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章 盼招安
叛賊想被招安,正常嗎?太正常了!
不誇張地說,由匪變官,是絕大多數叛賊的最終目標。
造反,一開始可能是因為憤怒,也可能是因為活不下去了,但只要頭領們得到了錢財和權力,他們就會迅速被腐化,渴望更安定的生活。
鄭芝龍在海上何等威風,最後也投降朝廷,混了一個爵位。
所以,無生教雖然只打下幾個縣城,但因為昌平侯忙於抗倭,沒空抽兵,讓他們短暫地獲得了發展的空間,他們就毫不意外地膨脹了。
每個人都想被招安,可草莽如馬賊之徒,也曉得朝廷沒那麼好說話。
想反就反,反完了還給你官做,真要如此,天底下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賊了。
最多只有一個。
左右護法是想被招安的,他們壓根不信什麼無生教,做護法也只是為了搭上這次造反的順風車。
現在,到拋下隊友自己飛升的時候了。
他們的計劃很簡單:和朝廷打,打到朝廷再一次失敗,他們就會派人招安,然後就把無生教賣掉,自己做官。
這個思路很草莽,但打贏再談判的方向,非、常、正、確。
假如他們此計能夠成功,順利退據蒙陰,而蔣指揮使失利,又覺得打不下來嚴防死守的縣城,大概率會考慮利誘之,挑撥兩人互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蔣指揮使沒有料到,蒙陰有個窮困而有才的唐秀才,為了老母,不得不從賊。左右護法也絕對想不到,消息中那個「侯爺的兒子從來沒有打過仗就是來蹭功勞的小將軍」,既不是一個好大喜功的莽夫,也不是膽小如鼠的懦夫。
他判斷局勢,翻山越嶺,搶在最好的時間,出現在了最正確的地點。
「大人神機妙算。」右護法十分自覺,已經開始拍馬屁,「小人望塵莫及。」
謝玄英面無表情:「說說無生教。」
右護法知道招安已是泡影,爭取戴罪立功,保住腦袋,積極表現:「無生教的那個老娘們,跟咱們不是一條心。」
叛軍的隊伍是三股人馬捏成的。
無生教最早起義,人數最多,但都是農民、苦力、腳夫,優點是士氣高,不怕死不怕苦,就想報復朝廷,缺點是他們都沒有打過仗,甚至不會騎馬。
左右護法是流竄數年的馬賊,有人手,有馬匹,有經驗,可人不多,單獨不能成事。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伙人,更不是一路人。
左右護法扯了無生教的大旗,近幾月忙著燒殺搶掠,攢下不菲的家底,就等著洗白上岸做富家翁了。
但無生教不一樣。
「那個老娘們有點奇怪,神神道道的。」右護法回憶說,「她帶人進山,說要建教廷。」
謝玄英問:「魯王是怎麼回事?女官又是怎麼回事?」
右護法繃緊頭皮,鄉音都冒出來了:「俺不清楚,人就從蒙陰過了個道兒。」
「誰從蒙陰過了?」他逼問。
右護法:「那個王爺!」
「女官呢?」
「沒見著,聽說的。」右護法老實說,「估摸著在山裡呢。」
謝玄英擰起眉。
事情棘手了。
依他本心,當然應該馬上救人,如果能解決白明月,剩下的人不足為慮,但如果白明月不在山裡呢?蒙陰就在門口,不打了?
「教廷在哪裡?」他問。
右護法說:「升仙台。」
謝玄英已經把這一帶的地圖刻進了腦子裡,他一說,就知道是在哪裡。
「李護衛,你去找指揮使。」他說,「沒什麼問題的話,今天就把蒙陰打下來。」
李伯武去了,片刻後,回稟說:「指揮使說隨大人的心意。」
旁邊的鄭百戶十分敏銳,瞥了眼謝玄英。剛打過一仗就任由他打下一次,這是巴不得他犯錯,削弱自己的過失?
誰知謝玄英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好,整兵準備。」
此時天色已暗,哪怕騎著馬,到蒙陰縣肯定也已經入夜。
吳千總委婉暗示:「大人可有妙計?」沒有的話,要不明天?
謝玄英:「要什麼妙計?」
鄭百戶:「強攻嗎?」
「不用。」謝玄英看向右護法,「找一群人,脫甲。」
大家就懂了。
天黑好啊,看不清人,只要有一隊夾著右護法的雜兵衝過去,叫開城門即可。
當然,在此之前得騙一騙右護法。
謝玄英說:「白明月死,你可為百戶。」
這官有點低,但形勢比人強,右護法想想,自己現在為階下囚,給個低點的官才正常,給高了,他還怕人家卸磨殺驢呢。
遂同意,不倫不類地抱拳:「小的明白。」
有他全力配合,叫開門不費吹灰之力。
城門開了,裡面的殘餘部隊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被衝鋒在前的官兵絞殺。右護法隨即指認了縣衙裡的一名無生教信徒,說是三大壇主之一。
這人立刻被砍了腦袋,懸掛在城頭震懾叛軍。
天亮時分,蒙陰縣收復。
*
程丹若不知道左右護法已經出局了。她和白明月漫步在枯黃的山坡上,在空曠的地方密談。
「打下的幾個縣,都是保不住的。」白明月巧舌如簧,「你別以為我心裡沒把教眾當回事,這裡苦是苦,可只要和談能成,他們都能保全性命。」
程丹若抓重點:「你認為,他們會先打縣城?」
白明月哂笑:「丟了城,在你們皇帝眼裡才是事,多幾個賊寇,能算什麼?山東境內大大小小的匪幫可不算少,也沒見朝廷死活要剿啊。」
說得太對了。
要是無生教沒奪城,鑽進山裡發展,朝廷估計都注意不到他們,地方官也不會給自找麻煩,主動說地盤上出現了反賊。
所以,收復失地後,朝廷就不一定會捨得付出大代價,只為攻打一個山寨。
白明月覺得,自己的招安計劃還是比較靠譜的。
尤其是,她有一個皇家血脈的兒子。
「魯王有三個兒子,老大被他殺了,老二老小也死得早。」白明月冷酷地說,「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程丹若問:「東苑的十八個女人是怎麼死的?」
白明月道:「我沒有殺無關緊要的人,那小丫頭我也沒動她。」
頭頂飄過一片陰雲,好像要下雨了。
程丹若閉上眼,仔細感受著濕潤的微風,刺人的寒意讓人清醒:「如果其他人提前投降呢?」
「他們肯定會投降的。」白明月說,「但他們投降了也沒用。」
「為什麼?」
「你們的皇帝,會接受一個殺死藩王的賊寇嗎?」
程丹若頓住腳步。
白明月的唇角勾起:「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他活著吧?」
「說實話,」程丹若道,「這是我迄今為止,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
蒙陰縣。
縣衙的後院,有一口枯井,井裡浮上一具屍體。
謝玄英只睡了半個時辰,就被手下叫了起來。他匆匆用冷水洗過臉,到後院去認屍體。
之所以要他親自確認,主要是因為其他人不熟悉魯王。
謝玄英就不一樣了,很久以前,他見過。
被浸泡一夜的屍體已經開始發白,雙手皮膚剝脫,看著大了一圈,臉皮也有些發脹,好在眉眼還算清楚。
謝玄英擰眉看了好一會兒,確認是魯王沒錯。
他暗鬆口氣,又覺異常:「怎麼會在這裡?誰發現的?」
「打更的人回來,路過瞧見的。」
「查。」
謝玄英吩咐一聲,忙起更重要的事:整頓軍隊,安撫民眾。他以為做得不晚,誰知道還是遲了。
僅僅一早上,就有人犯事,他們借搜查無生教眾為由,搶奪財貨,甚至淫辱良家婦女。
「奪人家財的,打十軍棍,歸還財物,淫辱婦女的,綁到縣衙門口。」
護衛們不知道他的意圖,只好先照辦。
謝玄英又找來僥幸未死的主簿,命他暫且統管瑣事,尤其平抑米價,不准米商囤貨不賣,違者當做無生教叛賊處斬。
然後,他拿起佩刀,走到縣衙門口,一句話都沒說,在指指點點的百姓面前,乾脆俐落地把被綁的小旗砍了。
頭顱滾地,臉上猶且保持著迷茫之色,全然沒想到自己就這麼死了。
「淫辱婦女者,死。」謝玄英平靜地說,「有誰不信的,盡管試試,看我敢不敢殺。」
聞訊而來的幾個將官,閉嘴了。
雖然官兵搶劫是常見操作,不然怎麼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一說呢?昨天連勝兩場,正是振奮軍心的時候,現在殺人,未免叫人心涼。
但謝玄英砍得太快,完全沒有審判警示的意思,反而讓他們無話可說。
帝王親軍又如何?
這上上下下,包括吳千總,都不敢打包票,覺得謝玄英不敢殺自己。
縣衙門口一灘鮮血。
謝玄英抬眼,看向立在不遠處的幾個手下。
鄭百戶反應最快,立刻說:「謹遵將軍之令。」然後掉頭就跑,飛快跑去整頓下屬了。
搶是肯定搶了的,只希望親軍的人下限不要太低,沒有第二個姦淫婦女的。誰手下有這樣的人,誰在長官面前的前途,就懸了。
劉副千戶也跟著反應過來:「屬下明白。」
他也揍人去了。
吳千總……吳千總猶豫了一下,考慮昨天送到手上的錢要不要退。他的手下比較懂事,好處到手,先分給長官一大份。
想了想,他決定昧下。
打仗除了為官,就是為錢嘛。
「將軍。」吳千總若無其事地上前,「已經查明白了,人是無生教殺的,說是奉左右護法之命,一旦城破,就殺死魯王,為萬千教眾報仇雪恨。」
「知道了。」謝玄英收回佩刀,刀刃擦過鞘,發出清脆又刺耳的響音。
吳千總問:「人怎麼處理?」
「先留著。」謝玄英說,「吳千總。」
「屬下在。」
「昨夜破城,你一馬當先,勞苦功高。」他慢慢道,「此刀鋒利,贈你如何?」
吳千總愣住,霎時間,後背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白毛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脫身計
謝玄英攻打蒙陰,不可謂不及時。
然而,無生教的群眾基礎著實不錯,有不少百姓和唐秀才之母一樣,受過無生教的恩惠,因此偷藏了教眾,讓他們得以避過官兵的搜查,逃回山寨。
左右護法大敗的消息,也隨之傳進白明月的耳中。她喜上眉梢,加緊讓信眾修建山寨,又從青州幾縣運來冬糧與兵器,不斷完善大本營。
這一切,她都沒有瞞著程丹若。
破舊的寨子沒有多建房屋,卻建起了一道道防禦工事,有箭樓,有壁壘,還有一大片陷阱和拒馬。
程丹若沒有軍事經驗,看不出優劣,可乍看上去,確實挺唬人的。
她猜測,白明月大概打算等戰事膠著之際,派她去和官兵和談。
若是如此,性命無憂。
可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嗎?
左右護法死了,卻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那個教主,去哪兒了?
是夜。
屋外狂風呼號,秋雨淅瀝,程丹若裹緊衣裳,手握匕首,蜷臥在草席上,看似在睡覺,其實耳朵始終貼緊地面,分辨著各種聲音。
地板顫動,傳來有別於老鼠蟲蟻的聲音。
是人的腳步聲。
她立時驚醒,但身體一動不動,保持原有的平穩呼吸,偶爾轉動眼珠,做出睡夢之狀。
不多時,門被輕輕推開,有人立在門後,無聲無息地觀察著她。
足足一刻鐘,程丹若都維持著原樣,身體放鬆,呼吸平穩。
門關上了。
隱約響起人聲,是誰在說話。但兩間耳房間隔了大廳,聲音壓得又低,根本聽不清楚內容。
程丹若輕輕呼出口氣,摸出聽診器,借頭髮的遮掩,扣在了門板上。
聲音被放大,斷斷續續,勉強能夠分辨。
白明月:「你怎麼突然來了?」
對方說:「大事不妙。」
白明月:「噢?」
對方道:「左右護法都完蛋了。」
白明月:「這不是早晚的事?」
對方說:「我們少了五千兵馬。」
白明月:「朝廷出兵多少?」
對方回:「說是一萬。」
白明月:「我們有三萬,還佔著山寨,你怕打不贏?」
對方說:「打贏了又怎麼樣?當初造反是沒辦法,現在總要為將來考慮,我們總不能一輩子當山賊!」
白明月沒有說話。
對方焦急起來,勸說她:「月娥,該收手了,不然咱們都沒有好下場。」
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
寒風擠進縫隙,「嗚嗚咽咽」像是鬼哭,聽得人寒毛直豎。
白明月終於開口:「你想怎麼樣?」
「關鍵還在水生身上。」對方早有盤算,不假思索地說,「他是魯王的兒子,他不能不認。」
白明月:「魯王被兩位護法殺了。」
對方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前幾天,他們偷綁了人,估計是想做人質,結果把人弄死了。」白明月道,「不過,我已經讓他寫下一封信,承認水生的身世,還有他的手印和印鑑。再不行,就滴血認親。」
對方鬆口氣:「那就好。」
他想想,心生一計:「既然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鍋全扣他頭上去,死人沒辦法狡辯,只要我們咬死是他主導的,咱們是棄暗投明,再讓水生繼承他的王位,你以後就是王妃娘娘了。」
聽及此處,程丹若不由懷疑自己的耳朵。
讓魯王背了鍋,他的兒子還能繼承王位?你們對皇帝是有多大的誤解?
白明月還佯裝意動:「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你怎麼辦?」
後半句透出明顯的關切之意,讓對方的語調變得柔和:「傻女人,王府裡就剩一個老太婆,等她死了,就是你最大,到時候我們還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賭咒發誓:「你放心,水生就和我親生兒子一樣,我絕不害他。」
程丹若明白了,這是白明月的情夫。
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這話就外道了,如果我連你都不信,還能信誰?」白明月嗓音輕柔,與之前表現出來的精明果決大不相同,「水生還好吧?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程丹若恍然。
「能吃能睡,好著呢。」情夫道,「你說,幹不幹?」
白明月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這事不能主動說,得讓他們自己發現。以官兵的做事風格,他們不敢隨便動我們,肯定要請示上頭。這點時間,夠我們鋪後路的了。咱們要以防萬一,倘若他們不認,我們還能帶水生脫身。」
情夫深覺有理:「你想得周全,得做兩手準備。」
他試探著問:「咱們弄艘船,不行就跑,怎麼樣?」
「跑去哪裡?」
「遼東,不行就去高麗、東瀛,只要有錢,怕什麼?」情夫說,「但我手頭的人不夠,把你的人借我幾個。」
白明月說:「你傻啊,我們跑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錢怎麼分?」
「這……」情夫猶豫片刻,「也行吧。但我得親自去才行。」
「水生怎麼辦?」白明月問,「他得留在附近,官兵肯定要驗人。」
情夫猶豫了一下,說:「孩子還是交給你,不然他們以為我們隨便抱一個糊弄就麻煩了。」
「我事情多,哪裡照顧得過來。」白明月說,「讓羅漢軍去備船,你留在這裡幫我照看。」
情夫說:「我不信他們。你敢保證他們就不會出賣你?」
「這……」
「聽我的。」
白明月嘆口氣,退步了:「只能這樣了,除了你,我誰都不信。」窸窸窣窣,蓋子打開的聲音,「這是我從魯王府帶走的寶貝,你替我保管,別弄丟了。」
情夫問:「這值多少錢啊?」
「錢?這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她笑,「就這顆東珠,至少一千兩。」
一陣靜默。
過會兒,情夫才說:「放心,我會好好替你保管的。」
「都交給你了。我會派人送信,故意被官兵發現,為你爭取時間。」她說,「去遼東的話,你就去益都,那裡是我們老家,地頭熟,跑起來也方便。」
情夫一口應下:「好。」
「天一亮,你就走,別讓教眾發現。」白明月叮囑,「讓兩個壇主上點心,別讓官兵把縣奪回去。」
「他們積極著呢,一個娶了縣太爺的女兒做妾,一個佔了百來畝田,肥肉吃到嘴裡頭,誰肯吐出來?」情夫摟過她,「時候還早……」
「大冷天的。」白明月笑道,「咱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急什麼?」
情夫說:「這不是想你了麼?」
「得啦,現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時候,還是大事要緊。」白明月說。
情夫也沒堅持,試探道:「那我現在就走?你留不留我?」
「我留你,你就肯留?」
「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兩人你來我往,好一番「郎情妾意」,可肚子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
翌日,天色陰沉,雨珠連綿,本該是壓抑的日子,山寨裡卻熱火朝天。
程丹若和看守她的小姑娘一起做針線,打聽問:「怎麼人越來越多了?」
小姑娘被叮囑過,知道什麼可以說,得意道:「這都是壇主送來的信眾,大家都覺得,跟著我們才有好日子過。」
「你們很信白姑娘。」
「是佛母。」小姑娘皺眉糾正,「佛母法力無邊,一定會讓大家好起來的。」
「她確實了不得。」程丹若附和著,默默估算山寨裡的人數。
她來的時候,這裡大約千人不到,人太多也養不起。後面,陸陸續續來過好幾批人,不是帶著糧草,就是帶著冬衣,大概也有千餘人。
再加上近些日子的,至少有三千餘人。
又兩日,山上來了一批老弱婦孺,粗漢阿牛管其中一個老婦叫「娘」,小姑娘拉著一對老夫妻叫「爹娘」。
他們是羅漢軍的親屬。
當天夜裡,白明月將一個嬰孩交到她手上。
「此乃魯王之子。」她笑問,「像不像?」
程丹若不接:「為何給我?不怕我害了他?」
白明月卻神色自若:「你忠於朝廷,怕是不敢害天家的人,指不定還要保他活命呢。」
程丹若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有此子,為何還要造反?」
「是。」程丹若好奇,她打算怎麼編。
白明月嘆息一聲,幽幽道:「教眾信奉我,認我為『佛母』,以為我法力通天,可他們不知道,我是受制於人啊。」
程丹若:「你是說左右護法?我聽說他們原是馬賊,頗為厲害。」
「區區響馬,能奈我何?」白明月道,「是我兄長。」
程丹若:「……」
「你應該知道,無生教除了我,還有一個教主。」她說,「我手下只有五百羅漢軍,他卻有五千人。這兩日上山的老弱婦孺,說是充實教廷的教眾,其實都是他不要的棄子。」
程丹若:「他不想被招安嗎?」
白明月笑了笑,眼神晦暗不明:「妹子,我同你說句真心話。男人想要的不是好好過日子,是權勢。一個男人嘗過權勢的滋味,就不會再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就算只在一個縣城裡做大老爺,也好過做有錢閒漢。」
「你想我怎麼做?」
「我們孤兒寡母沒有野心。」白明月抱著懷裡的孩子,輕輕拍著他,「只要能過安穩日子,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猶豫道:「其實,你若想皇家認下這個孩子,他就不能是姦生子。」
白明月笑了,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這個女官是真心替她考慮,遂說:「東苑的女人,都死了吧?」
程丹若:「嗯,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殉葬……」
「什麼殉葬,誰會為了那個畜生殉葬?肯定是那個老太婆怕走漏風聲,才把人都滅口了。」白明月微微笑,「這樣也好,沒人說得清那有幾個人,多一個活下來的,也不稀奇。」
程丹若:「這必須說服王太妃。」
「我無生教破益都,是用王府玉佩騙的官兵。」白明月淡淡道,「她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該清楚怎麼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留下來
在古代,能成事者,絕非常人。
程丹若不知道,後世的歷史會如何評判無生教的起義,至少在她看來,白明月作為社會底層,尤其她還是個女人,走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不得。
她試著復盤無生教的局勢。
在朝廷看來,叛軍有兩股勢力:馬賊、無生教。
事實證明,這兩方人馬都有被招撫的傾向,並且不約而同地認為,朝廷只會擇其一,不可能都原地飛升。
所以,他們互鬥了。
左右護法的計劃,程丹若尚且不清楚,但既然戰敗,肯定是失敗了,白明月的計劃則很簡單——她壓榨了魯王的剩餘價值,把殺死藩王的罪名,推到左右護法的身上。
無論皇帝多不待見魯王,為維護天家尊嚴,必不會饒他們性命。
而無生教內部,白明月作為精神象徵,看似地位極高,可大多數人造反,圖的是有飯吃,有財發,都奔著縣城去了,留下老弱婦孺信奉她這個「佛母」,只有少數死忠份子,也就是羅漢軍。
她的孩子,此前一直被教主情夫拿捏在手裡。
現在,朝廷大軍壓境,兩人都在自尋出路。
白明月挾持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希望她能替自己說話,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教主情夫則傾向攜款逃跑,到朝廷抓不到的地方逍遙快活。
兩人互相欺騙,互相算計,上演一齣好戲。
最終,白明月技高一籌,用財寶和甜言蜜語徹底騙取情夫的信任,讓他同意送回自己的孩子,並故技重施,將他定為造反的主謀。
一個女人怎麼有能耐造反呢?都是被情夫逼的。
合情合理,假如主將是個看輕女子的人,說不定真會上當。但程丹若覺得,謝玄英應該不至於這麼傻。
不過,這都是今後需要考慮的。
對程丹若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動,穩住白明月,等到她派她去和談的那一刻。
這需要多久?十天?半個月?
程丹若估算著大軍攻打縣城的路徑,卻沒想到,此時此刻,田南已經潛入山寨外圍,焦急地尋找她的蹤跡。
--
田南帶著三個人,都是靖海侯府的護衛,摸黑潛進了林子,爬到樹上,眺望前面的山寨。
「南哥,有多少人?」放風的護衛問。
田南說:「看這架勢,五六千,不過青壯不多。」
「這地方易守難攻,他們還修了這麼多柵欄、拒馬,不好打。」另一個護衛觀察說,「找到地方沒有?」
「找是找到了,你看他們都是草棚子,就幾間像樣的屋子。」田南笑說,「東北角那個,肯定是糧倉,有人巡邏。箭樓後面那地方,是武器庫,屋子架得高,還有石灰印子,防潮,裡面估摸著不少弓箭,咱們得小心了。」
想了想,又說,「我估計那賊婆住的是西南角的屋,程女官要麼在那裡,要麼就在大草棚子裡頭了。」
另外兩個護衛倒吸口氣,均不敢吭聲。
大草棚子是寨子裡最大的建築,進進出出都是羅漢軍的漢子,算是集體宿舍。假如被關在那裡,怕是早就沒命了。
「要是人沒了,公子非撕了我們不可。」護衛緊張地說,「錢明他們挨了好一頓打,要不是李哥勸著,半條命沒了。」
田南卻說:「自家人不罰重點,別人不好辦。再說了,交代他們看好人,還能把人丟了,活該挨打。」他跳下樹,說,「行了,什麼情況,進去看看才知道,你們在外面接應我,要是能把人偷走,咱們馬上下山。」
其他人紛紛應下。
田南整理袖口、綁腿,換上輕便的鞋子,悄無聲息地翻進寨子。
白明月的山寨修得不錯,真遇到大軍壓境,能擋好一會兒。可她的人裡沒有正經行伍出身的,巡邏看似嚴謹,其實存在不少漏洞。
田南看準時機,穿過防線,慢慢靠近了西南的木屋。
雲層飄移,遮住月亮。
天地暗沉下來。
好機會。他加快腳步,閃身蹲到了牆角。
--
窗外有非常非常輕的聲音,很奇怪,不像是風聲,也不像動物的光顧。
程丹若恍惚了會兒,迅速清醒,小心起身,貼到牆邊,偷偷往外看。她這屋子的窗戶,被阿牛用木條粗暴釘死,但縫隙很大,不難窺視外頭。
有人在用匕首拔釘子。
誰?
外頭倏然亮了起來,月光灑落,短暫地照亮了對方的臉孔。
有點眼熟。程丹若回憶一會兒,方認出他是謝家護衛中的一個,只不知姓名,但這就足夠了。
「咳。」她輕輕咳嗽,「你是誰?」
田南做斥候,耳聰目明,立刻辨認出她的聲音:「程姑娘?」
「是我。」程丹若道,「你怎麼在這裡?找白明月?」
田南壓低嗓子,把聲音送進縫隙:「公子吩咐我們來找姑娘。」
程丹若怔住,倒是沒想到謝玄英會派人來找她,一時心中微暖:「謝謝你們,我還好。」
田南也振奮精神:「我把窗打開,你爬出來,外頭有人接應,天亮前離開這。」
程丹若心動了。
在這裡多留一天,就要多擔驚受怕一天,能夠盡快離開肯定最好。但她忍下了這個頗具誘惑的建議:「我走不了。」
「你被綁著?」田南反應很快。
程丹若:「沒有,但我沒有力氣走太遠的路。」
白明月給她一天吃一頓飯,只保證餓不死,她也沒法真正睡覺,熬好幾天了,整個人的體力和精神都處於谷底,就算有人帶領,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是……「山寨易守難攻,你們要強打下來,會付出不小的代價。」她慢慢道,「我留在這裡,或許更有用處。」
田南說:「這是公子的吩咐,您跟我走就是。」
「山寨裡所有人,都瘋狂信仰無生老母。只要白明月在,他們就會不計一切反抗朝廷。」程丹若說,「六千多人,三千青壯,三千老弱婦孺,官兵殺到最後一個才會是白明月,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田南沉默。
打仗殺人很正常,甚至殺俘也不少見,但稍有良知的將領,都很難去屠殺數千婦孺的命。
「據我觀察,寨裡的糧食不止糧倉裡那麼多。」她快速道,「她肯定把一些糧食藏了起來,不要貿然燒糧草。水源也不止一條,他們每天取水的方向都不同。」
田南露出驚訝之色。
「不要小看這裡的人,羅漢軍裡打過仗的不多,卻有不少獵手,你們的蹤跡未必瞞得過他們。你快回去,把消息帶給謝玄英。」她催促。
田南遲疑不動。
一方面,他覺得程丹若的話有道理,山寨難攻,要是付出巨大代價才成功,於謝玄英並無利處,相反,要是能付出少許代價,便將賊首斬殺,戰績更漂亮好看。
然而,臨出發前,謝玄英專門找到他,吩咐說:「不計代價,把程姑娘帶回來給我。」
掙扎間,程丹若已經從縫隙裡塞出一塊手帕:「我身上的首飾都給人了,你帶著這個回去,也好復命。」
田南咬咬牙,扯出帕子:「屬下明白了,您多保重。」
人影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程丹若怔怔立在原地,不是不後悔,然而……她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
學醫不代表聖母,沒穿越前,她只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路上遇見有人突發心臟病,會馬上做心肺復甦,但自己不會游泳,就絕對不敢跳下河救溺水者。
救人不難,有良心的人都會做。可捨生忘死救陌生人,不止要有良心,更需要莫大的覺悟與勇氣。
但她仍然留下了。
為什麼?是恐懼嗎?
恐懼自己被同化,最終將一條條人命,當做一根根野草,枯了就枯了,暮春深秋作詩一首,嘆草木飄零,人生不易,便算悲天憫人?
是不忿嗎?
不忿普通人的命不是命,是豬羊牛馬,說配種就配種,說宰殺就宰殺,所以迫切地想做點什麼,證明生命可貴?
都是,也都不是。
她必須承認,比起偉大的覺悟,促使她決定的,還有另一個理由。
這是一個機會。
程丹若想起了鹽城的月夜,謝玄英去博他的前程了,她卻只能留下來,照顧老人和病人,等待一個結局。
這次,本來沒什麼不同,但現在她就在這裡。
挨了幾天的餓,吃了半月的苦,換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個由她決定結局的機會。
一個保全自己,又扭轉局勢的機會。
為什麼不賭?
程丹若握緊五指,坐回牆角,繼續閉目養神。
--
隔日。
白明月似乎發現了什麼,一大清早就破門而入,看到她在原處,方才微不可見地鬆口氣,試探道:「你居然還在?」
「什麼?」程丹若頭疼欲裂,嗓音乾啞,「你叫我嗎?」
白明月定定地看著她,說:「昨晚有人潛了進來,你沒聽見嗎?」
她慢一拍:「是嗎?誰?」
白明月聽出她聲音不對,伸手掐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脈:「你病了。」
「咳,昨天淋了雨。」程丹若當然知道自己生病了,這樣才方便打消白明月的懷疑,「有藥嗎?」
白明月說:「給你煮點草藥喝吧。」
隨處可見又能治療感冒的,當然是車前草。
程丹若喝著藥,啃著難得一見的餅子,胃裡終於舒服了一些。連續喝了好幾天的清粥野菜,再不補充碳水,遇到事情跑都跑不動。
她希望晚上也能吃餅。
然而,沒有實現。
下午時分,她的房門就被反鎖了,透過縫隙,能看到人來人往,阿牛和看守她的小姑娘表情嚴肅,腳步匆匆,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她裝作昏沉,貼在地板上偷聽,捕捉到隻言片語。
「大軍……寨子……包圍……」
官兵把寨子圍了。
程丹若想,大概是昨天田南回去,告訴他們白明月就在這裡,他們才決定出兵圍剿。
白明月的招安計劃必須提前了,她能成功嗎?
理論上來說,不是沒有希望。
朝廷一邊打倭寇,一邊平叛,軍費是一筆天文數字。大夏主要的防範對象,始終是九邊的蒙古各部,在山東砸這麼多錢,國庫的壓力太大。
而且,戰事拖得愈久,破壞愈大。山東連續遭災,今年的稅收已經泡湯,再打下去,明年不止收不上來稅糧,賑災又是一筆大開支。
錢與糧,是決定戰爭最根本的因素。
再看人,此前認為該招安的大臣不在少數,理由如上,山東境內的官員肯定想盡快平息事態,他們一旦知道白明月願意投降,肯定會幫忙說好話。
至於將領,左右護法是一樁大功,教主又是一樁,收服縣城再是一樁,足夠升官發財了。那個什麼指揮使,真的願意來啃山寨這個大烏龜嗎?
還有,白明月是一個女人,女人通常是會被輕視乃至無視的。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在於白明月只是一個叛軍首領,而不是佛母。
程丹若很早就知道了她的結局。
誰都可以不死,唯獨「佛母」,必、須、死。
受命於天者,唯君王而已。
從一開始,她就犯了最致命的錯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濺時
在白明月的設想中,她至少有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修築自己的堡壘。可誰想官兵的速度居然這麼快,直接圍山了。
她和心腹手下們商量了半天,卻拿不出結果。
以阿牛為首的虔誠信眾,大無畏地說:「打就打,誰不敢上誰沒卵!」
羅漢軍的首領是獵戶,比較沉穩:「我們得抓緊砍柴,多準備點鹿寨,還有水源不要被發現了。」
這話提醒了其他人,有個機靈的出主意:「要不然,咱們在他們的水裡下毒?他們用的是那條河?咱們撒尿倒糞,夠他們喝一壺的。」
樂天派說:「官兵能圍咱們多久?我們靠山吃山,有水有糧,他們硬要打,我們不一定會輸。」
白明月沒有作聲。
雖然她沒有讀過很多書,也沒有打過仗,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山裡的樹不可能永遠砍下去,糧食也會吃完,只要官兵一直圍著,他們早晚彈盡糧絕。
援兵?不,靠不住。
恐怕手下的壇主和自己的相好,聽見這裡被圍的消息,馬上就會準備跑路。
真正對她忠心的人,已經被她陸陸續續調來這裡。原想保存力量,沒想到反而自斷後路。
白明月有些懊悔,假如再給她一個機會,她會做得更好。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
她只能硬上了。
「如果他們按兵不動,我們肯定吃虧。」她咬咬牙,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引他們主動攻打,我們才有生路。」
「聽佛母的。」
「就這麼辦。」
「俺說行。」
白明月稍感欣慰,不管怎樣,眼下手頭上的人和她是一條心。
而後,她召集山寨上下,作了一番動員。
具體說什麼,被關在屋裡的程丹若聽不清楚,只聽見震耳欲聾的「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狂熱程度令人害怕。
她喝下半碗草藥,剩下的倒進地板縫隙,再把草席鋪好。
中午又開始喝清粥。
送飯的小姑娘說:「朝廷要打我們了,要不是佛母說你有用,粥都不會給你。」
程丹若不說話,慢慢喝粥。
下午,她遠遠聽到了一些動靜,可不真切,估計是在比較遠的地方。傍晚,抬回來一些人。
夜裡燃起熊熊烈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香草氣息。
程丹若趴在窗口,看到教眾們又聚集在一起,白明月的袍子浮在上空,幾片柳絮飛落泥濘,潔白如雪。
第二天,外面的腳步聲更匆忙,聲音更大,很多老年婦女聚集在大廳裡念經,吵得程丹若根本沒法休息。
晚上,抬回來的人更多了。
空氣裡滿是血、汗和中藥的味道。
她聽見了一些人的抽噎。
「栓子,看看娘啊。」
「當家的,別丟下我們母女倆。」
「孩子,醒醒啊。」
「大妞,爺爺對不起你……」
程丹若打開塑料藥盒,吞下一粒退燒藥,腦海中浮現出一句詩。
石壕吏中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崔鶯鶯長亭送別再淒婉,也不及此刻使人心酸。
可是,沒有辦法,得再等等。
第三天的凌晨,山裡架起柴禾堆,焦糊的臭味沖天而起,濃煙滾滾。
與此相伴的,是信眾們更狂熱的高呼。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他們把所有的悲痛和希望,寄托在了一個遙遠的「真空家鄉」。那裡,因為瘟疫和飢餓死去的親人,住在青磚鋪的三間大屋裡,吃著白米細麵,喝著紅糖水,等著他們回家。
程丹若聽不下去了。
她知道,是時候了。
「開門。」程丹若拍門,「我有話和白姑娘說。」
外面的人不理她。
「我願意皈依無生教,讓我和佛母說話。」她馬上換了一種說法。
這起了效果,中午,白明月來了。
「你願皈依我無生教?」她眉頭挑起,言語懷疑。
程丹若說:「我不這麼講,你會願意見我嗎?」
「你有什麼事?」白明月問,「現在還不到你出場的時候。」
在談判上,她和左右護法遵循的是同一套原則:打完再談,拳頭不夠大,沒人會聽你的條件。
今天所有的犧牲,都是為了換取談判桌上的底牌。
她還能再堅持。
但程丹若不同意。
「白姑娘,我理解你的用意,可你不了解朝廷的做法。」她委婉地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你必須給自己留出餘地。」
白明月皺眉。
程丹若說:「除非你能贏得非常漂亮,若是慘勝,你就犧牲不起了,朝廷認準了這一點,你只有一半把握能夠說服他們。」
這話中肯至極,白明月不由道:「你的意思是?」
「先談,朝廷不會全盤答應你的條件。」程丹若分析道,「他們拒絕,你再亮出兵力,證明自己不是不能打,而是和談的誠意,如此一來,朝廷的選擇就是付出大代價贏,或者讓步。讓步比犧牲簡單多了,你又不要割地為王,錦衣玉食供你們母子生活,花銷可比軍費低。」
白明月沉吟不語。
復仇、招安、逃跑……她對不同的人說著不同的話,真正的計劃,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可無論哪一種,孩子都是最重要的一環,朝廷對孩子的態度,決定她下一步的計劃。
試試也好,反正也沒有損失。
「可以。」她說,「今天傍晚,我就讓你過去。」
程丹若怔了怔,反問:「你不怕我跑了嗎?」
「我封你為教中聖女。」白明月早有成算,「你在我教中待了這麼久,一根毫毛沒掉,以我對朝中大人們的了解,他們不會不懷疑你。」
程丹若倏然變色。
她確實沒想到這一點。
這表情太真實,真實到沒有分毫破綻,大大取悅了白明月。她嗤笑一聲:「我放你回去,就不怕你跑。」
程丹若默然。
片刻後,她只能說:「好吧,但能不能給我吃點東西?那邊再關我幾天,我可受不了。」
白明月同意了,讓她喝了一碗肉粥。
三點多,在高處已經能看見黑壓壓的軍隊,官兵離寨子更近了。
所有教眾都被撤回寨中,門口有五道柵欄、拒馬和鹿寨。兩邊是箭樓,無死角覆蓋道路。
之前,叛軍一直在敗。
騷擾敗了。
埋伏敗了。
誘敵也沒成功。
曾幾何時,白明月以為官兵不堪一擊,現在她才發現,官兵確實不堪一擊,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不要說這次,她碰到了一個拿她刷經驗的天才。
三天前,謝玄英還不知道該怎麼打寨子。
但她一波波送,埋伏、誘餌、陷阱、騷擾……他就會了。
當然,此時此刻,決定放走人的白明月,並不知道這一切。
太陽西落,沉入雲海,紅霞暈染天際,聳立的山巒染上枯黃,焚燒屍體的香草青煙直上,說不出的壯觀和淒美。
程丹若看了眼天空,隨後,仔細觀察周圍。
炊煙裊裊,土灶台旁圍著老婦人,她們穿著破爛的棉衣,手腳粗糙,不停往鍋裡放米和野菜。膀大腰圓的屠夫在給一頭小麂剝皮放血,秋天是打獵的好季節,動物都很肥美,能夠讓士兵吃上一頓帶油花的飯。
遠處的草棚子裡,幾個婦女在哺乳,嬰兒感受到環境的不祥,哇哇大哭。
羅漢軍們穿著棉甲或藤甲,緊張地在周圍巡邏。
地上躺著一些傷兵,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了。
「走。」白明月推了她一把。
山寨的路都是被踩出來的,高高低低,不太平整。白明月半是控制半是扶持,把她拽到寨子門口。
地勢高,已經能俯視前面黑壓壓的軍隊。
程丹若第一次見到古代的軍隊,怎麼說呢,和影視劇裡像又不像。
像的地方在於,他們都騎馬著甲,手持護盾,看起來就是精銳部隊。不像的地方在於,沒有電影裡那麼整齊,大家並不是屏氣凝神立在原地,好像閱兵方陣,反而在忙碌。
有人在打旗子,有人在望風,有人在跑來跑去傳信。
山寨的大門必定選在窄處,易守難攻,配合左右兩邊的箭樓,只要官兵衝進射程範圍,必會被射成刺蝟。
大門外,排列著拒馬和柵欄,彷彿狼犬的牙齒,交錯密布,令馬匹無法衝鋒。
程丹若不懂軍事,都知道很難打。
白明月帶她走上箭樓,這當然不像城池的箭樓那麼堅固,全由木頭打造,原只有一個放箭的窗戶。但此前,雙方已交過手,木頭被火箭射中,燒毀了不少,現在更像一個哨樓。
「一會兒,沒有人會送你出去,你得一個人走出去。」白明月說,「我們不會放箭,他們放不放,我就不知道了。」
程丹若有點蒙:「你們不通知嗎?」
白明月樂了:「怎麼,他們不認得你嗎?」
「內廷和外朝是兩個地方,我不認得他們,他們也未必認得我。」她苦笑,懇求道,「你們送個信過去吧。」
她的軟弱取悅了白明月。
人綁來了,好吃好喝養了幾天,死在半路太可惜。白明月輕蔑一笑,吩咐:「阿牛,你去叫人寫封信,射到對面去,通知他們,我們要送人過去,可別半路射死了。」
「死了才好。」阿牛粗聲粗氣地說著,卻沒有違抗命令,扭頭下去傳信。
箭樓不大,白明月也只帶了阿牛一個下屬,他一走,就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
身體漸漸緊繃,飢餓和倦怠都消失不見。程丹若知道,她的身體正在瘋狂分泌激素,支撐她接下來的舉動。
心臟在胸膛裡亂跳。
她覺得口乾,喉嚨也很痛,餘光掃過,白明月就站在她的斜後方。
「他們不會信我一面之詞,你最好有證據能夠證明孩子的身份。」程丹若說,「不然,我們都會倒黴。」
白明月彎起唇角:「這不用你操心。」
「還有,你有沒有想過,」程丹若慢慢轉過身,望向她的眼睛,「假如……王太妃說……血統……」
她的聲音很輕,這不奇怪,這幾天生病,她說話一直有氣無力的。白明月並未起疑,反而集中精神去聽。
注意力被短暫轉移了。
下一刻,胸口驟然一痛。
程丹若握著匕首,精準無誤地刺進了她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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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九月,山東瘟疫,妖婦白明月惑眾為亂。丹若使魯,設計誅之。
——《夏史‧列傳九十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死間
白明月自小混跡江湖,早預料到身邊的人會背叛,但她沒想到,程丹若會在這個時候,乾乾脆脆地背叛了她。
怎麼可能呢?
首先,人就不對。
白明月見過很多太太小姐,也了解她們:一些尖酸刻薄,不把人當人,一些知書達理,悲天憫人,還有一些像木頭,呆呆的沒有腦子,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她對打死奴婢的人說,你周圍有惡鬼作祟,要取你性命,買我的平安符,方才能抵禦惡鬼索命。
她對善良好心的人說,外頭發大水,好多人賣兒賣女,不如捐些銀兩,給他們一碗粥喝。
她對憨傻木楞的人說,佛祖慈悲,多燒點香,會保佑你嫁給好郎君,生個考狀元的兒子。
三姑六婆是最了解後宅女人的,她們以此為生。
白明月覺得,自己已經很了解程丹若了。
這個女官讀過書,腦子裡裝滿了忠義貞烈,不能一味恐嚇,她會自盡,同時又頗有些才智,蒙蔽和欺騙也許會被戳穿。
對付她,最好說一個悲慘的故事,越悲慘越好,越可憐越妙。果然,她開始同情他們這些反賊,甚至交出自己的首飾,給難民買糧食。
但這還不夠。
白明月一邊用環境逼迫她,一邊又頗為照顧。她深諳人性,知道在處處皆敵的環境下,她會不自覺地依靠自己,信任自己。
一切如計劃所料。
程丹若就好像繫著線的木偶,隨著她的心意擺動。
幾秒鐘前,白明月還對此深信不疑。
現在呢?
此時此刻,刀尖捅穿了胸口,她仍然懷疑是不是做夢。
人不對,地方也不對啊!
程丹若不是在被逼迫的時候反擊,也不是在被恐嚇的時候崩潰,是在即將被釋放的最後一刻,選擇了背叛。
「為什麼?」
我沒有殺你,你馬上就能回去了。
在這個時候殺人,你知道結果嗎?
你會死。
你不怕死嗎?
白明月瞪大眼睛,「為什麼??」
「皇帝最想殺的人,是你。」程丹若選擇心臟,而非腦幹或動脈,為的就是在最後一刻,和她說句實話。
白明月想推開她,想逃跑,可胸口一涼,刀被抽走了,鮮血瘋狂湧出,身體迅速變冷,好冷,好冷。
「我——」她後退兩步,五官猙獰,「我不甘心——」
「你錯的太多了。」程丹若嘆了口氣,心中不太舒服,這是她第一次不屬於正當防衛的謀殺,但她沒有繼續猶豫,決定已經做出,容不下回頭。
她扶住白明月,清晰地說:「你死了,你的孩子才能活。」
白明月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
比起孩子,她當然更希望自己活下來。
她吃過那麼多苦!
小時候,在尼姑庵裡做牛做馬,看男人來來去去,一有不好,就要被「師父」毒打。她藏進富家公子的馬車,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卻難以為生,只能憑借背過的經文,假裝出家人糊口。
摸爬滾打混了些年,卻從不敢在一個地方久留,在兗州替位太太打卦,湊巧說準了,就被魯王抓了去。那個挨千刀的混蛋,把她虐得不似人形,好幾次徘徊在鬼門關。
她設計假死,爬出墳冢,在去青州的路上,遇見了以前的老相好,原以為否極泰來,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相好得知孩子的身世,想勒索一把,沒想到撞著鎮壓的官兵,被當做挑事的難民羈押。
為了活下來,她假裝佛母上身,借天命拉攏其他難民,一起越獄。
殺牢頭,燒縣衙,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於是心一狠,乾脆祭出大旗起事。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所圖的不過是活命。
我有錯嗎?
我想活,我要活,憑什麼殺我?
她委屈又憤怒,掙扎著爬起來,要把程丹若一起拖下地獄。
但程丹若早有準備。
她積聚力氣,重重一推。
被火燒得焦脆的木板應聲而碎。
白色的身影墜落箭樓,年輕的女子瞪大眼睛,不甘地怒視天空。
然後,「砰」落地,大腿骨折,後腦扁裂。
鮮血流散一地。
白明月死了。
程丹若捂住狂跳的胸口,屏住呼吸,費力將架在門口的梯子推倒。她沒有力氣逃跑,更沒有辦法在信眾反應過來之前,跑出弓箭的射程。
待在原地,斷絕後路,是唯一的生還希望。
但這還不夠。
程丹若深吸口氣,竭盡全力大喊:「佛母已死!」
聲音沙啞,像斷裂的弓弦。
「佛母已死!!」她積聚力量,再次高喊。
尾音破裂。
最後一遍。
她忍著喉嚨的腫痛,恐懼和激動震顫在心頭,熱淚滾滾而落:「佛母已死,投降開門!」
--
謝玄英蒙了。
白明月挾持程丹若上箭樓時,他以為她被當成了人質,接下來就準備談判了。誰知道人遲遲沒來,她們倆人反倒說起話來。
機會難得,他馬上招來人,準備出兵,希望能夠借此機會,把人搶過來。
然後,事情就完全脫出了預計。
他親眼看到她拔出刀,轉身捅進了對方的胸口。
白明月死了。
就掉在箭樓下的空地,血肉模糊。
這麼簡單,這麼輕易。
謝玄英一面發蒙,一面傳令:「擊鼓,列陣。不要放箭,直接撞門。」
話音未落,就聽見她竭盡全力地高喊聲。
「佛母已死」。
聲音很單薄,但極具穿透力。
寨中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可怖的嘶吼,好像又上萬人在嚎叫哭喊。
戰鼓響起。
軍隊整兵列陣,衝在最前面的步兵狂奔到拒馬前,將妨礙的工事盡數推開,開出一條路。
箭矢飛落,但缺了一邊的覆蓋,便有死角。
士兵們飛快穿梭在難得的安全區域,加緊開路。後頭,推著攻城槌的人也加快了腳步,猛地向前俯衝,讓最前端的圓木撞擊緊閉的寨門。
「咚」「咚」「咚」。
門在顫抖,躲在箭樓上的程丹若,心臟也跟著一抖一抖。
她的頭更痛了,四肢也無力。
發燒了。
雖然吃過退燒藥,但連續數日的飢餓與疲乏,身體缺少足夠的能量,免疫力不足以對付病魔。
程丹若只能縮在角落,聽著外面的箭矢像流星雨一樣墜落,「噗噗」射中箭樓,把這可憐的小木樓釘成刺蝟。
同時,還有尖銳的兵刃交接的聲音,間雜著慘叫和怒吼。
生命在凋零。
那麼快。
「砰」,木梯架在了門口。程丹若馬上回神,低頭就看見阿牛喘著粗氣,正發狂似的衝上來。
程丹若抬腳,狠狠踹向梯子,不讓他上來。但阿牛體重估計近兩百,往梯子上一壓,好比巨石,怎麼踹都踢不動。
她只好拔出匕首,朝他的臉上捅刺。
刺中了。
匕首劃過臉頰,削開皮肉,露出裡面的牙齒和舌頭。然而,阿牛本就是打算以傷換傷,以命換命。
他鐵鉗般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胳膊:「抓到你了!」
血流淌滿臉,他好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你殺了佛母!殺了你!」
程丹若忍住劇痛:「她不死,寨子裡的其他人就會被她逼死。」她問,「你只在乎她一個人,不在乎其他人嗎?」
阿牛當然不在乎。
他沒讀過書,愚鈍甚至可以說蠢笨,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佛母救了他們家,他這條命就賣給她了。
不管誰殺了她,他都要殺了那個報仇。
「去死!」他怒吼一聲,將她拖出藏避的箭樓。
程丹若拼命掙扎,努力去抓任何所能抓到的一切,但都是徒勞的,箭樓裡什麼都沒有,只扣住了翹開的地板。
下一刻,木板應聲而碎,木刺紮進發白的指腹,她好像一條被拖上岸的魚,徹底被拽出了出去。
阿牛鬆開手,甩開了她。
身體騰空,下墜。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了。
白明月是摔死的,阿牛就要同樣摔死她。
箭樓有多高?四米多,可能五米,也就兩樓的高度,真的摔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癱瘓。
要抱住腦袋,在地上滾一圈,或許保住命。大腦下達指令,清晰專業,但身體根本無法在短短的剎那做出應對。
四肢僵硬,眼睛瞪大,手無意識地亂抓。
瞎貓撞見了死耗子!
本能般的動作,救了她一命。
程丹若抓住了木梯,身形隨之停滯。但阿牛顯然不會給她機會,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扯。
她也不犟。這一抓,四米多的高度就少了一個人的身高,落地死不了。
所以馬上鬆開,抱頭滾地。
這姿勢還是軍訓的時候學的,教官說,你們好好學,將來指不定派上用場。
一語成讖。
落地的速度比想像中更快。她的動作只做了一半,人就磕地了。
痛。
手肘痛,後背痛,腳踝也很痛。
她強忍著疼,想爬起來快點跑遠。可四肢無力,腳踝動一下就痛,完全沒有辦法支撐起人體的重量。
阿牛已經跳下了木梯,抄起板斧砸了過來。
程丹若跑不了,又完全沒有力氣、沒有武器去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斧頭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停住了。
阿牛的頸邊露出一條血縫,皮肉外翻,鮮血朝周圍擠壓噴散。
緊接著,裂縫擴大,動脈斷裂,肌肉平整地斷掉,暴露出咽喉和氣管。
猙獰的彷彿李逵一般的腦袋,朝天飛了出去。
軀幹握著斧頭,踉蹌兩步,才轟然倒地。
斬首。
程丹若解剖過屍體,也知道人體的截斷面長什麼樣,但解剖和手術都是細致精微的工作,斬首卻像是收割機在割稻子,簡單粗暴到令人恐懼。
心臟被攥緊,喉嚨更痛。
「丹娘。」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接著,一隻手映入眼簾,「來。」
程丹若用力眨眼,抬起僵硬的脖頸。她看見了一匹黑色的駿馬,馬上是魚鱗葉齊腰明甲,細細密密的甲片和魚鱗一樣密實,遞過來的手臂綁有金屬臂縛,露出修長的五指。
「丹娘!」他催促。
程丹若終於回神,是謝玄英。
她伸出手去,但看見圍攏過來的叛兵,又縮了回去:「小心!」她試著站立,卻依舊被足踝的疼痛打倒。
「別管我了。」
謝玄英理都沒理她,先回身劈刀,將靠近的叛兵擊倒,之後也不和她廢話,乾脆俐落地彎腰,抓住她的手臂,腰腹繃緊使力。
一回生兩回熟,直接拽上馬。
李伯武等人終於拍馬趕到,拱衛四周,擊退撲上來的叛兵。
剛才謝玄英的舉動,差點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寨門被撞開,露出後面的鹿寨,可謝玄英不知看見什麼,竟然等不及讓前面的人挪出道,忽然縱馬疾馳,直接衝了過去。
虧得冬夜雪是良駒,他馬術又精湛,方才險之又險地騰空躍過鹿寨,如同最鋒利的刀尖,直刺叛軍面門。
箭矢如雨,刀斧似風,瞬間將他淹沒。
李伯武的心差點迸出來,但再定睛一看,他已經砍翻三人,殺到箭樓旁,一擊斬殺阿牛。
但凡慢一剎,程丹若不死也重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嘆人心
人到了懷裡,謝玄英懸起的心才落回肚子裡。
胸口鈍鈍的疼,肯定是之前跳得太快了。他輕輕籲口氣,放慢速度,不再獨自衝鋒陷陣。
麾下兵馬也全部進入寨中,為首的劉副千戶手提人頭,高喊:「佛母已死!白明月已死!」
血淋淋的人頭比什麼都有衝擊力。
最忠誠的羅漢軍雙眼通紅,怒吼著衝過來要為佛母報仇,普通的則兩眼無神,拒絕相信法力無邊的佛母就這麼死了。
「寨子裡很多婦孺。」程丹若啞著嗓子,說,「別殺太多人。」
周圍很喧囂,謝玄英低頭貼著她的臉,才聽清她在說什麼。
「知道了。」他剛想吩咐傳令兵,卻又聽見她費力地說:「要小心,他們很、狂熱,婦孺也會、殺人。」
謝玄英收緊手臂,草草頷首,吩咐道:「優先控制婦孺,逼他們繳械,投降者不殺。」
程丹若還想說什麼,他低頭說:「閉嘴。」
她:「……」
大量騎兵湧入山寨,破開最堅硬的殼子以後,寨子就像掰開的螃蟹,只能任人取肉了。
「為佛母報仇!」被圍困的人高呼著口號,衝鋒送死。
他們不肯投降,官兵自然不會手下留情,雙方激戰於一處,血肉橫飛。
劉副千戶手持白明月頭顱,更是遭到最劇烈的圍攻。剩餘的羅漢軍悍不畏死,拼命搶奪她的腦袋。
「跟我殺!」
「殺死朝廷狗賊!」
「為佛母報仇!」
「佛母——」百姓中響起淒厲的尖叫,男女老少齊齊哭喊,撕心裂肺。
程丹若只覺一把火在心頭燒個不住。她憤怒於白明月的欺騙與煽動,卻也悲哀地知道,百姓苦難的源頭是朝廷,讓她們放棄白明月,向朝廷束手就擒,根本開不了這個口。
未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但不勸,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他媽的。」她忍無可忍,終於拋棄了十幾年修煉的道行,開始罵人。
謝玄英:「……」他假裝沒有聽見。
幾輪廝殺過後,塵埃落定。
她調整姿勢,示意自己想下去。
謝玄英摁住她,自己跳下馬,把冬夜雪暫時讓給她騎:「田南。」
「屬下在。」田南打馬到前頭。
「你牽著我的馬,送程姑娘過去。」他說著,又點了五個護衛跟著,「不許讓她單獨待著。」
「是。」
謝玄英這才摸了摸馬的鬃毛,低聲道:「乖一點,別鬧脾氣,嗯?」
冬夜雪抖抖耳朵,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姑娘。」比你背上的聽話。
他把韁繩交給田南,然後盯了程丹若一會兒,這才轉身騎上李伯武帶來的另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幹正事去。
羅漢軍被圍了。
「卑鄙無恥。」他們看著遠處被官兵包圍的親屬,破口大罵,「有本事和爺爺單挑,動婦孺算什麼好漢?」
「雜種!」「窩囊廢!」「王八羔子!」
謝玄英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
羅漢軍首領抬起頭,傻了傻,才組織起語言:「怪不得對老人小孩動手,你個娘們唧唧的玩意兒,沒卵蛋的懦夫!呸!」
「降者不殺。」謝玄英看似面無表情,心裡憋的火氣比程丹若更盛,「但我只數三聲。」
「一、二、三……」
首領冷笑:「我們羅漢軍有佛力加持,死後亦歸天國,有何懼之?」
「殺了。」謝玄英乾脆俐落地說。
他和丹娘都不想殺太多人,沾太多血,可冥頑不靈的,殺了才簡單。
吳千總和劉副千戶不約而同地上前,抽刀砍人。
這都是軍功啊!
左右護法被謝玄英砍了,賊首白明月死在程女官的手裡,他們再不撈點首功就來不及了。
人頭落地。幾個軍官終於舒坦了,滿意了。
「將軍,人都解決了。」他們恭順極了,「其他人……」
「屠寨不祥。」謝玄英道,「先把人抓起來。」
他們隱約露出遺憾之色,但這半月的時間,謝玄英已經建立起了主將的威嚴,縱然不滿,卻只能照做。
此時,程丹若也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她請田南等人幫忙,將東西全都搬到寨中最大的空地上。那裡,聚集著所有搜查出來的信眾,大約有千餘人。
聽著不多,但代入一下,假如一個班級五十人,十個班才五百人,已經算是一個小規模的學校。
一學校的老弱病殘,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們願不願意真心投降了。
夜幕四合,秋夜嚴寒,卻只有最前面燃著一堆篝火。
信眾們瑟瑟發抖,又冷又餓,抱團依偎,臉上都是麻木怨恨之色。
程丹若拿著白明月的禪杖當拐杖,慢慢走到他們面前。
這地方她來過,地形特別,像是大劇院的構造,說話的聲音能夠傳到後面,是一個天然的擴聲器。
她輕輕吸氣,開口:「是我殺了白明月。」
聲音不響,但很清晰,猶如石子投入水波,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信眾們紛紛抬頭,盯住她這個罪魁禍首。
之前相處過幾日的小姑娘,重重「呸」了一聲,罵道:「朝廷走狗!枉費佛母對你那麼好。」
「白明月挾持我,算是對我好嗎?」程丹若冷冷道,「那我對你們也挺好的。」
小姑娘淒厲地尖叫:「我告訴你,佛母法力無邊,雖死猶在,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早晚落入十八層地獄,被小鬼掏心掏肺,啃掉你的腦子。」
程丹若笑了:「佛母法力無邊?」
她拍拍手,讓田南抱過蓮花座,隨後將禪杖杵在地上,正好卡進底座的凹槽,微微一擰,禪杖底部的花紋就扣死了。
緊接著,兩個護衛替她套上木架子,和她在宮裡仿作的差不多,但要更簡易輕便些,下面的木板可折疊,如同一個「日」字,藏在後背不妨礙行走,有個活環能套上禪杖固定,給予支撐。
程丹若展開木座,手臂使勁撐起,雙腿騰空,往後坐到了木板上。
此時光線昏暗,又有寬袍大袖遮掩,乍看上去,她就好像浮空而起,懸坐於蓮台上。
小姑娘呆住了,很多信眾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這算法力無邊,誰都可以法力無邊。」程丹若沒坐多久,很快下來。雖然原理簡單,但白明月的機關更簡易,需要大量練習和技巧才能坐得好,和練雜技似的。
她又拿起一個鐵罐,沾一些粉末,在香上拈兩下,輕輕呵口熱氣。
「噌」,香著了,還是紫色的。
底下人的臉色變得更為怪異。
程丹若怕適得其反,不再說話,只是將罐子裡的粉末全部潑到火堆上。篝火倏然跳躍,變成詭異妖冶的紫色,紫中又閃爍著白,離奇非常。
接著,她又拿出了一卷特質的繩子,研究一會兒,發現輕拈時可以柔順垂落,旋轉一下,繩子就會變得堅硬無比,如同細棍,再一轉,又柔軟捲曲。
小姑娘咬住嘴唇。
她認出來了,這是佛母的「擒鬼索」,平時與一般的繩索無異,但能綁住看不見的鬼魂,四四方方的捆住空氣,怎麼都不會掉落。
這也被程丹若丟進了火堆。
接著,她開始燒經書、佛像、木魚。
一件件代表著佛母的物什,被火焰盡數吞沒,化為灰燼。
信眾的表情又變了。
之前,他們是憤怒、是怨憎,現在卻變得茫然。
茫然而絕望。
火光跳躍,他們卻像一具具粗製濫造的人偶,眼裡沒有亮光。
程丹若看著他們,醞釀在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她戳穿騙局,是想勸說他們醒悟,告訴他們,「世界上根本沒有神佛,也沒有真空家鄉,一切都是泡影,你們應該好好活下去,連同死去的人一起,繼續生活」。
也想過為朝廷粉飾,說什麼「皇帝知道你們的委屈,貪官污吏會被殺死,你們要相信朝廷,回家種田開荒,好好過日子」。
但此時此刻,她望著一雙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倏然醒悟。
也許,對無生教深信不疑的人沒那麼多,死忠如阿牛者是少數,更多的人只是把無生教當做了心靈的避難所。
相信家人在極樂世界,內心就不會那麼痛苦自責。
相信死亡是新的開始,面對戰爭就沒有那麼恐懼。
而她摧毀了他們的幻夢。
法寶化為煙灰,隨風飛上天際。
微風徐徐,程丹若抬首,望向天邊的一輪殘月。
皎皎清蒙光,不染俗世塵。
白明月……真是個好名字,但清白之月不該是具象的人,她不後悔揭穿這些愚弄人的把戲,只是自己所準備的道理,也不比宗教好多少。
一樣虛無縹緲。
百姓只是愚昧,不是傻。
煌煌道理,不能讓人吃飽穿暖,就和假的無甚區別。
該怎麼做呢?
「哇——」
人群中,響起了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了死水般的寂靜。
「不哭不哭。」抱著她的婦女趕忙解開衣襟,將孩子藏於懷中餵食,並警惕地看向周圍的官兵。
同時,其他的嬰孩從睡夢中醒來,冷餓交加,跟著大哭不止。
「娘!」不懂事的小屁孩流著兩管鼻涕,伏在母親肩頭,「餓。」
還有一個小孩抬頭,看見猙獰血腥的官兵,嚇得渾身一抖,胯下就濕了,空氣被染上尿騷氣。
程丹若忽然就明白了。
她說:「帶孩子的女人,關到屋裡去,給孩子一碗粥,還在喝奶的就給母親。」
田南略作踟躕,還是答應下來:「是。」
他做手勢,示意手下轉移俘虜。
「我們不稀罕。」有人破口大罵,「別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們。」
母親們欲言又止。她們願意和朝廷鬥爭到底,但孩子怎麼辦?這麼冷的秋夜,大人都冷得臉色發白,凍上一夜,孩子肯定會生病的。
「那就把孩子帶走。」程丹若說,「孩子是無辜的。」
是啊,孩子是無辜的。
父母們面面相覷,最終,一個矮小的婦人抱著孩子站了起來。她低著頭,不敢看其他人,只哭著說:「我當家的死了,就這一個孩子,我不能讓他絕後啊……以後我下地獄去,不得好死!」
第一個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也會很快出現。
「叛徒!」
「都是為了孩子……」
「和他們拼了!」
「孩子怎麼辦??」
分歧出現了。
程丹若說:「照顧好孩子和孕婦,他們是最重要的。」
再多的苦難,再多的創傷,都會慢慢過去,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人們早晚會熬過來,重新開始生活。
古往今來,始終如此。
人,比想像中更堅韌。
一切都會好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離山寨
程丹若處理完俘虜的事,精神就快撐不住了。
但這時,李伯武跑過來找她,說:「公子受傷了,能不能勞煩您瞧瞧?」
噢,對了,還有傷員。她強打起精神,去屋裡找謝玄英。
他正坐在蒲團上,翻著白明月屋裡的東西。田北勸:「公子,刀傷無論大小,皆不可等閒視之,還是及時處置為妥。」
「戰事未畢,怎可卸甲?」謝玄英道,「只是小傷。」
程丹若就聽見這句,忙問:「傷在哪裡了?」
「後背。」田北舉起燭火,「罩甲都破了。」
程丹若湊近看,魚鱗甲顧名思義,形狀肖似魚鱗,甲片釘在在布料上,依靠規律的排布嚴實地防護起來。但後背處有一道刁鑽的口子,正好逆方向刺入,就好像刮鱗的刀,切入甲胄的薄弱處,捅穿了裡面的皮子,刺入血肉。
「這是怎麼傷的?」她詫異。
謝玄英沒吭聲。
其實就是衝進山寨的時候,身邊無人拱衛,他砍翻了一個人,誰知道對方沒有馬上咽氣,倒在地上後,隨手抓起一把刀揮砍。
刃好巧不巧,卡在鱗甲的薄弱處,就這麼被砍中了。
說倒黴,確實有點倒黴,但當時七、八個人衝上來圍攻,只被砍中一下,又無疑是極其幸運的。
「算了。」程丹若頭疼欲裂,集中不了精神,單刀直入,「我給你處理一下,藥箱帶著嗎?」
「帶著。」李伯武立即遞上她給謝玄英的藥箱,還很識趣,「公子放心,寨子的每個角落,我們都搜過了,沒有人藏著,可能林子裡有幾個逃走的,明天一早就去搜。」
謝玄英點點頭,但說:「讓他們給我包紮,你去歇著吧。」
「我不要緊。」感冒發燒死不了人,她還吃過藥了,「你這樣我沒法看傷,能不能把盔甲拿掉?」
謝玄英只好同意。
李伯武和田南幫他卸甲,這種盔甲笨重且難解,沒有人服侍,自己脫不下來。
天很冷,屋裡的炭盆只能勉強不凍手腳。
程丹若沒讓他繼續脫,拿出剪子,小心剪開傷口附近的料子,暴露創傷。
條件有限,她也盡量先洗手,戴好紗布口罩。
幸虧藥箱是她準備的,該有的東西都有。
清創、消毒。
李伯武之前見過,知道禁忌,幫忙招呼:「小南,到我這兒來,你身上都是灰啊血啊的,沾到傷口容易爛。」
田南趕緊走到門口,和他一起守門。
程丹若穿好線,給針高溫消毒,沒忘記安撫病人:「會有一點痛,忍忍。」
謝玄英:「嗯。」
她定定神,想到謝玄英救她一場,有心償還,咬牙捏了捏受傷的手指。木刺沒拔出來,摁下就是死疼。再把火燭移近,道:「我用細線,給你縫整齊一些,只要恢復得好,應該不耽誤以後。」
謝玄英:「什麼以後?」
「夫妻獨處的時間?」她拿起持針器,落針縫合,「應該不會嚇到她。」
謝玄英:「……」
李伯武覺得挺有道理,附和道:「還是程姑娘細心。我上回落了個大疤,我媳婦哭了好久,差點嚇哭我兒子。」
田南:「公子還未娶親,仔細些好。」
謝玄英面無表情。
縫什麼樣都行,反正都是她縫的。
傷口不深,但比較長,程丹若小心穿針,盡量將皮肉縫合整齊。這十分費眼,偏偏光線還不好,4寸左右的傷口,將近半小時才做完。
一抬頭,眼前全是黑的。
「已經好了。」她放下針線,捂住眼睛休息。
謝玄英轉身,就看見她疲累得好像會隨時昏過去,趕忙扶住:「怎麼了?」
程丹若說:「沒事,稍微有些頭暈,我休息一下就好。」
「先吃點東西。」他遞過溫在炭盆上的熱粥。
程丹若這才聞見香氣,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謝謝。」她伸手去接,但眼前黑得厲害,抓了個空。
謝玄英盯住她,從頭髮絲到鎖骨,一寸寸掃過,得出結論:「你拿不穩,我幫你端著。」
他把粥碗遞到她唇邊:「喝。」
程丹若真的餓極了,不僅僅是累,還有低血糖,因此沒有力氣去矯情,就著他的手,趕緊吞咽溫熱的肉粥。
很香,很甜。
雖然肉是肉乾,米也不全是精米,但這時候誰還管得了這麼多。她一口氣喝掉半碗,幾乎沒有咀嚼,只知道往空蕩蕩的胃填。
狼吞虎咽不再是誇張的形容詞,是再直接不過的描述。
「咳。」氣都不喘,硬是灌下了一碗粥,她喉嚨更不舒服了,眼皮搭攏,腦袋似有千斤重。
謝玄英好像在和她說話,但她什麼也聽不清,身體不受控制的歪倒。
「睡吧。」他扶住她的後背,將她慢慢放倒在矮榻上,蓋好被褥。
她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謝玄英移近火盆,注視著她的面孔。
瘦了,這段時間肯定沒有少挨餓,眼下烏黑,恐怕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晚,所以才會如此疲憊。但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應該沒有被動過刑,衣物完好,是宮裡的料子,應該就是被擄走時穿的。
真是萬幸。
謝玄英預想過最糟糕的情況,已經做好了計劃。假如她真的遭遇不幸,他就把人滅口,確保不會透出風聲,然後馬上寫信給老師,和老師商量怎麼統一口徑,把親事定下。
可再多的計劃,也只是腦海中的預演。
他很害怕,怕她等不到他,就學人家自盡。
千萬別犯傻,不值得。
===第145節===
紅玉為官妓,亦能報國忠君,紅拂為侍妾,也可為國公夫人。秦王之母,商人姬妾而已,孝景皇后,猶是二嫁之身,古來真英雄,誰在意這等小事?
人死了,不過身後名,有誰在意?
幸好,事情並沒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她還好好活著。
活著就好。
屋外,端著熱粥當夜宵的護衛們,正在互相交流情報。
李伯武說:「我問過鄭百戶了,各處都有人把守,沒發現異常。」
田南說:「崗樓也沒發現什麼問題,看來叛軍都在寨子裡。」
田北問:「公子的傷怎麼樣?」
李伯武道:「程姑娘看過,應該無大礙。」
田南有感而發:「真了不得。她說自己要留下來,我還以為只是給我們傳點消息什麼的,沒想到居然直接殺了賊首。」
李伯武道:「程姑娘膽色過人,非同一般。」
眾人一致點頭。
雖然程丹若反殺白明月的過程既不酷炫,也不高調,和偷襲沒什麼區別。但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乾脆俐落地解決掉賊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改變了這場戰鬥的進程,四捨五入,平叛的任務已經完成。
大家心裡都很舒坦。
「不過,公子也太冒險了。」田北心有餘悸,「就這麼衝過去,若是有差池,我們該怎麼向侯爺交代?」
「這話你就說錯了。」李伯武平靜道,「我們只需要向公子交代。」
田北一愣,旋即點點頭:「是我想岔了。」
他原想再問問程丹若的事,但看李伯武這態度,又把話咽了回去。
主子沒說,屬下只能記在心裡,亂打聽才是大忌。
--
這一覺,程丹若睡得格外沉。最初還覺得有點冷,後來不知怎麼就很暖和了,地上沒有潮氣和冷氣,手腳都暖洋洋的。
身體知道在陌生的環境,難以睡沉,耳邊也總有雜音,但很奇怪,說話的聲音並不讓她緊張,沒有馬上甦醒的急迫與警覺。
朦朧的淺眠很快過去,又開始一輪新的深度睡眠。
過了好久,她才聽見有人推她:「丹娘,醒醒。」
程丹若費力地撐開眼皮,看見一張白皙無暇的面孔,疑似幻夢:「啊?」
「醒醒,我們該走了。」謝玄英真不忍心叫她,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人抱到外頭去。
程丹若撐起身,仍然覺得睡眠不足,四肢發虛:「好。」
「把這吃了。」謝玄英遞給她一碗粥湯和一塊乾糧,「回到蒙陰就好了。」
她喝兩口熱粥湯,又清醒些:「我還沒有漱口。」
謝玄英說:「壺裡有水,我去外頭,你梳洗一下。」
「嗯。」程丹若應了一聲,懵懵地坐著。
他忍不住彎起唇角,多瞅她兩眼才掩門出去。
被窩裡很暖和,程丹若挨凍幾日,頗有些留戀,但念及地方不對,還是憑借著大毅力起身。
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不止蓋著一條皮毛斗篷,身上還裹著皮袍,觸感柔軟,感覺像是小羊羔的皮子。
不會又是謝玄英的吧?
怎麼老穿他衣服。
她猶豫下,把袍子脫了,然後剛一下床,就被山裡的冷風吹了個哆嗦,不得不又套上。
算了,命要緊。
程丹若裹緊袍子,就著壺裡的溫水梳洗一二,又吞了片感冒藥,這才開始吃烤熱的乾餅。
裡面加了鹽糖,味道不錯。
她迅速吃完,一瘸一拐地出去。
謝玄英看她穿著皮袍,滿意地點頭,告訴她行程安排:「我們先回蒙陰,這裡交給鄭百戶。」
吳千總小心思多,劉副千戶過於靈活,他擔心出事,還是決定將轉移俘虜的重任交給最謹慎的鄭百戶。
至於他們,當然不可能留在山裡,盡快返回縣城整頓。
程丹若卻遲疑:「我腳扭了,不方便行動。」
「這裡有大夫?」他問。
她道:「我是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面無表情道,「聽我安排,這是軍令。」
程丹若:「可我……」
謝玄英打斷她:「我不會丟下你的。」
她怔住,倏然沉默。
「所以,」謝玄英忍住想摸摸她的臉的想法,「你想騎馬還是坐車。」
程丹若:「什麼車?」
「輜重車。」
出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輜重補給,這次要進山,所以輜重車都不大,兩匹騾子就能拉動,用來運送糧食,盛放帳篷等物。
程丹若忖度,運送糧食的車肯定不坐人,就她一個也太奇怪了,遂道:「馬。」
「知道了。」
一刻鐘後,整軍出發。
程丹若被謝玄英扶上了他的馬。
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麼騎馬,不斷調整位置,冬夜雪通人性,非常乖順,一動不動地等待。
周圍的人投來豔羨的目光。
「好馬啊,好馬。」劉副千戶眼饞至極,「謝郎真慷慨。」
相處的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他們摸清謝玄英的脾氣:不暴虐,不貪財好色,不嚴刑峻法,大方、勇毅、公平,優點極其令人心動,就是治軍嚴苛了些,但凡違反軍紀,誰求情都不好使。
下面也不是沒人抱怨他苛刻,但人家出身將門,要求高點也正常。
當兵為的是升官發財,只要能幫他們立功的,少搶點財貨女人沒什麼。以後有權有勢了,還怕沒有女人嗎?
所以,劉副千戶非常直白地試探了。
——這難得的良駒……咳,謝郎你能不能再大方一次?
謝玄英瞟他一眼,翻身上馬,將冬夜雪的韁繩挽在自己手裡,和程丹若說:「你只要坐著就行。」
劉副千戶:「對,良駒通人性,女官不必緊張,絕不會顛人的。」
程丹若努力放鬆。
旁邊,謝玄英往前走,甚至都沒拉韁繩,冬夜雪就踢踢踏踏跟了上去,緊緊貼在主人身邊。
「謝——」劉副千戶還要說話,被李伯武擠開了。
李伯武道:「您死心吧。這馬是我家公子的心頭好,不借外人。」
劉副千戶不死心,努力爭取:「就一回,一回行不行?將軍不能厚此薄彼啊。」
李伯武:「程女官的父親是我家公子的老師,兩人如若兄妹。」
劉副千戶卡住了。
前頭,謝玄英不停在提醒:「腳尖踩蹬,身體坐直」「不要夾馬肚,她會以為你讓她停下」「緊張也不要抓鬃毛,她會不舒服的」……
劉副千戶聽著聽著,不由感慨:「謝郎真是愛馬之人。」
兄妹都這麼念叨,借給別人是沒戲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蒙陰縣
回蒙陰走了兩個時辰,程丹若磕磕碰碰的,終於知道該怎麼坐馬了。是的,僅僅是學會放鬆地坐在馬上而已。
謝玄英拒絕把韁繩交給她,也不告訴她要怎麼控馬,只說:「你先學會坐著,其他以後再說。」
程丹若十分惋惜。機會難得,雖然不懂馬術,但冬夜雪在她身下,乖得和什麼似的,不撅蹄子,不甩人,平平穩穩地走在山路上,沒讓她吃多少苦頭。
下回的條件,可就沒這麼好了。
但畢竟是別人的愛駒,他不肯多讓人染指,也是人之常情。
程丹若有自知之明,並不得寸進尺,後半程就安靜地坐在馬上。
謝玄英:可算安靜了。
學騎馬有什麼好著急的?他說會教,就一定教會她,累了這麼多天,好好休息才是正經。
兩人各懷心思,終於回到了蒙陰的縣衙。
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公子。」
「湯先生。」謝玄英頷首,「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湯先生十分謙遜,「公子此行可還順利?」
謝玄英點點頭,道:「找竹轎來,送程女官去後院,那裡空著吧?」
「空著。縣令一家均被滅口,叛軍賊首強娶的幾個小妾,已按照公子的吩咐遣送回家,一直無人居住,只是裡頭有些亂,尚未整理。」
湯先生井井有條地回稟。
他叫湯易,有舉人的功名,只是進士一直考不中,乾脆就做了靖海侯的清客,在侯府裡負責筆墨文書,幫主人家寫寫請帖拜帖,幫忙代筆作詩作對聯。
此次謝玄英出征,靖海侯就將他派給了兒子做幕僚,讓他幫忙代筆什麼的。
湯師爺心想,謝三郎都金榜題名了,我給他做代筆,有這個臉嗎?但沒有辦法,吃人嘴短,只好來了。
最開始,果然就被丟在東平當擺設,等謝玄英打下了蒙陰,卻無人能治理,又想起他,趕忙把人叫來,打理蒙陰縣的雜務。
湯師爺頗為驚喜,以他的家世,考上進士最多也就外放做個縣令,現在提前一步達成目標,自然盡心竭力,事事周全。
目前看來,謝玄英對他的辦事能力還算滿意。
他見馬上有個女子,立時猜到對方的身份,吩咐小廝:「找兩個健壯的僕婦來,原先給縣令夫人抬轎的,看看還活著沒有。」
小廝一溜煙跑去辦事,少頃,拉來一個健壯的僕婦:「竹轎都壞了,讓萬媽媽背進去可好?」
那僕婦也機靈,不等人吩咐,主動上前扶程丹若下馬,自薦道:「老奴原是縣太爺家伺候的,專門背老爺家的小姐,絕不會摔著您。」
程丹若卻婉拒了她背自己的意思:「我不是小孩子。」
「貴人有所不知,咱們這裡的小姐金貴,小時候奶娘抱著,大了咱們背著,腳不沾地。」僕婦笑眯眯道,「老奴背得動您。」
程丹若瞥眼:「裹腳了?」
「可不是麼。」僕婦比劃說,「縣太爺家的小姐裹了雙好腳,就這麼大。」
程丹若冷冷道:「這叫殘廢。」
僕婦頓時住口,覷眼看向湯師爺。
湯師爺恭恭敬敬站在一邊,並不開口。
「老實扶著。」謝玄英斥責一句,轉頭和湯師爺說,「以人為畜,太驕橫了,難怪此地百姓艱辛。」
僕婦察言觀色的本事差了點,但識別貴人很在行,一看就知道誰最大。聽見他開口,飛快給自己一嘴巴:「老奴愚笨,貴人不要與老奴計較。」
程丹若懶得理她,慢慢跨進縣衙。
她走的正門,僕婦有些遲疑,但見其他人都不說話,便老實攙扶著,心中又有新的計較。
程丹若第一次進縣衙,頗為好奇地打量。
縣衙按照品級建造,全國所有縣城都長差不多。門前有影壁,過大門是甬道,甬道兩邊是穿廊的廊屋,也就是三班六房的辦公室,盡頭就是大堂,堂上有一個高出地面的木台,擺有長案,縣令升堂斷案就在此。
但謝玄英並不停,繼續往裡走。
正堂的後面是一間小一點的大廳,算是二堂,格局與正堂一樣,但規格低些,一般處理普通事務,也用以休息。
謝玄英走進二堂大廳,坐下。
湯師爺很識趣,把下手的第一個位置讓給程丹若,自己坐了第二次位。
程丹若毫不客氣地坐下了。
她有官身,湯師爺沒有。
「指揮使到哪裡了?」謝玄英開口就問正事。
湯師爺說:「多半已經到了沂水。」
他點點頭,思忖道:「這次傷亡不少,讓他們進城休養,你安排好,藥材不要吝嗇。剩下的一律駐紮在城外,以免擾民。」
湯師爺應下。
「賊首已死,如今只剩一個教主,不成氣候。」謝玄英又道,「寨子裡還有一些俘虜,鄭百戶會帶他們回來,也由你安頓。」
湯師爺問:「怎麼處置?」
謝玄英說:「先關起來。」
「是。」
兩人又說了一些縣城的雜事,主要是湯師爺回報這兩日的治理情況,並提供一個消息:「有些地方,百姓外逃不少,恐怕是去投奔無生教了。既然賊首伏誅,可要懸掛於城牆,震懾宵小?」
謝玄英瞥了眼程丹若,思忖少時,搖頭道:「將消息散布出去就好。外逃的百姓也不必管,等到這邊開倉放糧,他們會回來的。」
湯師爺點點頭,退下幹活去了。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想想,道:「我先帶你去休息。」
程丹若卻問:「你不繼續打了嗎?」
他認真道:「功勞不能獨享,幾個縣城而已,何必去搶?」
江蘇的援兵來都來了,不分點功勞,說不過去,蔣指揮使吃了癟,也要卯足勁彌補,正好還有一個教主,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目標。
他不能再爭了。
程丹若恍然,跟著他去後院。
二堂的後面就是內堂,縣令和其家眷所居住之處。方才說話的功夫,僕婦們已經整理好了正屋,勉強能住人了。
謝玄英和她說:「我住二堂的書房,你安心住這裡。」
她道謝:「你費心了。」
他輕輕白過一眼:「不過只有你一人住,縣裡可能有無生教的人,為安全計,暫時不能用下人。」
「沒關係,我不要緊。」她說。
謝玄英沒當真,考慮道:「白天二門開著,用水用飯,我會叫人送到後面,傍晚落鎖,就不會放人進去了。你自己備好茶水和炭盆,知道嗎?」
她繼續點頭。
他又檢查了後院,見屋子尚算整潔,勉強放心,又急匆匆地回前面辦事去了。
程丹若進屋,坐在榻上不想動彈。
太累了。
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疲乏至極,現在能坐下來喘口氣,真的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但她身上還有傷,趁著天色尚亮,對著陽光把木刺挑了,疼得直吸氣。
不久,天色擦黑。
僕婦提來晚膳,錢明就跟在後頭,擺飯時,就立在門口看著,絕對不讓任何人同她獨處。
「貴人一會兒可要用水?」僕婦緊張地問。
程丹若點頭。
錢明便說:「公子吩咐過了,您要什麼只管說,我會看著人送來。今兒已經有些晚了,一會兒水送來,您委屈一二,明日再讓她們處理可好?」
程丹若沒什麼意見。
謝玄英定下門禁,原也是為著她好,天黑之後,護衛們就不方便進出了。但沒有護衛看著,誰知道僕婦裡有沒有無生教的死忠信徒,預備殺她為白明月復仇?
麻煩點不要緊,命重要。
錢明鬆口氣。
在兗州丟過一次人,再讓程姑娘出事,別說公子那裡過不去,他們自己都要痛恨自己沒用。
「屬下這就吩咐她們燒水。」他帶著僕婦退下了。
菜豐盛而清淡,程丹若雖然胃口不佳,但努力多吃一些,爭取早日恢復營養。
飯畢,自有僕婦前來收拾,又有人送來新的浴桶並兩大桶熱水。
錢明道:「您這邊若無吩咐,屬下這就鎖門了。」
鎖門洗得更安心,她道:「麻煩你了。」
「您客氣了。」錢明趁機致歉,「先前的事是屬下疏漏,您不責怪,我們心裡更過意不去。」
程丹若搖搖頭:「不怪你們。」
白明月謀劃報復,肯定不是一兩日,以她蠱惑人心的本事,拉攏一兩個王府的內應輕而易舉。
錢明他們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麼好責怪的呢。
她這麼說,錢明的表情愈發愧疚,卻不敢多言,只更賣力做事,離開前又檢查了後院,確認無有遺漏,才鎖門離開。
鑰匙共兩把,程丹若自己保管一把,若有事,可隨時到前院尋人,一把卻在謝玄英手裡。
對此,程丹若倒是不反對,畢竟只是院門的鑰匙,內外皆有很正常。反正她在屋裡,也會拴上門,算是兩道保險。
人都撤走後,院子一片靜謐。
她兌好水,洗頭洗澡。
在外頭半個多月,若非天冷,人都要臭了。
徹底浸入熱水,毛孔舒張,肌肉放鬆,程丹若長長籲了口氣。解開頭髮,將長髮全部打濕,香皂打出沫,手指梳通髮絲,按摩頭皮。
身體也好好清洗,水涼了就提起旁邊的銅壺,加入熱水。
不得不說,古代洗澡真是麻煩,只有盆浴不說,熱水還得省著點用。
她加快速度,不再享受泡澡,力求快速清洗乾淨。
等洗完,感覺自己至少輕了三斤。
僕婦們準備了新的衣物,但古代為求衣裳鮮亮,做完都是不洗的。她不想直接貼身穿,忖度片時,摸住頸間的玉石,取出一件手術衣套上。
無菌的就是舒坦。
她舒口氣,裹上新的寢衣,繫好帶子。
看壺中還有熱水,乾脆將換下來的衣物都洗乾淨,鋪在熏籠上烤乾。
同樣需要烘乾的還有濕漉漉的頭髮。
程丹若趴在熏籠旁,一邊烤火,一邊給扭傷的足踝冷敷。
後院極其安靜,前頭卻還有人聲,細細分辨,偶爾能聽出謝玄英的聲音。
他可真忙啊。她睏倦地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深夜談
趴在熏籠上睡著的結果,就是感冒加重了。
雖然程丹若半夜醒來,自覺滾回床上,但第二天,還是頭暈鼻塞,喉嚨徹底發不出聲音。
她量了體溫,38度,不算太高,保險起見沒有出門,反正一日三餐均由僕婦送來,整天都能靠著熏籠取暖,倒也不累。
現代藥物還是很靠譜的,晚間時分,頭沒那麼疼了,量過體溫,熱度已經退了下去。
今晚就不敢洗澡了,簡單擦身便躺下歇息。
然而,不知是白天打過瞌睡,還是今夜的後院特別安靜,她竟然有些睡不著。
外頭才打過二更,還早,她乾脆又看了會兒網課,自覺有了睡意才閉眼。
誰想還是輾轉難眠。
太安靜了。
想想也是,後院原是給縣令的家眷居住,即便不帶正室,小妾、丫頭、僕婦加起來,十來個人總是有的。能住下這麼多人的院落,如今卻只有她一個人,怎麼都覺得空曠了些。
或許,她已經被古代馴化了一部分。
在這裡,宗族聚居,家裡人多才是興旺之相,在大同時,她家隔壁的院子就是伯父家,總會聽見隔壁姐妹的歡聲笑語。
等到了陳家、晏家這樣的官宦宅邸,獨自待著才是難得的事,處處有人,走出房門必有丫鬟跟隨。
宮廷就更不必說了,幾萬人待在一個地方,只嫌屋子小,沒有嫌人少的時候。
沒什麼好怕的,以前還獨自走夜路呢。
程丹若自我催眠,試圖揮去寂靜帶來的不安。
窗外傳來「咔嚓」一聲輕響,然後是簌簌的疑似落葉的聲音。理智告訴她,是風吹落了樹枝,可大腦過於活躍,偏要腦補出一些電影場景。
會有人躲在樹上嗎?
是不是誰踩到了枯枝?
她一邊想著,一邊摸向枕邊,握住了匕首。
過了會兒,風平浪靜。
程丹若暗暗嘆口氣,卻沒鬆開匕首,反而交握於胸前。
安心多了。
看來,被挾持的日子雖然沒遭到身體上的折磨,但長達數日的精神緊張,仍然讓她出現了一些應激反應。
昨天太累,前面又吵,一時沒留意,這會兒萬籟俱寂,身體的錯誤信號就格外明顯。
大腦說:這裡很安全,縣衙內外都有護衛把守,可以休息。
身體說:情況異常,高度警戒,注意捕捉外界信息。
程丹若苦中作樂地腦補著,忽然,身體猛地繃緊。
耳朵捕捉到異常的信號。
篤篤篤。
窗扉在響。
是樹枝剮蹭到了窗,還是有人在撬鎖?程丹若慢慢起身,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傾聽動靜。
「世妹,你睡了嗎?」外頭傳來很輕很輕的聲音,若非她凝神細聽,恐怕會以為是風的呢喃。
程丹若鬆口氣,披衣下床:「來了。」
她過去開門。
果然是謝玄英。但他看起來很吃驚:「你還沒睡?」
「白天睡多了。」她回答,「你這時候找我,有事嗎?」
謝玄英聽她喉音沙啞,皺眉道:「進屋說。」感受了一下裡頭的溫度,又不太滿意,「炭盆怎麼這麼早滅了?」
縣衙不燒炕,不知道是上一任縣令不習慣睡,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反正取暖只能靠炭盆,正廳倒是有一個可坐人的大熏籠,用以接待客人,但費炭,程丹若並不用。
「冷的話進來坐。」程丹若也覺得外間比較涼,撩開帷帳,直接進了臥室。
反正大家都很熟了,她又病著,就不在外頭受凍了,再說這個點來找她,他也迂腐不到哪裡去。
果然,謝玄英只踟躕一下,跟著進去。
臥室很小,除了一張床,只有窗下的炕床,炭盆就在床邊,餘燼尚熱。
程丹若挪近火盆,正往炕床的一邊坐,被他拉住:「回床上去,別凍壞了。」手指碰到她腕間的肌膚,頓起疑慮,「你是不是病著?」
今兒,錢明落鎖後和他匯報,說程丹若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都不與人言語,他這才思量半夜,還是決定過來瞧瞧。
現在一看,恐怕不止是有心事,人還病了。
「略有些風寒,休息一日,已經好多了。」她回答。
謝玄英說:「為何不叫大夫?」
程丹若不以為意:「縣裡能有幾個大夫,還是讓他們專心給軍士看病。再說,我自己就是大夫,何必找人。」
「你是大夫,可不見你開方子吃藥。」謝玄英把她按回床鋪,被子拉起來裹住她全身,自己卻在床邊坐了,「別動了,就這樣。」
棉被裹在身上就是暖和,她調整姿勢,靠得更舒服一些:「你找我有事嗎?」
謝玄英道:「事情明日再說也不遲,你早些休息。」
「白天睡多了,現在走了睏,真睡不著。」她無奈道,「而且,你和我提了話頭又不說完,就更睡不著了。」
謝玄英忍俊不禁,唇角揚起微微的弧度,幽微的夜光下,好像荒郊野嶺,誤入古寺的異客,不似人間之景。
「好吧。」他沒怎麼堅持就讓步了,「此前,我在寫給陛下的奏折。」
程丹若頓時振作精神,等待下文。
「有一事,我頗為在意。」他斟酌道,「有人告密,說白明月育有一子,你可知真假?」
該來的總會來,程丹若沒有太意外,道:「我知道。」
謝玄英抬首,望向她的眼睛。
片刻後,嘆氣:「可若我所料不錯,此事還有隱情?」
程丹若問:「孩子的父親,你知道是誰嗎?」
謝玄英:「魯王?」
程丹若病著,反應慢了一拍:「你知道了?她留下了什麼?」
「魯王的印鑑,幾封不知真假的書信。」攻破寨子後,謝玄英第一時間搜查了白明月的房間,倒黴地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幸好僅他一人過目,旁人並不知曉。這幾日,他一直斟酌如何應對,想到問程丹若,既是怕她被牽扯入內,亦有商量之意。
「信中說,無生教起事的銀兩,源於魯王,此事當真?」
程丹若還算信任他,道:「應該不是他親自給的,白明月好像偷了一些王府的珍寶,甚至還有魯王的貼身玉佩。但……」
謝玄英認真又耐心:「但?」
「他活該。」她冷冷道,「白明月被他擄回王府,奸淫凌虐,如此下場,都是報應。」
謝玄英怔住,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但想想在兗州府聽見的傳聞,又覺得情理之中,不由啞然。
許久,他才慢慢道:「既是如此,恐怕魯王難逃干係了。」
「他還活著嗎?」她求證。
謝玄英搖頭。
程丹若一時意動:「那孩子……」
「丹娘。」他注視著她的臉龐,低聲分析,「我知道你憐憫稚子無辜,有意留他性命。可此子既是宗室子弟,又是叛賊血親,非同小可,若蓄意隱瞞不報,將來為人所知,後果難料。」
程丹若默然。
「你我是為陛下做事。」他著重強調,「大小事宜,當憑聖裁。」
她苦笑,何嘗不明白,做人下屬的,絕不能替領導做主,否則居心不良的帽子是跑不掉的。
謝玄英見她如此,不由道:「我猜,你知道哪個是白明月的孩子,也不必和我說了,我就當不知道。」
他思量片時,和她說,「等鄭百戶將人送來,孩童逐一登記,全部送入慈幼局撫育。陛下是仁慈之君,並不暴虐濫殺,未必會處置他。」
程丹若仔細想想,倒也覺得是個好辦法,既不至於落下把柄,又能多給予一線生機。唯一需要顧慮的是:「不會一網打盡嗎?」
謝玄英:「陛下是聖明之君。」
程丹若:「……」
「唉。」他挪個位置,與她並肩而坐,在她的耳畔密語,「陛下何必殺他?正經的王孫尚在,顧忌的是無生教信眾扶持幼主。沒人知道他母親是誰,又何必多此一舉,徒造殺孽?」
這個道理,程丹若不是不懂。她之所以懷疑,只是不信封建君主的節操。
皇帝不高興,滅十族都行,實在很難讓她相信。
但謝玄英都用這種「密謀」的姿態說話了,應該是比較靠譜的猜測?
她勉強信服,點點頭:「好。」
謝玄英往後一靠,假裝心有所思:「不過,太妃娘娘要有麻煩了。即便陛下懷疑信箋是偽造的,心底也會疑上魯王府。」
大冷天的,身邊多了個男人,溫度上升明顯。
程丹若再後知後覺,也察覺出不妥,但他說的話更重要,便姑且不論:「東苑的女人不是白明月殺的。」
他怔住。
「白明月需要魯王府認下孩子的身份,人證自然越多越好,有什麼理由殺她們滅口呢?」她平靜道,「只有一個人需要滅口,抹去所有王府與叛賊的關聯。」
謝玄英擰眉。
「這事你可以問錢明他們,死掉的女人都是被勒死的。」黑暗中,程丹若的聲音輕似一縷幽魂。
謝玄英就不再說話了。
帳中一片靜謐,呼吸相聞,程丹若又想起方才的異常,考慮怎麼請他下去。可話未出口,他就非常猶豫地說:「還有一事。」
她聽著不對:「怎麼?」
果然,他說道:「與你有關。」
程丹若思忖一刻,以為猜透了:「是我殺白明月的事嗎?我可以不要這功勞。」
軍功於她無用,他要的話,就拿去好了。
誰想謝玄英立馬坐直,瞪向她:「你以為我要貪你的功勞?」他氣急敗壞,「我是這樣的人?」
程丹若嚇一跳:「我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麼想的。」謝玄英抿緊唇,「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她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氣死你?」
他深吸口氣。
「好,你不是氣我,是不長腦子。」謝玄英面無表情,「我擔心得要死,你就完全沒想過?」
程丹若見他口氣嚴肅,倒是不認為他在戲弄自己,連忙反思:「你別生氣,讓我想想。」
她這麼一說,謝玄英哪裡還能氣起來,心軟還差不多:「罷了,本就病著,再多思多慮,你還想不想好了?」
說著,將滑落的棉被提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別動了,當心著涼。」
程丹若已經不冷了,揪著被子:「到底是什麼事?」
謝玄英反倒踟躕,不知如何開口。
她疑惑地看他兩眼,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來了:「是我被人擄走的事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九章 費思量
可算明白了。
謝玄英如釋重負,又覺得極其不舒服。這話他在心裡醞釀好久,白日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如此殘忍的事實——雖然你殺了賊首,雖然你有勇有謀,但很不幸,世人最在意的,或許是你的貞潔。
更不知道,為什麼他需要這麼做。
這合理嗎?這是正常的嗎?這真的不過分嗎?
他又一次升起質問世道的衝動。
但萬般心緒,不敢表露,唯恐她跟著擔驚受怕,只是安慰道:「人生在世,行的端做得正,就不必在意他人的風言風語。」
又說,「這不過是防小人罷了。」
程丹若卻不知他內心的漣漪,反而沒什麼感覺,平靜道:「你是打算幫我抹去這件事嗎?」
「當然不是。」謝玄英振作精神,耐心解釋,「你殺了白明月,這是誰都奪不走的功勞,我也不允許別人搶走——這對你很重要。」
程丹若略微訝異,想想才道:「是了,我消失這麼久,沒個交代可不行。」
驚險一回,她差點忘了,自己是和太監一起出差的,倘若無緣無故消失半月,卻沒交代,保不住太監告黑狀。
瀆職在古代也很嚴重。
「對。」謝玄英頓了頓,盡量讓聲音平緩,好似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打算對外宣稱是你發現異常,主動接近賊人,田南等人暗中護衛,與你裡應外合,方有我們破寨之利。」
程丹若若有所思,好像學到了什麼。
看看這話說得多漂亮。
她不是被挾持去的,有護衛暗中保護,清譽無礙。而田南等人確實潛進寨中,與她互通有無,完全不算說謊,裡應外合說來也沒錯,區別只在於他們純粹靠默契而非事先商量。
他問:「你覺得的呢?」
程丹若馬上道:「我沒有意見。」
「好,那我會吩咐田南他們。」謝玄英說,「這次,算他們借你的光了。」
「別這麼說。」程丹若道,「他們半夜潛進來救我也不容易。」
謝玄英瞧瞧她,沒吭聲。
她:「?」
「無事。」他道,「既然你同意,我就回去擬折子了。你的那份,我就代你一起寫了。」
「等等。」程丹若試探道,「我能不能自己寫?」
謝玄英:「你病著,別逞強。」
她搖搖頭,正色道:「我想學著怎麼寫。」
奏折屬於公文寫作,從前沒人教過她,但技多不壓身,先抄次作業總是好的。
謝玄英無奈。他很想她好好休息,不要瞎操心,卻也知道她外柔內倔,肯定勸不動。於是退半步,說:「叫湯先生替你擬好,明日你身體好些,就讓你自己謄抄一份,反正不許自己費神。」
程丹若:「好。」
「若不好,就下次。」他強調,「你得愛惜自己的身子。」
她笑了笑:「我明天肯定好。」
謝玄英冷笑:「你說好不算,明兒我找大夫來把脈。」
「我自己就是大夫。」
「醫者不自醫。」
程丹若不以為然。她們這些醫學生,去醫院被老師發現,指不定自己開藥,老師生病住院,除了不能自己上手術,看片都能自己上。
但她很明智地沒和他爭論:「明天再說。」
「嗯,你歇吧。」謝玄英假裝自然地起身,好像沒發現自己在她身邊坐了好長時候,還順手替她拉好被子。
掌下摸著了硬物。
他覺得不對,掀開一看,卻是那把匕首。
竟然這麼喜歡,睡覺也要放在身邊?心中才生出喜意,又覺不對。他抬首,看著她的臉龐。
明明眉間倦意深濃,卻強撐著和他商量事情。若非謝玄英多少了解她的性子,還要以為,她是為了和自己多說兩句話呢。
但這是不可能的。
「院裡是不是太靜了?」他突兀地問。
程丹若愣住,半晌,道:「還好。」
「你睡吧。」他知道答案了,「我守你一會兒。」
「不必了。」她說,「我沒事。」
謝玄英:「你病了。」
「著涼而已。」程丹若怕他來真的,直接使出殺手鐧,「而且,這不合適吧?」
他:「……」
「那你好好休息。」他伸手去掖帳子,可她卻起身下來了,不由惱怒,「這是幹什麼?凍著怎麼辦?」
程丹若:「我要閂門啊。」
「……」
謝玄英閉眼,反復在心底默念:還未成親,她防我是應有之義,我不能生氣,應該的……如此數遍,總算忍下鬱氣,轉頭就走。
背後,程丹若飛快栓門,小跑回床上,鑽入被窩。
舒口氣,可算暖和了。
寒風刺骨的院子裡,謝玄英立在枯黃的樹下,望著臥室的窗,心想:我不會等太久的。
*
後半夜,程丹若睡得很熟,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她先給自己量了體溫,已經降到37°8,略有些高,但問題不大。穿衣洗漱,給腳踝噴上藥,這才一瘸一拐地出去提飯。
飯盒就放在門口,這種特殊的木盒加有熱水,能夠保溫,饅頭和粥都是熱的。
她快速吃完,繼續服藥。
大約聽見了動靜,錢明帶著僕婦、大夫來了。
大夫給她把脈,在程丹若的強烈要求下,只開了山豆根湯治療咽喉腫痛。走的時候,老人家很不高興,吹鬍子瞪眼的,想來若非礙於她的身份,估計要罵人。
但程丹若自己知道,她馬上就會好起來了。
這具身體既有現代人的免疫力,又有古代生命的頑強。只要心裡想著做事,病就好得特別快。
不過,興許是古人傷風感冒容易死,謝玄英特別慎重其事,她專門等到山豆根湯熬好喝掉,才拄杖去外衙。
謝玄英正在二堂的案幾後拆信,見到她來,張口就問:「吃藥了沒有?」
程丹若坐下,肯定道:「吃了。」
謝玄英這才遞過奏折:「你先看著,寫的是奏本。」
「奏本?」
謝玄英只好先給她科普公文的幾種形式。
所謂「公事用題,私事用奏」,題本可以看做正式的官方文件,要走流程,一級級往上遞,所以速度慢且不保密。
奏本多是請安、乞骸骨之類的私事,但若有緊急公務,比如現在出兵在外,可直接用奏本,直達天聽,速度快,保密性高。
至於密折,通常只有錦衣衛使用,全程鎖入匣中,唯有皇帝一人能閱。
還有就是表箋,用於祝賀。比如祝皇帝皇后生日快樂、元旦快樂什麼的,屬於官樣文章,每年都照著抄。
程丹若:學到了。
她仔細看手上的奏本草稿,格式嚴格,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
第一頁就是一個「奏」字,後面蓋官印。第二頁先寫她的衙門官職姓名,然後陳述內容,大意就是:
「我奉皇帝你的命令去了兗州,王府情況都好,太妃向您問好,巴拉巴拉」,接著切入正題「我偶然發現了賊人的蹤跡,決定報效皇恩,所以跟了上去」,中間簡單描寫過程,什麼深入敵營、假意投效云云,最後告知結果「我把白明月給殺掉了」「賊人已經伏法,大夏千秋萬歲」。
最後以「謹具奏聞」四個字結尾,字與字之間空兩格。
末頁寫上年月日,再寫自己的衙門職位姓名,簽名蓋章,結束。
程丹若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只好說:「那我自己抄一遍?」
謝玄英點頭,讓開位置,見硯台已經結冰,重新加熱水幫她磨墨。程丹若十分客氣:「我自己來。」
「專心寫。」他說,「抄錯重來。」
程丹若只好接受他的好意,專注謄寫。
奏本有字數規定,不能超過三百,很快抄錄完畢。但謝玄英檢查一遍,駁回:「重寫,這幾個字不行。」
他圈出五、六個寫得不好的字,強調道:「字如其人,若寫不好,不如不寫。」
程丹若:「……」
還能怎麼辦,只能重寫。
這次比較倒黴,手指太僵,筆尖微微抖了抖,落下一滴墨跡。
謝玄英平靜地遞過一張新裁的紙,自己挪到了旁邊寫信。
程丹若瞄了兩眼,寫的是正楷,字跡方潤又不失秀逸,非常好看,韻味十足。她有點羨慕,繼續專注抄寫。
抄完,他信也寫完了,裝入信封密合。
「看來,你是『謹』『歲』『賊』這幾個字寫不好。」他嘆口氣,捨不得她帶病勞累,「再抄一遍,這幾個字我幫你寫。」
程丹若猶豫:「筆跡不一樣吧?」
「就你這字,有什麼難的?」謝玄英不以為意。
她將信將疑,卻沒想到學霸的技能就是非同一般。輪到幾個寫不好的字,他就奪過筆,默默思量片刻,就寫出了風格幾乎一致的字,然而結構比她自己寫的更平穩合理。
「你的字太收了。」他點評,「多寫大字。」
她:「是嗎?」
美人橫來一眼。
「好吧。」
寫完作業,謝玄英就開始趕人。他也學乖了:「你好好養身子,奏本一來一回也就幾日,指不定後頭還有的忙呢。」
程丹若被大餅誘惑,老實回去午休。
一覺睡醒,天有餘光,便決定裁布做內衣,晚上正好洗了,放熏籠烤乾。
紗布也再做一些,藥箱裡的用完了。
等等。
程丹若按住額角,暗想自己真的是燒糊塗了,竟忘了謝玄英帶著傷,還沒檢查換藥呢。
她放下內衣,改做紗布,裁剪後高溫消毒烘曬。
幸好發現得早,做完才一更天,未到落鎖休息的時間。她收拾好藥箱,去前頭復診。
屋內一點燭火搖曳,門沒關。
敲敲門,裡頭傳出他的聲音:「進。」
她走進去,卻聽見了一些水聲,屏風後人影搖晃,似乎在擰毛巾?
「傷口不能沾水!」她馬上叫停。
可她本就啞著,湊近說還好,現在離得遠,又有「嘩啦啦」的水聲干擾,裡頭毫無反應。
程丹若一時遲疑,但見屏風後並無浴桶,懷疑自己想岔了,說不定在洗臉。再想想傷口的嚴重程度,還是決定過去提醒一聲。
「小心傷口沾……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章 新旨意
燭火跳躍,炭盆氤氳著零碎的紅光。屏風後是一個圓案几,上面放著銅盆,盆裡是一條打濕的毛巾。
一旁的架子上,挽著衣袍和拆下的繃帶,隱約還有藥味。
謝玄英拿著濕布巾,沉默地看著她。
程丹若反思:我是不是以前提醒過自己,晚上不要和他獨處?為什麼記吃不記打?
這是能隨便看的嗎?
都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今天看了如此賞心悅目的一幕,硬盤裡的腹肌帥哥已經毫無存在價值,白白浪費內存而已。
但……咳,不管視覺衝擊怎麼厲害,醫生的專業素質不能丟。
程丹若板起臉孔,面無表情道:「傷口、不能、沾水。」
「已經好了。」他說。
「我沒瞎。」雖然光照不足,但不難看到他背後的傷口只是開始結痂,離癒合早著呢。
謝玄英改口:「我就擦一下。」
「沾水了嗎?」她問。
他說:「沒有。」
呵,又是一個隱瞞病情的病人。她喉嚨疼得要死,見他穿著褲子就懶得避諱,做手勢:「轉過去,我看一下。」
謝玄英配合地轉過身。
程丹若靠近細瞧,運氣很好,暫時沒有撕裂發膿,但微微發紅。她打開藥箱,取出所剩不多的酒精棉,鑷子夾起消毒。
冰冰涼涼的棉球按壓傷口,冰涼刺骨。
謝玄英呼出口氣,剛想說什麼,外頭傳來沉重的腳步音。
他低頭,正好對上她猶疑的眼神,好像在問:我要避一避嗎?
謝玄英莫名想笑。
不知為何,丹娘有一種奇怪的遲鈍,很多姑娘家敏感的事,到她這裡永遠都要慢一些,而且反應迷茫,永遠拿不準該不該做。
她自己似乎也知道,因此特別留意他人的神色,從而分辨事態的嚴重程度。
有一刻,他很想裝得什麼事也沒有,騙她上當一回,然而,理智阻止了他這個過分的玩笑。
不能真壞她名節。
「篤篤篤」,規律地敲門。
田北通報:「公子,水來了。」
程丹若眼皮一跳,環顧四周,打算躲一躲,但這裡本就是縣令小憩的書房,地方極小,再往裡就只有一張小憩的羅漢床。
藏床底也太髒、太偶像劇了。
程丹若否決了這個猜測,又開始瞄箱籠。
謝玄英當然不會讓她這麼做,直接轉過身,使得屏風上兩人的身影交疊,擋住了她的身形。
程丹若前一秒還在研究箱籠,下一秒就和胸肌貼臉。她受到驚嚇,下意識地後仰身體,但謝玄英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按進懷裡。
「進。」他不敢耽誤太久,快速道,「水放爐子就好。」
「是。」田北將滿滿一壺熱水放在茶爐上保溫。
謝玄英道:「辛苦了,去歇吧。」
聽見這句話,程丹若暫且忍下掙脫的念頭,勉強保持不動。
然而,臉頰貼著他的胸膛,水汽殘留,濕潤地將肌膚黏合,總讓人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手總有按下去的衝動。
她只好合目,眼不見為淨。
一片忐忑中,田北卻突然開口了。
「那您的傷……」他是護衛,不是長隨小廝,並不伺候主子,只是有心表現,又確實擔憂謝玄英的傷勢,才遲疑道,「應該換藥了吧。」
說完,就看見放在地磚上,被屏風擋住一角的藥箱。
忽得一愣:「程女官來過?」
程丹若:我還不如躲箱子裡呢。
她腹誹著,抬頭看去,他也低頭看下來,朦朧的光暈下,臉龐無暇如玉,鼻樑挺直,唇色淡紅,眼中映著光焰的明光。
「送了藥來。」謝玄英的靈魂分裂成兩半。
一半冷靜地像浸在冰水中,不動聲色地消弭危機,一半卻融化在熾熱的火焰,血液沸騰洶湧。
他左手攬住她的腰,確保她貼緊自己,右手取過乾淨的衣袍,做出準備穿衣的樣子:「我已經換好了。」
寬大的衣袍披在肩頭,衣襟交疊,將她完全藏進懷中。
她有點抗拒,但皺著眉頭忍了。
外頭,田北應了聲,乾脆地退出房間,並掩上門。
程丹若如釋重負,趕緊退開兩步,誰想後背倏然傳來阻力,將她又推了回去。
是外袍,他居然繫上了帶子。
她以目示意:君有疾否?
「抱歉。」謝玄英絕非有意為之,只是繫帶打結是肌肉動作,不專門留意,帶子挽在指節上就下意識地打了。
他連忙去解。可不知道是她剛才的動作,還是他覺得身體異樣,心裡頭著急,動作反而愈發笨拙,死活解不開。
程丹若:「……」
美人的社死現場。
「別急,慢慢來。」她整個人被裹在裡頭,只能口頭安慰,「先抽鬆。」
謝玄英照做,可布料沾透水最難解,無論他怎麼使勁去扯,死活抽不出,好像還更緊了。
他心跳如雷,左右環顧,見藥箱裡有剪子,如遇甘霖:「剪開行嗎?」
「行。」程丹若也不想和血氣方剛的青年零距離貼著,「挪過去試試。」
謝玄英往側面走了半步,然後僵在了原地。
他覺得好像不行。
她扶額,還算理解:「能不能從上面脫掉?」
謝玄英馬上說:「好。」他不太會脫套頭的衣物,笨手笨腳地往上拽,然而,拉下擺還算是容易,到上半身就開始卡了。
程丹若:「……我過去拿剪刀,你跟著我。」
然後不理他怎麼反應,立刻往旁邊邁出一步,再尷尬,快刀斬亂麻,也就是一秒鐘的事。
「你拿。」她言簡意賅。
謝玄英伸長手臂,修長的手指險之又險勾住了剪子的柄環。
他如釋重負,趕緊剪斷繫帶,放她脫身出去,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有意唐突你……你、你可還好?」
程丹若略有猶疑。
說一點不在乎,肯定是假話,但人長得好看,總是佔便宜。比如剛才,她應該覺得是自己被佔了便宜,但想到貼貼,又覺得好像是她佔了他的便宜。
「算了。」糊塗賬理不清,只能含糊過去,她道,「你坐下,我給你上藥。」
謝玄英反應略大,立即道:「不必,我自己來。」
「坐下。」她面無表情。
他坐下了。
程丹若檢查傷口,經過剛才的掙扎,略微有些崩裂。她重新倒上藥粉,用乾淨的繃帶包紮好,叮囑道:「最近不要劇烈動作,傷口不要沾水。」
「好。」謝玄英迫不及待地應下,催促道,「天色不早,你快回去歇息吧。」
她瞥他一眼,彎彎嘴角:「行。」
踏出房門的剎那,又回想起進去時瞧見的場景。
嗯……人類男性天花板級別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內涵也不錯,難怪他不招蜂引蝶呢,不然,和做慈善沒什麼區別。
男菩薩。
--
接下來的數日,風平浪靜。
程丹若按時喝藥,耐心養傷,順便和僕婦打聽外頭的情形,調查瘟疫的現況。
僕婦們說,先前確實聽說過瘟疫,但都在難民之間流傳。之前的縣令不許難民進城,因此並未波及到城內。
至於得病的難民,大部分都死了,小部分倖存者加入了無生教。
程丹若發現,古代的生活比她想像得還要割裂。不止是皇帝與百姓相隔鴻溝,百姓與百姓之間的命運,也天差地別。
同一個省,隔壁死傷一片,這裡的人也許還在正常生活。
當然,從疫情傳播而言,人口的低流通更有益於控制。尤其青州在打仗,戰爭的絞肉機一旦開啟,瘟疫就不足為慮。
都死光了。
而這種程度的瘟疫,在史書上都不會留下記載,在後世看來,這只是歷史進程中平凡的一年,大夏只有一場小小的叛亂,很快就被平息。
無人知道,好多人死了。
但程丹若不想忘記。
她扯了張紙,寫下一行字:「泰平十八年,山東春旱,難民四起,生瘟疫,無生教叛亂,死傷甚眾」。
然後,把它夾在了自製的病歷本裡。
又一日。
謝玄英忽然派人叫她去前面,說天使來了,帶來皇帝的諭旨。
內容很簡單。
先嘉獎了謝玄英的功績,命他繼續協助蔣指揮使清剿叛軍,然後誇讚程丹若「忠義敏慧」,讓她暫兼「司闈」之職,又表示聽聞魯王太妃有恙,十分擔憂,命她侍奉太妃上京看病。
程丹若跪接旨意,知道這次,王太妃確實要倒黴了。
司闈六品,屬於尚宮局,「掌宮闈管鍵之事」,也就是說,給她管理王府諸人的名義。
領導下了新的任務指令,不管在不在生病,都要馬上照辦。
謝玄英派給她五百人,讓劉副千戶帶隊,李伯武、田南、錢明隨同,陪她回兗州府辦差。
自家護衛不必提,他招來劉副千戶,先表示,之前他辦事得利,功勞一分錢都不少,升千戶妥妥的,但是,護送王太妃上京是大事,做得好就更上一層樓,做不好你懂的。
劉副千戶十分機靈,指天發誓一定上心。
「程女官為司闈,你可知其意?」謝玄英問。
劉副千戶琢磨了會兒,恍然:「臣明白,此行種種,聽程司闈差遣。」
敲打完他,再找程丹若。
「給你的護軍為陛下親軍,這次不必同他們客氣。」謝玄英叮囑,「不要讓自己離開護衛的視線,安全第一。」
程丹若:「我知道。」
「倘若王府護軍有所動作。」他慢慢道,「不要心軟。」
程丹若:「……好。」
謝玄英卻還是放心不下,猶疑片時,壓低聲音:「你明白陛下的意思嗎?」
「知道。」她無奈,「王太妃病重,不能主理事務。」
就是軟禁她,押送她進京。
只不過太妃是長輩,皇帝不能明說,才說她抱病,要進京讓太醫看。
謝玄英點點頭,又道:「你奉皇命辦差,太妃固然尊貴,亦為臣。」
程丹若:「……」
他是怕她畏懼太妃的威勢,不敢下手?想太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一章 辦喪事
重回兗州府,程丹若的排場變大了。
雖然沒有聖旨,不能走中門,但她帶著護衛進駐了小院。對於王府裡一天到晚靠揣摩上意過活的人而言,這無疑是個令人不安的信號。
程丹若前去求見太妃的路上,感受到了許多驚疑不定的目光。
後院門口,長史攔住了她:「太妃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煩請通稟一聲,我有陛下口諭。」程丹若口氣尋常,卻牢牢注視他的眼睛。
長史眸光閃爍,試探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笑了:「太妃娘娘身體抱恙,陛下身為晚輩,頗為關切,特賜恩典。」
長史訝然,道是:「皇恩浩蕩。」
「是啊,太妃是伺候過穆宗的老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程丹若道,「長史可否為我通稟?想來太妃一定願意早些聽到好消息。」
「是。」長史垂下眼瞼,「女官稍等。」
他進去了。
少頃,出來道:「太妃娘娘請您進去。」
程丹若整理衣冠,緩步入室。
裡頭藥味濃鬱,太妃歪在貴妃榻上,猶未起身,太陽穴貼著膏藥,雙目微闔,並不看她。
旁邊的宮婢代為開口:「太妃娘娘身體欠安,體乏神疲,女官若無要事,還請不要打攪娘娘歇息。」
「微臣有陛下口諭。」程丹若不卑不亢道,「陛下諭旨,太妃娘娘久病不癒,令人擔憂,特許太妃娘娘進京,令太醫院診治。」
「咳。」太妃疲憊地睜開眼,「進京?」
程丹若道:「是,請太妃娘娘早做準備,盡早出發。」
宮婢又一次阻攔:「大夫說,太妃娘娘須靜養,不可勞累。」
彷彿為佐證她的話,長史在外頭回稟:「娘娘,藥來了。」他親自端著托盤,將藥送到太妃面前。
大宮婢接過,小心扶太妃起身,餵她喝藥,口中還道:「這天寒地凍的,路上可不好走。」
程丹若嘆口氣,故作為難:「臣也是奉命行事,請太妃娘娘莫要為難。」
太妃不應,小口小口地抿著藥汁,喝了半碗,好似有了些力氣:「陛下仁和,屢屢降恩,老臣銘感五內,只是……」
她看著程丹若。
程丹若不語,神情嚴肅。
太妃枯瘦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又開口了:「只是老臣——」聲音戛然而止,好似被痰卡住了,一陣喘咳,「咳咳……噗!」
她的嘴邊湧出米湯樣的嘔吐物,整個人迅速失去意識,身體微有抽搐。
「娘娘!」宮婢們驚慌失措,不知發生了何事。餵她喝藥的大宮婢明顯驚慌,急中生智,斥責道:「程女官好大的膽子!竟然氣暈了娘娘!」
程丹若卻面不改色,慢慢道:「去請大夫,看來,娘娘的病確實很重。」
她看了眼長史,說道:「李護衛,錢護衛,護送長史去請大夫。」
門口的兩個護衛聽見聲音,立即進屋,挾住長史:「請!」
長史攏攏袖子,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程丹若垂下眼眸,看著昏迷的王太妃。她是醫生,怎麼會分辨不出生病和中毒的區別呢?
太妃這明顯是中毒了。
看症狀,極有可能是砒霜。
她沉默地看著,一直到太妃呼吸漸漸微弱,直至衰竭。
「大夫來了。」外頭傳來李伯武的聲音。
「不必了,請他回去吧。」程丹若說,「太妃娘娘,仙逝了。」
外頭驟然一靜。
程丹若看向服侍的宮婢們,嘆息道:「太妃娘娘病重有些日子了吧?」
「是、是的。」另一個機靈的宮婢似乎意識到什麼,跪下垂淚,「娘娘自從王爺薨後就茶飯不思,近日更是起不來身了。」
程丹若道:「陛下一片孝心,想接娘娘去京中療養。娘娘甚是感激,誰想……」
「誰想被痰迷了心竅。」生死關頭,人的聰明才智將被發揮到極致,宮婢哀聲痛哭,「娘娘啊——」
「娘娘是太想王爺了。」別的宮婢也反應過來,太妃被投毒,她們所有人都得陪葬。哪怕平日裡再忠心的,這會兒也不想跟著死。
她們都還這麼年輕!
「娘娘——」
「嗚嗚——」
「陛下天恩,娘娘竟不得享——」
「娘娘,奴婢與您主僕一場,這便隨您而去了——」
眾人一時驚住,卻見平日裡最得力的嬤嬤,猛地撞向柱子,頭破血流。
程丹若疾步上前,摸了摸她的脈搏,還好只是撞暈,人還活著。
觸柱而死可沒那麼簡單。
她忖度片刻,道:「主慈僕忠,甚是難得。但郡主年紀尚幼,還需要爾等照顧看護,即便悲痛,亦不可輕生啊。」
眾宮婢大喜過望,臉上卻還要掛著淚,怎麼看都很扭曲:「是。」
「你們替太妃收斂吧。」程丹若點了兩個宮婢,「去兩個人告訴郡主,千萬小心些,別讓郡主悲痛過度——錢明,你帶大夫同去。」
她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竟無人不服。
等把人都打發走,程丹若才看向垂首立在牆角的長史。
「長史留步。」她叫。
長史低下頭:「您有何吩咐?」
「先前魯王的喪事,是你辦的吧?」她問。
「是。」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程丹若客客氣氣地問,「你先辦好太妃的喪事,再回家辦你自己的喪事,可好?」
長史沉默片時,抬首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程丹若道:「能夠調開王府侍衛,讓無生教不驚動任何人就能綁走人的內應,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合適的。」
「你早就懷疑我?」長史忽覺異樣,「方才你對我說的話……」
「是在試探你。」程丹若笑了,「不然,你怎麼會著急地毒殺太妃呢?」
「好一齣借刀殺人。」長史嘆息。
程丹若說:「你不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嗎?」
他不言。
她說:「你家裡人,知道你加入無生教嗎?」
長史終於動容:「拙荊眼盲,犬子尚幼,您高抬貴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無生教傾覆在即,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出賣。」程丹若道,「但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你不死,其他人一個也活不下來,可她們什麼都沒有做。」
病逝是對外的官方說法,屍體在這裡,人證那麼多,她對皇帝的說辭,必須是中毒而死。
但她不能是被無生教毒死的,這會被視為叛賊的挑釁。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最好的結果,是太妃自戕。
而遞給她毒藥的人,承擔起罪責,一塊兒陪葬,這才是最完美的收官。
長史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理由,靜默少時,苦笑道:「女官寬宏大量,老朽感激不盡。」
他振袖作揖,允諾道:「此事我必定辦妥,請勿累及家人。」
「你放心。」
長史出去了。
程丹若立在原地,心想:有時候,一個合適的答案,真的比真相更重要。
希望這次,她沒有做錯。
--
程丹若很慶幸,和謝玄英學了怎麼寫奏本。她臨陣磨槍,擬了一稿報喪事,同王府的奏報一起傳回京城。
同時,整個王府戒嚴,封鎖消息。劉副千戶取代護軍,看守王府。
山東離京城近,沒幾日,皇帝的加急旨意就來了。
都是套話:太妃侍奉穆宗多年,很不容易,但年事已高,病重而亡也正常,准許她以妃之禮下葬,陪葬穆宗的陵墓。
一般來說,假如皇帝真的尊敬太妃,會給抬個等級,以貴妃之禮葬,現在沒有任何褒揚,不給謚號,證明觀感不咋地。
但皇帝沒有刻意打壓,群臣多半認為,是不滿魯王的所作所為才不肯降恩。畢竟藩王荒唐的不少,像魯王那樣荒唐殘暴的少見。
有了這道旨意,王府才能辦喪事。
程丹若對古代喪事了解不多,印象只有《紅樓夢》鳳姐協理的寥寥數筆,真的親身經歷了,才發現事情比想像中更復雜。
首先是小殮,把屍身放在床上,不能掩面,意思是孝子賢孫們還希望人能死而復生,再見一面。同時,郡主作為目前唯一的晚輩,得坐席哭靈。
小殮完了是大殮,也有一系列繁復的禮儀,先洗手,一起把屍身放入棺木,剪下的頭髮指甲,掉落的牙齒,都要放進棺材的角落,隨後捲起衣物,塞進棺材的空隙,確保屍身不動搖。
接著,按照腳、頭、左、右的順序,將屍體掩好,蓋好棺蓋,下釘子,大殮就完成了。
下一步是成服,也就是親屬們換上喪服,披麻戴孝,開始哭靈。
從早上開始,郡主坐著哭,宮婢太監們站著哭。
這時,訃告已經發出去了,魯王府的親眷,山東境內的大小官員,都得身穿素服前來吊唁。
即便是一般人家,喪事期間的迎來送往就夠折磨人的了,何況王府。
然而,郡主要哭靈,也沒見過世面,完全無法承擔起這樣的重則,魯王孫連魯王的喪事都沒參加,聖旨也沒提,大概率是來不了了。
全府上下,一個能代為主持的主人都沒有。
能夠出面的,只有程丹若。
換言之,她一下子承擔起了主婦的責任,且因為是朝廷命官,連男主人的活都要一起做了。
比007的社畜還過分,社畜好歹有實習期,知道工作該怎麼做,程丹若卻根本沒受過當家主母的崗前培訓,兩眼一抹黑。
好在留下了長史的性命,王府又剛辦過一次喪事,一切皆有現成的條例,什麼人在門口通報,什麼人管香油燭火,什麼人迎來送往,什麼人在靈前倒酒遞香,全都和以前一樣。
程丹若需要做的,就是代替喪主應答。
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換上素服,也就是青色無補的圓領袍,隨便塞點頂餓的東西填肚子,接著就去靈堂裡等待吊唁的來客。
客人們進靈堂後,先哭一通,拜幾下,再焚香祭酒。此時,旁邊的人就會適當地勸誡,客人便停下哭泣,掏出祭文讓人誦讀。
程丹若懷疑他們都是一個模板抄的,換湯不換藥,用詞句子都差不多。
讀完祭文後,客人就要和主家對答一番。
倘若是親屬,大概就是這樣的。
客人:真沒想到你家發生這樣的事,我心裡真的非常難過。
喪主:讓您這麼難過,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今天您能過來祭拜,我不勝感激。
但主家缺席,郡主又是女眷,對答就換了一個模板。
客人:太妃年事已高,也算是喜喪了,請小郡主不要哀慟過度,節哀順變。
程丹若:您今天專程趕來,真的辛苦了,感謝您和您家人的關心愛護,我一定轉達您的好意。
倘若是與魯王親近的人家,比如娶他女兒的家族,就要多問幾句。
客人:郡主的身體怎麼樣?王孫什麼時候來?陛下有什麼旨意?
程丹若:托您的福,郡主雖然悲傷,但還能撐得住。陛下允許太妃陪葬穆宗的陵墓,小郡主不日即將上京,與侄子團聚。
客人:為什麼王孫不在呢?
程丹若:不清楚,不知道,別問我。
話雖如此,她心裡也有猜測。
或許,魯王孫已經被軟禁了起來,具體如何處置,還要等無生教的事塵埃落定之後,方能知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二章 社交場
賓客們祭拜完畢,就可以到旁邊的偏廳喝碗熱茶,休息一二。相熟的女眷可去後院看望郡主,其他人則趁機拉拉交情。
紅白事,其實也是另類的社交場合。
而在山東,頂尖的貴婦人當屬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都指揮使夫人。她們的丈夫分別掌管山東的行政、監察和軍事,是地方上的最高領導。
原本在偏廳中,有兩張炕床,一張正對著大門,一張靠著東邊的窗戶。炕床坐兩人,相隔一張炕桌,兩個位置中,又以左位為尊。
三個人分兩個位置,不打起來才怪。
長史別的事好說,這等問題,只能請示程丹若。
她當時就說:「冬天風大,就撤掉北面的炕床,在東面放三把官帽椅。」
所以,此時的偏廳就是三位夫人坐在窗下,其餘夫人們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十分自覺地排好了位置。
最左邊是布政使夫人。她約莫四十來歲,身著湖藍色襖子,外罩銀鼠皮披風,頭戴髻,正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她不積極也是有緣故的。
山東出現難民,直接導致叛軍造反,布政使剛被皇帝申斥過,他家太太自然也有些灰頭土臉。
與之相反的是坐在中間的蔣指揮使夫人。
蔣指揮使雖然栽了跟頭,但戰事未了,他還在前線拼殺,指不定什麼結果。且蔣太太是唯一了解前線情況的人,自然最受歡迎,身邊圍了好些官太太,旁敲側擊地打探消息。
蔣太太矜持道:「臨朐已收復,接下來就是益都了。想來用不了多久,魯地便能重歸安寧。」
「阿彌陀佛,這可太好了。」眾人都鬆口氣。
大家都在山東,真有個萬一,叛軍可不會管你是泥腿子出身,還是世家大族的繼承人,照殺不誤。
這下可好了,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官太太們對視一眼,有興趣聊閒事了。
「怎麼多出一個郡主?」兗州知府夫人坐在下首,椅子離三位夫人略有距離,但能說會道,很有存在感。
知府管轄的區域內有個王爺,堪稱苦事,每年孝敬不少,卻不能真的和王府走得太近。每次王府舉辦宴會,都要愁上好長時間,這下可算解脫了。
她半是出氣半是好奇地說:「從前竟不曾聽說過。」
參政夫人坐在知府夫人的上首,布政使夫人的下首,彰顯行政二把手的地位,答道:「還未有封號,怕是以前不受寵的。」
說得這般直接,可見其為人爽利,後台也夠硬。
不獨如此,還要譏諷一番:「再者,以前有誰對魯王府了解甚深呢?」
眾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可不是,別說大臣不能與藩王結交,以魯王的行事風格,再混不吝的人,也不想多打交道。
知府夫人更是露出明顯的笑意。她家的姑娘隨任半年,就被她送到娘家去了,生怕哪天倒大黴,被魯王看上糟蹋。
「不過,今日不見世孫,倒是頗為奇怪。」參政夫人見布政使夫人神色淡淡,主動道,「難道還在路上?」
這個猜測不過粉飾,山東離京城那麼近,這都幾日了,祖父的喪事居然操於外人之手,實在於理不合。
坐上首最右邊的按察使夫人,自進門起就沒怎麼開口,此時卻眸光微微閃爍,接口道:「天氣寒冷,趕路不便,一時遲了也未可知。」
她表達出了自己的興趣,眾人精神一振,覷向蔣太太,盼望她抖點乾貨。
可蔣太太哪裡會知道,丈夫在前線除了報平安,說點好消息,其他一字都不會多提。然而,她也有聰敏之處,不答反道:「奇怪的事還多著呢。宮裡派人代為主持王府家事,實在少見。」
女官有出差的前例嗎?有,但那是調教宮人,抑或是訓斥女眷,從未有過代替主子主事的情況。
皇帝如此行事,由不得眾人不揣測:魯王府是不是攤上大事兒了?
參政夫人喝口熱茶,心中有了計較,笑道:「哎喲,這茶不錯。沒想到,那女官年紀看著不大,做事卻井井有條,不愧是天家使者。」
「可不是,那渾身上下的皇家氣派,襯得我這鄉野村婦無地自容了。」知府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社交地位,毫無負擔地拿自己開涮,為下文鋪路,「不知是誰家的姑娘?」
按察使夫人說:「好像是姓程,禾呈程。」
蔣太太道:「倒是未曾聽過,許是江南一帶的人家?」
「應當不是,若下江南採選女官,總有消息,怕是京城人士。」參政夫人說。
眾人便把目光投向沒說過話的參議夫人,她是京城人士。
可惜的是,參議夫人搖搖頭:「不曾認得。」
官太太們正惋惜著,外頭有人通稟:「女官來了。」
宮婢推開厚厚的棉簾子,程丹若走進來,微微屈膝:「諸位夫人安。」
「程女官莫要多禮。」頭一個開口的,竟然是方才佯裝小憩的布政使夫人。她慈和地笑著:「今日事多,難為你處處周全。」
她一開口,參政夫人就閉上嘴,給上司太太發揮的機會。
程丹若欠身:「不敢當諸位夫人誇讚,略盡本分罷了。若有不足之處,還望夫人們海涵。」
按察使夫人不甘示弱,笑說:「好孩子,你小小年紀能有這般周到,已是不易,咱們看在眼裡,絕不會難為你的。」
程丹若道:「諸位夫人雅量。」
「不愧是宮裡出來的人,好會說話。」知府夫人笑說,「我家丫頭同你也差不多大,還整天淘氣呢。」
她接過宮婢遞來的一盞新茶,說:「你要不嫌棄,坐下陪咱們喝碗茶。」
程丹若連忙道:「不敢。」
知府在這裡地位低,可放在外頭是正四品,她哪敢接這碗茶,連忙推辭了。
知府夫人的臉上便閃過一絲笑意。她在其他夫人面前伏低做小,不代表真的低人一頭,女官尊貴的是宮裡出來的身份,可不是她這人。
當然了,倘若她有父兄高居廟堂之上,那另當別論。
蔣太太不甘示弱,開口問:「程女官是哪裡人?」
「祖籍山西。」
參政夫人立時道:「可是太原程家?」
「我是大同人,小門小戶,諸位夫人應當不熟悉。」程丹若道,「此次到兗州本是機緣巧合。」
但蔣太太並不信,狐疑道:「你來兗州時,不是與靖海侯府的公子同行嗎?」
程丹若道:「是前後腳的事,只不過我來的是兗州,謝將軍的差事,我確是不大清楚。」
蔣太太:「原來如此。」
空氣靜了一靜,布政使夫人才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不知世孫何時到?」
程丹若道:「在下猶未得到確切的消息,不知是否是有事耽擱了。」
「郡主呢?」按察使夫人道,「快到臘月了,何時上京?」
程丹若微微一笑:「王府事畢,自然就上京了。」
知府夫人試探:「這是不是太著急了?聽說郡主身子弱,病了可不好。」
「冬日趕路確實難些,可能與陛下、太后一道過年節,是天大的福氣。」程丹若的藉口很完美,誰也不敢說不是福氣,相反,得快馬加鞭趕去,叩謝皇恩。
眾夫人紛紛應是,心裡都道,這女官確實歲數不大,做事周全,竟然不漏一絲話音。
魯王到底怎麼回事?
都說他不是被叛軍殺了,是被叛軍擄走了,莫非是從了賊?
夫人們腦洞很大,可程丹若沒打算陪她們繼續聊,略略一坐就要離開:「諸位夫人再坐一坐,我還要去府外一趟,若有怠慢,請諸位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原諒則個。」
說著,深深福了一福。
布政使夫人訝然:「外頭在下雨呢,怎的這時候出去?」
「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程丹若才露話音,聰明的立即圍上,關切地問,「有能幫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
程丹若故意道:「下雨才要去呢。」
「這話怎麼說?」
她們追問半天,程丹若才適時露出愁容。
「年節將至,山東卻匪賊未清,難民遍地。郡主憐憫百姓不易,也感念陛下太后的恩德,特命我將府中珍藏變賣,買米做粥分發,也好為陛下太后祈福積德。」
她掃視在場的官夫人們,淺淺一笑,「我這邊要去城郊,看他們施藥施粥,也好向陛下稟報郡主的孝心與仁心。」
眾夫人一怔,旋即面面相覷。
程丹若彎起嘴角。
魯王府完蛋了,郡主馬上要上京,王府裡的金銀財寶,又不可能全帶走。前些日子,宮婢們問她此事,她忽然突發奇想,為什麼不拿魯王的錢去賑濟百姓呢?
說幹就幹。
她把打算和長史說了,長史立刻應下,主動說去說服郡主。
程丹若又去說服郡主身邊的人。
「郡主此次上京,所倚仗者,絕非金銀財貨,而是陛下的愛惜。」她說,「若被陛下厭棄,再多的財物也保不住。不如施給難民,讓陛下看到郡主的孝心,這比什麼都重要。」
郡主什麼都不懂,自然說好,身邊的宮人們即便忠心,卻也覺得她說得對,並無他意。
程丹若十分順利地拿到了王府庫房的鑰匙,準備來一場劫富濟貧。
但光薅魯王一個,多不過癮。
來都來了……再找幾個。
山東的官員們,不會錯過這個在皇帝面前挽回印象分的機會。
果不其然。
布政使夫人頭一個道:「此事大善,郡主仁孝。」她立刻吩咐丫頭,「你馬上回去一趟,拿我妝奩的頭面當了,湊三百兩銀子過來。」
她劃下道,那麼,按察使夫人、指揮使夫人都至少三百兩,下頭的參政夫人說剛好要修祖墳,姑且取來,大約二百兩,參議夫人一百五十兩,知府夫人說自家清廉,沒什麼錢,拿嫁妝湊個八十兩別嫌棄。
程丹若露出愉悅的笑容,允諾她們:「諸位大人愛民如子,我一定向陛下如實回稟。」
布政使夫人笑道:「程女官辦事得利,我們不過出些錢財,沾光罷了。」
心裡卻想,這姑娘了不得,竟能想出此策救郡主。
看來,魯王真的出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百姓
太妃停靈七日,下葬。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王府出發,哭的哭,敲鼓的敲鼓,靈車最前,後面跟著其他的車輿,白幡隨風飄動,哀聲不絕,一聲聲聽得人肝腸寸斷。
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唯一的血親,小郡主滿臉蒼白,神色麻木,全無哀痛,哭得厲害的是專門請來的哭靈人,全是拿錢掉淚。
一路上,圍觀的百姓神色冷淡,指指點點,還有人偷偷「呸」了好幾聲,只有各官眷在門口設了路祭,應付差事。
不得人心至此。
入葬後,長史按照事先的約定,投繯自縊。
程丹若說他「殉主」,是「忠僕」,賞賜他家百兩銀子,十匹布,兩副上好的棺槨,一副給他本人,一副給他被魯王凌虐而死的女兒。
先前種種,至此告一段落。
接下來就是收拾行囊,這都由王府老人包辦。程丹若的主要工作,就是拿著籌集來的銀兩,賑濟兗州的災民。
但她對古代賑災兩眼一抹黑,思量再三,主動上門拜訪了兗州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很驚喜,這白得的人情,不賣白不賣,立刻派人通知知府,讓他借出師爺協助。
「這位師爺是我家老爺在蜀地發掘的,雖只有秀才功名,卻熟知錢糧事,保準給你辦好。」知府夫人拉著她的手,親熱地說,「你盡管使喚就是。」
三司夫人都是二品夫人,面上再親熱,也不覺得與程丹若有多少利益往來,出點錢買一個在皇帝前賣好的機會,也就結束了,並不多費心結交。
但知府夫人不同,她家底蘊薄,多個人多條路,誰知道誰有造化呢。
就這樣,程丹若空手套白狼,借來一個人才。
這位師爺確實能幹,特別擅長處理雜事,和她說得明明白白的。
首先,施粥的地點不在路邊,那樣容易阻礙交通。一般都是寺觀社廟,也就是寺院、道觀、社學、神廟之類的能容納大量人且交通便利之處。
然後,備下一些物品:「土灶二座,大鍋二隻,水缸二隻,水桶一對,扁擔一條,吊桶一隻,缸四隻,缸蓋四個,長柄大水杓四把,粥碗數百,竹梆一個,號籌數百支」,這就是粥廠的基礎設施了。
每天早上開始熬粥,熬兩個半缸,微火溫著,等到外頭聚集了一定人數,就準備發號籌。
比如說,這家粥廠比較大,可供三百人,那麼就按照1-300,給災民發號籌。拿到號籌的災民,交一個,進一個,以免閒雜人等混入。
300個人全部進去後,關門不放人了。
裡面的300個人,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排排坐地上,面對面,肩靠肩,中間隔允許一人通過的空隙。
全部坐好,有人敲一聲梆子,雇工們就開始舀粥發放,一人一瓢,吃得快的不給添置,吃完走人,不許外帶,碗筷都要上交。
之後重新發放號籌,讓300人進來坐下,敲梆子,發粥,如此循環往復。
假如到日落時,粥還有剩餘,就在附近尋找生病的貧苦之家,給她們分發粥食。
程丹若聽罷,專門問:「婦人如何?」
師爺回答:「專門借一屋舍予婦人安置。」
她想想,又問:「乞丐如何?」
「乞丐污穢,且拉幫結派,不准他們擅闖入內。」師爺答得順溜,「若日落時有剩餘,在門口分粥即可。」
程丹若這才點頭。
師爺還告訴她,假如她有人手,最好每個粥廠都派人監粥,以免擁擠推搡,或者哄搶喧鬧。
程丹若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劉副千戶,讓他派出百餘人維持秩序。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她謙遜地問。
師爺道:「最好命人在粥廠設香案,每施粥前,命其叩首,跪謝天恩。此外,有些青衿儒士雖貧苦餓病,亦羞於嗟來之食。不妨送於米票,令其家丁領取。」
程丹若:貧苦之家還有家丁?
她不理解,不過馬上融會貫通:「這等人家,恐怕也不准女眷領食。這樣,若婦人前來領粥的,額外給二兩糙米,錢由我來出,以宮中的名義發出去。」
此次來兗州,她其實沒帶多少銀兩,但目前手頭上有一千兩現銀。
哪來的?
郡主賞的……
簡單說,魯王府給她的賄賂。
現在捐出去,就當替魯王贖罪了。
而以宮中的名義發放,在一些迂腐的人看來,或許更容易接受。
隨後,程丹若叫來護衛們,讓李伯武負責與糧商商議,盡量低價購買米糧,死去的趙護衛的弟弟趙望,略識幾個字,為人老實忠厚,就讓他和錢明負責管賬目收支。
至於她自己,選擇不定時突擊粥廠,抽查粥的質量。
按照師爺的說法,有幾點是必須注意的:粥必須趁熱,不可摻冷水,否則易生痢疾,因粥廠聚眾者甚眾,恐穢氣傳染,要定時焚燒艾葉熏染。
程丹若沒想到,古人對賑災已有如此明確的認知,趕忙應下照辦。
時間已經進入十一月份,天越來越冷,程丹若每日懷抱手爐,坐車去粥廠巡視檢查。
老實說,護衛浩浩蕩蕩,馬車溫暖如春,她身著錦衣,頭戴臥兔,與外頭蓬頭垢臉,衣衫破爛的百姓,彷彿兩個世界。
她的巡查,像極了一場諷刺的戲劇。
更恐怖的是,每到一處,雇工監粥就會吆五喝六,要領粥的百姓跪在雪地裡,向她磕頭。
他們還磕得真心實意,感激涕零。
程丹若深感恐懼,硬著頭皮查了三天,確認粥米都完好,婦女那邊也確實能多領到一些糙米,終於決定換別的事做。
她開始募集僕人的舊衣。
郡主進京,不可能帶走所有人,王府裡的僕人要遣散大半。
程丹若就命人趕製了一批新棉衣,以新換舊,迅速籌集了一批冬衣。同時,聯絡知府夫人,請她帶頭,捐了一些家中僕人的舊衣。
不要小看官夫人的帶頭作用,兗州府富戶義戶不少,今年叛軍的消息多少嚇到了他們,也願意捐贈。
當然了,只有王府的棉衣是塞了棉花的,其他的舊衣塞的都是柳絮稻草,寒酸得很,不過,即便如此,這於貧寒人家而言,就是度過一冬的關鍵所在。
十餘日後,郡主的行李收拾完畢,準備上京了。
程丹若拿走賬本,連夜清算,基本對得上,結餘還有數千兩銀。
她略微思忖,提筆寫信。
--
剛收復益都縣,謝玄英就收到了程丹若的信。
拆開前,他有些緊張,雖然知道她不可能寫相思之語,但主動給他寫信,難免期待。
然而,拆開後。
賑災流程和注意事項。
他:「……」
謝玄英看向送信的李伯武,問:「怎麼回事?」
李伯武笑了,口氣難掩敬佩:「程姑娘讓我帶了幾千兩銀子,交給公子賑濟當地百姓。」
謝玄英:「她哪來的錢?」
李伯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道明原委,又道:「程姑娘說,兗州情況尚可,公子這邊更需要安撫百姓,故專程送來,以治代剿,方不失民心。」
謝玄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很能幹,但能幹成這樣,仍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是一箭幾雕?
郡主的命估計保住了,她總是這般心軟,又安撫了兗州,間接穩定局勢,現在這筆錢,也是解他燃眉之急。
甚至太妃的死……聯想到那一夜,她偶然吐露的心聲,也頗值得玩味。
唉,做這麼多事,也不知道她累不累。
謝玄英感嘆完,心裡又惦記起來,瞄一眼李伯武,他沒開口,只好按捺住多詢問幾句的衝動,沉思片刻,對隨侍的田北說:「去縣衙,把魚鱗冊要過來。」
田北一驚:「公子?」
魚鱗冊是登記土地所有權的簿子,動這個等於挑撥縣裡所有大戶的神經。
但謝玄英想這事很久了。
收復失地,不難,無生教已經被打垮了,只剩下教主還逃亡在外。但光殺人就能解決問題嗎?
百姓為什麼造反?是沒有田沒有糧!
要真正平叛,就必須安撫人心,重新讓流民回來種田。可縣中的大戶,趁著百姓大量逃走,戰爭死傷眾多,趁機兼併土地。
若讓他們得逞,山東還得再反一次。
「拿來。」謝玄英握著程丹若的書信,下定決心,「我要清理田畝,與登記不符之地,統一收歸官府,分與百姓。」
田北問:「若不從呢?」
「縣中大戶,凡有阻撓的,全部抓進牢中,我要審他們與無生教有無勾連。」
攻城剿匪的活計,全被蔣指揮使佔下了,謝玄英有心相讓,就說自己去抓捕無生教的逃犯。
這活好做,也不好做。
簡單粗暴一點,隨便搜查百姓家裡,抓幾個倒黴蛋當功勞,想做好一點,那就該明白,關鍵在於破除百姓對無生教的信仰。
謝玄英命人焚燒無生老母的神像,推倒淫祠野祠,表面上看,青州已不見無生教的蹤跡。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三個縣而已。」他慢慢道,「我看誰敢攔著我。」
兵馬在手,謝玄英不信,這件事他幹不了。
田北見他心意已決,只好下去辦事。
謝玄英留在屋裡,又看了遍程丹若的信,磨墨提筆,思考該怎麼回。
程世妹懇啟
正切馳思,甚是想念……
劃掉。換一張。
偶獲手書,如見故人……
他閉了閉眼,再換。
展讀琅函,甚感惦念。
很好,就這樣,不要再多寫了,說正事。
謝玄英簡單說了說自己這邊的情況:所有縣城均已收復,教主外逃,約莫往海邊去了,正在通緝。縣中百姓在被無生教管領的日子很不好過,無生教並不知道愛惜百姓,劫掠甚多,你送來的銀兩和賑災要領很及時。
猶豫片時,小小提一句,「念卿賢勞,慚愧猶甚,萬望保重,愛惜己身」。
再接著說正事,你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夠,不要再多做了,再多做就容易錯,盡早護送郡主入京復命才是正經。
然後,開始說自己的打算,準備清算田畝,招募流民,從隔壁縣調來糧食,預備賑災治病,等等。
最後結語。
書不盡意,來日後敘。
兄,謝玄英,親筆
--
數日後,信送到程丹若手中。
她已經在回京路上了。
拆開信函,跳過開頭的客套話,直奔主題。看到清算田畝,抑制兼併,她倒吸口冷氣,憂心忡忡:還不是地方官呢,就動這麼敏感的問題真的好嗎?
但轉念一想,誰有問題,他都不會有問題的……吧。
還是說,她先回京,替他鋪墊一下呢?
程丹若陷入沉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回京城
回京城的路不趕,且有儀仗,走得還算舒服。
程丹若滿心山東局勢,王府的宮婢太監卻憂慮前程,多次暗示小郡主與她多多親近。
小郡主鼓足勇氣,向她詢問宮裡的事。
程丹若挑廣為人知的說了,什麼太后信佛,貴妃溫柔,陛下仁愛,總之皇宮裡的親戚都是好人。
宮婢就問:「宮規森嚴,郡主從未面聖,不知女官可否教導郡主一二,以免御前失儀。」
「我所學之規矩,是做臣子的規矩,恐怕教不了郡主。」程丹若面露無奈。她的禮儀一般,全靠上崗前的緊急培訓,假使將她同王詠絮放一起,很容易看出儀態優劣。
說起來,她這回到魯王府,居然沒人發覺她的禮儀水平不咋滴,也是稀奇。
她安撫小郡主:「待進了宮,自有尚宮局的女史導引,郡主不必著急,你只要對陛下太后謙恭孝順,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小郡主面露惶惶,問:「進宮後,就不是女官教我了嗎?」
「六局一司各司其職。」程丹若道,「您放心,女官們都恭良可親,宮裡的公主郡主均由她們教導。」
小郡主依舊不安。她莫名其妙被領出東苑,養在從未見過的祖母身邊,沒幾日又聽說太妃死了,自己要去京城。
她從出生起,就沒有踏出過東苑,完全不知道宮廷是什麼樣的。周圍的宮婢雖然告訴了她很多事,可一些問題,她們也無法解答,因此愈發依賴程丹若,如雛鳥眷林。
可程丹若不想照顧孩子。
車隊行駛途中,她不斷派人沿途打聽,地方官有沒有及時賑災,災民們往哪裡去了,百姓今年冬天怎麼過。
派出去探尋的人,都說情況還好,因為無生教叛亂,其他府縣的大戶豪強,都怕境內的百姓跟著造反殺人,官府已經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豪強們購買百姓土地的價格,也還算厚道,一畝好田能賣20兩,足夠一家人吃一年的。
程丹若微微擰眉。
山東的田比江南多,所以田價沒有江南那麼誇張,一畝好田要七八十兩銀子,但中等田也要三十多兩,好田必定四十兩往上。
二十兩銀子,普通年份就是下等田的價格。
但又不可能不讓百姓賣田。
去年秋汛,今年春旱,田裡顆粒無收,不賣田,老百姓就要餓死了。
可賣了自家的田,明年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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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趕路不便,即便跟隨著郡主的車隊,程丹若在後半程,也吃了些苦頭。
首先是雪,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把車隊堵在了驛站,他們走不了,後面卻還有源源不斷進京的人,房間越來越少,馬料、酒水和蔬菜的供應有點跟不上了。
這還是小事,因為路途艱難,有官眷病了。
程丹若聽聞此事,主動詢問是否要幫助。
外頭飄著鵝毛大雪,哪裡有大夫?對方忙不迭應下,請她代為診治。
這位老太太不知是誰家的親眷,衣著華貴,服侍的丫頭體面仔細。但人家不自報家門,程丹若也無興趣追問,直接看病。
詢問過後得知,老太太是吃不下東西,不是胃不想吃,而是食物卡在喉嚨,老覺得咽不下去,也就是「噎膈」。
程丹若見她面白足腫,舌淡苔白,認為是氣虛陽微所致,開了補氣運脾湯。
對方千恩萬謝地送她出去。
路過大堂,又聽人在詢問誰有藥酒,他患有骨痺,這幾日天氣冷,膝蓋和足踝劇痛無比。
有個小吏說他有膏藥,專治風濕足痛,程丹若就沒多管閒事。
雪下數日,終於在第三日天晴了。
車隊繼續上路。
中途又遇到地面凍滑,馬車損若干,不得不出錢換了新的。快到京城時,郡主顛簸受罪,有點風寒,只好在驛站停留數日,確定她身體轉好再入城。
這般折騰下來,入京已是臘月。
此時的皇宮,已是一番新年的氣象。
御花園的梅花開了,紅梅白雪,美麗極了。暖洞已開,裡頭牡丹、芍藥綻放,被掌事太監們送去各殿,給貴人們添一絲春意。
數個大殿燒起了地炕,總能看見推著炭車的宦官們。
宮道的兩邊,到處是掃雪的小宦官們,他們日夜不停地掃地,確保霜雪不凍,以免抬轎子的人滑跤,摔著自己事小,顛了貴人就死定了。
幸好遇到雨雪天,他們被特許穿油鞋,否則只穿單層的青布鞋幹活,腳趾頭都要凍掉。
略有些地位的太監們,脖子戴上了絨紵圍脖,大太監們戴上暖耳,攏著手爐,行色匆匆。
程丹若入宮城,將郡主交給等候的洪尚宮。
「辛苦了。」洪尚宮的眼底透出真切的欣慰,「回去歇歇,晚些時候,許是陛下要召見。」
「是。」
程丹若也鬆口氣,立刻回房間洗漱。
在尚食局這一點最好,熱水總是夠的。司饎聽聞她回來,馬上前來送炭,是司一級別的份例,足夠她燒兩盆,將內室烤得暖暖的洗澡。
在外頭奔波的大半個月,她真就一次都沒洗過,若非天冷,恐怕都臭了。
宮裡的香皂換成了梅花樣式的,淡淡的香氣,官服也換成夾棉的襖子,女官們額外開恩,還有灰鼠臥兔可戴。
她迅速洗澡洗頭,烘頭髮的間隙,吉秋就從司膳的小廚房提了菜來。
冬月裡,宮中喝辣湯,吃爆炒羊肚、清蒸牛肉、糟蟹、鵝掌,吉秋不知道她愛吃什麼,整了兩個攢盒,樣樣都有。
「司膳說,今兒可巧了,太后點了尚膳監的菜,這原是主子們的份例。」吉秋最早投靠,如今也最忠心體貼,「姑姑有事,隨時叫我。」
程丹若笑笑,從包袱裡翻出一對金耳墜給她:「拿去戴。」
吉秋推辭:「不過是跑腿的活。」
「我不愛戴墜子,拿去吧。」程丹若餓極,菜不吃,先啃一口羊肉包子。
吉秋只好收下。
她剛走,王詠絮又過來了,手裡提著食盒:「喲,我來巧了,予給你加菜。」
揭開食盒,裡頭竟是一盤冬筍。
冬天的蔬菜可比什麼都精貴。程丹若詫異:「哪來的?」
「只要使錢,什麼拿不到?」王詠絮瞧瞧她的臉色,訝異道,「不是說你差事辦得好,升官了麼,怎的臉色這樣憔悴?」
程丹若摸摸臉:「有嗎?」
「有,你瘦了一圈。」王詠絮肯定道,「看來差事不好辦吶。」
程丹若笑了。
王詠絮也成長不少,識趣道:「你必是累了,過幾日再來找你說話。」
程丹若確實累得厲害,也不挽留:「改日再聊。」
她也走了。
室內安靜下來,炭火燃燒,暖意充盈狹小的臥室。
程丹若耐心地等著髮絲乾燥,心裡打著腹稿。半個時辰後,頭髮乾了,她滅掉一個炭盆,烘熱被褥,支開一條窗縫,鑽入床帳。
匕首放入枕下,她睡著了。
翌日清晨。
東方未白,程丹若就醒了,而且清醒得很快,好像才睡下不久。她仍然感覺到疲憊,四肢倦怠乏力,與之相反的卻是亢奮的精神。
微冷的剩水注入銅盆,她慢慢洗漱,整理思緒。
窗戶漸漸明亮。
程丹若坐到妝奩前,給自己梳頭。玳瑁梳子劃過長髮,耐心地疏通髮結,將髮尾的分叉剪掉,丟進炭盆燒毀。
外頭傳來腳步聲。
小宮人隔門叫了一聲:「姑姑。」
「我在。」她問,「何事?」
小宮人說,石太監派人傳話,讓她到光明殿候召。
「知道了。」程丹若加快速度盤髮,再換上冬衣,戴好官帽,插上固定的金簪和一朵淺藍色的絨花。
念及昨日王詠絮所說之語,專門照了照鏡子。
確實憔悴很多,於是趕緊用眉黛描兩筆眉毛,胭脂在唇上抹兩下。
人立時精神,卻不減消瘦。
外頭很冷,飄著細碎的白色雪珠子。
程丹若沿著宮道,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光明殿。李有義瞧見她,笑嘻嘻地湊上來聯絡感情:「許久不見姑姑了。」
他側著身子,引她到偏殿等候,還壓低聲音透露:「今早上好些人候見,姑姑耐心些。」
她點點頭:「煩你掛心。」
「應該的。」李有義帶她進屋落座,又急匆匆出去,拿了一壺熱茶和一碟奶糕點心,「您墊墊,早著呢。」
「多謝。」程丹若拿起來就吃,卻並不給他賞錢。
李有義渾不在意,反倒喜滋滋地退下了。給銀子是買賣,不給銀子是人情,買賣銀貨兩訖,感情卻越處越濃。
屋裡很安靜,也很暖和。
隱隱約約的,能聽見大殿裡的人聲,但不真切,永遠聽不清話音。
他們在說什麼呢?
誰的老媽死了,要不要給個封號,還是空出了肥缺,該由誰的人上任,抑或是北方的外族有了異動,又準備叩關劫掠?
她什麼也聽不清。
外頭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吵。透過棉簾子的縫隙,她看到很多穿著常服的官員來來去去。
有的人剛來,就被請到了裡頭,有的卻進了另一間偏廳,遲遲不出來。
屋裡很悶很熱,她的臉孔微微紅燙,茶已經冷透,但喝起來正好。
程丹若又吃了一塊點心。
牛奶做的,很香,飽腹感很強。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似鵝毛紛落。
她閉眼,深深吸口氣。
繼續等待。
李有義又進來,這次還是給點心,並換了壺熱茶。而後來不及多說,就匆匆忙忙出去辦差。
然後,尚膳監的太監送了御膳過來,陶尚食前來侍膳。
已經將近午時了。
程丹若上了一次廁所,繼續等。
又是極其漫長的一段等候。
直到未時末,李有義才揚起笑臉過來,替她打起簾子:「姑姑請,陛下傳召。」
終於到了這一刻。
程丹若整理衣冠,從容進殿。
暖氣撲面而來,御座旁邊,開著一盆水仙花,清雅別致。
「微臣、程丹若,叩見陛下萬歲。」她行大禮,拜倒。
皇帝正在用銀耳羹,隨口道:「起。」
程丹若起身,垂首侍立。
「和朕說說山東的事。」皇帝瞥她一眼,道,「說仔細些。」
她抬起眼瞼,唇角微揚:「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