡頭。」

  「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戶,任由陽光灑進屋子。她收拾行李,拿出請張媽媽買的皂紗,「過來替我做些針線。」

  面朝大海,心中便豁然開朗。

  紫蘇活潑很多:「姑娘要做什麼?」

  程丹若回答:「在傘上做一圈紗幕,同帷帽彷彿。」

  紫蘇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這不是什麼大事,悶坐在船艙裡也無趣,紫蘇奇怪歸奇怪,仍舊替她找出皂紗裁剪,比劃著在油紙傘上縫了一圈。

  程丹若則用線量出半徑,以簪子做圓規的支腿,裁出傘面的圓環,用線小心地在內外兩面縫了。

  午時左右,張媽媽送來飯食,才出海,還能見到綠葉蔬菜,豆角、豬肉、豆腐與一道魚丸子。餐後,柏木又拿來一碟櫻桃,道是:「昨日在碼頭採買的,也算水靈,姑娘吃個新鮮吧。」

  紫蘇接了。

  待柏木離去,她才猶豫著試探:「姑娘,這謝公子也太客氣了些。」

  程丹若卻說:「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紫蘇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裡會一字不提。」她道。

  紫蘇拍拍額頭:「是了,我糊塗了。」她赧然,「這兩日暈暈乎乎的,竟要姑娘提點我。」

  「又不是什麼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櫻桃容易壞。」

  另一邊,柏木也將方才的事回稟給謝玄英。

  「小人自作主張,分了一碟櫻桃去。」柏木笑道,「雖不是什麼稀罕物,畢竟是客人,禮數周到了,下頭的人也盡心辦事。」

  謝玄英頷首:「合該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臉上笑:「不敢當主子誇獎,這是小人分內之事。」

  謝玄英道:「程姑娘那邊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處,也無處說,你多留心。」

  「是。」

  午飯後,日光漸盛,程丹若小睡了會兒,等到下午兩點左右醒來,又抓緊做了會兒針線活兒。

  日頭偏西時刻,終於完工。

  正巧,太陽已經沒那麼曬了。程丹若道:「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

  紫蘇愣住:「出去?」

  「不到下頭,就在這一層散散。」

  紫蘇猶豫不決。雖說她們住的這層,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張媽媽,都是住在下人房裡,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頭終歸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並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顧自推門出去。

  艙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開著也覺得悶。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風拂面,頓時清涼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製的遮陽傘,立在船頭遠眺。

  紫蘇牢牢跟著她:「姑娘。」

  「看,夕陽很美吧。」程丹若說,「都說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無際,海洋也看不見盡頭,視線的彼端,天和海連在一起,匯成一條金色的地平線。雲層瑣碎,映出夕陽的瑰麗,遼闊又靜美。

  「姑娘說得對,這天可真美。」紫蘇抬起頭,一時忘記了先前的勸誡,久久凝望西邊,不肯轉開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會束縛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這一刻突如其來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裡算是幹練的丫鬟,突兀地問,「天的盡頭是什麼樣子?那裡的太陽不落山嗎?」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溫柔:「傻丫頭,如果你是問最東邊和最西邊,那麼,那裡和我們一樣,一半的時候是白天,一半的時候是晚上,最北邊和最南邊,他們有半年是極晝,半年是極夜。」

  紫蘇問:「為何?」

  「太陽始終在南北之間來回,冬至日,太陽到達南邊的某個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陽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陽在廣西雲南一帶的正中心,剛才說的那處,太陽就不會落山。」

  紫蘇完全聽糊塗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陽,我明白,可夏至,要說太陽不落山,也該是南面,為什麼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為世界是一個球。」

  「啊?」紫蘇蒙了,地不是平的麼?

  「這也是西洋的說法嗎?」背後傳來晏鴻之的聲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們有一位精通算學的人,用幾何學證明了這一點。後來又有人提出幾個論據,我覺得很有意思。」

  晏鴻之十分感興趣:「當真?都道『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可卻從來沒有真正證實過。」

  「數學是最簡單也是最客觀的東西。」程丹若說,「無論多麼天馬行空,如果能用數學證實,那某種意義上就是正確的。」

  「有趣。」晏鴻之問,「要怎麼證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陽的影子。」

  這是古希臘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發明的辦法,在夏至日,利用兩個不同地點的太陽影子,計算出地球的周長。

  但要理解這個,得有一定的幾何學基礎。

  晏鴻之的算學還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產的地步,這會兒聽到什麼三角,什麼比例,老人家就有點頭疼:「夕陽甚美,三郎,我擬一題如……何……?」

  他的學生冷著臉,轉過頭來說:「是,請老師出題。」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這個學生,最討厭被人打斷思考,小時候,師兄們捉弄他,總在他看書看到一半時,猛地抽走他的書,看他一臉想怒不敢怒的樣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為題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現『海』字。」晏鴻之一本正經。

  「上弦月初升。」謝玄英起了頭,「遙望織女星。」

  晏鴻之點評:「是了,今日七月七,不過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鵲橋,連我與上京。」

  晏鴻之道:「有點意思了。」以星月的距離,訴說自己對家的思念,乃是相當典型的寄情於景,樸實而真摯。

  他一時興起,打斷學生:「程姑娘,你來試試頸聯與尾聯,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沒有學過詩文,不太會聯詩。」

  「不過取樂,押韻對仗即可。」晏鴻之鼓勵她,放寬標準,「詩文由心而發,詞律倒是次要的。」

  這也是純真派的主張之一,詩文不要一味強求辭藻格律,只要真摯動人,哪怕不工整也無妨。

  程丹若猶豫了下。

  她確實不太通詩文,但機會難得,實在不甘心自己畫地為牢,便道:「那,請兩位不要取笑。」

  晏鴻之撫鬚而笑:「姑娘請。」

  程丹若想了想,遲疑地說出第三聯:「夢乘鯤鵬去,飛渡月上峰。」

  承接的內容有些大了,難免空洞。但晏鴻之什麼也沒說,微笑著等下文。

  她繼續道:「東晝與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絲笑:「不錯,我頗愛此句。」

  「『日月出沒,運行於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東西,周行如輪』,這兩句倒是頗有道家之意。」謝玄英亦做點評。

  程丹若卻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裡就提到過這些嗎?她還以為他們會問為什麼是東晝與西夜呢,沒想到人家並不以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還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亂說的,見笑了。」

  但忍不住糾正,「既然如球,便沒有真正的地下,只不過是彼端的另一處。相隔六個時辰。」

  「果真有這樣的地方?」晏鴻之問,「正好與大夏在球體的兩端。」

  「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與之對應相差六個時辰的地方。」程丹若說,「除了極南與極北。」

  晏鴻之感慨:「世界之大,著實奇妙。」

  然後,他就轉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迴避一二。」

  這著實是一位體貼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搖頭:「我不過節。」

  晏鴻之驚了:「為何?」

  七月七是乞巧。講究的人家,早早就開始準備「五生盆」,也就是在缸裡種下穀麥的種子,等它發芽,更有手巧的,還要加上籬笆、桑麻、雞犬,弄一個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時拜一拜剪、尺、針之類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來了,怎麼也要拜月穿針。

  更不要提富貴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為花,點九華燈,樣樣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繚亂。

  且不止是女兒家,小男孩、文人們也一樣祈求平安,祈求長壽。

  七夕是一個大節日。

  然而,程丹若道:「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只是沒有想要過節的念頭罷了。」

  晚風幽幽。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海底,天邊唯有一抹瑰紫色的餘暉。白天閒聊幾句,不算太失禮,可天色已暗,再說下去未免失禮。

  「不早了,晚輩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們微微福身,轉身離去。

  謝玄英側身讓開。

  她的身影轉入船艙,變成窗後的倩影。

  晏鴻之倏而一嘆。

  謝玄英奇怪地看著他:「老師?」

  「無事,只是有些唏噓罷了。」晏鴻之負手而立,瞧見銀河兩邊,牽牛織女的星辰已然隱約可見,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詩委實可惜,你再作一首來。」

  謝玄英一時沒有作聲,眺望遠處。

  不過展眼,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幕覆蓋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平靜的海面上,彷彿一層琉璃。

  織女星和牽牛星閃閃爍爍,離得那麼近,彷彿依偎的愛侶。

  哪怕一年見一次,也無怨無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動,慢慢道:「河漢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侶又成雙。雲階若上蓬萊殿,劉阮何年覓羽裳?」

  晏鴻之霎時失笑。

  知慕少艾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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